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5:20 编辑
第二十二回 日落姚江国手位再乱天下,血溅棋盘方子振二败岑乾
万历十四年秋,余姚,深夜。
邵家院子里,孙矿正独斟独饮。月下斜影淡,酒中夜色浓。远望过去,也颇有一番诗意,只是略显得孤寂了些。
“孙先生……”孙矿的身后,响起了汪绍庆的声音,“您找我?”
孙矿回过头,见汪绍庆眉间不自觉地紧锁着,身上衣服又没有仓促穿起的痕迹,便知道这汪绍庆其实夜里根本没有睡去。
“汪先生,饮得酒吗?”孙矿笑着问道。
明日要与李釜大战,今日还哪喝得下酒。汪绍庆苦笑,却不作答。孙矿也不等汪绍庆答话,便又取出一个酒杯,满满斟上了一杯。
汪绍庆只看着那杯酒映着月色,光影摇曳,却没有喝下去的兴致。
“明日有场大战,想必汪先生睡不着吧。”孙矿斟完了酒,便自顾自地说道,“一两杯暖酒下肚,回去也许就睡得着了。”
“只怕没那么容易……”汪绍庆缓缓在孙矿身边坐下,眉头却迟迟没有展开。
孙矿笑着,将自己杯中酒又一饮而尽。饮罢,他一边再为自己斟满,一边轻声问道:“汪先生,怕了?”
“怕什么?”
“京师李釜,当年横扫江南,几乎把南国棋界连根拔去。贵派宗师程汝亮,以命相角,才终于力敌李釜,勉强保住了江南棋界声威。这些,阁下当年想必是亲眼所见吧。”
汪绍庆不觉双手一紧,默默点了点头。
“所以,怕了?”孙矿似乎对言语毫不在意般笑着,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汪绍庆哪里喝得下,只是看着满满一杯酒,默不作声。
并排坐了良久,孙矿突然说道:“汪先生棋艺超凡,不知吟诗如何?”
“吟诗?”汪绍庆不解其意,摸不着头脑。
孙矿哈哈大笑,道:“在下不才,方才作了首诗,深夜不知吟给谁评赏,故而特把汪先生约出来,望勿见怪。”
汪绍庆低声答道:“孙先生进士及第,诗才必定不凡。汪某能听得新作,荣幸之至。”
孙矿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站起身来。望着皓月,和着风声,只听得他高声吟道:“颜叟京师技,足迹天下遍。晚与岑生角,一败至欲窜。岑乃吾姚人,儿年精弈算。随父游上国,尔时方弱冠。自弈胜颜后,声名胜里谚……”
孙矿一口气,竟说了许久。汪绍庆渐渐已不觉时光流逝,只听着那诗中的故事,若有所思。
孙矿的诗,其实是讲述了岑乾的故事。从岑乾幼年精弈开始讲起,一步步讲到岑乾少入京师,力破颜伦,震撼天下,之后又在易水岸边道观与方、祝大战,惺惺相惜。整首诗就像是一部围棋史传记,寥寥数笔便将岑乾成名的历程勾画了出来。
汪绍庆心里知道,这首诗写的是岑乾,其实却与岑乾无关。
一首诗吟罢,孙矿只望着皓月,身后的汪绍庆沉吟许久。
“孙先生,这诗,该有个题目……”汪绍庆低声说道。
孙矿笑了笑,又斟了一杯酒,边斟边答道:“有名字,名字就叫,《述棋赠汪生绍庆》。”
汪绍庆笑了,见孙矿斟满了,便也将酒杯举了起来,向孙矿一伸:“多谢孙先生赠诗。”
孙矿也将酒杯伸出,与那汪绍庆对行一礼:“明日一战,愿汪先生如岑小峰一般,无畏而前,勇争天下第一品!”
