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列表 发帖

清“國手”徐星標考

来源:飞扬围棋论坛 多九公 2015-5-19 12:00

清“國手”徐星標考
2013年初,筆者寫了《明國手方子振考》一文,介紹明代圍棋神童方子振的事蹟。本文介紹的徐星標,則是清代乾隆時期的圍棋神童。所不同者,方子振是真正的圍棋國手,而徐星標不是。徐培雲、徐星標父子之所以有圍棋“國手”之名,乃是其“賢孫孝子”達源一手炮製所致。
全文分爲九部份:
一,引言
二,《黎里志》徐星標祖孫三代傳記
三,朱春生与《徐星標傳》
四,有關徐星標的其他詩文
五,徐星標“國手”之眞僞辨
六,徐達源與乾嘉著名文人的交往
七,徐達源與《山民先生年譜》
八,拋磚引玉:關於徐達源故居的探討
九,《黎里志》與《黎里續志》中的其他圍棋記錄
有關徐星標事蹟的考證在前五部份。六至八是有關星標之子徐達源的一些事蹟。
徐達源(1767~1846)是吳江的歷史名人。爲了撰寫本文,筆者看過一些近年來黎里人士寫的有關徐達源的報刊文章,發現有不少問題,比如說誤讀文獻、斷章取義、故意拔高其事蹟等等。所以筆者不能不對其作一些盡可能客觀的介紹。
以下是幾篇黎里人士撰寫的文章鏈接,供有興趣者參考。
黎里八大姓
http://epaper.subaonet.com/wjdb/html/2010-11/16/content_14.htm
水乡明珠--黎里古镇
http://sz.jschina.com.cn/whsz/whsztp/201308/t1263165.shtml
黎里“谈月楼”与“围棋国手”
http://www.wjdaily.com/node/rwwj ... 30521082924140.html
黎里“显宝会”: 民间的世博会
http://topics.gmw.cn/2012-02/17/content_3599174.htm
我与黎里古镇
http://lfy02091997.blog.163.com/ ... 186201303013953969/
古镇黎里的中秋“显宝”
http://www.docin.com/p-814153120.html
多九公
2015-5-17



清“國手”徐星標考


(一)引言
對中國圍棋歷史有所了解者,大都知道清代有一位名叫徐星標的國手。究其原因,大致有二:
其一,爲徐星標作墓誌銘的乃是文學大家袁枚,而袁在此之前曾爲“棋聖”范西屏撰墓誌銘,二篇文章皆爲記述弈人的名作。
其二,徐星標之名令人聯想起另一位清代著名國手徐星友,因而對二者的關系產生興趣及聯想。


爲了易於探討問題,茲將隨園先生《徐君星標墓誌銘》全文迻錄如下:


余嘗銘弈國手范西坪之墓矣。今又得一人于吳江梨里,曰徐君星標,名璇。生有心計,以羸廢書,性獨好弈。父培雲,故國手也,四方弈者,爭來相角。星標衣文葆,梳雙丫髻,哑哑然旁立諦視,竟日不去,亦不言。父奇之,微哂而已。居亡何,有西江棋客來,值培雲外出,乃抱星標膝上,戲曰:“若能代而翁與我弈乎?”應聲曰:“唯。”客憐其幼,問讓子若干。星標跽而請曰:“兒主人也,客遠來,願讓客先。”客笑而從之。甫數着,覺有異,勢不能休,攢眉苦思,裁下一子。星標随手支應,卽往階下,抛堶嬉戲。客懼損名,佯作便旋狀,遁去。當是時,星標年裁十有一,其布局審勢雖本家法,而常出意外之奇。或敵人堅壁高壘,萬無破法,星標强投數子于閒處,若惹人姗笑者。俄而近聯遠映,若火生積薪中,燎原莫遏;又如降兵内應,伏甲四起。觀者且驚且喜,且叫絕,而卒莫測其所以然。古稱“人能數遍天星,則盡知棋勢。”星標其庶乎?余按六朝人主好弈,有圍棋大小中正之官,有以弈得太守者。使星標生其間,當如何榮寵?!而竟没没然抱技以終。然則天下事,有遇有不遇,類皆如弈耶?嗚呼!悕矣!星標有子達源,能詩能書,偏不能棋。星標亦不教也。
銘曰:天之所相,其生不偶,已故駃騠生七日而超其母。吁嗟徐君世罕有,能向弈秋借其手;坐隠一枰消永晝,天年終時六十九。我爲之銘葬高阜,棋之藝一日不絕,君之名一日不朽。


民國初年,《清代軼聞》、《清朝野史大觀》、《清稗類鈔》三部書相繼問世,其中皆有論及清代弈史之篇,然其源爲一,來自《博山談叢》。【註1】因不見徐星標之弈譜傳世,故《博山談叢》的作者疑其與徐星友或爲一人。


稍後,1922至1923年間,鄧元鏸主辦的《弈學月刊》上有文,未知撰者是誰,簡略考證徐星標與徐星友確爲二人。現摘錄相關部分如下:【註2】


“……今按星標,名璇,生吳江梨里,卒於西坪之後,年六十九(本誌銘)。而星友則名遠,乃錢塘人。著《兼山堂譜》成時,在康熙丙申,其年已逾七十。又後五年,始遇定庵也(范、施年譜)。夫名諱、里居、時次、歲數,既迥乎無稍合者,則星標必非星友甚明矣。獨是隨園盛稱其人,並推重其父培雲,不知何以兩世通國,竟絕無一局之傳也?”


湘人黃俊《弈人傳》(卷十六·清三)有“徐璇(父培雲)”條,引袁枚《徐君星標墓誌銘》全文,以及《隨園詩話》中關於徐星標之子達源與夫人吳珊珊的記錄。


很可惜,兩位先輩的研究到此為止,沒有繼續下去。而後來的圍棋史研究者,或限於條件,則多半因襲前人的研究結果,迄今爲止,並無新的發現。


事實上,更多有關徐星標的文獻已經存在二百多年了!“吳江梨里”和徐星標之子“徐達源”是兩條線索,順著任何一條追蹤,殊途同歸,便可解開其中之謎。


☆☆☆☆☆☆☆☆☆

【註1】據《中國圍棋》(劉善承主編,蜀蓉棋藝出版社,1985年第一版),“清初國手”條註釋,見371頁。
【註2】轉引自《中國圍棋》(同上),第369頁。

(二)《黎里志》徐星標祖孫三代傳記
黎里,即今江蘇省吳江市東南二十里黎里鎮,清時屬蘇州府吳江縣。黎里是著名的江南古鎮,又名黎川、梨花里(舊傳村南多梨花,故得名),鎮之西北有禊袴(一作庫)湖,故又名禊湖。宋元祐年間(1086~1093)進士魏憲(志、賁)三兄弟與淳熙年間(1174~1189)工部侍郎趙磻老居黎里,其名始著。【註1】黎里在宋時號村,南宋初年,“建炎(1127~1130)中遭寇焚掠甚慘,至元始成聚落,自元以來未遭兵火。”【註2】到明朝成化(1465~1487)、弘治(1488~1505)年間,黎里已成為吳江巨鎮,“居民千百家,百貨竝集,無異城市。”【註3】

江南蘇杭一帶在明、清時是中國文化、經濟最爲發達的地區,許多鄉鎮都有地方志,黎里也不例外。第一部《黎里志》刊於嘉慶十年(1805),修志者便是徐星標之子徐達源。

《黎里志》中有徐星標與兄弟及父、祖之小傳或附傳。現將相關章節全文轉錄,並根據《山民先生年譜》中的記載,作一些補充說明。【註4】

(二之一)
星標之父培雲與祖父景周的小傳如下:
徐祖翼,字培雲,讀書明性理。父濂,字景周,邑諸生,性嚴峻,廉潔自高,好弈,寒暑不輟。祖翼髫年卽解弈,濂喜其聰慧,攜遊武林,值善弈者與之弈。客以爲勝其父,遂負國手名。祖翼爲人,內方外圓,恬退自適,不以名自負,而亦并忘人之名。同時何進士焯,折簡一再相招,未嘗輕拜其門。子四,楠乾隆庚午舉人,見人物傳;璇亦以弈名,自有傳;茝、蟾並詳人物附傳。(卷九·人物六)

喜弈、好弈、嗜弈、耽弈、知弈、解弈、能弈、工弈、善弈、精弈,是古籍中記述弈人弈事的常見之詞。前四詞多用於描述弈人好棋的程度,而後六詞則籠統地描述弈人技藝的不同層次。根據小傳,景周“好弈”,寒暑不輟,而培雲自幼聰慧,髫年“解弈”。景周攜培雲前往杭州(武林),某“善弈”者與之弈,測其棋力,以爲勝於其父,於是培雲就成了“國手”。

康熙國手徐星友是武林人,根據筆者所發現的資料,基本上可以肯定測試培雲棋力的“善弈”者應該就是徐星友。對於培雲是否有資格稱“國手”,筆者將在(五)中討論,此處暫且略過。

小傳中提到的何綽(1661~1722),初字潤千,更字屺瞻,晚號茶仙,江南蘇州府長洲人。其先世曾以義門旌,遂取其事以名書塾,學者因稱“義門先生”。康熙二十四年乙丑(1685)拔貢生,四十一年壬午(1702)以李光地薦特賜舉人,直南書房。四十二年癸未(1703)會試下第,再賜進士,選庶吉士,仍直南書房。命侍讀藩邸兼武英殿纂修。四十五年丙戌(1706)散館,得旨留教習三年。連丁父母憂家居,教授就舉業而引之儒術,從遊者甚眾。五十二年癸巳(1713)冬復薦赴闕值武英殿授編修。五十四年乙未(1715)秋坐事逮問,以無辜尋釋,仍直武英殿。以修書積勞卒,特贈侍讀學士。長於校書考訂,有《義門先生集》傳世。【註5】

《義門先生集》附《義門弟子姓氏錄》,徐祖翼(培雲)之名赫然在冊,其下註“吳江弈國手”。但此集最早的刻本刊於道光二十四年(1844),比《黎里志》晚近四十年,因而此註很可能爲後人所加,未必就是康熙年間的記錄。培雲成爲何綽弟子,當在康熙四十八年己丑(1709)至五十二年癸巳(1713)間,時何焯丁憂在家。

培雲可能曾有棋譜流傳。《黎里志》(卷十二·雜錄),記錄了一位道人朱履雲:“履雲字企望,住全真道院,有棋名,一時高手多與弈。故所藏有范西坪、徐培雲棋谱。”

