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棋会友

第九章 孤子 八

　　1950年的关西棋院独立事件在当时的日本棋界看来其实原本可以不算什么大事，因为关西棋院仅仅只有二十多名棋手，其中大部分即使留在日本棋院也没多大影响力，日本棋院可以只当是把这二十多个人除名就行了。何况，关西棋院独立之后不久，光原伊太郎、细川千仞等人就创立了日本棋院关西分部，日本棋院在关西仍然是有代理人的，对于其影响力的损伤并不大。
　　但实际情况是，只有一件事让日本棋院极其难堪，甚至没胆子趁关西棋院立足未稳之时给予致命一击——当今棋界唯一的头衔荣誉“本因坊”此时握在关西棋院总帅桥本宇太郎手中！
　　这件事可让日本棋院陷入了极端尴尬的境地……
　　为了尽快挽回局势，日本棋院立刻和关西分部众人发表了一则声明：从第六期本因坊战开始，本因坊战从两年一次改为一年一次！
　　一年一次，就能尽快从桥本宇太郎手中夺回本因坊的头衔！
　　这件事，从决定时开始就没有听取过关西棋院的意见，而本因坊战的主办权又确实属于日本棋院，这使得桥本宇太郎在这次争夺中招招落在后手……
　　对于桥本宇太郎而言，此刻为了新生的关西棋院，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坚守住本因坊之位，全力击退日本棋院的进攻！
　　最终，东京方面经过预选赛的选拔，挑战者很快浮出水面：三十一岁的坂田荣男七段！
　　坂田荣男……
　　桥本宇太郎细细咀嚼着这个名字，回想着当年在手合赛上于这个新一辈棋手的交锋，感到了一阵寒光……
　　坂田荣男，是个很早以前就被赞为具有“胜负师”之力的天才啊……
　　然而，对于桥本宇太郎而言，这次决战对于新生的关西棋院极其重要。一旦这一战失利，本因坊头衔重归日本棋院，没有了顾虑的东京棋界就会立刻开始猛烈冲击关西棋院。此时关西棋院势力尚若，羽翼还未丰满，一旦遭到猛攻将是灭顶之灾！
　　但是若桥本宇太郎挺过这一阵，关西棋院将至少获得一年的安定——这一年对于关西棋院实在太重要了！
　　可以说，关西棋院的生死存亡此刻就系在桥本宇太郎一人身上！
　　然而，桥本此刻完全没有料想到他遭遇了一个多么可怕的对手！
　　1951年4月15日，桥本宇太郎对坂田荣男决胜七番棋第一局在东京本妙寺开战，坂田荣男执黑中盘胜！
　　1951年4月24日，桥本宇太郎对坂田荣男决胜七番棋第二局在京都宇治花屋开战，桥本宇太郎执黑四目半胜！
　　1951年5月3日，桥本宇太郎对坂田荣男决胜七番棋第三局在岐阜下吕汤山馆开战，坂田荣男执黑两目半胜！
　　1951年5月17日，桥本宇太郎对坂田荣男决胜七番棋第四局在神奈川鹤卷陈屋开战。
　　这第四局的最终战局出乎了当时所有人的意料！
　　按道理，前三局都是黑番胜，说明两人的实力差距并不大。这一局是桥本宇太郎的黑番局，可以说桥本宇太郎获胜当在情理之中，即使小负也不算出人意料……
　　但是……
　　棋局一开，坂田荣男立刻施展其精妙的进攻，每一招棋的效率都堪称完美。桥本宇太郎行棋时稍有不慎就被坂田荣男抓住机会穷追猛打，十分辛苦，但最终仍然凭借着高人一等的判断力转危为安，令人钦佩。
　　尽管局面上胜负未分，但是桥本宇太郎没能尽情施展自己的风格也是事实。不知是不是这样的感觉太过难受，之后的行棋中桥本越来越要强，结果这种过分要强的举动反而成为了坂田荣男绝好的狙击目标！
　　黑133欠缺考虑，坂田荣男见状立刻脱先展开进攻，令桥本宇太郎大惊失色！借着这一丝机会，坂田荣男长刃出鞘，仅仅两三手棋就让整局黑子全部陷入绝境！
　　坂田的剑，只需要轻轻一抖就能直刺敌人要害，毙敌性命！
　　仅仅136手，桥本宇太郎中盘认输！
　　136手！
　　坂田的利刃何其锋利啊！
　　至此，坂田荣男前四局三胜一负，仅仅只需再胜一局就能将本因坊头衔重夺回日本棋院！
　　即使久经战阵，见惯了吴清源、木谷实这类天下奇才的桥本宇太郎也被坂田荣男令人胆寒的犀利棋风震惊了！
　　坂田荣男，这是一个足以给任何棋手带来噩梦的人！
　　仅剩最后一城，桥本宇太郎不能再输了！
　　1951年5月，甲府升仙阁，桥本宇太郎对坂田荣男决战七番棋第五局开战在即……
　　这一天，日本棋院的众多政治领导几乎悉数到场，他们准备了大型的庆祝派对，只登坂田荣男立下奇功然后为他大加封赏！
　　而关西棋界则一片士气低落，即使总帅桥本宇太郎也几乎放弃了。
　　对阵坂田荣男，连胜三局，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看来胜负已定啊，关西棋院诸位，桥本宇太郎有负所托，已经准备好谢罪了……
　　然而，对局前一夜，形单影只的桥本宇太郎看到不远处坂田荣男的房间里，坂田荣男被前呼后拥地张罗着庆功宴事宜，桥本的心里却缓缓升起了一片愤怒之火！
　　人间万事难道都那么顺利不成？
　　桥本宇太郎在那一夜改变了自己的想法——全力一战，就是死也要死得豪迈！
　　1951年5月31日，对局第一天，求胜心切的坂田荣男一上来就展开了猛烈的攻势，然而桥本宇太郎却不慌不忙，一心只要下出自己的棋来。
　　然而，随后两天，坂田荣男的棋越来越狂乱，完全失去了镇定！反观桥本宇太郎，平心静气，从容不迫！
　　随着之后两天对局的进行，桥本宇太郎始终正襟危坐，坂田荣男则始终在额头上保持着油和汗的光亮，渐渐地越来越失去了理智！至对局第三日，坂田荣男时限已经用完，然而他却几乎没有时间去回应计时员的提醒！
　　看到对手已经渐渐方寸乱了，手握着大把时间的桥本宇太郎开始刻意地搅乱局势，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对手坂田荣男明明自己已经没有时限了，却还在把棋下得越来越复杂！
　　最终，盛气凌人的坂田荣男露出了破绽，被桥本宇太郎机敏地抓住，以十目半优势力挫气势正盛的坂田荣男！
