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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岛根的迷茫


  
  警长缓缓地走了出来,脸上挂着似乎永远不变的冷冷的表情。
  站在警局外的众棋手紧张地期待着警长带来的答复。
  “雁金先生不愿意见你们。”警长淡淡地说道。
  “不可能!”濑越宪作坚定地说着,似乎是要从气势上压倒警长,让他再一次进去请求雁金准一出来和大家见上一面。
  然而,警长只是摇了摇头,似乎对与濑越宪作的话毫不在意:“我要提醒你们各位,现在雁金准一先生是我们的重要线索人物,我们有义务保护他的安全。如果他不愿意见你们,你们决不能与他见面——我们无法判断你们其中是否有本案的凶手。”
  “荒唐!”加藤信有些愤怒了,“我们连徒步上山都费那么大力气,怎么把那么大的水晶棺木拖到山上去?”
  “另外,雁金先生有件事想拜托你们。”警长仍旧完全没有理会棋手们的话,只是自顾自地说着。
  众人微微一惊,全都安静了下来,等待着警长的下一句话。
  “雁金先生希望各位代他回东京去,解散棋正社。”
  犹如一个雷管突然在身边爆炸了一般,众人一时间愣在原地,毫无反应。
  过了片刻,铃木为次郎才首先反应过来:“雁金先生不回东京去吗?”
  警长却微微笑了笑:“雁金先生托我转告大家,从今以后,棋界再无雁金准一这号人物。”
  一片沉寂。
  
  “师父,我们为什么要走?”坐在候车大厅的前田陈尔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这句话——他不知道师父会有怎样的反应,因此一直不敢张嘴。
  然而,秀哉却一脸的茫然,似乎脑中只剩下空白。前田陈尔清楚地看到秀哉的两眼由于睡眠不足,已经生出了深深的眼袋。
  既不生气,也不叹息,这样的反应是前田陈尔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师父?”前田陈尔试探性地提高了语调,“为什么我们要这么匆忙地回东京去?其他人都去了警局,我们不等他们一起走吗?”
  “不,我们先走。”秀哉有些惊慌地答道。
  “为什么?”前田陈尔不由地又问了一句,这一句的语气更加高昂,甚至出乎了前田陈尔自己的意料,显得有些无礼了。前田陈尔很快意识到了自己有些过分,于是赶紧收住了嘴,随时准备承受秀哉的呵斥。
  然而,秀哉却没有一丝生气的迹象,似乎反而更加慌乱了!
  “你不用理会为什么,你迟早会知道的。”秀哉轻轻地说道,语气柔和得远远超出了前田陈尔的预料,“无论我做什么,都是为了本因坊。”
  为了本因坊……
  前田陈尔隐隐感到了不安,但他不知道师父心中所恐惧的到底是什么。
  “师父,是因为高部道平?”前田陈尔低声问道。
  秀哉微微一惊,但随后又装作镇定下来,尽管他微微有些颤抖的腿仍然暴露了他此刻的心虚。
  “你不会了解的。”秀哉低声说着,“我犯下了可怕的错误,我们不应该到这里来。”
  秀哉的声音真的透露出了恐惧,前田陈尔能清晰地听出来。
  “师父……您还好吗?”
  “我犯下了一个可怕的错误。”秀哉仍在喃喃地说着,“我以为他是吓我,我以为世界上不会真的有索命的棋手,我以为不过是争棋,输了还可以找机会东山再起。我没有想过真的会死,我不敢想……”
  前田陈尔听不懂师父在说什么,但他感觉得到师父一生中从未如此恐惧过。
  “师父……”前田陈尔轻声喊道,“您别想得太多了,天无绝人之路,不论将有怎样的强敌出现,本因坊众弟子都将站在师父身前。”
  “不可!”秀哉突然粗暴地打断了前田的话,似乎有些歇斯底里了,“一旦遭遇强敌,你们都不可以贸然出手,不可以与他对抗!”
  前田看着眼前这个有些陌生的秀哉,只感到心底的不安越来越重了:“为什么?师父,难道本因坊身为棋界领袖,竟会因为惧怕对手而畏缩不前吗?”
  “我宁可畏缩不前,也不愿让本因坊置身险境!”秀哉高喊着,“本因坊是我的!我不能让本因坊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我宁可放弃一切,也要保住本因坊!”
  秀哉的语气令前田陈尔有些震惊,但他仍然无法理解:“可世间有什么能伤到本因坊?我本因坊立于棋界数百年没有倒下过,如今声威不减,怎么会有危险?”
  “如果输了棋,真会死的!”秀哉喊道。
  前田陈尔猛地心惊,顿时语塞。
  候车厅内寥寥的几个人不解地看着这对争吵的师徒,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不久,开往东京的列车开始检票了。
  “我们走吧。”秀哉努力平静了心情,淡淡地冲前田说道,“迟早有一天,我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但现在我担心你还承受不了。”
  
  “那两位客人已经退房结账了。”店长说道。
  刚刚从警局回来的众棋手面面相觑,有些不解。
  “他们说过他们要去哪里吗?”濑越宪作问道。
  “好像听他们说要回东京去。”
  回东京……
  连秀哉也退缩了……
  濑越宪作向店长微微行礼,感谢店长的回答,然后便默默地朝楼上走去。众人也缓缓地跟着濑越宪作,但都沉默不语。楼道间只有参差不齐的脚步声,静谧得有些怪异。
  走到二楼,濑越宪作突然停下了脚步,众人也随之停了下来。
  “我们怎么办?”濑越宪作突然低声问道。
  众人的沉默却并没有随着这句问话而被打破。
  濑越宪作静静地等待着,也不说话,使得二楼的走廊间陷入了死一般的静默。
  “师父,我们也回东京去吧。”桥本宇太郎突然向前走了一步,恭敬地说道,“手合赛就要开战了。”
  一时间发出了微微的骚动声,有衣服摩擦的声音,有轻轻的喘息声,但听不到说话声。
  濑越宪作沉吟了片刻。
  “吴清源,你觉得呢?”
  吴清源向濑越宪作微微行礼:“愿随师父之命。”
  濑越宪作稍稍犹豫了一阵,转头看向铃木为次郎:“铃木君,你认为如何?”
  铃木为次郎看了看木谷实,他感觉到了木谷实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恐惧。木谷实是亲自与蒙面棋手交过手的人,他必定更加了解蒙面棋手。木谷实的恐惧,已经证明了这个对手的可怕。死去的高部道平也令铃木为次郎感到了极大的不安,若对方真的是一个会杀人的对手,那这一战就早已经不是棋盘上的争夺了——这不是棋道。
  “如果真的是蒙面棋手想挑战我们,那他迟早还会现身。”铃木为次郎低声说道,“眼下手合赛开战在即,我也觉得我们不需要急于在此时与对手交锋。”
  濑越宪作微微点了点头,又看向了加藤信。
  “加藤君,你的意见呢?”
  “我迟早要与这个蒙面棋手决一死战。”加藤信斩钉截铁地说道,“若真的能与他赌命那更合我意,用他的命来为我的弟子复仇是最好的结局。但是这一战事关重大,我不敢轻易出手,在有必胜的把握之前恐怕我也需要先回东京去备战。”
  加藤信也退缩了……
  濑越宪作皱了皱眉,但他能够理解。加藤信唯一的目的就是为弟子复仇,但是面对蒙面棋手他并没有多少胜算,而高部道平之死让他知道了一旦失利就将再也没有机会卷土重来。加藤信输不起,他不得不好好审视自己的敌人了。
  “那么,你们呢?”濑越宪作又转向了关西的三位少年。
  高川格上前一步,向濑越宪作微微行礼:“我们三人受久保松先生之命来到东京就是为了参加东京的手合赛,为了不负久保松先生的期待,我们理当尽快返回东京。”
  “小野田君,你呢?”濑越宪作又问道。
  小野田却微微笑了起来。
  “你们真有意思。”他笑着说道,“怕就是怕了,一个个却都把理由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不知道是要骗人还是要骗自己。”
  小野田淡淡的笑是对众人的嘲笑,笑声如一柄柄利刃直刺众人心底。众人纷纷低下了头,不发一语。
  小野田渐渐收住了笑,微微叹了一口气。
  “我也跟你们回东京去。”他缓缓说道,“我没有什么别的借口,我就是怕了——真真正正的怕了。”
  小野田又轻轻地笑了几声,这几声却是在嘲笑着他自己。
  
  “有趣,真是有趣极了。”山顶上,穷奇笑着,俯瞰着山下如蝼蚁般的岛根县,“我真的找到了一个有趣的使者,他把这件乏味的事情变得有趣多了。”
  “迟早有一天你会玩火自焚的。”一个淡淡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穷奇却哈哈大笑:“我等待着那一天,只不过,若那一天真的来了,恐怕你也不会轻松吧,梼杌……”
  他缓缓转过身,用犀利的眼神看向自己身后的那个人,轻轻地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穷奇、混沌、饕餮、梼杌,正是座主之下的四位天王。
  面对着穷奇的挑衅,梼杌却傲慢地抬起了头,也直视着对方的眼睛。
  “穷奇,你是一个怪物。”梼杌静静地说道,“让自己的猎物自由发展,一步步引导他们将自己的能量全部释放出来,最终让他们自己毁灭自己。我不得不承认,你的手段十分高明,让人恐惧。但是,也许你不应该太过相信自己的能力,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被你驾驭,总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个超出你掌控范围的人。”
  “也许我也一直期待着那个人的出现呢?”穷奇的嘴角挂着微妙的笑,“会不会是你呢,梼杌?”
  “我不会落入你的陷阱的。”梼杌淡淡地回答着,“但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成为了你的猎物,你可要小心了。若你敢让我释放自己的能量,你会死无葬身之地的。”
  穷奇大笑起来,先前如剑一般的眼神随之灰飞烟灭。他转过身,再次俯瞰眼前的岛根县。
  “一个以仇恨来下棋的棋手,你恐怕是最令人恐惧的对手了。”穷奇带着笑声说道,“这个世间,还有像你这样可怕的对手吗?”
  “永远不要小看活在世间的人。”梼杌冷冷地答道,“他们心底可以酝酿你无法想象的仇恨。”
  “要不要打个赌?”穷奇回过头,冷笑道。
  “什么赌?”
  “我打赌,不会再有人上山来了。”
  梼杌稍稍沉吟片刻。
  “会有人来的。”梼杌低声说道,“仇恨是无穷的动力,只要有恨就会有战斗的欲望。一定会有人上来的——他们是心底充满了仇恨的人。”
  “但我相信人是怯懦的,他们的仇恨会输给恐惧。”穷奇说道,“只有我帮他们一点一点战胜了恐惧,他们才懂得宣泄自己的仇恨。”
  “过不了多久,你就会知道谁才是对的。”梼杌说完,静静地走了。
  穷奇的身后,只是升起了一片淡淡的雾气,随后又立刻消散了。
  穷奇的笑容缓缓地收住了,他的表情变得越来越严肃。
  “其实我的内心也很矛盾啊,梼杌。”穷奇自言自语地说道,“我从内心里是希望能有人上山来的啊——这样事情才能变得更加有趣……”
  