(二之二)
星標之長兄徐楠小傳與仲兄徐茝及四弟徐蟾的附傳如下:
徐楠,字邦良,性誠樸,讀書黎川学舍,丙夜不稍息。乾隆庚午舉於鄉,兩赴禮闈不第。與潘鶴、沈錫麒、吴嗣德輩,俱以詩鳴,著有《扣舷集》(原注:烏程鈕汝騏、震澤潘鶴序)。仲弟茝字楚芳,豪放自喜,不事生産,好飲酒,嘗謂楠曰:“千秋名不如一杯酒。”楠每首頷之。間與客奕,勝負不較也。季弟蟾,字霽堂,通經義,尤長詩古(文),與長洲褚廷璋並受知於雷学使鋐,所著有《梅仙集》、《江樓獨醒集》。(卷九·人物三)

徐楠(1719~1755),號整齋,乾隆十五年庚午(1750)舉人,但二度會試落第。【註6】徐茝性格豪放,也能下棋,偶爾與客對局,不計較勝負。徐蟾長於詩與古文,早逝,所遺一子五女由星標撫養成人,直至婚嫁畢(見以下星標傳記)。徐楠與徐蟾的詩作在《黎里志》與《黎里續志》中屢有出現。

(二之三)
徐星標之小傳如下:
徐璇,字星標,弈國手祖翼子。少慧,以羸病棄舉子業。性好弈,見祖翼與客弈,輒傍立微笑。年十一,名與祖翼埒。爲人謹飭端重,寡言笑,不妄交接,不與户外事,布衣菜羹,宴如也。晚更厭塵囂,每經月不出門。暇卽端坐弄棋,黑白出一手。所居“談月樓”,客到惟聞子聲丁丁而已。著有《病中吟》。錢塘袁太史枚銘墓,同邑沈孝廉璟、朱文學春生俱有傳。(卷九·人物六)

另有一小段記錄:
徐璇有弟蟾,早卒,遺一子五女,子尚未彌月,呱呱在床。至七歲,其母程氏又没。璇為撫养,會計出入,厯二十年如一日。後婚嫁畢,始將田産家業并厯年登記出入之簿,逐一交代,乃謂人曰:“我今日纔得卸此肩耳。”(卷十二·雜錄)

星標號静庵,秀水籍國學生。據《年譜》,星標卒於乾隆五十七年壬子(1792)二月十四日,又據袁枚《徐君星標墓誌銘》,星標得年六十九,故其生年为雍正二年甲辰(1724)。

星標生性節儉。《年譜》乾隆三十七年壬辰(1772)紀云:“静庵公有儉德,珍膳奉母外,家人率常蔬食。先生(達源)以入塾故,日給鴨蛋一枚,剖爲二,饔飧各食其半。”唯一的儿子入學,其年六岁,僅多給鹹鴨蛋一枚,要享用兩餐。星標之節儉,可見一般。

但儉能起家,據《年譜》,星標原居黎里镇南染字圩船长浜(又作禪杖浜)仁壽堂老宅(南溪老屋),乾隆四十九年甲辰(1784)在中市作字圩嶽廟之東建成“談月樓”,又買下前鄰陳氏之宅,爲其子達源所居。徐氏故居仍在,現稱“徐達源故居”,是一所九進深的大宅。達源所居現爲第五进,名“新詠樓”,媳吳珊珊書齋爲第三進,名“寫韻樓”。然而,兩宅合爲一體是嘉庆十四年(1809)達源將宅子賣給同鎮蔡懿德氏後發生的事。筆者將在後文(八)中討論。

星標亦能作詩,著有《病中吟》,但未見此集。《黎里志》(卷五·寺院)“羅漢講寺”條下,錄星標小詩一首,《談月樓望羅漢寺》:“曉風吹落木,古寺籠寒煙。清磬一聲出,夕陽紅上天。”

徐達源輯《禊湖詩拾》中又收錄星標詩二首。五古《病起》曰:“披衣向窗北,寂静忘炎夏。昨見新笋抽,忽焉出茅舍。得意會有時,要不在憑藉。坐久聞晚鐘,斜陽漏簷罅。”另一首七绝《臨没口授》,將在(五)中介紹。

根據小傳,除了袁枚作的墓誌銘,還有舉人沈璟與朱春生爲星標作傳。沈璟有《談月樓記》,但未見所作之傳。朱春生之《徐星標傳》則與袁枚的墓志銘頗有淵源,筆者將在下文(三)詳細介紹。

☆        ☆        ☆        ☆        ☆        ☆        ☆        ☆        ☆

【註1】徐達源(纂),《黎里志》,卷一·沿革
【註2】徐達源(纂),《黎里志》,卷十二·雜錄
【註3】《乾隆吳江縣志》,卷四·鎮市村;《黎里志》,卷四·風俗。
【註4】見後文(七)
【註5】【清】何焯,《義門先生集》,續修四庫全書,集部1420册;《清代詩文集彙編》207冊;見附錄所收之行狀、墓誌銘等文。
【註6】徐楠生卒年記錄採自《清人別集總目》(第二卷),第1861頁,“徐楠”條。

TOP

(三)朱春生与《徐星標傳》
朱春生(1760~1824),字春生,一字韶伯,其先世徽州故居有铁門,因以爲號。吳江同里人。諸生,少從顧汝敬游,工詩,治古文。屢試不舉。所善者郭麐(1767~1831)、袁棠(1760~1810)等人,皆爲窮士。家貧,常館於外,客河道總督嚴烺(1773?~1840)所最久。道光三年癸未(1823)秋,赴泲上,於清江(今江蘇淮安市)友人汪敬家病倒,翌年正月十五日殁於寓館。有《鐵簫庵文集》四卷、《詩集》二卷傳世。【注1】

《徐星標傳》作於乾隆五十七年(1792)下半年或翌年初。【注2】原文只有兩段,筆者據前半部份内容將其析为五小段,以便閱讀。全文如下:

徐璇,字星標,吳江之棃花里人。其父培雲,爲邑名諸生而好奕棋,棋品稱第一,遠近善奕者,咸輳其家。星標生數歲,每父與客奕,輒旁立注視,竟日不去。值父他出,則牽諸客與奕。客盡爲所敗,驚以告培雲。培雲未信,呼星標,使更與客奕。星標固不肯,然客亦高手,能覆舊棋,則覆其所與星標奕者以示培雲。培雲視之而笑,星標亦笑,人莫測其所以然也。

久之,有江西棋工來訪,培雲適以事入城未歸,客留宿以待。星標衣紅裲襠、梳三角髻出見客。客抱置膝上弄之。星標忽張目曰:“客非欲與吾父較奕者乎?今盍先與吾奕?”客應曰:“諾。爾欲吾讓幾子?”星標左移枰,右握子,曰:“客遠來,吾爲主人,宜讓客。敢求客讓乎?”客笑而從之,三數著後,覺星標爲勁敵,乃注目凝思,每下一子,至刻燭寸餘。星標随手應之,綽有裕餘。竟夕而後局終,客卒失數子,遂乘間遁去,不敢見培雲。由是星標之名大著,與培雲埒,時年葢十有一歲耳。

然星標之奕,旣不由培雲教,其奕之道亦大异培雲。培雲生平鮮有敗局而亦不大勝,所爭才一二子,少或半子耳。星標則神施鬼設,不可端儗。或他人立局已如湯池石城,星標突以一子置其間,則横衝旁決,莫可遏抑,如腐草堆中著一火星,拉雜摧燒都盡。其人遂氣奪求罷,星標亦大笑而起,不復终局。用是一時論者,多奇星標而平視培雲。

一席父子,同宿室中,有僕臥户外,中夜聞子聲鏗然,潛起穴壁窺之,見培雲南向坐,且奕且笑,星標立案旁,頰赤目努,如負重物,時以巾拭額,汗淫淫下。每數子,則相與切切語,語细不可聞。移時乃罷。詰旦,僕以所見告人,則疑者半,信者半。及培雲卒,或舉僕人語以叩星標。星標泫然曰:“奕雖小道,變亦多端,未易卒知也。吾父如武侯八陣,動按古法,不邀奇功,而成算在胸,全勢在目,勝敵而敵不知其所以然。吾則乘隙蹈瑕,專以詭道取勢。猶憶疇昔之夜,父呼吾而教之奕,吾竭盡平生殺活攻奪之技,而入吾父手,輒覺形格勢禁,智勇俱廢。父爲指示罅漏,如數一二。至今此局下子先後默識,未嘗敢忘。然研之數年,卒不能窮其奥也。世乃或謂吾勝於父,此固不知吾父,豈真知吾者哉!”

星標晚而生子,曰達源,有雋才,能詩而不解奕。星標亦不教之奕,嘗曰:“伎無大小,惟專乃精。吾之於奕,終身爲之不厭,猶患未造其極。況詩之爲道,遠過於奕。爾誠有志,庶無見異而遷焉可耳。”久之,達源詩益工,名亦日起。

朱春生曰:余與星標居同邑而相去差遠,未嘗相識也。里有任玉庭者,年七十餘,亦善奕,好談舊事。嘗云:“雍正、乾隆間,吾吳多善奕者,國初汪漢年、盛大有之遺風猶存。而其時貴官富商,尤喜招致棋工角勝為戲,凡挾技以遊者,千金可立致。獨徐氏父子,以身爲士族,恥於出門干人,人共高之。”今歲達源以詩執贄於袁簡齋先生,將求爲其父墓誌,而先屬余爲立傳。據達源所述生平、庸行甚備。余因見《小倉山房集》中《與薛壽魚書》,謂其父生白旣以名醫著,卽不必更及其他。乃就余向所聞者而質言之如此。又思當時以奕名天下者,不獨徐氏父子,其不得文人學士表彰之而遂湮没不傳者,何可勝道?然則祖父有絕兿而子孫欲傳之不朽者,非自力於学,其道無由也。嗚呼!豈獨奕哉!

☆        ☆        ☆        ☆        ☆        ☆        ☆        ☆

从《徐星標傳》的後半部分朱春生之論,可知此文的成因,乃是徐達源爲了請袁枚爲其父作墓誌銘,故而先請朱作傳。朱春生本人并不認識徐星標,文章中的记述當主要依據徐達源所叙。

傳中記述的徐星標圍棋事蹟,大致上可分为四部份。其一,由觀弈而解弈至善弈(勝衆多来訪棋客);其二,勝江西棋工而成名;其三,父子棋風比較(父善细棋,子善攻殺);其四,夜半父子對局(父授子技)。

袁枚所作墓誌銘中關於徐星標與西江棋客對局的一段描述,顯然从《徐星標傳》中的相關部分(第二段)脱胎而来,但將其更爲戲劇化了。

朱春生之文勝於詩,論者謂:“其爲文主於達所欲言,善叙事,易人所難,令人如耳聞而目见之也。”【注3】讀《徐星標傳》一文,可知此論恰如其分。

《徐星標傳》并没有直接称星標爲國手,而是陳述培雲爲國手(第一品),因戰勝江西棋工,“星標之名大著,與培雲埒”。埒者,等、同也。這是隱喻星標爲國手的一種修辭法。然而,名是名,實是實,名氣相等并不見得棋力也相等。事實上,从夜半父子對局這一段文章,可以看出當時培雲仍較星標技高一籌,而後者也心服口服。

再舉兩則方志中有關縣、鎮地方棋人的記載,看看“名与某某埒”或“齊名”之類敘述可能產生的失眞度有多大。

《光緒江都縣續志》(卷二十五·人物·列傳第五下):
唐桂,字蟾枝,諸生。幼穎悟,生平肆力古文,著有《繼志錄》一卷。尤長於弈,與范西屏齊名。

《續修楓涇小志》(卷六·志人物·藝術):
【國朝】黄韜葆,字錦文,狀質樸而善弈。先是諸生唐齡字與三,以弈名於時,曾教之布子,不數日,卽曰:“君敏妙若此,殆將爲國手,吾弗若之矣。”後韜葆詣松郡,郡少年易之,約每枰負者出銀若干,韜葆欣然就局,少年屢負。時錢長澤擅弈,爲松郡冠,乃凂长澤往。纔下數子,卽推局而起。少年强之終局,長澤竟負一子。自是韜葆名動公卿間,與施襄夏、范西屏並重,惜無後,不得其傳。

唐桂是四手,黃韜葆勝四手錢長澤一子,充其量比四手技高有限,但在文人筆下兩人竟同施、范齊名並重!

