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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8 09:56 编辑

第一百零五回 俞长侯挥泪逐弟子 施襄夏凭棋遇双雄



  上回说到,梁魏今入张府,亲眼得见范施大战,言语间告诉了范西屏七年前自己曾与施襄夏有过交谈。范西屏猜到,这场交谈必定是施襄夏突然之间棋力突飞猛进的根源所在,于是苦苦追问,终于得到了梁魏今的答复。
  那场相遇,要从雍正五年开始说起。

  雍正五年,那是施绍暗独自在俞长侯门下学棋的第三年,也是他与师兄分别后的第三年。
  范西屏的棋名,已经从上海传回了浙江,人人皆知江南棋界已有了未来的领袖。而此时的施绍暗,仍只是俞长侯门下的一个弟子,籍籍无名,每日只是在家中苦读《兼山堂弈谱》和牢记师父所教的棋招。
  某一日,当俞长侯路过施绍暗的房间,看到正聚精会神钻研盘上变化的施绍暗时,他却轻轻叹了一口气。
  施绍暗的努力,让俞长侯都为之感动。但是,施绍暗的进步实在太慢了,身为师父的俞长侯却完全找不出其中缘由来。
  施绍暗的棋力,经过这三年的努力,已经勉强能跟师父大致相当了——这大概相当于四五年前范西屏的棋力。如何让施襄夏再进一步,让他能像当年的范西屏一样轻易战胜自己呢?俞长侯想不出答案来。
  所以,每当看到施绍暗那么虔诚地复习自己所教的棋招时,俞长侯都感到一阵阵愧疚。
  俞长侯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已经再也帮不了施绍暗什么了——要想继续成长,施绍暗需要更大的舞台。
  于是,几乎完全没有征兆地,有一天俞长侯对施绍暗说道——
  “绍暗,今天我们下一局吧。如果你赢了,师父就让你出师。”
  施绍暗呆住了。
  已经十八岁的施绍暗,面容虽褪去了儿时的稚气,但那张文静的脸上始终没有变换过那副略显羞涩和呆滞的神色。
  施绍暗已成人,而俞长侯也白发渐增了。
  “你拿白棋。”俞长侯尽量用最平静的语气说道,“一局定胜负,师父命你尽全力应对此局。”
  但等了许久,俞长侯都没有见到施绍暗落子。
  施绍暗只是默默盯着棋盘,仿佛不知道这局棋该如何下出第一步似的。
  “绍暗,不要想太多,尽管落子就好。”俞长侯语重心长地说道,“从今往后,不论你遇到什么样的对手,甚至你去了京城面对你那师兄,你都要牢记:第一手棋,没什么可想的,尽管落子就好。棋盘上的一切变化,都是由落下的第一粒棋子开始的,在棋盘上你所要做的其实就只有一件事而已——开启棋盘上的变化。”
  “是,师父……”施绍暗缓缓摸出一粒白子,静静放在了棋盘上。
  那一天的对局,如以往的每一局棋一样,进行得极其安静。缓缓的呼吸声,清脆的落子音,默默在这个空荡的草庐间游走。分明是与过去别无二致的声音,但今天听起来,却总觉得这声音似乎夹杂着轻微的抽泣。
  云影缓东移,朝日渐而西。轻风掠庐盖,犹恐惊枰棋。
  那局棋,不知下了多久,也不知两人究竟下出了怎样的招法,只知道结局——
  俞长侯缓缓闭上了眼睛,嘴角露出了浅浅的微笑,像是品味着胜利的精疲力竭的战士。
  “我等这一天很久了。”俞长侯轻声说道,“绍暗,记住你还有一个远远强过你的师兄。要想达到范世勋的高度,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施绍暗深深地躬下了身子,几乎伏倒在棋盘之上。
  “弟子谨记师父教诲,永世不忘。”
  俞长侯闭着眼睛,脸上带着笑意,根本看不到此刻深深拜伏下去的施绍暗。
  没过多久,他听到一阵缓缓离他远去的脚步声。他回身看过去,只看见一个瘦削而沉稳的身影渐渐远去。直到那身影消失在草庐外的拐角处,俞长侯脸上的笑容才终于轻轻褪去了。
  目送走了施绍暗,俞长侯缓缓转过身,却只看到空荡荡的草庐。庐间小儿的嬉戏声,还犹在耳畔,此时听来,却仿佛是幻觉一般。
  他静静地走到了棋座旁,默默坐在尚还温热着的木墩上,望着满盘萧瑟的黑白子,不觉竟有些酸楚,眼中似有什么要夺眶而出一般。
  枰上的黑子,早已尸横遍野,似日簿西山。而那明亮的白子,却欣欣向荣,如旭日初升。
  “纹枰啊纹枰……”他微微笑着,抚着这枰上的纹理,却舍不得就这样收拾去枰上的棋子,“从今以后,你就要虚设于此了。你若孤寂了,可会埋怨我?”
  纹枰默然无语,只与一个苍老的长者静静相对。
  斜阳破庐下,一老一孤枰。

  雍正五年,十八岁的施绍暗正式出师。离开山阴后 ,他回到了海宁老家,陪伴在父亲身边。传闻中的施襄夏“父病刮股”,就发生在这段时期。
  学艺七年,从一个体弱多病的十一岁孩子,到一个学有小成的十八岁青年。再次见到自己的儿子时,父亲也许甚至会感到一丝陌生。
  “父亲,儿回来了。”
  看着已经成人的施绍暗,父亲隐隐有了皱纹的眼中早已忍不住泪水了。
  “来,我儿,让爹好好看看你。”父亲兴奋地说道,“学艺七年,诗文经书可曾荒废?”
  “一日也不曾荒废。”
  “好好好……”父亲语无伦次地笑着,“琴艺还记得多少?”
  “入梦便奏丝竹。”
  “我儿好,我儿好啊。”父亲拉着施绍暗进了屋内,激动地让他坐到了家中古琴旁,“可还奏得出一曲来?”
  施绍暗恭敬地向父亲行一礼,轻轻坐到了古琴后。手抚琴弦,一瞬间一切的记忆似乎全都回到了七年前。
  一曲奏罢,那熟悉的旋律早已让欣喜的父亲老泪纵横。
  诗文都还记得,琴艺也未荒废,又懂棋理,我儿出息了。父亲只顾笑着,夸着,犹如见到了自己的儿子状元及第,衣锦还乡一般。
  “你同门师兄范西屏,如今在上海棋界已经风生水起,一方称霸了。”父亲滔滔不绝地说道,“我儿,你与那范西屏同门而出,曾朝夕相对,棋艺必定也与那范西屏不相上下吧。父亲等着你在棋界出人头地,成一方国手的那一天……”
  说到这里,原本洋溢着喜庆气氛的施家却突然消沉了下来。
  施绍暗缓缓抚着琴弦,沉吟良久,说出了一句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话——
  “我不是棋手(吾非弈人)。”

  史载,施襄夏工诗善琴,棋至圣人,但他却曾“自言非弈人”,人莫解其意。
  有人说,施襄夏说出这句话,是因为他的理想是金榜题名,光宗耀祖,而非下棋。但是翻遍史集,不见施襄夏参加科举的丝毫记录。查其一生行踪,也根本没有上京赶考的余暇。
  有人说,施襄夏这是自谦,不愿自己名声太过张扬。但以他天下棋界并称二圣的地位,却竟然要自称不是棋手,岂不是要让天下棋士皆无地自容?
  也许,所有讨论这句话起因的人,都太在意这句话本身,而忽略了这句话背后的潜台词了。
  施襄夏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与其说他是在认真地阐述自己的理想志向,或者是在谦虚地恭维别人,不如说他其实是在感慨着什么。
  当棋界已有了范西屏,还需要施襄夏吗?只有最清楚范西屏有多强大的施襄夏,才真正知道范西屏有多么无法超越。
  当施襄夏说出“吾非弈人”的时候,其实在他的心底,他是真的不想做棋手了。彼时的施襄夏,还只不过是籍籍无名的施绍暗而已,反正天下也无人知晓这个陌生的名字,而棋界也不在乎少这么一个缺乏天赋的年轻人,所以何必在明知棋界属于范西屏的情况下,还要去与那自己根本无力与之匹敌的师兄争夺呢?
  独自一人,竭力三年,却只不过达到范西屏四五年前的水平。如今范西屏的棋力必定又日新月异了,他施绍暗如何有面目自称是范西屏的师弟。
  除了棋艺,他还会作诗,会写文章,喜欢读书,喜欢文化,那何不去考个功名,做做学问?即使这些还不行,他还会弹琴,自幼学琴多年,现在再回过头走那条路又有何不可?
  天下有这么多路可走,为什么一定要走那条已经注定要被冠以范西屏这个名字的棋界之路呢?
  父亲,我不是棋手,我也不想做棋手。我只愿像父亲一样,治学以致知,闲来抚琴散弈,这便足够了。原本我从小也没有别的愿望,从来都只希望成为我父亲那样的人,不是吗?
  每日这样劝说着自己,施绍暗就这么静静在海宁安顿了下来,尽心侍奉了自己一生最崇拜的父亲整整两年。这两年里,施绍暗不是一个棋手,他只是一个曾经学过棋的普通人而已。
  饱览诗书,安然度日,这样的日子闲适而幸福,不必再终日想着要超越谁,更不必为了一个虚无的目标而日夜将自己折腾得精疲力竭,这日子多舒坦!
  但时不时,不小心瞥见了被压在书箱深处那卷布满了灰尘的《兼山堂弈谱》时,施绍暗的心里总会莫名涌起一股绞痛。山阴草庐中的那七年,是被烙印在他心底的一块疤。每当触碰到这里时,都会让他的心底涌出滚烫的鲜血。

  看着每日在闲散的日子中仿佛自得其乐的儿子,施绍暗的父亲却感觉不到那份表面上的平和。他知道,在施绍暗的那份淡然之下,其实掩藏着一份深深的不甘。出于孝道,不愿让自己的父亲担心,施绍暗将所有的眼泪都埋在了心底深处,脸上始终洋溢着浅浅的笑意。
  然而,知子莫若父,施绍暗的苦涩,岂能瞒得住他的父亲。
  父亲好弈,海宁一带有他几个十分要好的棋友。父亲暗暗向这几位好友提出了一个请求。
  于是,在施绍暗回到海宁之后,总是隔几天便有海宁当地的棋手来施家做客。这些棋手,都是被父亲的那些棋友们说来的。素来好弈的父亲在欢迎之余,自然要与这些人下上几局,下着下着便会说起自己的儿子与上海那个大名鼎鼎的范西屏是师兄弟。棋手们听了,自然好奇心骤起,便忍不住技痒要与施家公子也对弈几局。
  这时候,纵你再怎么说自己不是棋手也没有用了。
  一经交手,海宁当地的棋手们便被震撼了。
  施绍暗虽不是范西屏那样的天才,但毕竟是在与范西屏的历练下成长起来的,加上他学艺的那七年简直是废寝忘食,没日没夜,水平已与浙江名宿俞长侯不相上下,海宁当地棋手岂能是他的对手。于是,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施绍暗的棋名便在海宁一带传开了。
  海宁人说,施家公子的棋力,足以称当朝第一品。
  第一品,也就是与当朝国手程兰如等人在一个水平线上,完全有资格自称国手了。
  自言非弈人的施绍暗,却不知不觉间有了“第一品”之名。这也真是讽刺。
  就这样,不咸不淡的日子缓缓过去了两年。到了雍正八年,施绍暗二十岁,可以行冠礼了。父亲为施绍暗取了“襄夏”二字作为字。从此之后,施绍暗将以施襄夏之名出现在天下人面前。
  那一日的冠礼,想必十分隆重。以施家在海宁一带的地位,必定有许多治学之士前来祝贺。
  那天的仪式结束之后,施襄夏一家人送走了所有宾客,父亲突然缓缓从屋中取出了一袋钱,放在了桌子上。
  施襄夏不解其意,默默等待着父亲的教诲。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父亲笑着说道,“男儿当志在四方,襄夏,你不可以就这么终日呆在海宁。对你来说,外面的世界更加重要。父亲很早就下定决心,在你成人之后要让你离开这里,出去见见世面。这些银两,就是为这一天准备的。你要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决不可寓于一隅。父亲等待着你下次回来的时候,能功成名就,天下闻名。”
  父亲的脸上,满是期待。
  施襄夏恭敬地向自己的父亲深深拜了下去。
  “儿谨遵父亲教诲,必不负父亲所望。”
  那一年,二十岁的施襄夏离开了海宁——他也许无法想象,这一离去,等他再回来的时候他会变成怎样一个他所从未敢奢望过的人物。
  在数百年后的现在,我们回过头去看那段历史,我们甚至可以说:施襄夏的父亲做出的这个决定,挽救了施襄夏那本可能会碌碌无为的一生。
  只是,当时的人心里究竟是何滋味,早已不得而知了。
  也许,在那天,施襄夏离去之后,父亲默默地守在门口,从那一天就开始了等待儿子回来的漫长期待。
  “将自己的亲生儿子赶到家门之外,这真的好吗?”施夫人带着泪问道。
  父亲默然良久。
  在家中,施襄夏的性格使得他永远甘愿臣服在自己的父亲之下,永远没有出人头地的野心。这样的日子也许惬意,但却绝不是一个大丈夫所应当追求的人生。
  “为了这个儿子,我必须这么做……”父亲只是淡淡地答道。

  古人所说的旅游,和现在的旅游是很不一样的概念。现代人旅游,坐个飞机或者火车,从东北到海南玩一圈顶多也就一个星期就够玩了。但在古代,交通工具能力所限(或者说马力所限),一个星期可能连省都还没出去呢。所以古人出门旅游,没几个月功夫下不来,要说要云游天下那就更是要按年来算时间了。那时候人们说我要出去旅个游,对于一家人来说就是几年见不上面,再见面说不定都不知道对方变成啥样了。所以,古人旅游,是一件需要下决心、做觉悟的大事情。
  云游天下,不过是说起来大方而已。
  施襄夏明白这个道理,再加上这孩子恋家的秉性,所以他一开始也没走多远——甚至也许就想着在外面逛几圈过一年就回家去,所以没敢走太远——始终就在浙江省内逛来逛去。
  出门几个月之后,施襄夏才刚刚逛到湖州——浙江省北部,杭州旁边,从海宁出发以今天坐火车的速度计算也就半个多小时路。
  几个月时间,家中带出来的银子其实不怎么经花。施襄夏很清楚,他不能就靠他爹给的那么一袋子钱就养活自己一路,钱得靠自己挣。
  于是,施襄夏仔细寻思一遍自己所有专长,要想挣银子无非以下几条路:
  一,写诗写文章拿出去卖,或者用这些诗文跑去官家哄人开心讨点钱。
  二,租个古琴,跑到街边摆个摊子,放个碗在前边,然后开始弹琴。
  三,赌棋。
  好像这个选择题也不难做嘛……
  为了挣点路费,施襄夏也没多想,便踏进了一家看起来挺有人气的茶楼棋座,掏出身上的盘缠往棋座旁一放,对大伙说些客客气气的客套话,便要赢钱了。
  棋座旁的大伙们一看,这小子面生,彩银又不少,看起来还客客气气的,没什么高手架势,好像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嘛,于是就乐乐呵呵地坐在对面跟他摆开了阵势。
  下了没几招,大伙再看,这情况就不对了——这脸白皮嫩的小子下棋起来还真是一点儿也不含糊,招招都用最狠的下法,专挑赢得最多的花样儿,杀得大伙东倒西歪,没一个能扛得住两下子的。
  也怪大伙不识真龙,不知道这施襄夏什么来头。施襄夏出师之前,确实基本没怎么赢过棋,所以才这么客气,但那是因为他只跟三个人下过棋——俞长侯,范西屏,徐星友。
  您几位茶楼棋手,跟那三个比起来,真是当餐后甜点都嫌寒碜!
  就这样,不大会儿功夫,施襄夏赚得是盆满钵满,跟大伙千恩万谢一通,就去找客栈投宿去了。大伙这边还傻着眼呢,心里直犯嘀咕:咱这是不小心得罪哪路真神了?
  于是,施襄夏刚到湖州没多久,湖州来了个棋力了得的年轻旅人这话便传了出去。
  也合施襄夏命中当遇贵人,这时的湖州恰好有一个人正在找高手……
  湖州一带地方长官,有一个名叫唐敔堂的,是个棋迷。雍正八年,他正好迎来了两个极其尊贵的客人——两位在京城叱咤风云,名霸一方的棋界豪强跑到太湖来游山玩水,唐敔堂便主动把两大高手迎到了自己的官邸,要好好见识见识传说中的国手风范。
  可是,本想撮合俩人对局一局的唐敔堂,却得到了两大高手“互相之间不对局”的回复。也难怪,京城高手重视名声,这一局下来谁输了回去都丢面子,你我都对彼此畏惧三分,自然不能随便开战。不过他们俩人也没说就不下棋了——俩人之间不对弈,但你可以把当地高手找几个来,我们俩就当是来指导一下地方棋手得了。
  唐敔堂为了能一睹高手风采,急忙就派人在湖州到处打探哪里有棋力厉害的,赶紧请来跟国手对弈。消息一出,道是湖州当地高手当然会迫不及待想跟传说中的国手试试身手,纷纷前来应聘。可实际情况是——根本没人搭理他。要知道,地方高手是要靠名声混饭吃的,赢一场输一场那都是身价问题。跟京城来的大国手交战,基本是输定了。这一输,你以后哪还能吹嘘自己是什么本朝第一品,胡诌什么“我要去京城一样横扫四方”的鬼话。人家来是说“指导当地棋手”,站在地方棋手这个角度来说这就叫“踢馆”啊!唐敔堂见这些当地棋手都以“维护湖州棋界尊严”为名避而不战,他可是无计可施,这会儿正挠着头呢。
  就在这时,关于湖州出现了一个棋力高强的年轻旅人的传说开始流传了。唐敔堂一听,高兴极了,急忙派人去请那个传说中的年轻高手。
  反正这人不是湖州人,赢了输了都不坏湖州棋界名声,对不?
  施襄夏听说当地官员请他去下棋,不敢怠慢,急忙整理好衣装去了官府。
  一进大堂,只见堂上坐着一个穿官服的小官,和两个衣着异常华丽的贵人。
  只见那两人,一个是须发苍白,精神矍铄,隐隐有仙气一般,看似个寿星;另一个仪表威武,老成持重,眉宇间若有杀气,活似个天将。这两个人的气质,迥异凡夫俗子,必定就是传闻中那两个京城棋界的顶尖高手了。
  “在下海宁施襄夏,拜见唐大人,二位前辈。”
  施襄夏礼数周到,气质斯文,给人一种十分舒服的感觉。唐敔堂忍不住在心里赞叹这年轻人看上去一表人才,那两位高手也微笑着颔首赞许。
  “听闻施先生云游至此,在本地茶楼竟数败本地高手,如今茶楼间已传遍先生的传说了。”唐大人笑道,“先生来的正是时候,如今敝府上正好有两位大名鼎鼎的京师国手在。这二位先生,便是……”
  “在下程兰如!”坐在前边的中年人抢先答道。
  “在下梁魏今。”坐在程兰如身后的老者缓缓说道。
  天下第一的程兰如!京城宿将梁魏今!
  这两个名字,如雷贯耳,天下棋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今真真切切地站在了这两个顶尖高手面前,施襄夏竟只觉恍如梦境。
  “晚辈施襄夏,拜见两位前辈!”施襄夏的举措竟然拘谨了起来,仓皇地又向二人行了一礼。
  “施先生,今日请你来,不为别的……”唐敔堂微笑着说道,“施先生,可想与两位大国手切磋切磋?”
  施襄夏的脑中,一片茫然。
  ——“唐大人,施襄夏并非棋手……”
  施襄夏本想这样回答的。然而……
  ——从今往后,不论你遇到什么样的对手,甚至你去了京城面对你那师兄,你都要牢记:第一手棋,没什么可想的,尽管落子就好。
  “多谢大人赏识。二位前辈,晚辈得罪了!”施襄夏的嘴仿佛是自己擅自说出了这句话。
  这正是:
  天意总不通人情,偏要愚者竞输赢。
  妄言我本非弈者,奈何枰侧血难平。
  欲知这施襄夏与两大高手胜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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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8 09:59 编辑