  “不见了?”警长有些惊讶。
  身前几位满身污泥的警员默默地点了点头。
  “怎么会不见了?”警长有些不悦,“你们找到昨天的位置去了吗?”
  “我们肯定没有走错地方!”一位警员坚定地说道,“昨天我们在路上做了记号,今天早上回去却发现那个墓穴已经被人重新填上了。”
  “你们没有把墓穴重新挖开吗?”
  “我们挖了很久,但是什么也没有挖到。”警员有些委屈地说道。
  “不可能!”警长吼道,“那么大一个棺材,说消失就消失了?你们真敢撒谎,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说这是鬼神干的事情?”
  “有这个可能……”
  说话声从不远处传来,警长和警员们纷纷一愣,朝着说话声的方向看去。
  那是坐在墙角的雁金准一。
  “警长先生,我想你也许并不了解你正在面对一个怎样的对手。”雁金准一冷冷地说道。
  警员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警长却嘿嘿地笑了:“你想告诉我这个杀人犯是个妖怪吗?”
  “有这个可能。”雁金准一冷冷地盯着警长,缓缓地重复了这句话。
  这个老头阴冷的眼神使得见惯了大场面的警长也微微有些战栗。
  “说说看,你有什么依据?”
  雁金准一缓缓吸了一口气:“你知不知道东京曾出现过一个与人赌命的蒙面棋手?”
  “我听说过这件事,但这个人据说是凭空杜撰出来的,好像《读卖新闻》的正力社长还为这件事出了一次大洋相。”
  “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雁金准一打断了警长的话,“我和这个人下过棋。”
  警长微微一惊。
  “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个人是蒙面棋手,我与他对弈了一局。”雁金准一缓缓说着,“以我几十年的棋力判断,这个人确实是一个顶尖的高手。而且,我对于他究竟如何进入我的棋正社与我对弈,之后又如何离开至今也百思不得其解。之后,我听闻了很多他与人赌命的事情,甚至还看到了其中几局棋谱。而且,有人告诉我,高部道平离开棋正社也与这个蒙面棋手有很大的关系。”
  “看来这是一条很重要的线索。”警长微微眯着眼睛,细细推敲着,“从这里入手,必定可以找出很多头绪来。我们只需要找到你说的那个蒙面棋手……”
  “你找不到他的……”雁金准一的声音如寒冰一般,“如果能找得到,他早就被找出来了。包括我在内,全日本有无数人都在找他,但从没有一个人成功过。我对你说过的请柬,很可能就是这个蒙面人发出的。如果按照请柬内容所说,他此刻就在迦密山山顶。但是即使你真的派人上去,你也一定找不到他。”
  “你怎么知道?”警长的脸色铁青,似乎是感到自己的能力被眼前这个不起眼的老头子嘲笑了。
  “因为那个人绝不是凡人。”雁金准一的语气近乎恐怖,“他是鬼神。”
  “荒唐!”
  “你也亲眼见过那个水晶棺材,试问天下有谁能造得出那样的水晶棺木?你们用铁锤都砸不出一道裂痕来!”
  警长正要驳斥,但却一时语塞。
  “可无论怎么说,鬼神之事也太过异想天开了。”一名警员抢先说道。
  “我原本也没有往这里想,但是在迦密山我听了同行的小野田君给我讲的那个关于山内太郎的故事。山内太郎的事件,似乎也是您经手的吧。”
  警长微微点了点头,这件事前不久收集口供时他对雁金准一提起过。
  “请问,山内太郎猝死的事情,您如何用常理解释?现场找不出任何行凶者的痕迹,山内太郎也绝非自杀,这至今也是一个悬案。即使这件事可以解释,那山内死后与小野田君对弈的事情,又如何理解?”
  警长被雁金准一问得说不出话来,有些气恼地朝着桌子重重地锤了一下,发出一声闷响。
  “对方是鬼神。”雁金准一低声说着,“必定是如此,我所亲历的所有事件才真正解释得通。”
  众人静静地看着雁金准一,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被高部道平的死吓到了,对吗?”警长低声说道,“你怕死,觉得自己已经老而无用,不敢和你口中的那个鬼神争斗,所以你要那些棋手帮你回去解散你的棋社,你就躲在岛根等着安度晚年?”
  “你错了。”雁金准一的目光突然变得十分锐利,“我没有怕,恰恰相反——我很多年没有像如今这样有斗志了。那个蒙面棋手,我迟早会去与他一决胜负。之所以要留在岛根,解散棋正社,是因为为了那一战,我要放下所有的负担。”
  当年为了击败秀哉,我可以隐退棋界十三年,苦心磨剑。如今为了与这个蒙面棋手决战,再等十三年又何妨?
  警员们微微一震,面面相觑。
  “召集至少二十个警员。”警长对身边的警员小声说道,“我们今天就上那座山,先把那个蒙面人作嫌疑犯抓住再说。”
  
  正在房内收拾东西的木谷实和铃木为次郎听到门外响起了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谁会在这个时候敲门呢?大家不是都在自己的房内收拾行李吗?
  木谷实赶紧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门一拉开,木谷实却微微一愣。
  门外站着的是松本佑二。看上去他的脸色似乎并不好,两眼无力地垂着,精神萎靡不振。
  大概是因为昨晚没有睡好的缘故吧。
  “有事吗,松本君?”木谷实轻轻问道。
  松本佑二努力挤出一丝笑,但这笑脸似乎有些勉强,看上去像是一个临死的病人。
  “我是来向你致谢的。”松本佑二笑道,“今天早上您的那一席话让我心悦诚服,我从来没有想过那些。木谷君,你是一个真正的大家,我佩服你……”
  说着,松本佑二向木谷实恭敬地行了一个大礼。木谷实被这个大礼吓得有些惊慌,赶紧将松本佑二扶了起来。
  “请千万不要如此客气,木谷实不过是说了几句当说之话,松本君今后的发展还得靠自己的努力才行。”
  松本佑二又微微地笑了笑:“木谷君,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请讲。”
  “木谷君上午说,棋盘之上有远超胜负的东西,不应当只看重胜负本身。那么,如果一局棋胜负事关自己的生命,这局棋又当如何看待呢?”
  松本佑二静静地看着木谷实,眼中竟有着期待的神色。
  木谷实暗暗心惊——他知道松本佑二指的是什么。在东京,蒙面棋手是与人赌命的。前不久,濑越先生已经有了高部道平因为与蒙面人赌命输棋而死的推断,当时松本佑二就在木谷实身边。
  “事关生命……”木谷实喃喃地说着,似乎有些犹豫。
  蒙面棋手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实力超凡的高手。这一点,木谷实心底清楚,他也很明白迟早有一天自己要与这些顶尖高手以命相博。可是,如何来面对这些人,即使木谷实自己心底也绝无把握,又如何来教松本佑二呢?
  “木谷实,回答我一个问题。”屋内突然传出了铃木为次郎威严的声音。
  木谷实闻言,赶紧转过身,朝师父微微行礼:“师父请说。”
  “身为棋手,应如何对待自己的棋道?”
  “为其生,为其死。”木谷实几乎脱口而出,随后他立刻对自己说出的这句话感到了惊慌。
  “说得好。”铃木为次郎缓缓说道,“所谓棋道,就是自己宁死也要维护的尊严。胜负生死,对于棋手而言这些都不如棋道重要。既然做了棋手,就要随时做好为自己的棋道而死的觉悟。”
  “谨遵师父教诲。”木谷实低声说道。他缓缓转过身,再看向松本佑二。
  松本佑二微微笑着,眼中竟已有了超然之色!
  “铃木先生,谢谢您。”松本佑二恭敬地朝屋内的铃木为次郎鞠了一躬,紧接着又超木谷实微微鞠躬,“木谷君,也谢谢你。”
  礼毕,松本佑二快步离开。
  教而知改,能识正道,这个孩子将来必定可有作为。铃木为次郎在心底默默想道。
  
  崎岖的迦密山山道,一个少年奋力地向山顶上跑去。
  有人来了。
  座主微微地睁开了眼睛。
  “一个真正的勇者。”使者在座主身前微微躬下了身子。
  座主微微点了点头。
  “座主不派人去迎接他吗?”使者问道。
  幕帘外的大堂上,四位天王恭敬地立在堂下,等待着座主的号令。
  幕帘内侧,座主稍稍迟疑片刻,随即将手伸入自己身前的棋盒中,取出一粒白子,落在棋盘之上。
  使者的黑棋大龙随即被切为两段,惨痛地呻吟着,似乎已经预感到了自己无力回天。
  使者一愣,随即微微笑了笑,恭敬地伏下了身子:“我输了。”
  “下次对弈仍受五子。”座主低声说道,“饕餮,你去试试那个少年的棋力。”
  “谨遵座主号令!”幕帘之外,大堂之下,饕餮恭敬地朝幕帘内的座主行了一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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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天上的对局


  
  前方林间远远地有人影朝着这个方向走来了。
  饕餮微微直起了身子,轻轻将落在身前棋盘上的灰尘拂去。
  日已西斜,如血残阳向这片林木间的空地上投来了橘黄的光,将饕餮和棋座的影子拉得如两道狭长的黑线。
  从树林中走出的人重重地喘着粗气,看着四周,似乎有些惊讶树林间原来还有这样一片空地。看到不远处坐在棋座边的饕餮,他又是一愣。
  古朴的长袍,身边还放着带黑纱的斗笠!
  没有错,就是他!
  “蒙面人?”从树林间走出的少年气喘吁吁地问道。
  晚风微拂,饕餮面颊下几缕灰白的长须随着风微微抖动起来,似乎随着微微扬起的衣角舞蹈着。
  “报上名字。”饕餮缓缓地说道。
  少年似乎笑了,笑容盖过了满脸的疲惫。
  “京都吉田塾弟子,松本佑二。”少年鼓起几乎全部的力气,向着饕餮喊道。
  饕餮微微扬起了嘴角。
  “松本君,好久不见,你的气势变强了啊。”饕餮笑道。
  松本佑二微微一愣,紧接着心中一片狂喜。
  “果然是你!”他高叫着朝饕餮走过去,“到关西棋界四处挑战的蒙面棋手就是你!”
  饕餮却笑着摇了摇头,这个举动让松本佑二不禁一愣。
  “前去关西棋界挑战的蒙面棋手不止一人,我只不过是其中一个而已。”饕餮笑道,“但是我们是见过面的——当日去吉田塾挑战的那个蒙面人正是我。”
  蒙面人不止一人……
  松本佑二突然涌出巨大的恐惧感,使得他全身几乎动弹不得。然而,松本佑二很快开始尝试压制这种巨大的恐惧,费力地一步步继续向前迈开了步子——动作尽管僵硬,但也透露出非同一般的坚定。
  松本佑二,你果然变了,你已经不是那个在吉田塾不敢与我交手的弱者了。
  这几个月来,你进步很大啊。
  “是你发出请柬邀请我们到这里来的?”松本佑二问道。
  饕餮却又一次摇了摇头:“发出请柬的人在山顶上,我只是在这里迎接你的人。”
  松本佑二一愣。
  饕餮缓缓指了指身前的棋盘:“松本君,请与我对弈一局吧。这局棋,若你能够取胜,我便带你去山顶。”
  “你要试我的棋力?”松本佑二说着,自己的心中又升起了巨大的恐惧感,但他强行压制住了这种恐惧,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平稳着。
  饕餮微笑着,轻轻将身前盛黑子的棋盒给松本佑二递过去。
  “但是,松本君,我希望你知道,这次的对局与以往不同。”饕餮突然收住了笑,眼神变得十分锐利,“这局棋,如果你输了,要将你的命留下。”
  松本佑二本来已伸出准备接过棋盒的手突然停在了半空中。
  莫非高部道平之死原来是这样……
  “松本君,你若怕了,可以立刻回头下山,我绝不阻拦。”饕餮说道。
  松本佑二沉默着,夕阳将他前额垂下的头发拉出一道长影,使他的双眼隐没在了暗影之中。
  你是真正的勇者吗?饕餮在心底暗暗地问道。
  松本佑二的手微微地颤抖了一下,紧接着缓缓抓住了饕餮递过去的棋盒。
  饕餮此刻却笑不出来,他对于松本佑二的勇气感到了一丝惊异——这真的是那个在吉田塾畏惧得双脚发抖的少年吗?
  “老先生,请多指教。”松本佑二静静地说道。
  