        ☆        ☆        ☆        ☆        ☆        ☆        ☆        ☆

【註1】郭麐,《朱鐵門墓誌銘》,見朱春生《鐵簫庵文集》,《清代詩文集彙編》463冊
【註2】《徐星標傳》見《鐵簫庵文集》卷三。關於成文之年,見《山民先生年譜》。
【註3】轉引自《光绪吳江縣續志》,卷二十二·人物七·文苑下,“朱春生”條。

TOP

(四)有關徐星標的其他詩文
《黎里志》中另有數篇詩文與徐星標有關,其中有三位作者或與星標相識,或是同時代人。通过这些詩文,或多或少地有助於了解徐星標其人其事。

(四之一)沈璟《談月樓記》【註1】
沈璟(?~1816),字樹庭,号雲巢,吳江西濛港人。嘉慶五年庚申(1800)恩科舉人,會試三次不中。家貧,設館教授終身。著有《拂塵草》、《洞庭游草》、《雲巢詩鈔》等。

徐達源曾从沈璟學詩三年,始於乾隆五十一年丙午(1786)。【註2】沈璟能弈,【註3】原已認識星標,也許兩人是棋友。《談月樓記》即應其所請而作。全文如下:

“談月樓”者,徐静庵先生之所築也。先生性淵默,罕攖世紛而隱於弈。古人謂弈爲手談。一縱一横,成敗分也,可以談兵。一行一止,動静異也,可以談理。深入顯出,方智圓神,變化無端倪也,可以談文章。然而人之抗塵容、走俗狀者,不能談。地之居湫隘、近喧囂者,不可談。先生之居是樓也,擁書數萬卷,嘯咏餘閒,與二三知己,尋橘中之樂,意陶陶然,得其人也。樓之北,有竹數千竿,清風發籟,時與丁丁之聲相應答,遠混邇延,碧雲綠靄,掩暎楸枰間;而其秋天淨埽,良夜月明,不聞人聲,微聞落子,彷彿在古松流水間,得其地也。夫得其地,得其人,斯真能隱於弈者與!客有以世俗事相溷者,則舉君家簡肅公言應之曰:“今夕止可談風月,子姑退。”爰以“談月”名其樓,而属余爲之記。

簡肅,爲南朝梁徐勉(466~535)諡號。《南史》(卷六十)本傳云:“嘗與門人夜集。客有虞暠求詹事五官。勉正色答云:‘今夕止可談風月,不宜及公事。’故時人服其無私。”

据《談月樓記》所述,星標似更像一位弈中隱者,“與二三知己,尋橘中之樂”。前文(二)星標小傳中曾提到沈璟爲星標作傳,但其文未見,或許即指本文。“談月樓”在黎里鎮中作字圩,成於乾隆四十九年甲辰(1784)。

(四之二)顧汝敬《輓徐星標先生》【註4】
顧汝敬(1730~1806),字配京,號蔚雲,吳江同里人。與袁景輅等人結“竹溪詩社”,爲“竹溪七子”之一。數奇不偶,遂以其學教授後進,門下高足有袁棠、朱春生等人。嘉庆九年甲子(1804)欽賜舉人。有《研漁莊詩文稿》。【註5】

《輓徐星標先生》全詩如下:
去年識徐君,方當試燈後;一别三月餘,麻衣瘦何醜。詢知大故遭,匍匐困塵垢。爰爲述先公,素行稱八九。世系本名家,禀質最和厚;孝友不沽名,然諾要諸久。讀書觀大意,玩易占无咎。餘技了十人,學弈不肯苟。家學能敬承(公尊人懷芸先生在康熙間號爲國士),楸枰亦世守。眼中紛黑白,胸中羅星斗。卽此觀經綸,勝算何不有?李廣惜數奇,徒效橘中叟。晚年專課子,慎擇師與友。令子今詞人,詩壇咸頫首;轉瞬蜚天衢,褒赠豈云偶。立言我未能,閳幽責恐負;题詩寫一通,寄黏靈石右。

這是一首五言古風。根據上下文,可知起句中的“徐君”指的是達源,不是星標。從詩的叙述來看,顧汝敬與徐星標素不相識,詩中所述星標事蹟亦源自達源。最后“立言我未能”以下几句,隱含其婉辭爲星標立傳之意,故題輓詩一首以代。據《年譜》,達源與顧汝敬相識於乾隆五十五年庚戌(1790)。顧汝敬爲朱春生之師,徐達源請朱爲星標作傳,很有可能是顧的推薦。

(四之三)徐爔《哭星標兄》(仙侣道情)【註6】
徐爔(1732~1807),字鼎和,號榆村,吳江西濛港人,名醫徐大椿之子。監生,授布政司理問。與文成公阿桂爲布衣交。有《蜨夢盦雜著》。據《光緒吳江縣續志》:“爔不屑爲科舉之學,亦以醫名,然爔亦非醫者流也。”【注7】

徐大椿自創新樂府曰“洄溪道情”,受其影响,徐爔亦喜作“道情”。《哭星標兄》(仙侣道情)一闋如下:
憐我爔!痛我爔!前遭何業、罰到人間、消受那死别生離、哭父母妻子、親朋兄弟。數十年来、晨昏未已、更何堪又遭兄繼。想你是逍遥蓬島、樂貯天西、何勞咱手足摧殘淚濕衣?只爲你孝义端方、親情族誼、仁慈温厚、文雅襟期、不禁的一一從頭憶。猶記挑燈夜話、嘆浮生若夢、處世還同一局棋。你早得了神仙妙着、不更爭先竟自歸。俺如今、霜侵鏡影慿塵掩、春老花魂趁蝶飛。今日裏随着你子子孙孙、哭哭啼啼、送入黄泥。咳!要曉得人生全福、如斯而已。这夢幻泡影、悟也還未?

徐星標與徐爔是從兄弟,但“道情”中沒有提到星標的圍棋事蹟。

(四之四)
《黎里志》還收錄了几首与“談月樓”相關的詩,一并錄入。但其中没有包含更多有關徐星標的事蹟。

錢大培《過談月樓作》
北窗延野色,背市入林光。景觸陰晴改,情随旦晚芳。鳥邊千里勢,塵外一生忙。吟伴時來集,高樓共騁望。
錢大培(1729~1795),字樹棠,號巽齋,震澤人。乾隆十七年壬申(1752)順天副榜。久而不遇,五十九年甲寅(1794)始以資敘補盱眙縣教諭,年已六十六,明年閏二月卒。有《餐勝齋詩稿》四卷。【註8】

潘章庚《夏夜過談月樓偶題》
已引清風呼好友,更邀朗月助元談。四圍低逼銀河瀉,百尺高侵玉鏡涵。劈紙分題秋正半(去年中秋前一日同人賦詩於此),當杯屬客影逾三。休疑此地無公事,時有人眠一枕酣。
潘章庚,字稚英,號曉槎,同邑人,附貢生。徐達源師。【註9】

顧濤《登談月樓有懷静庵先生》
談月樓頭續舊盟,鬚眉彷彿見平生。依然清簟疏簾好,隔院如聞下子聲。
顧濤,字覲文,號韻林,震澤人,諸生。【注10】

丁綸《過談月樓有懷静庵丈》
屋後編籬闢徑三,森森竹樹水拖藍。一簾明月還如舊,無復樓頭接麈談。
丁綸,字申伯,號熙堂,同邑人,乾隆五十七年(1792)壬子舉人。任泗州學正。【註11】

☆        ☆        ☆        ☆        ☆        ☆        ☆        ☆        ☆        ☆        ☆

【註1】徐達源(纂),《黎里志》,卷四·古蹟,“談月樓”条。
【註2】【清】沈璟《寫韻樓诗集序》,《黎里志》,卷十六·藝文·集文;《山民先生年譜》。
【註3】黎里詩人邱璋(字禮南,號二如,1752~1824)有詩《和雲巢無錫道中弈棋》:
“依肰村郭與江樓,雨滴烏篷片片秋。鶴觀消閒纔半日,龍山轉眼又前頭。饒他勝算盤中定,容我金針局外偷。到晚推枰成一笑,挑燈未許動鄉愁。”作於嘉慶五年(1800)。見《諸華香處詩集》(卷八·臥雪集)。
【註4】徐達源(纂),《黎里志》,卷十四·藝文·集詩
【註5】見【清】朱春生,《顧蔚雲先生墓誌銘》,《鐵簫庵文集》,卷四;《黎里續志》,卷十一·寓賢,“顧汝敬”条。
【註6】同【註4】
【註7】徐大椿(1693~1771),原名大業,字靈胎,號洄溪,於天文、地利、音律、技擊等术造詣均深,尤精於醫道,以諸生供太学,尋棄去。熟悉东南水利。嘗創新樂府曰《洄溪道情》。
關於徐大椿和徐爔的介紹,筆者採自《黎里志》(卷首·题咏姓氏考)“徐爔”條,及《光緒吳江縣續志》,卷二十一·人物六·文苑上。“徐大椿”條。
【註8】【清】李桓,《國朝耆獻類徵初編》,卷二百五十·僚佐二;《平望續志》,卷八·寓賢。
【註9】徐達源(纂),《黎里志》,卷首·題詠姓氏考;《山民先生年譜》
【註10】徐達源(纂),《黎里志》,卷首·題詠姓氏考
【註11】同【註10】

TOP

(五)徐星標“國手”之眞僞辨

(五之一)徐星標“國手”稱號之由来        
在前文(二)至(四),筆者羅列了所發現的有關徐培雲與星標父子事蹟的文獻。这些詩文作成的先後次序爲:沈璟《談月樓記》最早,其次徐爔《哭星標兄》或顧汝敬《輓徐星標先生》,朱春生《徐星標傳》再次,《黎里志》中的記錄最后。(一)中迻錄的袁枚《徐君星標墓志銘》,乃是从朱文脱胎而得。

考查前四篇詩文,可以發現一个奇特的現象:冠培雲、隐喻星標爲“國手”之詩文,二位作者朱春生、顧汝敬都没見過徐氏父子;而認識星標的沈璟与徐爔,却没有在所作中提到其爲“國手”,何慳吝之甚!

