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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棋士(序)



         “手谈”围棋网,265号棋室。

        两千六百多个旁观者蜂拥而至,挤满了棋室里的每个角落,如此的拥塞,导致了网速如蜗牛般慢慢的向前爬。如此盛况,自“手谈网”开放一年多来,还从未出现过。

        但没有人会去在意这些,而且还不断有人拥进,数千双眼睛聚精会神的凝视着屏幕上黑白子的慢慢地增加。

        对局者:黑方:吴亮淼    9P

        白方:大隐隐于山      9D

        9P与9D的区别,只要下过网络围棋及对围棋有一定了解的人,就能清楚此中的差距。

        如果说9D是业余棋手梦寐以求的顶峰,那9P就是9D可望而不可即的天际,只可仰望。

        职业与业余的顶尖水平,一道天然的,巨大的鸿沟,横跨在前,无可翻越。

        但此时此刻,赫然有9D要跨过这道鸿沟,向那无限的风光迈进。

        吴亮淼9P,16胜2败;

        大隐隐于山9D,2089胜,142败;

        而在三个小时前,两人的战绩为:吴亮淼9P,16胜0败;大隐隐于山9D,2087胜,142败。

        职业九段已经破天荒的两连败。

        第一局是让两子,第二局是让先,输棋还有理可辩。

        但消息还是如光速般在网上传播,此时“手谈网”已是炸开了锅,整个网络棋界也沸腾了,很多在其他网站下棋的棋友也第一时间下载了客户端,目标只有一个:265号棋室。

        这第三局已是分先,而且还是每人一个小时的慢棋,若9P再败,势必在围棋界掀起滔天巨浪,将9P不可战胜的神话打个粉碎,将原来高高在上的9P打落人间。

        “手谈网”的服务器,已是满负荷状态,而且不断有新注册的ID请求登陆。

        一场无关紧要的网络棋赛,竟能有如此热度,也是网络围棋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次。

        这个对局在棋迷心中的分量,几可与世界冠军决赛相媲美。

        手提电脑前的吴亮淼,握着鼠标的手竟微微有些发抖,面前的红茶,已喝了五杯,茶已变成了水,连一丝味道都没有了。

        他似乎回到了去年的6月12日,世界棋王赛半决赛的赛场上。

        第一次打入世界大赛的四强,兴奋的结果就是比赛前一天晚上通宵未眠。

        坐在棋枰前,虽然心里不断默念着“平常心”三个字,就如出家人在念经一般,但他落子的手还是在发抖。

        望着这个年轻的对手,韩国九段,世界冠军宋昌显九段,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轻松地哼了两句小曲。

        两人的年龄整整相差了一倍,24年前,当吴亮淼还在穿开档裤时,宋昌显就已经是韩国围棋的全冠王,世界棋界的翘楚。

        吴亮淼学棋时,宋昌显的棋谱就是必修课之一,他那锋利如剑的中盘力量,诡异莫测的翻盘术,曾令吴亮淼深深的沉迷其中,无可自拔。

        这位对手的伟大与可怕,吴亮淼可以说有着极深的了解,而能与他对坐枰前,更是仿若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但今天,这个梦想成真了,而且还是在世界大赛的半决赛。

        赢了,就离天堂又近了一步;输了,虽然不是地狱,但也只能期待一年后的攀登。

        365天太久,只争朝夕。

        正值本命年的吴亮淼无法不紧张,不能不紧张。

        网络真的成了一只蜗牛。

        双方每下一手,都要等上数十秒甚至两三分钟,才会在棋盘上显示出来。

        “手谈网”已暂时关掉了所有登陆的路径,客服中心的电话此起彼伏,不知有多少棋友正在用着各种各样的方言问候管理者的长辈。

        不过就算是被问候,管理者们也只能是在偷笑;如果每天都能在这种情况下被问候,他们肯定会乐得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256号棋室的人员已突破5000人。

        大斜虽然百变,但在职业棋手眼中,每一着都熟悉得如同家里的房间,闭着眼睛都能走个通透。

        短短5分钟,两人已经下了36手。

        宋昌显执黑棋先行,布下中国流。吴亮淼刚应一着,他随着就拍下一子,根本不假思索,一切尽似在掌握之中,小小十九路,任他纵横来去。

        作为一个下了二十年棋的职业棋手,吴亮淼自然知道跟着对手的节奏行棋,正是比赛中的大忌。但此刻,他又觉得在这样重大的比赛中,若一开始就在气势中被压住,后面就会束手缚脚,处处受制,不战而溃。

        吴亮淼丝毫不肯示弱,一着接着一着的应下。

        256号棋室的聊天窗口,早已充斥着网友各种各样的文字,为两人助威的,点评棋局的,无聊刷屏的,当然也少不了大放厥词的。

        吴亮淼一向不喜欢网络,他总觉得上面的人,高素质的没几个,低素质却一大把,反正躲在这张巨大的铁幕后,没人知道你是一条狗,你要乱吠,也没人能拿你怎么样,不象在生活中,你咬我一下,我至少还知道怎么让你好受。

        当围棋遇上网络,会是一件好事吗?

        吴亮淼不知道,只知道棋赖子极多,而且赖皮的手段千奇百怪。他曾用朋友的ID下过棋,终局时赢了六盘,但碰到了四个赖皮的,最后被赖掉了三盘。

        所以他很少上网下棋,除了找不到旗鼓相当的对手外,各种不确定的因素也令他敬而远之。

        一场前所未见的“非典”侵袭,将人们正常的生活节奏完全打乱,棋院也无法独善其身,训练比赛全部停止,棋手都回到家里隔离保护。

        没有棋可下,对于终年生活在黑白世界中的职业棋手来说,感觉比三天不吃饭好受不了多少。摸着棋子,吴亮淼实在是憋得慌,终于打开电脑,连接上了已有半年没用过的“手谈网”。

        没想到却在这里,却发生一场他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

        职业9P上线,而且还是大名鼎鼎的中国顶尖好手吴亮淼,顿时引起正在棋迷的轰动。

        邀请对局的申请,毫无间断的在屏幕上闪烁着。

        吴亮淼关闭了对局申请的选项——他是来找紧棋下的,不是来指导业余爱好者的。

        他希望在这里能够找到几个和他一样无聊的P级选手,搜寻了一下,结果只显示了自己的名字。

        他叹了口气,打开英雄榜,排名第一的赫然写着:大隐隐于山:2087胜,142败,胜率:93%;连胜局数:365局。

        连胜了365局?刚好是一年的天数,该结束了。吴亮淼想着:这种情况也只能在业余棋界发生,如果职业棋手里面能出现这样的战绩,那简直就是神迹。

        他点击了大隐隐于山的ID,对方刚好也在线上。

        对局申请——让两子——时间:20分钟,30秒读秒,5次。

        吴亮淼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水,突然间只觉得喉咙一噎,一口气竟转不过,呛得自己差点将水喷出,忙拿起桌上的毛巾捂住,脸色涨得通红,剧烈的咳嗽起来。

        好容易缓过劲来,却发现对手,裁判与记录的眼光都集中到自己身上,吴亮淼脸色更红,脸上露出抱歉的笑容,将毛巾放下,摆摆手,做了个没事的手势,暗自庆幸刚才没将水喷到棋盘上,否则那就糗大了,明天的报纸更不知道要怎么描述。

        “啪”的一声,宋昌显落下第37手。

        吴亮淼粘起白子,稍微看了一眼,迅速落下。

        宋昌显好象怔了怔,将原本拿在手里的黑子放下,曲起手臂,支着下巴,一动不动的凝视着棋盘。

        吴亮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伏下由于刚才呛水而带来的情绪波动,重新将精神集中到棋上。

        他看着左上角演变的大斜千变,骤然觉得棋型有点不大对劲,还未反应过来,宋昌显的黑子已经落下——压。

        吴亮淼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霎时间都冲上大脑——他的第38手竟没有先走一个次序就直接打吃了。

        围棋本来就是差之毫厘,缪之千里——刚才先交换一手,那对手还不得不应。现在由于对手已经先在外面压了,再走就肯定不会应了,而是会把角地给他,在外面筑出一道铜墙铁壁来,双方的得失将在二十目以上。

        对于职业棋手而言,落后二十目相当于可以投了了。

        这样的手法,普通业余有段以上的棋迷都不会下错,而他——堂堂的职业九段,竟在世界大赛的半决赛犯下这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那盘棋是怎么下完的,吴亮淼几乎完全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当时的脸色红得可怕,热得烫手,如同发烧40度,心中就象藏着一把小小的绞肉刀,一点点的切割着。

        锥心的疼痛!