  坐在火车上的众人沉默着,没有一个人说话。
  天色渐渐昏暗了,西方的太阳已经渐渐接近了天地交界线上的雾霭。
  高川格和田中不二男有些不安地朝窗外看去,但他们的心思根本不在风景上。
  “我还是不放心。”田中低声对高川格说道,“松本佑二从来不会像今天这样突然就说自己想一个人呆一天就跑了。何况我们是连夜赶回东京备战手合赛,他连这也可以不管?”
  “毕竟高部先生的死对他刺激很大,也许他确实需要时间独自想一想这些事情吧。”高川格说着,但他自己心底也在忐忑着。
  “那他要是买错了车票,或者误了发车时间怎么办?”
  “松本君毕竟也是个成年人,这样的事情不会犯错的。”高川格勉强地笑道。
  在他们身后的座位上,清楚地听到了二人对话的木谷实低着头,有一种剧烈的压抑感使得他心神不宁。
  木谷实看了看身边的铃木为次郎——师父微微闭着双目,不知是否已经睡着了。木谷实只好微微叹了口气,也看向窗外那些无法看进眼里去的风景。
  吴清源也看着窗外,他的心里倒是什么杂念也没有。回东京备战手合赛,对他来说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想法了。这一路上发生的种种事情,对于吴清源而言都是棋盘外的事情,与棋盘上的事情并没有太大关系。
  恐怕在这些棋手当中,吴清源是唯一一个真正有兴致看窗外风景的人了。
  车外现在正是一片旷野,一望无际。抬起头,只看到略略有些昏暗的天空上缓缓地飘着几片云,云彩被夕阳映照成凄惨的红色。
  吴清源看着这些飘动着的云彩,微微有些入迷。云彩似乎在缓缓地变幻着,看上去渐渐就如棋盘上的黑子白子一般。
  以天为棋局,实在有趣。
  吴清源静静地看着,慢慢地,他却微微有些惊异起来。
  天上的云彩确实在幻化着,这并不是吴清源的幻想——云彩渐渐散开,随后又一道一道地层层排列着,看上去就像是……
  吴清源突然感到了难以形容的震撼!
  那个形状他太熟悉了!
  “师兄!”他喊着身边的桥本宇太郎,“你快看天!看天!”
  桥本宇太郎一愣,朝天上看去,不禁也为之一震!
  车里的众人听到吴清源的声音,也都向天上看去,随后爆发出一阵一阵的惊叹……
  苍穹为底,云霞作线,横竖各十九道——天空中的云彩竟排出了一个棋盘的形状!
  
  看台上喧嚣起来了,闹声似乎有些过火了。
  久保松勉强地睁着疲倦的双目,仔细地计算着棋盘上的进行。在他的身前,吉田操子也静静看着棋盘。
  棋盘上,久保松的白军在黑阵内四处奔袭,却不料杀得兴起之时身后却冲出了黑军伏兵,将白军归路截断!
  如今黑军全力擒杀被困的白龙,胜败就在此一举。白龙若果能活,这局棋便是白胜;白龙若死,就是黑军大捷!
  久保松不敢怠慢,这里的种种招法他已经计算了一个小时了。
  但他还没有落子,为什么看台上就开始喧嚣起来了?莫非是暮色将至,众人已经难耐饥渴了?
  思虑良久,久保松终于算清了所有的变招。他静静取出一粒白子,落在了一个看上去似乎毫无道理的点上——轻轻地对着黑军薄味一刺。
  若吉田操子真的不做思考便随手将这一刺挡下,那久保松的白龙将有手段就地成活。可如果吉田操子看出了久保松的棋路,仔细应对,尽管局部将有损失,但白龙的活路将仍然渺茫。
  吉田操子会应吗?
  久保松落下棋子,静静等待着。然而,过了很久,吉田操子却迟迟没有落子。
  久保松暗暗心惊——莫非吉田操子识破了自己这步棋?
  他抬起头,看向吉田操子,却意外地发现吉田操子此刻根本没有看着棋盘,而是仰起头看着天!
  久保松困惑不解,又看向观战台上,不禁一颤——观战台上所有人竟都抬着头,看着天上,其情其景竟有些诡异而惊悚!
  天上有什么?
  久保松也抬起头,不禁又是一震!
  天上的云彩竟列成十九路棋盘,规整地停留在空中!
  不久,天空棋盘的右上角星位上,两道云彩交界之处突然如同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击穿了一般,猛地空出一个窟窿,隐隐地似乎还有被惊散的云向四周浮动着,就像是棋子落在棋盘上扬起了一片灰尘似的。
  而那云线交界处的窟窿,看上去就像是一粒黑子!
  有人用天作为棋盘对弈!
  
  有人上山了。秀哉心底默默地想道。
  以天为局,世上不会再有别人办得到了——那个阴间的棋手已经来了。
  “前田。”秀哉向身边提着行李的前田陈尔喊道,“不要看了,赶紧回本因坊去。”
  “是……师父。”前田陈尔怏怏地低下了头,朝前走去。然而走了几步,他却感到怪异,停下了脚步。
  “师父?”前田回过头,看向并没有跟过来的秀哉,“您在干什么?”
  秀哉正仰着头,看着天上的对局:“你先回本因坊,告诉所有弟子不要看天上的棋。”
  “那您……”
  “我等会就回去。”秀哉淡淡地答道。
  前田陈尔默默应允,加快脚步向本因坊赶回去。一路上,他看到路上行人都站在街边仰着头看向天空——一副怪异到让人心神不宁的情景。
  