沈璟《談月樓記》應星標之請而作,成文最早。文中描述的星標不像是一位有神机妙算的弈中國手,而更像一位弈中隱士。徐爔是星標從弟,所作《哭星標兄》是一首一般的輓歌,没有提到任何特殊事蹟。

星標去世時,留下了一首詩《臨没口授》:“世事如棋大可哀,雄心到死不曾灰。而今剩得空枰在,黑白原無一着來。”【註1】

星標的“雄心”是什么?不得而知。星標酷好下棋,成爲國手或許是他生前最大的願望。也許這就是他的“雄心”了。

星標去世之後,其子達源就有心請當時的文學大家袁枚作墓誌銘,欲使其名流傳后世。但袁枚與徐氏父子素不相識,爲此,達源必須先請人爲星標作行狀或傳。一般來說,作行狀者多爲對死者一生事蹟比較了解的親屬或密友。而傳的文體自由,文章可長可短,一二事蹟(無論好壞)皆可立傳。作傳者更無須認識傳主,根據委託者的介紹即可撰傳。朱春生《徐星標傳》只記述了星標少年時的若干事蹟,对其後五十年的生涯竟一個字都没有寫。若是行狀則不允許有五十年的空白。

徐達源先請顧汝敬爲其父星標作傳,爲顧婉拒,作輓詩代之。顧或向達源推薦善於作文的弟子朱春生。朱不辱使命,如果不考慮文中所述是否爲實,《徐星標傳》確實是一篇傳記佳作。基於朱文,袁枚作《徐君星標墓志銘》,更將星標與范西屏相提并論,于是他自然而然地成了圍棋“國手”。随着《小倉山房文集》的傳播,【註2】達源也連帶着名揚天下。據《年譜》,嘉慶四年己巳(1799),徐達源還特地作詩感謝朱春生,詩題《朱文學(春生)爲先大人作傳賦此志感》。可惜筆者尚未見到徐達源之集,無法介紹此詩。

至此,徐星標“國手”稱號的由来完全清楚了,乃是其子徐達源一手炮製的結果。達源在《黎里志》中關於星標的記錄相當低調,對於星標晚年習性,相信也是據實而錄。撰寫本地志書,矇騙鄉人畢竟不容易,達源必須有所收斂。

(五之二)徐培雲之棋力:國手乎?四手乎?
“國手”一詞,在《漢語大詞典》中的註釋爲:“一國中某項技藝最爲出衆的人。”與之詞義相近者,還有“國工”(一國中技藝特别高超的人)、“國士”(一國中才能最优秀的人物)。【註3】用於弈人者,“國手” 最多,“國工”也常见,还有“國弈”、“國棋”;“國士”則极少见,但也有,如顧汝敬的詩註,但可能不是指其棋藝。

明清時期,“國手”是圍棋的最高等級。對於“國手”以下的圍棋等級,根據對“國手”的受子數,又分“二手”、“三手”与“四手”。受五子或更多者,就没有名目可稱了。這種圍棋等級制度約定俗成,遲於魏晉至南朝的“九品”制,究竟始於何時,難以確定,但至少在晚明已經存在了。

如果再細一些,“國手”之間還能根據分先、半先、受先的棋份分为三等,分别稱爲“大國手”、“白國手”和“黑國手”。【註4】這樣的細分法,恰好與日本江户時期的圍棋最高等級“名人”、“半名人”和“上手”(七段)一一對應。

筆者在前文(三)中談到,朱春生一篇《徐星標傳》製造了培雲、星標父子兩代“國手”。同時也舉例說明用“齊名”或“名與某某埒”這種方式來記述棋家,往往名實不副。

培雲成爲“國手”的經過,徐達源在《黎里志》中有記錄,筆者已在(二之一)中介紹。簡要地轉述如下:培雲之父景周“好弈”,寒暑不輟,而培雲自幼聰慧,髫年“解弈”。景周攜培雲前往杭州(武林),某“善弈”者與之弈,測其棋力,以爲勝於其父,于是培雲就成了“國手”。

康熙著名國手徐星友是武林人,李汝珍《受子譜》收錄了他授徐景周的五子一局。旣然是舊相識,景周請來測試培雲棋力的“善弈”者,應該就是徐星友了。

培雲生年不詳,但其長子徐楠生於康熙五十八年己亥(1719)。爲討論方便起見,假定培雲二十歲結婚生子,可以推知他約生於康熙三十八年(1699)左右。去杭州時,培雲至多是十五六歲的少年,亦即可能在康熙五十四年(1715)左右或更早。其時徐星友尚在人世,也許正在鐵冶嶺上著《兼山堂棋譜》,因此不會出現時間上的矛盾。

徐星友授徐景周的五子棋譜非常關鍵,現在能比較準確地界定培雲的棋力了。“弈至四子,便許稱手。”【註5】徐景周受五子,还不能稱“手”,而培雲被認爲勝於其父,可以認爲具備了稱“手”的資格。當然,根據小傳的記述,筆者只能確定培雲在當時達到了“四手”。

越過“四手”直接跳到“國手”,或者說將“四手”与“國手”混爲一談,魚目混珠,小傳記錄顯然大有問題。

“國手”的定义本來相當明確。然而,由于古代文人好用誇飾之詞,“國手”一詞早已被濫用了,某一有限群體或某一局部地區中某項技藝的佼佼者,皆可冠以“國手”。徐培雲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或許有人會問,就算培雲當時只是“四手”,難道日後就不能成爲“國手”嗎?問得很對。如果培雲繼續在棋道上努力,不斷向上手學習切磋,確實有可能成爲國手。遺憾的是,這樣的記錄並不存在。

朱春生在《徐星標傳》一文最後一段,引任玉庭之論:“雍正、乾隆間,吾吳多善奕者,國初汪漢年、盛大有之遺風猶存。而其時貴官富商,尤喜招致棋工角勝為戲,凡挾技以遊者,千金可立致。獨徐氏父子,以身爲士族,恥於出門干人,人共高之。”

朱春生試圖借用最後幾句來解釋培雲、星標父子的主要活動範圍局限於黎里鎮的原因,盡最大努力爲他們塗脂抹粉。然而,當時的圍棋中心是揚州、南京、北京等一些大城市。徐氏父子還不是國手,如果不出門求教,他們的圍棋技藝就不可能有很大的提高,“四手”至多“三手”就是他們所能達到的極限了。

(五之三)徐達源的謊言
古代文人“能弈”而自稱“不能弈”的例子不少,其中最著名的是北宋的林逋(字和靖,957~1028)。沈括(1031~1095)《夢溪筆談》紀云:“逋高逸倨傲,多所學,惟不能棋。常謂人曰:‘逋世間事皆能之,惟不能擔糞與着棋。’”然而明人郎瑛(1487~1566)在《七修類稿》中揭穿了林逋的謊言。【註6】此類謊言,於人於己都無損無益,真假都無所謂。

通過朱春生与袁枚的文章,徐達源也編了一個“不能弈”的謊言。證明其爲謊言最重要的證據,是達源之女徐蔆曾寫過一首詩《侍家大人弈》。翻譯成白話,就是“陪父親大人下棋”。

有關徐蔆的記錄,最早出現在咸豐五年(1855)陸日愛(輯)《松陵詩徵續編》(卷十四·名媛):
徐蔆,字鏡如,小字七十二,達源第四女,吳縣宋守訓聘室。
徐玖云:姊遺詩不多,時有寄託。如《對菊》云:“無人憐瘦影,有月映霜姿。”《侍家大人弈》云:“明知無活計,難斷再生情。”貞孝之思,宛然可想。【註7】

其後,光緒二十五年(1899)蔡丙圻(纂)《黎里續志》(卷十·列女六)將其事蹟收入,稍有增改:
徐蔆,字鏡如,小字七十二。達源第四女。字吳縣宋守訓,未嫁壻夭亡,矢志不字,逾年鬱鬱以卒。工詩,有寄託,如《觀弈》云:“明知無活計,難斷再生情。”貞孝之思,宛然可想。(本《江震人物續志》)

蔡丙圻將詩題由《侍家大人弈》改爲《觀弈》,很明顯是在爲徐達源圓謊。而原註“本《江震人物續志》”則似有擺“迷魂陣”故意誤導之嫌,因爲這部書上并没有關於徐蔆的任何記錄。【註8】

“明知無活計,難斷再生情。” 這兩句詩從字面上來解釋,是徐蔆與父親對局中大棋陷入絕境,已無活路,但仍期盼能起死回生。聯繫到徐蔆的个人遭遇,可以看出她在懷念夭亡的未婚夫,以詩明志。斯人已逝,無以復生;此情難斷,此志不渝。詠棋詩中竟出現如此悲語,令人感歎,惜未見全詩。封建禮教,眞是害人不淺。

據《年譜》,徐蔆生於嘉庆十一年丙寅(1806),其時父親達源四十一歲,母親嚴氏三十一歲,故取小名“七十二”,卒年不詳,可能還不滿二十,在《侍家大人弈》詩作成後不久就去世了。

古代文人如果能弈,大多是青少年時學弈,這時精力充沛,接受新事物也快。另外,爲了應付科舉考試,也必須知道一些圍棋常識和典故,說不定主考官出的試題就與圍棋相關。以筆者所見,清人試帖詩中與圍棋相關的詩題就頗有一些。有的文人終身好弈,更多的文人爲仕途或學問而棄弈。年青時不知弈而晚年才开始喜弈學弈的例子雖然也有,但极少。

達源生長在一个圍棋世家,曾祖好弈,祖、父皆善弈;子女中至少有長子徐晉鎔与四女徐蔆知弈能弈。圍棋是徐氏的家學,達源又是獨子,星標岂有不以家學相授之理?故筆者認爲,旣然達源能弈,當於星標在世時就學會了。達源對吟詠的興趣大於圍棋,或者圍棋天份不足而星標没有悉心指導,都是有可能的。如果说達源原来於弈一窍不通,突然在星標去世之後心血来潮,起心学弈,其可能性微乎其微。

黎里詩人邱岡(字昆奇,號筆峯,吳江黎里人,1750~1799)有一首詩《題徐岷江譚月樓》:“窗虚遥列洞庭嵐,眼底晴光萬象涵。笛弄一聲人共倚,棋圍半局手初譚。謝公秋色雲横北,庾老清吟月望南。屋後數竿修竹好,還當添闢徑三三。”【註9】