二人仰头,一饮而尽,双双对着皓月大笑起来。
上回说到,四大派高手聚集余姚棋会,首战永嘉方日升逆转姚江邵甲,次战新安汪绍庆又力胜永嘉方日升,战事如火如荼,下一战便将是当年横扫江南的魔王李釜出山,对阵新秀汪绍庆了。
魔王李釜,名震天下,海内共推第一品。汪绍庆年少,又曾亲眼目睹当年新安少帅程汝亮为抵挡李釜而殒命,心中不禁惊惧不已,坐立不安。这一切,早被余姚奇才孙矿看在眼中。孙矿为汪绍庆赠诗,名为讲述余姚棋手岑乾力败颜伦的往事,实则借岑乾事迹勉励汪绍庆力追天下第一品。
汪绍庆大受鼓舞,第二日出战,竟精神抖擞,毫不见胆怯。而邵家那院子里,李釜也早已静待汪绍庆。
这一战,乃是余姚棋会收官之战。天下最强棋手李釜,对阵前两阵决出的王者汪绍庆,大刀对铁盾,魔王对勇士,一场恶战在所难免。棋局一开,只见老李釜运起当年鬼神力,舞着大刀朝那汪绍庆阵前杀去。汪绍庆不敢大意,举起铁盾,迎着魔王锋芒冲杀上前。这一战,好一场火花四溅,真个是鬼神皆惊。有诗为证:
当年血战平天下,太仓城中收锋芒。
十几年间风云变,新安又出少年郎。
余姚烽火硝烟起,杀至魔王军阵前。
老将重提青龙刀,横马扬鞭再出山。
横扫千军钢刀烈,当关万夫铁盾坚。
鬼神力起风声厉,将士苦战血色茫。
一番激斗平生气,犹似当年王府中。
只叹血染盘上子,残谱不知在何方。
这一场胜负,盘上弈得想必精彩异常,但请各位原谅,笔者没办法告诉你究竟最终谁胜谁负了——这局棋的最终胜负,翻遍史书,不见记载。
为什么会不见记载呢?大家不妨来猜测一下。
假如棋局最终是汪绍庆获胜,那么就是李釜一生的最后一局棋被击败了,这必定是件大事,几乎没有不见记载的可能。而江南棋手对李釜本来就怀有敌意,一个江南棋手最终击败了李釜,无论如何江南人也没有理由为了保住李釜的名声而隐瞒这局棋的最终结果。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是王世贞与李釜太过要好,因此这位江南文化界魁首以一人之力将李釜最终战败的故事给抹去了。可能性存在,但并不大。
假如最终结局是战平,那么汪绍庆战平李釜也算得上是大新闻,不见记载的可能性仍然不高。何况如此一来,余姚棋会等于最终没有决出胜败来,可能性更小。
假如棋局最终是李釜获胜,不见记载就有一种可能是因为李釜赢汪绍庆太正常了,大家觉得没有记录的必要了。如此考虑虽然有太过草率之嫌,但考虑到现有史料中没有人为汪绍庆立传,所有关于汪绍庆的记载都是间接描述,也就不难理解了。而史料上留下了孙矿勉励汪绍庆的记载,却不见这局棋最终的胜负,这也就可以解释了——也许也是因为写了孙矿勉励汪绍庆,却在后面加上一个受了勉励的汪绍庆最后还是输掉了的结局,不符合这段记载原本想表达的意思吧。
最后,还有一种可能不得不加以考虑,就是这局棋其实没有下完。没有下完的原因有很多可以假设的地方,比如李釜年纪大了,身体不如当年,所以被迫中途弃权。以李釜的地位,他如果身体不适,裁判长孙矿很可能会为了保住这位天下第一品棋手的命而允许这盘棋不了了之。这么一来,最终胜负不见记载就不是因为没记载了,而是因为胜负根本就没分出来。而这种因为不可抗力而没能下完的对局,最终被当时人忽略而没有说明也是有可能的。
综上所述,可能性最大的结果是李釜获胜,其次可能是棋局最终没下完,汪绍庆获胜也可以算作一种可行的假设,而二人战平基本可以不予考虑。
这场万历初年最惊天动地的余姚棋会,就以这样一种略带烂尾性质的结局宣告结束了。然而,这场余姚棋会的余波,却没有这么容易就消散……
