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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对杀 九



  世界上有两种棋手。
  一种棋手是天生的王者。百年一遇,天赋异常;又生逢其时,或拜得名师,得以尽情提升棋力,或时局所造,领一世风流。这样的棋手,比如道策,秀策,范西屏,施襄夏,永远站在棋史的巅峰,是后人仰慕的对象,享尽赞誉,成就英名。
  还有一种棋手,是争夺王者的人。他们以棋坛至尊的王位为目标,前赴后继,你争我夺。然而,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他们偏偏与自己梦寐以求的王座擦身而过。有的人天赋不足,比如安井算知,竭尽一生之力殚精竭虑,刻苦用功,却从没有一刻让全日本都对他臣服;有的人时运不济,未得名师指点以致天赋难以施展,比如前田陈尔,以关西天才的身份加入本因坊家,却终究沦为庸才。有的人生不逢时,被真正的王者掩盖了光芒,如幻庵因硕,白白博得了一世枭雄之名,却终生不能登顶棋界至尊之位。
  有一种棋手,想要成为王者,却倒在了最接近王座的一刻——比如木谷实。
  还有一种棋手,原本没有争夺的欲望,却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享万事尊荣——比如吴清源。
  想要做王者的人费尽心血也无法如愿,不想争胜负的人却被逼着去争胜负。
  人的命运总是那么令人感慨。
  1941年新年凌晨,日本镰仓鹤冈八幡宫。
  木谷实执黑173手中盘击败吴清源。
  木谷实终于夺得了一场胜利,然而这一场胜利却偏偏晚来了一局。
  世事就是这么让人无奈,当你不想再去感慨命运的时候,却猛然发现除了命运,没有别的说法可以解释这一切。
  木谷实,你终生做不了真正的王者,这是你的宿命——因为在你的面前,你对对手偏偏是吴清源……
  面对着这难得的一局酣畅淋漓的胜利,木谷实该笑,还是该哭?
  他自己也不知道,但却发现这个问题只能问自己,问不了别人……
  荒唐啊,荒唐……
  木谷君,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要亲手击败你,即使在富士见疗养院夜里偷偷起床看你和秀哉的对局棋谱之时也从没有想过。棋界只有一个王者,可那又与我何干?当我从遥远的中国来到这里的时候,哪里曾想过有一天要去争夺日本棋界的王者之位?
  但是,木谷君,所有人都在告诉我棋界不可一日无主,连濑越先生都告诉我宁可死在这十局棋上也要下完它。木谷君,请原谅我。
  我是一个中国人,是在中日战争之际独自留在日本学棋的中国人。我本不愿意争夺,但是若我有一天不能再赢棋了,日本棋界便将不再需要我,那也是我的末日啊……
  吴清源看着眼前胜了这局棋的木谷实,有无数的话想说,却始终也说不出口。
  毕竟,这里是棋局对战的地方,是两名棋手生死相搏的战场。
  这里容不下友情与谦逊——棋盘上只有胜负。
  不论布局的时候激进或保守,不论中盘的时候强硬或忍让,不论官子的时候强行造劫还是平稳收官,棋局终了之时都要分出胜负,这就是棋……
  这天结束的时候,天地与棋局开战前毫无二致。冬季尚未退去寒冷,树枝上仍是一片枯槁。大街上,战时的日本宪兵队时不时在街上走动巡逻,提醒着人们这是非凡的时局;棋盘棋子又落回原处,似乎从未移动过,一只静静地等待着下一次棋战……
  然而,时代却是一刻不停地在改变着……
  这局棋后不久,本因坊选拔战最后一次淘汰赛开战了。
  这次淘汰赛之前,关山利一、加藤信、前田陈尔都是12分并列第一,吴清源和木谷实同时以8分紧随其后。总积分前两名将获得一次决胜负的机会,争夺第一届实力制本因坊的名誉。也就是说,吴清源和木谷实必须争夺这次淘汰赛的冠军,并且寄望于关山、加藤、前田三人当中至少有两人倒在第一轮,吴清源或者木谷实才有希望进入最终决战。
  至少,从第一轮的对阵来看,二人之中将只有一个人有望争夺这项荣誉了——因为第一轮他们二人便相遇了。其他三场对阵是:濑越宪作对久保松胜喜代,加藤信对铃木为次郎,关山利一对前田陈尔。
  木谷实对吴清源,两位天才注定要在不断的胜负较量中继续前行。又一次坐到吴清源的面前,木谷实感到既熟悉又陌生。
  这个对手自己无比熟悉。
  然而,面对这个对手的棋份,自己已经低了一段……
  猜先的结果,本局吴清源执黑,熟悉的二连星对错向小目。棋行至153手,木谷实投子认负,吴清源取得了一场速胜!
  如今的木谷实面对吴清源,已经毫无信心可言了……
  一场脆败,木谷实再无力与吴清源并称于世了……
  濑越宪作对久保松胜喜代一局,也是两位老友的对决。早在当年代表方圆社去关西祝贺久保松升为五段之时,两人就引为知己了,其后久保松更是主动将爱徒桥本宇太郎送给了濑越宪作为徒。
  多年之后,已经渐渐成长为棋界长老的二人再度相遇,免不得要感慨万千。
  当年关西一聚,其情其景至今仍然历历在目啊——岁月流逝得真快啊……
  这局棋,久保松执黑,濑越宪作执白。双方激战306手,堪称惊天决战。最终,久保松中盘认输,濑越宪作取得了在本因坊选拔赛上的第一次胜绩。
  加藤信对铃木为次郎一战,执白的加藤信160手便告获胜,由此也正式确定了自己将夺得一个本因坊头衔决战的资格。已经年近五十的加藤信,终于迎来了他这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
  由于另一场比赛中关山利一和前田陈尔二人必有一人晋级,因此随着加藤信的晋级,也正式宣告了吴清源进入最终决战的可能性彻底破灭了。
  日本棋院也终于松了一口气——总算没有出现一个中国人本因坊!
  而在另一场重头戏中,两位一旦获胜就可以稳稳进入前两名的对手展开了寸土必争的战斗。两人当中,前田陈尔无疑更想要获得这场胜利。
  原本本因坊的位置就应该是属于我前田陈尔的啊!
  秀哉师父,您在九泉之下可曾看到弟子的全力奋战?
  然而,这一局,执白的前田陈尔最终仍然以两目半的差距败给了关山利一,败在了进入最终决赛的门前。
  最后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就这样葬送在了自己不济的棋力上。
  比赛结束,前田陈尔呆坐着,终于放弃了自己过去的那一丝自负。
  前田在心底暗笑——秀哉师父,想不到您竟是对的,弟子果然无能啊……
  从此以后,前田陈尔再也没有回到过棋界这片大棋盘的中央,默默地向着不知名的终点滑去……
  三月,在这次淘汰赛的半决赛开战之前,镰仓十番棋第八局在八幡宫开战。
  这一次,执黑的木谷实终于再次布下了三连星。
  胜负既然已经分晓,那么吴清源,让我们试着找一找当年的那份感动吧!
  当年,在地狱谷温泉,你第一次听我说到三连星布局的构思时,脸上那困惑的表情,我至今都记得清清楚楚啊!
  吴清源很快以二连星应对。
  木谷君,你永远是我最尊敬的好友啊……
  两位昔日的好友,曾经的敌手,今日终于相视一笑,泯灭恩仇。
  是啊,何必去管什么胜负,我们可是一起在地狱谷泡过温泉的好友啊!
  至194手,实空不足,取胜无望的木谷实爽快地投子认负——这次十番棋,他第一次如此轻松地认输!
  输给吴清源,这也是我木谷实最终的宿命吧……