此詩約作於乾隆五十八年癸丑(1793)或次年。“譚月樓”就是“談月樓”,原为星標下棋所在,星標去世後就歸達源了。岷江是達源的字,根據詩中所述,達源顯然能弈。

既然達源早已能弈,編謊“不能弈”的用意何在?以筆者之見,他是爲了掩盖一个大謊言,即其祖培雲、父星標都是圍棋國手。

圍棋是一門競技藝術,一名棋家的造詣高下,需要通過與其他棋家的對局結果來檢驗。因此,棋譜是評判棋家棋力最重要的依據。要證明培雲、星標父子是圍棋國手,最簡單有效的方法莫過於提供幾張兩人與當時其他國手的對局譜了。但達源無法做到,因爲兩人都不是眞正的國手,所以他们的棋譜(不論當時有無留存)是絕對不能見人的。徐達源能弈,自然知道這一點。當他聲明“不能弈”之後,萬一再有人來求觀棋譜,就可以直接回絕,避免尴尬了。

(五之四)結論
文學大家袁枚一篇《徐君星標墓誌銘》,天下傳遍了徐氏父子兩代“國手”之名,亦令後人爲不見其局譜而感到遺憾。

通過對文獻的發掘研究,追本溯源,筆者發現了事實真相:培雲、星標父子之所以有“國手”之名,乃是其“賢孫孝子”徐達源爲“盡孝”而一手炮製的“傑作”。培雲、星標的真正棋力至多約在“四手”與“三手”之間,培雲可能較星標稍高一點。兩人都沒有棋譜傳世,則是即便當時有、也無法拿出來見人的自然結果。

培雲、星標父子都只是地方名手,稱之爲黎里一鎮或吳江一縣的“國手”亦無不可,但絕不是一國之“國手”。

筆者在研究中還發現,徐氏一家五代都能弈:曾祖景周、祖培雲、父星標、達源本人,與子晉鎔、女蓤。這倒是一個令人驚喜的結果。

☆        ☆        ☆        ☆        ☆        ☆        ☆        ☆        ☆        ☆        ☆

【註1】徐達源(輯),《禊湖詩拾》,卷三
【註2】袁枚《小倉山房文集》(三十五卷本)刊行于嘉慶元年(1796),《徐君星標墓志銘》在卷三十二。
【註3】羅竹風(主编),《漢語大詞典》,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4;第三卷,“國手”条,632页;“國工”条,“國士”条,631页。
【註4】趙之雲、許宛云,《圍棋辭典》,“國手”條
【註5】李汝珍,《受子譜》,例言
【註6】【注】明人郎瑛(1787~1566)《七修類稿》(卷二十一·辯証類):
騷人墨客,多能手談,而林和靖乃曰:“平生所不能者,擔糞與着棋耳。”其鄙賤之如此。愚謂着棋雖無益,不當賤惡若是。始疑之,後見本集内題詩壁有云:“坐讀棋慵下,眠看酒恰中。”則是棋慵下者,因坐讀耳,非不能也。又《春暮寄懷曹南通》詩云:“跌宕情懷每事同,十年曹社醉春風。弹弓園圃陰森下,棋子廳堂寂静中。”是着棋一事,亦與之同。逋翁乃擔糞者耶?
【註7】《松陵詩徵續編》中有徐蔆所作的其他詩篇及其兄晉鎔輓詩,此處不錄。
徐玖(1814~1882),字丹成,號丸如。達源第九女。幼禀庭訓,長嫺詩禮,工楷法,善畫梅。二十適同里汝宏浚,夫婦倡隨甚得。婚未二年而宏浚卒。玖撫孤守志,孝事翁姑。越歲其孤又夭,遂依父母以居。端坐斗室,恒手一編。晚年境益困,授徒粥畫以炊。年六十九卒。有古詩鈔八卷、餘嫺閣詩存。見蔡丙圻(纂),《黎里續志》(卷九·列女三)。
【註8】《江震人物續志》十卷,爲趙蘭佩(1770~?)所撰,刊於道光二十年(1840)。
【註9】邱岡,《德芬堂詩鈔》,卷十·華秃集

TOP

(六)徐達源與乾嘉著名文人的交往

(六之一)徐達源、吳珊珊夫婦與袁枚的關係
袁枚(1716~1798)是乾隆時期的著名文人,有關他的各類小傳數不勝數。筆者在此轉錄的一篇出自蔡丙圻(纂輯)《黎里續志》(卷十一·寓賢):

袁枚,字子才,号簡齋,浙江錢塘人。乾隆元年年十九薦試鴻博。四年成進士,改庶吉士。散館出知溧水縣,旋調江浦、沭陽、江甯等縣,皆著政聲。三十二歲卽告養歸,築園於金陵小倉山下,曰“隨園”,海内文士造訪無虚日,享盛名五十年。嘗客陳氏寒碧軒及徐氏紫藤花館。著有《小倉山房全集》、《随園詩話》。

乾隆元年(1736)袁枚二十一歲,不是十九歲,這是小傳的一點瑕疵。筆者之所以轉錄這篇小傳,是爲了糾正近年來由黎里人士撰写文章中一個明顯的錯誤,即袁枚與徐達源相識於乾隆五十年(1785)。

小傳叙述袁枚“享盛名五十年。”然而,如果斷句錯誤,把“五十年”劃到下一句,就成了“五十年嘗客陳氏寒碧軒及徐氏紫藤花館。”想必这就是黎里人士撰文出錯的原因了。當然,也有可能是爲了拔高徐達源而故意这樣做的。始作俑者不知是何人,其余都是輾轉抄襲的必然结果。

事實上,根據《年譜》,乾隆五十八年癸丑(1793),徐達源到随園“以詩執贄”拜謁袁枚,請爲亡父徐星標作墓志銘,得以与袁枚相識。

迄今爲止,有清一代棋家有墓誌銘傳世者,只發現范西屏與徐星標二人,且都是袁枚撰文。这自然有其原因。袁枚辭官之後,主要的生財之路是賣文。他在當時文名詩名都極大,文章必定会傳世,正值乾隆盛世,因此買文者多,出價也高。袁枚在遺囑中寫道:“賣文潤筆,竟有一篇墓志送至千金者。” 清人蔣敦復(1808~1867)在《随園軼事》中也記錄了一則揚州鹽商支付高額潤筆的軼事。【註1】袁枚給兒子留下價值三萬兩的財產,其中房產田產約值一萬两,生息銀二萬兩。【註2】

范西屏入贅於嘉定南翔鎮程氏,【註3】客死金陵,葬於何处不知。袁枚曾看過范西屏下棋,可算有一面之誼。爲范寫墓誌銘,潤筆費多少還是要收,想必是由范在金陵的友人出資。至於徐星標的墓誌銘,則毋庸置疑是徐達源買来的。把足不出乡里、棋力最多只有三、四手的徐星標与天下聞名的大國手范西屏相提并論,袁枚肯定收了不少銀子。

關於爲徐星標作墓誌銘,袁枚在《随園詩話補遺》(卷八·五)中也有所記錄(全文):
吳江徐君星標,善弈秋之技,予旣爲銘墓。其子山民(達源),媳吳珊珊(瓊仙),俱工詩。山民《春曉》云:“廿四番花算不清,黃鶯杜宇總春聲。傷心只有芭蕉葉,愁雨愁風過一生。”珊珊《詠瑩火》云:“月黑誰攜星一點,風高吹上閣三層。蒲葵撲墮知何處,笑問檀郎見未曾?”《夜坐聞笛》云:“粧樓風影野蕭蕭。檢點牙籤倦欲抛。何處一聲長笛起,隔簾吹月上花梢。”

袁枚到黎里,則是在嘉庆元年丙辰(1796)十一月,曾在達源家小住三日。《随園詩話補遺》(卷十·三四)紀云(節錄):
余過吳江梨里,愛其風俗醇美。家無司閽,以路無乞丐也;夜户不閉,以隣無盗賊也;行者不乘車,不著屐,以其左右皆長廊也。士大夫互結婚姻,絲蘿不斷。家製小舟,蕩摇自便,有古桃源風。詩人徐山民邀余住其家三日,率其妻吳珊珊女士,雙拜爲師。二人詩,天機清妙,已分刻《同人集》及《女弟子集》中矣。……時嘉慶丙辰十一月十三日。【註4】

袁枚有一首五言古風《黎里行》,記述他的黎里之行印象。詩中有句:“更有奇女子,嫁與賢郎君。秦嘉與徐淑,才調俱超群。雙雙來執贄,賓賓拜起頻。留住小眠齋,款如骨肉親。”寫的便是徐達源與吳珊珊夫婦。【註5】

達源第一次去金陵“以詩執贄”於袁枚,當然不是以詩爲禮物,而是拜袁爲師,将自己與夫人吴珊珊的詩作,請其指教。袁枚看過改過詩作,就算成爲其弟子了。袁枚到黎里,徐達源与吴珊珊才正式行拜师大礼。自然兩次都要達源出銀子才行。袁枚也没有白拿,与達源的两次会见都記錄在《随園詩話補遺》之中,为之傳名。


(六之二)徐達源與其他乾嘉著名文人的交往
結識袁枚之前,達源交往的文人以同籍(吳江、震澤)爲主。成爲袁枚弟子,爲達源打開了一扇結交其他乾嘉時期著名文人的大門。據《年譜》記錄,自嘉慶元年(1796)至十五年(1810),達源交往的著名文人先後有:唐仲冕、王昶、趙翼、蔣業晉、彭兆蓀、法式善、余集、洪亮吉、張廷濟、潘奕雋、范來宗、孫原湘、尤維熊、李福、孫晉灝、伊秉綬、曾燠、阮元、梁同書、吳錫麒、蔡復午、顧元熙等二十餘人。

嘉慶十五年(1810)以後,達源的交往比較難考,但至少仍有以下著名人物:孫星衍、李宗昉、趙懷玉、樂鈞、俞岳、林則徐、石蘊玉、梁章鉅等人。【註6】

這些著名文人絕大部分都是進士或舉人出身,且都有詩文集傳世。但其中到過黎里的人並不多,只有唐仲冕(曾任吳江縣令)、袁枚、洪亮吉、李福、孫晉灝、吳錫麒、蔡復午、顧元熙、俞岳等人。

達源與當時的著名文人交往,早期多爲送錢買名。比如嘉慶元年(1796),他出資重修明末遺民徐枋(字昭法,號俟齋,長洲人,1622~1694)隱居的“澗上草堂”,請袁枚作《重修徐俟齋先生祠堂記》,並去青浦請王昶題《澗上草堂》額。嘉慶三年(1798)達源重刻宋人楊萬里(字廷秀,號誠齋,吉水人,1127~1206)詩集,又赴常州請趙翼作序。請人撰文題額都需要潤筆費,這是徐達源最早的一些送錢買名記錄,之後還有很多。