        他想过失利,但没想到会是这样窝囊的失利。

        如果失败的痛苦有一百种,那他选择的肯定是最痛的一种。

        现在他的脸色也在发热,他已经连输了两盘。

        可是对手只是一个9D。

        他几乎就要认定对方是一个职业棋手了,但仔细想来,又实在不象。

        一般的职业棋手,特别是象大隐隐于山这等水平的顶尖好手,基本上不会有如此好的兴致在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在网上下两千多盘棋。

        中国的的顶尖高手,吴亮淼都认识,也都交过手,对各自的棋风都有一定的了解。但从未有一个象大隐般什么棋都敢下,什么型都不在乎,计算力惊人,但大局观明显不强,和受过专业训练的职业棋手大相径庭,典型的野路子。

        正因为这样,吴亮淼更觉得自己输不起,若分先都输了,那职业9P的面子别说找不到地方搁,就连整个职业棋界高高在上的地位都会轰然倒塌。

        对手的着手慢慢的显示出来,三路打入,如一艘潜水艇,直插自己的大模样中。

        吴亮淼狠狠的灌了口水,全神贯注的盯着显示屏,精致的无框眼镜后面发出森冷的光芒。

        就算对手是宋昌显,他也会毫不犹豫的吃下去。

        来吧,就看你活不活得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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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棋士(一 9d vs 9p)



        此时的气温虽然不高,只有27度左右,但在这闷热的小屋里,两人早已是满头大汗,一台老得掉牙的风扇有气无力的转动着,似乎在抗议着主人不肯让他下岗的狠心与无情。

        一台奔腾166的电脑,系着一个在二手货摊买来的MODEM,一台严重偏色的14寸显示器,机身内硬盘转动时的噪音绝对能把熟睡中的人惊醒。

        而这,已经是这个西北偏僻小山村里唯一一台可以联上INTERNET的电脑。

        在已严重偏色的14寸显示器前,萧涵抽动了两下鼻子,嘴角微微地抿了抿。

        这个动作对于高朝斌来说。实在是再熟悉不过。

        对于这个花了五年多时间培养起来的弟子,凭他对局时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高朝斌就能准确地做出形式判断。

        对手二路飞,搜根,态度非常明确:你敢打入得这么深,我就要尝尝大龙的滋味!

        职业九段要发力了。

        局势已到了千钧一发,胜负系于一线的地步。

        高朝斌双手抱在一起,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一个从未参加过正式比赛的业余棋手,竟能连胜两盘,逼得职业九段全力以赴,这本身就是一件非常值得自傲的事情。

        更何况对方现在竟放弃自己在大局观上的优势,要和萧涵进行一场刺刀见红的屠龙战役。

        在棋的力量上,高朝斌绝对对弟子有着百分之百的信心。

        若真的能分先击败职业九段,那完全就可以进行下一步计划了,自己多年的心血终究没有白费。

        不过现在烦心的事情也不是没有,最令高朝斌担提心吊胆的就是那台可进入博物馆的电脑不知什么时候要开始罢工抗议。

        他们已经连续在网上鏖战了5小时,这绝对是一个超负荷的工作量——对“老爷机”而言。

        若因此丢掉了这样一个和职业九段试刀的机会,实在会令人心痛不已。

        这样的机会实在是太难得,太难得了。

        黑白双方很快绞杀在一起,一方要杀龙,一方要治孤,最激动人心的屠龙战役终于展开。

        局势很明显,大隐的实地遥遥领先,只要打入的棋能不死,吴亮淼的空无论如何也不够了。

        本来在大隐打入的时候,吴亮淼完全可以放任对手活在里面,趁机在外围出大势,辐射中央,那还将是一盘典型的实空与外势抗衡的棋局。

        现在双方已再无任何退路,犹如来到了华山的一线天:后退一步就是粉身碎骨的命运。

        265号棋室再度如一锅滚烫的粥般沸腾起来,观战者热血澎湃,说能治孤者有之,说屠龙成功者有之,更不断为双方支招,只恨不得换自己上阵厮杀才来得过瘾。

        屏幕上的计时钟飞快的跳动着,双方的着子却越来越慢。

        紧张的气氛达到了顶峰。

        房间里的空调调到了18度,而吴亮淼的衣服还是全湿了,大口大口的喝着水。

        汗水顺着萧涵的脸盘直往下流,好象在下一场小雨般。但他只是木然凝视着屏幕,一动也不动。

        “嘀”的一声,大隐的保留时间用完,率先进入5次60秒读秒。

        而吴亮淼还剩下5分钟保留时间。

        第96手,白棋二路托。

        吴亮淼的眼睛刹时亮了。

        白棋居然不往外逃窜了,要在里面做眼。

        开什么国际玩笑,这地方的死活对普通人来说虽然很复杂,但对自己来说,1分钟就足以将变化算清。

        吴亮淼深深地吸了三口气,静静的考虑了两分钟。

        这是他自去年惨败给宋昌显后强迫自己养成的习惯,碰到关键之处,一定要深吸上三口气后再落子。

        这一招对平复自己紧张的心情的确有莫大的效用。

        第97手接,完整的将外面封住。

        第98手扳,99手退,100手爬,101手扳,102手连扳,103手接,104手虎。

        盘面上的白棋左右逢源,两边的扳必得其一。赫然已成活型。

        “白棋活了!”

        “黑棋输了!”

        “白棋大胜啊!”

        “大隐厉害啊!”

        “大隐不愧是我们业余的骄傲!”

        “大隐世界第一!”

        “什么职业九段,P!让大隐当还差不多!”

        265室耸然轰动,就职业九段的三连败已使棋迷们开始提前庆祝,大有中国足球队世界杯出线的狂欢劲。

        看来全都是你的拥护者啊!吴亮淼冷冷一笑,鼠标一点,105手落下。

        一路透点!

        一边一路度过,一边妙手一扑,再上立破眼,白棋本来挺明确的眼位霎时间灰飞湮灭。

        胜利的欢呼声停顿了。

        秒钟滴滴答答的飞速前进。

        三次读秒过去,106手始终没有落下。

        吴亮淼忽然间很想看看大隐的表情。

        萧涵的脸色在发红,左手不自觉地在拉着耳垂,但木然的表情丝毫未变。

        高朝斌满头大汗,死盯着屏幕,眼珠子瞪得都快出了眼眶,只觉得自己的心“嘣嘣”声的跳得厉害。

        就算是自己以前参加全国业余围棋锦标赛冠亚军决赛,都没有这么紧张过。

        最后一次读秒。

        1,2,3,4,5……

        再过5秒,白棋再不下子的话,就将是超时负。

        棋室静得落针可闻。

        吴亮淼放开握着鼠标的手,这才发现手心已粘满了汗水。

        6,7,8.

        屏幕闪了闪。

        清脆的落子声响起。

        一颗白子出现,缓慢的落下。

        第106手,托角!

        一托,一扳,外围连续两个断打,利用黑棋外面气紧,将包围圈断开,再点入黑角,将黑棋死死拖住,形成对杀!

        吴亮淼全身的神经绷紧,右手用力的握住鼠标。

        他也进入了读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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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棋士(二 走出山沟)



        刚开启手机,七彩灯不断交替闪烁,一首“致爱丽丝”娓娓响起。

        郭婕看了看号码——编辑部:不会吧,刚下飞机就找来了,让人喘口气行不?

        “你好,哪位?”

        “小郭吗?我是林编。下飞机了吧?”一个兴奋而略显嘶哑的声音传出。

        “啊,是林总编。刚到,您老的指示就来了”

        “哈哈,大新闻啊,看了今天的报纸没?”

        “没呢,早上赶飞机,昨晚一宿没睡好,刚刚在飞机上打了个盹,还没来得及看呢。”

        “你马上买份报纸看体育版,你男朋友都成新闻人物了。10分钟后我再打给你,先这样了。”

        郭婕合上翻盖,心里暗暗纳闷:最近非典盛行,所有比赛都停了,有什么值得这么林老大惊小怪的?拿世界冠军都没见他这么兴奋过,莫非是人在北京吴亮淼中招了。

        心里咯噔一下,忙在机场候机厅买了份城市日报,信手翻到体育版:网络棋界藏龙卧虎,职业九段落荒而逃。副标题:一网络九段连续击败吴亮淼职业九段,引发轰动。

        郭婕眼睛一亮,细细阅读起来:

        本报讯:昨天围棋对弈网站“手谈网”出现了极具戏剧性的一幕:曾打入世界大赛四强的吴亮淼职业九段,连续败给网络围棋高手:大隐隐于山9D。双方对弈了三盘,吴九段在让二子和让先下先后败北,第三局分先,双方对弈了112手,在错综复杂的形势下,吴九段断线,后未再连上,最终被系统判负。

        两人的对弈引起众多棋迷的关注,手谈网出现前所未有的网络大堵塞,在线观战人数突破五千人。这也是网络围棋高手第一次在让两子甚至让先的情况下击败职业九段,在整个棋界引起极大的反响。这位大隐隐于山9D的身份受到广泛的关注,到底是职业高手的ID还是纯粹的业余高手,众说纷纭。据多位国内高手指出:大隐9D的算路非常精确深远,具有非常高的水平,但不象受过专业的系统训练,为职业高手的可能性不大。本报将跟进此事,希望读者朋友继续关注。

        郭婕合上报纸,一口气将报摊上其他日报买下。

        “喂,小郭啊,看完报纸了吧?”