  天空棋盘之上,黑军先取右上角星位而去。轻骑直上,但没有落在更为稳妥的小目,而是向外一道落在了星位。
  这也许是一个刻意求变的棋手。在火车上看棋的濑越宪作等人在心底默默地想道。
  而在关西,久保松却微微皱起了眉头。
  这种执黑棋早早落子星位的布局,正是久保松在东京看了木谷实和吴清源的棋谱之后,回到关西秘密推广开的战法。关西几乎所有高手都在这里,那么这局棋中执黑棋的恐怕就是被久保松派往东京的三个少年其中一人了!
  但愿不要如我所想。久保松在内心里默默地说着,他们三个目前的棋力还远远不足,若这个时候就与阴间的棋手交战了只会一败涂地。
  很快,左下角星位上的云也骤然涌动,汇成一粒白子。
  针锋相对,白军也毫不犹豫在黑军正对面布下阵势。
  两支星位骄兵遥遥相对,傲视整个棋盘。
  黑军不作犹豫,飞快派出一支轻骑直取右下角小目而去,白军随即也直奔左上角小目,双方阵势各自成形。
  黑军眼见白军已经严阵以待,不敢轻易突击,右下小目黑军派出一支偏师分立于阵侧目外,筑成无忧角阵型。只见右下两支黑军互成犄角之势,相互呼应,如铜墙铁壁一般,将左下角守得牢不可破。
  “保守但是有效的招法。”木谷实低声说道,“以坚固的无忧角配合灵活的星位布阵,进可攻,退可守,黑棋阵地既有弹性,又不失基础,算得上是漂亮的构思。”
  铃木为次郎微微点头。黑棋星位布阵现在还属于新鲜的阵法,敢于尝试之人并不多。这个人布下星位加无忧角的阵型,在这个布局招法还未发展健全的时期算得上是很有亮点的想法。
  接下来就看白军怎么布置了。
  只见白军略作沉思,随即挥军直上,竟直攻右边而来,静静地在右边的正中心一点上停下脚步!
  众高手见状,微微一惊。
  妙极!
  星加无忧角布阵的重心正在右边,一旦扩张起来右侧黑阵将在无忧角的坚守和星位的灵活变幻下飞速扩张起来,并迅速膨胀至中腹,形成令人恐惧的大阵。然而,白军不等黑阵扩张便飞速攻入,此时黑军阵型尚未成型,攻又杀不死白子,守又不知从何下手,竟顿时处在了十分尴尬的境地,原本希望借对方之力扩张阵地的意图此刻竟完全发不出力度来!
  久保松微微皱起了眉头——这个执白棋的人恐怕就是阴间的棋手,竟这么快就找到了星加无忧角阵型的破绽!
  他能轻易破解我精心研究过的阵势,看来若真的由我出手与此人对弈只怕也毫无胜算。久保松在心底默默说着。
  黑棋陷入了沉思,似乎对于这寥寥数手之后的局面就感到棘手了。
  秀哉摇了摇头——才下了六步棋,黑方气势已经输了,这局棋只怕凶多吉少。
  “黑方原来的计划已经被彻底打乱了。”高川格低声说道,“他现在只能凭借自己真实的棋力迎战,战前所作的部署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如果真是如此,黑棋只怕危险了。”田中不二男小声回应道。
  许久之后,黑军终于再次调度开来,一支精骑直取左上白阵而去!
  小飞挂!
  白军看着咄咄逼人的黑军,毫不慌张,就地摆开阵势,开始与黑军接刃!黑白两军互不相让,竟在左上角真刀真枪地扭打在一团,形成一片肉搏乱战!
  开战了!火车上的众人,关西的棋手们,远在东京的秀哉都在心头微微一紧。
  行棋不过数手,双方竟然就已经开始短兵相接,角上一招一式之间竟毫无客气,每一次攻守都使出全力,火星四溅,杀声震天!
  “太急了……”小野田低声说道。
  小野田也是棋盘上的力战勇者,对于黑白子之间的拼杀十分了解。他深知杀棋是需要时机的,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展开乱战便可取胜。棋盘如战场,真正善战的将军之所以能百战百胜,只因为他们只打必胜之仗,条件还不充分就贸然与对手展开肉搏只是莽夫的行为而已。
  “黑方似乎对白方有什么深仇大恨。”小野田缓缓说道,“黑军的心态已经失去平衡了。”
  “恐怕未必如此。”小野田身边的濑越宪作却低声说道。
  小野田微微一愣,看向濑越宪作。
  “小野田君,你再仔细看看黑军在角上的招法。”
  苍穹之上,黑军搏命般地四处朝着白军断点猛冲过去,如同盲眼的武士一般只顾乱砍!白军虽然招招应对得法,但黑军如此蛮横的招法却也让白军无从施展自己的计策。无奈之下,白军只好稍稍后撤,将角上三支陷入狼群般的黑军层层围剿之下的轻军舍去,抽身而出将黑军外围团团围住,使得黑军被困于白军包围之下,即使取得了一个角地也将被隔绝于整个战局之外,成为一旅无用废军。
  何况,三支白军虽然陷于黑阵之内,却还未必净死,他们仍然紧紧握着刀斧,随时准备接应从外围攻杀过来的援军。
  黑军看起来在这里只有亏损,绝无利益。
  “白军如今已获得优势,黑军角上的作战恐怕是彻底失败了。”小野田低声说道。
  “恐怕未必。”濑越宪作小声回应道,“黑军的计划并不是这么简单的,白军也许有些太小看他了。”
  眼见左上战斗结束,白军即将反击,黑军不作喘息,竟又直取左下而来。
  而黑军对左下星位白军的攻击,却让人不解——黑军竟直取白军身后的三三一点!
  星位身后的三三确实是一个弱点,但是何时攻进这个弱点却需要把握时机。三三虽然可以在星位敌军身后开辟阵地,但也十分容易被对方转身限制住。如今左上方黑军已经被困在角地,此时若在左下也被困……
  “太早了……”吉田操子脱口而出。
  然而久保松胜喜代却微微沉思着。
  如今白军并没有从角部张开阵型的企图,黑军却贸然点入白军身后,给了白军限制自己的机会。这是太过业余的错误,若执黑棋的确实是那三个少年当中的一人,他绝不应该如此轻率地犯下这样的错误——除非,他另有打算!
  果然,白军立刻回身,将黑军团团围住。尽管黑军保住了一块活地,这支偷袭之军却又被隔绝在整个战场之外,成为了一支废军。
  再看向整个棋盘,整个中腹已经在白军张开的爪牙之下,看上去白军似乎就要铺天盖地地向中腹攻过来了!
  “他故意让出了外势。”濑越宪作低声说道,“他似乎是想故意让白军强围中腹,然后在中腹的战斗中击败对手!”
  小野田恍然大悟!
  确实,此时的中腹看上去是白军铺天盖地之势,但如此巨大而空旷的阵地里,黑军在其中造出一个阵中之阵也绝非全无可能!到那时,白军就将绝无胜算了!
  果然,眼见白军阵势渐成,黑军一支伏兵突然从天而降,竟凌空落在了棋盘的正中央——天元!
  观战者无不震惊!
  黑军一位猛将捉刀立马,傲然驻军与天地正中,俯视四方!远处白军虽漫山遍野,却如蝼蚁一般渺小!
  从天元一点开始侵消白阵,好宏大的构思!
  然而,在一片惊叹之中,却有人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濑越君,你恐怕也把白方想得太简单了。”铃木为次郎却轻轻地说道。
  濑越宪作微微一惊。
  “如果刚才黑军攻入三三之后,白方陷入长考,那也许濑越君刚才所说的一切就将成真。”铃木为次郎继续说道,“但是白棋若毫不犹豫就落子了,那情况便完全不同。从刚才的招法来看执白一方决不是如此草率之人。虽然我还看不出白棋想干什么,但是只怕……”
  只怕对方早已看穿了黑棋的用意,他是故意将计就计,面向中腹展开白阵的。秀哉不安地想道。
  落入陷阱的恐怕并不是白方,而是黑方!
  果然,白军远远看着远处阵地上立着一员威风凛凛的黑军上将,全军却丝毫不见慌乱,竟对黑军毫不理会,反而立即活动起右边的白子,向右边扩展开来!
  不理会黑棋天元的强军吗?
  濑越宪作也微微感到了不安。
  白方有更加恐怖的构思!久保松胜喜代在心底惊叹着,此时他竟完全猜不透白方的想法,只感到不住的战栗。
  但是白棋此时的处理很对。秀哉忍不住在心底赞叹着这个高手。
  普通棋手应对这样的局面,恐怕会毫不犹豫地冲向天元敌军开始纠缠,可是凌空交战双方都没有能力吃尽对方,这样只会让黑军的计谋得逞,白军的发展将绝无前途。但这个人竟然如此冷静,看起来似乎黑军巧妙的陷阱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内……
  “恐怖的对手。”秀哉轻声说道。
  原本气势凌人地等待着白军前来交战的天元黑将却只看到白军绕过自己,在自己的身后展开了运作,他感到了一阵惊慌。
  这完全出乎意料,对方竟然对眼前的强敌毫不在意!
  天元黑将稍稍稳定情绪,派出一名副将,静静向左跳了一步,形成了两支互相呼应的骄兵。
  濑越宪作微微皱起了眉头。
  上当了……秀哉不安地想到。
  “招法乱了……”吴清源低声说道,“黑棋太过拘泥于自己的构思了。”
  桥本宇太郎微微点了点头:“但是,白棋似乎也没有什么办法……”
  “不对!这就是白棋希望看到的局面!”吴清源倔强地说道。
  濑越宪作等人微微一惊!
  “吴清源,你已经看出白棋的意图了吗?”铃木为次郎疑惑地问道。
  吴清源点了点头:“白棋用意已经十分明显了。”
  “是什么?”铃木为次郎有些焦急,“白棋到底想做什么?”
  “白棋想放掉四个角,把剩下的整个棋盘全部围起来。”吴清源似乎毫不在意地说道。
  然而,众人却大惊失色,慌忙再向棋盘看过去……
  果然,白棋不理会黑棋的动作,静静地又在边上落下一军,轻轻地将黑军的无忧角隔离于棋盘之外!
  难道真的被吴清源猜中了,白棋是想围下覆盖整张棋盘,造一个惊天大阵?
  “这么大的空,怎么可能围得起来!”高川格惊呼道。
  “不,吴清源说的对。”木谷实说道,“正是因为我们都认为这绝无可能,所以我们才全都忽略了这种招法。就像几天前我们解出的那道诘棋一样,我们不过是被经验所蒙蔽,才不敢去想那些不可思议的下法。仔细看看此时的局面,四个角已经有三个被白棋限制住,强围中腹绝不是没有可能的!”
  众人一愣,再看向天空。
  天元黑将似乎没有看破白军用意,又指使一员偏将向右跳了一步,三将并立,在中腹摆开了一字长蛇阵。看上去似乎是黑棋已经完全限制了白棋向中腹的发展,然而……
  秀哉看着天上的棋局,不安地想道——莫非白棋想要……
  不可能的。久保松在心底默默说道,中腹这么大,谁也没有胆子尝试去围这么大的一片地方。
  但是如果对手是阴间的棋手……
  久保松和秀哉同时感到了心中升起的一股剧烈的寒气。
  果然,白军仍然不理会黑棋天元阵势,又向右上角的最后一支角上黑军开始用兵。黑军终于忍耐不住,开始还击,然而寥寥几个回合下来,白军竟又把黑军挡在了中腹大阵之外!
  至此,黑军只在四个角上占据了寥寥星点阵地,中腹静静立着三粒孤子。白军几乎将四条边和中腹全部收下,还在边角上筑起了雄壮的铁壁!
  白棋大优!
  黑将看着四周越来越密集的白军,不禁有些心虚起来。然而,他似乎很快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这都是自己计划之内的,只是没有想到白军的发展如此迅速生猛而已。如果我能在中腹建起一座巨大的军阵,胜利仍然是我的!
  只不过,原本只是为了侵消而来,现在却不得不尽全力建起巨阵,黑军压力突增,竟微微有些骚动起来。
  凶多吉少!
  果然,白军突然挥师向着中央的黑军阵地猛扑过来!
  黑军大将大喝一声,挺枪鞭马,奋力迎敌。双方交手处火星四溅,一时间竟都人仰马翻!
  然而,黑将还未站稳脚跟,身后又涌出一队白军,闪烁着银枪向他刺来!
  黑将大惊,赶忙回身,勉强抵挡住了白军突如其来的第二波攻势。然而,黑军全队惊魂未定,白军竟又从另一侧冲出,气势汹汹直奔阵势弱点而来!
  黑军腹背受敌,惊慌失措,很快竟被切成两段,陷入白军此起彼伏的奔掠攻杀当中!
  “好强的攻击!”小野田不禁赞叹道。
  “神出鬼没,层次分明,白棋一方是一名顶尖高手。”加藤信也低声说道,“黑棋即使勉强活出一块,全局实地也远远不够,这局棋输定了。”
  众人纷纷点了点头。
  秀哉微微摇了摇头,不再看下去,而是转身朝着本因坊走去。
  竟以天为棋盘,弈出如此精妙绝伦的一局棋,对方这是在向棋界示威。秀哉走着,却感到自己每迈出一步都如此沉重而艰难。
  胜败已分。久保松默默想着,静静地将头低下。
  “吉田夫人,该你落子了。”他低声说道。
  吉田操子微微一愣,这才终于意识到自己还在争棋。
  无论天上出了怎样的怪事,这局棋都得先下完再说。吉田操子想着,静静审视了一会棋局。
  她取出棋子,毫不犹豫地在久保松设下陷阱的那一刺后面挡了一手。
  久保松没有感到因对方落入自己所设的陷阱而产生的狂喜,相反,他感到了绝望。
  
  饕餮看到松本佑二一直紧紧握成拳头的双手缓缓松开了,他有些惊讶。
  他抬起头看向松本佑二的脸之后,却感到了一丝震撼。
  松本佑二竟然在笑!
  “喂……”松本佑二有些无礼地叫了饕餮一声,“如果这局棋输了,我会像高部先生一样死掉吧。”
  从松本佑二的这句话里,竟听不出一丝恐惧!
  饕餮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点了点头。
  “我输了。”松本佑二竟笑着说道,似乎一点也没有想到自己这一败意味着什么,“多谢指教,你太厉害了,我竟然都不知道自己输在了哪里。”
  “你的构思很好,可是序盘的时候对捞实地的意图贯彻得不够充分,使得差距被拉得过大。”饕餮指着棋盘,轻声分析道,“战斗当中你的气合不足,攻守都有些犹豫不决,给了我很多机会,这些就是你的败因。”
  松本佑二笑了笑,微微摇了摇头:“我自认为这局棋是我有生以来发挥最好的一局棋了,胜不了你我无话可说。”
  “你若受子与我对弈,或许还有胜算。”饕餮说道,“可你为什么只愿受先对弈?”
  松本佑二看着饕餮,眼中却看不到一丝遗憾。
  “我并不是为了胜负而来。”松本佑二笑道,“棋盘上有着远比胜负重要得多的事情,太过看重胜负只会举步维艰。”
  “荒唐,棋不就是为了争胜负吗?”饕餮问道,“不为胜负,还能为了什么?”
  “摒弃怯懦之心,做一个强者!”松本佑二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起来,“不要让自己怯懦下去,即使面对着比自己强大十倍的对手,也要全力应战。即使要败也要败得光荣。”
  “败得光荣有什么意义?”
  “这样我便对得起一个人对我的期待。”松本佑二轻声说道,“曾有一个人对我抱有很高的期待,我却让他无比失望。我原以为我将就此庸庸碌碌,无为一生。但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也许我的棋力永远无法超越众人,但只要我追求棋道之心足够强大,也就不会辜负那个人了。棋道,是要让人的心变得更加强大的。”
  “可你输掉的是命啊!”饕餮重重地说道,“你不是为了复仇而来吗?连命都输了,怎么复仇?”
  “你错了,我知道我没有能力为那个人报仇。我来这里,只不过是为了寻死。”
  为了寻死!
  饕餮看着松本佑二,满脸的不解。
  “世上怎么会有为了死而活的人!”
  “人都会死,不是吗?”松本佑二惨然笑道,“对如今的我来说,怎么死得辉煌才是唯一重要的事情。为棋道而死,对得起那个人曾经对我的期望,这才是我唯一想要追求的。”
  饕餮微微一惊,紧接着缓缓平静了下来。
  “松本君,一路走好。”他微微向松本佑二鞠了一躬。
  猛然间,松本佑二的身下漫起了隐隐的雾气,缓缓向他的全身扩散开来。
  天上的棋盘缓缓地消失了,就像从未出现过。世间恢复了暗暗的夜色,空中只有稀疏星点,半轮皓月。
  “松本君,你输掉了自己的生命,真的毫不后悔吗?”饕餮问道。
  雾气已经静静地扩张到了松本佑二的脖间,乍看下去似乎只有一个诡异的人头悬在空中。
  然而,松本佑二丝毫没有畏惧,他只是一直淡淡地笑着。
  “朝闻道,夕死可矣。”他缓缓地说道。
  
  不远处的林间,一滴泪轻轻地滴到了地上,很快隐没在草土间。
  “你果然没有辜负我曾经对你的期待,好样的……”一个浅浅的声音,微弱得没有被任何人发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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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东京的士兵


