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3-12-11 09:42 编辑
桐城大将
赵之云
桐城大将刘棣怀(后排中)
楔子
在我依稀的记忆中,这是个难忘的日子。
1955年 4月10日,上海文化俱乐部大厅里人头簇簇,聚集着数以百计的围棋爱好者,他们纷纷前来观看“上海围棋友谊赛”优胜者魏海鸿、刘棣怀的对局表演,由著名棋手顾水如现场解说。在解放初期,这可算是难得的围棋盛会。
就在那一天,我初次见到了被棋界誉为“大将”的刘棣怀先生。此时他已年近花甲,两鬓稍许斑白,但身体硕壮,显得举止稳重,精神抖擞。刘先生的棋素来以力量强大闻名,而刘先生其人,似乎在举动之中也给人一种浑厚充实的力感。
由布局进入中盘以后,双方争夺加剧,逐渐形成犬牙交错、群龙见首的格斗局面。刘先生强韧无比的战斗力也渐渐地显示了出来。只见他及时抓住战机,在对方薄弱处猛烈地一击,一瞬间便占了上风。顿时全场哄动。
“真不愧是刘大将!”在当时上海棋界,真不知有多少棋迷为刘先生的棋艺所倾倒,更不用说我们这些初入此道的少年了。
从那一天起,自“品芳茶楼”到黄陂北路“304 棋室”....我经常接受刘先生的热情指点。其实,又何止我们这一代人,凡五、六十年代甚至七十年代在大小比赛中一显身手的棋手,谁没有受过刘先生的指点?他是那样的平易近人,那样地坦诚和蔼,把自己的棋艺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一代又一代新人....
刘先生早生于我四、五十年,这时间差距无疑是巨大的。今天想了解走过曲折道路的刘先生的一生,显然具有难度。我翻阅了自20年代以来多种报刊、杂志、书籍、油印件及手抄记录中的记载;刘先生的生前挚友如陆茂斋、朱剑秋、林勉、陈舜年诸先生先后向我讲述了很多可贵的轶闻,刘先生的女儿惠卿同志还提供了刘先生的亲笔自述....面对这些犹如一盘散珠般的大量资料,我终于鼓起了勇气,去追寻这位具有代表性的前辈国手的生平足迹....
少年头角
“五四运动以后,文风发展,桐城派的光芒日趋黯淡了,但棋界却出了高手刘棣怀....”
以往介绍刘棣怀生平的小传中,几乎无一例外地提到他的籍贯安徽桐城以及桐城派文学。
从盛清时期直至民国肇建,桐城古文风行海内近 200年,其间先后涌现了方苞、姚鼐直至吴汝纶、马其昶等众多古文大师。人,谁没有乡土之情?在相当一段时期内,只要是桐城人,往往会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自豪感。
刘棣怀生于1897年 5月,更准确地说,桐城只是他的祖籍,因这时他全家已由桐城迁移至南京(当时称江宁),刘棣怀的少年时期主要在南京度过。
刘家是个旧式家庭,刘棣怀的祖父也以古文见长,当时他正在一所私塾中教书。刘棣怀的父亲字安农,幼承庭训,能写一手古文。
旧式家庭,重视家族的蕃衍。刘棣怀是长子,又是长孙,理当受到全家上下的钟爱。他被取名昌华,字棣怀,大约取“孔怀兄弟”与“常棣之华”之意,表示兄弟间的和睦相处。既有兄弟,又能友爱互助,“光大门楣”也就有望了。后来,家里又添了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在刘棣怀添了弟弟之后,母亲便去世了。
不久,他的父亲续了弦,无力继续照顾这些孩子。于是,幼年的刘棣怀便跟着祖父母一起生活。
祖父为人宽厚随和,对失去生母的长孙爱护备至。可是,在那清王朝即将总崩溃的剧变年代里,该怎样培养孩子,连不少有识之士也感到了茫然。
幼年的刘棣怀开始学习初浅的古文基础知识。祖父的教育不算严格,使刘棣怀有相当充裕的时间从事各种儿童游戏,他善于思索,能玩几种牌,又好与小伙伴争强赌胜。可是直到十一二岁,他与围棋依然无缘。