        “是的,林编,的确是非常有趣的新闻啊,亮淼他居然连续败给网络围棋高手。”

        “哈哈,小郭,作为专业的体育报纸,我们更不能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时机啊。明天报纸的棋类版我准备全面报道此事,已经留了整整一个版面给你,将报道做深,做好,做别人做不到的,一炮打红!”

        郭婕吓了一跳:“林编,承蒙您看得起,不过留这么大的版面给我,我哪有那么多资料上啊?”

        “哈哈,我早就准备好了。有你这个女朋友,给吴亮淼做个独家专访还不是手到擒来,这可是当前最有价值的独家新闻啊。”

        郭婕笑了笑:“不会吧,林编,利用关系这方面你倒真是一把手!现在亮淼的心情肯定很不爽哦,以他的牛脾气,我还哪壶开水不开提哪壶,要是惹翻了他,你是不是赔个男朋友给我啊?”

        “哈哈,谁叫你是编辑部最有能力的记者呢,又有个国手当男朋友,别人羡慕还羡慕不来呢,亮淼那边你一定有办法搞定的,办好了这个专访,你就是最大的功臣。我和老张已经准备商量好了,下个月的职称评定,你是跑不掉的了。”

        “呵呵,林编,这可得说话算话啊!”

        “哎,小郭,你也不想想,我答应你的话什么时候没办成过?”

        “那好吧,一言为定,我这就去找他。”

        “丁冬,丁冬。”

        吴亮淼伸了个懒腰,揉揉眼睛,极不情愿的从床上爬起,顺便瞄了一眼时钟:11:22分。

        “KAO,这时候大家都龟缩在家里了,居然还有人来串门?该不会是为了昨天那事吧。”吴亮淼觉得耳朵还有点发痛,头还有些晕晕的,懒洋洋的套了件睡衣,穿上拖鞋慢慢向门口走去。

        从昨天晚上到今天凌晨,他的电话,手机就没有停过。朋友,队友,领导,亲戚,记者,认识的不认识的,轮番对他进行的电话轰炸,话题自然只有一个:关于他和大隐隐隐于山的对局。

        他只觉得自己的嘴皮都要说麻了,而耳朵也要听出茧子了,脑袋也快被炸昏了,最后实在受不了,手机关机,电话拔线了事。

        就算躺到了床上,他也睡不踏实,模模糊糊间好象又回到了和大隐对弈时的场景。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确是有一定的道理。

        没想到自己昨天一个无意间的举动竟成为了轰动棋界的人物,就算自己当年夺得全国冠军都没这么被人关注过。

        如果因为这件事而被载载入棋史,那他实在不知道是不是该感谢大隐。

        郭婕走进屋里,皱了皱眉头,说:“我离开了五天,你就一直没打扫房间吧。”

        吴亮淼一屁股摊倒在沙发上,说:“你什么时候到的?”

        “半个小时前到。”

        吴亮淼瞟了郭婕一眼,似笑非笑的说:“我的大记者,这么急着来见我,恐怕不是来给我打扫房间的吧。”

        郭婕从沙发后面环手搂住吴亮淼的脖子,娇嗔的说:“本来的确是的,不过刚才看了报纸,又改变主意了。”

        吴亮淼闭上眼睛,慢慢说:“报纸?都写什么了?”

        郭婕从旅行包里掏出刚才买的所有报纸,扔到茶几上:“诺,都在这,自己看吧,不过先给我洗脸刷牙去,臭死人了。”

        桌上的菜很简单,两碗干饭,一大碟油泡辣椒,还有一碗清菜汤。

        金素花望着大口大口扒着饭的萧涵,说:“小涵,听说高老师家里的电脑坏了啊。”

        萧涵点点头,说;“是的,妈,昨天用的时间太长了,听高老师说主板给烧掉了。”

        金素花叹了口气,说:“那要花很多钱修理吧?”

        萧涵说:“电脑这个我不太懂,应该要花钱吧。不过我问了高老师,他没有说话。”

        “哎,高老师的电脑一直都给你使用的,现在坏掉了,不能再让高老师自己花钱修了。下个月谷子就收成了,咱们拉出县里卖掉,再存点钱给高老师。”

        “好的,妈。”

        木门咯吱一声推开了,高朝斌探身走了进来:“哎,大姐,在吃饭呢?”

        两母子连忙站了起来:“哎呀,是高老师啊,吃过了没?喝水吗,我给你倒去?”

        萧涵恭恭敬敬的叫了声:“老师。”

        高朝斌笑着摆摆手,说:“大姐,别忙活了,我刚吃完饭过来的。小涵,坐吧,我有点事跟你母子两商量商量。”

        看完了报纸,吴亮淼长长的叹了口气:“没想到我会是这样出名的,哈哈。”

        郭婕削了个苹果,递给吴亮淼,笑着说:“我的大国手,怎么这次在网上栽了个这么大的跟斗啊!有议论说这次是‘手谈网’为了提高眼球经济而串通你们导演的一出闹剧,有这回事吗?”

        “P话,我都有半年多没上那里了,如果不是因为非典实在闷得慌,我还都把那忘了呢,和谁串通去?怎么串通啊?而且我会拿自己的名声开玩笑么?莫名其妙!”吴亮淼恨恨的咬了一大口苹果。

        “哎,那怎么说呢?你会在网上连续输给一个9D实在令人难以想象,当然什么猜测都有啊。第三盘棋怎么断线了?媒体都认为你是承受不了三连败的耻辱而临阵脱逃呢。”

        “那就要让他们去找电力局的,偏在那时侯停电干吗?”吴亮淼冷冷的说。

        “哟喝,原来是停电了,怪不得啊,我都说我的大国手怎么会是逃兵呢?”郭婕笑吟吟的说。

        吴亮淼哼了一声,说:“我拆过这盘棋,如果下得正确的话,对杀会是连环劫,劫材我比他多两个,他是在劫难逃。不过在读秒的情况下,要招招正着也不好说。”

        “那个大隐隐于山会不会是专业棋手呢?普通网络棋手哪这么高的棋艺,居然能和你下对子棋?”

        “这个问题我回答上百次了。照我的判断是不会,昨晚我翻看了他以前的对局,他的棋路子绝对不象受过专业训练的,太野了,一看就是在业余实战中磨练出来的。这点我和张详,施涌,王老探讨过,他们也都认为这个大隐下的实在不象是专业棋手的棋。”

        “如果他真的只是业余棋手而能达到你们专业顶尖水平,那真的太不可思议了。”郭婕眼睛发着光。

        “嘿嘿,他的棋虽然不错,只是强在计算力和令人难以适应的凶悍诡异的棋风,以整体水平而言,他目前还比不上我,分先下他的机会不多。不过业余棋手竟能达到这种水平,实在罕见,几乎可以说是奇迹。”吴亮淼沉吟着,慢慢说。

        “那你怎么不再找他下?至少要报一箭之仇,为自己正名啊。”

        “不是我不找他,昨晚已经找了他一个晚上了。但是那小子一直不在线,听说自从赢了我之后,就一直没上线了,可能是见好就收吧,KAO。”吴亮淼嘴角一撇,不屑的说。

        郭婕心中一动:“这么说你是很想再和他决一雌雄了?”

        “当然,不把这三盘棋赢回来,我怎么也不会甘心的,就是不知这小子还出现不!”

        郭婕点了一支香烟,优雅的吸了几口,微笑着说:“这个你放心,我有办法。你在我们报纸上发挑战书,再由我们发动新闻界来爆炒一番,搞得越大越好,到众所瞩目的时候,肯定有企业愿意出巨资赞助的,在金钱的利诱下,嘿嘿,我就不相信那小子能忍得住!”

        “什么,高老师,你要让小涵出去参加比赛?”金素花着着实实的大吃了一惊,说。

        萧涵也是吓了一跳,望着自己的恩师,说不出话来。

        “是啊,大姐,萧涵学棋也已经八年了。我虽然名义上是他的老师,但这三年多来,他的水平已经远远超过了我,我敢说,放在全国而言,也是一流的水平。那天他和当今中国顶尖好手吴亮淼的对局,已经完全证明了他的实力。我已经教不了什么了,再在网络下棋也很难提高,以他的棋才,如果就此埋没实在太可惜了,只有走出去参加比赛,不断和高手交锋,才能再进一步。”

        “可是,高老师,小涵喜欢下棋,我原来只是让他作为业余玩玩而已,在这山里的地方,农活才使养家糊口之道,我从未想过他以后要下棋为生啊。而且,这么多来,小涵最远也就是去过县里,从未离开过我的身边。这样让他到北京那么远的地方,我实在……”金素花说着,忽然与儿子渴求的眼神一接触,后边的话竟生生的咽了回去。

        高朝斌喝了一口水,恳切的说:“大姐,我知道,自从大哥早去后,你含辛茹苦的将小涵养大,就这么放他出去,你肯定不放心。不过小涵今年已经十九岁了,孩子长大了,该让他出去外面长长见识。如果就这样放在山里耕作一生,也不是个办法。既然小涵有下棋的天分,也喜欢下棋,未尝不可将这个作为谋生的手段。若真能下出个名堂来,扬名世界,为国争光,光宗耀祖,岂非更好?”

