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5:40 编辑
第三十回 胜负无常朱玉亭败走南京城 左右格斗王六合二败范吴兴
上回说到,楚王爷朱玉亭驾临南京,一杆长枪连破南京城九大高手,一时间天下皆惊。就在朱玉亭即将登基天下第一国手之时,不料吴兴豪杰范君甫敏锐地发现了朱玉亭棋路中几乎唯一的缺陷,一度让朱玉亭陷入了苦战。六合骁将王元所见状,急忙再度向朱玉亭请战。朱玉亭不知厉害,再度与手下败将王元所交手,不料竟陷入苦战,胜败不分!
在南京众将败得血流成河,溃不成军之时,王元所单枪匹马,迎着朱玉亭那气势汹汹的得胜之师,竟往来穿梭,战了个平分秋色,生生挡下了朱玉亭那飞驰的铁骑!
江南棋界再一次被震惊了,六合战将王元所竟挡下了朱玉亭,南京会战峰回路转,又来到了一个新的阶段。
经过将近一年的较量,江南众高手你方唱罢我登场,胜负局势几度扭转,终于来到了最终战——最后的王者,将在朱玉亭和王元所之间产生!
那场决战,几日后将在叶府展开。而在那之前,两人难得地享受了几天平静的南京城。
这一天,朱玉亭默默地在棋座前沉思。棋座上一粒棋子也没有,朱玉亭却只是看着这空空如也的棋盘,默然良久。
“王爷……”他的身后响起了李贤甫的声音。
这一声似乎把朱玉亭从梦中惊醒了一般。
“王爷,您在做什么?”
朱玉亭缓缓直了直身子,淡淡地说道:“回想些过去的事情……”
“在北方的事情?”
朱玉亭顿了顿,摇起了头:“不只是在北方,还有当年在楚地的事情。”
“王爷想起了什么?”
“苏之轼。”朱玉亭答道,“当年我要留他在王府,他却宁可放弃我许诺的富贵,也要出去闯荡,争夺国手之名。那时候,我不明白为什么,想不通‘国手’这两个字怎么值得这些棋手不顾一切去争夺,就像是天下诸侯争夺皇帝之位似的。”
“王爷,你现在明白了吗?”身后的声音不是李贤甫,而是苏之轼!
朱玉亭心惊,猛地回过头去,果然看见苏之轼就恭敬地站在他身后,衣着样貌与当年毫无二致!
“苏之轼!你来了南京!”
苏之轼却微微笑了:“我在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王爷您是否已经懂了我当年离开时所说的那段话。”
朱玉亭皱了皱眉,沉吟半晌,答道:“我不知道我是否懂了。以前我以为国手之位是一个名誉,棋手不过是为了出名而去争夺这个位置。可后来我遇到了方子振,他却要放弃这份名誉,甚至宁可逃弈出游,远走广东。本以为我懂了,可我又不懂了……”
“不懂什么?”那声音又变成了方子振,“不懂我为什么要放弃众人梦寐以求的国手之位?”
朱玉亭呆呆地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眼前的方子振,默默点了点头:“苏之轼让我知道了国手的名誉对于棋手多么重要,所以我认定其实你心里仍然是在意国手这个名号的。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逃弈出游,但是我视你为知己,即使你已不在棋界,我也要为你守住那本来就该属于你的天下国手之位!”
方子振却惨然笑了。
“王爷,子振不要这国手之位,您又何苦要为子振把他夺来呢?”
“笑话。”朱玉亭不屑地说道,“你嘴上这么说,可天下又怎么会有不想做国手的棋手?”
苏之轼的声音:“这么说,王爷您终于懂了,为什么棋手会追逐国手之名?”
“懂了。在这南京城征战了一个月,我慢慢懂了。”
李贤甫的声音:“愿闻王爷高见。”
“因为难啊!”朱玉亭笑道,“天下高手何止千万,以一人之力破尽天下豪杰,能做到这一点的,千古以来能有几人?做了天下国手,就是让天下人都仰视自己,让自己就此成为传奇。做高手容易,但要做让所有高手心服的大国手,很难。正因为难,所以任何一个棋手都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去尝试,去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时代。”
方子振的声音却哈哈大笑:“王爷对了,却又错了。”
朱玉亭不解。
“难,确实难。出世时要与天下人争霸,勾心斗角。做了国手又要终日受人挑战,不得安稳。但国手之名,却不只是难这么简单而已。天下第一的国手,是一种超越了天下之道的名号,世人所想要争夺的,是这对世间大道的超越啊!”