  3月中旬,已经没有多少悬念的本因坊选拔赛最后一次淘汰赛半决赛开战了。
  吴清源对阵关山利一,濑越宪作对阵加藤信。
  关山利一执黑迎战吴清源一战之前,木谷实找到吴清源,并告诉他:棋士看重的是荣耀,即使输也要争取以最小的差距失利——即使已经不可能晋级决赛,这一局也要奋力击溃关山利一,要认真对待每一局棋!
  吴清源从心底笑了——那个熟悉的木谷实又回到了吴清源的身边了。
  最终,这一战,执白使用了对角小目的传统布局的吴清源以一目半的微弱优势获胜。
  另一场较量,濑越宪作执白二目半击败加藤信,与爱徒吴清源会师决赛。
  师徒会师,两个都已经无资格争夺本因坊之位的棋手竟在这场决赛中相遇,看上去简直像是命运为二人安排的一场聚会似的——只是给了两人一个相聚的理由而已……
  5月,镰仓十番棋第九局在圆觉寺开战。
  执黑的吴清源布下了两人都十分熟悉的二连星,木谷实则又一次使出了错向小目布局。
  206手,木谷实中盘获胜——他终于拿白棋胜了吴清源一局!
  棋赛终局,两人兴致勃勃,开始激烈地复盘。
  这样的一场棋赛,剑拔弩张的气氛早已作古,如今已经越来越像是两人之间的一场狂欢……
  6月,八幡宫,镰仓十番棋最终局开战。
  吴清源尝试了一次起手挂角的布局方式,但效果不佳,以木谷实141手便中盘获胜告终。
  棋赛结束,两人又一次兴奋地复盘,互相研究着棋局其他可能的进程,一如往昔。
  对手?
  朋友!
  就在这样的一片祥和之气中,曾经血光四溅的镰仓十番棋全部结束。吴清源总战绩六胜四负,其中前六局五胜一负,将木谷实降级至先相先。
  当今棋界的第一人,原来是吴清源!
  然而,两人心中都不再有遗憾——胜负已分,争夺已经结束了。
  棋力不到火候,木谷实输得无话可说。无碍,无妨……
  此时的木谷实,没有原先预想中的那样痛苦,相反,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他似乎真的放下了所有的负担,真正找回了过去那个在棋盘上寻找快乐的自己了!
  这不是也很好吗?
  也许,只有吴清源这样天真的人,才能真正承受天下第一的孤独和压抑吧。既然我木谷实受不来,那又何妨让给吴清源?
  毕竟,享受围棋本身的快乐,探寻围棋的无限可能,这不是我当年自己寻找的棋道吗?
  释然了,也就不再痛苦了。有时候,失去也未必是一件坏事啊……
  同样是六月,吴清源与恩师濑越宪作的那局决赛也开战了。
  对于两个都已经无力争夺这项荣誉的人来说,这局棋与一局平常的师徒对局没有任何差别啊……
  173手,执黑的吴清源中盘获胜,成为了四次淘汰赛中唯一两次夺冠的棋手。
  濑越宪作对棋局十分满意——吴清源,你真的成长为了棋界最强者了啊。
  我濑越宪作的夙愿竟真的达成了,感谢上苍!
  第三名的争夺中,关山利一中盘击败了加藤信。
  就这样,四轮淘汰赛全部结束之后,关山利一以16分的成绩位列第一,加藤信15分紧随其后,实际上已经成为了日本最强的吴清源以一分之差与决赛失之交臂。
  由于最终决赛参赛者早在第一轮结束就全部确定,因此本因坊争夺战最终决战六番棋早在五月份就正式开战了——关山利一和加藤信将为棋界唯一的荣誉而决战,吴清源和木谷实成为了这局决战的观战者。
  决赛六番棋,双方各限时13小时,不设贴目,分先对弈。
  对于已经五十岁的加藤信而言,这也许是他一生唯一有机会夺取的荣誉了。而对与关山利一而言,希望开创属于自己的时代这一愿望也将从此刻开始。
  两人的争夺,也正是新旧势力之间的最后一次决战!
  是上一代棋手绽放出最后的绚丽,还是新一代棋手横空出世呢?
  1941年5月18日,本因坊战六番棋决赛第一局,加藤信执黑中盘战胜关山利一。
  1941年5月27日,本因坊战六番棋决战第二局,关山利一执黑一目击败加藤信。
  1941年6月9日,本因坊战六番棋决战第三局,加藤信执黑一目击败关山利一。
  1941年6月21日,本因坊战六番棋决战第四局,关山利一执黑中盘战胜加藤信。
  1941年7月3日,本因坊战六番棋决战第五局,加藤信执黑十一目横扫关山利一。
  1941年7月15日,本因坊战六番棋决战第六局,关山利一执黑中盘战胜加藤信。
  六局棋结束,双方竟正好战成三比三平手!
  都是黑番获胜,堪称旗鼓相当的对决啊!
  可是,本因坊不能同时颁给两个人啊,加赛两局时间上又调整不过来……
  不久,日本棋院想出了最后的解决方案——由于选拔赛上的积分关山利一比加藤信多一分,因此判定第一届本因坊战冠军归属关山利一!
  选拔赛最后一次淘汰赛的第三名争夺战轻易输给了关山利一,加藤信也许对此肠子都悔青了——想不到那局棋才是最终决定了首届本因坊归属的关键一战啊!
  一分之差,上一代棋手的代表加藤信败下阵来。
  关山利一改号为本因坊利仙,成为了第一位实力制本因坊。
  铃木为次郎虽然最终没能获得多击败秀哉一次的机会,但是他的弟子成为了新的本因坊,应该算是什么仇都报了吧……
  不知道九泉之下的秀哉如果意识到自己让出本因坊的决定会首先便宜了仇敌的弟子,心中当作何感想……
  从这一届本因坊战之后,濑越宪作、铃木为次郎、加藤信这一批老一辈棋手正式退出了棋界最大的舞台。这个时代真正属于这些年轻一辈的棋手们了……
  这个棋界就交给你们了。
  加藤信最后一战败给关山利一之后,默默地在心底对眼前的对手说——
  若敢有损棋界的荣光,饶不了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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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
  对于加藤信这个人,相信并不是所有中国棋迷都十分熟悉的。其实这个棋手在日本围棋史上也是一位名将,在此就补上他的介绍吧。
  加藤信,1891年生于东京,是七兄弟当中的次子。十三岁时,加藤信在父亲的影响下开始学棋,十七岁拜入广濑平治郎门下,十八岁在方圆社入段,属于晚成的棋手。
  1920年,广濑平治郎升为方圆社社长之后,加藤信成为了广濑平治郎的得力干将,被视为未来的方圆社社长。1922年,广濑平治郎离任之后,由于继任社长岩佐圭为人毫无威信力,因此升为副社长的加藤信实际上掌握了方圆社大权。
  日本棋院成立后,加藤信以方圆社一派长老的身份成为了日本棋院内十分有势力的人物。1932年,在与濑越宪作,铃木为次郎二人共同参加的“三七段争霸赛”中以三胜一负的战绩勇夺第一。
  1939年,在手合赛中由于对手铃木为次郎重病不能参赛而获胜的一局棋使得加藤信达到了升段分数,足以升为八段。但是加藤信拒绝了这样升段,坚持要等到铃木为次郎病愈后下完这一局并获胜才升段。待到铃木为次郎痊愈,这一战加藤信却战败了,于是加藤信毅然放弃了这次升段的机会,一时间成为棋坛佳话。
  加藤信的棋风厚重,绰号“黑甲将军”,后期更是以老一辈的新布局战将著称,是一位大器晚成的名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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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对杀 尾声