        金素花咬着嘴唇,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高朝斌,想了很久,说:“高老师,从你八年前来山里做教师以来,一直对我们一家多有照顾,小涵更是蒙你教导,才能有今天。我从小就在山里长大,也没读几年书,道理虽然不懂,但我知道,您是为了小涵好,不想他一辈子就耽误在这山村了。小涵,你自己说,你想下棋吗?”

        萧涵用力的点头,一字一字的说:“我喜欢下棋。”

        高朝斌脸孔一板,严肃的说:“小涵,现在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如果让你一辈子下棋,每天都学习围棋,你能做到吗?想清楚了再说。”

        萧涵毫不犹豫:“我能做到,只要能下棋,什么我都能做到。”

        高朝斌满意的点头,望着金素花,不再言语。

        金素花看着儿子,眼里充满了复杂的表情,她实在不放心放儿子出去走这条路,作为母亲,她太了解儿子了,这个孩子从小就没有和村里以外的人接触过,木钠单纯,太老实了。到了外面,人心险恶,以他的个性很容易吃亏的。而且当一个职业棋手的生活会是如何,金素花不清楚,实在很难放心地让儿子孤身出去闯荡。

        但她也清楚,高朝斌说的很有道理,既然儿子有这下棋的才能,又真的喜欢这玩意,若就这样埋没在山里,也是可惜,更对不起高朝斌这么多年来辛苦的培养教育。两难之下,她一时也真不知道该不该同意。

        因为她知道,自己现在的一个决定,恐怕将决定儿子一生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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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棋士(三 老师的恩情)



        棋盘是古朴的楸木棋盘,色泽典雅,稳重厚实。

        棋子是上好的云子,大小如一,圆润光滑,手感极佳,在灯光的照耀下,发出幽幽的冷光。

        从学棋以来,无论遇到多大的挫折,只要一摸到这副棋具,萧涵的心情就能慢慢的平静下来。

        这是他的良师益友,改变了他一生的神奇道具。

        高朝斌的心情则完全不同。

        他以前学棋时,棋盘是自己一笔一划画在纸上的,棋子则是用一颗颗小石头做成——将石头涂上墨水,就成了黑子。

        在那个上山下乡,打倒封资修的年代,自己竟会如此痴迷的恋上围棋,现在想起来都有点莫名其妙的感觉。

        从此,这个木野狐就和自己纠缠一生,无可分离。

        70年代末,全市破天荒的举办了一次围棋比赛。至今他还清楚的记得踏上赛场时那兴奋得不断上厕所的场景。

        他拿到了平生第一个冠军。

        比赛结束后,他和三个棋友喝了整整三瓶高度白酒,然后被送到医院打了三天点滴。

        不过,当时他还从未想过一生以棋为业,做个桃李满天下的人类灵魂工程师,才是最大的愿望。

        从小他就是一个很聪明,很努力的人,全国恢复高考,他以全市第三名的成绩被北大录取。

        象牙塔内,艰苦的书海生涯,黑白世界成了他最好的休闲天地。而棋友的不断增加,也让他得到很大的磨练,水平日益增长。

        连续三年,全校围棋比赛,大学校际围棋赛,他都是当之无愧的冠军。

        就连有高手济济一堂的全北京市围棋赛,他也最终过关斩将,拿到了第四名的成绩,排在不少职业棋手之前。

        当今的中国棋坛“名人”“棋王”双冠王,当年年仅十岁的“神童”施涌,在比赛中惨败给他,最终只获第六名。

        在半年后举行的首届全国业余围棋锦标赛,他气势如虹的以十一连胜的战绩,登上顶峰。在赛后的专业棋手指导棋中,他被让两子击败了当时中国仅有的两名九段之一:龚运程,轰动赛场,成为让两子击败专业九段的业余棋手第一人。

        这副精美的棋具,就是获得全国业余冠军的奖品。

        从此,高朝斌这三个字,成为中国业余棋界的一面旗帜,当时身为中国围棋队副总教练的龚运程对他的棋才欣赏有加,甚至提出破例选拔他到国家队。

        他离中国围棋的象牙塔仅一步之遥,可惜他却停在了门外。

        命运有时就是这样,一件事就足以改变一生。

        时间过得真快,二十年的光阴,就这样匆匆飞逝.

        自己未曾完成的梦想,最终要由弟子来完成。

        他忽然想起了一句歌词:岁月如飞刀,他刀刀催人老……

        “啪”的一声,白子落下,破眼。

        高朝斌一阵恍惚,从对往事的沉湎中回复到对局中来。

        三条大龙,张牙舞爪,狠狠的绞杀在一起。

        高朝斌定定的望着棋盘,过了半晌,哈哈一笑,说:“好好,你真的可以出师了。”

        萧涵脸上毫无喜色,恭恭敬敬的向老师鞠了躬:“多谢老师指导。”

        高朝斌笑着说:“以前日本的棋士收弟子时,一般总在入门时下一盘,出师时也下一盘。八年前我让你十三子,你全盘没一块活棋。现在你让我两子,杀了我一条大龙。很好,很好。这盘棋我要记录下来,留做纪念,一番心血,终于没有白费。”

        萧涵涨红着脸,低着头,说:“老师的恩德,我,我实在不知说什么好,妈说,做牛做马,也难以报答。”

        高朝斌摆手说:“你的棋艺天赋,世间罕见。最可贵的是,你生长在这与几乎与世隔绝的小山村里,不受外面花花世界的诱惑,保持着一颗纯朴的赤子之心,心无二顾,孜孜不倦的进行棋道探索,才能有如此巨大的进步。有你这样的弟子,我也极为欣慰。但大姐的担心也是很有道理的,你出去之后,是否还能继续保持这种心境,我也有所顾虑。”

        萧涵低声但坚定地说:“我喜欢围棋,也只会下棋,无论到了哪里,我都只要下棋。”

        高朝斌点点头,又摇摇头,苦笑着说:“你没真正接触过这个世界,他的诱惑,比围棋大多了。大姐虽然已经同意放你出去,但若你真有个不好,我怎么象她交代?”凝望着棋盘,若有所思,出神了良久,忽然失笑道:“我这是怎么了?现在倒婆婆妈妈起来,你都十九岁了,应该接受生活的磨练了,否则只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高朝斌坐正身子,一改笑脸,严肃地说:“我现在说的每一个字,你都要认真听好了。世界棋坛,高手如云,你比他们,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就算连续败给你的吴亮淼,从整体实力而言,你也不如他。下棋别好高务远,这次放你去参加职业比赛,我不期望你一定要拿个世界冠军回来,但一定要踏踏实实向对手学棋,最重要的是——,”顿了顿,加重语气,一字一字的说;“学会做人。棋道即人道,一个龌龊卑鄙的小人,是无法达到棋道的极致。吴清源大师有两句话,现在我转赠予你:‘平常心’‘不搏二兔’。只要心清身正,无论多大的诱惑,你都能抵抗。只有这样,才能让大姐放心,让我无愧。”

        萧涵默默地念着每一个字,用力的点头,平静但毫不迟疑的说:“做好一个人,我一定不会让老师和妈妈失望的。”

        高朝斌缓缓说:“别说老师唠叨,你见过的世面实在太少,而你容易相信人的性格又很吃亏,实在无法令人完全放心。得改改了,见人只说七分话,只听三分言,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要时刻牢牢紧记。”

        萧涵似懂非懂的点着头,说:“我记住了。”

        高朝斌叹了口气,说:“希望你真的懂才好。不过或许只有吃点亏,你才能真正明白世界是怎么一会事。如果你真的能在棋上取得的作为,还要时刻记住这个小山村,十多年来,大姐含辛茹苦,她太不容易了。”

        萧涵的眼眶红了,哽咽着说:“妈和老师的恩情,萧涵绝对不敢忘本。”

        高朝斌笑了笑,说:“小涵,以你的个性,我知道你不会的。以后如果碰到任何挫折,多想想大姐和老师,我们都在背后默默支持你的。好了,时间也不早了,先回去休息吧,明天我们就要去北京了。”顿了顿,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喃喃道:“老师也要和很多老朋友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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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棋士(四 让5段3子)