“道?”朱玉亭茫然,“何解?”
李贤甫的声音:“天下之道,本无常,故世间万物皆无常。一局棋的胜负,并非强者恒胜,弱者恒败。一着棋,一闪念,胜负逆转,乾坤颠倒。故棋盘上的胜负与天下大道一样,是无常的。”
苏之轼的声音:“但是一旦拥有了国手之名,棋手便能超越那无常的胜负,感受到超越凡尘的幻觉。国手之名,不会因为一局棋的胜负而得到或失去,因此一旦成为了国手,也就终于超越了棋盘上的胜负,超越了方圆间的无常,如同高僧得道,立地成佛。众人追求的,不只是那名誉带来的富贵,更是那超出世间无常的力量。”
方子振的声音:“但为了维护那超越天下大道的名誉,你必须牺牲其余的一切,否则便无法触及那国手之名。你必须一心向棋,将黑白子当做你的生命,终生只信仰这棋盘。如果做不到,国手之名迟早会舍弃你。即使你凭借着超出天下人的天赋守住了这名誉,它也会慢慢成为你的负担,让你寸步难行。一个人要想配得上国手之名,不是只要日夜历练棋艺就足够了的。”
李贤甫的声音:“王爷,这一个月,你也感受到了这种追逐国手之名的痛苦,不是吗?”
昔日的朱玉亭,绝不会为了一局棋而专心致志在家中备战,更不会为了一局棋,而看着空无一子的棋盘陷入沉思,不能自拔。
“王爷!”三个人的声音突然同时响起,但朱玉亭环顾四周,却看不见一个人影,“输赢本闲事,胜败总无常。请落黑白子,愿做逍遥王。”
朱玉亭猛地一震,睁开双目,在向四周看去,哪有半点声音,只见眼前一座空空的棋盘罢了。
原是累了,黄粱一梦而已。
输赢本闲事,胜败总无常。
请落黑白子,愿做逍遥王……
几日后,叶向高府。
八大高手与叶向高、李贤甫静静围坐在棋座旁。而那棋座两侧,朱玉亭、王元所相对而坐。
王元所微微拱手,道:“王爷,请。”
朱玉亭也静静抬手,道:“汪先生,请。”
最终的决战,终于开始了!
棋盘之上,双方摆开阵势。王元所这边早有准备,战端一开便一支轻骑直奔左下黑军大营袭去。朱玉亭岂能畏惧,派出麾下黑甲战将,死死压住了王元所白军。战端刚起,两员大将便紧紧贴在了一起。两边各自知道对方厉害,也不敢缠斗,先稳住此处阵营。王元所见这奇袭无机可趁,便退了一步,大军后撤二三里安营。那朱玉亭却毫不客气,竟也全军向前行了二三里,只把王元所大军罩在身下,好生威武。王元所惊惧,急忙在此打下阵营根基。眼见这一场两边各自安稳,朱玉亭仗着兵强马壮,便朝着右下白阵也冲杀过去。围绕着整个下方黑白两片军阵,朱玉亭和王元所各调兵将,布下阵势来。
看双方阵势已成,朱玉亭突然心底暗笑,一挥军令,只见一支强军直奔王元所左下白军袭来,先锋大将竟贴身抵住了王元所兵士!