  
  “天上的棋盘消失了!”有警员小声地说道。
  警长微微回过头,朝这个警员做了一个闭嘴的手势。警员赶忙安静下来,继续偷偷向山顶前进。
  想不到这座山竟然要爬这么久,一众警员从下午便开始行动,直到现在已经入夜竟还未到达山顶。
  这也与警长的谨慎有关,他特意要求所有人把速度放到第二位,隐蔽性才是他们要考虑的第一要点。
  隐隐约约能看到山顶了,警长微微有些兴奋。然而,他突然看到从山顶上有人走下来!
  难道是嫌犯?
  警长微微抬起手,紧随在身后的二十多名警员纷纷停下脚步,利用树林隐蔽着,静静等待那个人走进。
  那是一个奇怪的人,他穿着古旧的长袍,头上还戴着黑纱斗笠,黑纱将整个脸都隐藏住了,看上去神秘而诡异。
  蒙面人走到了树林外,却缓缓停住了脚步!
  “辛苦了,各位。”蒙面人突然对着树林里高声喊道,“我是我家主人派来的使者。我家主人知道各位登山辛苦,让我来问候一下各位。”
  众警员一时不知所措,纷纷看向警长。
  警长缓缓将手伸到腰间,握住了警枪,但一句话也没有回应。
  从树林外看上去,隐藏在黑暗中的树林就是一片巨大的阴影,什么也看不清。
  “但是,我家主人希望各位能够体谅我们。”蒙面人不理会树林里的寂静,继续说道,“我们不想被任何人打扰,所以请各位就从这里转身下山吧。”
  蒙面人说完,只是静静地站在树林外,一步也不移动,似乎是在恭送藏在林间的警员离开。
  警长轻轻打开了自己的枪套,取出了自己的枪。他在深深的黑暗中轻轻将枪口对准了不远处树林外的蒙面人。
  “我劝您不要开枪。”蒙面人突然说道,“您并不知道您所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对手。”
  警长却微微地笑了笑。
  内置了消声器的警枪发出一声浅浅的低啸,警长能感觉到子弹必定已经准确地穿过了那个蒙面人的胸口。他缓缓看向蒙面人,却意外地发现蒙面人仍然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他的身上找不到一丝伤痕,看不到半点血迹!
  射偏了?
  这不可能!警长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的蒙面人。
  “这是各位咎由自取,请不要怪罪任何人。”蒙面人似乎微微有些愤怒地说道。
  “雾!”有人突然尖叫道。
  警长赶紧回过头去,看到身后的树林间突然升起了巨大而浓郁的雾气,雾飞速向警员们这里扩散过来!
  警长没有感到危险,只感到一丝焦急——如果雾气弥漫过来,就无法射击了,嫌犯将有逃走的可能!
  “开枪!”警长高声喊道,放弃了隐蔽,站在了空旷的地方,朝着蒙面人开枪。
  身后很快响起了连串的枪声,二十多名警员纷纷从树林间跳出,齐齐向蒙面人开枪射击。然而,前方的蒙面人站在原地,似乎始终没有受到一丝伤害!
  警长开始感到有些恐惧了,他想到了雁金准一所说的鬼神。
  不久,身后的枪声渐渐稀疏了。警长有些不解,他向身后看去,却只看到雾气已经弥漫到了他的眼前。警长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自己也被雾气吞噬了。
  很快,枪声和人声都从树林里消失了,黑暗的树林间只剩下了浓浓的雾气。
  “你们本可以选择回头的。”蒙面人轻声说着,转过身,重新朝山顶走去。
  
  “你还在想昨晚天上的那局棋?”桥本宇太郎低声问道。
  吴清源拖着行李,微微地点了点头。
  不止是他们,似乎整个东京都在讨论着昨晚天上的对局。
  那样精妙的对局,若只说是一种特殊的自然现象,似乎无法让任何人信服。
  “师兄,你觉得对局者是谁?”吴清源低声问道。
  桥本宇太郎默默沉思了片刻。
  黑棋一方的棋他并不太熟悉,但是白棋一方那气势恢弘的招法,老到的攻击和精妙的陷阱设计,桥本宇太郎不得不说自己对此并不陌生……
  当初,为了帮助吴清源备战蒙面棋手的挑战,在那个不知名的旅馆里桥本宇太郎整天与吴清源研究濑越宪作收集到的蒙面人棋谱。那时,桥本宇太郎和吴清源都曾感叹于蒙面棋手棋风的多变和招法的特异。天上那局棋的白棋一方,其着法似乎每一步都隐隐有着蒙面棋手的影子……
  何况当今棋界的顶尖高手,秀哉刚刚回到东京,久保松应当在关西与众高手奋战,雁金准一在警察局作证人,再排除他们那列火车上的众人,剩下的答案似乎只有一个了。只不过……
  “我猜不到黑棋会是谁。”桥本宇太郎轻轻回答道,“东京棋界的棋手似乎都不是,这个人的棋很陌生。”
  “我在想,会不会是和田中君、高川君他们一起的松本君。”吴清源低着头想道。
  桥本宇太郎微微一愣,脑中慢慢浮现出了那个胆小怯懦的关西少年的形象。他微微摇了摇头:“他不像是敢和蒙面棋手下棋的人,如果他碰到了蒙面棋手大概会逃跑的吧。”
  吴清源微微思索着,隐隐有些不安。
  “如果给我们发出请柬的人是蒙面人,那蒙面人就应该在迦密山的山顶上。松本君没有和我们一起回来,我总觉得他是最有可能与蒙面人对弈的人。”吴清源低声说着,“而且,高部道平先生的事情似乎对他刺激很大……”
  “吴清源,先放下这些心思吧。”桥本宇太郎突然冷峻地说道,那声音冷得让吴清源微微有些心惊。
  吴清源看向桥本宇太郎,却发现他停下了脚步,静静地看着前方,眼中露出有些惊恐的戒备眼神。
  “我想咱们有其他的事情需要担心了。”桥本宇太郎幽幽地说道。
  吴清源一愣,也朝桥本宇太郎正看着的方向望过去。
  前面不远处就是吴清源的家,但吴清源所熟悉的那个大门旁不知为什么竟站了两个荷枪实弹的士兵!
  “大仓先生……”濑越宪作阴沉着脸,“为什么日本棋院大楼外面多了这么多军人?”
  大仓喜七郎的脸色也并不好看,似乎微微有些苍白。
  “濑越先生,这个是上面的命令。”
  “怎么会有这样荒唐的命令?”濑越宪作有些愤怒,“日本棋院里只有棋手,要这些军人来做什么?他们想干什么?”
  “他们要监视东京的所有棋手。”大仓喜七郎低声说道。
  濑越宪作大吃一惊!
  监视棋手?为什么?
  “是帝国陆军总部的命令。”大仓继续说道,“以东京为主要目标,将东京的棋手严密的监视起来,至少一个月内这些士兵都不会撤走。”
  这没有道理啊!让这些拿着枪的士兵整天在日本棋院里走来走去,手合赛还怎么进行?棋手还怎么对弈?
  “他们想查到些什么?”濑越宪作问道。
  “天上那局棋。”大仓喜七郎淡淡地说道,“昨晚你也一定看到了吧。”
  天上那局棋?
  濑越宪作非常意外,这件事竟然惊动了陆军总部!他感到了深深的不安——军人和棋手不一样,他们做事只会用最简单粗暴的办法。棋手之间互相还讲究棋道,出了问题还能讲讲道理。军人根本不理会这些道理,他们只信奉兵不厌诈,胜者为王……
  何况,如今的帝国军队,早就已经被过分激烈的宣传给惯坏了……
  “为什么军方要介入这件事?”濑越宪作似乎已经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低声问道,“到底哪里吸引了军方的注意?”
  大仓喜七郎微微叹了口气。
  “那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啊。”大仓喜七郎叹道,“天上那局棋不止在东京上空出现了,在关西,在北海道,甚至在朝鲜都可以看得到!那不是什么云彩或者大气的作用,云的覆盖范围不可能那么广。濑越君,我们所有人所看到的那局棋,其实是一个巨大的幻觉——有人用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让全日本的人在同一时刻产生了完全相同的幻觉!”
  幻觉!
  濑越宪作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陆军总部想要找出制造这件事的人。”大仓喜七郎缓缓地说道,“他们认为这件事必定是棋手所为,找出这个人就可以找出他的技术,然后运用到即将到来的大战上。”
  “师父,即使这样,您也不打算说些什么吗?”前田陈尔谨慎地问道。
  秀哉端坐着,微微沉思了片刻。
  他正打算张开嘴说些什么,门外却隐隐传来了军靴踩在本因坊家地板上的声音,打断了他说话的欲望。慢慢地,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刺耳。
  秀哉静静听着外面的声音,脸上微微有些许怒意。
  军靴的声音缓缓地在房间里回荡开,渐渐变得肆无忌惮,像是在嘲笑着这个微微有些阴暗的房间似的。
  前田陈尔微微有些紧张——在本因坊内不脱鞋就踩进来,这是秀哉最无法容忍的行为之一。
  随着门外的士兵缓缓地路过,脚步声也渐渐远去,消失在了门外的走廊尽头。
  前田陈尔抬起头,再看向秀哉的表情。秀哉也缓缓回过头,重新又看向眼前的棋盘。
  他似乎并不打算再多说什么了……
  “师父,您真的没什么要吩咐的吗?”前田陈尔又轻声问了一句。
  “后天的手合赛,你要与木谷实对弈,安心备战。”秀哉缓缓说道,“下完这局棋,你出去叫人把外面的脚印擦干净。”
  说着,秀哉缓缓取出一粒白子,落在了棋盘之上。
  “该你行棋了。”秀哉低声说道。
  