達源非科舉出身,當“貲郎”,買了一個布政司理問頭銜。【註7】或許是袁枚爲之揚名的結果,也可能是又使了銀子,使他得到改翰林院候補待詔的機會,但只在北京學了不到三個月就回家了。不過,這個“翰林院待詔”的頭銜叫起來響亮多了,達源頗爲自得。

幾位到過黎里的有名文人與達源的交情較深,其中又以洪亮吉與顧元熙爲最好。

洪亮吉(1746~1809),字禮吉,號稚存;又字君直,號北江,陽湖人。乾隆五十五年庚戌(1790)進士一甲第二人(榜眼),授翰林院編修,官至貴州學政。嘉慶四年己未(1799),以言事獲罪,遣戍伊犁。五年庚申(1800)閏四月特旨釋歸。改號更生居士。有《卷施閣詩文集》、《附鮚軒詩》、《更生齋詩文集》及其他多種著作。

嘉慶七年壬戌(1802)十二月,洪亮吉應達源之邀遊黎里,下榻“紫藤花館”。洪亮吉有《贈徐達源待詔》七律一首,詩云:
居鄰水國號山民,校勘陳編事業新。官爵偶同文待詔,唱隨欣得管夫人。(君配吳夫人亦工詩,有《寫韻樓集》四卷)買書船好通支港,寫韻樓高絕點塵。屋後女桑三百樹,不妨來訪異時春。【註8】

把徐達源比作明代大畫家文徵明,吳珊珊比作元代才女管道昇(趙孟頫夫人),洪亮吉的吹捧有點過頭,令人感到肉麻。

顧元熙(1781~1821?),字麗丙,號耕石,長洲人。嘉慶十三年戊辰(1808)鄉試第一,十四年(1809)進士,改庶吉士。以溼病假歸,主講浙江紫陽書院。二十二年丁丑(1817)始入都。散館授編修。二十三年戊寅(1818)五月充四川正考官,二十四年己卯(1819)九月提督廣東學政。未滿任,以疾卒於羊城試院。著有《蘭修館詩文集》及賦稿制藝。【註9】

顧元熙精於楷書,嘉慶十六年辛未(1811)三月,曾爲達源錄《徐君星標墓誌銘》,刻入《紫藤花館藏帖》。嘉慶二十四年己卯(1819)九月,顧元熙任廣東學政。當時,星標留下的家產幾乎全部用完,只剩下祖傳的“南溪老屋”。達源命長子晉鎔隨往,以期謀一出路。但不久顧死於任上,晉鎔扶柩南還,此後再也沒有出頭機會了。

☆        ☆        ☆        ☆        ☆        ☆        ☆        ☆        

【註1】清人蔣敦復(1808~1867)在《随園軼事》中《重潤筆》紀云:
先生生全盛時,江淮之間,鹺業極盛。業鹺之家,富有而好名,以先生主持風雅,咸願執贄門下。有鹺商安氏者,爲揚州巨富,重刻孫過庭《書譜》數石,以二千金求先生題跋。先生僅書“乾隆五十七年某月某日隨園袁某印可,時年七十有七”二十二字歸之,安氏已喜出望外,先生之名重如此。
【註2】《随園老人遺囑》,《袁枚全集》(第二册),王志英校點,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
【註3】《南翔鎮志十二卷首一卷》,张承先纂(1782),程攸熙訂正(1806)
卷七·人物志·流寓
范世勳,字西屏,海寧人,爲里中程氏贅壻。精於弈,海内推“大國手”,遠近爭相延致,以落拓不羈,卒於金陵客館。有《桃花泉棋譜》行世。
【註4】袁枚有《續同人集》,其中并無徐達源之詩。
【註5】袁枚,《小倉山房詩集》,卷三十七
【註6】達源遷至“南溪老屋”之後,曾請孫星衍題額,又請李宗昉爲其中的“忍冬草廬”題額。見蔡丙圻(纂),《黎里續志》,卷三·古蹟,“南溪老屋”條。其餘幾人都有與達源交往的詩文,見《黎里續志》,卷十三~卷十六。
【註7】見(七)徐達源與《山民先生年譜》
【註8】洪亮吉,《更生齋詩集》,卷六·蠡河傷逝集
【註9】蔡丙圻(纂),《黎里續志》,卷十一·寓賢,“顧元熙”條;《清代硃卷集成》131冊;《清實錄》·《仁宗實錄》卷三百四十二、卷三百六十二。

TOP

(七)徐達源與《山民先生年譜》

徐達源(1767~1846),字岷江,一字无際,號山民,又號小峨山人。《山民先生年譜》是徐達源的年譜,撰人不詳,有民國九年(1920)顧無咎鈔本,柳亞子題記,現藏上海圖書館。【註1】年譜不全,只記錄到嘉慶十六年辛未(1811),達源四十五歲。

徐達源是吳江的歷史名人。筆者爲撰寫本文,看過一些近年來發表的有关達源的報刊文章,發現其中有不少明顯的錯誤。這些文章的作者大都是吳江黎里鎮人。產生錯誤的原因,一是可能没有發現關鍵文獻,如《山民先生年譜》;二是没有作深入細緻的研究;三是可能爲了給鄉里增光,不顧事實地拔高達源。

在此,筆者將根據《年譜》及文獻上的記載對達源作一些客觀的介紹。

星標原配金氏,生二子皆早殤,又有二女。側室姚氏,僅生一子達源。據《年譜》記載,姚氏是蘇州葑門人,生於乾隆十三年戊辰(1748)閏七月十二日,乾隆二十年乙酉(1765))十八歲時歸星標,比星標小二十四歲,卒於嘉慶九年甲子(1804)二月二十二日。

關於姚氏,《年譜》中有兩段文字耐人尋味。

《年譜》乾隆五十七年壬子(1792)紀云:“……先是静庵公病中,欲諏吉爲先生生母行上笄禮。病亟不果行。及卒,姚太安人痛不欲生。先生泣請於堂兄兆基曰:‘爲生母上笄,先人志也。嫡母素明大義,兄能爲弟一言以請,當無不能。’堂兄辭。又請於歸始平女兄,女兄辭。先生悒悒且成疾。堂姊夫王上舍鯤曰:‘事固有不必上笄而猶之上笄者,特恐君不屑爲貲郎耳。’先生悟,遂援例捐布政司理問,爲請封贈也。”

《年譜》嘉慶九年甲子(1804)紀云:“……二月二十二日,生母姚太安人卒。太安人郡之葑門人,乾隆戊辰閏七月十二日生,年十八歸静庵公爲側室,所出惟先生一人。先生旣冠授室,太安人年四十,猶執婢子禮侍金太安人甚謹。壬子静庵公没,太安人抑鬱成疾;去歲又以悼吳安人過愁,疾遂劇,竟至不能起。臨終,以寶簪二枝授先生曰:‘此物汝爲我請封贈時所置,他日以與長孫婦。’語訖而瞑。先生一慟幾絕,以嫡母在堂,不敢縱聲哭,蒲伏飲泣,愁不自勝。親朋來唁者,皆心慘不能致詞。”

这兩段文字似暗含姚氏原爲金氏之侍女,因懷孕生子而轉爲星標側室,但直到星標去世,還没有得到所應有的名分。这顯然是金氏從中作梗。

達源生於乾隆三十二年丁亥(1767)十二月十七日。五歲識字,生母姚氏授以《千字文》,六歲入塾,十三歲學八股文及五言八韻詩(試帖詩),十五歲學古今體詩。乾隆四十七年壬寅(1782)十六歲開始應試,秋赴崑山院試,次年應郡縣試。

乾隆四十九年甲辰(1784)春,達源再次赴崑山應院試。江南學子衆多,爲爭取进入官學的機會,時有冒籍事件發生,官方屢禁不止,但也逐漸嚴厲起來。星標爲浙江秀水籍國學生,而長兄徐楠則以吳江原籍中舉,父與伯两兄弟居然不同籍,使星標在登記入考時遇到麻煩。《年譜》紀云:“具結時,廪保面有難色,先生(達源)遂不入試,獨游馬鞍山而回。” 馬鞍山是崑山的别名。

同年夏天,星標在作字圩鎮中東嶽廟之東的新居落成,取名“談月樓”。随後,星標又將比鄰陳氏的宅子買下,爲達源所居。

乾隆五十年乙巳(1785),星標生母李氏去世。《年譜》紀云:“静庵公(星標)素有羸疾,至是丁母艱,益形委頓。”達源“承父命襄理家事,又以試事多阻,遂輟舉業。”次年丙午(1786),達源開始从沈璟學詩,并爲所居之樓取名爲“新詠樓”。

乾隆五十二年丁未(1787),達源娶室吳瓊仙。吳瓊仙(1768~1803),字子佩,號珊珊,震澤平望鎮(今吳江平望鎮)人。

乾隆五十七年壬子(1792)二月十四日,星標去世。據袁枚《徐君星標墓誌銘》,星標得年六十九,故可推得其生年爲雍正二年甲辰(1724)。達源原想爲生母正名,分别請堂兄及姊向嫡母金氏求情,爲兩人拒絕。後來聽從堂姊夫王鯤的主意當了“貲郎”(出錢捐官),捐職布政司理問。(《年譜》記錄見前文)。達源有了官銜,星標得到封贈爲“儒林郎布政司理問”,金氏与側室姚氏都封为“安人”,得到的結果比單純爲母正名還勝出一籌。時在乾隆五十九年甲寅(1794)。

嘉慶元年丙辰(1796)十一月,袁枚遊黎里,在寫韻樓小住三日。有關徐達源夫婦與袁枚的交往,已在(六)中介紹。

嘉慶三年戊午(1798),達源改官为翰林院待詔。事實上,達源尚未在布政司任職一天。次年己未(1799),達源開始學畫梅,爲任待詔作準備。

嘉慶五年庚申(1800)二月,達源啟程入都,赴翰林院學習待詔。三月抵京,下榻江震會館。有同里舉人陳兆登先到,搬來與達源同住。《年譜》紀云:“孝廉(陳兆登)以先生(達源)出山爲非計,諄諄言之。先生悔,故到院行走甫二閱月,卽萌歸志。”其時達源又得珊珊書信,言生母姚氏卧病,于是歸志遂決。閏四月請假南還,五月抵家,開始編篡《黎里志》。

達源的布政司理問是捐来的,并無實際職務。捐錢買個空頭官銜,這在當時江南富家子弟中相當普遍,爲的是在外出交往應酬時,有個能顯示身價的稱呼,否則就只能稱爲“布衣”了。翰林院待詔是額外編制,【注2】相對來說,還是比較實在的,因爲達源畢竟被召去北京了,雖然在京不足三個月。