众高手大惊,各自在心中演算,却觉得王元所无论怎么应对,这左下一批奇袭强军都将被朱玉亭杀得惨败。此处已无计策,朱玉亭早看准这一战能杀破王元所大军,心中暗暗得意。
岂料那王元所看得清楚,早料到朱玉亭会有此一招。只见王元所突然调转军阵,朝着朱玉亭冲杀过来那支大军杀过去。朱玉亭大惊,但看王元所这一招杀得太快,身后大队没有跟上,急忙遣出一支轻骑断去了王元所后路。王元所却也不理会,只管将身前黑军大将擒杀,头也不回地舍弃了身后的将士。朱玉亭只顾围杀王元所那些残兵,王元所也便趁机袭取了朱玉亭本阵。一场硝烟后再看棋盘,却只见黑白两家各自换了阵地,你的地盘归了我,我的城池给了你,最后谁也没奈何了谁。王元所趁着朱玉亭还未从战场抽身,佯装要从左下军阵中冲杀出来,在下边斩杀朱玉亭大将。朱玉亭急忙应对,却只见王元所虚晃一枪,大军立刻又回师去救被朱玉亭吃进肚里的白军将士。待王元所里应外合破了朱玉亭左下军阵,救出了陷入死地的白军,顺便还俘虏了朱玉亭几员战将,那尚在下边征杀的朱玉亭远远望见自己主阵燃起了火光,这才恍然大悟,知道中计了。可怜黑军好端端一个左下大阵,被王元所这声东击西之计杀过,只剩得区区几座城池还在手中,四周又被王元所团团围住,可谓损兵折将。
这一套招法,取舍自如,虚实莫测,真有范君甫精髓。朱玉亭战得狼狈,各路高手却在心中叫好。
朱玉亭见折损了威风,急忙在下边大发三军,要将方才那一战折损的城池尽数捞回来。只见朱玉亭的黑甲战将挺着七尺长枪,凭着一身武艺,竟左突右冲,好不威风。战不过十来回合,竟把右下白军主营一分为二,杀得王元所难以抵挡。众人心底暗叹,这朱玉亭毕竟是个沙场高手,真要冲杀起来,确实难以抵挡。
眼见左下白阵被黑军一分为二,各自告急,王元所招招苦思良久,谨慎应对,却始终被朱玉亭置于险地,战得好生难受。双方正在边界交兵,朱玉亭却看准时机,一员大将从天而降,竟杀入白阵城池中去了!王元所定睛再看,却发现这员大将好生勇猛,自己阵内空旷没有能与之一战的将领,要想与这黑将硬拼必定损失惨重。朱玉亭只道这两片白阵上边一片被那勇将突入城中已无活路,下边白阵若施展手段也可让王元所无计可施,这一阵杀完便可大局胜定了。
王元所望着盘上军阵苦思良久,却猛然发现黑军防线上有一处极为隐蔽的漏洞。王元所大喜过望,便舍了身后城池,遣出麾下骁将朝着那漏洞猛刺过去。朱玉亭再看时大惊失色,急忙来应战,却只见那得了手的白将战得好生勇猛,黑军大将却在要害处吃了一剑,使不出力气来,一时竟抵挡不住,被王元所冲杀了出来。王元所也真是一员名将,见朱玉亭惊魂未定,立刻指挥着得胜之师趁机掩杀过去,竟在中原又胜了朱玉亭一阵,斩杀三员黑将,局面瞬时转危为安了!
这一阵杀毕,虽白军身后主阵被破,但全军转战中原也收获颇丰。黑军纵使将白军主阵收入囊中,却仍难言优势。
眼见下边战火纷飞已久,各处军阵都已疲倦,需要休整了。两位主帅急忙调度兵将,又在上方开了战场。这上方一战,王元所奇谋并处,朱玉亭英勇奋战,杀了许久,朱玉亭却只觉王元所的大军杀也杀不尽,斩也斩不完。分明是刚刚吞入肚中的敌将,战了几合之后又化作尸兵重现战场。分明看得见破绽的军阵,攻杀上去又只见伏兵四起,自己反而陷入苦战。不知战了多久,朱玉亭竟惊觉两臂酸楚,力气不足了!
