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江湖--唐晓宏7段的彩棋人生（7）
彭宁辉
江湖故事：让四子的陷阱
“鸡声茅店夜，人迹板桥霜”。人在旅途，很多时候感觉江湖的艰辛和辛酸超过常人想象。
1989年从峨眉水泥厂只身独行江湖的唐晓宏内心有着深刻的体会。身无长技，只有围棋，一路茶社棋馆走来，吃在围棋、住在围棋、希望也在围棋。
江湖值得向往，因为里面有着自由、精彩和传奇。
但是江湖也艰辛，生计琐事无不挂心。
很想知道，当年行走江湖的大侠豪客在经典文学或者影视作品中痛饮狂歌、拔剑挥刀的背后，他们上一顿吃的是什么午餐？住的是条件如何的旅店？披在身上威风的大氅几年没有清洗？贴身的内衣几天没有更换？而且，在决定江湖地位的某一战之时，他口袋中还有几钱银子？
这些事情，都是影响战斗力。笼统地说，应该是属于个人后勤保障的范畴。
作为唐晓宏，昔年以彩棋为手段行走四方。固然有一盘棋下来解决温饱还略有盈余的时刻，但是，如果当地的棋社无人搭理，岂不是食宿都没有着落？
何况，和传统意义的彩棋杀手不同，第一他这一趟闯荡，事发仓促，难免准备不足；二来高傲的个性也让他自己不屑在棋社装矮来骗取刚刚学会接不归手筋的下手的银两。而和高手对局，胜负输赢只是一瞬间，谁赢谁输都正常。作为对手，面对这个过江龙，身在本地，衣食无忧，心理和后勤上就已经占得先机，下彩的几十元钱即便输掉，不过算是交了学费交了朋友；但唐晓宏不一样，用他的话说是“我首先得吃饭”，这样，每一盘棋都得打足精神全力以赴，因为这里面有着他的衣食着落。
这样看，当年唐晓宏这一有些突然和贸然甚至莽撞的出走闯荡，实在是太需要勇气了。一开始，他就将自己在日后的每一天每一刻都置身在黑白世界的胜负之间。
初出茅庐，险恶的江湖很快给他上了一课。这是发生在四川某地的事情，文中的这位给唐晓宏“上课”的本地高手日后成为了他关系不错的棋友，在以后的多次见面聚会中，唐晓宏都念念不忘这位“恩师”，见面就是一句开玩笑性质的招呼“X老师，好啊。”这里我们隐去这位业余棋手的姓名（以L棋手称呼）和地点，来讲讲这段很有启迪意义的往事：
1989年开始闯荡江湖的出发地点是四川省乐山市，以后为了去拜访自己分布在四川省内的各处大学同学，唐晓宏大约走过了这些地方：四川夹江、洪雅、乐山（又回来）、宜宾……故事就发生在以上这些地方的某一处。写到这里，要介绍一下藏龙卧虎的川中棋坛。上个世纪60--70年代，爱好围棋的廖井丹先生（曾任中宣部副部长、《围棋天地》杂志社名誉副主编）任成都市委书记，廖先生革命生涯之余唯好围棋，家中八子均受父亲影响，棋艺不俗。其中廖四鸣5段更是当年成都业余棋界的好手，也曾著书立说并在全国唯一一家棋牌专业出版社担任过编辑工作。
廖公当年主政九里三分的锦绣成都，其时百废俱兴，他尤其在围棋方面的提倡和普及，不遗余力。上世纪70--80年代，在雄厚的围棋基础和良好的围棋氛围中，成都棋界国手高手辈出，廖公居功至伟。同时，成都业余棋界能够在上世纪80年代以及90年代初期两获晚报杯冠军，也是当年廖公提倡围棋的绵延之功。据当年兴办黄河杯全国业余围棋大奖赛的兰州伍爵天先生回忆：“……黄河杯举办的前几届，为了提高比赛的档次和水平，成都和上海的业余棋手我是亲自一个一个打电话邀请的，能请到成都上海的业余高手，能说明你这个比赛水平高……”
成都是川西平原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辐射周边。在和成都业余高手的交流和影响下，周边的区县甚至临近的地区围棋水平都有极大的提高，民间藏龙卧虎者数不胜数。比如早已成名的乐山地区的王勇、徐幼常（都是在成都晚报杯选拔出线代表过成都晚报参加全国大赛的棋手）、德阳、绵阳地区的大刘伟、小刘伟、全红涛等、西昌的王晓龙，《围棋天地》介绍过的“钢铁战士”--攀枝花的刘俊文，少时也在成都棋校学棋……