  3月7日,日本棋院,春季大手合第一轮。
  对于众棋手来说,今天的日本棋院有些陌生。
  高川格和田中不二男结伴来到日本棋院门口的时候,看着门外两旁拿着枪的士兵,直感到一阵阵的寒气。
  “幸亏松本君没有一起来,要不到门口就被吓晕了。”田中不二男在高川格耳边低声说道。
  然而,高川格却微微皱了皱眉头:“松本君到现在都没有和我们联系,恐怕他根本没有回到东京……”
  “不要乱说,一会到了对局室就知道松本佑二在哪里了。”田中说道。
  然而,到了日本棋院里,田中不二男却更加吃惊了!
  几乎每一道房门外都有两个举枪的士兵,每个人都神色严肃,如雕塑一般。
  这简直就像是战场啊……
  二人犹犹豫豫地朝对局室的方向走去。路上,二人远远看到了前面不远处的木谷实。
  “木谷君!”高川格喊着,领着田中不二男向木谷实跑过去。
  木谷实听到有人喊自己,微微一愣,回过头去。
  “你也是来参加手合赛的吧。”高川格轻声问道。
  木谷实微微点了点头:“不过我是参加高段组的比赛,你们似乎被安排在低段组,对局室在对面的走廊尽头,与我不是一个方向。”
  田中不二男满脸不屑,似乎对于自己被分在低段组感到十分耻辱。
  高川格稍稍愣了一会,紧接着向木谷实行了一礼:“多谢木谷君。”
  他转过身,和田中不二男一起朝着相反的方向走过去。
  “想必松本君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们了吧。”高川格对田中不二男轻声说道。
  木谷实稍稍一惊。
  “你们在说松本佑二吗?”木谷实在二人身后喊道。
  高川格和田中不二男微微一惊,回过头看向木谷实。
  木谷实的神色似乎十分严峻。
  “我问过棋院的人,据说好像这几天谁都联系不上松本君。”木谷实轻声说道,“他好像还没有回东京。”
  高川格和田中不二男愣在了原地,不知所措。
  木谷实静静转过身,朝着对局室走去。对局室的门外,持枪的士兵人数似乎要远远多过一般的房间!原本就不大宽敞的走廊,此刻显得异常狭窄拥挤。
  木谷实紧紧皱着眉头,一语不发地走进了对局室。
  现在还早,对局室里人并不多。不远处,加藤信先生似乎是来得最早的几个人之一,此刻已经在自己的棋座旁微微闭着眼睛休养精神了。稍远一些的地方,濑越宪作和岩本薰已经相向而坐,似乎在随时等待着开战。
  只不过,在众人的脸上,木谷实都能看得到一丝不安。
  木谷实缓缓走到了自己的棋座旁,轻轻坐下,不发出一点声音。随后几个年轻的棋手也纷纷走了进来,各自入座。
  随着人渐渐增多,稀稀拉拉的议论声也渐渐起来了。木谷实微微闭上双眼,尽全力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但今天做到这一点似乎很不容易。
  没过多久,木谷实的对面有了响动。木谷实看过去,那是前田陈尔已经入座了——木谷实今天的对手。
  前田陈尔面色严峻,但木谷实看不出这种严峻是因为今天要与自己对弈使得前田陈尔有些紧张,还是门外那些士兵让前田陈尔不适应。
  木谷实,今日一战,你准备了多少……前田陈尔默默在心底问道。他看着眼前棋座上端正地放着的两个棋盒,微微有些难以平静。
  我的对手只有木谷实一个人。他在心底不断地对自己说着,我的对手只有木谷实一个人,不要考虑那个蒙面棋手,也不要去想门外的士兵……
  然而,似乎越是这样重复着,前田陈尔就越难以平静下来。
  不久,吴清源和桥本宇太郎也分别来到了对局室,他们今天的座位正好相邻。
  二人缓缓入座,都微微皱着眉头,一语不发。
  “谁是吴清源?”门口有人低声说道,像是在问身边的什么人。
  吴清源微微一惊,向门口看过去。
  那是一个穿着军装的人,似乎是一个军官。在他的身边,一个日本棋院的工作人员静静地站在一旁。
  工作人员轻轻指了指吴清源,这让吴清源不禁涌起一股不安之情。
  军官静静地看了看吴清源,他的眼神里似乎有着令人无法正视的寒气!
  “他和蒙面人下过棋?”军官低声问道。
  工作人员恭敬地点了点头。
  军官又默默看了吴清源一眼,随即转身走了。
  吴清源不知所措。
  蠢货……濑越宪作在心底骂道,你们以为蒙面棋手会是日本棋院里的人吗?
  没过多久,对居室的大门被关上,手合赛第一轮正式开战了。
  田中不二男和高川格静静地在对局室里举目望了望,果然没有看到松本佑二的身影。他们都有些不安。
  很快,两个对局室里的人声都消失了,唯有棋子与棋盘间的碰撞声稀疏地响起。
  高川格的对手是一个三段棋手,这局棋由他执黑。看到高川格不过是一个关西棋手,对手不屑地笑着,很快落下了棋子。高川格不慌不忙,静静布下了自己的阵势。
  关西小子,该让你先知道知道东京棋手的厉害了。高川格的对手在心底暗暗叫嚣着,布局未几便倾军而下,向高川格的阵地奔驰而去,气势汹汹的似乎要立刻全歼敌军!
  高川格静静看着对方阵势,不慌不忙,暗暗向白军下令——不可与战,退避三舍。白军得令,战事一触即溃,飞速奔逃。
  对手在心底暗笑,果然是关西棋手,行棋真是不堪一击。想着这些,黑军不顾一切飞速追击着白军,深入白阵之中如入无人之境。高川格却在心底暗笑。待黑军已成大火燎原之势时,白军却突然飞出两支伏兵,如犬牙般瞬间将黑军身后破绽咬住,顿时将黑军扯作两节!
  原本正杀得兴起的黑军突见身后火光四起,不禁大惊失色,再举目望去,却只看到四面都是白军,黑将顿时吓得魂不附体!
  这局棋当可以轻易拿下了。高川格暗暗想着,抽出空闲抬起头,向田中不二男看去。
  田中不二男背对着高川格,看不到正脸,但高川格却看到田中面前的对手此刻似乎在哭!
  对手缓缓取出一粒棋子,犹豫地放到棋盘上。田中不二男却毫不犹豫地拍下自己的下一步,这一步拍得似乎还很重,发出了一声闷响。对手看罢,眼中委屈的神色顿时又添了几分,眼泪又把瞳孔模糊了。
  想必是这个对手开战之前说了瞧不起田中的话,所以田中不二男使出全力对这个人展开了一场惨烈的屠杀吧——只不过,把对方都下哭了,看来田中不二男下手未免太重了些。
  而在高段对局室,桥本宇太郎面对着与自己师出同门的井上一郎,拿着黑棋一步步谨慎应对着。他微微皱着眉头,似乎感到了一阵阵的不安。
  井上一郎一定看了那局天上的对局!
  这局棋从一开始,井上一郎的白军便极力将桥本宇太郎的黑军压制在边角,似乎也想复制天上对局中白棋强围中腹的恢弘招法。然而,桥本宇太郎并不是可以被轻易击败的角色,他早早便识破了井上一郎的意图,一点一点地向白军围起的阵地中突击。桥本宇太郎落子如飞,让井上一郎难以平静,以至于无法认真抵挡黑军的攻势,一退再退,很快就被桥本宇太郎突破了防线。
  强围中腹不成,自己的阵地又被黑军拆散,井上一郎的速败似乎已成定局。
  在桥本宇太郎身边,吴清源执黑迎战长谷川章五段。棋局一开,长谷川章便四处投兵,将局面打乱,试图乱中取胜。然而吴清源毫不分神,四处闪躲腾那,招招精妙异常,竟让长谷川章来势汹汹的白军屡屡扑空,无计可施。一不小心竟在左上被吴清源返身一击,让白军自己的大龙处在了危急之中!
  无奈之下,长谷川章想尽办法在这里与吴清源的黑军一寸一寸地争夺起来,很苦形成了一个生死大劫。此刻,二人正围绕着这个至关重要的劫争四处用计。
  在对局室的深处,木谷实和前田陈尔的对局却是另一番景象。二人轮番长考,各自小心翼翼,眼看上午的对局将要结束了,双方却只互相弈了十数手。
  但正是这寥寥十数手,让双方都陷入了沉思。
  木谷实,你也想到了,是吗?前田陈尔看着棋局默默想着。
  前田陈尔,看来我们在做同样的事情。木谷实也在心底说道。
  棋盘之上,双方竟在边角都只留下几支轻军防卫,虚设了数座空营。不过准备了寥寥几步,双方便纷纷派出铁骑向中腹飞奔而去。到达战场中央之时,黑白两军却惊讶地看到了彼此的身影!
  不过分在意边角的战斗,尽快奔向中腹与对手决胜。没错,这正是克制那局天上棋局中执白一方精妙的放角围空战术最好的办法!
  木谷实,你也把那个蒙面棋手作为将来的对手,是吗?
  前田陈尔,莫非你也与我一样,要与那个人决战?
  两位少年分别抬起头,静静看向对方。两人的眼中都有着炽热的斗志,如燃烧着的火焰一般!
  
  “什么人!”门外的士兵突然发出了严厉的吼声!
  正在对局室内激战的棋手们被吓了一跳,纷纷议论起来。
  “站住!”又有士兵高声喊道。
  棋手们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听到了门外传来了连续的枪声!
  枪声的响动很剧烈,似乎整个日本棋院都为此摇晃了起来!一声声如炸雷一般的巨响使得棋手们心惊肉跳,惊慌失措,对局室内几乎乱成了一团。
  过了一会儿,枪声终于停了下来。但是众人的心并没有随着枪声的停止而平静下来,反而更加惶恐不安了!
  门外的平静有些过分了,似乎连一点人声也听不到了……
  不久,终于从门外缓缓传来了脚步声。
  有人走过来了!
  众人屏着呼吸,静静等待着。
  脚步声越来越近,对局室内却越来越静。突然,脚步声停下了,紧接着对局室的门被猛地拉开!
  古旧的长袍随着门外的风飘动起来,斗笠上垂下的黑纱与长袍相互呼应着,如一段诡异的舞蹈。
  棋手们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有人甚至叫出了声音!
  蒙面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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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蒙面人重现


  
  《读卖新闻》报社里正一片忙碌着,一个职员慌张地朝着正力松太郎的办公室跑去。
  他猛地推开社长办公室的门,一直憋在嘴边的话几乎脱口而出:“社长,蒙面人出现在日本棋院……”
  然而,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他自己生生吞了回去——他瞪着眼睛,被眼前的景象弄得一脸迷茫。
  社长办公室里,正力松太郎和一个穿着陆军军官服的军人坐在一起,似乎正在商量着什么。职员冒然的闯入似乎打断了他们的话题,二人有些不快地看向职员。
  社长和一个军官聊天?
  “你想说什么?”正力松太郎冷冷地问道。
  职员这才回过神来:“我们得到消息,日本棋院正在进行手合赛的时候,那个蒙面棋手突然闯进了棋院大楼……”
  “知道了。”正力松太郎有些粗暴地打断了他。
  职员又是微微一愣:“社长,我们要派人过去吗?”
  “不必了,明天的报纸上也不必报道这件事。”正力松太郎冷冷地说道。
  职员暗暗心惊,但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行了一个礼便关上门出去了。
  “终于来了。”坐在正力松太郎身边的军官说道。
  “但我还是不敢相信。”正力松太郎低声说,“如果蒙面棋手那样的人真的不止一个,我就忍不住要为我自己担心了。”
  “但是情况并不像你说的那么糟。”军官缓缓点燃了一支烟,轻声说道,“他们的目标毕竟不是我们,而是那些棋手。”
  正力松太郎却微微笑了笑:“后藤君,你是当兵的,竟然也说这么天真的话——世界上哪里有不伤及无辜的战争?”
  后藤俊介,日本陆军大佐军衔,同时也是正力松太郎昔日从政时期的知己好友。
  听了正力松太郎的话,后藤微微陷入了沉思。他缓缓吸了一口烟,然后将口中的烟气猛地吐出,像是挥舞着拳头似的。
  “为什么那个蒙面人要把这些事情告诉我?”后藤微微皱着眉头说道,“为什么要告诉我他此行的目的,为什么要告诉我他背后的人物,为什么要告诉我去保护谁?既然他要告诉我,又为什么不肯站到我的面前亲口告诉我,要给我寄来用密码书写的信件?我想不通,这个人究竟想做什么。”
  “而且,我们也不知道这个人究竟是朋友还是敌人……”正力松太郎也微微皱起了眉头,“不过,暂时不去理会这些我们还没有搞清楚的问题,我不得不称赞后藤君你这次做得实在太漂亮了,以调查天上的对局为借口,轻易说服军部派出了军队,甚至到现在都没有人看出你的真实意图来——你实在是一个十分精明的人。”
  “我只是觉得,让这些士兵来保护一个人,比起让他们去战场上送死要有意义得多——何况在那场战争原本就是昏了头的政客们犯下的一个错误。”
  “可是我们即将面对的不也是一场战争吗?”正力松太郎微微叹道,“也许比你看到的那个战场更加血腥。”
  后藤微微沉默了片刻。
  “正力君,这一次你必须要选一边,不能再置身事外了。我很想知道,你会站在哪一边?”后藤低声问道。
  正力松太郎却嘿嘿地笑了笑。
  “我以前置身事外,是因为我只想要新闻而已。”正力低声说道,“但这一次不一样了,万一事情进展不顺利连我都可能被卷进去,你说我能站在哪一边?”
  “若你能站在我们这一边,我就放心多了。”后藤静静地说完,便一言不发,只是吸着烟。
  两人沉默了片刻。
  “我很好奇,那个蒙面人给你的信里,要你去保护谁?”正力松太郎问道,“你见过你要保护的人吗?”
  后藤缓缓点了点头:“刚刚在日本棋院见过一面,那个曾经和蒙面棋手交过手的孩子,名字叫吴清源。”
  正力松太郎默默低着头,陷入了沉思。
  蒙面人要后藤来保护吴清源,甚至告诉后藤为了做到这一点即使出动军队也不在乎——正力松太郎忍不住在心底问自己,吴清源究竟是什么人?
  