第一百零六回 施襄夏俗手逞妙招 梁魏今泉水喻棋道



  上回说到,施襄夏弱冠之年云游四方,行至湖州,棋名不意间流传了出去,被湖州当地官员唐敔堂请入府中与京城两大高手梁魏今、程兰如对弈。初次得见两大高手,一直自称不是棋手的施襄夏心中的棋士之血不觉沸腾了起来。
  这一战,他无法拒绝。
  于是,那一天,在唐敔堂的府上,面对天下数一数二的大棋豪,施襄夏忍不住在心底期待着这一战将会成为他的成名之战——这一战之后,世人将从此认可他作为范西屏师弟的资格,甚至他将有可能与范西屏平起平坐。
  在这样巨大的名誉的诱惑之下,施襄夏暂时放下了自己那“吾非弈人”的意愿,坐到了棋枰一侧。
  那天的对局,是由梁魏今出面与施襄夏对弈的,棋份是施襄夏受先。至于程兰如——他太看重他的名誉了,眼前这个少年的棋力还是一个谜,他不可能就这样轻易冒险出手。
  棋枰上黑白子静静布开,气氛始终显得有些沉闷而紧张。施襄夏下棋很谨慎,每一招每一式都苦苦思索,必求十足把握方才出手。由于施襄夏的长考,使得棋局节奏被拖得很慢。
  这局棋,下到很晚才结束。结果——梁魏今取胜。
  原本兴致勃勃的唐敔堂,在这缓慢而沉闷的气氛中,早已失去了看棋的耐性。施襄夏那迥异于古棋超快节奏的行棋速度,使得这位官员对施襄夏隐隐有了一丝不满。
  “程先生……”唐敔堂低声向身边的大国手问道,“这年轻人,棋力究竟如何?”
  施襄夏竟有些紧张起来,只得低着头,尽力平整着呼吸,默默等待着程兰如的评价。
  在他看来,整局棋他已经尽力而为,局面始终很接近,最后也只是小负而已,即使师父俞长侯见了也会说满意,应当能够得到程兰如的夸奖吧。若能得到程兰如、梁魏今的承认,施襄夏便也总算不妄七年学艺,好歹对得起师父了。
  但程兰如只是沉吟着,久久不发一言,让唐敔堂不知所措。
  “唐大人……”梁魏今轻声为程兰如解围道,“程先生之所以不愿评价,是因为如果据实而言,恐怕会折损湖州棋界名誉,得罪了唐大人。”
  施襄夏心底一紧。
  唐敔堂轻声笑道:“若是怕这个,那大可不必了。这施襄夏并非我湖州棋士,只是一个过路的旅人而已。程先生,有话请但说无妨。”
  “那么,唐大人,得罪了。”程兰如微微向唐敔堂行了一礼,扫了一眼那布满黑白子的棋座,轻轻哼了一口气出来,“这少年的水平,若放到京城棋界,只怕不值一提。”
  此话一出,施襄夏似乎被惊雷劈中一般,竟动弹不得。
  我的棋,若放到京城棋界便不值一提?你可知道我七年学艺下过多少功夫,可知道为了追赶我那师兄的脚步我曾多么刻苦!你甚至都没有亲手试一试我的高低,竟然就给我下了“不值一提”的评断,你凭什么?
  “施襄夏……”看到施襄夏脸上的不服,坐在对面的梁魏今微微笑着对施襄夏说道,“诚如程先生所言,你的棋尚欠火候。”
  梁魏今竟也这么说!
  刚才那局棋,我分明从头到尾都紧紧咬住了你,你根本没有机会拉开差距,直到最后你也只能以极小的优势获胜,即使如此,你竟然也要否定我的棋力?
  “这局棋……”施襄夏委屈着,声音却轻微而带着颤抖,“我下得不好吗?”
  程兰如在一旁,又不屑地哼出一口气来:“你以为你输得不多,就是你棋艺高强吗?”
  施襄夏心中竟有了些许愤恨,脸上却始终不敢表现出来。
  与程兰如的不屑相反,梁魏今的脸上却是一副和蔼的长者面容,就像那远在山阴的师父一般:“我确实没有大胜你,但不是我没有这个能力,而是我没有这个必要。”
  施襄夏不解,只是默默地看着梁魏今。
  梁魏今缓缓从棋盘上指出了几招棋:“这几手棋,是你的胜负手,是不是?”
  被梁魏今指出的那几步,都是施襄夏苦心的一手,每一招在施襄夏看来都暗藏玄机,只待梁魏今不慎应错,他便可将优劣逆转,胜负颠倒。但可惜,这几手棋全部被梁魏今看破了,结果施襄夏从头到尾没有占到一丝便宜。
  施襄夏没有张嘴回答梁魏今,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这几招棋……”程兰如抢过话头,沉重地摇着头说道,“看似高深,实则华而不实,虚有其表,毫无用处。你知道如今局面落后,虽想借奇招扭转局势,却只能想出这样普通寻常的招法,强行充作妙手高招,这种手段在京城棋手面前根本不可能奏效。正是这几招棋,暴露了你真实的实力。真正的高手,只用看这几招棋便可知晓你的极限不过如此。因此,梁先生没有必要在之后的对局中施展强手,他知道你根本没有能力威胁到他已有的优势。在你看来,也许你只是小负于梁先生。可在我看来,从头到尾梁先生都掌控着整局棋,你根本没有半点机会。你的实力,还远远不足以对梁先生构成威胁,所以我才说你的棋不值一提。”
  原本不服的施襄夏,对程兰如的这番话却完全无法反驳。他不得不承认,整局棋他确实几乎没有一丝胜机。而照程兰如所说,梁魏今甚至还没有使出全力来。
  他与真正的大国手之间的差距,还如天地一般遥远。眼前的这两个高手,甚至自己的师兄范西屏只怕也无力与之匹敌,何况是这个凡庸的施襄夏呢。
  “我本来就不是棋手……”施襄夏忍不住小声嘀咕道。
  这句话,在这个沉默的房间里显得极其刺耳。听到这句话的那一瞬间,房间里的其他三个人都微微愣住了。
  片刻之后,程兰如如同被激怒了一般,愤怒地喝道:“没出息!”
  这一声,竟让四周的气氛为之一振!
  唐敔堂有些惊讶地看着程兰如,他能感觉到身边的程兰如刚才还只是略有不满,现在他是真的在发火了。
  “施襄夏,你竟说得出这样的话,不亏我刚才给你那‘不值一提’的评价!”程兰如喊道,“身为棋士,棋可以弱,气不能输!若我当年也像你一样,一逢败绩便说不做棋手,哪还有京城大败徐星友的程兰如?你下棋畏首畏尾,遇到强敌竟甘心求一场小负也不敢破釜沉舟,这本来已经是无能的表现。如今你不过输了一局棋,竟说自己不是棋手,如此气质怎能坐于棋枰之侧?年纪轻轻便如此自暴自弃,你也配做梁先生的对手吗?”
  程兰如一顿怒喝,竟让整个府邸鸦雀无声了许久。
  程兰如喝完,余怒似还未消,便只管静静向唐敔堂行礼致歉,独自便回了客房去了。施襄夏经这一顿痛斥,委屈难当,竟忍不住流出泪来。
  想那七年学艺,在俞长侯门下,哪曾受过如此痛斥。今日一战,不止自己,只怕把师父师兄的脸面都全给丢尽了。
  施襄夏正在啜泣之时,梁魏今却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施襄夏看过去——此时梁魏今脸上那和蔼的笑意,简直如同父亲一般。
  “程先生这个人,语气重,说话狠,但人其实并不坏。”梁魏今轻声安慰道,“你可知道,在京城,能被程先生训斥的,都是些什么人物?”
  施襄夏不解其意,只流着眼泪看着梁魏今。
  “非一流高手,不得程先生怒斥。”梁魏今笑道,“你还年轻,未来还有进步的余地。程先生对你发火,恰恰说明他看好你的前途,所以才对你那句‘不是棋手’如此愤慨。你若心中不服,当从此卧薪尝胆,苦练棋艺,让程先生对你刮目相看才是啊。”
  施襄夏默然良久,心中又是羞愧,又是不甘,五味杂陈,全化在了泪水里流了出来。

  那天的棋结束之后,唐敔堂大失所望,随便打赏了施襄夏些许银两便把他打发走了。离开了唐敔堂府邸,施襄夏一时也不知该去何处了。
  就在他逗留在湖州,思考着自己下一步旅行当去何处之时,他收到了梁魏今的信——
  梁魏今和程兰如,邀请施襄夏同游!
  梁魏今、程兰如两人,从雍正八年离京开始结伴出游,在江南各地游玩了四五年时间才回去,是二人人生中一段极其重要的时期。这趟出游的原始目的,其实无非是厌倦了京城棋界的斗争而已。在那个人人都想做天下第一的京城棋界,终日充满了各类明争暗斗,而身为现任第一人的程兰如简直就是众人眼中的活靶子。生性不好争斗的梁魏今,和渐渐对京城感到厌倦的程兰如,便决定暂时远离这是非之地,云游天下,好好陶冶一下性情,享受一下生活,感受一下除了围棋之外的世间之美。同时,借这段时间,二人也想好好思考一下,自己余下的人生究竟该怎么度过——是继续投入到那暗流涌动的京城棋界争霸中,还是安安心心做个普通人,就这么隐退江湖算了。
  以他们二人在天下棋界的名气,他们想去哪里游玩,当地的棋迷、富豪、公卿贵族必定会争着抢着去迎接。古代的国手出游,从来都是吃别人的,喝别人的,临了下两局棋还要伸手拿别人家银子,被宰的那家还高高兴兴,客客气气,这种日子也确实是神仙享受啊。
  在湖州,负责接待他俩的就是唐敔堂。离开了湖州,下一站必定早早又有人去迎接,不用他们操心。所以,他们两人这一路上,不需要担心花销问题,也不用担心住宿问题,这也为他俩多捎上一个人提供了可能。
  反正都有人接送,多带一个人上路还帮别人节省路上盘缠呢。
  也许俩人给施襄夏发去邀请的时候也没多想,因为这对他俩来说真不算什么大事,就当是前几天话说重了点,给人赔礼道歉得了呗。
  但是施襄夏这边,可就受宠若惊了——
  为什么邀请的是我!
  为什么是施襄夏?当时施襄夏的棋力真的强到足以让这两位棋界大佬心动以至于抱着培养后辈的想法打算带施襄夏一起玩玩吗?不排除有这种可能性,但是笔者看来,事情其实没这么复杂。
  幻想一下,大家如果要出门旅行,除了全家游和跟团之外,允许您带一两个人同去,您会邀谁去?大多数人的答案可能都很一致——邀最好的朋友去。
  梁魏今和程兰如这趟出来,是出来散心消遣、游山玩水的,不是出来搞棋艺修行的。他们叫上施襄夏初衷很可能也不是要给他上上围棋课,培养施襄夏的围棋技艺等等,而是想找个可以一起游山玩水的朋友。这个朋友,要和他俩有共同话题,性格又要好相处,最好路上还能让他俩产生一点被人崇拜的优越感,这么一算施襄夏简直太合适了嘛。
  应该说,能得到和两大前辈一起旅游的机会,施襄夏是靠他的性格挣来的。梁魏今和程兰如都是棋界的大前辈,见惯了棋界的勾心斗角。棋手当中能有像施襄夏这么老实的,简直是绝无仅有了。而且施襄夏这个人从小学习圣贤之道,对礼仪的遵守极其严格,这让两位老前辈觉得跟施襄夏相处起来特别舒服,自然愿意带着他一起玩了。闲暇的时候,这仨人之间又可以来个围棋循环赛娱乐娱乐,饱读诗书的施襄夏赋个诗词行个酒令什么的更不在话下,这一路上不就热闹多了吗?<点评:这也是老实人讲礼仪的好处了。>
  相反,他们俩当时在湖州碰上的要是那个一副傲骨的范西屏,估计这俩人就要坚持双人游一直到回京城了。
  就这样,正在云游四方增广见闻的施襄夏意外受邀加入了正在散心游天下的京城围棋高手旅行团,成了两大国手身后的小跟班,他这就算是遇到自己命中的大贵人了。
  雍正八年到雍正十年这两年,施襄夏跟着两位前辈四处游玩,一到闲暇时就去跟前辈们讨教两局。回来前辈们休息了,施襄夏却不休息,到了深夜还在研习他与两大高手的对局。后来在他自己的文章中,他自称从这些对局中“获益良多”。但是从当时情况的发展来看,这个“获益良多”恐怕只是个礼貌用语。
  诚然,施襄夏天天跟这两大高手较量,潜移默化之中自己的水平确实会得到提升,偶尔还能从对局中偷师一两招棋来,这当然都是有好处的。但问题在于,不管施襄夏怎么获益良多,他跟两位前辈的对局棋份从未能突破定先——人家总是能让着你下,你就不能跟人家平起平坐!
  整整两年时间,施襄夏的水平始终处在被两大高手让先的程度,这就不是进步太慢了——施襄夏是遇到了什么突破不了的瓶颈,以至于卡在了这个水平上。施襄夏就是这么个天赋,尽管他的刻苦比常人要多出数倍,可是他的进步就是那么龟速,让人忍不住要感慨上天不公啊。
  其实,这可能是施襄夏的棋力已经到极限,再也提高不了了也说不定。也许施襄夏的水平就到这里,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何况被程兰如、梁魏今让先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顶多也就是去了京城被吴来仪、蒋再宾、赵两峰他们让个先,一流高手是当不成了,当个二流高手还是足够的。
  七年学艺,学成这样其实也不错了,日后在史料中还能把自己的名字镶在范西屏传后面,让人家写完了范西屏顺便写一句“同门有名施绍暗者,棋亦至上品”,好歹也算留名棋史了嘛。
  可是,偏偏施襄夏不服——好不容易让我见识到了师兄范西屏,见识到两大国手梁魏今、程兰如,结果却只让我止步于此,永远无法企及他们的高度,凭什么?
  于是施襄夏更加玩命地用功,更加刻苦地努力,哪怕每年只进步一步棋,他也无所谓,好歹总比没进步强。他的这种执着,连程兰如和梁魏今都快被感动哭了,可还是没能感动上天。上天做得更绝:你越是努力,就越让你感觉不到进步,气死你。
  在两大高手手下练了整整两年,两年前受先,两年后还是受先,这种煎熬还不知道要持续多久,施襄夏真的承受得了吗?<点评:做了两年小跟班,还是受先,气死人。>
  “吾非弈人”,这句话也许到那时为止仍然藏在施襄夏的心底吧。

  当施襄夏抱着“龟兔赛跑”的乌龟精神,以耗死一个算一个的决心继续奋力拖着自己不争气的棋力往上爬的时候,其实有另一个人,渐渐发现了施襄夏真正的问题所在。
  施襄夏的棋力迟迟无法突破瓶颈的根源,不在努力的程度上,而在另一个地方——这一点,以前的俞长侯没有注意到,后来的施襄夏自己也没有注意到,甚至施襄夏前二十二年的生命中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过。
  终于,在这一年,一个叫梁魏今的人猜透了那真正的原因。
  雍正十年,梁程结识施襄夏两年之后的一天,这三人旅行团也许是把附近都绕了一圈了,旅行点又回到了湖州一带。
  这一天,梁魏今提议大家一起去湖州南边的岘山游玩。
  笔者不是浙江人,不知道这岘山在那儿到底名气大不大,反正笔者在看围棋史之前——以及看完围棋史之后——都没听说过这么个山。也可怜了这哥仨,估计附近能玩的地方都玩遍了,只不过还不想回京城罢了吧。
  对于梁魏今的提议,程兰如显得兴致不高,对爬山这种事情没啥兴趣,于是决定就留在湖州休息休息,不去登山了。施襄夏本来出门就是为了四处走走看看,便决定跟梁魏今同去。结果一番讨论下来,四十多岁的程兰如在家睡大觉,六十多岁的梁魏今领着二十出头的施襄夏去登山了。
  当天的登山活动具体细节如何我们不得而知,但是那天的登山却最终改变了施襄夏的人生观。
  那天走在路上,梁魏今向施襄夏发问了。
  “施襄夏,你的棋……”梁魏今轻声说道,“似乎有问题啊。”
  施襄夏一愣,急忙行礼:“恳请前辈指教。”
  “恕我直言,施襄夏,你不是一个有灵气的棋手。”梁魏今坦率地说道,“你的招法往往简单平凡,即使你认为冒险的手法,在其他棋手看来也属于中庸之法。可是你却好像总不安于这种平凡的棋招,时不时却走出一些明显自己无法驾驭的招法来,像是想模仿什么人的棋路一般,这是怎么回事?”
  施襄夏听完,露出了无奈的苦笑。
  “梁先生好眼力,襄夏确实一直在模仿一个人的棋……”
  “哦?”梁魏今轻声笑道,“我看出来了,你模仿的想必是黄龙士吧。奇思妙想,置之死地而求胜,这是当年黄龙士赖以成名的下法。”
  施襄夏却笑着摇了摇头。
  “不是黄龙士?”梁魏今愣了愣,寻思了片刻,“莫非是汪汉年?当年汪汉年行棋以不拘一格著称,最擅天外飞仙,奇兵制胜。”
  施襄夏又笑着摇了摇头。
  “也不是汪汉年?”梁魏今这下子可不知所措了。他挑了挑眉毛,轻轻用手指了指自己……
  ——全局平淡,局部却有奇妙之手,这不会是在学我吧?
  施襄夏哈哈大笑:“若真能有前辈这般功力,施襄夏也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梁魏今百思不得其解,只得问道:“你到底学的谁的棋?”
  “我的师兄,范西屏……”
  范西屏?梁魏今仔细回忆,似乎是在江南听说过这个名字,却不知道究竟是何方神圣。
  施襄夏缓缓将自己与范西屏少年学弈,亦敌亦友,直到华亭分别的故事细细讲给梁魏今,听得梁魏今唏嘘不已。
  “原来你有一个一直想要超越的师兄在。”梁魏今笑道,“难怪你会刻意去模仿他的招法,是因为你想在这条路上走到他的前面啊。”
  施襄夏又苦笑了起来:“可惜,师兄是千年难见的大天才,我却是个庸凡之辈。”
  梁魏今看到,施襄夏的眼中流露出的,除了不甘之外,还有一丝绝望——他似乎已经隐隐开始认命了。
  “换做我是你,我大概也超不过范西屏的吧。”梁魏今突然说道。
  施襄夏微微一惊:“怎么会呢?梁先生乃京城一等棋豪,棋名天下皆知,怎么会跟襄夏一样呢?”
  “那是因为我没有像你一样下棋啊,施襄夏。”梁魏今笑道,“我当年学弈之时,天下棋界以徐星友先生为魁首。我欣赏徐先生的棋艺和理论,因此一直模仿徐先生行棋,以致竟几乎忘记了自己原本的棋路,结果始终被徐先生让先。后来我才明白,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的棋风,徐先生的平淡谦和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掌握得那么纯熟的,我一味模仿徐先生又怎么可能超过他呢?所以我在学习徐先生的基础上,又加入了我自己的奇巧功夫,这才有了今时今日能与程兰如先生平起平坐的地位。你一直在模仿范西屏的棋,同时你又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范西屏那样的天赋,那你又怎么可能在这条路上走得比范西屏更快呢?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棋路,你一味模仿范西屏,走在不适合自己的路子上,当然永远不可能超过他,这才是你棋艺始终无法突破一先的根源所在!”
  一番话说完,施襄夏呆立了许久。
  一直在模仿范西屏,所以自己一直止步不前,真的是如此吗?
  可是……
  “若不模仿师兄……”施襄夏轻声叹道,“属于我的棋风该是什么样子呢?我又怎么去找到这种棋风呢?”
  对话进行到这里时,二人已经来到了岘山脚下。轻轻的流水声似乎加入到了二人的对话中来,暂时打断了他们的思绪。
  那是岘山脚下一潭清澈的泉水,山泉正顺着崎岖的山路从山上流下,最终汇入其中。水势蜿蜒,水流清澈,令人心旷神怡。
  二人静静注视着这泉水,都默然许久。
  “施襄夏,你觉得是山石强,还是泉水强?”梁魏今突然问道。
  施襄夏略作寻思,轻声答道:“山石至刚,泉水至柔,各有千秋。若论屹立天地,摧木折草,则泉水不如山石;若论随势而行,刃斩不断,则山石不如泉水。”
  “答得好。”梁魏今笑道,“你看这泉水,在至刚的山石之间来去自如,畅行无阻,正是因为水无常形,不为山石所拘,顺势而动,故立于不败之地。一块石头,即使再强硬,一旦落入这潭泉水之中就会被水消去其势,没入其中,多么强大的进攻都会被化于无形,这便是泉水之胜。你所说范西屏的棋,就如同这山石,是至刚至强,以战胜战的棋。要想克制范西屏,何不效仿这泉水,因势而动,以无形胜有形呢?”<点评: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施襄夏的脑中突然涌现出无数棋局,黑白子随着这泉水声在施襄夏的眼前跃动。他突然看到了一副他过去从未想到过的图景——范西屏的棋如利刃般攻杀而来,施襄夏却犹如浩瀚的大海一般将所有的攻势都消弭于其中,让那不可战胜的范西屏也无计可施。
  以柔克刚,以无形胜有形,以海纳百川来抵御万箭齐发……
  “梁先生,我明白了……”施襄夏似乎陶醉于那副幻想出来的图景中一般,以呆滞的声音漫不经心地说出了这句话,“泉水可胜山石,我明白了……”
  师兄,我终于知道如何超越你了!<点评:名师之所以出高徒,是因为总能教在点子上。>

  那天从岘山回来,施襄夏突然变得无比渴望对局。程兰如不知道其中缘故,但仍然答应了施襄夏对局的请求。没想到,这局棋施襄夏的棋风突然大变,他不再追求那些自以为玄妙的新手,而选择将自己的棋弈得万无一失,同时又飘逸自然,追求对大局的强大掌控力。程兰如照着施襄夏的软肋打过去,却感觉自己的招法像是一柄剑砍在了水中,虽然将这片水砸开,却溅起了无数水花,反而让这片水的范围变得更加宽广了。程兰如退守本阵,则施襄夏的阵势就如同洪水一般在全盘弥漫开来,气势逼人,使得程兰如竟不知该如何抵挡。
  那是第一次,程兰如在施襄夏的面前感觉到了吃力!
  “梁魏今,你教了这小子什么?”程兰如微微有些惊恐地问道。
  梁魏今笑了笑:“我教他登山了。当时也叫你了,谁叫你不去呢?”
  从那天之后,几乎是一夜之间,施襄夏的棋顿生剧变,棋力陡然提升,竟杀得程兰如、梁魏今再也无力让他一先,甚至即使对子也偶感吃力了!
  无疑,施襄夏的棋力就这样毫无征兆地,突然跃升到了天下顶尖高手的行列当中!
  施襄夏的蜕变,成为了程兰如、梁魏今南游对中国围棋史最大的贡献。
  那之后又过了两年,梁魏今和程兰如终于决定启程回京了。他们离开京城棋界也确实太久,有必要回去镇镇场子了。但究竟是什么契机使得他们俩最终决定在这时回京的呢?没有记载,只能想象了。
  现存的施襄夏与梁、程的对局,绝大多数是出自三人在江南共同游玩的这段时期。因为这两人回京之后不久,就先后引退了。
  这些对局中,看来并没有留下多少施襄夏早期与二人的对局记录,因为这施程六局,施梁六局共十二局棋中,施襄夏的成绩是——十一胜一负。其中施襄夏执白八局,七胜一负(输给程兰如一局),执黑四局,全胜。
  看这个成绩,您应该已经感觉到了当年程兰如和梁魏今所感觉到的事情——
  施襄夏棋风大变后仅仅两年的时间里,他的棋力实际上竟然已经超越了两位称霸棋坛多年的老国手!
  “梁魏今,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程兰如几乎愤愤地吼道,“你为我们培养出了一个最可怕的敌人!这个人的出现,将把我们和整个京城棋界所有高手全都赶出棋界的中心!我们所曾经拥有或者争夺过的全部荣耀,都会被这个曾经的庸才夺走!你毁了我们所有人的前程!”
  梁魏今的脸上却仍旧是那副和蔼的笑容:“程先生,棋界本来就是长江后浪推前浪的,你又何必如此气愤呢。你自己,不也是当年击败了徐先生才取得如此地位的吗?”
  程兰如无力地坐着,脸上竟是一副绝望的表情。
  “我们的时代快要结束了……”程兰如叹息道,“本来这时代也许还能再持续十几年,但你这个老家伙,把那个大限给提前到随时可能到来了。”
  梁魏今却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轻声问道:“那么程先生,这新时代即将到来,你有什么打算呢?”
  程兰如沉默了许久。
  “我要回京城去!”
  “哦?”梁魏今对这个答案倒是吃惊不小,“这么说,您要直面这次挑战?”
  “我才没那么疯呢!”程兰如埋怨道,“我要回京城,趁现在还下得动赶紧捞最后一票,然后趁施襄夏还没有去京城之前赶紧引退,这样我就能保住一辈子天下第一的名号了。以后施襄夏再来找我下棋。我就说我引退了,不理他就行了……”
  看着程兰如那副洋洋得意的样子,梁魏今反倒是哭笑不得:“程先生,您这可不像国手的样子啊!”
  “要样子有什么用,我这辈子看重的是名声!”程兰如苦笑道,“我这辈子都在求个好名声,好不容易撑了这么多年,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名声就这么毁掉啊!”
  我要赶紧启程回京,在施襄夏来京城之前赶紧风光一顿,然后抓紧时间退休,对,就这么办!程兰如默默对自己说道,无论如何,我也得拖住施襄夏进京的步子,得让他在我退休之后再上京,对,就这么办!
  这正是:
  湖州城中三棋手,岘山脚下一潭泉。
  人生进退总难料,可笑成败皆随缘。