唐晓宏这一次在X地的经历是初行江湖必然的经验教训，这样说的意思是就算吃亏也怨不得对手。因为自己太过轻敌，应该是身心还停留在欣赏祖国壮美河山的享受中，而且个人以彩棋谋生出游，想想自己也是四川省内颇有名气的棋手，到了某地，赢够些川资路费维持生计想必举手擒来。
找到当地棋友常去的茶馆坐定，吩咐老板泡茶之后没多久，就有人主动搭讪下棋，这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事情。简单地赢下两盘后，对手声称下不过付钱走人，于是唐晓宏就闲了下来，无聊之际，就不时观看着周遭的对局。
临近的一盘正在酣战，黑白双方自然也是彩棋，不过水平实在不敢恭维，粗粗盘算一下，都是自己让4子以上的水平，走得实在有些不堪入目。执黑的一方和自己年岁相仿，穿戴也整齐，看模样也是个公事人。于是一边喝茶看报，一边和两位闲聊，打听本地的高手姓甚名谁？今天可有来棋社现身……如此之类的闲话。
现在看来，敢挟技游历的唐晓宏那时对自己的武艺很为自负的，而且颇有强龙一出，地头蛇俯首，当地棋友怀尊崇之意大家一同饮酒畅言的心情。不过，坦白地说，根据彩棋颠扑不破的真理看来，这样的心理是很容易输棋输钱的。
行走江湖，要突出一个稳字。小心驶得万年船啊。
这一次，有人给这他上了一课。
没过多久，旁边两位下完，那个执黑的年轻人递上一支烟开口搭话：“师兄是外地人吧？”
唐晓宏答是，又用很轻松地语气说路过此地，下下棋过瘾。
于是双方开始聊天摆龙门阵，又互敬了一回烟后，这个面色略黑的年轻人很谦虚地开口说：“看老师你的棋不错，刚才你赢的那个对手也是我们这里的”二高手“（意为接近高手的人），不如让点子指导我一盘，向你学习一下？”
以下自然而然的进行，分坐两端，唐晓宏很随意地说：“就下个10元一盘吧。”
年轻人点头说好，然后道：“我棋不行，我看你刚才那个棋太厉害，让我4子下吧。”
几个月之后唐晓宏才知道，这个向他要求让四子指导一盘的L，实际的棋力大约是自己能够让先倒贴还不到的水平（当时黑棋贴5目半）。有人要说，既然这样厉害，唐晓宏那么精明棋艺那么不错的人，不会看不出对手装矮的吧？
回答是，当然看得出也当然看不出。因为这里涉及一个让子多少的问题。当时的棋份，如果是让两子--实际还是没有让够，未接近平衡双方的实力差距，唐晓宏还是吃亏，那么这位L棋手应该要打起精神下棋。因为虽然从棋份设置上自己占了便宜，但是不小心的话还是很容易输棋的。如果他认真下，展示出自己的真实棋艺，那么唐晓宏肯定能感觉出，从而判断出自己让不动吃亏了并要求改变棋份。
“欺三骗四，两子靠境界”，这是关于让子棋让子数不同而总结出的上手经验和对局方针。作为上手，两子应该以个人境界上的修为来弥补让子的劣势，让三子要在局部和全局在气势上压倒和欺负对手以获取最大利益以至最后胜利；而让四子，则是在前两者的基础上，需辅以更多欺骗性的手段来进行。
上手的方针如此，作为下手，自然也可以通过这个有普遍指导意义的方针反推。而且，现在唐晓宏面前这个下手，真实的棋力是上手让先倒贴还不到的水平，对此自然掌握得很好。
之所以唐晓宏一时看不出（这里请注意这个“一时”，这个“一时”未必需要很多盘的检验，如果不小心，这个“一时”也许总共就是一盘两盘，进行彩棋的时候，你的大部分钱，就被对手赢走了），这是因为让四子让得太多，隐藏了真实实力的对手完全在棋盘上可以处处吃亏、处处俗手、处处走得不堪入目，但是最终获胜。甚至可以在局部崩溃，然后在其它地方拿出真实实力稍做抵抗，这棋还是会以上手让不下告终。
围棋里面让四子双方的棋力差距有多大？在高手眼里，那是双方有光年一样的差距；除非碰上水平太差的下手，那个距离随着棋局进程很快就是“零接触”。