　　史称“升仙峡逆转”！
　　经此一劫，坂田荣男锐气尽失，最终竟又连败两局，被桥本宇太郎奇迹般地翻盘了！
　　一场令人震惊的惊天逆转，桥本宇太郎奋力为关西棋院迎来了一年重要的喘息之机，最终就在这一年之内关西棋院各项制度全部规划完成，形成了一套自给自足的体系，正式独立完成了！
　　日后，桥本宇太郎那场稳如泰山的逆转之局被无数次提及，成为了棋界胜负征战的范本！
　　然而，作为那一战失败者的坂田荣男，看起来似乎是遭遇了重大的挫折，其实此时的他才刚刚开始展开他那辉煌到令人难以置信的黄金年代！
　　这次本因坊决战，虽然坂田荣男最终遗憾的成为了战败者，但是他犀利的棋风和恐怖的气势令人印象深刻，这次决战堪称是他的成名之战！
　　在那个时代的日本棋界，真正要想称为顶尖棋手，必须经过一个试炼：与吴清源交手！
　　此时的吴清源，刚刚将历史上最年轻的九段棋手藤泽库之助降级到定先，个人威望达到了顶峰，正是如日中天之时！
　　藤泽库之助是九段，吴清源能将藤泽库之助降到定先，那简直是具有了十一段的棋力啊！可怜那个横扫东京的藤泽库之助，竟被吴清源杀得退出了日本棋院，吴清源简直是完成了一个奇迹！
　　就在这时，谁能击败不可战胜的吴清源成为了整个棋界最大的悬念！
　　木谷实被降级，桥本宇太郎被降级，岩本薰被降级，当年的雁金准一也几乎被降级，藤泽库之助更是直接被打废了……
　　如今的棋界，哪里还有人是吴清源的对手？
　　藤泽库之助之后，日本棋院已经没有了九段，八段棋手当中真正有实力的几位在吴清源面前已经全军覆没，唯有指望新晋的棋手了。就在这时，几乎战胜桥本宇太郎的坂田荣男出现在了人们的视野之中——
　　1952年，坂田荣男升为八段！
　　新八段！
　　《读卖新闻》迫不及待地将坂田荣男拉到了吴清源的棋盘对面！
　　坂田荣男……
　　吴清源仔细咀嚼着这个名字，他想起了一件事——
　　当年岩本薰在十番棋中惨败给吴清源之后，曾经对吴清源说过一句话：我虽被击败，但后面还有坂田呢……
　　这个坂田荣男，真的有这样厉害吗？
　　此时已经在日本最强者的位置上求败多年，他的心里已经渐渐真的相信自己是不可战胜的了。对于这个后辈，吴清源竟毫不放在心上！
　　然而，很快，吴清源就感到了和桥本宇太郎当年同样的恐惧——1953年，《读卖新闻》主办了“吴—坂田先相先六番棋”大战，吴清源竟然一胜一和四负！
　　坂田荣男竟然能在六局棋当中击败吴清源四次！
　　吴清源已经有好久没有对一个对手感到惊讶了，但这个坂田荣男是真的令他感到震惊了……
　　这次六番棋结束，日本各大报纸几乎欢呼雀跃，高呼坂田荣男是“射落金星”的英雄！
　　吴清源的时代终于要被终结了吗！
　　对于这样的结果，如今的吴清源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
　　坂田荣男，你想夺取我的王位吗！
　　很快，吴清源对坂田荣男十番棋的比赛被《读卖新闻》提上了日程！
　　坂田荣男，向我证明你真的能战胜我吧，看看你究竟有没有这样的实力！
　　就这样，在东京与关西的大决战两年之后，坂田荣男又一次被推上了风口浪尖，这次他的对手要远比当年的桥本宇太郎可怕得多——十番棋赛中至今保持不败的王者，吴清源！
　　棋界的注意力全都被吸引到了这场胜负上了！
　　究竟是王者吴清源继续续写他的神话，还是勇猛无畏的坂田荣男开创他的时代？
　　1953年11月4日，吴清源对坂田荣男先相先十番棋第一局开战！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这一战坂田荣男竟与王者吴清源几乎势均力敌！
　　最终，坂田荣男执黑三目击败吴清源，初战告捷！
　　连吴清源也感到了震惊——即使是那个被视为新一任王者的藤泽库之助，先相先也难以胜我一局啊！
　　坂田荣男，这个人绝不是一个平凡的棋手，他的体内蕴藏着常人无法想象的潜力，一旦让他发挥得淋漓尽致，他有足够的能力横扫整个棋界！
　　吴清源终于意识到自己面对的这个对手也许真的有能力终结自己的时代了！此时已经习惯了站在棋界巅峰的吴清源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面对这样一个劲敌，吴清源开始尽全力养好精神，为这次艰难的十番棋做好体力上的准备了。这一点，对于吴清源而言，是坂田荣男无可比拟的优势——长期参加日本棋院升段赛的坂田荣男是没有机会休息的。
　　于是，面对真正振作起来的吴清源，坂田荣男锋利的刃如同撞上了一面厚盾一般几乎无从施展了……
　　1953年11月19日，吴清源对坂田荣男先相先十番棋第二局，吴清源执黑中盘胜！
　　1954年1月7日，吴清源对坂田荣男先相先十番棋第三局，吴清源执白两目胜！
　　1954年2月13日，吴清源对坂田荣男先相先十番棋第四局，坂田荣男执黑两目胜扳回一局。
　　1954年3月27日，吴清源对坂田荣男先相先十番棋第五局，吴清源执黑十目胜！
　　1954年4月27日，吴清源对坂田荣男先相先十番棋第六局，吴清源执白中盘胜！
　　1954年5月23日，吴清源对坂田荣男先相先十番棋第七局，吴清源执白再次中盘胜！
　　1954年6月24日，吴清源对坂田荣男先相先十番棋第八局，吴清源执黑七目胜，将劲敌坂田荣男降至定先！
　　势如破竹，在吴清源神出鬼没的棋路面前，善战的坂田荣男几乎晕头转向，一柄寒光四射的长枪四处乱扎却完全使不上力道，彻底迷失在了吴清源的迷阵当中！
　　吴清源，你究竟有着多么可怕的棋力……
　　坂田荣男默默地行走在一条通往巅峰的道路上，但任何时候抬头仰望，都会绝望地看到吴清源那无比巨大的身影……
　　然而，独自坐在棋界最高峰上的吴清源偶尔向山下俯视的时候，看到一步一步向山顶上走来的坂田荣男诸人之时，他的心里又是何感受呢？
　　独自坐在山巅数十年后，吴清源终于开始思考起了当年的不败名人秀哉曾经无数次思考过的一个问题——
　　我的失败会在何时到来呢……