  欲知后事如何……

  程兰如回京一年后,施襄夏收到了一封信,是程兰如从京城寄来的。
  “施先生,请火速来京!”
  这是程兰如亲笔所写。
  施襄夏愣住了——临别时,程兰如分明千叮咛,万嘱咐,叫他不要轻易启程去京城的啊……
  京城,莫非是出了什么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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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录范西屏、施襄夏对局的清代围棋谱。

  曾经在网上看到一张帖子,上面写的是:日本道丈秀,中国黄范施,后来有人又跟了一张帖子,写的是:吴大师一出,全都玩蛋去。前一个帖子的意思是,日本古代围棋最厉害的是道策、丈和、秀策三个人;中国古代最厉害的是黄龙士、范西屏、施襄夏三个人。后一个帖子的意思是,这六个人同吴清源大师比都算不上什么。

  道策、丈和、秀策和黄龙士、范西屏、施襄夏这六个人同吴清源比,是否真算不上什么,人们见仁见智。但说黄龙士、范西屏和施襄夏是中国古代围棋实力最强的三人,恐怕没有异议。

  黄龙士是清康熙年间中国围棋的霸主,时人称他下棋犹如“韩信用兵,战无不胜”,后来他的两本围棋著作《弈括》和《黄龙士全图》流传到日本,日本棋家看后,惊叹他的战斗力足有“十三段”水平!黄龙士最负盛名的对局是与徐星友的让三子十局棋。徐星友曾师从黄龙士,开始黄龙士让徐四子,后来让三子。这期间,徐星友钻研棋艺达到废寝忘食的程度,有三年不下楼之说,棋艺得以大进。按实力论,黄龙士这时只能让徐星友二子,可黄龙士自负高棋,硬说还能让徐三子,徐星友非常气愤,就真的与黄龙士下了授三子的十局棋,双方在这十局中殚精竭虑,苦心运筹,几乎达到以命相搏的地步,所以后人便将这十局棋称为“血泪篇”。黄龙士一生独步天下,与人对局多是让子,因此他的棋力到底有多强,也没有人说得清楚,这对他和中国围棋来说,都是一大遗憾。相比之下,范西屏和施襄夏并世而出,互为对手,就比黄龙士幸运得多。

  范、施二人是继黄龙士之后中国棋坛的日月双星,他们俩本是同乡,年龄又相仿,从小便在一起下棋,互相知根知底。乾隆四年,他们两人受当湖人张永年之邀,前往授艺,张永年请他们两人对局以为示范,我国围棋史上著名的“当湖十局”便由此而生。“当湖十局”(其实是十三局,现存十一局,施以六比五领先)是范西屏、施襄夏一生中最精妙的杰作,也是中国古代围棋对局中的巅峰之作。后人的评价是“虽寥寥十局,妙绝千古”,“若两先生者,真无愧棋圣之名”。范、施二人棋力旗鼓相当,但棋风却大相径庭,施襄夏是长考派,对局时常锁眉沉思,半天不落一子,范西屏则挥洒自如,落子如飞,有时落子之后便去酣睡,似乎完全不把棋局放在心上,所以有人将范比作李白,仙气飘飘,施则是杜甫,沉稳实在。

  当然,他们两人也有相同的地方,就是计算能力超强。笔者曾听陈祖德在电视节目中讲解他们的棋,一局棋讲下来,中间不知要说多少次“厉害”,发多少遍感慨,可见他们的力量之大。这或许因为清代考证学风盛行,做学问以解释求证为要,这种风气影响到围棋,就是追求计算的缜密深远。不过从另一方面说,这种风气也限制了棋手的创造性,使他们难以突破原有的框框,这就是中国古代棋手的中盘战斗能力尽管已达到极高的水准,但古代围棋落后的座子形式却一直没有改变,并最终导致中国围棋落后于日本。正如日本棋家在惊叹黄龙士的战斗力有十三段水平之高后,又评论他的布局只有二、三段水平,所以综合实力只有七段左右,“固不足惧也”。
  来源:光明日报


  围棋圣院据说是我国数千年围棋发展史上杰出的二位国手范西屏、当年活动的场所。清乾嘉年间,这里成了棋手相聚、切磋弈技、课徒授棋之处。乾隆皇帝也曾在此与二位国手纹枰对弈,并留下了“天元楼”之御赐。当时最负盛名的四大国手范西屏、施襄夏、梁魏今、程兰如曾在这里相聚,许多名人雅士都曾来此吟诗作画、品茗弈棋。

  “国棋圣院”由清代大文学家袁枚题写,他写的《范西屏墓志铭》中,称“西屏之于弈,可谓圣矣”。历史上海宁棋手辈出,国棋圣院堪称中国围棋的一方圣地。

  范西屏、施襄夏是清代雍乾隆年间的二位围棋大国手,棋力之高,古今罕有。 --金庸


  原创作品:幽窗棋罢指犹凉——施襄夏
  最近一直学习张望老师的风格,并且非常非常喜欢《大国手》里的施襄夏,闲来随笔~望大家赐教~


  水涟愔

  西安 / 绘画/插画师
  1年前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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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8 10:00 编辑

第一百零七回 小棋生驰援大国手 施襄夏弈破赵两峰



  去往京城的马车已经整装待发,程兰如和梁魏今静静望着北方,似乎在远眺着那根本看不到影子的京城棋界。
  “四五年了,结果还是要回去了啊。”程兰如轻声叹道。
  梁魏今笑了笑:“这四五年,总算没有白下一趟江南啊。若想念江南山水,待你我引退棋界之后再回来不就行了?”
  程兰如却默不作答,只是静静点了点头。
  “二位前辈,一路走好。”他们的身后,年轻的施襄夏缓缓躬身行礼说道,“这几年,得前辈言传身教,襄夏受益良多,终生不忘。”
  程兰如和梁魏今都嘿嘿地笑了,笑声却又各不相同——梁魏今的笑声爽朗,而程兰如的笑声却略显苦涩。
  “施襄夏,在江南好好锻炼棋艺。”程兰如低声命令道,“几年之后,棋艺成熟再上京城,不必急于一时。以你如今的势头,几年之后棋界魁首之位非你莫属,我和梁先生都支持你。”
  施襄夏急忙致谢。
  这情景,一直徘徊在施襄夏脑中,数月之后仍有恍如昨日之感。
  所以,当他再次看向此时自己手中这封信的时候,他感到了迷惑。
  这是程兰如已经回京多日之后,从京城寄往施襄夏的一封信件。从字迹上看,是程兰如亲笔所写无疑。
  “火速来京……”施襄夏默念着信上的文字,低首沉吟着,“京城,难道出事了吗?”

  上回说到,施襄夏出游湖州,意外得遇程兰如、梁魏今两大顶尖高手,结伴同游前后达四年之久。期间施襄夏受梁魏今指点,从岘山泉水中悟出棋道,从此棋风大变,棋力竟突飞猛进,竟杀至能与两大高手分先对弈了。
  雍正十三年,程、梁二国手终于决定回京,临行时嘱咐施襄夏好生磨练棋艺,几年后再上京城。但就在二人回京后不久,施襄夏便收到了程兰如的急信——速进京城!
  看来京城棋界一定有了什么变故,竟然能让程兰如这样的大国手飞信求援于施襄夏这种无名之士。施襄夏得书,二话不说,立刻打点行囊,北上京城。
  由此,便引出了一段京城棋界改朝换代,双雄从此对峙京师的佳话。这正是:
  真龙岂能安于野,一遇风雨便豪杰。
  京师国手一封信,又引江湖几多劫。
  却说施襄夏进京,事先却不张扬名声,而是径直找到了程兰如府上。他的心思很细,知道程兰如既然如此匆忙地让他进京,必定是京城棋界有变,他不知此处深浅,不可贸然表露身份和来意。
  一切,都必须等见过程兰如之后再作定夺。
  “施襄夏,你先看看这局棋。”程兰如在施襄夏的眼前,缓缓摆出了一局激烈的对局。
  这局棋,招法精妙,计算深远,实属不可多得的佳作,对弈双方的水平都是顶尖的。施襄夏看着这些棋招,仿佛感到一阵阵寒意从背后腾起。
  “你觉得这局棋,对局双方棋力如何?”程兰如低声问道。
  施襄夏琐眉沉吟,犹豫了许久,似乎是在一点点品味每一招棋的味道。
  “对局双方都有堪称大国手的棋力,这局棋乃是一盘名局。”施襄夏郑重地说道,“只可惜……”
  施襄夏说着,指出了盘上收官处的一手棋。
  “尽管全局都弈得精妙异常,这最后的收官一手却大失水准。但凡擅棋之人都看得出来,这一招是白白损失一子的收法。可叹原本一场半子胜的棋局,却因为这唯一的瑕疵而弈成了半子负,惜哉惜哉。”
  施襄夏说完,抬起头,却只见程兰如脸上愁云密布,若有心事。施襄夏微微一惊,惶恐地说道:“莫非,这半子憾负的是程兰如先生?晚辈不知,多有冒犯,还望恕罪。”
  程兰如却缓缓摆了摆手:“输的不是我,这局棋是我靠对手的失误才惊险以半子获胜的。”
  施襄夏稍稍安神,但随后一想却更觉惊诧——天下竟有人能将程兰如先生逼至如此绝境,几乎难挽败局!
  “敢问程先生这局棋的对手是……”
  “一个你比我更熟悉的人。”程兰如轻声答道,“范西屏。”
  范西屏!就是当年那个师兄范世勋!
  施襄夏瞪大了眼睛,再次回味起整局棋的招法来。确实,这局棋程兰如面对的八面受敌的绝境,处处都透着施襄夏无比熟悉的那股危险的气息。只不过,与多年前的少年范世勋相比,如今的范西屏招法明显成熟完善了许多,锐利却不减当年——范西屏果然已经成长为了一个可怕到极致的对手了。
  “但最后,程先生还是赢了。”施襄夏轻轻说道,“虽是半子胜负,但程先生毕竟还是强于师兄一筹。”
  “不……”程兰如的眉头锁得更紧了,“我恐怕难以与范西屏匹敌。”
  施襄夏猛然一惊:“先生何出此言?”
  程兰如痛苦地闭上了双目,像是在回忆一场可怕的梦魇一般:“与范西屏对弈这局棋时,我招招冥思苦想,整局棋竟被我拖得花了两三天才下完。我一生中几乎从未陷入过如此苦战,这局棋里的每一招棋都已经是我的极致了。可是,范西屏……我永远也忘不了他当时的样子……”
  依稀间,当天的情境似乎又展现在了程兰如的眼前——
  紧锁眉头,苦思良策的程兰如面前,却是一个正昏昏欲睡,似乎完全没将心思放在棋盘上的范西屏!每当程兰如绞尽脑汁想出一招棋,落到棋盘之上时,他对面的范西屏却只是抬起眼睛撇上一眼,便随手一应。而范西屏那随手的应对,竟能立刻让程兰如再陷入新的一轮长考中去!
  坐在几乎精疲力竭的程兰如对面的,竟然是一个如此散漫的范西屏。而程兰如面对的,却是一局即使他已经倾尽了全力却仍然差半子的棋局。就好像程兰如使出全力向范西屏挥出的拳头,却被范西屏嬉笑着随手接住,那随意使出的力道竟足以让程兰如进不得分毫!
  这种挫败感,程兰如这一生几乎从未体会到过。
  “若范西屏认真起来,让我再跟他下一局,我必定输给他……”程兰如的脑门上竟冒出了冷汗,“现在范西屏正在找我决战,可我没有胆量去应对他的挑战……”
  施襄夏清晰地从这位天下第一棋手的身上感受到了深深的恐惧——程兰如竟然在害怕!
  “程先生,你要怎么避开范西屏的挑战?”施襄夏轻声问道。
  “梁魏今先生出面,愿意帮我先抵挡住范西屏。”程兰如低声答道,“但是我清楚梁魏今的棋力,他恐怕根本无力在全力进攻的范西屏面前挺住多久——范西屏太可怕了,即使我和梁魏今也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这句话让施襄夏的心重重地一沉。
  “那么,程先生让我进京,是要……”
  “我希望你能帮帮梁先生……”程兰如几乎是恳求道,“如今棋界群雄,能帮得了梁先生的,恐怕只有你一个人了。”
  “我?”施襄夏微微惊叹道,“我不过是棋界一个无名晚辈,为什么是我?”
  程兰如犹豫了片刻。
  “范西屏的棋力已经超过了我和梁先生。”他沙哑着声音,无力地说道,“要想帮梁先生,必须要找一个能和范西屏抗衡的人,这个人必须也有超过我和梁先生的棋力……”
  “程先生,您是说……”施襄夏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即将听到的一切。
  “施襄夏,你在江南曾经胜过我和梁魏今。”程兰如肯定地说道,“当今天下,也许唯有你能与范西屏一争高下了!”

  “梁先生,请将今天的对局摆在棋盘上吧……”
  躲在屏风后的施襄夏,听到程兰如笑着说出了这句话。随后,他听到了梁魏今轻轻的笑声。
  “程先生,莫非你想研究?”
  “我想……助梁先生一臂之力。”
  “程先生,你老毛病又犯了。”
  “梁先生,面对范西屏那般凌厉的攻势,你不想知道该如何破解吗?”
  外面微微安静了片刻。
  如何破解范西屏的攻势——这个问题,施襄夏苦苦思索了十余年了。
  “我确实想知道范西屏的招法该如何破解。不过……”梁魏今的声音微微有些阴森,“以藩王府一战来看,似乎你也难以破解范西屏的攻势啊……”
  程兰如笑了:“即使我不行,可有一个人想必知道如何对付范西屏……”
  “谁?”
  程兰如拍了拍手——这便是施襄夏等待已久的信号了。
  施襄夏缓缓迈开步子,闪过屏风,出现在了大堂里。他看到,梁魏今的脸上,写满了惊讶。
  “梁先生……好久不见了。”

  “双飞燕……”看着盘上的棋子,施襄夏不小心轻声喊了出来。他语气中的惊讶,即使那微弱的声音也掩饰不去。
  棋枰上,右下一隅,不过才第六手,范西屏的黑棋已经迫不及待施展出了强硬的双飞燕夹击右下白棋一子。
  彼时的施襄夏恐怕无法想象,其实这范梁十番棋,范西屏几乎每局棋都弈出了双飞燕。
  “襄夏,怎么了?”梁魏今低声问道。
  施襄夏紧锁着眉头:“据我所知,师兄应该是不喜欢使用双飞燕的……”
  布局双飞,起手太紧。师兄,难道你忘了吗?
  程兰如沉思片刻,缓缓说道:“这说明,范西屏使出全力了……”
  施襄夏微微一惊,看向程兰如,却发现程兰如的脸上满是不安。
  “双飞燕一招,是对角地最强的攻击。”程兰如接着说道,“范西屏的棋风,以攻为守,处处争强,是极其强硬的攻杀型棋手。但与我的厚势攻击不同,范西屏杀棋靠的是灵动。如果说我的棋在战场上是一个厚甲武士,那么范西屏的棋就是一个脚步灵活,一击毙命的刺客。对于他来说,布局的阵法,中盘的弃取谋略全都是无聊的游戏,他所等待的唯有最后那一击致命的时刻而已,那才是他的兴致所在。范西屏下棋之所以看起来随意,正是因为他不在乎那些平稳的布阵扩张,他一直在盘上寻找攻击的机会。而这盘棋,他一开局就布出了双飞燕,这是他的一个态度——这次对决,他不想再浪费时间和梁先生游戏了,他要从一开始就进攻,直到将梁先生杀败为止。”
  梁魏今沉重地点了点头:“范西屏,他向我露出獠牙了……”
  双飞燕,只是范西屏的战书而已。
  右下梁魏今以两压应双飞,压制住右下范西屏攻势之后,轻军急袭,直奔左下而来。白军杀至左下,亮出刀刃,程兰如和施襄夏看去,竟也是一招双飞燕!
  “既然范西屏向我亮刀了,我也该告诉范西屏,我也是会亮刀的。”梁魏今笑道。
  不必言明,三人心中都明白——这也是个态度,梁魏今告诉范西屏自己也要使出全力了。
  随后的变化,梁魏今和范西屏在下边展开了血肉四溅的接刃战。只见双方远斗阵法,近比武艺,杀得战鼓雷鸣,惊心动魄。数十合过后,再看局面,程兰如和施襄夏却惊讶地发现原本主导着战局的梁魏今,不知何时已经不知不觉让出了战役的主导权,处处受范西屏攻势所制,下边城池几乎尽失不说,面向中原的厚势防线也岌岌可危,不知不觉间已经即将陷入苦战了。
  无影无形中,梁魏今的招法渐渐开始混乱,双方地域优劣虽未见分晓,但斗力上范西屏已开始隐隐占据了上风。
  好在,棋局就在这里戛然而止,今日的战局暂时告一段落了。
  程兰如和施襄夏几乎可以想象,棋局暂停的那一刻,气喘吁吁的梁魏今心底是如何在庆幸这救命的一停。
  “毕竟上了年纪,不比年轻那时候了……”梁魏今苦笑道,“范西屏节奏很快,而且魄力惊人,若真的一口气跟他弈下去,我怕是要败得一塌糊涂了。”
  三人看着局面,沉默了许久。
  “施襄夏,你看到了吗?”程兰如低声叹道,“这就是如今的范西屏。”
  施襄夏缓缓点了点头
  ——师兄,你果然很强。但是……
  “让我来试试破解师兄的招法吧……”施襄夏轻声说道。