  1941年12月,关西棋界的栋梁久保松胜喜代在后期手合赛对战途中因急性心律不齐病倒了。
  不久,这个前一年刚刚完成了多年夙愿升上了七段的天才棋手医治无效死亡。
  关西棋界第一人,木谷实、桥本宇太郎、前田陈尔、村岛谊纪等人的启蒙恩师,高川格、田中不二男等人的精神导师,久保松胜喜代在他刚刚登上自己棋手生涯最高峰的那一刻陨落了……
  久保松胜喜代的葬礼上,当是日本棋界几乎所有的经营全部到场了,老朋友濑越宪作更是早已泪流满面。
  已经成长为一方豪强的木谷实、桥本宇太郎等人依次在恩师灵前鞠躬,四处弥漫着庄严而肃穆的气氛。
  从今以后,再没有一个躲在关西整天研究奇招鬼手的怪人,也在没有一个每逢手合赛就带着一众少年风尘仆仆从关西往东京赶路的中年人了。
  濑越宪作和铃木为次郎心中一阵阵的凄凉。
  本因坊秀哉不在了,久保松胜喜代也不在了,过不久就该轮到我们俩了吧。
  棋界变得真快啊,当年在关西和久保松彻夜闲聊的景象还历历在目呢,第一次见到羞涩的桥本宇太郎和木谷实的那份兴奋感似乎至今都没有完全退去……
  可如今,久保松这个奇人却已经与我们阴阳相隔,去天国找昔日的小岸壮二再战去了。
  有了新布局,小岸壮二大概下不过久保松吧……
  濑越宪作苦笑着想到……
  他抬起眼睛,看到眼前已经长大成人的吴清源、木谷实等人,沉默不语。
  棋界已经和以前大不一样了,这几年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如今的一切都让人感到那么的不熟悉,让濑越宪作不得不开始承认自己正在慢慢被历史的洪流淹没,淘汰了……
  这一天迟早是要来的,从我们出生的那天就已经注定了——总有一天,我们是会被历史淘汰的。
  秀哉离开了,久保松也离开了,我们什么时候去找他们呢?
  濑越宪作仰望苍穹,默然不知该如何回答自己提出的问题。
  不久,他想到——总有一天,吴清源和木谷实也会老去的吧……
  那时,谁会淘汰他们呢?又会是怎样的一股洪流淘汰了他们呢?还会有新的新布局出现吗?
  未来的棋界,会是怎样的一个模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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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1

镰仓十番棋第一局


镰仓十番棋第二局


镰仓十番棋第三局


镰仓十番棋第四局


镰仓十番棋第五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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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2

镰仓十番棋第六局


镰仓十番棋第七局


镰仓十番棋第八局


镰仓十番棋第九局


镰仓十番棋第十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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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孤子



  围棋有很多术语,脱胎于战争或武术,形容棋盘上的处境是十分形象的,比如镇,挖,刺,顶,侵消,滚打等等。
  这些围棋术语大多气势惊人,犹如在军阵之上,敌我对战一般。
  然而,却有那么一个术语,听起来偏偏显得那么悲伤——孤子。
  层层敌阵之中,一个孤零零的小兵环视周边,无边无尽却望不见生路。一旦战局不利,它就会变成弃子。它不知道自己的前途将会如何,却坚定地矗立在敌阵之中,毫无惧色。
  因为只要它还存在,敌军就如鲠在喉,不敢大意!
  有时,它会幻化做一座坚固的军阵,彻底击溃敌军的意志,令敌人就此投降。然而有的时候,他又毅然拔剑面向死亡,将所有敌军吸引到自己这里,以自己的败亡换来全局的胜利!
  悲壮,而且豪迈,就像一个骄傲的武士,即使面对无边无际的敌人,战死前也要仰天长啸!
  对于这样的壮士,棋士们给了他们一个这样忧伤的名字——孤子。
  孤独,但顽强地矗立着;一旦失去了价值,就会立刻遭到抛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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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孤子 一