那王元所乃是顶级的军略家,朱玉亭人困马乏,岂能再占得他半分便宜?可怜这朱玉亭领着黑军左突右冲,杀得天昏地暗,却处处中计,招招受制,右上主阵被王元所尸兵杀得好生难堪,左上冲入敌营却又被王元所伏兵尽数擒住,中原战场更是让王元所如鱼得水。眼见能杀的阵都杀遍了,城池却越来越少,数数地域已落后了许多。
当天一直杀到黄昏,决战也终于进入了最后一刻。朱玉亭还不服输,奋力再挺起长枪,斥众将士再去抢占关隘。可那王元所乃是有官子神功之人,岂能给朱玉亭留下可趁之机?只见那王元所快马加鞭,守住各地关隘,把整个战场封得滴水不漏。朱玉亭徒劳地领着兵马四处奔袭,却半点收获也没有。他痛苦地望着四方战场,王元所麾下白军个个精神抖擞,气势大盛。而自己的这批强军,跟着自己拼杀了十场大战,如今早已人困马乏,士气低落了。
“将士们,还有胜机!快马跟上,只要能再破王元所的大阵,我们就是天下第一强军了!”朱玉亭奋力挥着长枪,向身后的军士们高声呼喊着。
然而,身后的将士们却早已无力应和,只是默默地低着头,让刚才朱玉亭的激情像个笑话一般。
“我知道你们疲倦了,但是你们跟着我征杀了十阵,我让你们失望过吗?”朱玉亭几乎哀求道,“天下最强军的名号就在眼前,只要再破这一阵,你们就永远都是不败之师,你们将成为天下所有名将仰望的神,你们将永远被后代铭记!为了那一天,为了那就在你们眼前的胜利,求求你们,再杀一阵,举起你们的刀枪,再为我攻破哪怕一个军阵,好吗?”
“王爷!”一位老将军涕泪纵横,竟突然跪倒在了朱玉亭的马前,“天下第一的名号我们不要了,被后代铭记的荣誉我们也不要了,这还不行吗?求求您了,王爷,我们实在杀不动了!我们实在杀不动了!”
就如同过去那些将士们响应朱玉亭的口号一样,朱玉亭身边的这些将士们齐刷刷地跪倒在地上,口中含着眼泪高喊着——只不过这一次,他们响应的,是那位不要做天下第一的老将军。
“王爷,这仗杀了十多阵,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一场两场胜败也便算了,十多场杀下来,哪有不败的啊!”
“王爷,我们累了,求你饶了我们吧!”
眼看着那些昔日跟随自己战无不胜的将士们就这样没有出息地跪倒在自己身前,又远远望了望四周那根本不见半点缝隙的王元所军阵,朱玉亭沉默了许久。猛地,他看到了一片落日,光艳无比,四周却染满了血红色的云霞。而落日那炫丽的光彩,却一点点淡去,直至消失在黑暗中。
胜败无常,一局棋的输赢本不是人所能洞悉得了的。棋盘上,从来就不是强者恒胜,弱者恒败。人生在世,万物皆无常啊。
在那落日的最后一丝余晖下,朱玉亭却轻声笑了。
那笑声,众将士曾经无比熟悉,只是现在却觉得十分陌生。
一声鸣响,朱玉亭手中的长枪猛地落到了地上。众将士看去,却只见那枪杆上朱玉亭握住的地方,竟全是早已干涸的斑驳血迹。
“我输啦!”朱玉亭疯了一般笑着,仰天大喊道,“我输了,不打了,手杀疼了。我输啦!”
夕阳余晖下,朱玉亭癫狂地笑着,那人与马的身影却看起来孤寂异常。
“我输啦!”朱玉亭突然笑着,那笑声似乎就是一个公卿王爷输给了棋手之后最常见的笑声,玩世不恭,胜败不以为意。
王元所胜了,众人只顾心底为他高兴,却没人在意那刚输了棋的王爷。
唯有李贤甫,他听懂了这王爷的笑声——他太了解朱玉亭了,所以只有他才知道,朱玉亭今天的笑声与曾经在三楚时朱玉亭那真正的笑声不一样。
今天的笑声中,朱玉亭是带着眼泪的。
对不起,方子振,最后我还是输了。
超脱于无常之上,成为国手,成为神佛。果然这些事情,不该是一个娇生惯养的王爷能做得到的吧……
之后朱玉亭又与王元所交手了数次,但王元所已经洞犀了击败朱玉亭的方法,这一阵朱玉亭最终再也能没挽救回来。