与汪绍庆一战,李釜使出了生平绝学。那一战,当年那个曾令整个江南颤栗不已的魔王又回来了,那鬼神般的力量又一次君临天下。然而,李釜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初下江南的李釜了——他老了。
这一次施展鬼神力,消耗掉的却是他仅剩的最后一丝生命力。
万历十四年秋,参加完余姚棋会大战的李釜,就在那时病倒了。
那李釜汪绍庆之战,虽胜败不明,棋谱无踪,但李釜在那一战看来真的使出了全力——力气用猛了,精力跟不上,那棋力已远远超出了一个七十岁老者的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
自程汝亮死后,李釜寓居江苏十多年而不出山,大概是因为他自己也知道,自己不再年轻,无力再与天下后辈一争高低了。然而余姚决战,李釜被汪绍庆的棋勾起了战意,他忍不住想再试一次——哪怕就一次,全力应战,梦回当年。岂料正是这一次,他搭上了自己的性命。当年引退江苏的决定是对的,若这次不出山,也许他还能再多活数年。
可一个下不了棋的李釜,活着或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苦苦坚持了一年,到万历十五年秋,李釜终于还是没能迈过这一关。他一个人在江南,孤独地走向了死亡。这一生,到了终结,无妻无子,无亲人送终,何其凄凉。三大派争霸的第一代豪杰,终于也随着李釜的离去而彻底结束了属于他们的历史。
听闻了李釜的死讯,王世贞悲痛至极。二十多年的棋友离去,想到今后再也见不到李釜的棋技,他悲痛之下挥毫泼墨,为李釜写下来一片洋洋洒洒的悼文。正是凭借着这篇详实的悼文,李釜的一生留在了史籍中。崛起京师,逼退颜伦,南下大破江南诸豪,成一世魔王英名。王世贞还能为好友李釜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将他这传奇的一生记录下来,流传后世,让李釜不被后人忘记,从而超越现时的死亡——他做到了。
一代国手,天下霸主李时养,在余姚走完了他的一生。但他想必不会感到遗憾,冥冥之世,程汝亮必定还在等待着这位宿敌——当年的胜负还没有最终分出高下,我又如何安心独自过得奈何桥?
那奈何桥边,李釜想必也会豪情骤起,把孟婆汤搁在一旁,摆开棋座,先与那程白水弈个天昏地暗,以致忘却了生死吧。
但李釜的离去,并不是余姚棋会唯一的告别。
万历十四年末,余姚邵府。
病床上,邵甲已是奄奄一息。余姚棋界诸雄,邵家几位兄弟,邵太仆、孙矿、岑乾,众人都围在病床边,却谁也不忍心与邵甲说上一句话。
邵甲颤抖着抬起手,握住了病床边的父亲,眼中还渗着泪水,不知是因为病痛还是感伤。
“父亲,对不起……”邵甲喃喃地重复着,“儿无用,输掉了最不该输的一局棋……”
邵太仆早已老泪纵横,那里还说得出话来。若早知会到今日这步,当初还办个什么余姚棋会,还争个什么第四大派,何苦偏要让邵甲上那擂台,一局棋竟送了我儿性命。
若早知如此,当初就是自己挺着老骨头上阵,也断不能让邵甲出战啊!
但到了这一步,再如何悔恨也迟了。
带着对父亲的歉疚,邵甲终于离开了人世。他人生中的最后一局棋,竟让邵家白发人送黑发人。邵太仆此刻哪里还有半分盟主模样,不过是一个刚刚失去了爱子,哭得口不能言的无助老者罢了。
眼看着此情此景,众人尽皆默然。争个名利,丢了性命,何苦。
办完了儿子的丧事,邵太仆找到了孙矿,向他提出了一个请求——卸任余姚棋会盟主一职。
本来留着长子继承家业,将来养老送终,陪着我这老头子下下棋多好。岂料为了争一时意气,却走到了这般田地,这余姚棋会还如何主持下去?