  范梁十番棋,弈于雍正十三年至乾隆元年间。这十局棋,如今没能完整地流传下来,能找到的范梁对局只有七局——无法确定这七局棋是否全都是十番棋当中所弈的。
  这七局棋,局局精彩,堪称范梁二人的水准之作。
  范梁七局棋至少有两个十分明显的特点。
  第一,这七局棋每一局都以双飞燕开局,甚至其中数局不止一次出现双飞燕棋型。而不论范西屏还是梁魏今,在应对双飞燕变化之时都有新的招法弈出,堪称古代棋谱中对双飞燕棋型的集中探索之作。若当年过周十番棋可以被冠名为“倚盖十局”,那么流传下来的这棋局范梁对局可以被称作“双飞七局”了。由双飞燕定式导致的激战,往往使得这七局棋从一开始就呈现出混乱的局面,每每双方都是从角部的争夺一步步将战火燃烧至全盘,最终在一片战火中决出胜负。一局棋就是战斗加战斗,战场连战场,一直杀到全盘无处可再战为止。再加上擅长奇巧手段的梁魏今和擅长灵巧攻击的范西屏都是局部战斗的高手,故使得这七局棋的较量显得异常华丽,可与当年黄龙周虎之争相提并论。
  第二,纵观这七局棋,给人最深刻的印象便是——转换与弃子层出不穷,令人眼花缭乱。两大高手将虚实手法用得出神入化,盘上棋子死死生生循环往复,作为旁观者不得不惊叹于对弈之人的大胆和惊人的想象力。另一方面,同为局部战斗好手的梁魏今与范西屏也让人清晰地感受到了两大高手在大局观上的强大。不拘泥于一城一池的得失,行棋皆着眼于全局而动,这正是这两大高手都达到中国古棋顶尖水平的根本原因所在。
  最终,这七局棋的胜负为,范西屏四胜,梁魏今两胜,还有一局胜负不明(棋谱没有记完全部官子,故胜负难断。笔者自己数出来的结果是梁魏今可能稍稍领先)。这七局棋中,梁魏今执白四局,范西屏执白三局。
  根据史料记载,这十番棋的最终结果是范西屏获胜。同时,史料中也明确提及,梁魏今下这十番棋的时候是得到了程兰如和施襄夏支招帮助的,尽管如此仍然没能取胜。
  史料中对这一段情节有特别描写,且引用甚广,说梁、程、施三人聚在一起往往研究一夜,每次都找出一步自认为万无一失的棋前去应战,结果范西屏第二天看了一眼随手一应,就让三人一晚上的功夫全白费了。
  如此记载,想必略显夸张,从留存下来的七局棋的形势来看其实双方的棋力仍然相当接近,甚至梁魏今还有过执黑通盘压制范西屏获胜的名局。但同样是从棋谱,我们确实可以看出梁魏今每每弈出苦心的一手,总是被范西屏巧妙化解,可见这段记载想必也非空穴来风,只是没资料里写得那么神乎其神罢了——范西屏想必还是考虑了一会儿的。
  当施襄夏亲眼看着梁魏今败在范西屏阵前的时候,他也许感到了一丝震撼——即使有程兰如和自己共同为梁魏今助力,却仍然没能击败范西屏,如今的范西屏已经强大到了何种地步啊。
  但这一次,施襄夏除了震撼之外,却并没有如过去那样感到恐惧和绝望——这是此一次,他在感慨范西屏的强大的同时,却依稀感到自己是有能力战胜他的!
  虽然得到施襄夏助力,但是真正临场应对范西屏招法的仍然是梁魏今,这使得施襄夏能发挥的余地毕竟有限。有时也许是梁魏今自己弈出了一招败招,却使得施襄夏不得不将自己放到败局中去寻找取胜之道,因此这不能说就是施襄夏输给了范西屏。如果此时施襄夏的棋力是超过梁魏今的,那么施襄夏便完全有资格说“若是我亲自去下,恐怕不会输成这样”了。
  那么,此时的施襄夏真的强于梁魏今了吗?
  至少在江南那阵,施襄夏与梁魏今流传至今的对局中,施襄夏的战绩是——全胜!
  当即使在败象已现之时施襄夏也能帮助梁魏今去寻找扭转局面的一手之时,施襄夏便已经在心底打破了对师兄的那份恐惧,真正成长为了一个可以与范西屏较量的人物了。
  于是,当梁魏今真正战败的那天到来,程兰如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时,施襄夏缓缓站了出来。
  “程先生,我去帮您拖住范西屏吧……”施襄夏自信地笑道,“他必定无法拒绝我的到访。”
  第二天,范西屏家门前。
  “师兄,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看着那个面孔隐隐有些熟悉的儒雅而沉稳的青年缓缓向自己行礼,范西屏感到自己的回忆如潮水般冲入脑中,几乎让他站立不稳。
  “师弟?”范西屏低声喊道,“难道你是……施绍暗!”
  青年直起身子,微微笑了笑:“现在,大家都叫我施襄夏。”
  我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施绍暗了……
  “太好了!”范西屏高兴得几乎要蹦起来了,“十多年了,想不到竟能在京城与你重逢,真是太意外了!走,师弟,师兄带你去京城最好的酒馆喝酒去!”
  施襄夏预想过许多与他重逢之时范西屏的反应,却完全没有预想到如今这种情况——范西屏的脸上是最真诚的,不掺一丝杂质的喜悦!施襄夏看得出,那欣喜是从内心深处发出的,绝不是装出来的。
  范西屏是真心在为与师弟的重逢而开心,他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师弟的到来可能是为了与他为敌。
  也许多年的棋界征战,范西屏其实早已忘记了,还曾有一个叫施绍暗的孩子,每日都梦想着成为他的对手。
  想到这里,施襄夏感到一丝落寞,但这点情绪很快在范西屏的喜悦的感染下被遮掩了下去。是啊,什么棋界争夺不争夺的,今日相见是师兄弟二人再会,应该忘记一切好好庆祝一顿啊。
  于是,那天的范西屏,恨不得带着施襄夏把整个京城玩一遍,那几乎是二人生命中最无忧无虑的一天了。
  “师弟,你现在棋艺如何了?”酒酣之时,范西屏毫无顾忌地问道。
  施襄夏笑了笑:“或许仍难以与师兄相提并论,但应当也远胜当初了。今日得以与师兄重逢,正想好好再与师兄切磋一番呢。”
  施襄夏其实已经隐晦地给范西屏下了战书——师兄,我要挑战你了。
  但是,正喝酒喝得高兴的范西屏却完全没领会其中的意思。
  “没问题,你已经知道我家在哪儿了,什么时候想下棋随时来我家找我下,我拦着谁也不会拦着你的!”
  看来,范西屏是完全把施襄夏所说的“切磋”理解成他们俩人小时候在俞长侯门下时那种过家家式的师兄弟友谊赛了。
  施襄夏苦笑了起来——没错,范西屏根本没有把他当做敌人,一分钟都没有过。一方面,施襄夏该为这份纯粹的兄弟情感到高兴;另一方面,他却也不得不将被范西屏忽略的这份苦闷深深埋在心底。
  但施襄夏是聪明人,他知道在让师兄见识到自己如今的本领之前,师兄是不会把他当做对手的。于是,施襄夏突然幽幽地说道,“师兄,我想在京城棋界闯出名堂,你觉得我该首先向谁挑战?”
  范西屏愣了愣,但即使如此他仍没能感觉出施襄夏语气中的一丝挑衅的意味。
  “想在京城棋界成名,就要去挑战点有名气的大人物。跟那些小鱼小虾下棋,赢了输了都没人知道,没意思。如今京城最有名的,除了我范西屏之外,就是程吴梁赵蒋了吧,你该去挑战他们!”
  “师兄建议我首先向谁挑战呢?”
  范西屏略微思考了一下,答道:“程兰如、梁魏今这俩人名气大架子大,我去找他们他们尚且还不一定理我呢。吴来仪和蒋再宾这俩人如今势同水火,彼此除了对方之外都不跟别人下棋,估计你也难以搅和进去。而且这四个人长期在棋界征战,状态保持得都不错,你去下估计会吃亏吧。那赵两峰如今在当官,名气虽和其他四人相仿,但是不怎么在棋界活动,你如果去跟赵两峰下棋也许战绩会好看一些,一战成名机会更大。”
  施襄夏内心里忍不住苦笑了起来——范西屏这意思,是说我去挑战基本是输定了,所以找个能输得好看些的对手去下,是吗?
  但这些心思,施襄夏却没有表达出来,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几天后,赵两峰府上收到了一封战书,一个叫施襄夏的无名棋手向跟他下几局棋……

  “师弟,你要当心,那赵两峰虽不在棋界行走,年纪也不小了,但有着能与程兰如、梁魏今这些人并称的棋力……”施襄夏临行前,范西屏特意来送他,对他千叮咛万嘱咐道,“你攻杀相对较弱,就不要跟他硬碰硬,少输当赢,可千万别一时逞强下成大败,那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施襄夏一边笑着答应,一边对师兄的忠告千恩万谢,旁人看来只怕得感慨这师兄弟二人关系如此好,简直胜似亲兄弟啊。
  当天的棋下到很晚才结束,施襄夏回来时天都黑了。这也不出范西屏的意料,毕竟施襄夏下棋的速度有多慢他是比谁都清楚的。
  一听说施襄夏下完棋回来了,范西屏二话不说赶紧去施襄夏住处找师弟,还准备了满肚子安慰人的话,生怕这师弟一下子受打击太大就这么又回江南去了。
  “师弟,今天的棋下得怎么样?”范西屏一边问着,一边已经把什么“胜败乃兵家常事,不必介怀”之类的话准备到嘴边了。
  施襄夏微微一笑:“下得还行,我杀了赵两峰三条大龙。”
  “师弟,俗话说胜败乃……等等,你什么?”
  “我杀了赵两峰三条大龙。”
  “那……你赢了还是输了?”
  “当然是赢了,赵两峰右下到中腹半张棋盘让我给杀了个片甲不留。”
  范西屏吓傻了——以赵两峰的棋力,纵使他范西屏去了大概也得忙活上一阵子,杀赵两峰三条大龙这可是连几代大国手都不一定干得出来的事情啊!
  这赵两峰当了官之后状态得保持得有多差啊!
  “师弟,你……把棋谱摆给我看看?”
  施襄夏诶了一声,把整局棋从头到尾摆下来。只见这施襄夏招法尽是些平庸普通的变化,却偏偏实用至极,赵两峰勉强行棋露出的破绽一个不漏全被施襄夏逮着了,一逮着就被施襄夏操着板砖往死里拍,最后硬生生让施襄夏给拍死了三条龙!
  总的来说,看完整局棋,赵两峰的大龙都是自己把自己玩死的,谁叫他欺负施襄夏名气小,下出来的都是无理手呢。不过这施襄夏也真够狠的,明明是别人在打他,他倒好,自己先把自己补结实了,回过头反把别人往死里拍,这也真是个办法。
  这次算施襄夏这小子运气好吧,不过有这一局垫底在京城也就算是有了出路了。范西屏一个劲儿为师弟高兴,又是一通庆祝,却仍然丝毫没有感觉到施襄夏想做他的对手。
  到了下第二局棋的日子,范西屏又是对着施襄夏一顿叮嘱,说这个赵两峰上次输得窝囊,肯定憋着一肚子火,你可要多加小心了什么什么的。
  施襄夏这边满头答应,对师兄真是感激之至。
  等到了晚上下完棋回来了,范西屏急忙又跑过去问情况。
  “师弟,没被赵两峰下出什么大事儿来吧。”
  “还好吧……”施襄夏笑一笑答道,“我又杀了他三条大龙,这算大事不?”
  范西屏又吓傻了。
  等把棋局摆出来一看,范西屏真是哭笑不得——上一局好歹还下了将近两百手,这一局索性下到129手赵两峰就认输了。
  再看局面,虽然棋才刚开始,但是施襄夏已经把左下到左边起码六七十目的地方给抡圆了,那边赵两峰的黑棋至少有一条龙已经死干净了,还有两条龙虽然暂时没死,但是也没啥出路可走,跟死了没啥区别了。把这三条龙都算成死龙的话,现在白棋在盘上能占上一两百目的地方,这棋是没啥继续下的必要了。
  至于施襄夏究竟是怎么赢的——跟上次一样,赵两峰杀红了眼想吃死施襄夏,结果施襄夏这小子抱着脑袋让人打了一顿居然毫发无伤,回过头却揪着赵两峰露出的破绽又把赵两峰给拍死了三条龙……
  当代中国有位著名年轻高手时越,因为棋风嗜杀故得诨名叫“场均一条龙”。可是跟他的前辈比,时越同学可能还得努力——古代著名防守型棋手施襄夏,曾创造了场均三条龙的奇迹!
  就这样,施襄夏跟赵两峰连着下了六七局棋,然后几乎毫无预兆地,棋界众人收到了一个消息——
  赵两峰突然宣布引退了!
  范西屏隐隐在内心里感到了一丝愧疚,只得一次又一次对这赵两峰官府所在的方向从内心深处幽怨地喊道——对不起啊,前辈,我也不知道我这师弟现在下棋这么疯狂;我本意只是想让师弟稍微少输一点,也没想让他赢这么厉害啊;可这也不能全怪我啊,谁叫您光顾着当官不好好调整一下状态呢;总之,对不住啊……
  于是,从此之后,棋界再无赵两峰,官场上倒是几年后多了个翰林……

  弈破赵两峰,把那堂堂京城五大家之一给下到直接引退,安心当官去了,这下子施襄夏真的是一战成名,整个京城都开始流传施襄夏的传说了。
  但即使到了这个时候,范西屏仍然没有从施襄夏身上感受到一丝敌意,他只把施襄夏当成自己的亲弟弟一样,每天带着施襄夏在京城到处游玩,日子过得开开心心。
  当然,范西屏倒也没忘记正事——天天逼着程兰如出来跟他决战。只是,现在有了施襄夏在,范西屏似乎放在程兰如那儿的心思顿时少了一半,程兰如这边压力倒也小了不少。
  就在某一次,范西屏又想起来要去催催程兰如的时候,施襄夏出现了。
  “师兄,咱们下一个十番棋玩玩,如何?”施襄夏淡淡地说道。
  “好啊!”范西屏几乎立即答应了,也马上把催促程兰如的事情放到了一边,“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开始吧……”
  范西屏的心里,直到这时都没有开始将施襄夏当成对手……
  这正是:
  昔年兄弟分别日,如今双雄并峙时。
  可叹京师赵翰林,满腹苦闷复谁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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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8 10:01 编辑

第一百零八回 镇京师双杰对峙 乱平湖两雄鏖兵



  乾隆四年,浙江平湖,张永年府上。
  某一天,范施对局开战前。
  “梁先生……”蒋再宾低声问道,“那个传闻是真的吗?”
  梁魏今饶有兴致地笑着:“哪个传闻?”
  “还能有哪个?”一旁的吴来仪压低声音斥道,“关于范施二人曾在京城下过一次十番棋的传闻,是真是假?”
  梁魏今轻轻笑了几声,缓缓反问道:“这事儿干嘛来问我?想知道,直接问范施不久行了?”
  “他们二人每每谈到此事就顾左右而言他,让人不知所谓啊……”蒋再宾叹道,“想他二人在京城时,梁先生跟他们来往最多,可知其中隐情?”
  梁魏今还是笑着,一副不正经的样子:“就算我真知道,可范施自己都不肯说的事,你们又凭什么觉得我会说呢?”
  “咱们毕竟这么多年的交情了……”吴来仪继续施压道,“当年一起上京跟徐星友斗的老相识了,何必这么不给面子呢?”
  “你就偷偷告诉我们,再给我们摆一摆那几局棋,我们保证不给传出去还不行吗?”蒋再宾也在一旁助力。
  梁魏今哈哈大笑,指着这俩人鼻子调侃道:“也真亏得你俩这心思想得如此一致,不愧是两个宿敌啊……”
  说着,梁魏今只管笑着走了,结果蒋再宾和吴来仪俩人还是什么也没问出来。
  “这梁老头,他也来这套!”吴来仪愤愤地斥道,“你知道他这叫什么?”
  蒋再宾轻轻哼一声,骂道:“这就叫‘顾左右而言他’!”

  上回说到,施襄夏为救程兰如急难,北上京城,不想正好遭遇昔日师兄范西屏。范西屏不知施襄夏来意,只道师兄弟重逢,没想太多,净顾着照顾施襄夏,还为施襄夏在京成立足出谋划策,却不想施襄夏此时早已是身负绝学,竟一出手就将京城宿将赵两峰弈到退出棋界了!
  正当范西屏为师弟高兴之时,施襄夏终于挑明了自己拜访师兄的真实来意——请与师兄进行一次十番棋大战。
  这场京城范施十番棋,各类史料对它提及不少,可见此说流传甚广。但是——没有一部资料中详细记载了这次十番棋的经过。不仅如此,对于这次较量,两位当事人,以及当时的棋界诸强竟从未正面提及过,甚至连专门搜集收录范施二人各自对局的《海昌二妙集》一书,也索性对这次十番棋举手投降,自认找不到丝毫线索了……
  这次十番棋,是中国古代围棋史中的一个悬案。
  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当事人对那次十番棋都闭口不提呢?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棋史中却也有些传闻……
  是施襄夏,压下了这场对决的信息。
  “施襄夏,听说你真要与范西屏决战十番棋了?”梁魏今瞪大了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施襄夏缓缓点了点头,笑道:“程先生想拖几年,我就帮他拖几年,仅此而已。”
  “可是……”梁魏今的表情少有地严肃着,“你不是一直想要击败范西屏吗?现在为了给程先生拖时间而冒然出战,这可是要赌上一辈子名誉的啊!”
  施襄夏的脸上却仍然挂着轻松的笑意:“前辈不必担心,我已与范西屏约定了,这是一场闭门较量。”
  “闭门较量?”
  “这十局棋,只有他和我知道,其中内容如何我们都不会说出去让第三个人知晓。”
  梁魏今听完,却更加诧异了:“施襄夏,你这么做也没道理啊——你本是为了击败范西屏而刻苦锻炼棋艺的,如今向他挑战却又闭门较量,不让别人知道输赢,那你赢了又有什么意义?”
  施襄夏微微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我与范西屏迟早会有一场殊死较量,但那一战,我不想放到现在。”
  “为什么?”
  “因为……”施襄夏虽然笑着,眉间却有一丝忧伤,“我不忍心告诉师兄我要做他的对手。在师兄心里,似乎从来没把我当成敌人,即使我向他提出十番棋较量的时候他也仍然不见一丝恶意。这样的范西屏,我又怎么忍心以敌意对之呢?”
  施襄夏说这话的时候,是真心的。
  “施襄夏,你毕竟还太年轻了……”梁魏今摇了摇头,低声叹道,“你此时口中虽说着不忍心,可你知道别人会怎么想?迟早会有人说,你是因为输得难看,怕臭了名声,故意要范西屏跟你一起隐瞒这件事的!棋界的人,可不是什么君子。”
  施襄夏哈哈大笑,似乎分毫不以为意:“多谢梁先生提醒,可是他们若真要这么说,我也不介意——说不定,我心底真的是这么想的,只是把借口编得冠冕堂皇唬住了我自己而已呢?”
  这一瞬间,梁魏今愣住了。紧接着,他却感到了一丝恐惧。
  看着施襄夏那张单纯少年的脸,梁魏今却第一次开始想到,这张脸下面隐藏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心呢?其实,也许施襄夏就是一个为了击败范西屏可以无所不用其极的人,他以兄弟情谊接近范西屏,以这局闭门十番棋试探范西屏,都是为了最后一举战胜范西屏做铺垫,他可能本质上是一个比任何人都隐藏得更深的阴谋家呢!见惯了棋界暗流的梁魏今,想到这里却也不自觉感到了战栗——这一切肮脏的想法,唯有配上施襄夏那副纯真的面庞,才显得尤其可怖。
  梁魏今怔住了半晌,施襄夏却似乎丝毫没有发觉。
  “待我终有一日,不得不与师兄真刀真枪地试炼一场的时候,我该怎么跟他说出口呢……”
  施襄夏脸上自然而然地露出了一丝忧郁,但梁魏今却不知为何,总感觉那忧郁背后隐藏着什么恐怖的东西。
  “若自己说不出口,那就等别人提出来好了。”梁魏今只是轻声说道,“若有人真心邀请你们二人对局,你只用点头答应,这就足够了。等到这个人出现的时候,就是你与范西屏兄弟相残的日子了。”
  施襄夏听到这里,却轻轻笑了一声,不知是苦笑还是佯笑。
  “不知那一天会什么时候到来……”施襄夏喃喃地说道,“不知我到底该不该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过了良久,施襄夏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杀气——
  “不知那一天,我和师兄,谁会胜,谁会败……”
  乾隆四年,平湖张府。
  当湖十局第六局。
  梁魏今看着缓缓入座的施襄夏,望着那令他从心底感到冰凉的平静的脸,他缓缓地在心底说道:施襄夏,你当年所等的那一天,已经到了……

  “师兄,请。”施襄夏的语气如北国坚冰一般寒彻心肺。
  “师弟,请。”范西屏轻声应答,心中却隐隐痛着。
  当湖第六局,范西屏执白,施襄夏执黑。
  战局一开,双方各摆阵势,皆兵法暗合,韬略相当,自是不表。但战至十一合,范西屏白子一落,施襄夏却微微皱起了眉头。
  那一瞬间,旁边看棋的高手轻轻有了几声议论。
  “投拆三……”蒋再宾低声惊叹道。
  布局之后,对方挂角一子向边上星位下一点拆三布阵,我于对方拆三正中央打入攻击,这一招便叫做“投拆三”。拆三与拆二不同,正中央的一点是其破绽所在,一旦对方从此投入棋子则将立刻把拆三两子断开,从而化解敌方军阵,反造对方两粒孤子。
  张永年听到众人议论,略有不解,轻声向蒋再宾问道:“先生,这手棋有什么问题吗?”
  “自古以来,投拆三乃弈家所忌的招法……”蒋再宾尚未开口,吴来仪已抢先答道,“布局投拆三,操之过急,必受敌所困,高手对局几乎从不如此落子!”
  投拆三,虽然能将对手阵势断成两截,但投拆三一子孤军深入,本身也是弱子,又由于所占要津位置紧要使得对手唯有奋起两侧孤子拼命与之一战,而这样的战斗往往十分复杂。
  而古棋否定投拆三,一个根本的原因在于古棋的布局是确定的——按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对角星布局。而古棋守角,以大飞为主,角部以虚应实,本意是一旦被对手攻入角地则顺势弃角而成外势,面向中腹张开大阵,同时切断对方角部与中原的联络赚一个还棋头。而遇到投拆三时,若布局落在坚实的小目或者以小飞和单跳守星位角,则角部破绽较少,可以全力参与对敌方拆三的攻击,如此则投拆三问题不大。可古棋规定了必须是星位占角,同时大飞守角使得角地十分空虚,所以这种情况下强行攻击拆三对敌方而言并不十分严厉。敌方可以轻易杀入角地从而安定一支孤军,接下来剩下的就是以一支孤军配合一片军阵攻击对方一支孤军的问题了,在擅杀的古代棋手手下如此局面大多都是被投拆三一方获利。
  古棋的星位布局,加上灵虚的大飞守角,使得投拆三几乎成为了一招禁手!
  “范西屏难道有什么想法吗?”不远处的铁头困惑地说道,“可是……”
  “他的对手可是施襄夏啊!”童金刚也轻声应道。
  梁魏今默默看着范西屏的脸,他隐约感觉到了——范西屏的心,躁了。

  四年前,京城,范施时隔十余年后第一次交手。
  落下最后一子,范西屏轻声笑了。
  “师弟,你真的变强了……”
  施襄夏却默默看着棋盘,只是皱着眉头回味着盘上的一招一式,默不作声,仿佛根本没有听到范西屏的话。
  范西屏并不介意——他知道自己的师弟是一个棋痴,从许多年前开始就是如此,师弟只要沉浸到对局中便会忘记一切。
  只是,范西屏并不知道,一直以来施襄夏是为了谁而如此忘我地沉浸于棋局之中的。