  “为什么你们没有上山?”蒙面人低声问着,但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对局室内却显得十分刺耳。
  果然是你!加藤信突然感到了极致的愤怒,他竟猛地站起身来!
  “混蛋!”加藤信厉声叫道,“你竟敢闯到这里来,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不过是日本棋院而已。”蒙面人低声说道。
  加藤信微微一愣,对方竟对自己的挑衅毫不在意,一时间自己的气势反而被削弱了大半!
  “你来这里,想做什么?”加藤信高声喝道。
  蒙面人却微微地笑了几声。
  “我想来问问你们这些所谓的高手,明明已经到了岛根,却为什么突然又变得胆小如鼠?”
  从岛根归来的众人微微心惊。
  “那请柬果然是你发出来的?”加藤信问道。
  “不是我。”蒙面人低声说道,“是我家主人。”
  众人大骇,一时间议论声四起。
  原来蒙面棋手还有主人?
  “我家主人发出了十三封请柬,最终却只有一人来到了迦密山顶。”蒙面人继续说道,“请容在下冒昧,不知各位高手看不起我家主人,还是各位不过虚有其表,其实败絮其中,不敢与我主人见面?”
  一言落毕,议论之声更甚,隐隐如海浪之声。
  “冒昧请问阁下。”濑越宪作低声问道,“你刚才说有一人去了迦密山顶,是谁?”
  木谷实心底一紧,微微有种不祥的预感。
  蒙面人却丝毫不作犹豫:“松本佑二。”
  “你与他对弈了一局?”濑越宪作继续问道。
  “他确实在山顶与人对弈了一局,但对手并不是我。至于这局棋,我想各位都在天上看到了。”蒙面人笑道。
  濑越宪作微微皱眉——他大概猜到了天上那局棋必定与此有关,但是对弈的对手另有其人,这倒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松本君现在人在哪里?”吴清源问道。
  “虽败犹荣,死得其所。”蒙面人静静说道。
  松本佑二已死!
  “你来这里,不会只是想要告诉我们这些吧。”濑越宪作问道。
  蒙面人微微顿了顿,似乎是在理一理将要说出的这段话。
  “我家主人未能逐一领教各位高手的棋路,心有不甘,所以他命我亲身来到各位面前,口头送上第二份请柬。我家主人在东京城西郊设下了一座对战台,各位若要找很容易便能找到。我家主人不便离开迦密山,因此他派出了几位高手在对战台等候,上次收到过请柬的十二位高手欢迎随时上台挑战,其他人若有兴趣也可随时前来。棋局的赌注很简单——对局者的命。”
  众人大惊,纷繁的议论声竟突然停了下来!
  濑越宪作沉吟片刻:“若我们不应战,又将如何?”
  蒙面人却爽利地笑了起来。
  “如果各位不敢应战,明天的岛根县就将是今后的日本。”蒙面人缓缓地说道。
  明天的岛根县?
  众人不解其意,面面相觑。
  蒙面人轻轻转过身,面向走廊:“我现在便回西郊的对战高台去,若有谁想来见识一下,不妨跟在我身后。”
  说完,蒙面人抬步向前走去。
  众人不解地互相看着,身前棋座上手合赛的棋局还在进行,计时的钟仍在走动着。
  突然,有人快步朝着蒙面人跑去——是加藤信!
  不久,越来越多的人纷纷站起身子,跟在蒙面人的身后。
  “前田君,我们继续下棋吧。”木谷实朝前田陈尔说道。
  前田陈尔微微点了点头。
  桥本宇太郎和吴清源默默坐在原地,他们的对手早已经认输冲出了对局室。
  濑越宪作和铃木为次郎沉默着,岩本薰,小野田千代太郎面面相觑,没有主意。
  “大战将至了。”濑越宪作低声说道。
  
  东京西郊。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几乎难以相信。
  这些人当中有从日本棋院一路追着蒙面人的脚步过来的,也有路上加入这个队伍的,如今这里已经聚集了上千人。
  然而,大家静静地站在原地,保持着令人难以相信的诡异的寂静。
  太阳下,他们眼前的东西闪耀着令人震撼的光亮,使得每个人都被震慑得发不出声音来。
  一座座直立着的水晶棺木,一圈又一圈地摆放着,围绕着远远的一个高台层层环绕,形成了一片宏伟的巨大圆形棺木阵!
  成千上万的棺木,每一个都有一人多高,直直地矗在地上,在阳光下闪烁着摄人心魄的寒光。棺木是透明的,看上去像是明亮的白色水晶一般。棺木里是空的,但透过一层层的空棺木看过去却只看到棺木阵内的世界更加显得诡异。从棺木阵外向里看去,一座座棺木就像是树林一般,密密麻麻,看不到尽头。
  这是什么东西?
  蒙面人在棺木阵外停下来脚步,回过头看向众人。
  “只有愿意前来挑战的棋手才能进入棺木阵中央的高台。”他缓缓说道,“若战胜了高台上的棋手,棺木阵就将被撤去,我将带那个获胜之人去见我的主人。但若输给了高台上的人,就请阁下留下你的性命,我们会把你的身体封在这水晶棺木之内。”
  “故弄玄虚……”加藤信小声斥道,但他也无法否认,这个寒气逼人的水晶棺木阵让他感到了异常的恐惧,使得他不敢靠近分毫……
  “另外,有一个人我想你们各位应当十分熟悉。”蒙面人突然带着笑声说道。
  他微微举起右手,向身后的棺木阵指过去。
  突然从棺木阵的方向发出了巨大的震动声,声音如雷鸣一般,震耳欲聋。
  随着强烈的震动声渐渐平息,众人再缓缓向棺木阵看过去,不禁惊恐不已!
  有一个棺木被移到了最外一圈,正对着众人——这个棺木里,有一个人!
  加藤信也感到了彻底的畏惧,他看着那个熟悉的棺木,全身僵硬着,几乎丧失了意识。
  那棺木中的人,是高部道平!
  围观的众人中许多人都认识高部道平,这样的景象让他们感到了无法抑制的战栗。
  “另外,还有一个人,你们也许也认识。”蒙面人又说道。
  他又举起右手,指向棺木巨阵。又是一阵惊天的雷霆之声,随后又一个棺木被移到了阵前,正在高部道平的旁边。
  这个棺木里,果然也有一个人!
  加藤信看过去,不禁感到一阵冰凉!
  那是松本佑二!
  蒙面人静静对着众人,缓缓躬下身子,微微行了一礼。
  “在下在此恭候各位高手。”蒙面人轻声说道。
  转眼之间,蒙面人已幻作一片淡淡的雾气,消失无形。
  
  深夜,濑越宪作静静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已经有一个熟悉的人在这里等着他了。
  “我问过了,棋院那几个开枪的士兵只是昏了过去而已,没有伤亡。”濑越宪作低声说道,“你查到了什么?”
  眼前的人,正是酒井义郞,濑越宪作手中秘密的王牌。
  “濑越先生,这个蒙面人不是原先那个蒙面人。”酒井义郞笑着说道。
  濑越宪作微微有些惊讶。
  “过去那个蒙面人行事小心谨慎,东躲西藏,不敢露面。即使是要挑战吴清源,这个人也是偷偷送信,不敢太过张扬。但今天这个蒙面人,径直走进日本棋院,大闹手合赛,他们的办事风格完全不一致。”
  “那也很难断定这必定是二人所为。”濑越宪作低声说道,“也许是几个月前他还有所顾忌,现在已经下定决心。”
  “并不是这样。”酒井义郞古怪地笑着,让濑越宪作感到有些不解,“不瞒濑越先生,其实我已经基本推断出了几个月前那个蒙面人的身份。”
  濑越宪作一惊:“谁?”
  “前代名人,本因坊秀荣。”
  酒井义郞说完,濑越宪作却微微愣了一会,随即失望地低下了头:“你这话太荒唐了,秀荣名人已经……”
  “已经死了很多年?”酒井以诡异的眼神看着濑越宪作。
  濑越宪作微微点了点头,但他并不知道酒井义郞将要对他说什么。
  “濑越先生,您可认识这样东西?”酒井义郞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纸,递给了濑越宪作。
  濑越宪作接过来,发现这是一封信,信上只写着寥寥数语:恭贺吾兄秀甫继任本因坊位,秀荣书。
  濑越宪作微微一愣,随后很快想到了这张纸的由来:“莫非是当年村濑秀甫继任本因坊家主之时,曾为秀甫师弟的秀荣先生手书的贺词?”
  酒井义郞笑着,默然不语。
  “可这贺词为什么会写在这么一张普通的纸上?”濑越宪作全然不解,“何况如此贵重的东西,怎么会流落到你的手上?”
  “这是秀荣的草稿。”酒井义郞笑道,“当年秀荣将已与本因坊相互对立,成为本因坊第一大敌的昔日师兄村濑秀甫迎回本因坊,让出了本因坊家主之位。这既是一种以退为进的计谋,同时也是秀荣对其师兄棋艺彻底的叹服。当年秀荣十分重视对秀甫的贺词,因此写了十几卷草稿,才终于敢在正式的贺纸上落笔。后来那些草稿被秀荣扔到了府外,被一个拾荒人捡走了。拾荒人不识其价,竟用来作墙纸,数年后被识货之人发现时,大多数都已破烂,只剩下了几张尚还完好,于是那人尽数买了下来以作收藏。我给濑越先生看的这张,正是从那个收藏者手中重金买来的。”
  濑越宪作微微沉思了片刻:“真伪尚难定论。”
  酒井义郞又笑了笑,从口袋中取出了一张照片。
  “这是当年蒙面人挑战吴清源的战书,藏于《读卖新闻》报社内,我乔装进去拍下了照片。”酒井义郞说道。
  濑越宪作接过照片,不禁大惊失色!
  照片中书信的字迹,和濑越宪作手中的草稿几乎一模一样!
  “另外,雁金准一先生曾说在自己家中看到过秀荣先师,这样的事情似乎并不是巧合吧。”酒井义郞低声说道,“我曾跟踪过那个蒙面人,他对东京十分熟悉,毫无疑问他是在这里生活过的人。濑越先生,不管这件事情听起来有多么离奇,但这是最有可能的解释了。”
  “那你如何断定今天这个蒙面人不是秀荣?”濑越宪作低声问道。
  “我相信他与一周前去《读卖新闻》报社送诘棋题的是同一个人。”酒井义郞轻声道,“两件事都是单刀直入,毫不遮掩,与过去那个蒙面人的风格完全不同。如果我猜的不错,也许秀荣名人已经不再是那些蒙面人中的一员了,否则没有必要换一个蒙面人来到东京。”
  “仅仅是通过行事风格不同判断的?”
  酒井义郞从口袋中又取出了一张照片:“还是字迹。”
  濑越宪作接过照片,看到这是那道诘棋题的原文,果然文字笔法全不相同。
  “可这封信未必是蒙面人所写。”濑越宪作说道,“也许是蒙面人的主人所写。”
  “我说的不是信的内容。”酒井义郞摇摇头,“我说的是信封。”
  信封?
  “信不是这个人所写。”酒井义郞继续说道,“但是信封上的地址必定是亲自来东京的人才能写得准,尤其是东京这几年的地址名目有些变化。你仔细看看信封上的字。”
  濑越宪作仔细看过去,照片中信封就放在信的旁边。然而,看了一会,濑越宪作突然露出了惊恐的神情。
  “很熟悉的字,对不对?”酒井义郞诡异地笑着。
  是啊,濑越宪作十分熟悉的字……
  “这个蒙面人,莫非是……”
  “高部道平。”酒井义郞低声说道,“你在岛根县亲眼见过他的尸体,如果我能证明这个人就是高部道平,你就可以相信我说的话了吧。”
  “但这也可能是蒙面人利用了高部道平,高部道平在世时不知其缘故,所以……”
  “不,濑越先生。”酒井义郞低声说道,“高部先生也是一个足智多谋,心思缜密的人,我怀疑,这些字迹是他故意露出破绽给我们看的……”
  濑越宪作感到了一股寒意。
  