        楼宇不高,只有六层,气势也不雄伟,放在高楼耸立,气派万千的北京市区,显得是那么的平凡与不起眼。

        望着“中国棋院”四个大字,萧涵的眼睛闪闪的发着光。

        这里,赫然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棋艺圣地,棋道中顶尖高手荟萃的地方。

        多少场惊心动魄的纹枰厮杀,多少篇血泪凝聚的传世棋谱,多少棋手的荣耀和泪水,就在这貌不惊人的大楼中演绎着。

        学棋时,萧涵最喜欢听的就是高朝斌向他讲述的中日韩三国围棋掌故,每次都是津津入味,幻想着自己也成了故事中的主角,在金戈铁马的黑白世界中纵横驰骋,为国争光。

        现在,他终于朝着自己的目标,迈进了一大步。

        “要找林主任?她到体委开会去了,还没回来。要不先到二楼坐坐,呆会她来了我再通知你们。”

        高朝斌看看萧寒,若有所思点点头,说:“好吧,我也快十年没在这下棋了,还真有点手痒,来两张门票。”

        这时正是下午的上班时间,二楼棋室内下棋的人并不多,宽阔的大厅内,只有五对棋手在较量,还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在观战。另外还有两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人拿着报纸,有一页没一页的翻着。

        看到有人进来,两个青年停了一下,打量着高朝斌和萧涵,眼睛放光。

        高朝斌知道自己已经快成“羊”了,心中暗笑,表面自然是不动声色。萧涵虽然跟在师傅身后,眼光却不由自主的往离自己最近的那盘对局上瞟。

        执黑棋的是一个六十多岁的瘦老者,架着一副老花镜,抱头沉思。对手是一个胖胖的中年人,环手抱胸,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确实,此刻棋盘上已是白棋胜势的局面,空多且棋厚,还在对黑棋的一条从左下角蔓延至中腹的大龙痛下杀手,大有灭此朝食的态势。

        萧涵不自觉的挪到棋盘边观战,中年人忽地抬头望了他一眼,嘴角挂起一丝微笑,礼貌地点了点头。

        萧涵的眼光死死地落在棋盘上,心里不断默算着棋局,却未去理会中年人的动作。

        中年人一怔,也不动怒,拿起水杯喝了一口茶,信手落子,轻松自在。

        老者的脸庞几乎要贴着棋盘了,双腿不断抖动着。

        棋盘上的局势越来越明朗,黑棋的独眼龙虽然东冲西突,全力腾挪,可惜四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胖中年人又是一招狠过一招,终于就要饮恨而终了。

        眼看着对于白棋近于欺负人的招法,黑棋却一再退让,失去一个又一个反击而搅乱局势的机会,萧涵也忍不住遗憾的摇了摇头。

        对局双方的水平明显不在一个档次。中年人至少要比老者好三子以上。

        一只白皙的手掌拍了拍萧涵的肩膀,萧涵转过头去,一个身穿牛仔裤,蓝色衬衫,戴着金丝眼镜的年轻人含笑站在他身后,说:“看来兄弟也是爱棋之人,闲来无事,手谈一局如何?”

        萧涵愣了愣,转眼望向高朝斌,高朝斌点点头,说:“小涵,大家都是爱棋之人,就和这位朋友切磋一盘吧。”

        年轻人哈哈一笑,说:“这位老兄说得好,都是同道中人,我这臭棋还要向这位兄弟讨教几招高招。”

        萧涵不好意思的挠挠后脑勺,低声说:“你太客气了。”两人在棋盘前坐下,年轻人从衬衫口袋摸出一盒红塔山,抽出一根递给萧涵,萧涵涨红了脸,双手连摆,说:“不会,不会抽。”

        年轻人一笑,转而递给高朝斌,高朝斌也不客气,伸手接过,说:“朋友是下卫生棋还是……”

        年轻人给自己点了根烟,慢慢说:“下棋还是带点彩比较刺激,也容易进入状态。兄弟也不玩大,半条35一盘吧,如何?”

        一条普通的35烟大概100元左右,半条35就是50元一盘了。在北京人看来虽然不大,不过也足够萧涵母子两生活半个月了。

        高朝斌显然并不担心萧涵的输赢,说:“那棋份如何?”

        年轻人爽快的说:“大家初次见面,猜先最是公平。最新中国规则,黑贴7目半。”

        高朝斌淡淡一笑,说:“我这侄儿下惯让子棋了,平下他反而发挥不了水平。不如他让朋友三子如何?”

        年轻人倒真是吓了一跳,棋室内众人的目光都齐刷刷的往高朝斌师徒身上看。萧涵脸色更红了,低着头,不敢说话。高朝斌倒是淡然自若,轻松的看着年轻人。

        已经击败老者的胖中年人将面前的棋盘一推,哈哈一笑站起,来到棋盘前,说:“能让小赵三子的高棋,我可真要好好观摩观摩。”

        高朝斌一笑,又问:“如何?”

        年轻人小赵心里倒真是七上八下,他学棋也有十多年了,可是正儿八经的业余五段,在这棋室里虽然不算顶尖好手,但也至少也是前十五名的水平,都算是小有名气。平常下彩棋,他让别人子的有,被别人让的还真没下过。艺成以后,被受三子还是发生在三年前世界冠军张详的指导棋,自己通盘领先,可惜最后关头太过紧张,官子一损再损,不多不少输了1子。为这他还郁闷了好一段时间。现在一个名不见经传,土得掉渣的乡巴老居然也要让自己三子,他真不知道是好哭还是好笑。

        被让三子,赢了这50元也不光彩,要是输了,自己以后还真不知道有什么颜面在这里混下去了。

        小赵脸色一变,正要拒绝,忽地心念一动,暗想:就凭这小子让三子也能赢自己?这两个乡巴老恐怕是在哪个乡里称王称霸惯了,井底之蛙,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好。就让老子好好的修理你一下,不杀你个七零八落,哭爹叫娘,老子以后都跟你姓。”

        放下要面子的想法,小赵压下火气,生怕对方反悔般的放下三子,脸上挤出一点笑容,说:“这位兄弟看来是深藏不露的高人。好,我就讨教一盘。”

        棋室里的人哗的一下都围了上来,人头耸动。

        一盘让业余五段三子的对局,有哪个棋迷不想见识一下?

        棋盘上的黑白子越来越多,小赵的脸色却越来越凝重。

        下彩棋最忌讳的就是轻敌,作为身经百战的高手,小赵自然不会犯这错误。而且这盘棋关乎自己的名誉与尊严,无论如何也不能输。从一开始,他就是全力以赴,小心翼翼的着子。

        可这乡巴老的招法实在太怪了。

        他好象从未背过定式,也没打过棋谱,学过棋理一般,能断就断,该冲就冲,根本不讲究布局,手筋频发,招招要命,从局部就死死地扭住不放。很多看似无理手的招法,偏偏自己就是抓不住,还把局面搞得一团乱麻,一开始让三子的优势已经看不青了,

        小赵学棋伊始就是打日本棋谱为主,棋风属于绵密细腻型,善于局面判断及转换腾挪。很多讲究力量的对手,碰到他都极为头疼,感觉有力无处发。

        可遇见这乡巴老,头疼的却是自己。

        他有的不只是蛮力,还有蛮力背后那深远的算度。

        小赵已经感到汗流浃背。

        对于萧涵的表现,高朝斌自然是深感满意。

        这个弟子的棋才没得说,可惜多是通过网络下棋,与不同对手面对面实战的经验太少,心理素质尚待考验。北京的棋室里,经常有“狼群”驻扎,他们大多具有不俗的棋艺水平,而且实战经验丰富,正好是初出茅庐的萧涵的磨刀石。

        才一个照面就让三子,在高手如云的北京城,的确极为冒险。不过萧涵那毫不讲理的棋风本来就最适合下让子棋。

        野蛮,却实用。

        果然,这个小赵虽然也是具有不俗的水平,顶尖高手一般都很难让得动三子,但现在二十几个回合下来已经被搞得阵脚大乱了。

        其实不要说业余高手,就算身经百战的职业九段吴亮淼都适应不了。

        最让高朝斌高兴的是,围观的人众多,萧涵一开始还显得很不自在,比较局促,大气都不敢出,眼光都不知道往哪放了,只好低着头,望着棋盒中的云子。

        可是棋局展开后,萧涵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棋盘上,局外任何人的一举一动都已对他毫无影响,他已与世隔绝,躲藏在纵横十九道的黑白世界,遨游其中。

        眼中只有棋,心中也只有棋。

        这正是一个优秀棋手必备的心理素质。

        胖中年人脸上的惊讶之色越来越浓。

        他是知道小赵实力,一开始也不相信萧涵能让三子,本来是想把这盘棋当成笑话看的。

        没想到现在小赵却很有可能成为一个笑话。

        不过不要说小赵,就算自己下场,面对这等怪招,恐怕也是晕头转向,不知所以。

        他是站在门口的,忽然觉得有人推了推自己,说:“老胡,借过一下。”

        老胡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两个熟人。

        中国围棋协会竞赛部主任林明丽与职业九段吴亮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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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棋士(五 曲线升段)



        全聚德的烤鸭,油光润泽,皮薄酥脆,肉质鲜嫩,配上香浓的酱料与大蒜香葱,一口咬下,味美醇厚,回味不尽。

        萧涵已经狼吞虎咽般将桌面上的一盘烤鸭干掉了大半。

        林明丽端起啤酒杯,笑笑说:“老高,数年没见,还以为你是从此退出棋界,没想到你是躲到深山老林培养高徒去了,这回是不是想象武侠小说描写的那样,带着弟子重出江湖,翻云覆雨来了?来,先敬你一杯。”

        高朝斌一干而尽,摇摇头,说:“你是知道,我虽然走不了专业棋手这条路,但还是离不开围棋这个魔方。被分配到西北山区执教时,原以为要摸不到棋子了。没想到却发现了小涵这个苗子,看来围棋也没有抛弃我,哈哈。”

        吴亮淼一直饶有兴趣的打量着萧涵,似笑非笑地说:“高老师的大名,我以前学棋时就早有耳闻,能独力培养出这样的弟子,更是难得,难得!”