  施襄夏看着眼前的投拆三,脑中飞速闪过无数变化。
  应对投拆三,战术无非三种。
  其一,立即开战,两路大军向中央合围,力求斩敌而生。若如此应对,则战局复杂,双方均无把握,将来容易被对手借力,优劣难断。
  其二,将其中一子看轻,弃去此子而争取另一面的利益。如此一来,则需掌握大小之别,以小利换大利,其中判断乃是关键所在。
  其三,将拆三阵一化为二,一路疾驰奔袭对方角地,破敌角空成活;另一路直取边路要津,布阵于边。此招需攻敌必救,调度敌军,让对方腾不出手来进攻。而自己即使不求立地成活,也要求两路扩张军力,隐隐合围投拆三一子。如此一来,若两军成活,则投拆三一子取也不是,弃也不是,顿成废子。到时即使杀不成敌军,也能让敌军苦命奔逃,本方必定获益无穷。但此招费时费力,需处处掌握主动,争抢先手,一旦把控不住对方的行动反而将陷入苦战。
  这三种应法当中,最狠的是哪一种?
  第一策太急;第二策太缓;第三策不急不缓,而后妙用无穷。
  师兄,对付你,一定要用最狠的招法!
  施襄夏一声令下,黑全军用命,两路大军分别向中原挺进而去。转眼之间,黑势飞速扩张,不过数合便已行成两路重兵。施襄夏将两侧孤子走厚,显然是不打算弃子,要针锋相对在此与范西屏斗一斗投拆三了。
  范西屏亦是精通韬略之人,岂不识得其中变化?只见范西屏简单将角部加固两手,然后便飞也似地一纸急书命投拆三白子也向中腹奔逃,万不可被黑军封住前路。盘上只见三支孤军你追我赶,生死竞速,火药味已经越来越浓了。
  施襄夏两路大军出逃,速度自然慢于范西屏。眼见施襄夏挂角一子大军棋慢一招,范西屏立刻转向,先佯攻一手切断底部黑棋两路大军联络,然后当头一刀拦住黑挂角一军去路——范西屏这是要以投拆三和角部主营合围先杀施襄夏挂角大军,从而赢得这场投拆三之战的胜利!
  施襄夏却早已料到此招,备下了后手。只见黑军也不往前猛冲,而是突然转向,杀向了白军主营而去!
  避实就虚,深谙兵法之妙!
  原来先前范西屏虽然略战两合简单加固了主营阵地,但是此刻大飞主营内部仍然是破绽百出,经不起多少攻击的。施襄夏早已看准这一点,此刻攻向白军主营,若范西屏胆敢不应则白军将立刻折损整座大营,投拆三大军也将浮于空中,处处受制!
  范西屏大惊,急忙回兵来救。施襄夏的攻势凶猛,杀气四溢,若按寻常变化则主营必将被杀穿。范西屏此际极其冷静,弈出两招妙手,轻军合围斩杀攻入主营的黑将,其中妙味令人激赏。尽管如此,这两招妙手却也只是救回了主营而已,施襄夏趁范西屏在主营内纠缠之机命挂角大军飞奔而出,轻易便冲破了白军的合围。
  范西屏勉强的攻杀被施襄夏以避实就虚之计化解,如今轮到范西屏陷入苦战了。黑军两侧势力皆已成型,范西屏再想杀棋已无机会,只得一味逃命。好不容易逃出了黑军两边军阵的合围,勉强喘一口气,再回身一看,黑军却已成威武雄壮之势,隐隐鞭指中原,优势已成。
  投拆三一战,施襄夏大胜!
  “范西屏危险了……”梁魏今轻声说道。
  他身旁的人纷纷心惊。
  “梁先生,何出此言?”
  “心乱了,棋就会跟着乱下去……”梁魏今低声说道,“若对手是其他任何人,乱下的范西屏可能都有机会。但是对手是施襄夏,恐怕范西屏已经输了……”

  “师弟,你下得太好了!”范西屏惊喜地喊道,“以后你我同在京城,我们师兄弟可以统治整个京城棋界,这里会是你我的天下!师弟,你太出色了!”
  然而,范西屏的面前,施襄夏仍旧只是微微皱着眉头,看着棋局。这几天,每局棋之后他都是这样的状态,似乎棋局结束之后他便陷入了只有他一个人的世界中去了。
  “师弟?”范西屏轻声唤道,“你下得非常好,现在棋下完了,你可以休息一下了……”
  范西屏的眼中,只有关切。
  “不……”施襄夏低声说道,“还不够好……还可以更好……”

  白23随手!
  虽然截断了拆三黑子之间的联络,但却同时帮黑棋加强了一侧势力,导致战场外侧的另一队白棋立刻变弱,是一招欠缺考虑的问题手。
  白53随手!
  范西屏以为一旦压长黑棋理所当然会跟着应,却错失了棋型上的关键点,漏算了黑棋从外侧攻击的手段。黑54、56严厉地予以打击,白棋出路顿显闭塞,黑棋势力更加厚实了。
  白121随手!
  左下战局正激烈,白棋本应攻敌之弱,长己之强。范西屏却随意向对方强棋一侧杀去,失去了将自己弱棋走强的机会,直接导致之后在左下陷入苦战。
  白145败招!
  范西屏在下方攻杀中出现漏算,少走了一个次序,导致黑棋顿时生出严厉手段。施襄夏黑148顶,范西屏几无应手可走,败局已定。
  一连串的随手和错漏,使得范西屏本已经陷入劣势的局面雪上加霜,一步步走向深渊。施襄夏则稳步运行,精准地抓住范西屏的每一个细微的随手失误,给予最严厉的打击,使得范西屏迟迟无法将差距缩小,反而被施襄夏越甩越远。
  范西屏仍旧落子如飞,但是他的脸上几无一丝神采了。
  “范先生这局棋,错漏很多吗?”
  梁魏今听罢,轻轻地点了点头,又轻轻摇了摇头。
  四周众人,不解其意。
  “范西屏确实犯了错误,被施襄夏牢牢抓住,才使得局面越来越差。但是……”梁魏今轻轻叹了口气,“若不是施襄夏一步步把范西屏的这些错误全都挑明,以最严厉的招法去惩罚范西屏,我根本看不出那些招法是范西屏的随手……”
  “可是……”众人惊讶地说道,“您可是梁魏今先生,连您都看不出的错误,还能叫错误吗?”
  “若对手是我,范西屏早就赢了。”梁魏今苦笑道,“范西屏和施襄夏和其他棋手不在一个境界上,他们眼中看到的围棋和我们不一样。只有他们,才能清晰地发现彼此的每一个错误。而他们若不弈出来,我梁魏今根本猜不透他们的所思所想……”
  棋枰两侧,范西屏和施襄夏的脸上都没有了一丝情绪,那是两张如机械般冰冷的面容。
  “他们是怎么到达这种境界的啊……”有人轻声叹道。
  梁魏今轻轻笑了一声。
  “范西屏,凭借的是天赋。”他低声说道,“而施襄夏——能发现范西屏的破绽,这是施襄夏下棋几乎唯一的动力……”

  “师弟,你已经下得非常好了!”范西屏的脸上,满是对师弟的担心,“这只是随意所下的对局而已,你何必这么认真呢?把对局看轻些,不要走火入魔了,你现在的状态让师兄很担心啊!”
  不论刚才结束的是怎样的一局棋,不论施襄夏下得有多好,甚至不论他是赢是输,施襄夏每局棋结束之后都如入魔了一般,默默盯着棋枰,不发一语,独自分析着棋局。
  而这时,似乎不论范西屏对他说什么,他都听不到——那状态,就仿佛是一具坐着的死尸一般。
  “师弟!”范西屏几乎快要急哭了,“你我下棋只为余兴,你何必要把对局看得这么重?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在下棋?”
  “为了超过你!”施襄夏突然吼道。
  房间里突然沉寂了下来,仿佛两人突然一起从这个世界中被抽离了出去,世间的一切都不再存在了一般。
  范西屏呆滞地看着施襄夏,而施襄夏则默默地看着棋枰。
  不知过了多久,施襄夏缓缓闭上了眼睛。
  “对不起,我只是觉得自己没有下好,心情有些差,所以随口胡说而已。”施襄夏低声说道,“师兄,你不要介意……”
  施襄夏闭着眼睛,不敢看向师兄的表情。他在师兄的面前,说出了他最不愿意在这里说出的一句话。如果他此刻睁开眼睛,他将看到师兄那副从难以置信到冷漠失落甚至抱有敌意的表情——他不想看到那样的范西屏。
  然而,轻轻地,他却听到了范西屏的笑声。
  “师弟,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孩子气嘛……”范西屏笑着说道。
  施襄夏轻轻睁开双眼,缓缓看向师兄。他看到,范西屏的脸上,是如过去一样的善意。
  “师兄……你……”
  “我知道你那话不是真心的。”范西屏笑道。
  ——不,那是真心话。
  “我有什么好超越的。你我是师兄弟,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们之间何必谈那些仇敌之间的事情,有什么好超越不超越的?”
  ——不,我是为了超越你而下棋的。
  “何况,你若真想超越我,就该正式向我提出挑战啊,那我们现在就该下真正的十番棋了吧。”范西屏笑道,“可是你故意要我不要把这次十番棋说出去,这就是明证了——你不是真的想挑战我,只是想试试现在我们水平相差多少而已。你不想我们师兄弟二人在如今京城的地位受损,也不想把我们的关系变成棋界对手,所以才请我隐瞒这次十番棋的结果,不告诉外人。我知道你是这心思,你从小我就了解你,你骗不过我,对吗?”
  看着范西屏那张全无恶意的脸,施襄夏沉默着,轻轻地点了点头。
  ——不,其实不是这样的。
  “你是我的师弟,我看着你学棋过来的,天下还有谁能比我更了解你?”范西屏哈哈大笑。
  ——师兄,你真的错了。
  施襄夏只是默默点着头,脸上刻意地挤出了几丝和善的笑容。
  ——师兄,当我说我想超越你,我是真心的……
  ——在我心底,我想把你当成唯一的敌人……

  白175——妙手,绝妙!
  右上,一队早已被众人判定为必死的白棋突然又活动了起来。范西屏的白子,静静在了右上向角地深处跳了一步。
  范西屏动出了死子!
  “吴先生,蒋先生,这里有棋吗?”张永年疑惑地问道。
  “我正在算……”吴来仪焦急地说道,“我正在算,好像很复杂,我一眼看不清!”
  “没道理啊!”蒋再宾瞪大了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我们一直判定右上角白棋是全灭的啊,毫无疑问整个右上都是施襄夏的地盘,范西屏在想什么?”
  十一粒散乱的棋子组成的大龙,被黑棋团团包围在右上角,黑棋甚至封住了几乎任何一个可能的出路,白棋竟然还能有活法吗?
  “活了!”不远处在棋座上摆棋的铁头和金刚兴奋地喊道,“快看快看,黑棋这么一下,白棋只要这样就活了!活了!”
  然而,只过了片刻,二人突然愣了一会,然后竟又异口同声地喊起来:“不对!死了死了!白棋要这么下,黑棋只要这么一来,还是白棋死 啊!”
  “等会,好像这么下的话还是能活?”
  “不对,换成这么下还是白棋死啊……”
  在喧闹的众人注目下,范西屏把双手塞进袖子里,静静等待着。而施襄夏,则静静地皱着眉头,盯着棋盘,似乎四周的一切嘈杂都没能进到他耳中一般。
  二人的脸,都冷若冰霜。
  “梁先生,右上角有棋吗?”
  梁魏今苦笑着摆了摆手:“我看不出,得等他们下出来我才知道。但是……”
  但是?
  梁魏今有些惋惜地看向范西屏:“即使真的有棋,全局毕竟落后太多,恐怕已经无碍胜负了。”
  即使明知无碍胜负,但这招白175是范西屏早就准备好的妙手——范西屏的意思是,即使这局棋要输,他也要把他准备好的那招妙手下出来,让这局棋留下一个惊叹号!
  即使要输,他也要告诉天下人——这是我范西屏下出来的棋!
  这招棋是一个陷阱,一旦黑棋轻易中计就将被范西屏断吃一尾,白棋将坐地活棋!
  施襄夏苦苦思索了很久,而越是往深处想,施襄夏就越是惊叹,同时也越是嫉妒。
  ——妙,师兄,绝妙的一手棋!为什么这样的棋只有你能下得出?为什么我永远下不出你这样绝妙的招法来?师兄,我嫉妒你!这就是我为什么一定要超越你,因为你永远能下出我无法想象的棋来,我嫉妒你!
  因为这份嫉妒,所以我无论如何也要战胜你!
  过了许久,施襄夏终于取出黑子,直冲而下。右上角,本已消弭的战鼓声,再次擂响了。
  黑182,是施襄夏的妙手。这一手,虽然棋型上奇丑无比,但却是识破了范西屏最严厉的陷阱,让范西屏全军活于右上黑阵内的计策落空的奇策,可以说是应对白175妙手唯一,同时也最好的应法。
  范西屏在心底微微笑了笑,轻轻称赞了师弟一声,但手中却已电光火石又落下了一子。
  白185,是范西屏藏了许久的后手,是由白175引申出的有一招妙手。这一招,弃右上原先十一粒白子中的六粒,却借机紧气逼施襄夏吃尽右上残子的同时在另一侧打开了黑军防线的缺口。十余合后白军剩余的五子奋力逃出右上黑军重围,与右侧白军会师,转死为活,漂亮地破了施襄夏大空。
  这一连串变化,令人眼花缭乱,惊心不已。范西屏先施奇谋,布下陷阱,将右上大军死而复生。施襄夏识破陷阱,以棋型极丑的一招破解了范西屏的绝妙一击。不料范西屏顺势转身,竟又将妙手作弃子,生出另一妙手,突破黑军防线救出右上数子。这次右上之战,范施二人的构思都迥异凡人,鬼神莫测,计算皆深远精确,分毫不差,最终以范西屏棋高半招救了一半白子出去告终,堪称整局棋最大的亮点。
  尽管有此奇谋,但这局棋最终仍然是以施襄夏大胜九子半告终。范西屏早就知道此局败是必败的,却仍然要在最后时刻将自己的妙手施展出来,令观棋众人无不惊叹。
  但也许最惊叹的,是范西屏的对手,施襄夏把。
  明明是施襄夏的一局名局,但施襄夏却不得不从心底震撼于范西屏最后的手段。
  ——师兄,你要我如何不嫉妒你的天赋?

  “这十局棋,真精彩!”范西屏忍不住叹道,“只可惜,如此惊心动魄的对局,却不能流传出去让世人知晓,岂不暴敛天物?”
  施襄夏仍旧默默看着棋局,一言不发,又进入了他那冥想一般的状态中去了。
  范西屏知道这个时候即使跟施襄夏说话,他也必定不会在意,所以也就索性自言自语了起来。
  “京城棋界……”范西屏看着窗外的京城,志得意满地说道,“你我当年曾无比期待过这个地方,可是如今它就在你我脚下了。师弟,以你我的棋才,京城棋界舍我其谁啊。能在时隔十多年之后再遇到你真是太好了,我从儿时的梦想就是有一天能你我二人同掌棋界,我们就像当年在师父门下一样闲散地下棋。我现在几乎已经可以看见那个梦想实现了——师弟,你与我,我们将成为这个时代的称谓!”
  “真的吗?”施襄夏突然低声说道。
  “什么?”范西屏笑着转过身,看着那似乎还沉浸在棋盘中的师弟。
  “你的梦想……”施襄夏静静地说道,“是和我一同执掌棋界?”
  “当然是!”范西屏笑道,“我小时候,你几乎是我唯一的对手了,我坚信你会成为我在这个棋界唯一的知己。这一天看来已经到来了,不是吗?”
  范西屏笑着,而施襄夏沉默着。
  “师弟,你呢?”范西屏突然问道:“你小时候的梦想是什么?”
  ——超过你。
  “和师兄一样。”施襄夏淡淡地说道。

  “还有四局……”施襄夏的语气是冰凉的,“请师兄不要放松了。”
  “多谢师弟提醒。”范西屏的语气,也一样冰冷。
  犹记当年为棋醉,胜负何所谓?告君不得负年华,来日与君携手掌天涯。
  儿时纹枰色未改,枰侧人不再。谁教知己变仇敌?岁月风雨梦实聚散棋。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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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8 10:02 编辑

第一百零九回 程兰如一心求归隐 范西屏再战投拆三



  “施襄夏,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如此执迷于与范西屏决战?”
  施襄夏不假思索,轻声回答道:
  “人欲学弈以养终生,必定会有一个理由。有的人为了钱,有的人为了名,有的人为了向世人证明自己。我本非弈人,我下棋,就是为了击败范西屏,仅此而已。
  “若终有一日,你赢了,又当如何?”
  施襄夏低着头,默不作答。
  “赢了范西屏,你会从此退隐,不再出山吗?还是说,你会寻找一个新的目标,继续下棋?又或者,你会等着范西屏再赶上了,然后你们再进行一次决战?”
  “我不知道……”施襄夏低声答道,“我只知道师兄曾是一个我几乎永远无法企及的人,我只想向他追过去,却从没有想过追上他之后我该做什么。”
  “所以,施襄夏,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如此执迷于与范西屏决战?”
  这一次,施襄夏没有回答。
  骤然惊醒,原来只是黄粱一梦。施襄夏默默回想着梦中的内容,却陷入了沉思。
  我究竟为什么而与范西屏决战?

  上回说到,范西屏、施襄夏在京城十番决战,但其中内容皆是一团迷雾。数年后的平湖张府一战,双方却是真刀真枪,杀至第六局,竟弈成三胜三负,难分高下之局。
  双雄决战到了第六局,可以说战事已经进入了白热化,双方各自都应该已进入状态,迎来真正决定最后胜负的四局棋了。但是,众人却惊讶地发现,历来以玩世不恭,恃才傲物的形象出现在世人面前的范西屏,这一次却竟然在第六局中显出了一丝焦躁之情,这份焦躁使得他不断被施襄夏抓住细微的失误,最终遭遇一场完败。反观施襄夏,却从始至终都不曾有丝毫动摇,发挥极其稳定,即使范西屏这样的天才也很难从他手上讨得便宜。
  明明施襄夏从未在胜局数上领先过范西屏,为什么反而是范西屏开始焦躁,而施襄夏却稳如泰山呢?而心绪已经出现了波动的范西屏,还能抵挡得住施襄夏的挑战吗?
  众人就在这样对未来战局的猜测中,迎来了范施二人的第七局。
  这一局,范西屏如果不能调整好自己的心态,恐怕将凶多吉少!这次十番棋,说不定会成为范西屏从此跌落神坛的一战。
  如过去六局一样,范施再次相对而坐。他们的心里,似乎都已经渐渐开始习惯了作为对手的对方了。
  “师兄,请。”“师弟,请。”
  淡淡的两声问候过后,便是范西屏飞一般的落子。
  “上一局范西屏从一布局就过分,导致陷入鏖战。”蒋再宾低声向张永年分析道,“其实前六局几乎莫不如此,范西屏的强项在于中盘战,而论布局他确实略逊施襄夏一筹。此战关系到双方气势消长,已经到了十番棋中最关键的时刻,想必范西屏会选择更加简单而清晰的招法,不会再像上一局那样焦躁了。”
  “如果他还理智的话,自然应该如此。”一旁的吴来仪就像跟吴来仪吵架一般,又给出了针锋相对的反对意见,“但范西屏如今心浮气躁,恐怕自己的棋已经不是理智所能控制的了。以范西屏的脾气,向来只管自己过瘾,不理会对手如何。我看,范西屏这一开局恐怕又要下出什么无理手段来。”
  张永年听完,沉吟半晌,接着问道:“那二位先生觉得,这一局,谁的胜算更大?”
  二人却都沉默了许久。
  “范施二人,实力确实在伯仲之间,胜负往往只取决于临场状态甚至运气,预测他们的胜负实在太难。”蒋再宾低声答道,“但范西屏如今气躁,施襄夏却沉稳得多,若一布局范西屏便走出过分手,恐怕施襄夏的胜算更大。”
  吴来仪听罢,不屑地哼了一口气:“我看,就算范西屏布局平稳,他的胜算也不如施襄夏。”
  “吴先生何出此言?”张永年问道。
  “范西屏之所以强,就是强在行棋如天外飞仙,无拘无束。如果他因为害怕遭对手偷袭而放弃自己的自在招法,选择循规蹈矩,那他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范西屏自己,心里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吴来仪正说间,只听得众人突然一阵喧哗。
  三人大惊,急忙向棋盘上看去。一瞬间,三人也惊讶得长大了嘴巴,几乎说不出一句清晰的话来——
  白13,投拆三!
  “连续两局了,范西屏……”梁魏今玩味着这招棋,静静地在心底说道。

  乾隆元年,京城。
  程兰如呆呆地看着施襄夏,半晌说不出话来。
  “程先生,是时候了……”梁魏今在一旁轻声说道,“范西屏的挑战,你不可能永远躲着。”
  程兰如仍然沉默着,静静低下了头。
  “程先生,施襄夏已经仁至义尽,他甚至帮你拖住了范西屏整整一年,你不该怪他了……”
  “我没有怪他,梁先生。”程兰如低声叹道,“我已经很感谢他了,他做得很好。”
  三人都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坊间传闻,范施在京城,秘密进行了一次十番棋较量。这两个京城棋界势头最猛的后起之秀,本该就此决定谁才是京城棋界的新王者,可是这十局棋的胜负却没有流传出来,棋界也几乎无人知晓。
  听到这传闻的时候,程兰如就知道,施襄夏已经尽力在帮他了。既然施襄夏不希望别人知道结果,那么程兰如自然也就不该多问。
  不知过了多久,程兰如突然抬起了头,脸上挤出了一丝笑意。
  “梁先生,我们大概是时候该引退了吧。”程兰如笑道,“这棋界已经换了天地,何况你我也都早就厌倦了这里的勾心斗角。我们二人就此离开这京城棋界,带上家人去江南找个没人知道的地方隐居,每天游山玩水,下棋为乐,如何?”
  梁魏今和施襄夏都没有回答。
  程兰如继续笑着说道:“这一年借着藩王所赐‘天下大国手’的名号,我可是挣了不少银子。虽然本以为可以多挣上几年,但是眼下这些也不少了,让咱们安度晚年必定是够用了的。范西屏这孩子棋力很强,何况现在还有个施襄夏了,棋界本来就是他们的舞台,不能再被我们这些老家伙占着了。施襄夏,有机会你可以亲自去告诉范西屏,我程兰如属于上一个时代,他没必要来找我挑战,天下第一我让给他就是了。你该告诉他,他的对手是你施襄夏,而不是我这个老头子……”
  “程先生……”施襄夏轻声打断了程兰如,“您就这么害怕与师兄对决吗?”
  进京不过一年,经过与赵两峰、范西屏的两次大战,如今施襄夏身上的那份自信与从容已经如同与生俱来的天赋一般了——很难想象,当年江南那个呆滞的少年竟然会成长成如今这样。
  程兰如被施襄夏这么一问,立刻消沉了下去,方才强行装出的笑意顿时无影无踪了。
  “施襄夏……”梁魏今在一旁轻声说道,“刚才那句话,真不该问。”
  “我只是很想知道……”施襄夏却向前走了一步,继续说道,“程先生,你贵为天下第一,竟然害怕与一个少年交战,这是真的吗?”
  程兰如缓缓将身子背了过去,似乎不敢看向施襄夏的眼睛。
  “程兰如先生,您不过才五十岁年纪,从古至今从未有在这个年纪就告老引退的国手。您为什么如此畏惧范西屏,为什么连跟他再交手一次的勇气都没有?”
  “施襄夏,够了……”梁魏今有些不悦地低声说道。
  “程先生!”施襄夏却提高了语调,几乎喊着说道,“你就这么怕输给范西屏吗?”
  “是的!我怕!”程兰如突然竭尽全力喊道。
  尽管因为背对着大家,所以梁魏今和施襄夏看不到程兰如此刻的表情,但是那声音似乎已经清晰地刻画出了程兰如现在青筋暴突,声嘶力竭的样子。
  “施襄夏,你没有做过天下第一,你根本不懂这是一个什么位置!所有人都想超过你,所有人都巴不得你输棋,没有人真正在乎你的感受!下棋是为了什么?我当年不过是为了出人头地,让那些公卿大人们都看得起我,让我自己在史书上立下个名声,希望那名声好听点,仅此而已!范西屏想要天下第一,我让给他。天下人想要我退位,我这就退。我所要的只是在我死后,后人会说程兰如当年一辈子都是天下第一。不只是不想沦落到像徐星友那样,风光了几十年,到头来别人却会不断念叨他最后输给了谁,输得如何如何不堪。我要所有人记住我是大国手,而不是记住我最后输给了什么人!我就想要个好名声而已,我没有杀人没有放火,我把别人想要的东西给人家,从人家那儿换一点我想要的东西,天经地义,为什么我还要被训斥,被不屑,被当成懦夫?施襄夏,你当年也不过是范西屏的一个手下败将而已,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怕输给范西屏?我这一辈子都没有输给过范西屏!”
  程兰如说完,整个房间都沉寂了,只有程兰如自己沉重的喘息声不知何去何从。
  “施襄夏,现在你满意了?”梁魏今的声音似乎没有一丝力气,仿佛刚才声嘶力竭的那个人是他一般。
  施襄夏默然许久,终于缓缓抬起手,抱住拳,向程兰如恭敬地行了一礼。
  “恭喜程先生,师兄不会马上来挑战你,你还可以继续多挣些银子养老。”
  程兰如和梁魏今闻言一惊,脑中一片空白,身子竟几乎动弹不得。
  “师兄病了。”施襄夏缓缓说道,“是场大病,不知病根在哪里,只知道病得几乎下不了床,只能终日躺着静养。在师兄病愈之前,他都不可能来向您挑战了——真是可喜可贺,天下大国手免于就此引退,棋界幸甚,天下幸甚。”
  说完,施襄夏如过去一样,向两位前辈行了一个标准而规范的躬身礼,然后便再未发一言,转身离去了。
  梁魏今细细思索了片刻,站起身追了出去。而程兰如,一直呆呆伫立在原地,甚至都没有转过身去看一眼正离去的施襄夏。
  没有人知道,此刻的程兰如是一副怎样的表情 。