以棋会友

闲话：
　　关于升仙峡大逆转的七番棋，有一个故事很能体现桥本宇太郎的性格。
　　七番棋争夺之中，曾有记者问桥本宇太郎：您是否研究过坂田荣男的棋呢？
　　桥本宇太郎十分斩钉截铁地答道：没有。
　　记者感到十分奇怪，于是又问道：为什么不提前了解一下对手的下法呢？
　　桥本宇太郎回答：研究他的棋，如果得出他很强的结论，战前在心理上就会输给他；如果得出他很弱的结论，就会在思想上大意而露出破绽……
　　不管研究出什么结论都没有好结果，那不如索性不研究，这就是典型的桥本逻辑。
　　事实上效果如何呢？
　　七番棋第二局结束之后，长谷川章评论道：桥本宇太郎对坂田的棋仍然在探索和适应阶段……
　　这是桥本宇太郎性格上一个极大的弱点：太过随意，缺乏严肃的胜负心。事实上，这次“升仙峡大逆转”的第五局，若不是无意间看到了日本棋院准备庆功宴的场景，恐怕桥本宇太郎也真的就这样自暴自弃了。
　　可见，要想真正成就一番事业，还是需要对胜利的执着之心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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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孤子 九

　　1952年4月23日，一段传奇开启了它的第一步。
　　第七期本因坊挑战者决赛，高川格执黑中盘战胜上届挑战者坂田荣男，夺得了向现任本因坊桥本宇太郎挑战的机会！
　　这一次，已经完成了关西棋院基本建设的桥本宇太郎再也没能抵挡住年轻一辈的冲击，在本因坊决战七番棋中以一比四败下阵来，终于将本因坊之位再次让给了日本棋院。
　　至此，当年曾与田中不二男并称的关西奇才“秀才高川”终于登上了棋界舞台的正中央！
　　高川格的棋风，雅号“流水不争先”。他的棋看上去绵软无力，对任何战斗都避之犹恐不及一般，似乎是个毫无战斗力的弱者。然而，高川格的与众不同之处就在于，他看上去一味避战，实际上却是绵里藏针，一旦开始发力就如排山倒海令敌人无可阻挡。所谓的“流水不争先”在笔者看来绝不是一味退让隐而不发，而是静静等待对手露出破绽然后借力打力，一击致命！
　　高川格几乎就是那个时代最擅长于后发制人的棋手。
　　高川格另一个值得引起注意的地方是：他堪称是这个时代最坚定的新布局信仰者！
　　以四线为主体，追求雄厚的外势，气势恢宏，波澜壮阔，高川格的棋常常让人忍不住回想起那个新布局疯狂的时代……
　　1953年，坐擂本因坊的高川格迎来了一个新的敌人——新一期的挑战者木谷实！
　　作为新布局的信徒，亲自挑战一手开创新布局又亲自终结了新布局时代的木谷实，高川格感到热血沸腾！
　　如今的木谷实蛰伏多年，却始终未能染指本因坊之位，空负多年顶尖棋士之名。眼见昔日的老对手桥本宇太郎如今已贵为关西棋界总帅，三任本因坊得主，木谷实无法不羡慕——他也需要一个机会证明自己！
　　初露锋芒的高川格，无疑是木谷实再次登基棋界的一个极好的跳板……
　　这场胜负之前，无疑所有人都更加看好已经成为一代宗师的木谷实——以他多年的拼搏和昔日的赫赫战功，这个终结了秀哉时代的棋手理当获得一份属于他的荣誉。
　　然而，这次七番棋胜负的战绩又一次出人意料了！
　　高川格四比二击溃了木谷实！
　　木谷实再度饮恨，默然无语。一代大豪，早已年华不再，下一次再来到这里将不知是多少年后的事了……
　　1954年，第九期本因坊战决战，高川格以四比二击溃以黑马姿态杀入最终战的衫内雅男！
　　1955年，第十期本因坊战决战，高川格更以连胜四局的态势横扫“棋坛忍者”岛村俊广，在两位最有名望的后发型棋手决战中大获全胜！
　　至此，高川格史无前例地达成了本因坊四连霸，超越桥本宇太郎成为了本因坊战历史上的第一强手！
　　高川格的时代既然开始了，那么下一件事就不会有多少人意外了……
　　1955年7月，《读卖新闻》通告了举办吴清源对高川格分先十番棋对战的通告！
　　对于这一战，《读卖新闻》做出了十分具煽动性的宣传，称高川格是“孜孜不倦埋头钻研棋艺，终于打破前人纪录，建立起‘本因坊四连霸’伟业的人”……
　　更过火的是，这则通告上把这次十番棋冠以了“又一场世纪性的决战”这样的名号……
　　对于《读卖新闻》这样的宣传，高川格一定吓得脑门上冒冷汗了——您别胡宣传好吗，想闹出人命啊！
　　高川格哪里有胆子跟吴清源来个“世纪性决战”，更何德何能敢以八段身份分先挑战九段的吴清源！不要命了？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高川格和吴清源并非没有过交手——初夺本因坊之时，高川格就曾经与吴清源下过一次三番棋，干干脆脆地三连败，毫无还手之力！
　　事实上，这年的八月高川格和吴清源又下过一次三番棋，高川格再次干干脆脆地被送了个三连败！
　　棋型雄壮，擅长在逆境中爆发出惊人能量，抓住敌人的空隙施以绵绵不断攻势的高川格遭遇了看上去棋型薄弱松散的吴清源竟就是发挥不出半点功力来！吴清源子与子之间的配合之精妙和行棋效率之高，数千年围棋史上堪称空前绝后的第一人。高川格的厚势和流水般的柔韧在吴清源妙到毫厘的阵型面前简直找不到一丝破绽！
　　对吴清源来个分先十番棋，搞不好十连败被历史性地降个两级怎么办！
　　然而，在高川格心底，他也不得不承认：他是真的很想试试冲击吴清源的，即使力有未逮也无所谓！
　　亲自去尝试攻击吴清源，这本身就是一种荣誉啊——获得向吴清源挑战十番棋的机会，也就意味着自己已经是这个时代最出色的日本棋手之一了！
　　而对吴清源而言，他却感到了一阵凄凉。
　　从昔日的木谷实、桥本宇太郎、岩本薰甚至雁金准一，到如今的藤泽库之助、坂田荣男、高川格……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在和下一代争雄了……
　　一转眼，我也已经四十多岁了。也许，这将是我一生中的最后一次十番棋了吧……
　　1955年7月19日，吴清源对高川格分先十番棋第一局开战。
　　面对着眼前这个文质彬彬的儒雅棋士，吴清源竟然恍惚间想到了昔日的自己——那个初到日本，在秀哉面前懵懵懂懂的十多岁少年……
　　高川格，你的路还漫长着呢……
　　7月20日，吴清源执黑三目胜，先拔头筹。
　　1955年8月16日，吴清源对高川格分先十番棋第二局开战，吴清源执白中盘胜。
　　1955年10月11日，吴清源对高川格分先十番棋第三局开战，吴清源执黑中盘胜。
　　至此，高川格对吴清源战绩已经惨不忍睹，最近九次交手竟然全败！