一场南京会战,让朱玉亭的棋艺人生达到了顶峰,却就在达到顶峰的那一瞬间,他又跌回了人间。朱玉亭却只是如过去多少年一样毫无二致地笑了笑,叹一声“玩得尽兴”,然后便带着李贤甫,拍拍屁股离开了南京城。从此以后,江湖中再也没有关于朱玉亭的传说,似乎他的一切在那场南京会战之后便消失于风尘之中了,好像存在过,又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有记载说,朱玉亭后来曾写过一本棋艺专著,名叫《手谈选要》,但这本书没能流传下来,其中究竟写了些什么也就无从知晓了。但这书名,细细品味却别有一番感觉。
古人棋书,书名往往取个“弈”或“棋”字来代指围棋,显得正式而庄重,如《弈正》《弈微》《棋经》等。“手谈”虽是围棋的别名,但偏于口语,以“手谈”二字作书名的,笔者印象中中国围棋史上仅此一部。为什么用一个这么口语化的名字?很简单,朱玉亭其实是一个真正理解“手谈”真谛的人——他的眼中,围棋不是战争,而是用棋子交流的一种游戏而已。这个以棋为乐的王爷,最终其实也回到了过去的乐趣中去了吧……
朱玉亭由于身份特殊,因此给棋手写传记的人都没有想过为他留篇文章。而朱玉亭在政治史上更是毫无建树,因此现在关于朱玉亭的记载全都散落在别人的传记中,无法拼出一段完整的人生了。也许是由于朱玉亭的身份,也许是由于南京会战中他得罪了太多棋手,现今流存下来的棋谱中,朱玉亭取胜的棋局很罕见,绝大多数都是朱玉亭的败局。当然,这也可能并非因为当时棋手对他有怨恨,而仅仅是因为他没有传记罢了。古代棋手留下的棋谱,大多都是为了配合传记做宣传,所以多选取胜局名局。因此,不论是出现于苏之轼对局集中的朱玉亭棋谱,还是出自王元所对局集中的朱玉亭棋谱,几乎全都是朱玉亭的对手下得绝好,而朱玉亭最终战败的棋局。
可怜这位中国围棋史上棋艺最高的王爷,流传下来的棋谱却远远无法让人看到他真正的实力。
南京会战之后,史料上便再也没有关于朱玉亭的记载了。也许他回到了三楚,每日与李贤甫弈棋取乐;也许后来京城棋界再起风波的时候,他也曾去凑凑热闹;也许后来大明朝摇摇欲坠的时候他彻底放弃了围棋,转而尝试救国。而至于他的最终归宿,无稽可考。也许明朝最混乱的那个年代里,他也并排在一众宗室中,甚至没有被多少人认出来就被拉上了刑场,斩去了首级,一身棋艺随之灰飞烟灭。那一刀,终结了他那曾辉煌过,却没有被人铭记的人生。
最终,朱玉亭没能成为天下大国手。他曾有过的光芒,很快也便被后来人所取代了。
一局棋的胜败是无常的,但千千万万局棋,便有常了。所谓国手,又岂是当时之人有资格品评出来的呢?可笑当时人,却争来抢去,最终却也不过落得个老来回首,涕泪两行。
输赢本闲事,胜败总无常。
请落黑白子,愿做逍遥王。
哎呀,一不小心说太远了,直接把朱王爷给说死了。咱们先别跑那么远,回过头,继续来看看这南京会战吧。这场会战,还有一点尾声呢。
话说六合王元所击退了不可一世的楚王爷朱玉亭,持续了一年多的南京会战终于有了结果。新安五虎与南京四雄早有约定在先,谁能击败朱玉亭,谁就是棋界新王。王元所正式登基,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
新安众将心中虽不服,但见那把本方众将各个杀到大败的朱玉亭输给了王元所,谁还敢再多半句话,只得承认了王元所是新任霸主。这边永嘉郑野雪早就对王元所心服口服,更是无话可说。周元服毕竟年轻,此行也没想过有望夺魁,所以也衷心恭喜着王元所。
只有一个人,似乎还有些别的想法。
当天众人在叶向高府上一边收拾着行囊,一边恭喜着王元所。王元所正向众人抱拳,却见到不远处棋座旁,那范君甫如临大敌一般坐在棋座一侧,不知何谓。
众人不解,笑道:“范先生,下了一年多棋,舍不得这棋座了?”