孙矿默默地答应了。他明白,要刚刚因为争棋失去了儿子的邵太仆继续主掌棋会,实在太残忍了。
随着德高望重的邵太仆退出余姚棋会,诸邵也因为长兄之死而离开了棋界,曾经风光一时的余姚棋会,也就此沉寂了下来,最终也没能继续坚持多久。
一场棋会,四派争霸,两条性命。中国古棋的世界,其实也一样惨烈,而且残酷。
再回过头来,说说李釜的离世。李釜之死,使得天下第一品的位置突然空了出来。天下第一,这个名号的继任者会是谁?一时间,江湖上风云再起,四方诸侯无不蠢蠢欲动。这个至尊的名号,又将再一次搅动天下,酿起新一轮的杀伐来。
让我们暂时脱离个人,以俯瞰的视角扫视一下如今的天下棋界,看看这天下第一之位,有哪些人能够参与争夺。
永嘉派,永嘉二方,天下闻名;豪侠陈谦寿,游历南北,战绩彪炳,也是一个候选。
新安派,新安四霸,难分伯仲,汪绍庆在余姚大会大出风头,足见新安派众将亦可称诸侯。
余姚棋界,岑小峰早有“未来棋界三足之一”的名号,可称是个热门人物。
另外,还有身在京城的方子振。他虽人在太学,但技艺精湛,有“白眉”之誉,不论他本人是否愿意,他都将不得不被牵涉入这场纷争之中。
只可惜,当年“三足鼎立”的另一人,福建蔡学海,如今不得不隐姓埋名,了此残生。天下第一,纵使有心,也不敢出手了。
眼看棋界前所未有的大乱世就在眼前,诸侯之间,却又各有差别……
方日升余姚战败,自知棋力火候未到极致,于是离开余姚之后他苦闷了许久。听闻李釜离世,他只感到机会到了,于是只身前往了江苏,去找王世贞。
李釜能够独享天下第一之名二十多年,一方面是因为战绩彪炳,另一方面也是得益于江南文人领袖王世贞的推崇。而一旦能够得到王世贞的赏识,不论当年的李冲,还是后来的李釜,都能立刻身价倍增。对于棋艺上已有了重大败绩的方日升而言,投奔王世贞是一个最好的补救办法。
与王世贞的相见,最终也确实改变了方日升的一生……
王世贞刚刚经历了好友李釜离世之痛,忽闻又有永嘉派棋手求见,他没有拒绝。
一见面,如过去一样,王世贞亲自去试了方日升的棋力。方日升的棋,批亢捣虚,擅使飞刀,擅长深入敌后而后求生。这种招法,让王世贞想起了少年时代曾见识过的鲍一中妙弈。他感觉得到,方日升确实是个人才,虽不如当年李釜那般力拔山河,却也称得上是当世豪杰。只是,李釜的死,让王世贞的心变了。
一局弈罢,方日升虽大胜,却不见王世贞有半分惊喜之情。方日升不知是否自己的棋艺没能打动王世贞,只是担惊受怕地等着。王世贞看着棋局,沉吟良久,终于缓缓说道:“方先生的棋,有一股儒雅书生气……”
方日升不解其意,只是呆呆地看着王世贞。
王世贞赏玩了许久,终于说道:“方先生,想做国手吗?”
“若王大人认为方某能有国手之才,方某便是国手了。”方日升恭敬地答道。
“可我若是你,就不要这国手之名。”王世贞淡淡说道。
方日升大惊,只道自己棋艺不精,王世贞无意收留自己了。
然而,王世贞却接着说道:“成了国手又如何?纵使李时养那般天下无敌,到头来不也是孤苦一人,去世之时连个送终的孝子都没有……”
方日升听罢,怅然良久,说道:“王大人,方某要做国手,不是为了那虚名而已的。”
说罢,方日升开始滔滔不绝,将自己兄弟二人身世缓缓道来。当年曾经是永嘉名门之后,少年时只以为自己将来将子承父业,做个大官。却岂料突生变故,家道中落,父母先后殒命,兄弟二人受尽欺凌。方日升想做国手,只是为了让天下再无人敢看不起自己兄弟而已。
王世贞听罢,心生感慨。但他却说道:“方先生,你棋艺精湛,可至天下第二品,与当年那扬州方新可并称二方。但恕我直言,要做李釜那样的国手,你还不够火候。这条路,只怕走不通……”
方日升半晌无语,默默起身,准备告辞。
正在这时,王世贞却叫住了他:“方先生,你可考过科举?”