  1940年末,镰仓十番棋刚刚结束,《读卖新闻》报社正在野心勃勃地开始策划下一次擂争大战之时,他们迎来了一个完全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客人——
自院社争霸战之后平静了十多年的棋正社总帅雁金准一来到了正力松太郎面前!
  此时的雁金准一已经六十二岁,当年意气风发向秀哉挑战寻仇,却在一场惊世骇俗的杀棋决战之后败下阵来的混战之雄如今早已经散尽了昔日的锐气,成为了一个祥和的老头子。乍一看,也许谁也无法想象这个和蔼可亲的老前辈当年竟曾经是一个先后愤而离开方圆社、本因坊和日本棋院的叛逆之子!
  面对着这个完全出乎自己意料的客人,正力松太郎迟迟无法猜出雁金准一此行的用意。
  毕竟,棋正社如今的影响力远远不能和如日中天的日本棋院相提并论,顶多也只能算是个民间围棋社而已。即使贵为棋正社总帅,但雁金准一确实已经过气了啊……
  说得不好听一些,对于如今的雁金准一来说,与他相关而又能再次吸引棋迷的关注的信息恐怕就只有他的死讯了。
  “正力社长,吴清源把木谷实降级,这件事可真是出人意料啊……”
  闲聊之中,雁金准一不经意地说道。
  “是啊。”正力松太郎漫不经心地回应道。他在等待着雁金准一表明自己的来意。
  “按照现在的棋份,吴清源把最强的七段棋手木谷实降级了,吴清源该算得上是比木谷实高一段的棋手了吧。”雁金准一继续说道,“按照日本棋界的传统,既然吴清源已经在九死一生的争棋之中证明了自己,那他理应被升为八段了吧。”
  正力松太郎苦笑。
  “这是不可能的啊,假如吴清源升为现在唯一的八段棋手,名人之位就在他的眼前了。吴清源不是日本人,怎么能让他来做日本的名人呢?”
  雁金准一狡黠地笑了。
  “正力社长,假如吴清源升段,他真的是当今棋界唯一的八段吗?”
  正力松太郎一愣:日本棋院如今确实没有一名八段啊,雁金准一这么说的意思是……
  不久,正力松太郎就恍然大悟了——雁金准一在棋正社不是有八段头衔吗!
  也就是说,在雁金准一看来,他才是当今棋界的第一人!
  这也太滑稽了——棋正社的段位不值钱啊,就好像你不能自封为国家大总理一样,自己把自己封了个八段是没有意义的啊。
  看到正力松太郎半天不回话,雁金准一又多问了一句……
  “吴清源如今如日中天,报社大概不会放下这块金砖吧。不知道正力社长打算去哪里再寻找吴清源的下一个对手呢?”雁金准一问道,“不要忘记了,吴清源现在已经有八段的棋力了……”
  正力松太郎已经猜到了雁金准一的用意了,他只等着雁金准一自己把话说出来。
  “雁金先生有没有什么好的提议呢?”
  雁金准一静静地看着正力松太郎。
  “人选似乎只有一个——当今棋界真正具有八段资格的人。”雁金准一坚定地说,“我雁金准一是当今棋界唯一可以分先与吴清源下十番棋的人!”
  雁金准一铿锵的声音在整个房间里回响着。
  正力松太郎的嘴角露出了微笑……
  不久,正力松太郎为雁金准一向日本棋院递交了战书:棋正社总帅,雁金准一八段代表棋正社向日本棋院最强者吴清源挑战,以决出日本棋界真正的至尊棋士!
  自从院社争霸战之后一直处在半隐退状态的雁金准一要复出了!
  他要挑战吴清源!
  这下子,日本棋院处在了一个十分尴尬的地位。
  如果最终吴清源赢了,那吴清源就真的是赢遍了如今的日本棋院各路豪强,真的成了日本第一人!
  如果吴清源输了,那就是雁金准一的棋正社羞辱了日本棋院!
  无论哪一种结果都是日本棋院无法接受的!
  这种情况下,日本棋院能想出的唯一的解决办法也就摆在眼前了——避战!
  这一战不能开打,因为不管谁胜谁败对日本棋院都没有好处。
  为了以免棋迷当中出现日本棋院害怕棋正社挑战,秀哉死后日本棋院再无强者的言论,这次避战必须要有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才行。
  很快,他们就找到了这个借口:雁金准一提出要与吴清源分先对弈决出胜负!
  注意,棋份是分先。
  这就涉及到了段位问题,而段位问题是可以大作文章的。
  很快,日本棋院就提出了这样的避战理由:雁金准一的八段段位没有法定效力,无资格分先挑战吴清源。
  根据日本棋院的说法,棋正社乱发段位证是有传统的,当年为了让野泽竹朝助阵,轻率地给野泽竹朝连升了两段;雁金准一这个八段也很荒唐,升段的时候都没知会日本棋院一声,当了多少年名义上的八段都没人搭理。
  另外,众所周知,所谓棋正社其实就是一帮日本棋院的叛徒,院社之间从来就没有和解过。宿怨作祟,日本棋院拒战也合情合理。
  如果把这些名义上的话全都去掉,日本棋院的回复其实很简单,就一句话:就凭你也跑来挑战,一边凉快去!
  这可大大伤了雁金准一的自尊心——好歹当年我也曾经是日本棋界最受瞩目的高手之一啊,连恩师秀荣名人都对我赞不绝口,如今虎落平阳被犬欺,想挑战竟然都被喊作没有资格!
  这口气可怎么忍得下去!
  于是,愤愤不平的雁金准一立刻去找棋正社的军师高部道平,请向来人脉广泛的高部道平帮忙想想办法。