  投拆三,在古棋中是一招禁手。
  这招棋,看似强横,直取敌腹,重重击向敌人软肋,但其实也是把自己逼入了绝境,以一粒孤子挑战敌两支大军。凡投拆三,往往攻敌不成,反而让自己受其拖累,导致全局苦战。
  凡事不可做绝,逼人太甚必将反受其害,棋盘上讲究的是中正平和,穷寇莫追。
  范西屏,连续两局下出了投拆三,他真的是一个如此心浮气躁之人吗?上一局吃了亏,他不肯服输,一定要在这一局找回颜面,竟偏执到要再用禁手?
  施襄夏没有给范西屏一丝机会,尽管这次范西屏略有变招希望能改变局面,但施襄夏仍然步步落到紧要处,棋局行棋未几范西屏已是处处受攻,自己反受其乱了。
  “看来范西屏还是没能平静下来啊。”众人评价道,“如此乱来,只怕范西屏这局棋又要脆败了。”
  “我看倒未必。”梁魏今突然轻声笑道。
  众人不解,问道:“昨日我们说范西屏投拆三时暗藏高招,梁先生说范西屏只是心思乱了。今日我们说范西屏心思未平,您又说未必如此。梁先生,您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梁魏今笑着摇了摇头,缓缓说道:“连我都看得出来范西屏心躁,你们以为范西屏自己会看不出来吗?他必定知道自己过躁了,却仍然下出了投拆三的棋,这是心躁吗?”
  众人一愣,纷纷反问道:“那,范西屏这是……”
  “我看范西屏的招法,虽因为投拆三而局面紧张,但是他今日所弈比昨日要镇定得多,招法皆非随手,细腻精准,虚实相应,不像是心躁弈出来的棋啊。”
  “梁先生认为范西屏并非心躁,那为什么还要下投拆三?”
  “因为他是范西屏。”梁魏今笑道,“众人都说投拆三是禁手,可是昨日对局后他静下心来,也许真正下过投拆三之后却觉得这招棋并非一无可取之处,于是想试试这棋究竟有没有可能有合理的变化。今日之局,他就是想借施襄夏的手进行一次试验而已。”
  “可这是范施十局的较量,胜负关系到棋界地位啊!范西屏竟敢在这种棋局中进行试验?”
  “所以我说了,因为他是范西屏啊。”梁魏今笑道,“天下也只有这个自信到狂妄的范西屏,才能有这样的胆魄吧。”
  众人叹息片刻,仍然觉得不可思议:“目前来看白棋似乎仍然在被施襄夏追击,范西屏这么下真的不是因为急躁吗?”
  梁魏今肯定地点了点头:“范西屏,绝不是一个意气用事的人。我了解他,他的心其实很静。”

  “施襄夏,你说的是真的吗?”梁魏今追上前来,喊住施襄夏,“范西屏重病在床?他现在如何,可有什么危险?要不要我去找京城最好的大夫来?”
  施襄夏却微微欠身,轻声拒绝道:“承蒙梁先生挂念,但师兄的病绝无大碍,两三年之后必定会痊愈。”
  “这是什么话,病到不能起床,而且至少要大病两三年,你却一点不为他担心?难道你想你师兄死吗?”
  梁魏今说到这里,心底却不自觉地有些惊恐——难道真是如此?
  施襄夏与范西屏决战十番棋输得一塌糊涂,自认自己终生都不可能超过范西屏,所以刻意毒害范西屏以取而代之?这一切,就像传闻中徐星友加害黄龙士的故事一样,乍一听合情合理,难辨真伪。过去棋界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传闻,甚至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事情。棋界暗流的丑恶,梁魏今比谁都清楚。如今的施襄夏,会为了超越范西屏而不顾一切吗?
  “真是如此吗,施襄夏?”梁魏今的声音突然低沉了下去,“难道是你希望范西屏死,甚至是你下毒害他的?为什么他刚跟你下完十番棋,就如此重病了?”
  梁魏今脸上的恐惧是真的,他甚至有些不敢接近施襄夏了。
  “梁先生,您竟会这样看我?”施襄夏轻声问道。
  梁魏今却无言以对。
  “走吧,梁先生,我带你去个地方。”施襄夏低声说道,“真相如何,你去了便知。”
  二人走了没多久,就到了范西屏家门前。施襄夏为梁魏今打开门,向里屋一伸手,缓缓说道:“梁先生,您既然如此担心师兄,就进去看看吧。”
  梁魏今不解其意,小心翼翼地进去了。到了里屋,推开门,却只见范西屏人虽然躺在床上,脸上却无丝毫病容,此刻竟还在看着闲书。一见梁魏今进门,范西屏吃了一惊,哇呀一声竟蹦了起来。
  “梁先生,您怎么进来的!”范西屏惊慌地问道。
  梁魏今正不知所措时,施襄夏从他身后闪了出来:“是我给梁先生开的门,梁先生担心你的病,想来看看你。”
  施襄夏说这话的时候,甚至还憋着笑。
  “师弟,不是说好了你帮我挡着外面的人的嘛,你怎么还把人往里屋放啊!”
  师兄弟俩竟然斗上嘴了,让莫名其妙的梁魏今站在门口愣了半晌。
  “你的病不是很重吗?”好不容易三个人坐定了,梁魏今迫不及待地向范西屏问道,“施襄夏说你都下不了床,起码要病两三年……”
  “师弟,你怎么这么恨我,把谎话都编得跟咒我似的?”
  “我若不这么说,怎么骗得过程先生呢?”施襄夏笑道。
  “骗程先生?”梁魏今突然恍悟道,“难道你们……”
  施襄夏嘿嘿一笑:“下十番棋的时候,我告诉师兄是程先生不敢应他的挑战,所以我才来帮程先生争取时间的。我本意是想劝师兄撤下战书,但是若贸然撤下战书又怕被别人说师兄是怕了程兰如,有损师兄名声……”
  “所以你们就编了这么一出装病的戏,既不损程先生和你范西屏两边的名声,又能让这事儿风平浪静?”
  范西屏和施襄夏相视一笑。
  “师弟告诉我,程先生并非真心避战,而是想风光几年后就此引退。我本以为程先生是想霸占京城第一的位置不退,这才苦苦相逼。既然程先生没想真心压着我,那我做个顺水人情让程先生功成身退又有何不可呢?”范西屏说完,竟哈哈大笑起来。
  “可你们不怕程先生又反悔,迟迟不肯引退?”梁魏今问道。
  “若真是那样也不怕。”施襄夏笑道,“几年后我们就说师兄病好了,又可以下棋了,再去找程先生决战就是了。”
  “这一计妙就妙在这里了。”范西屏嘿嘿地笑着说道,“如果程先生真的是想引退了,他与我的恩怨就一笔勾销,我以病体送程先生安心退位;若程先生骗了我师弟,那就是程先生不对了,到时候可别怪我范西屏对他不客气!”
  “妙!妙!妙!”梁魏今赞许不已,竟忍不住拍手叫好,“自古以来只有装病避战的,可从没听说过有装病的挑战者。你们这步棋,走得真是天外一击啊!”
  “只是可怜了我啊,又苦了我师弟啊。”范西屏苦笑道。
  “哦?”梁魏今问道,“此话怎讲?”
  “可怜了我,要在这里躺上两三年,不能出去跟人下棋,了无生趣;苦了我师弟,这些年要替我挡着外面的挑战者,还要下棋赚钱供咱师兄弟俩人生活。”
  “能有这么两全其美的办法已经非常难得了,师兄你就忍忍吧!”
  三人又是大笑一阵,这病人的屋子里却有着外边那些大活人的世界里没有的真诚和快活。
  “可我还有一事不明……”梁魏今突然有些严肃地说道,“范西屏,你真的愿意就这样放过程先生?不与程先生再战一局,你心里不会觉得委屈?”
  范西屏却笑着答道:“我范西屏下棋,从不委屈,胜败各凭本事。程先生那局棋虽然是使小聪明胜了我,但是也让我明白了我不是为钱而下棋的,这便算是扯平了吧。既然如此,我又何必逼人太甚,非要让程先生恼羞成怒使出全力跟我大战一番呢?我才不喜欢那种争棋呢,下棋嘛,开心就行了。”
  梁魏今赞许地点了点头,又问道:“你说你不是为钱而下棋,那你为什么而下?”
  范西屏似乎有些苦恼地皱着眉头思考了片刻,答道:“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可我也只会下棋,而且下得还不错。不做棋手的范西屏什么也不是,身为棋手的范西屏才有人认可。既然只有这一技之长,那就以之为生又有何不可?我不求名不求利,下棋求的是自在。”
  想不到那个傲视一切的范西屏,内心里却是如此单纯。梁魏今笑着点头,对这回答赞不绝口。
  “师弟,你呢?”范西屏突然转向了施襄夏,用调皮的语气问道:“你为什么下棋啊?”
  梁魏今看到,施襄夏的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丝微笑。
  “和师兄一样……”

  当湖十局第七局,战至白59,局面发生了极其戏剧性的变化。
  由下边投拆三引发的战火,燃烧了五十余合之后,却竟然被范西屏造出了一个生死大劫。
  此时的局面是,在下边,黑白两条大龙被彼此断开,大龙之间以劫争互相撕咬。白若胜劫,则吞吃黑六子,投拆三大获全胜,在下边造出一片大阵;黑若胜劫,则白投拆三大军全军覆没,黑棋在下边分得大块地域。
  然而,白棋遭黑棋狂攻五十合,留下了许多余味,劫材数不胜数,黑棋却处在“开棋无劫”的窘境中,一筹莫展!
  当然,形成这个结果并不是因为投拆三本身可行,而是施襄夏在应对范西屏的新手时略微有些失误。何况这毕竟只是个劫,最终成败如何还不好说呢。许多年后范西屏又对投拆三进行了细致研究,对当年施襄夏的应招做出了些许改变,并得出了相应的破解之法,最终总结出了当时仅此一家的“投拆三系列定式”。这是后话。
  施襄夏苦苦在他处制造劫材,无奈此劫太大,难以寻找足够价值的劫材来耗,施襄夏只得放弃下边阵地,先转战其他战场。下边投拆三一战,终以范西屏完胜告终。
  看来,范西屏真的冷静下来了!
  即使如此,从全局上看,范西屏还没有取得优势。投拆三一战虽然是范西屏获胜,但是施襄夏也借此战将左下军阵展开,如今右边是滔滔黑势,双方局面其实很接近,优劣难断。
  整局棋,就在这种优劣难断的基调下进行了下去,杀了一百合也没分出高下来。
  直到范西屏终于杀入左边黑阵,众人知道,这便是胜负处了。
  这左边一战,是范西屏的又一次天外飞仙的表演。
  明明目标是边上的空当,范西屏却没有马上在边上动手,而是突然莫名其妙杀入了左下角,连续走出了几步完全没有机会活出的棋。所有人都没有猜透范西屏的心思,即使范西屏的对手施襄夏也没能看出其中端倪。直到范西屏真正杀入黑边,在滔天的黑势中佯装向着左下黑角接应而去。这时,施襄夏才恍然大悟,同时也惊得目瞪口呆。
  范西屏在左下连续落入了五个弃子,竟然仅仅是为了逼在还远未开始的战局中争夺一个先手,逼迫施襄夏在此不得不跟着应一招!
  只要多这一个先手,白军就能在黑边完整地活出一块地域来,这是范西屏从一开始就计算好的,甚至因此走出了四五招纯属找死的废棋!
  连一个先手的价值都计算在内,这一局的范西屏冷静得让人害怕。
  最终,左边一战,白棋活得清清楚楚。虽然施襄夏为了找回损失,也大举杀入黑棋左上角,同样活得清清楚楚,可两相一减,仍是白棋占了些许便宜。
  这局弈得如此接近的战斗,只要有这些许便宜,就足以决定胜负了。
  最终,这局棋成为了当湖十局中胜负差距最细微的一局棋。从终局后的盘面上说,是白棋九目优势,扣除白棋多出两块棋的还棋头,最终结果大致为白胜二子半。
  冷静下来的范西屏,仍然是一个可怕的敌人。
  胜败最终定下的那一刻,施襄夏的脸上,隐隐略过了一丝不甘。

  “施襄夏,这三年你名扬京城,战无不胜,真是威风到了极点啊。”程兰如笑着对施襄夏说道。
  如今程兰如的脸上,春风得意,仿佛不是要引退,是要去受封赏似的。
  “当年的江南少年,如今已是名满京城的大棋豪了,世事还真是难料啊。”梁魏今苦笑道,“程先生,我们两个老头子,也该给他们让位置了。”
  两人哈哈大笑,继续清点着马车上的行李。
  “二位先生,此去之后,便再不回来了吗?”施襄夏静静地问道。
  “当然不回来了!”程兰如斩钉截铁地说道,“范西屏的病可快好了吧,我要是后面再回来碰上了他,那可就躲不掉了……”
  程兰如笑着说完,便走向下一个马车清点东西去了。他的脸上满是对未来生活的期待,竟活像个孩童一般。施襄夏从未见过如此快活的程兰如,竟忍不住也被他感染了,只觉得心情放松极了。
  “我没告诉他范西屏是装病的。”梁魏今看程兰如走远了,凑到施襄夏耳边轻声说道,“这家伙害得你我二人费了那么多功夫,可得好好吓吓他出出气。”
  施襄夏笑着摇了摇头,感慨这梁魏今一把年纪了,却也真是童心未泯。
  “我们走了之后,这京城就是你和范西屏的地盘了啊。”梁魏今突然感慨道,“这三年,你代范西屏出战,想不到战绩竟然如此卓越,杀得那吴来仪、蒋再宾都高挂免战牌了。现在你剩下的对手,只有范西屏一人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向范西屏挑战?”
  施襄夏沉默了片刻,答道:“就如当年梁先生所说的那样,等到有人提出请我们一战时,我就顺势向师兄正式发出挑战好了。”
  梁魏今听完,却无法挤出哪怕一丝笑容。
  “你时刻等待着与范西屏那一战,随时准备使出全力给你的师兄致命一击了,是吗?”梁魏今缓缓叹道,“可你的师兄却对你毫无防备,以为你会像现在这样一直做他的盾牌,满足于一山二虎的现状。他甚至无法想象你无时不想着要在枰上击败他……”
  “身为棋手,大家都该对此有心理准备。”施襄夏只是冷冷地答道,“我与师兄迟早会有一战,师兄一定是知道的。”
  是吗?
  可范西屏其实是一个单纯到让人不敢相信的人啊——相比之下,你施襄夏却有着一股与单纯面相所不符的阴暗啊。
  “施襄夏,有时候我觉得你很可怕……”梁魏今突然叹道。
  施襄夏一惊:“梁先生,何出此言?”
  梁魏今却没有回答。
  远处程兰如向梁魏今招手,示意他可以一起出发了。
  梁魏今笑着回应了一下,又转向施襄夏——
  “施襄夏,我最后问你一句,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如此执迷于与范西屏决战?”
  施襄夏沉吟了起来。
  看到程兰如继续招着手,梁魏今等不到回答,便匆匆向前跑去了。
  “我不知道……”梁魏今走远之后,施襄夏突然喃喃地答道。

  当湖第七局,范西屏小胜施襄夏,夺下了关键一局的胜利。
  “师弟,还有三局,我等着看你本事了。”范西屏冷冷地说道。
  施襄夏没有回答,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
  这正是:
  四载同门师兄弟,十局黑白苦相争。
  一番输赢决高下,古今胜者有几人?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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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网友:
  当湖十局范西屏棋圣执白先行六局,难道施有这么高的水平?传说当湖共下十三局而非十局,伯翔兄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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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根据张永年后人的回忆和记载,当年范施在张家共下了十三局棋,其中范西屏执白六局,施襄夏执白五局,总分是施襄夏六比五暂时领先——非常奇怪,当湖十局中往往是后手一方最终获胜,给人一种错觉觉得座子棋体系下好像没有先手优势似的。
  后人编辑当湖十局时,为了印证范施二人实力相当,就从现有的十一局棋中分别选择范施胜局各五局合成十番棋版本的当湖十局,这就是现在我们最常看到的这十局棋。但是要想选择各自胜局五局,不管怎么选都得多选一局范西屏执白的对局,若双方执白局数相当了选出来的结果就得是施襄夏多赢了。所以,在我们所看到的当湖十局棋当中范西屏执白的对局多于施襄夏。
  倒也并不能说这就是施襄夏强于范西屏的明证,毕竟十三局中还有两局棋不知道胜负,最终结果谁赢谁输都有可能,反正现在是不得而知的。总体来说,这俩人确实谁赢谁都很正常,属于在一个档次的两位旗鼓相当的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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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治年间,永年玄孙张金圻有《坐隐居谈弈理诗刊七古一篇,才提到此事。诗刊中有云: 乾隆之季施范鸣,条理始终集大成。地灵人杰主宗盟,神乎技矣四筵尺。瞬息万变斗机巧,疾逾鹰眼健鹰爪。以征解征洵厅观,借劫酿劫谁分晓。三江两浙数十州,大开旗鼓东南陬。当湖客舍十三局,旁观当作传灯录。念我先人雅好棋,棋中授受见而知。 诗中叙述渊洙,出自家乘,当可作为信史。由此可知,范、施两雄实在当湖对弈十三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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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8 10:03 编辑

第一百一十回 施襄夏率意试小尖 范西屏决然弃大龙



  乾隆四年,浙江平湖,张永年府上,某夜。
  张家的凉亭里,一袭白衣的范西屏独自望着皓月出神,脑中默默回想着今日的棋局。
  他的身后,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范西屏缓缓从思绪中脱出,微微笑了。
  “梁先生,您又来了?”
  然而,范西屏身后传出的笑声,却不是梁魏今的声音。
  “这么说来,除了你我之外,梁魏今先生也有半夜赏月的癖好?”
  这声音——是施襄夏!
  范西屏微微一愣,转过身去。
  施襄夏穿着一身暗灰色的长袍,手中正握着一壶酒和两个酒杯。他的脸上,是浅浅的笑意。
  两个酒杯……
  范西屏心领神会,缓缓伸出一只手去。也不需要范西屏言语说明,施襄夏便将酒杯递到了他手上,满满为他斟上了一杯。
  “你这莫不是受了程兰如启发,打算半夜把我灌醉,好让我明日误几招棋?”范西屏笑道。
  “若师兄是喝了点酒就会下错棋的人,那我大概也不必把师兄当成什么大敌了。”
  二人哈哈大笑,互相端起酒杯,简单行了一礼,便各自抿嘴喝了起来。抿过一口,气氛却又立刻萧条下去了。
  胜负相对时,两人之间如何保持得了往日那份从容呢?
  凉亭下,两大高手,一白一黑,仿若盘上棋子一般。
  “关于这两天的对局,我可以向师兄讨教讨教吗?”施襄夏突然说道。
  范西屏微微点了点头。
  “师兄,你究竟想赢吗?”
  凉亭里沉默了许久。
  “为什么这么问?”范西屏缓缓反问道。
  施襄夏轻轻抿了一口酒,低声说道:“昨日的对局,师兄明明已经输定,却最后仍要在角上弈出妙手。无关胜负的棋,却要下到最后,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今日的对局,明知投拆三不利,师兄却仍然连续第二次下出这手棋,以致前四五十手都受制于我。若是真心对待这场胜负,为什么要一再使用如此没有把握的招法,好像没有用心和我对弈一样。我一直以为我很了解师兄,但这两局棋我确实困惑不解。师兄,你是怎么想的?”
  范西屏笑着摇了摇头,沉吟了片刻,浅浅抿了一口酒,缓缓答道:“师弟,还记得当年我们同去武林,徐星友先生赠给我们的那本《兼山堂弈谱》吗?”
  施襄夏点了点头。
  “《兼山堂弈谱》中有一局黄龙士与周东侯的对局。”范西屏继续说道,“那一局,周东侯棋局一开便弈出败招,导致全局落后,若黄龙士简单应对,整局棋几乎可以就此失去悬念。但是,你该知道黄龙士当时是怎么做的。”
  “黄龙士不以局胜而不尽变,周东侯不以局败而气馁,各穷其至而后已。”施襄夏流利地答道,显然他已将《兼山堂弈谱》倒背如流。
  范西屏笑道:“当年看到这局棋,我曾经很好奇黄龙士究竟是怎么想的。面对自己的一生宿敌周东侯,胜即称霸天下之时,他为什么居然敢如此兵行险招,不怕被周东侯翻盘吗?他是太自负以致轻视了对手,还是看到了什么别人没有看到的危险而迫不得已?直到后来我自己也成了国手,我才终于明白了——黄龙士从其中感受到的,是围棋真正的美妙之处,而那美妙之处是超越胜负的。”
  “超越胜负?”
  “亲自尝试棋盘上从未有过的全新变化,体会围棋无穷的妙趣,从这里得到的快感是远远超过击败一个对手那种平凡的感觉的。只有下出这样的棋,才能让人感觉到自己是在进行着一场神仙的游戏。若为了胜负而放弃这样的乐趣,岂不是放弃神仙的快乐而选择肉体凡胎的痛苦了吗?”
  施襄夏默然许久。
  一直以来,自认文采涵养远在师兄之上的施襄夏,这时却隐约感到自己第一次在人生境界上输给了范西屏。
  “师弟,下棋下到我们这个水平,早就不该再像过去那样执迷于胜负了。”范西屏笑着,猛地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明日对局,我还会继续下这样的棋,你做好准备来应对吧。”
  范西屏把空空的酒杯放在凉亭栏杆上,转身便向自己的客房走去。
  “师兄……”施襄夏突然在范西屏身后喊道,“几天前,我突然答应张先生与你进行十番棋决战,你会不会因此而责怪我?”
  范西屏轻轻笑了一声。
  “怎么会呢?我早该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的,只是以前一直没有意识到罢了。”
  范西屏走了,独自坐在凉亭中的施襄夏低着头,似乎忘记了手中还有未饮尽的酒。