方日升一愣,答道:“中过秀才而已。”
王世贞却笑了:“如此便可。我喜爱方先生人才,又欣赏方先生大志,不忍先生被凡俗事所扰。若先生不嫌弃,可以留在我府中,做我儿的讲师,如何?”
方日升正愁棋界战败,无处容身,王世贞主动相邀,哪有拒绝之理,于是高兴地答应了。但他并没有马上留下来,而是日夜兼程赶回永嘉——要在王世贞府中住下,不可以只有他一个人享受,必须把方日新也接过来。
到了永嘉,见了弟弟,方日升如获了至宝一般兴奋。他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一一向弟弟说明,然后便请弟弟立刻动身,和他一起去王世贞府上,从此便衣食无忧。方日新听了,却陷入了沉默。
“哥哥,你可知道,去王府上当了讲师,就等于退出了棋界……”方日新低声问道。
“何妨?”方日升却笑道,“即使是做棋手,我也是为了能让我们不再受人欺负。你自幼多病,小时候又没有时间念书,唯有弈棋一技之长。哥哥为了能照顾你,才去做了棋手,赚些银子。如今有别的门路,哥哥这棋手不做也罢。”
“果然是因为我吗?”方日新却在心底轻声说道。
他记得,在他年幼时,躺在病床上需要哥哥日夜照顾,那时候哥哥总是一边照顾他一边手中抱着书卷,立誓将来要考取功名,重振方家。但后来,哥哥却做了棋手,方日新心里虽然想着哥哥也许是为了照顾自己而放弃了科举及第之路,但却从来没有问过。今天终于明白了,当年曾经因诗书皆工,才华横溢而被称作“东嘉大方”的方日升,正是为了他这个无能的弟弟而放弃了学业。其实在方日升的心中,是不是棋手根本不重要,甚至方日升也许根本就不喜欢下棋,他只是想代替他早丧的父母,照顾好自己的亲弟弟而已。
方日新如今明白了,其实一直以来拖累他哥哥的,正是他自己。
“王府,我不会去的……”方日新倔强地说着,不再理会方日升的惊讶和质问。
没过多久,方日新独自一人搬入了深山之中。方日升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的弟弟,似乎自那之后弟弟就有意躲着他一样。方日升心中猜到了大概,却无能为力。他确实为了照顾弟弟而放弃了自己曾经的梦想,但是他无法让弟弟知道那是他心甘情愿的。无奈之下,方日升委托了一位名叫何白的友人,请求他照顾好方日新,然后便离开了永嘉。到了王世贞府上,方日升安心做了讲师,生活富足,却时常若有所失。史载他性情豪放,品行浪荡,却不知他心底究竟是怎样一番滋味。据记载,方日升后来曾经游历皖中,与新安派高手屡有交手。也许是当年余姚棋会败给了汪绍庆让他心绪难平吧。可惜,记载只说他去了皖中,至于与何人交过手,胜负又如何,全然不见记载。多年后,方日升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人世,留下的诗文远远多过留下的棋谱,终生不再有争夺天下国手的记载。
方日新这边,棋艺本在方日升之上,原本更有希望竞逐天下棋界一品之位。但自从与哥哥分别之后,他便委身于山中,不再碰棋,终日只是苦读诗书,练习文章。那位叫何白的朋友常去探望他,每日还帮他品读他新写的诗句。何白只是不断地夸奖方日新,说他的诗句率直朴素,别有一番韵味。笔者思量,所谓率直朴素,说白了,也就是打油诗水平的一种委婉说法吧。毕竟,方日新年少时根本没时间学习诗文,他的起步太晚 。但由于何白的鼓励,方日新每天都欣然拿着自己新写的诗句给何白品评,二人还一同修订,如知己一般。诗书之余,方日新又自己开了一片菜园,每日种菜务农。反正他从没经历过方家曾经的辉煌,对他来说,穷苦本就是他的本质。