  当年曾经杀得中国棋手闻风丧胆的高部道平如今也已经是一个快要六十岁的老头子了,别说去给雁金准一出气,能正正经经把最后这点日子平安熬过去就很不容易了……
  对雁金准一的求战,高部道平只能苦笑。
  雁金君,看看自己这把老骨头吧,棋子都快拿不稳了还跑去找人争棋,何必呢。
  何况,以如今棋正社这点力量,要如何对抗日本棋院?人家捏死咱们也就是动动手指头,连滴汗都流不出来。
  算了吧,雁金君,咱们已经不是那个热血方刚的年纪了。若强行求战,只会是自取其辱……
  然而雁金准一无法接受这样的说法。
  如今秀哉已死,当年曾经与秀哉争霸的我已经是如今棋界的第一长老,资格远在濑越宪作等人之上。当年在裨圣会,濑越宪作、铃木为次郎这些人见了我都要恭敬地喊一声老前辈!
  身为当今棋界第一长老,却要老死在这个没人理会的小棋社里,当年意气风发争夺本因坊的雁金准一如何能够接受得了?
  最终,棋正社的两大支柱为此大吵了一架。
  棋正社的末日就随着这一场争执来临了……
  高部君,我知道自己这把年纪已经再没能耐去争什么胜负了,但是这是我身为一个棋手最后的骄傲啊!这将是我这一生的最后一场大战,请你原谅……
  雁金君,你会输!你会输得一败涂地,你会输掉你这辈子的名声!你什么也赢不来!
  那又如何?难道因为怕输就不下棋了吗!
  高部道平默然——他知道这么想是错的,但是这确实就是他自己的想法。
  赢不了的棋,不要去下,那将是自取其辱啊。
  但雁金准一看来,明知不可胜也要一试,这才是真正的棋士……
  1941年,雁金准一毅然脱离棋正社,重新组建了一个名叫“琼韵社”的新棋社。总帅一声号令,棋正社大半精英都随雁金准一而去,剩下一个孤零零的高部道平继续坚守在破败的棋正社。
  年近六旬的高部道平看着如今空荡荡的棋正社,感到了无尽的落寞。
  当年五大高手齐齐退出日本棋院,立志与棋院分庭抗礼,多么意气风发,多么豪情万丈。棋正社一时之内风头何其强劲,气势何其壮阔。
  随后,铃木为次郎和加藤信率先离去,小野田千代太郎也随之叛逃,如今雁金准一也离开了,当年五大高手棋盘边论道的风光景象已经彻底远去了。
  我高部道平一人,又能有什么作为呢?
  看着空荡荡的棋正社大楼,回想着十多年前棋正社成立之时的风光,不禁恍如隔世。
  雁金君,祝你好运吧。但是你我都知道,我们的时代早就结束了……
  雁金准一创立琼韵社之后,第一时间向日本棋院第二次递交了战书。这一次,仍然是指名要向吴清源挑战擂争十番棋!
  针对日本棋院上一次的拒战理由,雁金准一进行了强有力的反驳:你不是说棋正社的八段头衔没有价值吗,不是说由于棋院与棋正社有矛盾所以拒战吗?
  我雁金准一现在已经不再是棋正社主将了,你还有什么理由不敢应战?
  正力松太郎抓住时机,开始在舆论上进行强势的宣传,大致内容是雁金准一以棋界第一长老的身份,只求与吴清源进行一次巅峰之战,甚至为此不惜放弃棋正社总帅的地位,日本棋院若不应战便是太过懦弱而无情了!
  这么一顿宣传下来,日本棋院终于没办法再避战了。经过无数次商议,日本棋院终于正式同意吴清源出战。
  棋界第一长老与棋界第一新锐的擂争十番棋终于得以成行!
  关于比赛的时间限制上,《读卖新闻》最终定为了双方各十六个小时,三天内终局,棋份为分先,升降规则仍然是净胜四局将对方降级。
  1941年8月5日,镰仓读卖海道场,吴清源对雁金准一分先十番棋终于开战了。
  面对着比自己年轻了数十岁的新晋棋界至尊吴清源,雁金准一隐隐约约想到了当年那个名叫田村保寿的瘦弱少年。
  那股王者的气势实在像极了!
  雁金准一几乎十几年没有与顶尖高手过招了,长年的教棋生涯使得他的棋招几乎丧失了往日的凌厉,整盘棋难以发挥。
  不久,吴清源执白中盘获胜。
  雁金准一首战就在黑番局败退了!
  雁金准一静静地品味着这一局失败。
  即使是当年面对秀哉,甚至秀荣,自己也未曾被限制得如此厉害啊。难道自己真的已经退化到如此地步了?
  还是说,如今的吴清源,棋力已经不在当年的秀荣,秀哉之下了!
  下一局,我必定要尽全力试一试吴清源的棋力!
  当年10月1日,吴清源与雁金准一分先十番棋第二局开战!
  这一局,雁金准一一改上一局的低迷,从一开局就与吴清源的黑子展开了激烈的贴身肉搏战!向来以行棋轻灵,步调迅速,注重行棋效率著称的吴清源在雁金准一的贴身缠斗下明显不适应,很快陷入了苦战。棋赛进行到第三天双方仍然紧紧缠斗绞杀在一起,胜负难定。
  雁金准一感到了十多年没有过的兴奋——是的,这才是我想看到的争棋之局!
  雁金准一苍老的脸上终于开始显现出多年未见的因苦思流下的汗水,口中沉重地喘着粗气,几乎难以坚持。但是这正是让雁金准一热血沸腾的棋局啊!
  吴清源震撼于老将的超强计算力,几乎要感到绝望。
  不愧是连当年的秀荣名人都赞不绝口的奇才!
  如果继续战斗下去,恐怕这一局将会成为白棋的名局而被载入史册吧。
  然而,年迈的雁金准一终究没能撑到最后——白208手,致命败着出现!
  吴清源抓住机会,一举逆转局势,最终六目获胜!
  一场血战,终于败在了一步昏手上,可怜可叹啊……