　　在王者吴清源的面前，高川格感到自己弱小得就如同一只蚂蚁，甚至不足以仰望圣者的光辉……
　　《读卖新闻》不禁大失所望，眼看着这个可悲的高川格就要成为报社主办十番棋中最惨的失利者了，还说什么世纪大决战，简直是自己抽自己的嘴巴……
　　十番棋历史上第一个仅仅四局过后就被降了级的可怜人即将诞生……
　　高川格与吴清源根本就不在一个级别啊……
　　正当所有人都对高川格失望至极的时候，1955年10月16日，吴清源对高川格分先十番棋第四局开战，高川格执黑中盘获胜！
　　时隔四年之后，高川格终于再一次击败了吴清源！
　　对于这样的一局胜利，高川格几乎欣喜若狂！
　　面对这局不痛不痒的失利，吴清源也许毫不在意，也许又被手舞足蹈的高川格深深地震撼了……
　　在登顶王位多年之后，吴清源有多久没有像如今的高川格这样幸福过了……
　　1956年1月24日，吴清源对高川格分先十番棋第五局，吴清源执黑中盘胜。
　　1956年3月7日，吴清源对高川格分先十番棋第六局，高川格执黑一目胜。
　　1956年4月4日，吴清源对高川格分先十番棋第七局，吴清源执黑中盘胜。
　　这第七局结束之后，高川格又投入了新一期的本因坊卫冕战中。
　　1956年6月7日至7月31日，高川格连续第二年在本因坊战决战中遭遇同样以忍让出名的棋手岛村俊广。这一次，面对吴清源时节节败退的高川格却在岛村俊广身上轻松取得四比二的胜利，连夺五届本因坊，就此正式被写入本因坊家谱，成为继秀哉之后的第22任本因坊！
　　然而，1956年9月28日，吴清源对高川格分先十番棋第八局，吴清源执白一目胜，终于将刚刚夺取名誉本因坊的高川格降级！
　　1956年11月1日，吴清源对高川格分先十番棋第九局，高川格执黑中盘胜。
　　1956年11月26日，吴清源对高川格分先十番棋最终局，高川格执黑一目胜。
　　至此，吴清源一生中的最后一次十番棋战罢，总战绩为六胜四负，第八局将对手降级至先相先。
　　至此，这个时代三代棋手中所有的顶尖高手无一例外被吴清源降级，《读卖新闻》再找不出一个棋手有资格与吴清源进行十番棋争霸，昭和年间轰轰烈烈的十番棋大战就此落下了帷幕——吴清源击败了所有胆敢向他挑战的对手，横扫整个日本棋界，成为当之无愧的棋界之王！
　　吴清源的存在太过强大，以至于他亲手终结了让他登上王座的十番棋大战。
　　然而，吴清源高兴吗？
　　恰恰相反，他有些羡慕高川格——高川格不怕输，即使被降级也只不过是回到了一个八段棋手对九段棋手理所当然的棋份而已。高川格值得高兴，因为他对吴清源的战绩远远超过他的预料，四局胜利值得他为之自豪！
　　但吴清源身为棋界最强者，又同时作为一个身在日本的中国人，他输得起吗？
　　在这种不能输的境遇下，吴清源不再是那个天真的少年了……
　　1957年《读卖新闻》主办了所谓的“日本最强决定战”，聚集了吴清源、木谷实、桥本宇太郎、藤泽库之助、坂田荣男以及高川格六名棋手组成循环圈，以分先对弈形式决出最终冠军。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素来不争的吴清源这次却对这个赛事表达出了强烈的愤慨，他的理由简直令人震惊：这次比赛的其余五人全都是自己十番棋中的手下败将，凭什么以分先资格与我对弈？
　　这竟然是当年那个即使面对秀哉也不看重胜负，走出“三三·星·天元”惊世布局的天才少年说出来的话！
　　最终，在《读卖新闻》的协调下，吴清源得以参战。在这次战斗中，吴清源再次遭遇了自己昔日最敬重的强者——木谷实。
　　自吴清源战后重出江湖以来，至今竟整整十三年未与木谷实对弈！
　　再次交战，双方那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怀念。
　　这场跨越了十三年的再度交锋，以吴清源执黑执白两度获胜告终。最终，这次大赛以吴清源和木谷实分列第一和第二告终。
　　吴清源和木谷实分列前两位，这样的局面有多少年没有出现了？
　　上一次出现，也许还是遥远的1933年那个新布局风暴诞生的秋季升段赛吧……
　　但为什么竟显得如此熟悉？
　　吴清源陷入了沉思……
　　很多年没有与师兄桥本宇太郎写字条互相交流了啊……
　　很多年没有再拿着《周易》和木谷实同去地狱谷温泉了啊……
　　很多年没有仰望过一个更高的山峰了啊……
　　不知为什么，在这个巅峰上总会感到一丝孤独，是错觉吗？还是我快老了，就容易变得多愁善感了？
　　终于，无敌于棋界的吴清源再次站在了自己的好友面前时，他发现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陌生了。
　　昔日曾经执黑也难以击败的木谷实，曾经舍身相救的师兄桥本宇太郎，如今与自己的棋份都是先相先，都是自己的手下败将……
　　而昔日的好友都到哪里去了？那些平时会和我一起讨论棋道，为一步棋的优劣从午夜争到天亮的人都到哪里去了？
　　《读卖新闻》主办的“日本最强决定战”正式出现，也就标志着日本围棋历史上威名远播的昭和十番棋大战就此结束。作为最终战胜者的吴清源，与作为战败者的木谷实、雁金准一、桥本宇太郎、岩本薰、藤泽库之助、坂田荣男、高川格等人共同谱写了昭和时期围棋界的最强音，使得昭和时代的围棋界异彩纷呈，令人难以忘怀。
　　吴清源作为这个时代的王者，十次十番棋使得他确立了他在围棋史上不可动摇的地位，堪称是整个二十世纪最具统治力的棋手。日后，凭借着这赫赫战功，吴清源被授予了独属于他的称号——“昭和棋圣”！
　　昭和年间，群英荟萃，而吴清源最终竟成为了这个时代唯一的棋圣！
　　然而，即使吴清源自己也许也未必真的知道他为此牺牲了多少……
　　作为一个人，你可以有朋友，有知己，可以信任任何人，也可以被伤害之后仍然天真地相信世界的美好。
　　但作为一个王者，你没有资格享受真正的友谊，没有资格尽情地信任，更没有资格相信世界是美好的！
　　作为王，你必须学会孤独！
　　站在巅峰的人，不是真正的万众敬仰，而是独自承受高处的寒冷，这才是山顶的真相……
　　桥本宇太郎输了，他有关西棋界。
　　木谷实输了，他有神奈川木谷道场里的数十个孩子。
　　岩本薰输了，他有遍布欧美的信徒。
　　吴清源赢了，他只有一直赢下去。中国人骂他汉奸，日本人嫌他碍眼，他只有不断获胜，否则就是跌落悬崖粉身碎骨！
　　谁说王是成功者？
　　王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人，因为他被所有人追赶着……
　　1959年，吴清源与高川格第五次三番棋大战，高川格三连胜……