何白曾问他,为何放着能挣大钱的棋手不做,却在这深山里隐姓埋名,过清贫日子。方日新却只是笑道,自己亏欠哥哥的太多,能弥补的只有一件——代替哥哥,完成那上京赶考,金榜题名的夙愿。何白也许只能苦笑,方日新其实是没有那样的本事的。可是越是知道这一点,反而越是同情方日新的遭遇,于是只有每日陪同他练习诗文、履行当日对方日升的承诺而已了。
万历十九年左右,京城刑部主事刘志选因建言获罪,被万历皇帝贬到福州做判官。刘志选是浙江人,早年曾听说过方日新的大名。贬官后,他派人打听方日新下落,希望能邀方日新同去福州。二人在福建温麻县相遇,交谈甚欢,引为知己。不久,刘志选又被授予合肥知县,他便与方日新同去了合肥,为方日新置办地产,给他在合肥安了家。徽州棋界听说方日新来了,纷纷前去求战,方日新却一概拒绝了,只是在刘志选府上专心研读诗书,不再碰棋子。但屡试不中,方日新内心郁郁,几乎每日愁眉不展。
万历二十六年,原本就体弱的方日新再次染上重病。那年正赶上刘志选进京考核,方日新无人照顾,等刘志选回来方日新已经病重。刘志选前去探望,方日新还强打精神,谈笑自若。然而,十日之后,方日新便与世长辞,终年四十四岁。
方日新之死,让与他视为知己的刘志选很难过,他亲自出资为方日新举办葬礼,并让次子护送方日新灵柩回永嘉安葬。故友何白听闻方日新死讯,十分悲伤,于是挥笔亲自为方日新做了一篇《方汤夫传》。正是由于此传,方家兄弟的名号流传至今,总算没有湮没在浩瀚历史之中,化为一片尘埃。
而方日升对于弟弟之死的反应,无史料记载,无可考据了。
传言,送方日新灵柩回永嘉的前一日,刘志选梦中见到方日新与自己告别。那梦中,方日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了刘志选。刘志选接过纸,打开来,只见上面写了一首长诗,字迹清晰可见。待黄粱梦醒,刘志选再回想起来,却只记得了四句——余性嗜弈,余志言诗,悟道成真,形神妙时。
不知这个记载,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但这四句诗,却是方日新一生的绝妙谶语。他的人生,就如同他所学的棋一般,是悟道而已。最终,那个弃弈从文的方日新是否真的了然了自己的道呢?无从知晓。
就这样,原本有望争夺天下国手的永嘉二方,主动退出了这场混战。
但天下国手之位,永远不乏争夺者。
万历十五年冬,岑乾不顾大病未愈,强行北上。孙矿劝阻不得,只得由他北去。可怜此时的余姚棋界,诸邵引退,岑乾北去,当年空做了几年第四大棋派的迷梦,去年热热闹闹的余姚大会还似在眼前,如今却已经人去楼空。争名夺利,到头来反不如当年不操这份心呢。
那岑乾执意北上,无疑,正是为了去找一个人……
河北清源,此时已是寒冬,大雪纷飞。
定居于此的方子振,每日苦读诗书,仍在太学坐监中。他选择清源这个地方,正是要避开尘世喧嚣,不愿再被凡俗事务缠身,想要一心求学。
然而,这天,正当屋外大雪严寒之时,却响起了敲门声。
如今已是而立之年的方子振,此时正在屋内背诵书文。他听到那久违得敲门声时,只望着窗外的鹅毛大雪,心中疑惑不已——谁会这个时候来敲他的门呢?