  但雁金准一毫不失望——这正是他想要看到的棋局啊!
  吴清源,我们的胜负真正要开始了!
  12月27日,吴清源与雁金准一分先十番棋第三局开战,雁金准一执黑四目获胜。
  1942年2月25日,吴清源与雁金准一分先十番棋第四局开战,吴清源执黑三目获胜。
  1942年5月2日,吴清源与雁金准一分先十番棋第五局开战,吴清源执白中盘获胜。
  这第五局棋,吴清源下得精妙异常,雁金准一堪称是完败。至此,吴清源四胜一负,下一局若再胜就将把雁金准一降级了!
  而且下一局是吴清源执黑!
  雁金准一面对着吴清源,几乎完全没有对策,胜负呈现出一边倒的趋势!
  可怕,太可怕了。即使当年的秀荣师父,也未曾把我雁金准一杀得如此狼狈啊!
  吴清源,你简直是一个不可战胜的对手!
  这场十番棋的进程,又一次大大出乎了正力松太郎的预料。按照正力松太郎的计划,这一战只要雁金准一不被降级,就可以对外宣称雁金准一的八段是达到了日本棋院水平的,雁金准一就可以重回棋界的中心了——那时候,《读卖新闻》的手中将多出一块新的金砖!
  而如今雁金准一一溃千里,若真的让吴清源把雁金准一下到降级,雁金准一一世的英名就将毁于一旦了!
  毕竟,吴清源名以上只是一个七段啊!
  第五局结束后不久,正力松太郎找到了雁金准一。
  “雁金老前辈,十番棋还要下下去吗?”正力松太郎静静地问道。
  雁金准一默然良久。
  吴清源才28岁,还有无尽的提升空间,而我雁金准一早已是老朽无力了。莫非真如高部道平所说,我这次求战根本就是自取其辱?
  我这次求战,莫非真的太过仓促了?难道我真的已经无力在棋界巅峰上争夺了?
  这时候,雁金准一却想到了自己的老仇人——田村保寿,你与这帮年轻人争了二十多年,你是如何挺过来的啊……
  也许,最终你也还是累了吧。
  是啊,我一生中第一次理解了你——我也累了,我也倦了,我也老了……
  不知过了多久,雁金准一才终于回答了正力松太郎。
  “我年纪大了,身体不行了。争棋这种事情,我力不从心了……”
  正力松太郎听完,默默地走了。
  吴清源与雁金准一分先十番棋,最终仅赛五局,吴清源四胜一负。由于担心雁金准一名誉受损,主办方临时撤销了这次十番棋。
  然而,当所有人都看向获胜的吴清源时,雁金准一却默默承受着孤寂。终有一天,他又找到了独自坚守着棋正社的高部道平。
  棋正社已经人丁稀少,难以为继了。
  看到昔日的战友再次来到自己面前,高部道平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说第一句话。
  这第一句话是雁金准一说出来的。
  “高部君,你又说对了。”雁金准一笑道,“你每次都是对的……”
  高部道平也笑了。
  “不,雁金君,这一次是你对了。”
  雁金准一不解。
  “可这次十番棋,我输了啊……”
  高部道平苍老的笑声再次响起。
  “敢于求战,这才是真正的棋士啊。你没有错,你若不去挑战,就不是雁金君了……”
  雁金准一沉默良久。
  “可我最终也没敢下完这十局棋啊……”雁金准一叹道。
  高部道平收起了笑容。
  “临阵退缩,这也没有错。”高部道平回答,“毕竟,雁金君也会老的啊……”
  不久,两人再次笑了起来。
  在空无一人的棋正社大楼里,两个苍老的笑声交织在一起,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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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
  争棋历史上,临阵退缩是受到鄙视的行为。雁金准一这次临阵退缩虽然情有可原,但是对于他的名声仍然有非常严重的损害。但是,围棋史上临阵退缩的人并不止雁金准一一人而已。
  围棋史上最臭名昭著的逃兵是井上家六世春硕因硕。
  1766年,为了阻止本因坊家新一代领袖本因坊察元升段,井上春硕因硕与本因坊察元进行了一次“二十番棋”争棋。
  当时井上春硕是棋界最高段,而本因坊察元是最强新锐,两人之间的胜者将很可能成为新一任名人。
  但这次争棋的实力对比实在太过悬殊,第一局以争棋惯例弈成和棋之后,本因坊察元取得了五连胜。这五场胜利即使以后来的贴目来计算,察元也是全胜,堪称彻彻底底地击溃了对手。
  然而春硕因硕故意耍赖,坚持认为只有察元胜到六局才能升段。察元不服,一再求战,春硕却一直以身体不适避战,最终让这次争棋不了了之了。没过多久,察元正式继任新一任名人。
  这个事件使得井上春硕因硕的棋品广受质疑,最终晚节不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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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孤子 二