以棋会友

闲话：
　　其实，昭和年间著名的十番棋争霸并非全是围绕吴清源进行的。
　　1955年，前一年刚刚成为继藤泽库之助和吴清源之后的日本棋界第三位九段棋手的桥本宇太郎，与已经离开日本棋院的藤泽库之助之间进行了一次分先十番棋，以弥补当年由于日本棋院的无理避战而没能成行的那次争霸。
　　这一年，两名九段棋手都已经是吴清源的手下败将，藤泽库之助更是在连败两次之后自信心大受影响，一蹶不振，几乎难以再重现昔日的风采。
　　最终，这次宿怨大决战（所谓宿怨由来，参看第七节闲话）仅仅战到第六局，桥本宇太郎就以五比一的比分将藤泽库之助降级为先相先。
　　十番棋结束之后，桥本宇太郎七胜三负，大获全胜，使得关西棋院为之一振，狠狠臭了日本棋院一顿。可怜的日本棋院，已经把藤泽库之助赶出了门，到头来还被藤泽给拖下了水，挨了一顿臭骂……
　　说起来，藤泽库之助至此时为止最突出的战绩就是升段赛狂飙了。也许，藤泽库之助就是生而为了升段赛而出现的棋手吧——天照大神专门派他来打乱日本棋界的段位制度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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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孤子 尾声

　　1957年，日本围棋最强者战时，吴清源43岁，木谷实48岁，关山利一48岁，桥本宇太郎50岁，加藤信已死，久保松胜喜代已死……
　　新布局时代的第一代主将们已经走在了他们征程的末尾了，昔日的狂飙已经结束了很多年了。
　　当年的竞相争夺中腹，奋力落子高位的风潮已经退散多年，似乎已经没有人还记得那个疯狂年代一位位天才们是怎样在棋盘世界中你争我夺，创造出一局局才华横溢的棋局的了……
　　星位与小目的战争，在行为进行了一次漂亮的闪击战之后，进入了僵持的拉锯战阶段。新布局与旧布局之争每天都在上演，却又毫无声息……
　　新布局赢了吗？真正仍然偏好二连星或三连星的棋手已经几乎不存在了，面向中腹围取大空的战术也不再流行。
　　旧布局赢了吗？浪费数手棋守角，慢慢向四周扩张的战法渐渐不再受到欢迎，人们不再崇拜坚实的行棋而更加喜欢去欣赏跃动着灵性的华丽了。
　　一场混战之后，从昭和十番棋时代的棋来看，新布局和旧布局都没有赢——它们都消失了。
　　或者，也可以说是被融合为一体了。
　　新布局讲究四线取势，旧布局讲究三线坚实，这个时代的人们就开始流行一手四线，一手三线的布局了……
　　新布局讲究进攻中腹，旧布局讲究坚守角空，这个时代的人们就开始流行飞速抢占边地，重视边上发展了……
　　新布局讲究速度，旧布局讲究平稳，这个时代的人们就开始流行一个角飞速发展，一个角平稳防守了……
　　新布局狂飙虽然早已经落下了帷幕，但是谁敢说新布局的影子已经从棋界消失了？
　　只不过，昔日开创新布局的天才们，都已经不再年轻了——新的潮流已经形成，站在了他们过去的位置上。
　　新的吴清源、木谷实们就在身后，新的传奇就要上演……
　　只不过，曾经的传奇将何去何从呢？