辛亥革命的前一年,刘棣怀13岁了,他进入南京城内小营的一所中学读书,这算是“新型”的学校了。
新学校放假期间,祖父总是高兴地带他去逛街。南京是六朝古都、文化名城。祖父毕竟上了年纪,走一段路,总要到茶馆歇脚品茶。他万万没有料到,就在夫子庙的茶馆里,刘棣怀迈出了棋手生涯的第一步。
茶馆里子声叮叮,有对局的,有观战的。这种满盘黑白纵横的游戏引起了刘棣怀的莫大兴趣,他也加入观战人群,好奇地盯着棋盘上的棋子,久久不能离去。茶馆里的棋客见到一个孩子对围棋如此入迷,觉得他聪明可教,有时就顺便传授他一些基本知识。刘棣怀悟性极佳,学棋又十分专心,不久,即开始与来往棋客争胜。
刘棣怀成了茶楼的常客。每天早去晚归,风雨无阻。回家后,稍有空隙,便摆弄着棋子,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境地。有时外出,棋下得兴高采烈,遗忘了随身衣物也毫不察觉;有时上学,又忘了携带课本书包,似乎书也懒得念了。他的变化,引起了祖父祖母的不安。可是已经到了这地步,怎样劝说或训斥,刘棣怀对围棋的兴趣仍是有增无减。
清末及民国初期,南京一带棋风极盛。所以1910年日本棋手高部道平初次来访,其中最有影响的一战即在南京举行。当时知名棋手张乐山、王彦青、丁礼民、蒯光典、李祥生、陈子俊、常仲卿、吴祥麟均常往南京交流。可是,据传对刘棣怀指导最多的并非当时的一流棋手,而是一位法名叫“可慧”的僧人。
可慧原籍湖南,住在南京石坝街一所小庙里,他曾与寓居南京的棋界耆宿丁礼民对局,被让三子。丁礼民出身镇江科第世家,几代人都喜好棋艺,晚清著名国手周小松与丁家过从尤密,从旧的“师承”角度来看,可慧也算是周小松的“再传弟子”。当刘棣怀从可慧学弈时,丁礼民已经老迈,他的裔孙渠清与刘棣怀颇有交往。后来丁渠清也成为上海棋坛的活跃人物。
刘棣怀16岁左右,在南京一带已小有名气,他重视实战,着法剽悍犷野,与同时代棋手相比,他受中国古棋影响较深。
到了1914年,安农先生在北方政府中谋得一个中小职务,于是,刘棣怀相随父亲到了北京。
二 北游录
刘棣怀初到北京,原想投考新式中学,第一年未被录取。在这空闲的一年间,他访遍了北京各处对局场所,如武进馆的“心余弈社”,宣外的“海丰轩”等,与北京棋手广泛切磋棋艺。
刘棣怀的棋艺逐渐达到国内一流水平,主要是在北京这段时间。
清代以来,北京的围棋开展状况不如江淮皖浙一带。在鸦片战争前后,晚清名手如沈介之、潘可鉴、李湛源、秋航等先后挟技游京,促进了北京棋艺的开展。可是,到了1863年,秋航病殁,北京一带就只剩下少数二三流棋手了。
北京围棋活动日见萧条,但在官僚阶层中,围棋仍在不断传播。如1887年,当晚清最后一位国手周小松北上时,对局场所就安排在九代肃亲王隆勤府邸。此时北京最强棋手英星垣、刘云峰均被周让二子。其中英星垣常在琉璃厂一带设局教棋,清末名手张乐山、赵毓甫等都曾从英学艺。刘云峰则培养了一位弟子汪云峰(一作耘峰,名富)。
当刘棣怀来到北京,张乐山、赵毓甫等均已去世,汪云峰亦已年近花甲。同时名手虽然尚有伊耀卿、段俊良、朱叔庄、张力仁、刘玉堂等,但他们在棋界的威望都稍逊于汪云峰。
此时正是我国棋界十分不景气的时候,棋手对局一般都在茶馆进行,他们要依靠“赌彩”、“帮彩”与下指导棋来谋取微薄收入,如果不兼有他职,生活自然十分清苦。即使当时号称第一名手的汪云峰也概莫能外,据传汪云峰每日至少要挣到大洋两元的收入,否则将不能维持他一家祖孙三代人的生活。在环境逼迫下,汪云峰练就了一手快棋,往往一日十余局,如此不假思索地“撒豆成兵”,质量当然大受影响,但这位历尽沧桑的老棋手到底别具慧眼,指导青年棋手对局毫不含糊。汪云峰赏识刘棣怀的棋艺才能,乐意与他大量对局,使刘棣怀受益不浅。后来,到了30年代,老年的汪云峰来游江南,此时刘棣怀棋艺已称雄上海,转而可让汪云峰先二,汪欣然对局,并将受子棋谱公布报刊《豳风》围棋栏。一代高手,能如此坦荡地自认技不如人,此种胸襟也大非容易。