大伙哈哈大笑,一股轻松快活的氛围弥散开来。
那范君甫也微微扬起嘴角,却不从棋座边起来,而是向王元所轻轻抱上一拳。
“王兄,恭喜。你用我的招法胜了朱玉亭,实在让君甫大开眼界。”
王元所急忙还礼:“多亏了范兄及时看出朱玉亭阵法上的缺陷,元所才能依样画葫芦。击退朱玉亭,有一半功劳要记在范兄身上。”
范君甫大笑,调侃似地说道:“王兄,可还记得你二战朱玉亭的时候,用什么理由让那王爷跟你多下了几局棋?”
王元所一愣,众人紧接着也随之一愣。
范君甫笑着拱手道:“王兄,君甫不服你,可否再与君甫较量几阵?”
这话说出来,王元所没慌,身边那些高手可全慌了:“范先生,你可别乱来啊。我们行囊都收拾好了,快准备回老家了,你怎么这个时候搅事儿啊……”
那王元所却十分淡定,看着范君甫那笑脸,便早已知晓了范君甫心思:“范兄相邀,元所岂能不从?”
众人一听这王元所你居然还答应了,更慌了:“王兄,你可考虑清楚啊!”
范君甫和王元所却相视大笑,让众人摸不着头脑。
知己相逢,千局尚不知足,岂能就这样别过了?至少也要用一局棋来饯别啊!
“范兄,这局棋,怎么下?”王元所问道。
范君甫沉思片刻,突然嘿嘿笑了一声——
“王兄,敢跟君甫来一场‘左右格斗’吗?”
史料中有范君甫与王元所“左右格斗”的记载,但笔者查了许久,也查不出究竟什么叫“左右格斗”。也许笔者才疏学浅,误解了文言文的意思,其实史料只是想表达这两人多次交手,互为劲敌吧。
不过,如果只是这样,似乎微微有些无聊。于是笔者根据手头上这些资料,做了一点不负责任的幻想。如果笔者猜错了,大家就权且只当是看着玩玩吧。
只见叶向高命下人搬来了两个棋座,并排放在了一起。这棋座并排不留缝地摆在一起,众人可是闻所未闻。这棋是怎么个下法?好像要把两个棋盘合在一起下一局棋似的……
只见范君甫和王元所在两个棋座边上各摆上了一副棋子,总共四个棋盒。两边抱拳,互行一礼。然后两人在两张棋盘上各自摆上势子,道了声请。
众人一看,顿时明白了。
所谓左右格斗,就是左手下棋,右手也下棋;左边棋盘一局棋,右边棋盘也是一局棋。
两局棋,双方各自一黑一白,左边下一步,右边下一步,两局下完看谁赢得多。<点评:这样的下法比现代的贴目更公平,类似球场的上下半场。>
这哪里是下棋,根本就是在玩嘛……
古棋中由于有势子,规定了布局,再加上还棋头鼓励纠缠大战,因此古代座子围棋与现代围棋不同,先行效率很难体现出来。古代棋手下棋只要不让子,基本上让先和分先是没有分别的。日本传统围棋中“先相先”,“让先”的棋份差距在中国古代围棋中基本找不到,因为先行优势几乎很难发挥出来。
但很难发挥出来,也不等于就没有先行优势了,只是被大大削弱了而已。因此古代棋手面对实力相当的敌手,先行一方仍然要占据些微优势。
而王元所和范君甫现在下的这种玩法,同时下两局棋,各自有一局先行,一方面是考验棋手对棋局的专注力,另一方面也可以确保公平。
这就是笔者猜测的左右格斗,印象里五子棋中为了消除强得离谱的先手优势,就曾有人发明过这样的玩法,只是似乎没有太普及开来。
只见那范君甫和王元所各自握着黑子白子,杀得不亦乐乎。两张棋盘,四方军阵,各自杀声震天,刀光剑影。只见这边王元所用兵如神,那头范君甫撒豆成兵,两场龙争虎斗,却如送别时友人手中的暖酒一般,只觉香醇,不闻血腥。有诗为证:
逍遥一世方圆间,平生几回生死搏?
南京一战逢知己,左右格斗称宿敌。
烽火连天无尸血,战士征杀尽笑颜。
未见刀兵见清酒,不闻战鼓闻靡靡。
策马长啸震关口,刀剑相交惊天雷。
东西阵仗山河裂,南北鏖兵风雨急。
两军主帅却自喜,交兵数合共欢歌。
只叹人生数十载,不得弈尽千局棋。
却说这场左右格斗,两边下得欢乐,众人看得有趣,最终仍旧是王元所凭着官子神功胜了范君甫。但这样一场棋赛,还谈什么胜负?