以棋会友

附录1

吴清源对雁金准一分先十番棋第二局

核爆下的对局

吴清源对桥本宇太郎分先十番棋第二局

吴清源对岩本薰分先十番棋第一局

以棋会友

附录2

“飞挂天元”局前十手

第六期本因坊战决赛第四局

升仙峡大逆转

吴清源对藤泽库之助先相先十番棋第六局

以棋会友

第十章 终局

　　1928年，懵懵懂懂的吴清源走到了濑越宪作面前。濑越宪作看着这个瘦弱的中国奇才，凝视良久。
　　“吴清源，”濑越宪作突然开口说道，“你来日本的目标是什么？”
　　尽管语言还没有掌握纯属，但这句简单的日语吴清源也许听懂了。
　　“学棋。”吴清源不假思索地答道。
　　“错！”濑越宪作突然厉声道，“不是学棋，是做最强的棋手！是做名人！”
　　站在一边的桥本宇太郎也被濑越宪作吓了一跳——他几乎从未看到过师父如此坚定而有力的眼神。
　　这句日语有些复杂，吴清源也许没有听懂。
　　“是，做名人！”年仅14岁的吴清源用稚嫩的日语重复了濑越宪作的最后一句话，算作是对濑越宪作的回答。
　　然而，吴清源那时根本不知道日语当中的“名人”究竟是什么……
　　1938年6月，名人引退赛开始之前，秀哉的好友，将棋名人关根金次郎和秀哉相聚，为不久后的名人引退赛开棋仪式做准备。
　　“关根君，”秀哉突然问道，“作将棋名人辛苦吗？”
　　白发苍苍的关根金次郎笑道：“世间哪有不辛苦的名人做？日夜奔波，操劳至死，不敢有丝毫大意，还有天下群雄虎视眈眈……”
　　秀哉也笑。
　　“那么，关根君。”秀哉又问道，“你后悔做名人吗？”
　　关根金次郎一愣。
　　夕阳下，两位白首老者默然相对。
　　良久，关根金次郎缓缓张开了嘴。
　　“不知道。”关根回答，“当年登上名人之位的时候是一点也觉得会不后悔的，但现在真的不知道了……”
　　秀哉默然半晌，然后哈哈大笑。
　　“我也是啊，这卑微的名人……”秀哉笑道。