对刘棣怀影响较大的棋手除汪云峰外,另有一位是比他仅年长五岁的青年名手顾水如。
顾水如是金山枫泾人,当时在棋界已有名气,比刘棣怀在阅历、见识等方面,都有一日之长。他与刘棣怀几乎是同时期来北京的。顾水如来京后,赶上与日本棋手高部道平五段屡次对局,他的才华很快就受到上层人物的青睐。
顾、刘出身、性格各不相同。顾水如善于思索、谈论、交际;而刘棣怀却寡于言辞,平时习惯在茶馆中大量对局。由于他们都是从外地远来北京的青年,在开拓围棋事业方面有着共同的愿望,因此在最初几年间,双方交往十分频繁,顾宅就在离“海丰轩”不远的绒线胡同里,刘棣怀也常去那儿作客、对局。
不久,顾水如便拉着刘棣怀去访李律阁。李在北京、天津等地广有产业,是有名的大老板。他不常对局,却喜欢观战,每逢棋手前来李宅献技,不论胜负,李都悬有赏金,有是乘兴也留下棋手共餐。在哪那里对局,收入自然比茶馆中要丰厚得多。
这样反复切磋棋艺的日子不觉持续了两年,刘棣怀的见识日广,棋力愈增,对当时引进不久的日本先进棋艺技术也有所领悟。他的着法浑厚而有气魄,终于在北方棋界崭露头角,进入一流棋家行列。
到了1916年,刘棣怀考入北京一所商业专科学校,攻读一项在短期内就可结业速成的专科,在读书期间,他仍是茶楼的常客。此间,他结识了一位名叫白聘珍的棋友,白的棋力比刘棣怀约差二、三子。
白聘珍在东北张作霖处任军职,与奉军参谋长杨宇霆等有交情,他见刘棣怀为人淳朴厚道,可以信赖,又十分赏识刘棣怀的棋艺才能,便主动介绍刘棣怀参加工作。经他推荐,刘棣怀1917年到东北长春一家实业公司任记帐员工作,开始有了薪金。
仅仅过了一年,这家公司蚀本停办。幸亏白聘珍鼎力相助,刘棣怀又转到沈阳一家建筑公司担任文书。
刘棣怀在东北前后约五年,这期间他从未放松棋艺的磨练,对长春、沈阳等地的棋艺开展也起了促进作用。据传在“九一八”事变以前,东北曾举行一次大型围棋比赛,特地聘请刘棣怀去担任“总评判”,实际上是从事教练工作。
1921年,沈阳这家公司又亏本倒闭,刘棣怀再次失业,从关外返回北京。5 年之间,北京政局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时而张勋复辟,时而直皖大战,冯国璋、徐世昌、段祺瑞、曹锟等军阀先后走马登场....然而,当此风云扰攘之际,北京棋界却呈现出一线复苏的迹象。
一是段祺瑞在提倡围棋方面起了作用。段氏一生好弈,以他当时的权势,每月总能从陆军部拨出千把大洋分赠左右棋客,因此他的府邸也成为在京棋手的聚集场所。1918年后,段氏重任国务总理,段府也由原西子胡同迁至美仑美奂的府学胡同。这期间他对围棋的兴趣愈加浓厚,邀请日本棋手来访相当频繁。
二是一些社会上层人物纷纷爱上了围棋,其中有当时任中国银行总裁的王克敏和大老板李律阁等,另外,每当日本棋手来访时,某些在社会上有声望的人物也一一出面捧场。如前清十代肃亲王、此时任民政大臣的善耆,曾任直隶总督杨士骧的兄弟杨士骢,朝阳大学校长汪有龄等。这些人为数虽少,但使围棋活动产生了社会影响。
三是以顾水如为代表的年青棋手迅速崛起。顾水如来京后,受到当局者的赏识,约于1917年被选送日本深造。
1919年秋,段祺瑞邀请日本名人本因坊秀哉一行访华。此间,中国棋手以顾水如表现最为突出,他在与秀哉、濑越宪作等对局中,“棋份”比同时北京名手要高“半先”。据顾水如自述,他在这一年曾获得秀哉授予的“四段”称号,从当时每两段水平差距为一子的制度分析,顾确有获得这一称号的可能。他的棋力已明显超过了老棋手汪云峰、伊耀卿等。
在此期间,刘棣怀仍经常出入各处茶楼,与北京棋手大量对局。他待人平易随和,凡有人来请教棋艺,从不拒绝。尤其难得的是,他富于同情心,看到左右棋手生活困苦,往往乐意解囊相助,又没有沽名钓誉的世俗习气。古语云:“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北方棋手十分推崇他的棋艺、品格、涵养,渐渐聚集在他的周围。刘棣怀下棋胜率极高,又不骄不馁,颇有大将风度,棋手们就热情地呼他为“大将”,不久,这一美称传遍了棋坛。