但唐晓宏这一次，不是光年，也不是零接触，也许算是光线的折射散射吧，说不清。没准儿在工程理力学专业毕业、对物理学很有研究的唐晓宏眼里，可以套用原子光谱里面的巴尔末公式来说明：在该公式中，一组谱线构成一个很有规律的系统，表示着谱线的间隔和强度都向着短波方向递减。那么，这次对局的差距（鬼知道谁差谁）大约就是：一系列对局也构成一个规律，表示着自己对局信心和身上银两都随着棋局的开始递减。
第一盘棋唐晓宏落子如飞间就输掉。对手很谨慎，做深思熟虑状。俗手不时闪现，还被自己以经典手筋无条件杀死了有两口气的金柜角，不过到了小官子阶段，虽然对手L还在不时地损，但是却是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够的局面。于是孤注一掷，唐晓宏飞身进入对手空中要做活一赌，这一次，对手没有出错，照单全收，于是自己只能认输。不过对此唐晓宏并没有太大的警觉，觉得最后的手段自己太过无理，被吃是属于正常的。这一盘下了一个多点小时，看看天色已晚，各自收兵，约定明日再战。
第二天两人又在棋馆碰上了，说不清是谁提议把彩金提到50元一盘（50元的彩棋在当时不算小数，当时一般省会城市普通员工的工资也不过百来元，何况是一个小县城），反正这个提议得到了双方的一致认可。
这位L棋手，本是当地的第一高手地位，有看官要问，难道当时就没有人喝破或者说漏嘴么？这点丝毫没有必要担心，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棋馆有棋馆的默契。一般棋社老板应该懂棋，不过如果他是一个成功成熟的老板的话，眼睛里面是看不到这些的。过往的棋客，他眼睛里面只有棋社茶馆的客流量营业额。每天卖出多少茶和多少包烟多少小食品才是他最关心的。严格地说，任何一个棋社老板是最清楚和了解自己这块地盘上的事情的，不过，他没有任何理由多言，何况，这次还是个外地人，而且自己做生意是为了求利不是得罪人。前几年，成都市麻将之风甚嚣尘上，据说飞机从成都府南河上空飞过都听见哗哗一片麻将声，不过事后你问老麻客，打了这么多年牌到底谁赢了，那么他的回答一般都很有哲理：哪个赢了？老板赢了，我们都没赢！
棋客自然更不会说，L是本地人，又是高手，面对一个外地人，自己去惹这个麻烦干什么？说破了纯粹就是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嘛。
这样两个人一上午下了两盘棋，应该可以肯定，这两盘棋唐晓宏是下得无滋无味、力不从心的，输掉不可避免，因为怎么下自己也不够。这位L棋友，估计从当时的对局也感觉到对手的强大实力，不免心惊，也有惺惺相惜之感。最后鏖战两盘，愿赌服输，唐晓宏掏钱，盘算一下自己身上输钱后不多的银两，未免有些无奈。不过，L棋友还算仗义，说就付一盘的钱吧，今天跟老师学了很多，以后有机会再下。
大约半年之后，两个人在成都碰上了，成都是信息中心，各地高手的信息都汇总到这里，当时两人被介绍认识之后，当时心里想什么只有天知道，不过，江湖人说江湖话，敬烟请茶，打个哈哈就过去了。吃饭喝酒的时候，各有醉意，唐晓宏说：“你那个棋厉害。”
L还话：“不厉害，唐老师你要让4个。”
然后两人都笑，旁人茫然。
（下篇预告：唐晓宏是一条“鲶鱼”！在资讯和交流都不很发达的当时，唐晓宏的江湖之行客观上对活跃各地围棋气氛、促进各地之间的围棋交流、传播围棋起了一定的作用。很多年之后，有过棋馆茶社经历的棋友回忆起当年在棋馆看他下棋或者在酒桌听人谈及，都是兴高采烈……也许这就是回忆，这就是传说。）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