  上回说到,当湖十局前七局战罢,范西屏四胜三负暂时领先,其中第六局,第七局连续两局下出禁手“投拆三”,将观者惊得目瞪口呆。
  随着第七局战罢,十番棋正式进入胜负处,此后的每一局都将有可能决定整个十番棋的最终结果。范西屏和施襄夏真正面对胜负考验的时候,他们又会下出怎样的对局来呢?
  第八局大幕拉开,众人屏息凝神——这一战,又会是怎样一番景象呢?
  阵势一开,两边主将割据四角,范施遥相抱拳,互道声请。
  风云一变,战事瞬间展开。只见两边军士各自安营扎寨,阵法皆堂堂正正,严丝合缝,两边观战众高手无不点头称是。
  战了八九合,正当众人称赞之时,范西屏的眼中突然露出一道凶光——
  白9一军,直取右上,与早已在右上挂角的白1一军互成两翼,猛地夹击施襄夏右上主营而去!
  双飞燕!
  当初第四局时,施襄夏曾对范西屏使出双飞燕一招,被范西屏以两压应对。那时的双飞燕,透出的是施襄夏凶狠的獠牙。
  如今到了决定胜负的时候,轮到范西屏开始用强手了吗?果然,到了关键时刻,范西屏还是会凶狠起来的吧。
  只有施襄夏心里明白,师兄这一招,与凶狠棋风无关,只是又一次实验罢了。
  众人静静等待着,想看看施襄夏究竟会如何应对这招范西屏的双飞燕。众所周知,应对双飞,以两压最为醇正。施襄夏心中,必定也在计算着先压哪一侧更合适吧。
  沉吟了许久之后,施襄夏终于出手。但这一招落定,众人看去,却不觉大吃一惊——
  小尖!
  小尖应双飞,传统,但已经明显落后时代了。当年徐星友大力提倡两压之法,导致小尖应双飞的招法甚至一度从棋盘上消失了。如今施襄夏堂而皇之弈出小尖来应对范西屏的两压,难道是要打破徐星友当年的论断吗?
  看到这一招,范西屏却微微笑了——
  师弟,看来你听懂我昨夜那番话了。
  不为胜败所拘,弈常人不弈之招法,探棋艺之广博,如此方国手所为。
  两大高手,以往甚至双飞招法都不常下,以小尖应双飞的变化更是多年绝迹于棋坛。施襄夏这一应,使得整个局部对于他们二人来说都成了新鲜局面,一时之间两个人的热情都急剧高涨了起来!
  范西屏上部拆三,大军落地生根,先绝后患。施襄夏右路进逼,直攻白军左路孤子,招法清晰。范西屏见状,不假思索,横向一顶,这一招在多年后被范西屏自评为“随手”。如此局面,不知定式,范西屏也难免有所疏漏。施襄夏急忙安营扎寨,同时继续攻逼,却不慎连弈两招皆不当,导致白军轻易打通中原出路,同时竟切断小尖黑军与主营的联系,导致黑军大队悬于半空中,生死未卜。
  面对过去从未曾遇到过的局面,双方似乎都有些错进错出。
  此战战罢,再看局面,白军上方挂角大军已稳稳造出军阵,右侧军势也逃入中原,暂无生死之虞,可谓全无不满。反观黑军,主营受攻之下只得苦苦坚守三五座城池,小尖大军虽杀入茫茫中腹,却前后皆无外援,生死难断,同时右路黑军还受右上战乱波及,隐隐有被白军攻入城内的可能。如此结果,比之两压所得简直天壤之别。
  果然小尖应双飞,其危险性要远远高于两压之法。就这样,第八局从一开始就定下了施襄夏远远落后,苦苦追赶的基调。
  迫于战局不利,施襄夏只得强行在下边开战。此战一开,施襄夏赌上了整个左边到下边的阵势——要么豁出去博出一个胜负来,要么静静等待一局败局。
  见施襄夏强行从左边张开惊天大网,要先尽收左边,再将下边军阵成活,从而扭转局面,范西屏却早已看破其中用意,便将计就计,紧紧贴着施襄夏从左下张起直至中腹的防线构筑了自己的白军厚势,同时暗暗在左下埋下了一支伏兵。
  数十合后,范西屏看准时机,向下边黑军杀去。此时局面,黑棋不仅要尽量多地收取左边,还要保证下边黑阵不死,可谓两难。施襄夏硬着头皮在下边先与范西屏大战起来。此战双方各自施展奇谋妙计,杀得难分难解,精彩异常。十余合后,黑军竟然杀出一片漂亮的阵型来,反而是范西屏的白军破绽百出,似乎难以为继了。
  范西屏早就对师弟的战斗力有十足的心理准备了。见下边战局不利,范西屏一声令下——左下黑阵内早已埋伏好的伏兵突然杀出,竟让施襄夏一时间措手不及!
  左下这一战太过突然,眨眼之间短短数合战罢,范西屏竟然将施襄夏主营身后洗劫一空,漂亮地造出一片活棋来!施襄夏正手忙脚乱之间,范西屏又突然抽身回军,将下边战役中被冲击得凌乱不堪的白军统合整理,一瞬间白军竟然又一次阵容齐整起来,再无半点破绽了!
  施襄夏仍不满足,又将战火从下边一直烧到右下白阵脚下。范西屏惊叹于施襄夏竟也能如此善战,此处不敢再多做纠缠,放施襄夏在右下成活,他则稳稳守住阵势。
  至此,下边战役以及其衍生出的左下、右下两番激战近六十合终于杀毕。这六十合的复杂难解,高深莫测,甚至于当今高手解说此谱时都感慨太过复杂,以致不敢斩钉截铁地下出定论。当年周小松看了两个月当湖十局棋谱也没敢写评注,想必也是被这一段变化给难住了吧。
  经过这场当湖十局中最疯狂的攻杀战,施襄夏虽略有收获,却毕竟没能挽回全局劣势。
  终于从下边战役中抽身而出的范西屏,毫不犹豫杀入左边黑军大阵中。随着这一战施襄夏以牺牲右边全部军士的惨痛代价换来左边战役的胜利,整局棋施襄夏也便再无可争之处了。
  最终,这局棋以范西屏六子半获胜而告终。
  至此,当湖十局前八局战罢,范西屏率先取得五局胜利,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

  “好一场惊心动魄的交手,真是让人眼花缭乱啊!”观战者们对今日的棋局赞不绝口,几乎要拜伏在范施二人身前了,“天下间能弈出如此精彩对局的,恐怕除了范施之外就没有第三人了吧!”
  张永年看到,在众人七嘴八舌地惊叹着的时候,梁魏今却一个人在棋座旁徘徊着,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梁先生……”张永年唤道,“大家都在讨论棋局,您怎么不参与到大家的讨论中去啊?”
  梁魏今微微笑了笑,摇头说道:“我老眼昏花,这局棋从一百手以后就跟不上了,没什么可讨论的。何况,我在意的是别的事情。”
  “别的事情?”张永年不解,“什么事让梁先生如此在意了?”
  “今天的施襄夏,好像有些不对劲……”梁魏今缓缓说道。
  “不对劲?”
  梁魏今点了点头:“与范西屏不同,施襄夏是一个十分务实的棋手,他取胜的手法就是用他所熟悉的,最正统的招法去控制局面,稳稳得胜。与范西屏决战,对他来说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这样的对局中他应当非常谨慎才对。可是今天的布局……”
  “您是说,小尖应双飞?”
  梁魏今皱着眉头点了点头。
  “很明显,施襄夏并不熟悉这一招。可是为什么他却要在如此紧要的对局中用这一手棋呢?这不是施襄夏的风格啊……”
  除此之外,下边的乱战,早年的施襄夏或许会这么下,但是经过梁魏今以泉水为喻的提醒之后,如今的施襄夏应该已经放弃了如此激烈的下法才对啊……
  “我感觉,施襄夏这局棋似乎是想要刻意尝试一下突破自己的棋风……”梁魏今轻声说道,“但是,在与范西屏的对局中做这种尝试,尤其是在自己还落后一局的时候,这是在太冒险了——不管怎么看,这都不像是施襄夏做出来的事情啊!”
  为什么?施襄夏不是为了击败范西屏才到这一步的吗?为了击败范西屏他应该不惜一切代价才对啊!可是在这样的对局中,他却选择了这种完全没必要的冒险招法,他到底在想什么?
  听到这里,张永年却笑了:“不论如何不像施襄夏所为,但今日大家亲眼所见,这就是施先生下出来的棋。看来,也许梁先生一直以来都误会了施襄夏也说不定呢?”
  误会了施襄夏?
  梁魏今愣住了,眼睛直直地望着棋枰出神。

  第二天,第九局开战。对于如今五比三领先的范西屏而言,第九局只要获胜,就等于提前宣告了自己这次十番棋的胜利。
  这一局,右上一带早早便进入战局。施襄夏抓住范西屏布局时一招不经意的随手,对范西屏的黑棋展开了猛烈的攻击。范西屏见战局不利,只得强行切断白军防线,以弱军与强军对战,以期扭转局面。无奈施襄夏就此进入了自己的步调,不论范西屏如何进攻都始终被施襄夏控制着大局,局面上早早便进入了施襄夏领先的节奏。
  就在这时,范西屏做出了一个极其大胆,同时也极富想象力的决定——弃大龙!
  黑军突然转向,竟然不去理会先前一直苦苦营救的右上孤军,反而逼迫施襄夏前去杀棋。施襄夏被范西屏追得急,只得赶紧将黑军九子吞下,豪取三十余座城池。范西屏却借此机会甩掉了一个大包袱,同时将白军封锁在上边,面向中腹张开了巨大的阵势。
  这一弃,弃得胆大包天,却又效果出奇的好。如此一来,白军虽几乎全取上边,但杀向中腹的去路尽数被斩断,胜负又一次混沌了起来。
  这一次弃子,着实壮观,也着实让人惊叹。将整个上边相让,换取中腹厚势,并与下方黑子合力隐隐构筑中腹大阵,这样的招法即使放到现代也没有几个人敢下——也许只有当年的“宇宙流”武宫正树能在同样局面下做出这样惊人的选择吧。
  眼见黑军即将在中腹形成一片宇宙般浩瀚的大阵,施襄夏急忙动员右下主营,竟尽数舍弃主营所有城池,将主营转为外势以对抗黑军的中腹浩瀚宇宙流。随着施襄夏一声令下,破釜沉舟的右下白军喊杀着冲进了中腹——又是一场血肉之战。
  范西屏野心勃勃,不肯安心于断吃一部,一定要尽数鲸吞白军中腹所有士卒方肯罢休。正是这种心态,使得远远布置着防线的范西屏给了施襄夏一丝喘息之机。施襄夏转而在黑军重重包围中经营自己的阵势,眼看似乎就要成活了。范西屏突然杀出,一柄利剑直直插入施襄夏阵型的中心,要刺穿施襄夏的铠甲。施襄夏急忙张开厚甲,要反掐断范西屏的细剑。就在这时,范西屏黑112落下,激起四周观战高手一阵惊呼——
  “范西屏好像误算了!”众人低声议论道,“而且好像是非常低级的误算!”
  此时范西屏向白军中心一长,似乎以为自己可以连上已经插在白棋心脏上的那柄利剑,从而狠狠一扭,彻底置白棋与死地。但其实,这是一个错觉,黑棋一旦联系上去,白棋却可以从这招棋的后面将黑棋断开,从而使得黑棋这招长跟这那柄利剑一起死在黑阵中。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计算,众人都不敢相信堂堂范西屏竟然会有如此低级的失误。
  然而,只有施襄夏看出了范西屏那隐藏在“误算”面具下真正的可怕陷阱——这一招长,其实并不是想伸手去抓住插在白棋心口上的那柄剑!
  首先,这招长破了白棋一个可能的眼位,使得白棋活路瞬间紧张了起来。其次,这一招是白棋无法脱先不应的,从而使得这一招在破眼的同时争取到了一个关键的先手。
  而这个先手,是现在施襄夏最想要的东西——施襄夏早就看好了一个要点,只要能腾出手占住这个要点则白棋将轻易从黑阵内活出,而黑棋若马上去占这个要点又等于给了白棋喘息之机。对于黑棋来说,这是一个两难之地。因此,施襄夏只等待着范西屏能有片刻消停,他便可立刻抢占那处要津,则白军将立刻成活。如今范西屏这招长,看似误算,其实却是猜透了施襄夏的心思。首先破去施襄夏白军一只眼,使得自己即使脱先一招施襄夏也没有了喘息的空间。其次这一招恰好是先手,如此一来这一带战斗完毕范西屏就能立刻回身去堵住施襄夏一直在等的那个绝妙好点——对于如今的白军而言,这一招才是真正的杀招。
  但范西屏这一招也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破绽,便是下边黑军的底部。随着范西屏这一招出手,下边黑军也露出了缝隙,而白军如今想要求活唯一的机会就是从这缝隙杀进去,攻破下边黑棋防线!
  范西屏这一手,乃是破釜沉舟了!
  就在众人还在反复讨论范西屏是否误算的时候,施襄夏看准时机,竟向着范西屏下边防线的漏洞冲杀而去了!范西屏心中知道,这是师弟看破了他此招的强处与破绽,双方这是要开始一场你死我活之战了。
  一番激烈交锋,范西屏见黑阵漏洞实在太大,抵挡不住施襄夏猛冲,无奈之下只得又一次弃子,割让下边黑阵一条尾巴给施襄夏,从而让施襄夏在中原黑势的围困下安然活出。但范西屏却并不就此善罢甘休。凭着在下边一战中发展起来的厚势,范西屏兵锋一转,竟又向着左下的白军猛攻而来。此处白军一旦战死,则全局白军优势又将尽丧!
  这将是整局棋的最后一战,也是决定胜败的一战了。
  就在这时,施襄夏白131一落,众人又是一阵议论——
  “这棋怎么回事?看不懂啊!”
  原来,当黑棋正全力攻下左下白军的时候,施襄夏没有直接去救左下的白军,而是反戈一击,猛地杀入黑军主营身后去了——看起来要活又活不出地方,要救又隔得太远,要和左下白军合力杀掉黑军主营又看上去太过弱小。
  这招棋,着实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但其实,这招棋却让范西屏的后背冒出了冷汗。
  首先,这一招不能不应,否则施襄夏里应外合,黑军不仅吃不死白军,反而会让白军把整个主营给杀得片甲不留。
  第二,这一招不能随便去砍。一旦硬用力砍,则白军将顺势弃子,转而在另一个方向上寻找出路。由于这一招危及黑军主营存亡,因此范西屏在这场战斗中必将束手束脚,最终只得送白子安然出营。
  这招深入敌后,范西屏是躲也躲不起,打又打不得,犹如一根针扎在了喉咙管里,真是痛苦不堪。
  迫于无奈,范西屏只得以守为攻,先牢牢稳住主营。施襄夏却顺着范西屏的势头,处处以黑棋安危为威胁,逼迫范西屏跟着应对,随后又贯穿着劫争,弃子,以及一系列复杂至极的变化。最终,此处黑白形成双活——至此,施襄夏大局已经胜定,优势再难动摇了。
  最终,整局棋以施襄夏胜四子半告终。
  这十番棋的最终胜负悬念,终于被留到了最后一局。
  这正是:
  率意小尖未得手,豪弃大龙亦不胜。
  得遇对手如施范,了然无憾笑平生。
  欲知这张府决战将如何结束,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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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8 10:05 编辑

第一百一十一回 三番续弈范施决王者 十日为约张府逐棋宾



  缓缓地,施襄夏落下一粒黑子,然后又轻轻从棋盘上取走了一粒白子。
  开劫!
  棋盘下方,风云突变。一座贫瘠而普通的小镇,成了两军争夺的焦点。黑白将士不断重复着杀入城中,又被对方逐出城外的循环。城头的旗帜不断变换,胜负也随着这争夺而陷入了一片混沌。
  “这个劫,价值顶多只有一二子而已,值得这样争夺吗?”张永年轻声问道。
  然而,对局双方额头上渗出的汗水告诉他,这个劫,恐怕正是胜负的关键。
  “现在的局面非常接近,双方差距也许就在这一子半子之间……”蒋再宾紧张地答道,“二人这局棋弈得旗鼓相当,这个劫的胜败也许就是整局棋最终的胜负差距……”
  “不只是这个劫……”吴来仪低声说道,“甚至由这个劫引发的黑白两方劫材的较量,最终都可能改变胜负。要想获胜,不只是这个劫要赢,而且在比拼劫材的过程中也不能有一丝亏损,否则就将前功尽弃。”
  如此紧张的局面,实在难得一见。吴来仪和蒋再宾的心底,都不禁暗暗被这气氛所感染,不自觉地捏紧了拳头。
  这局棋,就像一场难分伯仲的追逐。范西屏和施襄夏从一开局就齐肩并列,双方都使出全力向前冲刺,没有一丝保留。没有别的对手,只有这两个知己知彼的敌手,从起点开始便你追我赶,却没有一次能有人拉开与对方的差距来。
  这个劫,价值很小,当前局面下其实并不是一个非开不可的劫争。但施襄夏开了这个劫,范西屏寸步不让,双方围绕着这个价值微乎其微的劫争夺了三十余合,这与其说是此地的价值让双方都不能放手,倒不如说这是一种气势的较量。谁输了这个劫,谁就输了气势。
  这场追逐快要到终点了。这是当湖十局的最后一局,目前是范西屏五比四微微领先。
  互相追逐着的两个人,耳中都能清晰地听到对方那沉重的喘息声。他们都在心底想着不能比对方先倒下,因此都拼命地向前冲着。其实他们都早已超越了常人的极限,只是他们自己并不知晓。
  ——师弟,你可真是个难缠的对手。
  范西屏的心底一边喘息着,一边苦笑着。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师弟根本没有在意自己的叹息。施襄夏的眼中,只有那条终点线。
  坚持到了这个时候,范西屏终于感到累了。
  这场追逐中,双方的身体早已失去了知觉,几乎是习惯性地重复着奔跑的动作而已。范西屏知道,施襄夏一定和他一样辛苦,可他却做不到像施襄夏那样忘记身体的麻木。
  于是,缓缓地,范西屏终于放慢了脚步。
  “这招棋……”人群中发出了阵阵议论,“白棋这么应劫,虽然能消去黑棋在这一带的许多劫材,但却是自损目数的下法啊!范西屏为了胜劫,已经不惜用实际目数去换了吗?”
  “如今局面如此紧张,他却用目数换劫材,这么下……值得吗?”
  范西屏感到自己的喘息声越来越沉重,他的眼角已经瞥见了施襄夏渐渐领先的身影了。这时,他却微微地笑了。
  “又出现了!”人群中再次爆发出一阵议论,“白棋这个劫材,是个损劫啊!”
  “这是自损一子的下法,这么下下去即使能胜劫也未必占得到便宜啊!”
  众人的议论声渐渐大了起来,却似乎丝毫也没有影响到棋枰旁的两人——他们都如佛像一般,庄严而镇静。
  就快到终点了,但范西屏却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师弟跑在了自己身前。
  距离如此接近,却又如此不可逾越。
  范西屏的脚步节奏已经乱了,看上去似乎有些踉跄。但是他的脸上,却是笑意。
  就在终点前一点的地方,范西屏停了下来。他眼睁睁看着施襄夏首先冲过了终点,他自己却只能把双手支在膝盖上,弓着身子,吃力地哈着气,感受着如雨般的汗珠一粒粒从自己的脸颊滑下,滴落在地上,溅起一片斑斓。
  ——师弟,好样的……
  他吃力地抬起头,却看到在终点线的后面,已经筋疲力尽的施襄夏却躺倒在地上,沉重地喘息着,眼睛却正看着范西屏。施襄夏的脸上,是笑意。
  范西屏与施襄夏对视着,也笑着,也喘息着,口中的粗气和笑声合二为一,已经区分不清彼此了。