刘棣怀在北京活动的地区较广,常去的地方除宣外的“海丰轩”外,另有东安市场的“润明楼”、中山公园的“来今雨轩”、以烹调福建菜肴闻名的“长美轩”,以及“静宜轩”、“心余弈社”等处。但在那国匮民贫的岁月里,他在棋界虽有盛名,收入却相当微薄,有时甚至陷入捉襟见肘的困境。于是,他又与汪云峰、顾水如等走访李律阁,并开始进入段府与各阶层棋手广泛交流。
1924年,刘棣怀娶了妻子,她姓牛名淑兰,是保定人。在艰难多变的岁月中,牛淑兰贤惠而勤劳,对刘棣怀的生活十分体贴,过了两年,他们添了个小名叫“阿兰”的女儿。
从此,刘棣怀的担子更加沉重,从酷暑到寒冬,他出入各处茶楼下彩,有时通宵达旦对局,熬得两眼红肿,第二天仍照常应酬往来棋客,甚至大年除夕,也不敢稍事休息。他的处境。引起了旅京日本友人的注意,这些日本友人认为刘棣怀中盘实力颇为出色,如能到日本深造,不难达到高段水平。当时高段棋手寥寥可数,即使在日本也不足30名,于是便萌生了将刘棣怀移居日本的设想。
日本友人走访了刘棣怀的家庭,历述日本棋手与中国棋手在地位、待遇等方面的巨大差别。这一切对处于艰难竭蹶中的中国棋手,无疑有着强烈的诱惑力。可是,刘棣怀经过斟酌之后,却婉言谢绝了,他与中国棋手在患难中结下了深厚的感情,也不愿离开他生长于斯的山山水水,作为一名中国棋手,他有着贫贱不能移的拳拳爱国之心。
到了20年代中期,顾、刘被公认为北方棋界盟主,但其他棋手也已成批涌现,除汪云峰外,如伊耀卿、德景贤、吉芝亭、雷葆申、金亚贤、崔云趾、雷溥华等都具有相当实力,后来雷溥华棋艺愈进,技术全面,能攻善守,渐渐成为刘棣怀的劲敌。接着,少年吴清源开始步入棋坛,他与国内高手及日本名手对局中表现非凡,这些棋谱被当时报刊、杂志转载,受到了国内外名手的赞赏,使整个北方棋界感到兴奋。
1926年,北京政局又发生剧变,任“临时执政”的段祺瑞被冯玉祥驱逐下台。段自知大势已去,被迫离开执政时的吉兆胡同府邸,移居至天津日本租界。段祺瑞本是军阀头目,但对围棋事业不无贡献。老段一去,对北京棋界来说每月减少千把大洋的赏金,棋手的生活就愈加困难了。
1926年八月,刘棣怀在被让二子的条件下,中盘战胜访中的日本岩本薰六段,这一战绩证明他不愧为中国最强棋手之一。
1927至1928年间,吴清源棋艺更进,开始与刘棣怀分先对局,其中部分 棋谱被当时北京报刊转载,至今尚存,就棋谱内容分析,刘棣怀的战斗力尚有一日之长,但大局观不如吴少年明快。后来吴清源在《以文会友》中回忆:“我战胜了刘棣怀,名副其实地坐上了北京棋士的第一把交椅。”面对这位稚气未脱的天才少年,刘棣怀也自叹才气不如,后来吴清源果然成长为一代围棋巨匠。
此时,刘棣怀的棋力,从日本棋家濑越宪作1928年六月发表的《中国棋界之现状》一文中也可窥见一斑。濑越认为:如果将中国棋手按日本制度区分为九个等级(段),那么,这些棋手的棋力高下大致如下:
中国九(段)一人:吴清源;八(段)二人:刘棣怀、王子晏;七(段)五人:顾水如、汪云峰、雷溥华、丁公敏、潘朗东。另外附有一至六(段)二十余人。
濑越的观点或许不甚全面,但它是此时综观中国南北棋手的可贵资料,足以证明:此时除神童吴清源之外,刘棣怀的水平已不在其他任何棋手之下。
随着北伐军的迅速挺进,北洋军阀政权土崩瓦解。茶馆中生意萧条,要求下彩和指导棋的人数量锐减,不少棋手纷纷另寻门路。1928年,顾水如出走天津,吴清源移居日本....在这大动荡的岁月里,刘棣怀纵然棋艺高超,也难免谋生乏术,他只能另觅前程,走向十里洋场上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