  1941年12月,当吴清源正与雁金准一奋力争棋的时候,地球的另一端发生了一件举世震惊的事件。
  12月7日,日本海军空袭珍珠港,美国太平洋舰队遭受惨重损失。
  12月8日,美国对日本宣战。
  太平洋战争就此爆发!
  就这样,日本陷入了进入二战时期以来敌人最多的时候,战争成为了日本各界的主旋律。
  不久,征兵的命令传到了棋界。
  吴清源的师兄弟,井上一郎被迫应征入伍。
  在刚入伍的时候,长官问井上一郎:有什么要求吗,什么都可以提。
  井上一郎十分高兴,以为自己遇到了一个体恤下属的长官,于是兴高采烈地答道:希望能尽快分配到一个舒服一点的地方去……
  长官问你,是希望听到你有志气的回答,最好能够表示一下绝对服从长官,对于军营没有任何意见——大多数情况下,领导问你有没有什么意见的时候都是希望你回答什么意见都没有的……
  井上一郎为自己的天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被分配去了最前线。不久,井上一郎在军营中患上重病,战后不久便因此病逝了。
  木谷实门下的大弟子武久势士也被强制应征入伍了。作为木谷实有生以来收下的第一个弟子,武久势士从1933年开始就成为了木谷实悉心栽培的对象,1937年木谷道场开创之后更是成为了恩师木谷实最得力的助手。在成为院生之后,武久也曾经是日本棋院当中十分受人瞩目的新星。
  然而,22岁时武久就被征调去了中国,整整五年之后才回来。五年远离围棋的时光之后,武久势士已经完全找不到当年的棋感了,只好就此放弃了围棋之路。这就是木谷实门下大弟子最终的遭遇。
  对于吴清源来说,这也不是一段他愿意回忆的时光。
  1942年,天真地相信了日本政府宣传的所谓“大东亚共荣”理论,真心认为日本发动战争是为了帮助全亚洲共同发展的吴清源亲身来到了中国南京汪精卫政权的统治区慰问日本军队。就在那时,他在所住宿的饭店墙上看到了那句令他终生难忘的标语:杀死夷化汉奸吴清源。
  对此,一贯天真的吴清源也感受到了刻骨的痛苦。
  平心而论,幼稚到轻易误信日军宣传以及对战争本质极度缺乏认知能力是吴清源不可逃避的性格缺陷,他日后因此受到的一切争议也很难说他完全不用负责任。在那个年代,有人在饭店上写这样的话语是不应该被指责的——相反,如果没有人做这些事,中国早就亡了。
  但是,过了那个年代,还回过头来指责吴清源的这一行为,就是在有些矫枉过正了——吴清源毕竟一辈子没拿过枪啊……
  就在这样的一片兵荒马乱之中,日本棋院艰难地维持着运转。到1943年,不仅手合赛时间安排变得越来越混乱,每一期手合赛场次也越来越少,甚至参加手合赛的棋手人数也逐年减退了!
  战时纸张也成了战备品,报社不得不开始重新审视需要花费大量版面去报道的围棋比赛究竟还有多少报道价值了。
  尽管如此,围棋界仍然没有完全停止运转。
  1942年,吴清源、木谷实、濑越宪作等五名七段棋手被同时升为八段。
  自日本棋院成立以来,其名下终于拥有了八段棋手!
  而其中木谷实和吴清源毫无疑问是最有资格获此殊荣的两个人。
  与此同时,其他人也没有闲着。
  1941年,在升到五段仅仅两年之后,年轻的藤泽库之助以火箭般的速度升到了六段!
  也许有人无法想象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那么我们这样来做一个比较吧。
  假设现在有一支足球队,刚刚升上上一级的联赛。但是作为一支升班马,他居然把这个级别的球队赢了个遍,然后升到了上一级别。随后又把上一级的球队再次赢个遍,再升上一级!
  足球联赛中升级理论上的最短时间是一年,但是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堪称奇迹。
  在当时的日本棋院,从五段升到六段的理论最短时间是多少呢?
  两年!
  藤泽库之助几乎是按照理论上唯一的最快升段路线前进着,他办到了几乎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更可怕的是,他从入段以来从未停止过这个奇迹,一直沿着那条仅仅存在于理论当中的升段路线前进着!
  看上去,藤泽库之助简直像是从一出生就具有了顶尖棋力!
  在渐渐因战局而显得萧条的《读卖新闻》报社(主要是因为纸张供应不足所以显得比较难以维持)苦苦寻找着新的盈利点的时候,藤泽库之助的崛起让他们看到了一线生机——吴清源,又为你找到新的对手了!
  但是,给藤泽库之助设计番棋战有一个别人根本不可能遇到的问题存在……
  大家应该都还记得,吴清源与木谷实的第一次分先十番棋最后只下了六局就匆匆结束了,因为木谷实升段,两人之间也就出现了段位差,没法继续分先对弈了。
  通常争棋都是要拖很长时间的,因为参加争棋的棋手还有别的比赛要参加。在时长普遍为两年左右的争棋赛上,双方段位相对稳定是十分必要的,否则赛制没法制定啊。
  然而,藤泽库之助是当是日本棋界唯一一个无法稳定段位的棋手——别看他现在才刚刚升到六段,说不定过两年就七段了!
  除非升到九段,否则这小子就是个段位不稳定份子啊……
  这下子可让《读卖新闻》为难了。要是下到一半藤泽库之助升段了那就太麻烦了啊……
  这也正是吴清源所担心的——藤泽库之助分明已经具有了七段棋力了啊,甚至说不定可以和自己分先对弈了!
  这种情况下,要跟藤泽库之助下定先十番棋,实在太恐怖了……
  另外,当时的藤泽库之助是全日本执黑子最强的棋手,其简朴坚实但是攻击性十足的招法常常令对手完全无暇施展才华就将对手杀得大败。任何一名棋手,面对藤泽库之助的黑棋都会感到惊恐,甚至吴清源也在1942年的升段赛中两次败给了执黑子的藤泽库之助。
  可以说拿黑棋的藤泽库之助是那个时期日本棋院内最可怕的对手!
  吴清源原本以为,按照当时的情况,应当是所有人都不大看好这次十番棋成行的,毕竟有太多的问题没法解决,而且对吴清源也明显不大公平。
  但是,出乎吴清源意料的是,日本棋院对这次十番棋十分积极!
  其实这也是当然的——吴清源刚刚先后在两次十番棋大战中横扫日本棋界两大高手,剩下的顶尖高手面对吴清源无人敢应战,如果不找个人好好杀杀吴清源的威风,今后的日本棋界就难以在吴清源面前抬起头来了!
  甚至,如果藤泽库之助能将吴清源降级,那么将来吴清源想做名人就十分棘手了!
  这正是日本棋院期待看到的——毕竟,现在的日本棋界确实找不出一个能和吴清源分先对弈的八段棋手啊……
  势如破竹的千古奇才藤泽库之助毫无疑问就是那个被日本棋院赋予了阻击吴清源重任的人!
  此时的藤泽库之助,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从古至今,从未有过一个人像他这样飞速地升段,甚至年仅22岁就高居六段,虎视七段头衔!这样的罕见天赋,只能让人联想到当年的两大棋圣道策和秀策了!