陳兆登,字益高,號樓士,吳江黎里人。乾隆五十七年壬子(1792)舉人,嘉慶六年辛酉(1801)大挑名列一等,先後任内邱、獲鹿、廣昌、滿城、正定等地縣令,歷官十餘年。【注3】陳兆登如何勸說達源,《年譜》未記,從達源到家即動手編篡《黎里志》,應该與此有關。

嘉慶八年癸亥(1803)閏二月十七日,吳珊珊卒,年三十六,生子、女各三人。著有《寫韻樓詩集》五卷。《年譜》紀云:“先生(達源)自壬子春丁父艱,家事一概委珊珊,絕不問家人生産。安人(珊珊)雖性嗜翰墨,然奉姑之暇,會計井井,歲入常有餘。兩姑咸謂新婦才能持家。及卒,兩姑哭之慟,先生始戚戚憂貧矣。”

同年生母姚氏病,嫡母金氏以侍疾需人,命達源亟娶繼室。繼室嚴氏,字子芬,元和甫里人,也出自書香門第。

嘉慶九年甲子(1804),達源生母姚氏去世(《年譜》記錄見前文)。《年譜》中没有嫡母金氏去世日期的記錄。

達源編纂《黎里志》(十六卷首一卷)刊於嘉慶十年(1805),翌年,又將編纂里志時收集的其他詩篇編爲《禊湖詩拾》八卷刊出。吳珊珊《寫韻樓詩集》首版刻於嘉慶八年(1803)。三部書都是達源本人的孚遠堂刻本。【註4】

星標在世時,生活相當節儉,給達源留下的財產有鎮中的两个宅子、船長浜仁壽堂老宅,還有幾百畝地(具體數字不詳)。徐家在黎里鎮雖排不上大富,大概可算中等偏上。吳珊珊持家有方,精打細算,每年還有盈余。而達源喜交賓客,出手大方,但不知生財之道,更不知量入爲出。珊珊去世之後,厄運很快就降臨到達源頭上了。

嘉慶十五年庚午(1810)三月朔日(初一),達源賣掉鎮中的宅子,遷家至柳灣。柳灣原爲鎮人陳時夏所居,在髮字圩。【註5】

賣房不够,還要賣田。達源有一首七言古風《賣田行》,【注6】讀來令人心酸,但不知作於何時。全詩如下:
逼人咄咄無不有,一日擲去三百畝。當年祖父寸寸量,尺土無非積親手。
此中粒粒皆苦辛,得之不易願長守。嗟余生長温飽中,不識桑麻問升斗。
偶然薄宦來長安,黽勉有亡累我友。濫觴涓涓成江河,一錢累累計子母。
欲償無力負不可,譬不能守則當走。手持文券來鄰家,將進趦趄怕開口。
明知此外無長物,或有難辭不肯受。瘠肥較量論高下,南北分張辨左右。
廉昂價直百不知,但得一朝釋重負。幸然宿逋從此清,所愧授田不能久。
百年粗糲食舊德,棄不甚惜甘引咎。弗洒弗埽究誰保?發梁發笱遑恤後。
長貧尚有無田人,欲祭端愁少春韭。先人敝廬猶然存,門前不改秋楊柳。
催租官吏來自稀,依舊吟聲滿户牖。

達源只去過一次北京,就是嘉慶五年(1800)去翰林院學習待詔,從去到回不足五個月。“偶然薄宦來長安,黽勉有亡累我友。濫觴涓涓成江河,一錢累累計子母。”這四句詩似是說他爲了去北京而借了利滾利的高利貸。如果賣地是爲了還高利貸,似應該在賣房之前。

嘉慶十六年辛未(1811),達源開刻《紫藤花館藏帖》,把二十餘位乾嘉名士與他交往的手札、序跋、詩詞等刻成石碑,共三十一方。紫藤花館在髮字圩,爲達源購置。達源將碑刻拓成《紫藤花館藏帖》,贈送四方同人。並託人設法送到日本,藏於肥州孔廟。【註7】達源本人或其後人因生活窘迫,不得不將《紫藤花館藏帖》石刻出售。同治十一年壬申(1872)春,南潯周昌富途經黎里,從鎮中古董商處看到碑刻,愛不釋手,遂以重金購之。光緒二十一年乙未(1895),碑刻又歸同鎮劉錦藻。【註8】劉氏於南潯鎮小蓮莊家廟東側建長廊,嵌碑刻於壁間,供遊客觀賞。

《山民先生年譜》記錄到嘉慶十六年辛未(1811)爲止,此後達源的事蹟就不甚清楚了。

靠賣房賣田來維持生活,豈能長久?達源家道每況愈下。嘉慶二十一年丙子(1816)秋,達源再次賣掉柳灣的住宅,遷回出生之地——鎮南染字圩船長浜仁壽堂老宅,友人出資爲其修繕,更名为“南溪老屋”。其年達源正好五十歲。

達源有組詩《丙子秋移居南谿留別柳灣舊館並寄同人》,【註9】摘錄二首如下:
一笑披襟去復留,諸君高義重千秋。卻教賃廡皋家客,但解相莊不解愁。(去年夏已賃屋黃溪蒙同人阻留并醵草堂資)
琳瑯翰墨見交情,壽石爭傳海內名。最好隔牆聽不厭,家家知是打碑聲。(近有楓江漁父圖紫藤花館藏帖諸石刻)

道光四年甲申(1824),達源曾因病移家甫里夫人娘家。【註10】甫里,卽今蘇州市東南甪直鎮,也是著名的江南古鎮。達源在甫里著了三部書:《吳郡甫里人物攷》二十卷、《吳郡甫里詩編》十二卷、《國朝吳郡甫里詩編》八卷。由此可知他在甫里居住的時間不會短。

達源晚年回到黎里。蔣寶齡(字子延,昭文人,1781~1840)《墨林今話》(卷八)中有一段與達源交往的記錄:“余挈兒子茝生往還松陵,常過其廬。典衣沽酒,譚詩論畫,無倦容。語及珊珊夫人,則涕淚俱下。”達源卒於道光二十五年乙巳(1846),得年八十。

達源著述頗豐,計有:《黎里志》十六卷、,《澗上草堂紀略》二卷、《禊湖詩拾》八卷、《禊湖文拾》二卷、《吳郡甫里人物攷》二十卷、《吳郡甫里詩編》十二卷、《國朝吳郡甫里詩編》八卷、《紫藤花館文鈔》三卷、《新詠樓詩集》十二卷、《無隱盦筆記》十卷、《修養雜錄》二卷、《水利節略》一卷,共十餘種。【註11】但刻成刊行者僅有前三種及《紫藤花館藏帖》,都在嘉慶十七年(1812)之前。

達源過於好名,爲了與當時著名文人交往不惜用銀子鋪路,終至敗家,禍及子孫。晚年愈加貧困,更無力刊行自己的詩集了。

☆        ☆        ☆        ☆        ☆        ☆        ☆        ☆        

【註1】黄秀文(主編),《中國年譜辭典》,百家出版社,1997;徐達源條,464页
【註2】徐達源在其编纂《黎里志》(卷六·例仕表)記錄爲:翰林院額外待詔。
【註3】蔡丙圻(纂),《黎里續志》,卷八·人物五,“陳兆登”條
【註4】見《黎里志》卷首,徐達源《自序》
【註5】徐達源(纂),《黎里志》,卷四·古蹟,“柳灣”條
【注6】此詩錄自【清】吳翌鳳(輯)《卬須集》,卷五。
【註7】日人十時順《題中華紫藤花館石刻後》:“中華海賈船主以其友人徐翰林山民所刻諸名公辭翰乞題,意甚誠懇。余因藏之孔廟中。適岡部、熊阪二君至,遂請其題識,不敢負所託也。……時癸酉暮春之初。”見《黎里續志》,卷十六·集文。癸酉,嘉慶十八年(1813)。
“肥州孔廟”,可能是現日本佐賀縣多久市的“多久聖廟”,建於寶永五年(1705)。
【註8】【民國】周慶雲(纂),《南潯志》,卷三十八·碑刻三,《紫藤花館帖四卷》,“周昌富跋”
【註9】【清】陸日愛(輯),《松陵詩徵續編》,卷八。
【註10】唐仲冕《吳郡甫里詩編序》云:“甲申首夏,余閒居金陵寓廬。吳江徐山民待詔寄書云:‘近移家甫里,閉户養疴。’”見《黎里續志》,卷十五·集文。
【註11】蔡丙圻(纂),《黎里續志》,卷四·撰述

TOP

(八)拋磚引玉:關於徐達源故居的探討

2005年,吳江市政府將徐達源曾經住過的宅子列爲市級文物,命名爲“徐達源故居”。據一些文章介紹,黎里一般的老宅都是五進,而這座宅子爲三開九進(一說爲八進),長108米,是黎里現存最大的老宅。

根據對文獻的分析研究,筆者發現,此宅極有可能爲徐星標在世時所置的兩宅合併而成。

《年譜》乾隆四十九年甲辰(1784)紀云:“夏,靜庵公(星標)移居於中市嶽廟之東。是歲(達源)下榻新居之比鄰陳氏,從潘明經曉槎先生受業也。明經名章庚,同邑人。”

星標新居,就是“談月樓”。據沈璟《談月樓記》所述,似應爲新建,此宅大約三或四進。而達源“下榻”陳氏之宅,應不久即爲星標買下,有五進。據有關“徐達源故居”的介紹,吳珊珊書齋“寫韻樓”爲第三進,達源所居“新詠樓”爲第五進。按理說,達源居室應離星標所居較近,以便照看年邁的父親,由此推知“談月樓”應爲其後几進之一。

陳宅原主,據說是陳鴻文。陳鴻文,字健冲,例監,乾隆四十年(1775)授甘肅平番知縣。陳鴻文上任後不久,就卷入一場甘肅全省官員集体貪污的大案之中。此案始於乾隆三十九年(1774),案發於乾隆四十六年(1781)。自布政使王亶望、蘭州府知府蔣全迪首先倡率侵吞,“以致闔省效尤,通同弊混。各州縣亦視侵冒官項爲故常,竟無一人潔己奉公。”甘肃“通省各官,聯爲一氣,朋分公帑”,“捏災冒賑,侵吞監糧”。【註1】按大清律,凡貪污一千兩銀以上者,即處死刑,而甘肅全省涉及此案主犯有王亶望等四人,其餘貪污銀兩逾此数的官員竟達六十六人。

此案由大學士阿桂(1719~1797)審理,上報朝廷,乾隆歎爲“從來未有之奇貪異事。”由於犯死罪者人數太多,乾隆自云“朕心有所不忍”,傳諭阿桂:凡貪污至二萬兩以上者,問擬斬決;二萬兩以下者,問擬斬候;一萬兩以下,亦應問擬斬候,請旨定奪。【註2】