  上回说到,乾隆四年,浙江平湖,张永年府上的范施十番棋大战杀罢九局,范西屏五胜四负,输赢似乎终将在最后一局分晓。
  而这最后一局,却是几乎耗尽了范施二人全部气力的力竭一局。
  此局一开,施襄夏效法第八局中范西屏在左下角以伏兵击破主营的战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竟在左上白军主营内布下了与昔日范西屏所布伏兵一模一样的阵势。范西屏深知其中利害,不敢大意,立刻在左上对施襄夏伏兵展开围剿。
  两军交兵,刀盾相迎,三四十余合后竟成生死连环劫对杀!此连环劫价值极大,白负则主营将士全军覆没,黑负则两支大军葬身白腹。
  眼见此劫如此之大,而白军全无必胜把握,范西屏纵览全局,竟做出了一个极其大胆的决定——暂时不理会在左上连环劫中处于劣势的白军,全军转向,经营厚势!
  正当左上战火烧得紧急之时,范西屏竟突然撤出战场,杀向外侧而去,阵斩黑军防线两员大将。转眼之间,白势骤起,对右上黑军主营虎视眈眈。
  如此一来,虽然左上劫争是黑军有利的局面,可白军也取得了对右上的威慑,局面在那样一场激烈的鏖兵之后竟然仍是均势,难分高下!
  由于白军的威胁,施襄夏不敢继续在左上作战,急忙命大军开向右路——必须先限制范西屏的攻势,否则即使左上能劫胜,右边只怕也要付出惨重代价,也许结果将是得不偿失。
  范西屏见施襄夏回军,不敢怠慢,立即开战。眨眼之间,只见一支白军已经突入黑军右上主营,袭取施襄夏主营城池数座。施襄夏正要应对,却只听得左上劫阵内一声炮响——范西屏这是两路强攻,要问施襄夏如何应付!
  左上与右上,两面受敌,师弟,你将如何取舍?
  范西屏嘴角露着微笑,静静看着在自己调度之下正茫然无措的施襄夏。
  施襄夏冥思良久,终于下定决心。黑军右上主将突然飞向中原,猛然拦住右侧白军去路——与其疲于奔命,不如以攻代守!
  此招虽然厉害,但是也隐藏着巨大的危机。不应左上,则黑军原本有利的劫争局面将一去不返,此地难免再次成为一个激烈的战场;而右路一战,其实还胜负难料,一旦战局不利施襄夏将赔了夫人又折兵!
  果然,范西屏愤而反击,同时在左上和右路与施襄夏展开了纠缠。只见双方把右路攻防当做了劫材,左上一劫一步步都牵动着黑白双方共二十六员大将的生死。劫胜劫负之间,相差高达六十目以上!
  六七十合战罢,两侧战局终于有了结果。左上一战,黑军胜劫,坑杀白将十余人;右路一战,白军尽破黑方主营,又险些将一路奔逃的黑军主将擒杀,最终逼得黑将苦苦逃入中原。
  如此一番大战下来,通算局面,虽然黑军在城池数上暂时领先,但右上一只大龙尚未活净,白军又面向中原形成新的一圈厚势,且势力有增无减,因而仍然是黑白两军势均力敌,难分高下的面貌。
  全局第三战,很快在左下黑军主营内展开。白军仗着中原厚势,竟轻军突入黑方主营内。施襄夏不甘示弱,挺枪来战。没想到,这时施襄夏掉以轻心,竟不慎落入了范西屏陷阱,主营被白军成功突入。少了主营城池,黑军左下主将顿失军库,中原白军却虎视眈眈望着左下。即使左下能勉强成活,但右上黑军主将还在逃命,若白军趁着施襄夏忙于左下一战之时先杀向右上黑军大龙,一方面如此攻杀等同于加强中原白势,对左下黑军威胁极大,施襄夏不敢随便脱离左下战场;另一方面右上大龙有上将二十余人,一旦被杀则损失不可估量。
  范西屏的棋,总是能让对手陷入四面楚歌之境,救无可救,着实厉害。
  施襄夏眼见几乎无计可施,无奈之下,只得先攻向中原——他这是一方面是要救右上孤龙,另一方也也是要以黑势取代白势,先将中原的影响力从范西屏手中夺回来,再徐图后议。此战危险度极高,而且只准成功不许失败,施襄夏这一战几乎就是破釜沉舟了!
  见施襄夏向中原大举杀出,一边解救右上巨龙,一边声援左下战场,他知道这是胜负之地了。只见白军强行在中原挡下施襄夏攻势,中原一带立刻火星四溅,杀声震天。又是十余合战罢,白军中原数将勉强从黑军包围中冲杀而出,没让施襄夏攻破防线。但黑军右上大军顺利联系上了中原大队,同时中原黑军也借此机会在白军防线外面又筑起了一条黑军防线。如此一来,中原一带几乎尽数位于黑军的威慑之下了!施襄夏冒险的一招终于为他赢得了一丝领先!
  嗅到了危机的范西屏,也决定放手一搏,竟猛地在右下黑军通往中原的去路上遣去一员上将——强行在右下开战,务必全歼黑军主将!
  施襄夏大惊,急忙调兵来战,却不料范西屏此战极其勇猛,竟杀得施襄夏冲不出范西屏那区区一子的防线!二十合战罢,左下黑军竟成劫活!此时施襄夏再也不敢退让,拼命将此劫战胜,勉强助主营将士成活。但借着此劫,范西屏却在全局收获颇丰,施襄夏损失惨重。
  至此,本局三大战役战罢。左上一战黑军大获全胜,但右上和左下两战都是黑军苦活,大败两阵。中原一带黑军虽势力正盛,白军却也牢不可破,当是胜负难断之处。全局黑白始终没有拉开差距,对局至此也只是大致相当的结果,唯有下方尚有官子可收,胜负竟也许要取决于此处的几个细微的官子了!
  就这样,双方在下边的官子争夺中,由施襄夏造出了一个大小不过一二子的小劫。
  与本局左上,左下的两次大型劫争相比,这个劫几乎不值一提。而如今能决定胜败的,却恰恰就是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劫了。
  最终,在这个小劫上双方争夺的激烈程度,却大大超过了两处大劫。而在这个劫的争夺中,范西屏在找劫材的时候迫不得已,找了两三处自损目数的损劫。最终这个劫虽然是白棋战胜,却不足以弥补在劫材争夺中范西屏的损失——范西屏终于微微落后了。
  最终,再经过左侧的一场规模不小的城池争夺战,这局激战了341手的鏖兵终于落下了帷幕。
  激战341手是个什么概念?要知道,棋盘上总共也才361个点!
  这局棋最终的结局是——施襄夏执黑,胜二子半。
  平湖张府一战,十局棋,双方各五胜五负,不分高下……
  “师弟,恭喜了。”
  “师兄,承让了。”

  “这十局棋,真是局局精彩,让人激赏啊!”
  “十番胜负,竟平分秋色,不愧是一时瑜亮,当世双雄啊!”
  “天下棋界有此二人在,余者皆不足道矣……”
  对创作了这十局棋的两大高手,观战众人不吝赞美之词,纷纷感叹如此精彩的交战堪称千古罕见。
  这十局,弈于浙江平湖张永年府上。平湖,又称当湖,故这十局棋被后世命名为“当湖十局”。
  当湖十局,号称中国古代围棋史上空前绝后的十局棋。这十局,每一局都惊心动魄,一波三折,双方展现出的战斗力即使当今高手看来也惊为天人。这十局棋的名气之大,使得它几乎成为了中国古代棋谱的代名词。谈中国古棋,几乎言必及当湖十局。局中所表现出的技术、理论所达到的高度,直到清朝后期日本围棋传入中国之前都没有一个中国棋手能够突破得了。
  可以说,这十局棋代表着中国古代围棋的巅峰,同时也标志着中国古棋理论体系的最终完成。从这十局棋以后,中国古代棋手几乎唯一的任务就是学习范施二人的围棋体系,不得有一丝背离。这最终也成为导致中国古代围棋由盛转衰的重要因素之一。
  目睹了这样十局棋的人是幸运的,他们在现场见证了历史。
  “可是,稍微有些遗憾啊……”有人突然说道,“虽然十局棋都很精彩,可范施二人毕竟没有分出胜负来,我们还是不知道他们俩究竟谁强谁弱啊……”
  众人听罢,也只得苦笑着摇摇头,答道:“那就当范施二人是并列第一吧,尽管这种情况是前所未有的,但我们本来也处在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不是吗?”
  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点评:我们现在也正处在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
  正当众人叹息不已之时,张永年却笑了。
  “范施二人会分出高下的。”
  众人一愣。
  “张先生,您是说……”
  “这十局棋下完后胜负仍未分晓,这事早在我们的预料之中。”张永年笑着答道,“当日请范施二位先生对弈十番棋的时候,我们就有言在先。若这十局棋分不出高下来,他们二人便要加弈三局,以此决出真正的王者。”
  棋界,不可能有两个王者。更何况——
  也许最想知道范施究竟谁更强的,不是别人,正是范施二人自己吧。
  “这么说,还有三局棋?”众人喜上眉梢,欢呼雀跃起来。但正在这时,张永年却微微沉下了脸。
  “虽然棋还有三局,但是……”
  但是?
  众人看着张永年,脸上纷纷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十日前,张府。
  看着眼前这些玄妙的招法在施襄夏的讲解下一步步清晰起来,张氏父子三人只感到自己仿佛是正汇入大海的河伯,那种触及心灵的震撼几乎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不愧是二位先生的对局,若无高手在一旁讲解,我们根本无从揣度,更别谈领会其中奥妙了。”
  听到这里,施襄夏微微沉默了下来。
  “若张先生真想有人在一旁讲解,襄夏倒有个主意……”
  “哦?”张永年闻言一喜,急忙问道,“什么主意?”
  “请人观战。”施襄夏低声答道。
  烛影一闪,如惊雷骤起。
  施襄夏缓缓将自己的建议娓娓道来:先将棋谱流入茶楼,引起众人注意,然后只需静静等着,便会引来各路高手陆续出现,其中必定有人能为张永年讲解。
  “可是……”张永年有些犹豫地说道,“二位先生是我请来的棋师,请二位来本意不是邀各路公卿来看棋局的。何况,二位都是名震天下的大国手,十番棋又必须要有输赢,我本是为了二位名声着想才没有邀请别人来看棋,想把这十番棋做成一场闭门较量。如今您却让我请人来观战,万一胜负决出,损了二位名声可如何是好?”
  施襄夏微微点了点头,缓缓答道:“先生需依我一件事……”
  “但说无妨。”
  施襄夏面色严峻,低声说道:“十日为约。”

  十番棋结束后的第一天,早晨,范西屏在客房用过早饭,缓缓平静了一下呼吸。
  今天是他与施襄夏的加赛三番棋第一局。他与施襄夏之间,是必须分出一个胜负的。
  他整理好衣装后,终于缓缓拉开了门。
  但拉开门之后,他却感到了一丝古怪——门外出奇的安静。
  张府聚集了棋手文人数十人,这几天每天都很热闹,为何偏偏今天早晨如此安静?
  范西屏正疑惑间,迈步出门不到两步,早有张家公子迎上前来。
  “范先生,这边走。”公子恭敬地说道,“施先生已经等候多时了。”
  范西屏微微点了点头,默默跟在公子身后,向对弈的大堂走去。
  走着走着,范西屏越发觉得古怪了——今天不只是客房处安静,整个走廊上竟然都听不到几句人声,好像所有人一夜之间全都消失了一般……
  到了大堂,范西屏愣住了,脚竟然迟迟迈不开步子走进去!
  整个大堂,只有施襄夏一个人,默默地坐在棋枰一侧。除他之外,这个大堂别说文人看客,就练主人张永年都不知所踪。
  “范先生,今日就是在此地对弈,请入座吧。”
  范西屏缓缓回过神来,慢慢地向空空的大堂里走进去。每迈一下步子,他仿佛都能听到回声似的,这种感觉和前几天的热闹相比简直是天地之别。范西屏心里,多少有点不习惯这样的张府大堂。
  “二位先生,随时可以开始对局了。”
  张家公子说完,竟行个礼便也走了,只留下了范施二人在大堂里!
  范西屏惊诧莫名,呆呆地望向对面的施襄夏。
  “这……这是怎么回事?”
  施襄夏缓缓笑了。
  “这三局棋,是我们师兄弟之间随便的对局而已,何必让外人看见?”
  范西屏愣了许久。
  “张府的客人,都……”
  “昨日连夜离开了。走得匆忙,大概大家都没时间跟我们道别吧。”施襄夏答道,“不过本来众人也都以为我们只下十局棋,所以行礼都提前收拾好了,道别的话也说得差不多了。昨夜本来就打算离去,所以也没什么不便之处。”
  “你是说……”
  “就像我们三四年前在京城那一战一样。”施襄夏笑道,“我们之间的对局,胜负不需要被外人知晓。”

  “逐客?”众人惊讶地看着张永年,“你刚刚告诉我们范施还有三局棋,现在却说这三局棋不外传,要赶我们走?”
  张永年赔笑道:“这不是我的主意。若是我说了算,我当然愿意让大家和我一起在府上欣赏完最后那三局,看到最后的结局,再把这结局告诉全天下,了结这场范施之间谁更强的争论。可是,我与施襄夏有约在先……”
  “有约在先?”
  张永年笑道:“十日为约……”

  “十日为约。”施襄夏缓缓说道,“十日之后,若我与师兄还未分出胜负,加赛的三番棋便不要有一个人在场观棋。”
  “不要有一个人?”
  “是。”施襄夏低声答道,“不只是外面来的棋客,即使张先生父子三人,也不可在场。”
  张永年愣住了。
  “这是何意?前十局棋让看,后三局棋怎么就不让看了?”
  施襄夏笑了笑,轻声答道:“前十局棋让看,其中一个缘故是因为这是我的夙愿——在众人的见证下,光明正大地与师兄进行一次决战,证明我拥有不弱于师兄的棋力。”
  “那为什么不让大家看到底,让所有人都见证你最终战胜你师兄的那一刻?”
  施襄夏沉吟了片刻。
  “坊间有传闻,说我与师兄曾在京城对弈过一次十番棋,张先生可知晓?”
  “略有耳闻,但难断真伪。”
  “是真的。”施襄夏轻声答道。
  张氏父子三人心头一惊:“胜负如何?”
  施襄夏笑了笑:“我输了。”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背后却似乎隐藏着无数如洪水般汹涌的情绪。
  “这么说……”张永年低声问道,“三年前范先生曾击败过你?”
  施襄夏点了点头:“但经过这三年的磨练,我比之三年前又强了不少。再与师兄对决,我想我不会再输了。”
  “可是,若真有那十局棋,为何不见棋谱?”
  施襄夏笑了:“因为师兄没有让棋谱流传出去。”
  “为何?”
  “为了我。”施襄夏轻声答道。
  彼时施襄夏在京城棋界崭露头角,名声渐起。那时的施襄夏,经受不起哪怕一次失败。京城棋界是一个急功近利的地方,大家在乎的是各种看似不可思议的不败纪录,没有人真正去在意真实的实力。要想在京城立足,一个不败的施襄夏比一个输给了范西屏的施襄夏要容易得多。
  但那一战,范西屏击败了施襄夏。据来源不明的小道传闻,十局棋中施襄夏仅仅胜了三局。
  这十局棋若流传出来,天下人都会说施襄夏不过是范西屏的手下败将,与一般高手没有多少不同。这种说法,除了施襄夏之外,却还有一个人无法忍受——他的师兄,范西屏。
  说好了要同掌棋界,即使一个第一、一个第二,这都不叫同掌棋界。
  于是,为了施襄夏的名声,范西屏隐瞒了这十局棋。而施襄夏——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让这十局棋流传出去。
  于是,在二人的默许下,这十局棋成为了闭门对局,成为了师兄弟之间再正常不过的切磋,而这十局棋究竟是怎样一番胜负,根本无人知晓。许多年后,即使施襄夏已死,风烛残年的范西屏也坚定地维护着一生挚友的名誉,对当年京城那十局棋闭口不提,使之成为了千古谜案。
  “师兄曾为我而隐瞒了十局棋,就是为了不让天下人把我们二人分出高下来。这个恩情,我岂能不报答?”
  施襄夏缓缓说着,脸上是一片祥和。
  “可是,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公开这次十番棋?”张永年问道。
  “范施之间,必有一战。我曾对别人说过这句话,但是,张先生,您知道这句话真实的意思吗?”
  张永年摇了摇头。
  “我与师兄之间,是必须要有一次交手的。”施襄夏答道,“但这并不只是我自己的期望,而是天下人的期望。我说这句话的意思,并不是我自己多么渴望与师兄分出高下,而是天下人会因为渴望知道胜负而逼我和师兄分出高下。如果我们一直避而不战,天下人都不会放过我们,总会有人出重金约我们一战,总会有人要求我们与对方进行生死决斗。不论我们如何避免这一天的到来,只要没有给天下人一个交代,总会有一个我们无法拒绝的人出现,让我们下一局我们无法拒绝的对局。也许别人以为当我说‘范施之间,必有一战’的时候,会认为这是我为了击败师兄而无所不用其极吧。不,他们错了。我和师兄一样,彼此都不希望看到与对方刀兵相见的一天,但只要我们同掌棋界,总会有人逼我们走到那一步。”
  “所以,你想用这次十番棋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只要有了这十局棋,只要我和师兄能在这十局棋中弈得不分胜负,让天下人都看到这十局棋,天下人便满足了,也就不会再有人强求我与师兄必须下一局胜负棋了,不是吗?”
  “可是……”张永年低声提醒道,“范先生知晓这件事吗?”
  “师兄应当不知。”
  “既然不知道,范先生必定用尽全力,你却束手束脚,这十局棋如何能弈得恰到好处?如果十局棋之间你或者范先生中有一人输了,那后三局的约定不就白费了吗?”
  施襄夏笑了:“与师兄对局,我是不会留手的。而如果让师兄知道此事,以师兄的脾气,恐怕难免有所束缚,弈不出真正的实力来。我想与最强的范西屏交手,并且证明我不弱于师兄。既然是十番棋,我希望我与师兄都能使出平生最强的本领,弈出十局空前绝后的对局来。”
  张永年感到了一丝震撼。
  “可是……我无法确定,你与范先生在这十局棋中真的能弈出五胜五负的结果来……”
  “十日为约。十日之后,若我与师兄有一人输了,那都是命运,无话可说。”施襄夏淡淡地说道,“但是,我相信师兄,我也相信我自己。真刀真枪的十番棋,我与师兄必定是平分秋色的。我等待着,真正与师兄决胜的那三局棋。”

  听施襄夏说完,范西屏陷入了沉思。
  “师弟……”他忽然喃喃地说道,“这么说,你从来没有真的把我当成非胜不可的敌人?”
  施襄夏笑了:“在我心底,没有一刻不想击败你。但是,不论我如何想击败你,你始终是我的师兄。”
  “总有一天……”俞长侯语重心长地对自己身前的两个孩子说道,“总有一天,你们会在棋枰上成为对手。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你们昔日所有的情谊都会面临考验。但你们要知道,这就是棋界。在这里,每个人都会成为你的对手。”
  两个孩子似懂非懂,只觉得师父脸上那严肃的表情与往日大不相同。范世勋悄悄侧过脸,模仿着师父的样子做了个鬼脸,逗得施绍暗竟忍不住笑出了声。
  “范施二人,棋力相当,难分高下,都无愧于天下第一之名。”梁魏今轻轻地笑着说道,“未来的围棋史上,只需要这么写便足够了。我想,他们二人心中,也一定期待着这样的结果。”
  “我才不信呢!”程兰如不屑地哼道,“再如何想要平静,但身为棋手没有不想做天下第一的。即使别人不知道,他们两人之间一定会分出个高下来。其实他们心底在等的,就是那一战才对吧。”
  梁魏今笑着:“我想也是。”
  “我是为了击败师兄而下棋的。”施襄夏轻声说道,“击败范西屏,正是这个梦想,把我从离开棋界的边缘上拉了回来,也才让我有资格今日坐在你的对面。即使没有任何人知晓,我也要把这个梦想继续下去,我要真正跟你分出一个胜负来。”
  坐在施襄夏对面的范西屏也轻轻地笑了:“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被你压倒过。施绍暗,你想向我挑战,你做好准备了吗?”
  施襄夏也嘿嘿地笑了:“范世勋,放马过来吧,看看你我谁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
  “师兄,请。”一个呆滞、木讷的少年,动作僵硬地向对手行了一礼。
  “世勋,你要回礼。”俞长侯对这少年的对手命令道。
  坐在对面,那个古灵精怪的小鬼顽皮地吐了吐舌头,也学着模样行了一礼:“师弟,请。”
  张家府邸,空空的大堂,落子声轻轻回荡着,却无人倾听。
  两个聚精会神专注于棋局的人,静静在这棋盘上用黑白子铸成的刀剑搏杀着。但这搏杀,却感受不到一丝杀气。
  终于,一局弈罢,师兄弟二人都微微笑了。
  “师弟,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真的把我当成对手?”
  没有一刻迟疑。
  “从过去到现在,直到你我都化作灰烬的未来——一天都没有。”
  繁花落瓣漾当湖,阵阵刀鼓,靡靡蝶舞。一生纵横谁敌手?两方对弈,一局棋谱。
  少年凭栏把酒笑,恩仇无数,人间如故。寒夜轻雨惊风烛,平生胜负,黄粱梦语。

  欲知后事如何……

  那天,当范施二人在张府对弈的时候,浙江的一处茶楼里,还有两个人在下棋。
  “吴来仪,今日你我的恩怨就在此做个了断吧。”蒋再宾恶狠狠地说道。
  吴来仪轻轻哼了一声:“愿赌服输,一会儿输了棋可别赖银子!”
  座子摆毕,两方行礼,战局便开。
  然而,两人看着自己的招法,脑中回想着这多日来在张府所看的棋招,下着下着却越下越觉得自己的棋根本不值一提,步步都是漏洞,招招都是错手,与张府上范施的对局一比简直羞煞旁人。
  下了不过二三十手,两人都停了下来。
  观战众人兴致正高,以为自己今天赶上了好日子,正打算看场好戏。谁知这两人下了不到一炷香功夫,便都只盯着棋局,没了动静。
  “怎么了?”众人互相问着,“这棋就这么僵住了?这才刚开局,怎么着也该下下去吧……”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默默望着棋盘的蒋再宾和吴来仪却居然笑了起来!
  起先只是扑哧一声,然后是从喉咙里发出的轻微笑声,紧接着两人竟都忍不住笑得越来越欢,最终变作了哈哈大笑。
  “这棋,不用下下去了吧?”蒋再宾笑得喘息不止。
  “甭下了甭下了,可千万别接着下了。”吴来仪也笑得前仰后合。
  两个死敌,此刻却竟像是多年的好友知己一般。只是四周这些看客不解其意,只呆傻地望着两个笑得停不住的棋手,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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