        林明丽笑着说:“小吴是不是对输了那三盘棋很不服气啊?”

        吃得正欢的萧涵忽然插口说:“第三盘棋应该是我输了,最后打劫我是打不过的。”

        吴亮淼曾经设想过很多个“大隐隐于山”的模样,棋下得这么好,应该是个儒雅的学者,精练的白领,或是某个围棋道场的高足,没想到却是这么一个土得掉渣的乡下人。若拉着萧涵到国家队转一圈,跟队友说就是这么一个人连续将自己这位堂堂的职业九段打得晕头转向,恐怕很多双眼镜都得在第一时间跌破。

        此刻他真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不过对于萧涵的率直和真性情,他倒是很喜欢,淡淡说:“时间那么紧的情况下,能否下出正变也不好说。要让小赵三个子,我是没这能耐的。没经过专业训练能达到如此高的水平,我是打心眼里佩服。”

        高朝斌喝了口酒,说:“其实小涵的真正老师,应该是高速发展的网络才对。通过一台电脑,就能和世界各地,风格迥异的对手过招,得以锻炼,才是小涵水平提高的关键。我顶多是引他入门而已。对了,明丽,你的孩子该读大学了吧?龚老还好吗?”

        林明丽顿了顿,说:“去年刚刚考上,去了广东,中山大学经济系。老龚?身体还不错,现在就为国家队这群孩子啥时出成绩烦着,嘿嘿。”

        吴亮淼举起酒杯,说:“国家队这几年的成绩顶不上去,让大家着急,作为副队长,有我的责任。先自罚一杯。”

        林明丽摇摇头,慢慢说:“将责任归咎于个人,不是客观的做法。毕竟我国目前处于制度,经济的转型期,一些老大难问题,一时半会解决不了。比起日韩的职业化,我们还有很多路要走。而且我们也不是没进步,陈讯,赵子云一批小孩现在也杀上了一线,只要大家尽力,我相信‘功到自然成’这句话。来,吃菜吃菜,别光顾着说话,菜都凉了。老高,这么多年我才请你吃一顿,没吃饱可是你的事。”

        高朝斌笑笑,说:“其实我这次来,可不是吃你一顿饭这么简单。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林明丽吃了块烤鸭,说:“看你带着小涵来,我大概也能猜出你找我干吗。不过你还是说说吧。”

        高朝斌放下筷子,正色说:“那就说正事了。小涵的实力,吴九段是知道的。我想,他应该具有职业水平吧?”

        吴亮淼沉吟着,说:“他的棋的算路好,力量大,虽然某些方面还有欠缺,但职业一流水平没问题。按等级分算的话,国内前三十应该是可以的。”

        高朝斌点点头,说:“我觉得以小涵的资质与实力,埋没在业余棋界太可惜了,我想让他进入职业圈打比赛。”

        林明丽皱皱眉头,说:“以小涵的实力,我也觉得入职业圈问题不大。不过他的年龄已经超过了职业入段的规定,要特批参加段位赛的话,恐怕手续会麻烦一点。”

        高朝斌胸有成竹的说:“我的想法是让他从下个月初举行‘晚报杯’打起。”

        林明丽一怔:“晚报杯?”

        高朝斌侃侃而谈:“晚报杯的冠军将直接定为业余七段,而且可以参加世界业余锦标赛,再拿到冠军的话,就可以参加‘行星杯’、‘飞龙杯’两项世界大赛的预选赛,也可以拿到国内名人战、天元战、新人王战和全国个人赛的参赛资格,如果在这几项比赛中打出好成绩的话,不就可以直接拿到职业段位了。”

        林明丽和吴亮淼仿佛象在听天书一般,都听得愣住了。过了好一会,林明丽才回复过来,苦笑着说:“老高,别说我说你,你这个计划未免太过异想天开了点。小涵实力是有的,就算他在业余棋界有一定的优势,可是棋盘上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要拿‘晚报杯’冠军,就不是有十足把握的事了。就算能参加职业比赛了,职业棋手可都不是吃素的,要在高手如云的世界大赛冲上前四名,国内比赛拿冠军,难度实在不亚于上青天。我觉得还是申请一下,打好段位赛来得实际。”

        吴亮淼眼睛在发光,说:“我倒认为高老师的想法也不是没有可能。小萧的水平要拿业余比赛的冠军不是难事,但要在职业棋手中出头,综合水平恐怕还得磨练。不过他的优势在于他的棋风,这种野,恩,这种路子的棋风在陌生的对手面前很容易打个措手不及。冲击一下,也未必完全没有机会。哈,不过恐怕没多少人能有这种曲线救国的想法。”

        高朝斌哈哈笑着说:“吴九段说得好,如果行不通,那再想段位赛的办法。不过我对小涵的三板斧还是有信心的,他的整体实力的确还不够,但也不至于一见面就被人放倒了。就算是李君圣,恐怕也没必胜小涵的把握。”

        林明丽想起一事,说:“你就别提李君圣了,这位第一人出了名的有怕生的习惯。既然你这么坚持,我可以联系一下队伍,争取让小涵参加晚报杯,段位赛我就先和周主席说说吧。对了,如今大隐隐于山已经出现了,小吴,你女朋友那报社不是说要搞个对抗赛,让你们再决雌雄么?我看你们再下下也是好的,也能让小涵再锻炼锻炼。而且,就让小涵加入他们队好了。”

        吴亮淼微微一笑,却不说话。边吃边听着三人探讨自己前途的萧涵忽然说:“今天‘行星杯’第五盘决赛,结果和棋谱有了么?”

        吴亮淼望了他一眼,徐徐说:“我下午出来时,李君圣的棋势不见好。只要朴震鹤在官子别被刮得遍体鳞伤,世界第一人恐怕要尝到番棋失利的滋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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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棋士(六 勺子?妙手?)



         “行星杯”世界围棋锦标赛。

        决赛,第五局。

        韩国棋院,第一对局室。

        李君圣九段  VS    朴震鹤七段

        朴震鹤用力地拍下第269手,白皙的脸色涨得通红,双眼一动不动的瞪着棋盘,纤弱的身子微微的抖动着。

        此刻,他能感觉到额头发烫,心脏跳动的频率比平常快上一倍不止,鼻孔呼出的空气都是热的。

        看着满盘的黑白纵横,他竟有点发晕。

        从步入黑白世界开始,朴震鹤就一直是棋界的宠儿,荣誉与成绩如同两个耀眼的光环,紧紧将他围绕。

        四岁学棋,九岁入段,世界上最年轻的职业入段者。

        十三岁拿到第一个头衔——新人王。

        十四岁连续击败两个世界冠军:韩国宋昌显和中国施涌,闯入世界大赛“纵横杯”四强,轰动一时。

        十六岁创造韩国职业棋战史连胜记录:四十二连胜,不败少年的锋芒,无人能挡。

        十七岁,连续在两个头衔战番棋决赛中击败宋昌显九段,拿下“天元”“王位”桂冠,并写下段位赛三十四场连胜的奇迹。

        十八岁,他终于步上了“行星杯”的决赛舞台。

        在世界棋坛上,朴震鹤就是一颗冉冉升起的闪亮明星,前途不可限量。

        可他对目前的成绩还很不满意。

        从小他就不是一个容易满足的人。

        太多的胜利,让他有了一种瘾症,看着一个个的对手在他面前俯首称臣,这种快乐让他着迷。

        所以他不是要成为一颗明星,而是要成为一个王者。

        成为一个如昭和时代的吴清源,打出足饶天下一先的不败神话。

        可惜有人也在创造这个神话。

        这人就在他对面。

        研究室内,二十多位棋手围成几堆,照着闭路电视,落子如飞的摆着研究图。十多个记者忙前忙后的跑来跑去,听着高手们如同天书般的高论,似懂非懂地连连点头,还在笔记本上不时的记下什么,以便明天交差时不至于文枯词穷。

        宋昌显身边围坐着最多的棋手和记者,这位战绩卓著的围棋传奇一边的摆着棋,一边应付着其他棋手和记者的发问,犹然绰绰有余。

        一位记者问:“宋九段,现在的形势如何?”