以棋会友

第十章 终局 一

　　1959年，东京的日本棋院本部收到了一份非同凡响的加入申请。
　　有一个棋手请求加入日本棋院，但是拒绝进行段位测试或者参加升段赛，而是要求直接以九段身份进入日本棋院！
　　有些不大了解情况的棋院工作人员几乎要愤怒了：是谁这么大胆子，竟然敢漠视日本棋院的权威，如此狂妄！
　　这份申请后面的署名是：藤泽朋斋。
　　谁是藤泽朋斋？哪里冒出来的狂徒！日本棋院精英辈出，这个无名小卒一出山竟然就想与高川格，坂田荣男甚至昔日的藤泽库之助这样赫赫有名的人物并列！
　　然而，当这个藤泽朋斋亲自来到日本棋院之时，所有这些质疑的声音全都烟消云散，日本棋院迅速地给他办理了手续，授予他日本棋院九段棋手称号……
　　这个藤泽朋斋，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因为惨败给吴清源而含恨退出日本棋院的藤泽库之助！
　　吴清源，我又回来了，过去的藤泽库之助已死，我藤泽朋斋要以一手新生的棋再与你一决高低！
　　同年，首届日本棋院第一名战中，一个名叫藤泽秀行的棋手横空出世，在决赛中以二比零的比分击溃宫下夺冠，令棋界大呼意外。
　　这个藤泽秀行虽然年纪比藤泽朋斋小，但是论辈分却是藤泽朋斋的叔叔，这主要是藤泽秀行的父亲藤泽重五郎有太多子女导致的——藤泽朋斋的父亲是藤泽重五郎的入门女婿，所以藤泽秀行也就成了藤泽朋斋的长辈……
　　至此，藤泽家出了两个顶尖棋手，堪称是一时风头无二的家族。
　　还是这一年，本因坊战，至今未能夺取一项头衔的木谷实又一次向自己的第一个头衔战冠军发起了冲击：挑战高川格！
　　然而这一次，他又以二比四的比分被击败，只得仰天长叹：终生再无缘夺得头衔了……
　　而另一边，高川格已达成了空前绝后的本因坊战八连霸，第二年又击败藤泽秀行达成了九连霸！
　　1961年，高川格的神话终于被终结了，击败他的是坂田荣男。从这一天开始，坂田荣男在本因坊战上的神话正式开场了。
　　新旧棋手的活跃，似乎隐隐暗示着，昭和年间棋界的第二波盛世就要到来了！
　　1961年8月，一名记者找到了正全力致力于在日本推广彩色电视机的正力松太郎，要向他报告一件重大的事情！
　　正力松太郎不知所措，于是在办公室接见了这名记者。
　　“社长，我们举办的‘名人战’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有一名棋手遭遇了车祸，恐怕无法出赛了！”
　　正力松太郎一惊！
　　一旦缺席就能够使得名人战含金量大减的棋手，整个日本只有一个人！
　　“谁？”正力松太郎紧张地问道。
　　“吴清源……”
　　正力松太郎感到天旋地转了……
　　“他伤势怎么样？”
　　“据说昏迷了二十分钟了，现在在医院躺着，还未恢复知觉……”
　　正力松太郎陷入了苦思……
　　吴清源不可以不出赛，若吴清源不在，名人战就没有价值了！
　　“尽全力调整名人战的对局，保证吴清源参赛！”正力松太郎铿锵有力地说。
　　听说吴清源住院，已经隐退多年的濑越宪作突然出现了。
　　在木谷实、桥本宇太郎等人探病过后，濑越宪作来到了病房，坐在了吴清源身边。
　　多年未见，如今的吴清源已经登顶日本棋界巅峰多年了——那可是濑越宪作终其一生都未能完成的夙愿啊……
　　“吴清源，濑越师父来了。”在病房照顾吴清源的妻子对吴清源说道。
　　然而，吴清源双眼出神地望着窗外，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似乎灵魂出窍了一般。
　　吴夫人无可奈何，只好向濑越宪作道歉。
　　“吴君这几天常常这样，他信仰的佛教，遭逢灾祸时这样的冥想是必不可少的……”
　　濑越宪作默默接受了道歉，在吴清源身边坐下。
　　此时濑越宪作的双目看东西已经越来越模糊，眼前的弟子在他眼中已经看不清楚长相了。濑越宪作仔细地辨认，只看到吴清源的头发间似乎隐隐约约有些白色的东西。
　　是白发吗？不知道，看不清楚啊……
　　“吴清源，”濑越宪作缓缓地说道，“累了吧，休息休息也好……”
　　胜负的世界有多么艰辛，师父和你一样清楚啊……
　　“师父隐退多年，现在连徒弟也不教了，每天在家闲散地活着，偶尔去找川端先生游山玩水，听听逸闻，逍遥自在，也很好啊。年纪大了，胜负的世界就该离我们越来越远了，不用总是去争个什么名誉地位，八段九段，这种淡然才是我们最终的归宿啊……”
　　濑越宪作自顾自地说着，吴清源却始终不理会。
　　不久，濑越宪作停了下来，他隐隐约约听到吴清源嘴中在喃喃地说着些什么。
　　濑越宪作细细倾听，却只听到了不断重复的两个字——
　　名人……
　　让我们从故事的开头开始说起。
　　1961年2月初，《读卖新闻》发布通告，将原“日本围棋最强者战”修改为“名人战”，以此决出棋界真正的名人。
　　第一期名人战，参赛棋手总共十三人。
　　其中，日本棋院九人：“悲情棋士”木谷实九段、“剃刀”坂田荣男九段、“流水不争先”高川格九段、重回日本棋院的藤泽朋斋九段、绰号“围棋之神样”的杉内雅男九段、新生代高手藤泽秀行八段、诘棋专家宫下秀洋九段、“棋坛忍者”岛村俊广九段和获日本棋院鼓励而得到参赛资格的岩田正男七段。
　　关西棋院三人：关西棋界总帅桥本宇太郎九段、日后达成十二次关西棋院第一位战冠军纪录的桥本昌二九段、任届王座头衔持有者半田道玄九段。
　　两大棋院编外人员一人：吴清源。
　　2月开战的名人战第一轮就爆出了一个巨大的冷门：将日本棋界所有顶尖高手降级，横行日本棋坛二十多年所向披靡的吴清源，第一轮竟然输给了难以称得上是日本最顶尖棋手的岛村俊广！
　　第二轮吴清源中盘击败了宫下秀洋九段，第三轮开始，他遇到了一个他从未认真面对过的对手——藤泽秀行。
　　藤泽秀行还在院生的时代，就听说过吴清源的鼎鼎大名——那正是新布局狂飙的时代。那时的藤泽秀行，几乎每天都在感慨，木谷实和吴清源这样的棋手真是伟大的人啊……
　　尽管如此，藤泽秀行却从来也不是一个新布局派，他的棋不在乎别人的影响，总是坚持自己的判断。幸运的是上苍赐予了他无与伦比的围棋天赋，让他能够自由地寻找自己的棋道……
　　这一战开战在即，藤泽朋斋找到了这位比自己还年轻的“叔叔”，为藤泽秀行备战。
　　秀行，你要为我报仇啊！
　　吴清源是一个太过可怕的对手，你要千万小心！
　　然而，藤泽秀行的心里却无法理解藤泽朋斋的这种絮絮叨叨——不就是一局棋赛吗，赢了就喝喝酒庆祝，输了就喝喝酒解闷，没什么大不了的……
　　1961年4月26日，藤泽秀行与吴清源的这局棋开战了。
　　藤泽秀行执黑，吴清源执白，黑贴五目。
　　战事一开，藤泽秀行静静地将棋子放在了右上角小目。
　　吴清源默默地取出一粒白子——左上角，三三！
　　三三，那是当年吴清源名震日本的一手棋啊……
　　紧接着，藤泽秀行落子小目，吴清源紧随其后也落子小目。
　　很快，战局立刻展开，双方竟在右下角摆起了复杂的大雪崩定式！
　　按照过去大雪崩定式的下法，黑17手无非两种应法：要么按照古老的传统靠吃角上白子，要么按照最新流行的下法外曲一手，没有别的下法。