主犯王亶望在案發前已陞任浙江巡撫,籍没時抄出家產達三百餘萬兩白銀之巨,與其他三名主犯先行處決。其餘涉案貪污二萬兩以上的甘肅官員共二十人,陳鴻文排在第十二位,【註3】被處以斬刑。陳氏家產被官府没收變賣,住宅之一即为星標買下,爲達源所居。

徐達源編纂的《黎里志》中,有陳鴻文小傳,附在其兄陳藻文傳之後。其傳曰:“鴻文,字健冲。性磊落,多豪氣。亦由太學授甘肅平番知縣。有前任某虧項若干,鴻文身任之後,卒以此獲咎。臨刑慨然,無一語。有從姪埰,揮淚送之,鴻文曰:‘此余之罪也。爾何悲?’”古代方志中,爲地方人物中有財有勢者涂脂抹粉的傳記時有所見,此爲一例。

陳鴻文的官也是買來的。徐達源是讀書人,買官是爲了買名,並不想真做官。陳鴻文買官則真是爲了做官撈錢,所以去了荒遠貧瘠的甘肅也能榨出油來。

約在嘉慶十四年己巳(1809),達源將兩所宅子賣給鎮人蔡懿德,由其二子蔡湘、蔡淇居住。據《年譜》,達源从鎮中遷至柳灣,時在嘉庆十五年庚午(1810)三月朔日(初一)。從售屋到搬遷總須一些時間,故紙上交易完成應該早一些。

蔡湘(1779~1837),字賦江,號秋水,由太學候選布政司經歷。蔡淇(1781~1837),字衛川,號竺溪(又作竹溪)。嘉慶十五年庚午(1810)舉人,翌年會試不利。三年後再上公車,途中車覆,重創其唇,幸有異人獻藥,雖性命无虞,但已破相,與仕途無缘。遂絕意進取,援例納貲,得太常博士銜而歸。蔡氏兄弟死于同一年。【註4】

“新詠樓”爲蔡淇所居,更名爲“媚學齋”,【註5】著名文人洪亮吉(1746~1809)爲之题匾。道光六年丙戌(1826),黎里詩人陳赫有詩《竹溪招留書齋十日》七律二首,【註6】其一云:
廿年不上讀書樓,新詠樓名易蔡侯。風月舞聲憶徐勉,山邱有夢感唐毬。(本徐山民故居曾同竹書下榻)巢痕新掃迷歸燕,書卷重攤冷素幬。多謝平原留十日,銜悲忽動伴牢愁。

陳赫(1761~1827後),字家英,一字公言,號二赤,黎里鎮人。諸生。有《小瓊海詩全集》(四編)。

蔡湘所居爲“候桃華館”,應該就是星標的“談月樓”了。達源長子晉鎔有《過候桃華館》七律云:
候桃華館月當筵,憶我前遊瞬廿年。倪瓚已空清閟閣,張憑難覓孝廉船。楸枰小刼餘殘局,玉樹多情弄晚妍。今日重來一回首,碧闌紅樹故依然。【註7】

徐晉鎔(1789~1868),字君壽,號冶伯,又號双螺。達源長子,諸生。嘉慶二十四年己卯(1819)顧元熙任廣東學政,晉鎔随行。道光元年辛巳(1821),顧元熙卒於任,晉鎔護其喪以歸。著有《嶺海紀遊》、《忘憂廬詩集》、《金粟齋詩賦鈔》。【註8】

晉鎔的詩是一首懷舊之作,二十年後故地重遊。“楸枰小刼餘殘局”這一句,是筆者相信“候桃華館”就是“談月樓”的主要依據。由於不知道這首詩作的具體年份,筆者不能肯定所作推論準確無誤。

關於蔡氏兄弟將兩宅合一,俞岳《蔡竺溪太常傳畧》一文紀云:“……迨勤齋公(蔡懿德)棄養,君居喪盡禮盡哀。而又以太安人在堂,與兄别居,不便迎養。於是聯爲並宅,庭户交通,比之陸氏之機、雲住東頭、西頭云。太安人往來兩宅間,競奉甘旨,怡然色喜,人爭羡之。”

蔡懿德卒於嘉慶二十二年丁丑(1817)五月,【注9】蔡氏兄弟將兩宅聯通當在其後不久。

筆者在本節所述,基於部份事實,部份推理:
其一,(事實)由於黎里現存老屋一般只有五進,而“徐達源故居”有九進,幾乎是两个宅子之和,(推理)故有可能確實是兩宅聯通的結果。
其二,(事實)已知蔡湘、蔡淇確實曾將兩宅聯爲一體,(推理)所以現在的“徐達源故居”就是兩宅聯通而成。
其三,(事實)已知當時徐達源所居之“新詠樓”賣給蔡家,(推理)所以徐星標所居之“談月樓”也可能賣給蔡家,分别由蔡淇、蔡湘居住。

比較容易出錯的可能是第三部份的推理。由於筆者久居海外,無從實地勘察,所以有關“徐達源故居”的探討只能當作引玉之磚,供有興趣發掘真相的黎里人士參考。

☆        ☆        ☆        ☆        ☆        ☆        ☆        ☆        ☆

【註1】各段引文皆錄自《清實錄》,《高宗純皇帝實錄》(卷一千一百四十)
【註2】同【註1】
【註3】《清實錄》,《高宗純皇帝實錄》(卷一千一百四十)
【註4】蔡丙圻(纂),《黎里續志》(卷七·人物四),“蔡湘”條
俞岳,《笠東草堂遺稿》(卷上),《蔡竺溪太常傳畧》
【註5】李福有詞《辛未八月從武林歸過棃花里訪蔡竺溪同年于媚學齋適趙子鶴同年亦至留飲旬日瀕行填八歸一闋留別》,辛未爲嘉慶十六年(1811),可知“新詠樓”已歸蔡氏。見《黎里續志》(卷三·古蹟),“媚學齋”條。
【註6】此處詩題從《黎里續志》(卷三·古蹟),“媚學齋”條。在陳赫《小瓊海詩四集》(卷三)中,詩題爲《蔡竹谿招留書齋十日時竹谿次女產難中情傷悼兼以慰之》,共三首詩,《黎里續志》錄入前二首。
【註7】蔡丙圻(纂),《黎里續志》(卷三·古蹟),“候桃華館”條
【註8】蔡丙圻(纂),《黎里續志》(卷八·人物五),“徐晉鎔“條。傳中所列幾種著作已亡佚,現僅存稿本《忘憂草堂詩集》(殘本)若干卷,鈔本《忍冬老人剩稿》二卷。見《清人別集總目》,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二卷,1891頁。
【註9】李福,《花嶼讀書堂文鈔》,卷一,《蔡勤齋封公傳》

TOP

(九)《黎里志》與《黎里續志》中的其他圍棋記錄

《黎里志》與《黎里續志》中還有幾位善弈者的記錄,以下分別介紹。

(九之一)汝祖霖
汝祖霖,字不盈,中歲卽棄諸生,着犢鼻褌,與傭保雜作於市。於世無所好,惟酷嗜弈。嘗訪友郡城,歸時誤附他處舟,入舟便齁齁睡。及覺,已抵岸,問之始知其非。徘徊間,偶至一蘭若,見有手談者,技癢甚,從旁指示,敗者忽轉而爲勝。而勝者素所雄長鄉里間,一朝見詘,愠而叱曰:“若旁觀者審耳,敢與我對局乎?”祖霖諾之。初作敵道戲,勝數子,繼而饒子,漸增至五六,局終數之,虧數悉如初。其人向祖霖諦視,見骨格清奇,疑爲仙,急起呼:“大仙度我!”把祖霖袖,惟恐化去。祖霖力辨爲某處人,终不信。因買舟偕至黎里,遍访鄰人,始爽然去。【註1】

關於汝祖霖傳記,又見於與【清】陶煦(纂)《周莊鎮志》(卷五·流寓),【註2】附在其父汝周錄傳後。其文曰:
汝周錄,字其修,黎里鎮人,吳江廪生,家貧力學,博覧羣書,性恬澹,不與外事,惟好表揚人善,嘗館鎮中徐氏。子祖霖,字不盈,随其父在鎮讀書,人亦坦率無我,善圍棊,時推爲江南第一手。

汝周錄是康熙二十一年壬戌(1682)歲貢生,時其年可能已逾四十。【註3】汝祖霖主要活動於康熙年間,應該是一位稱雄於鄰近鄉里的地方名手。

(九之二)徐九南
徐九南,失其名,爲人沈默,無他長,惟好棋,四方高手來皆與弈,里中推爲第二手。同時有羅文起,髫年解弈,天分絕高,出九南上,惜遭家多故,年未四十,自縊死。【註4】

徐九南的記錄在汝祖霖之後,大約是康熙後期到乾隆時人。徐九南推爲“里中第二手”,“第一手”是誰呢?不得而知。也許就是徐培雲或徐星標了。

(九之三)蔡文樸【註5】
蔡文樸,字倬雲,一字仲章,號子琴,别號曼仙子,湘仲子。少穎敏,未冠補震澤諸生。年二十四喪偶,以子幼,誓不續娶。工制藝,學使辛少司空從益稱其經生之學,才子之文。兩赴省試,遂棄去。以病故,通岐黄奥旨。復精算學,善弈。好讀莊子,自號南華散人,饒有至性。美鬚眉,好飲酒,氣宇豪邁,慷慨有古俠士風,與世落落不苟合。……卒年四十九。著有《聴春雨樓文稿》二卷、《泠善草堂弈譜》一卷、【註6】《醫粹》四卷、《曼仙子詩》一卷。

蔡文樸是蔡湘(見八)次子,《黎里續志》编篡者蔡丙圻祖父。蔡文樸生卒年不詳,大約生於嘉慶五年(1800)之後,卒於道光(1821~1850)末年或咸豐(1851~1861)初年。【註7】

值得注意的是,蔡文樸著有《泠善草堂弈譜》一卷。這部棋譜在1935年中秋節黎里鎮的“顯寶大會”上出現過。【註8】

☆        ☆        ☆        ☆        ☆        ☆        ☆        ☆        ☆        

【註1】徐達源(纂),《黎里志》,卷十二·雜錄
【註2】汝祖霖記錄亦見於【清】章騰龍(纂)《貞豐擬乘》(卷五·流寓)。以《周莊鎮志》上的記錄較佳。
【註3】見《黎里志》(卷六·貢生表);又見(卷八·人物二),“汝周錄”條
【註4】同【註1】
【註5】蔡丙圻(纂),《黎里續志》,卷七·人物三,“蔡文樸”條;
【註6】《泠善草堂弈譜》,原文作《泠善草堂弈草》,據《黎里續志》(卷四·撰述)中的記錄更正。
【註7】可以根據蔡湘(1779~1837)的生年推算出蔡文樸的生卒年範圍。
【註8】關於黎里鎮“中秋顯寶”,可見李海珉(南雁)《古鎮黎里的顯寶及成因》一文。

TOP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