        宋昌显叹了口气:“人老了,看不懂了,半目胜负吧,两个人都在走钢丝,谁胜都有可能。”

        记者一脸诧异:“下午续战时不还是朴震鹤领先么?”

        宋昌显点了支烟,长长地抽了一口,说:“开局时小朴在右上角的战斗中占了些便宜,可后面一直被小李紧紧缠住,虽然有点优势,可就是无法借机扩大。165手有点问题,被小李抓住后,黑的优势已经不断在缩小,官子阶段,哎,官子阶段要再占小李的便宜谈何容易?”

        记者赶紧问:“那您是说朴震鹤凶多吉少?李君圣能完成大逆转的奇迹?”

        宋昌显有点狡猾地笑了笑:“我可没这么说,能在番棋2:0领先小李,赢多一盘也不是啥不可能的任务。这么重大的比赛,局面非常微细,就看谁的心态能把握好了。”

        记者赶紧用笔记下,想了想,又说:“朴震鹤在2:0领先的有利局面下,始终无法再拿下一盘,反而被李君圣扳平而拖进决胜局,会不会产生急燥的情绪呢?相反,李君圣后来居上,气势正盛,而且大赛经验又非常丰富,应该占有利因素吧?”

        宋昌显靠在椅背上,舒服的伸了个懒腰,说:“我可都是这两个年轻人的手下败将,你们来问我,让我说什么好呢,嘿嘿。我虽然判断不清楚,不过直觉上黑棋还是稍微有利一点,不过老头子的话,错了别怪我,还是去问那些年轻人更清楚,哈。”

        趁着记者们在嘀嘀咕咕的讨论着,宋昌显忽然笑着问:“你们说,是新冠军产生更有轰动性还是老冠军翻盘更有新闻价值?”

        一个记者笑着说:“比赛打到这份上是,谁胜都足以吸引棋迷的眼球了。不过李君圣也赢得太多了点,朴震鹤如果真能在两连胜两连败后再拿下决胜局,无疑更具有戏剧性。”

        宋昌显笑笑,喃喃说:“不过要从小李身上拿冠军,不是那么容易的。不败少年的神话真的能延续下去吗?”

        研究室忽地一阵骚动,宋昌显然定神看了看电视,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有点激动地说:“出勺子了。”

        李君圣的表情就如同一井古水,波澜不兴。

        就算被朴震鹤连胜两盘,早早逼入背水一战的境地,他也没有丝毫的紧张与不安。

        胜利的滋味,他已品尝了很久,失败的苦果,他并不是不能承受。

        胜与负,他早就看得很淡。

        或许是因为他已经站在颠峰太久,领略了太多的风光,所以他才不介意走下神坛。

        或许正因为他不怕下来,所以无论风雨多大,都不能将他刮倒,打翻。

        要得到,就必须先放下。

        他先放下了,所以得到了最多。

        “平常心”,三个字,平平常常,可终极一生,都未必有几个棋士能做到。

        朴震鹤的实力,确实令人震惊,绝对不比同龄时的自己差。

        看着对手,他仿佛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一步步的向顶峰挺进。

        年轻人的朝气,确实令人羡慕。

        不过这都是对局前一刻的感念,当落下第一颗子开始,他的世界就只剩下围棋。

        他落下了第276手。

        宋昌显的眼里精芒闪烁,仔细扫了一会棋盘,静静地说:“小李出勺子了,自损一目,要输。”

        记者们显然更为兴奋,纵横不败的李君圣居然在最关键的时刻,在最擅长的官子阶段出错,一手将年轻的挑战者送上世界冠军的宝座,并终结自己世界大赛番棋不败的神话,还有比这更轰动的新闻么?

        “棋神”终于要走下神坛了。

        看着第276手,整个头都快要埋在棋盘上的朴震鹤全身一震。

        怎么回事?

        官子天下第一的李君圣居然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勺子?

        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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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棋士(七 机会只有一次)



        “10。”

        “20。”

        “30。”

        对局室里唯一的噪音:读秒声一声声地冲击着的朴震鹤的耳膜。

        作为职业棋手,朴震鹤已经习惯了这种催命般的声音,但此刻却感觉到阵阵的烦躁。

        白棋对上边一个两目的官子视若无睹,竟跑到中腹接上自补一目!

        这种低级错误,只要是业余有段者都不会犯,而现在竟出自堂堂的世界第一人,公认官子功夫独步天下的李君圣之手!

        朴震鹤简直不敢相信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难道这里隐藏着什么后续手段?

        白棋接后,冲,黑挡,白断打,黑接,白长,黑跟着长,白棋明显气不够啊,不对,原先已经被困的白110一子可以先手再长一下,然后有一个顶二子头,黑棋弯的时候白棋可以紧紧贴住!

        要杀气了!

        原来白棋是瞄着中腹黑空中的毛病。

        也就是说,李君圣的这一招笨极的自补,竟然是后中先,先逼着自己跟着应,然后再抢占上边的大官子。

        但能不补么?先抢大官子,如果杀气白不够的话,中间出不了棋,那自己肯定赢了。

        不对,还是不对,就算杀气白不够,但他左上角还隐藏着一个抛劫的手段,一紧气的话,那自己就凭空给对方造出一个劫材库来了。

        这个劫有4目的价值,虽说自己的劫材也不少,但打得过么?

        怎么办?应还是不应?

        朴震鹤耳根都红了。

        他觉得自己的脑袋都快爆炸。

        “40。”

        “50。”

        李君圣还是一脸淡然,神色不动。

        自己在中腹算错气了,白损目数。

        当朴震鹤落下下一手时,是不是该认输了?

        “中间没棋的,小朴把上边的官子收了,肯定赢一目半或半目。”宋昌显摆了摆棋,做出结论。

        “51,52,53,54,55……”

        研究室的气氛令人窒息,落针可闻,一群人瞪大着眼睛,死盯着电视屏幕,等着黑棋决定胜负的一手。

        第277手。

        新的世界冠军诞生的历史一刻。

        “56,57,58……”

        “啪”的一声,277手落下。

        朴震鹤的手微微战抖着,从棋盘上收回。

        黑棋跟着粘上了。

        “哗”地一声,研究室再度轰动起来。

        不少职业棋手的眼镜都快掉下来了。

        宋昌显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惊叫了一声:“怎么回事?”

        这里本来是黑棋的先手,现在白棋自补一手,黑棋竟然也补,变成了白棋的先手便宜。

        在这么细微的局面下,白棋居然白白多了一个自补一目的先手便宜!

        李君圣稳稳地将278手拍上,上边那个先手两目的官子还是让白棋占到了。

        “难道白棋一冲,黑棋中腹真的有棋?”记者指着黑棋的277手。

        宋昌显皱着眉头,仔细的摆了又摆,连连摇头,说:“白棋冲,黑可以挡,虽然中间一子有点死灰复燃的味道,先手长后有一步顶的手筋,中间有杀气的手段,可白棋明显差一口气。就算白棋就此多了六个劫材,可以在左上角扑劫,但黑棋全盘的劫材至少有八个,绝对不怕。”

        “那是不是说朴震鹤已经乱了,下了步更大的缓手?”

        宋昌显重新坐下,仔仔细细的点了点目,一字一字地说:“我有信心,新的世界冠军诞生不了。机会通常只有一次,就看谁能把握得住。白棋将赢半目。”

        一阵惊叹声中,和朴震鹤关系不错的少年棋手刘矢训三段低声地自言自语:“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宋昌显脸上又挂起了他那招牌式的玩世不恭的笑容,淡淡地说:“这就是围棋,这就是胜负。”

        19:20分正,白棋落下第324手,棋局结束。

        裁判开始数子,记者们蜂拥般的冲进对局室,相机举起,冲着对局者拼命拍照。

        朴震鹤脸上红潮未退。只用冷毛巾捂着额头,心跳却随着裁判的动作而不断加剧。

        下到后面,他根本无法仔细的数目,只知道形式极度微细,胜负在半目之间。

        幸运儿会是自己么?

        他闭上了眼睛,只等着最后一声判决。

        李君圣却显得非常放松,还剥了个橘子放入口中。

        白棋半目胜。

        自己终于完成了大逆转。

        裁判的声音终于响起:“黑棋79目,白棋72目,扣除7目半贴目,白棋半目胜。”

        李君圣点点头,向对手鞠了个躬。

        朴震鹤呆若木鸡,脑中只剩下一片空白。

        宋昌显来到棋盘前,指了指第277手,说:“损了一手棋吧?”