这根本就是这场持续了一年多的南京会战留下的一声大笑。
“王兄高弈,君甫服输了。”
“范兄奇才,元所领教了。”
两边哈哈大笑,又互抱一拳,齐声说道:“珍重!”
九员战将,一年多里勾心斗角,如今却似乎成了知己,各个称兄道弟,哪有半点火药味。那叶向高看这九人,一年前那剑拔弩张的气势似乎都已消散,不禁感慨万千。
棋盘上的争斗,虽也血肉横飞,凄惨至极,但却也有这般美好景象。棋界,毕竟不似这世间战场那般残酷啊……
出了叶向高府,九大高手互相抱拳,各道声别,便天涯海角散去了。
那新安五虎离了南京,各奔东西,继续去追求他们一生的名誉。汪绍庆、吕存吾终于知道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于是收起了气势,安心做了平凡棋手。汪幼清、雍皞如一边下棋,一边完善武艺,双双成了侠客,行走于棋界和武林两个江湖中。而江用卿则开始游历天下,日后去了京城,受了公卿重用。
吴兴两将,回了吴兴继续磨练棋艺,等待着江湖上再次兴起风浪的那天。范君甫继续钻研着自己那神出鬼没的棋招,而周元服静静地成长着,等待属于他的时代的到来。
野雪没有回永嘉,而是暂时留在了南京,而后又云游四方,继续历练自己的棋艺。他深知自己的棋艺远未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因此早已放下了心中对天下第一的执念,真正顿悟,成了弈中高僧。
而那刚刚登顶了天下第一的王元所,却行踪成谜,从此不知所踪,似乎他的一生就是为了这场南京会战而存在的一般。关于王元所最终的去向,史料中没有记载。有人推测南京会战他消耗了太多精力,以致一病不起,没过多久便英年早逝了。也有人推测,夺取了天下第一的名号,王元所心满意足,也无意再争夺于江湖,于是就此引退,安心过清净日子了。总之,南京会战之后,江湖中便再无王元所——他只留下了一个“更霸海内”的王六合传说,然后便静静消失在了浩瀚历史之中,成为了一段传奇。
万历三十四年,南京会战结束。这场会战,最终也成为了一个时代的终结。让我们再回首看看这个时代结束时的棋界格局吧。
京城,京师派林符卿独霸,无人敢接近一步。
新安,众将横行江南,风头正劲。
永嘉,郑野雪四海为家,独立支撑一派之局。
江苏,浙江,三楚,福建,豪杰并起,各领风骚。
直到这时,三大派仍然艰难地维持着棋界应有的秩序,而它们的风光,也终于即将走到了尽头。
鲍一中,汪曙,颜伦。你们三人开创了这三大派,统治了华夏棋界长达百年。然而,你们又是否知道,这一百年间发生了什么?
当鲍一中还懵懵懂懂地看着杨一清为他立起的门派,当汪曙静静凝聚起徽州棋士对抗浙江棋界,当北方诸豪共推颜伦为盟主,那时候,谁曾想过之后的一百年会如此风云变幻,沧海桑田?
看到那抛妻弃子,坐在南下马车里的李釜;看到那形容枯槁,守在棋座旁苦思棋局的程汝亮;看到飞扬的雪花中,用鲜血染红了棋盘的岑乾和他身边那惊恐的方子振;看到南京会战中,那九员大将殚精竭虑面对骁勇善战的王爷朱玉亭。看到这一幕幕从眼前闪过,那三位开山祖师,是否也会感慨一声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呢?
历史总是无情地向前走着,一步也不停留。
而这暂归于平静的棋界上,即将升起一轮耀眼的朝日。几百年后的今天,那朝日将显得如此光芒万丈,以至于三大派时代的诸侯们在他身边都将显得暗淡,甚至慢慢被后人遗忘……
只是,当时的人们,并不知道历史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东西。
这一点,深处历史中的人们,总是难以想象的。
这正是:
胜负几番黑白子,烽烟四起方圆间。
昔日王侯终归土,江山总有后来人。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章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