　　然而，如今已经称为日本棋界神话的吴清源偏不信邪，亲自创出了前无古人的内曲下法，令整个棋界为之震惊。之后，经过无数高手的研究，大家一致认为：吴清源的判断是正确的，内曲的下法是可以十分有力的。
　　在定式的发展中，吴清源创造的内曲大雪崩定式是一个里程碑式的创造，堪称是吴清源对围棋的又一大贡献。
　　然而，这一次拿黑棋的不是吴清源，而是藤泽秀行！
　　黑17，藤泽秀行毫不犹豫——内曲！
　　用吴清源亲自开创的奇招来对付吴清源！
　　面对自己开创的新棋型，及是吴清源本人也并不知道完备的应对之法。到了今天，我们知道面对内曲的大雪崩定式，先在上方断与黑棋交换一手再向下边行棋是重要的次序。然而，吴清源本人此时竟还没有研究到这一点！
　　最终，在这场大雪崩新定式的较量中，吴清源的应手被藤泽秀行利用，右下角的争夺中白棋稍占劣势，难以满意。
　　吴清源默然了……
　　我的棋招，我破不了……
　　这难道是我的宿命吗？新一代的棋手会拿着我潜心创造的招法来击败我，迟早有一天我会无力应对过去的自己啊……
　　最终，也许是在右下角的争夺种心情受到影响，最终在者局棋以吴清源中盘告负结束……
　　前三战两负！
　　吴清源的神话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有很多人认为吴清源对日本棋界统治的结束是由于那场车祸。不可否认，那场车祸确实是起到了加速的作用，但这绝不是最大的原因。
　　吴清源年龄的增长和年轻一辈的崛起才是最本质的原因，即使没有那场车祸，吴清源时代也迟早是要结束的……
　　1961年11月，终于出院的吴清源重新投入到了名人战的争夺中，此时的吴清源战绩是两胜两负。尽管按照吴清源先生在自传里一再强调在那场车祸之后他常常受到头痛的困扰致使比赛成绩一落千仗，但是在这次名人战当中笔者实在没看出来这种影响能有多大——实际上，在车祸出院之后到最后一轮到来前，吴清源反而取得了六胜一负的超高战绩，一举回到了争夺冠军的行列当中！
　　最后一轮，暂时排名第一的藤泽秀行迎战关西棋院桥本昌二九段，而排名二三位的坂田荣男与吴清源将正面交手。这一轮将决定最后冠军的归属——一旦藤泽秀行获胜则由黑马藤泽秀行横空出世夺得第一届名人战冠军，若藤泽秀行失利则由吴清源与坂田荣男的胜者夺冠。
　　这一轮比赛的戏剧性，也许是任何一个小说家都无法构思出来的……
　　首先进行的对局中，藤泽秀行面对自己的克星桥本昌二，完全发挥不出水平来，竟很快就中盘告负！
　　如此一来，这届大赛的冠军就将在坂田荣男与吴清源之间产生了！
　　冠军就近在咫尺，藤泽秀行却输掉了……
　　棋赛一结束，藤泽秀行顿感万念俱灰，如游魂一般慢慢悠悠地晃到了隔壁房间去看了看坂田荣男与吴清源的对局。
　　坂田荣男不愧“剃刀”之名，面对一代棋圣吴清源，他竟然执黑取得了优势，眼看就要赢下比赛了！
　　藤泽秀行与坂田荣男都是年轻气盛的棋手，双方互相都不喜欢对方。这次看到由于自己的失利而将坂田荣男送到了冠军宝座上，藤泽秀行感到无尽的耻辱。
　　稍稍看了一会，藤泽秀行一个人缓缓地走了出去。
　　不久，他找到了一间酒吧。
　　酒吧的服务生并不认识藤泽秀行，急忙赶过来招待这个看上去十分颓废的客人。
　　藤泽秀行点了很多酒，似乎想要醉死在这间酒吧里。
　　服务生记下了所有的单，然后离去。他的心里在埋怨着：又是一个酒鬼，除了喝酒一无是处……
　　而在对局室里，正如藤泽秀行所看到了，执白的吴清源在昔日的手下败将坂田荣男越来越成熟的精妙进攻面前陷入了苦战。这局棋直到中盘结束之时，都堪称是黑棋死死压制住白棋的一局，吴清源的招法完全无法施展开，几乎将要迎来一场完败。
　　难道要输了吗？
　　明明只要获胜就可以登顶名人的！
　　吴清源看着眼前的棋局，脑中又开始了一阵一阵的疼痛。
　　人在痛苦之中，容易做出过激的举动。吴清源半生雄踞日本第一宝座，却始终无缘夺取“名人”称号。如今名人之位就在眼前，却要被亲手输出去吗？
　　绝不可能！
　　吴清源咬紧了牙关，开始了在收官阶段疯狂的反扑！
　　优势的坂田荣男第一次看到吴清源如此疯狂的攻势，一时间慌了手脚，不敢轻易与吴清源争夺，于是开始退让。
　　然而，面对吴清源，任何一点退缩都将是致命的！
　　坂田荣男，你知不知道我为了这个头衔奋斗了多久！当年我挑战秀哉名人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学棋呢！
　　你竟敢拦住我的去路！
　　你怎么可以拦得住我！
　　坂田荣男在声声读秒之中来不及细算，渐渐地脑门上渗出了汗水。
　　吴先生，你是棋界前辈，你开创的辉煌无人能够企及。
　　但是你已经老了！你的时代迟早是要过去的！
　　我也想开创属于我的时代啊！
　　两雄相争，火光四溅！
　　在不远处的一家酒吧里，藤泽秀行继续浇着酒，痛苦，悔恨……
　　终于，双方落下最后一子，局面极其细微，谁都没能来得及细算，没有任何人知道究竟谁胜谁负！
　　大汗淋漓的吴清源和坂田荣男沉重地喘息着，紧张地注视着棋盘。
　　谁赢了？
　　快告诉我，谁赢了！
　　裁判长赶紧过来点目。
　　数分钟之后，裁判长宣布结果，两个棋手全都愣住了。
　　和棋！
　　本次名人战的冠军是藤泽秀行！
　　是命运吗？
　　凌晨一点，醉醺醺的藤泽秀行从酒吧里出来，不久竟在街头栽倒，昏睡起来！
　　凌晨里偶尔路过街头的人们，看着一个睡倒在街边的醉汉，无不摇头感慨。
　　一个小时之后，一个棋迷路过，正在感慨这次名人战的结局百转千回之时，却看到街边躺着的醉汉竟是新一期名人战冠军藤泽秀行！
　　第二天中午，被那位棋迷送回了家的藤泽秀行从床上醒来，只感到无限的空虚。然而，他走出门，却看到夫人十分兴奋地来恭喜他！
　　仔细一问，藤泽秀行这才得知自己是名人战的冠军！一时之间难以置信，他竟跑去打电话给日本棋院确定，得到肯定答复后才终于相信了！
　　谁能想到一个醉倒在路边的醉汉，竟是第一届围棋名人战的冠军呢……
　　而错失名人的吴清源静静品味着这一局平局。
　　哪怕再多一目也好啊……
　　名人……
　　有的人耗尽一生之力却总是与你擦身而过，有的人却会被你突然眷顾，毫无准备……
　　这就是命运吗？

以棋会友

闲话：
　　关于杉内雅男的绰号“围棋之神样”，也许有很多人无法理解吧。
　　事实上，杉内雅男虽然是一位极其出色的围棋理论家，但是他的战绩和棋力还远远未能到达日本最顶尖的水准，只能算作是一位一流棋手而已。
　　那么，这个绰号是不是太夸张了呢？
　　事实上，这个绰号并不是用来形容他的棋艺的，而是形容他对围棋的态度。
　　杉内雅男坚持认为围棋是神圣而不可亵渎的东西，因此作为棋手，应当严禁烟酒，并且对局时姿态必须极其标准。由于他这种对待围棋如同宗教般的态度，使得他获得了“围棋之神样”的绰号。
　　杉内雅男的这种虔诚使得他的围棋寿命非常漫长，如今已经年过九旬却仍然坚持奋战在围棋一线战队中，令人不禁为之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