  藤泽库之助,下一代棋圣?
  最终,这次十番棋决定以定先棋份进行,即使藤泽库之助日后升段也保持定先对弈形势直至十番棋全部结束。
  1942年底,这次十番棋正式开战了。
  然而,等到棋局开战,正力松太郎连眼泪都快流干了……
  当时日本正处在太平洋战争的困难时期,国土资源极度有限的日本为了应付战争,本土的东西能榨的几乎全部榨干了,其中当然包括纸张。由于供应有限,每份报纸都只有区区两三张纸,甚至有的时候只有一张纸!
  就这几张纸,大量版面还要留给政治和军事新闻……
  但是纸虽然少了,新闻量可一点没见减少啊,相反还疑问战争的缘故大大增加了,于是大家可以想象报社唯一可行的办法了——缩小字体,节约空间!
  于是,那个时期日本的报纸,几乎都是蚊子字,要拿着放大镜看才能看得清楚。新闻用字写,拿个放大镜看得差不多也就行了,可是棋谱不行啊!密密麻麻的黑子白子上还要标注手数,稍微视力差一点的看个五分钟就眼花了!
  这棋谱还怎么登?登完谁还看!
  正力社长几乎是含着眼泪留着血坚持把这次十番棋登下去了。
  抛开这些政治因素不谈,其实这次十番棋的争夺是相当激烈的,堪称是吴清源十番棋史上最难分高下的一次争夺!
  1942年12月27日,吴清源对藤泽库之助定先十番棋第一局,藤泽库之助执黑三目获胜,吴清源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十番棋中遭遇开赛失利!
  1943年2月25日,吴清源对藤泽库之助定先十番棋第二局,吴清源执白在被提去了23个棋子的情况下竟仍然获得了中盘胜,令藤泽库之助惊诧不已。
  1943年4月,吴清源对藤泽库之助定先十番棋第三局,藤泽库之助再次以三目优势又超出一局。
  1943年6月2日,吴清源对藤泽库之助定先十番棋第四局,此时藤泽库之助已经凭借那直线升段的独特本领升到了七段,但棋赛仍然是定先对弈,吴清源执白以四目优势再扳回一局。
  1943年9月10日,吴清源对藤泽库之助定先十番棋第五局,吴清源执白再次中盘获胜,第一次将总比分超出!
  1943年11月9日,吴清源对藤泽库之助定先十番棋第六局,藤泽库之助又一次以三目优势取胜,将总比分扳平。
  1944年2月19日,吴清源对藤泽库之助定先十番棋第七局,吴清源竟再次取得中盘胜!
  至此,吴清源已经绝不可能遭到降级了!
  面对着藤泽库之助那无敌的黑棋,吴清源丝毫不落下风,即使在定先局也能抑制住横扫手合赛的藤泽库之助七段,堪称是已经具有了九段的棋力了!
  这下子日本棋院反而陷入了纠结当中——按照吴清源对阵七段棋手藤泽库之助定先十番棋的战绩,该给吴清源授予名人头衔了……
  然而,日本棋院有着充足的理由回避这个问题……
  这局棋战罢之后,吴清源终于也收到了棋界谈之色变的入伍通知书。
  这实在太荒唐了,吴清源虽然是加入了日本国籍,可他毕竟是中国人啊——给一个中国人发征兵书进日本军队,这不是很滑稽吗?
  然而,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得出,当时的日本战局何其不利。
  对于吴清源来说,这可是戳中了心中最痛的地方了。
  “杀死夷化汉奸吴清源”几个血淋漓的大字还紧紧贴在吴清源的心口上呢!如果万一进入了日本军队,家乡的人会如何看待自己!
  怀着坎坷的心情,吴清源去进行了入伍前的体检。一顿检查下来,吴清源收获了任何时候参加体检都固定的答复:体质极差,不能用……
  体质太差?那就是不用入伍了!
  吴清源兴高采烈,飞奔回家,第一次为自己瘦弱的身子庆幸。
  这个破身子救了吴清源一命啊!
  不久,吴清源得知:藤泽库之助也收到了入伍通知书……
  打仗,打仗,就知道打仗……
  打来打去有那么重要吗!
  吴清源在心底默默地埋怨着,暗暗可惜自己与藤泽库之助只怕没有机会分出胜负了。
  藤泽库之助与吴清源不同,从小身体强壮,又正值壮年,怎么看都不会因为身体原因被拒的……
  然而,5月,藤泽库之助再次出现在了吴清源的面前——不知道为什么,藤泽库之助竟然想办法逃离了兵役!
  对此,吴清源感到十分震惊。
  在这时的日本,故意逃脱兵役是十分危险的啊!
  然而,藤泽库之助毫不在意。
  吴先生,跟打仗比起来,围棋更重要……
  藤泽库之助静静地说。
  1944年5月13日,吴清源对藤泽库之助定先十番棋第八局,藤泽库之助以浩瀚的二连星首次中盘击败吴清源。
  1944年7月19日,吴清源对藤泽库之助定先十番棋第九局,藤泽库之助再次中盘获胜。
  1944年9月1日,吴清源对藤泽库之助定先十番棋第十局,藤泽库之助连续第三局中盘胜!
  在日本军队被逼得处处退缩战线而日本国内人心惶惶之时,两人奋力将这次十番棋弈完。在战乱中无心恋战的吴清源惨遭三连败,每一局都是中盘告负。然而,在这三场失利中,吴清源看到了更加重要的东西——
  比起战争来,围棋更重要……
  1942年至1944年,吴清源与藤泽库之助第一次十番棋大战,吴清源四胜六负,无升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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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有很多棋手都曾经有过入伍的经历。不过由于棋手通常身体素质欠佳,因此大多数都没能通过体检。
  在所有成功入伍棋手当中,入伍期间过得最好的要属有着“棋坛忍者”之称的岛村俊广了。岛村俊广入伍后,遇到了一个极其爱好围棋的长官,被强行留作勤务兵,成功在战场上幸存了下来。不过,像他这样的幸运儿并不多,井上一郎这样的惨剧倒是不少。
  入伍之后的棋手重新回到棋界,由于长期缺乏高水平棋赛锻炼,棋力自然会大受影响,这也是木谷实的大弟子武久势士最终没能成为职业棋手的原因所在。当时的职业棋手不愿入伍,与这一点有着很大的关系——当年濑越宪作就是在服役前强行找岩崎健造要来了一张三段的免状才避免了自己放弃棋道的悲剧。
  由于人身安全和棋力锻炼的两大原因,当时的棋手很恐惧入伍通知书。为了逃脱征兵,他们便常常参与所谓的慰问组织,以示自己是“后援队”。但是这种慰问组织的日子也不好过——毕竟,战场的环境对于长期坐在棋盘边的棋手而言还是太残酷了。
  很大程度上脱胎于战争的围棋艺术面对真正的战争时是极度无力的,只有真正平静下来才能让围棋事业蓬勃发展。这大概就是“国运昌,棋运昌”的道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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