打开大门一看,门外竟是多年未见的老友岑乾。
自当年易水畔道观一别,已有十年了。
“方子振,我当年和你说过,等到天下国手之位空出来的时候,我回来和你争夺这个位置。”岑乾笑道。
方子振默然良久。
“岑兄,天下国手对你来说,真有这么重要吗?”
“重要?”岑乾大笑,“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弃弈,但对我来说,棋是我此生唯一的骄傲,天下国手之位是我唯一的追求。为了这个位置,我连命都可以不要!”
“既然如此,我已罢弈,这天下国手之位,让给你不就好了?”
“不!我要的不是人们口中所谓的天下国手,我要真正的天下无敌!”岑乾如颠狂般咆哮道,“只要你方子振还在,只要我还没胜过你,我就永远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如今李釜已死,下一任天下国手,必定要在你和我之间产生。方子振,我已经来了,这一战你无论如何也逃不掉。”
方子振看着那如疯了般的岑乾,不知该如何应对。
上苍赐我这一身棋艺,究竟是何苦。岑乾,蔡学海,他们任何一个都比我更加渴望着这一身本领。可命运偏偏将这棋艺给了我,这究竟是何意?
大雪纷飞,三九严寒。拂去了棋座上的落雪,取出满是灰尘的棋子,两个昔日的少年互抱一拳,道了声请。
仿佛是当年扬州,那宿命般的相遇中,默默无闻的少年岑乾,呆呆地望着棋座旁那受众人称赞的方新。
“方新,我来做你对手!”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茶楼间回响。
棋座两旁,两位幼童。那随岑乾来的伙伴们早已不见了踪影,那不许方新下棋的父亲也不知身在何方。四周的观者都似乎虚无,只有两个少年,一张棋座。
当年,本该是那样……
猜过了先后,摆好了势子,方子振微微拱手,岑小峰还上一礼。严冬暴雪,四周一片碧白。两个而立棋手,相向而坐,没有一名看客,就彷如天地间一粒黑子,一粒白子。
布开阵势,只见两边各自堂堂正正,军势浩瀚。这边岑小峰宝剑出鞘,遥指方家本营,那边方子振挺枪立马,远望岑军主帐。一声战鼓鸣响,两边将士喊杀,刀光剑影,在这茫茫雪中只化作黑白交错,纯粹而绝美。
恍惚间,时光似乎倒回到了当年易水岸边,三位翩翩少年,谈笑风生,笑论来日国手,当不过你我而已。那年少意气,似还在眼前。棋盘之上,刀剑相交,火星四溅。收过棋子,却视若知己,互相拜服。
——那一日的交手,至今也未曾忘却。方子振,你可知道为了今日再与你一战,我等了多久?
——逃了十年,还是避不开你。岑小峰,若我这身棋艺能叫你拿去,我宁可当年就尽数授予你。
只见今日寒风中,方子振奇招妙手一如当年,四处伏兵,岑乾只觉若有半点疏忽,必定身首异处,就此败退。岑乾宝剑招招向方子振薄弱处刺去,狠毒异常,方子振不敢一丝怠慢,但凡受着一剑,必定全军溃散。两人好一番龙争虎斗,盘上攻杀四起,各出高招,竟弈得难分胜负,纠缠不休。
眼见战事难分难解,方子振平心静气,扫视全盘。只见处处黑龙白龙绞杀在一起,战场之上四边都危机四伏,竟无一处安然营寨。如此局面,要么大胜,要么大败。一旦有奇手弈出,则胜负立判!
苦思良久,方子振突见妙手。只见此一子落下,四方敌军都将掣肘,而自己兵士则尽数觅得活路。方子振摸出棋子,军令牌随手掷出。一员上将挺起长枪,飞马杀至盘上。定睛再看,但见四方战事要冲之地,这大将横过马来,枪指四方,问天下纵有刀兵千万,能奈我何!