        李君圣脸上终于有了笑容,点了点头,却不说话。

        朴震鹤呆呆地,两滴泪水顺着脸盘缓缓滴落。

        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在番棋中将李君圣击败。

        可是梦想就快实现之际,自己又亲手将之打碎。

        功亏一匮。

        这种悔恨的痛楚,已令他麻木。

        李君圣站了起来,看着极度痛苦中的对手,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他很了解朴震鹤此刻的心情。

        围棋就是这么残酷,胜者被抛上云霄,败者跌落地狱。

        他知道这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一心以击败自己为目标,而且他的确也很有机会实现这个愿望。

        而最后这一步却踏空了。

        他以后还有机会么?

        李君圣忽然想起了自己少年时冲击宋昌显的一幕。

        历史难道就是这样重复演变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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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棋士(八 十番升降赛 )



        萧涵低头坐在沙发上,眼光都不知道往哪放,浑身不自在,比坐在火堆上还难受。

        会议室内,京城日报的主编林成辉发富的大肚子,眯着小眼睛上上下下的打量着萧涵,连声说:“真是人不可貌相,英雄出少年,厉害,厉害。”

        郭婕笑声如铃,说:“林编,看你把萧先生看得多不好意思,看什么哪?都把林主任晾到一边去了,好意思么你?”

        林成辉拍着大肚子,笑说:“老了,一见了年轻人就忘乎所以了,倒叫林主任看笑话了,来来,试试这咖啡,纯正的哥伦比亚咖啡豆,小萧,别客气,尝尝呀,看看合不合口味。”

        萧涵额头冒汗,毛手毛脚地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只觉有股怪味直冲喉咙,苦得发涩,眉头都拧成一团的将杯子放下,声音比蚊子还低,说:“这味道好怪。”

        林明丽拍拍萧涵的肩膀,示意他不用紧张,说:“林主编,这孩子刚到北京来,没见过世面,以后有什么做不周到的地方,您大人大量,多多海涵了。”

        林成辉大手一挥,说:“林主任说什么话来着,我也是农民出身,最喜欢这种山里的孩子,淳朴,没坏心眼,比城里的这些鬼精灵听话多了。象我那闺女,整天给我找麻烦,现在我一接她的电话就心跳加速,哎。”

        郭婕笑着说:“您那宝贝女儿,捧在手里怕摔着,含在口里怕化了,说是跟亮淼学棋,修心养性没练成,争强斗胜却是越发厉害了。亮淼现在都不大愿意跟她下棋了,不敢赢她,一赢就得没完没了的下下去,直到输一盘为止,而且还说不听,劝不动。亮淼都跟我抱怨说不知道谁是老师了,哎哟,笑死我了。”说到这里,她已经笑得捧着肚子,都伸不起腰来。

        林明丽听着也是好笑,林成辉尴尬地笑笑,说:“别去说那小混蛋了,头疼,头疼啊!哎,林主任,你说现在当人父母是多难啊!好了,说正事吧,你的想法小郭都已经跟我说了,没什么问题,就让小萧加入我们围棋队参加晚报杯,而且打第一台。这段时间,我们会发给他工资津贴的,待遇和其他正式队员一样,你看怎么样?”

        林明丽说:“那太好了,我代表萧涵和他的老师向您表示衷心的谢谢。小涵,快向林总编和郭小姐道谢。”

        萧涵手足无措的站了起来,笨拙的向两人鞠了个躬,低声说:“谢谢林总编,谢谢郭小姐。”

        他的头刚一抬起来,只见郭婕笑脸盈盈的看着自己,两人眼光一碰,萧涵觉得血液只望上冲,心跳加速,忙又把头垂下。

        林成辉眼光望向郭婕,干咳了一声,郭婕微一点头,说:“不过我们也有一个小要求,希望林主任和萧先生能答应。”

        林明丽喝了口咖啡,说:“大家都是朋友,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郭婕不紧不慢地说:“林主任,您也知道,萧先生这位网络磨练起来的9D连续将亮淼这位受过专业训练的9P击败,虽然是网络上的对局,可也在现实中都造成了极大的影响,更将职业棋手不可击败的神话打破。可是,作为顶尖的业余棋手,是否真的已经超越职业高手了呢?两者之间如果有差距的话,那差距到底有多大?这是当前棋界一个最令人感兴趣的话题。”

        林明丽点头,说:“你们的意思我大概知道了,是不是上次提过的组织一次由小涵和亮淼正式下一场对抗赛的事?”

        郭婕说:“是的,不过我们报社准备将这次对抗赛搞大,尽量扩大这次比赛的影响。我们初步的设想是,组织一场中国等级分前十位的高手与萧涵的对抗赛,每人与他下一盘,初始棋分为让先,如有一方净胜四盘,就将棋分升格,仿效上世纪中叶最为刺激的十番棋升降赛,您看如何?”

        林明丽面有难色,说:“这计划是很有刺激性与观赏性,不过要这些一线国手们组织起来和一个业余棋手下对抗赛,谈何容易?施涌,张详这些顶尖高手的时间就很不好安排,而且他们肯不肯参加这种比赛,这也是很大的问题。”

        郭婕胸有成竹,说:“所以就需要林主任帮忙了。您和他们那么熟,又是他们的领导,龚九段更是德高望重,很多国手都出自他的门下,如果你们两位肯出面组织的话,不看僧面总得看佛面吧。而且,”顿了顿,又说:“我听亮淼说,萧先生是很希望成为一个职业棋士的,那有什么比跟这些顶尖高手切磋更能学习长棋的呢?我想高老师也是很希望萧先生能有这样的锻炼机会的。对局费方面更是不用担心,我们是打算大搞一场的,不会在这方面计较,绝对是国内第一档次。我可以负责任地说,这件事对各个方面来说,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林明丽苦笑,这句话倒是切中了要害,用高朝斌来压自己,这个女孩真是不简单。她想了想,说:“能不能只找一个高手和萧涵下十番棋?毕竟要凑齐十人,难度太大了!”

        郭婕和林成辉对望一眼,说:“还是十位吧,说实话,这样更有利于我们的新闻炒作,这种前所未有的对局方式,职业与业余的超级对抗,绝对能将注意力都集中到最高,别说是国内,就算日韩棋界都会关心,报道这项比赛的,这才是我们追求的最大效果。”

        林明丽沉思着,不自觉间转头望向坐在身边的萧涵,只看见他充满渴望的眼光望着自己,的确,这样的比赛方式,对任何一个棋手来说,实在是梦寐以求的比赛,更是异常难得的长棋机会。心中会议软,她叹了口气,说:“现在我真答应不了你们,我尽量安排吧,老龚后天就回来了,我和他商量一下。”

        林成辉站了起来,说:“有林主任这句话,我们就放心了。来,中午就在这吃顿便饭,预祝我们事事顺利,比赛成功!”

        “什么,有这样的比赛机会?那可实在太好了。”高朝斌刷的一声从椅子上弹起来,兴奋地说。

        林明丽摇摇头,说:“可是要组织这个比赛实在太困难了,让这些顶尖高手和一个业余出来的野路子下升降赛,赢了是应该的,一旦有个什么意外,面子往哪搁去?亮淼现在不就成了笑柄么?如何说服他们参加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比赛,我实在心里没底。”

        高朝斌搓搓手,眼光热切地望着林明丽,说:“你一定有办法的,是不是?”

        林明丽忽然岔开话题,说:“老龚后天回来,你怎么不和他见一下面,赶着明天就走?”

        高朝斌一怔,语调低沉下来,说:“你知道的,何必又来问我?”

        林明丽脸色变了变,长长地叹口气,说:“其实二十年来,老龚也不时念起你。”

        高朝斌自嘲地笑笑:“他是个重感情的人,我知道,可惜我让他失望了。”

        林明丽的情绪也显得有些低落,过了好一会,才说:“如果这次他肯出面,那比赛就有可能组织起来,你或许跟他见一面比较好。”

        高朝斌地脸色灰暗下来,冷冷地说:“如果我肯这样做,现在已经是职业九段了。”

        林明丽不说话了,只是怔怔地出神,高朝斌也是愣了好一阵,舒了口气,缓缓说:“萧涵是我的心血结晶,这么多年来,看着他,就好象看着年轻时的自己。如果龚老肯帮这个忙,无论跟不跟我见面,他都会帮的。如果不肯帮,我见他也没用。”

        林明丽的眼眶有点发红,苦涩的一笑,轻轻说:“你们这些男人,名字就是固执么?”

        高朝斌的心情显然也是激动,只是尽量将语气平静下来,淡淡地说:“我现在只有一个请求,帮我照顾好小涵,让他的才能得到最大的发挥,实现我失落的梦想,好么?”

        林明丽咬了咬嘴唇,说:“你放心吧,能帮的我一定帮。有空也多回北京来看看,这里还有你很多的老朋友呢。”

        高朝斌微笑,好象又回到了年轻时意气风发的时代:“我下次来北京,一定是来喝小涵的庆功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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