岑乾看这方子振妙招,一子救四方,顿时局势大变,杀而无力,退则无路,不禁手中一松,宝剑落地,只听得一声鸣响,万籁俱寂。
一招妙手,解自己危机,却将敌置于死地。如此精妙的棋招,为什么我看不出来!
方子振,为什么你明明不想做天下国手,却拥有如此超凡的棋力?为什么拥有着一身妙弈的人不是我岑乾!
“岑兄,大病未愈,何必定要在此时北上?”孙矿低声问道。
“我曾与那个人有过约定,等到争夺天下国手之时,我必定与他一战。”岑乾答道。
“可病好了,不是一样可以一战吗?”
“我来余姚十年,这病却迟迟不好。若它再过十年还不痊愈,我难道也要等下去吗?”岑乾似乎疯了一般,癫狂地说道“何况他的弈名在我之上,如今李釜离世,若我还不能击败他,天下国手之名就必定要落在他的头上,我这十年的努力又是为了什么?”
“天下国手,有那么重要吗?连命都可以不要?”孙矿大喝道,“你看看邵甲,看看李釜,为了争这口气,最终也不过落得个魂归黄泉的下场。人生还长,为什么非要争这些虚名?”
岑乾却哈哈大笑:“说得好。邵甲、李釜,他们就为了争那一口气,连性命都可以不要。他们做得到,难道我就做不到?舍得性命,有何不可?难道天下国手之名,还不值得用命去换吗?”
“岑乾,你已经走火入魔,你疯了!”
“没错,在你看来我是疯了。但在我看来,天下人得过且过,胸无大志,疯的不是我,是天下人!”
良久无语。
“岑兄,我最后再问你一次。”孙矿绝望地说道,“今日你这一走,余姚棋界注定将就此消亡,你的一世英名也可能将毁在这里。即使如此,你也要去吗?”
“若今生不能履行当日承诺,与他赌上国手之名一决胜负,我宁可就此死去。”岑乾决然道。
“即使此去真的死在了棋局上,也在所不惜?”
岑乾望着余姚的落日,那一片血一般的腥红让他热血澎湃。
“纵使死了,也绝不后悔。”他高声答道。
眼望着盘上诸子已无生路,岑乾在脑中苦苦演算着,只觉眼中只有那黑子白子,再无其他。他隐约感觉到,破解方子振那妙招的手段就在自己心底,那一招惊世奇手正在一点一点浮现在他脑中。只差一点,在努力一点就能找到了!
就差那么一点,即使用性命去换那一手,我也愿意!
岑乾的手握得生疼,胸中气息一紧,竟不觉从腹中涌出一口热气,冲到嘴中竟喷涌而出。细看去,只见满盘黑子白子上落着白雪,白雪上又散开了鲜红的血。那血在大雪中显得如此妖艳,如花一般炫丽地绽放开来。<原本以为只有日本棋手为围棋吐血而死,想不到中国古代棋手也有为围棋呕心沥血的!>
耳边似乎还听到了惊呼,但眼前已渐渐朦胧。那一招棋,似乎浮现到了岑乾的脑海中,岑乾却无力取出棋子落到盘上,只是渐渐在大雪中失去了感觉,猛地将头重重地砸在了棋盘上。盘上黑子白子,惊得四散开来,落到了地上雪中。盘上的雪,雪上的血,似乎是一副绝美的背景。而岑乾脑中静静地回想着那足以破解方子振妙招的奇手,心底心满意足,嘴角上竟露出了些许笑意。
以命换这步棋也在所不惜,看来上苍听到了我的心声啊。
方子振,虽然你也许并不知晓,但这局棋,我终于胜了你!
虽然天下无人知晓,但真正的天下大国手,是我余姚岑小峰啊!
在那场如今早已被人忘却了的大雪中,追逐国手之名整整一世的岑乾,终于闭上了他的双目。
严冬时,雪茫茫,北国山河正银装。
空负得,好风光,旧友再聚已阴阳。
枰一座,子一双,奈何平生敌相向。
愿来世,莫相识,免教故人再心伤。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