  郊外的灯光并不明亮,因此东京西郊的天空上能清楚地看到繁星密布。水晶棺木阵闪着隐隐的寒光,与天上的繁星相互辉映着。
  混沌静静地站在棺木阵中央的高台上,举目望向夜空。
  “你在算什么?”饕餮在他身后缓缓地问道,“在算我们这一行的吉凶?”
  混沌却微微地笑了笑:“观天象从来都不能预测吉凶,那只是凡人的幻想而已。”
  饕餮一愣:“那你为什么总在看天?”
  “因为繁星很美,仅此而已。”混沌答道。
  饕餮也抬起头,向天空看过去。
  布满天际的星辰,很壮观,很华丽。
  “直到现在,也没有人敢走进棺木阵。”饕餮低声说道。
  “有军队的人来过,但是他们没敢贸然进入。”穷奇突然走了过来,“看起来,似乎我们引起了军队的注意。”
  “我们要做的事情必定会引起军队的警惕,甚至敌对。”饕餮答道,“这早已在座主的计算之中。”
  “只是,这样一来,也就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了。”混沌仍然看着天,缓缓地说道,“北极星隐,血流成河,已成定局。”
  “只是可怜了岛根县的无辜人。”饕餮缓缓说道。
  “无辜人?”穷奇却笑了,“他们若死得早,才能算是无辜人。他们如果死的晚一些,就会是敌人了。”
  饕餮微微沉吟了片刻,他又静静看向天空。
  “混沌,你刚才说的‘北极星隐,血流成河’,是一句偈语吗?”
  混沌微微摇了摇头:“不是偈语,只是一句感叹而已。”
  他缓缓低下头,看向远处隐没在夜色中的东京城。
  “血流成河,这是足以让北极星都黯淡下来的景象啊。”他低声喃喃道。
  
  第二天清晨,岛根县。
  早起的店铺老板们打着呵欠,打开了店铺的大门。偶尔有两个跑步晨练的老头子从店前跑过去,他们相互打个招呼。
  看起来,这一切都安静而祥和。
  然而,晨练的老头子打过了招呼之后,却缓缓地停下了脚步,只是呆呆地看着前方,默不作声。
  有几个店铺老板感到奇怪,笑着跑出来打算调侃几句,但走到一半却也纷纷停下了脚步,惊恐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远远的有一片如海啸一般的雾气奔涌而来!
  雾气似乎直逼天际,浓郁得看上去就像是一片白色的巨浪一般!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雾气已经直扑过去,瞬间将众人全都吞没在雾气之中。
  雾气袭过之地,没有一丝人声,也没有一点动静。
  不过片刻工夫,雾气将整个岛根县全部包围起来。
  偌大的岛根县,成为了一座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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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战前


  
  久保松静静看着眼前的藤堂忠信——他的手在颤抖。
  不管怎么说,他终于敢上台了。久保松微微翘起嘴角,笑了一下——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笑出来。
  他如今已经疲惫得连笑都感到费力了。
  藤堂忠信犹豫地落下一子。棋盘上,他麾下的黑军大龙已陷入四面楚歌之境,在白军层层包围之下沉重地喘息着。
  然而藤堂忠信的黑军援兵只不过是抱薪救火而已——自紧一气,大俗手!
  久保松微微摇了摇头,然而这样轻微的动作却让他感到了一阵浅浅的眩晕。
  他定了定神,再向藤堂忠信身后看过去,却意外地发现有许多棋手走到了观战台楼下,正围在一起讨论着什么!
  出什么事情了吗?
  没过多久,围聚在一起的众人缓缓让出一条路,光原伊太郎轻轻加快了脚步,朝着久保松跑过来。
  藤堂忠信丝毫没有感觉到身后发生了什么,只是冒着冷汗,紧紧皱着双眉看着棋盘上的战局。
  “久保松先生。”光原伊太郎轻声在久保松身边喊道,“暂停一下棋局吧。”
  久保松一愣。
  光原伊太郎递上来一份报纸,看起来似乎是刚刚送到的,甚至油墨都还未完全干燥。
  这是一份只在关西发行的报纸,每周两刊。这份报纸与别的报纸相比一个比较特别的地方在于,它是每天中午出刊的——这份报纸对欧洲和美国的新闻比较重视,因此为了照顾时差才有了这样特别的规定。
  然而,正是因为这种奇特的规定,使得这份报纸得以发表一个独家的轰动新闻。
  久保松看着这份报纸的头版,精神猛地一震!
  头版上写着硕大的“岛根”二字。
  来了……
  “久保松先生,您在此接受我们众人的轮番挑战,是否与此事有关?”光原伊太郎问道。
  久保松犹豫着,不知道应该摇摇手,还是点点头。犹豫之中,他没有做出任何动作,但在旁人看来却似乎是因为疲惫至极,没有力气动弹了一般。
  “不论这件事与您的这些行为有无关联,但现在关西已经出现变故了。”光原伊太郎说道,“在座众位高手来自关西各地,他们的家室财产都不在神户。众人如今已经归心似箭,请您收回成命,放我们各自回家吧。”
  光原伊太郎的语气十分恳切,久保松微微犹豫着。
  “让我下完这局棋!”这是藤堂忠信的声音!
  久保松轻轻一惊!
  “藤堂先生,你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吧……”光原伊太郎说着,将报纸往藤堂忠信眼前递去。
  然而藤堂忠信却突然猛地将报纸挡开!
  “我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这局棋我非下完不可!”藤堂忠信怒气冲冲地说着,眼睛却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棋盘。
  久保松微微笑了,他感到了一丝欣慰。
  “赢得了我,让你们走。”久保松费力地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
  光原伊太郎微微愣住了。
  他并不是被久保松的话震惊了,而是他意外地发现,久保松竟然露出了浅浅的笑!
  
  东京西郊,棺木阵外。
  田中不二男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棺木阵,神情呆滞。
  棺木阵外,一圈军人将这片水晶棺木团团围住,拉起了警戒线,任何人都不得进入。偶尔有巡逻的士兵绕着水晶棺木阵一圈圈地走着,会路过这个正对着东京城的方向。每当这些巡逻的士兵经过,每间隔十米就站定的站岗士兵们就会猛地举起右手,行一个标准的军礼。
  军人的礼仪看上去虽然威武异常,但完全感觉不到棋手间行礼的那一丝尊重。
  高川格朝着田中不二男走了过来。
  “我就猜到你在这里。”高川格一边坐到地上,一边说道。
  田中不二男就坐在高川格的身边,他像是被高川格从梦中惊醒了一般。
  “你的手合赛结束了?”田中问道。
  高川格微微点了点头:“下到二百六十三手,他终于认输了。你呢?”
  “我的对手昨天就认输了。”田中不二男低声说道。
  日本棋院的手合赛是两日制比赛,第一天比赛时间结束后封盘,第二天继续弈完。像田中不二男这样一天之内便击败对手结束战斗的,在日本棋院并不多见。
  然而,高川格从田中不二男的语气中没有听出一丝得意。
  “今天的手合赛很多人缺席了。”高川格继续说道,“本因坊的弟子似乎一个也没有到场,全都放弃了手合赛,真让人费解。听说木谷君很期待今天和前田君分出胜负,可惜由于前田君缺席,这一战成了木谷君不战胜的结果。手合赛一结束,濑越先生就去本因坊了,好像是想问问本因坊弟子缺席手合赛的事情……”
  高川格滔滔不绝地说着,但他发现田中不二男根本没有听着,于是也停下了话头,朝着田中不二男所望的方向看过去。
  那是两个与别不同的水晶棺木,棺木中有人——一个是高部道平,一个是松本佑二。
  棺木中两个人的神情十分松弛,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想不到竟然是松本君一个人去挑战了蒙面棋手。”高川格低声说道。
  田中不二男微微低下了头。
  “我以前竟然还看不起他。”田中不二男低声说着,“过去在吉田塾我几乎没有把他当做一个年长于我的棋手,一直把他当做后辈似的。真想跟他说一声对不起。”
  说着,田中不二男微微哽咽了起来。
  高川格不知道该怎么劝慰田中不二男,只好也静静地坐着,看向不远处的那两个棺木。
  “田中君,你敢去那里的高台挑战吗?”高川格问道。
  田中不二男微微一愣——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突然想起这个,再看向在棺木中静默着的松本佑二,田中不二男突然感到了巨大的恐惧!
  与一个赌命的高手对弈,我真的敢吗?
  田中沉默着,无言以对。
  毕竟,学艺十年,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有一天输掉一场棋会让人失去生命……
  “铃木先生下完棋就去找军部的人了。”高川格淡淡地说道,“他们想去问问,由棋手出战来解开水晶棺木阵,军部能不能允许。”
  田中不二男暗暗心惊!
  如果军部真的决定由众棋手出面迎战蒙面棋手,那时自己就不得不去面对是否进入水晶棺木阵的问题了——他将无可逃避!
  “为什么这么快就去问这些?”田中不二男忍不住小声问道。
  高川格微微沉吟了片刻。
  “今天中午,从关西传来了一个消息。”高川格低声说道,“岛根县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座死城。”
  
  “请问后藤大佐,你们把这个棺木阵团团围住,到底想要干什么?”铃木为次郎有些激动地问道。
  “这是军部的事情。”后藤俊介低声答道,“是否进入棺木阵,或者是否允许别人进入棺木阵,这都需要军部来决定。现在这件事,已经不是你们棋界内部的事情了。”
  “可今天发生在岛根的事情难道您没有听说吗?”铃木为次郎喊道,“昨天蒙面人已经给了我们警告,若我们不应战,岛根县的事情将会在整个日本重演!”
  “那件事还没有确切消息,不能证明真伪。”后藤说道,“军部认为,这可能是朝鲜人或者中国人的阴谋,我们若自乱阵脚将给敌人可趁之机。”
  “荒唐!关东大地震的时候,你们也说是朝鲜人和中国人的阴谋……”铃木为次郎有些癫狂起来了,“什么事情都往他们身上推脱,这简直是胡说八道!”
  “铃木为次郎!”后藤俊介厉声呵斥着铃木的名字。
  铃木为次郎吓了一跳,这才意识到了自己的无礼,赶紧躬下身子微微致歉。
  “我知道你是棋界的高手,知名度很高。”后藤严厉地说道,“但你要想清楚一件事,拿棋子的人保卫不了一个国家,只我们这些拿枪的人才能保卫得了!”
  铃木为次郎不敢再多说什么,尽管内心十分不服,但仍然不得不静静地退了几步,以示不再争论。
  “允许棋手进入棺木阵一事,从今天起,不再讨论。”后藤低沉着嗓子说道,“原规定保持不变,在军部有新命令下达前,任何人不得接近棺木阵!”
  不久,铃木为次郎怏怏地退出了军部大楼。铃木为次郎刚刚离开,一直在门外坐着的正力松太郎便走了进来。
  “后藤君,辛苦了。”正力松太郎低声说道。
  后藤看到正力松太郎,微微一愣。
  “你怎么会来?”他低声问道。
  “岛根的事情,恐怕并不像后藤君所说的‘真伪难辨’那么简单吧。”正力松太郎笑道。
  “你听到了我刚才说的话?”
  “每一句都听到了。”正力松太郎说道,“不要小看了我的这双耳朵,我当年也曾经干过侦探的。”
  后藤猛地对正力松太郎做了一个低声说话的手势,然后快步走到了门口,谨慎地看了看门外的状况——似乎无人躲在门外。
  后藤缓缓将门关上:“军部已经接到了确切的消息,岛根县这次的大雾和上次并不一样,上次的雾气只是单纯的浓雾而已,但这次的雾气并不是普通水汽,如果吸入人体会导致休克。在长时间得不到救治的情况下,这种雾气能够导致死亡。前不久蒙面人闯进日本棋院的时候被蒙面人击倒的几名士兵很可能就是受到了这种武器的攻击,现在他们几人已经被召回接受身体检查以确定这是一种怎样的武器。”
  “军部怀疑是一种生化武器?”正力松太郎问道。
  “可能性很大,但是这是一种十分独特的生化武器,现在我们在那些士兵身上没有发现任何异样,似乎那些气体在他们体内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后藤低声说着,“中国人暂时没有这样的技术,朝鲜更不可能。军部怀疑这些事情可能是更远一些的敌人,比如美国人的阴谋,但是还不能作出明确的判断。”
  正力松太郎却微微摇了摇头:“军部的人考虑问题为什么总是满脑子政治,简直是胡说八道,美国人哪里会下围棋……”
  “没办法,如今的军部已经被过激的宣传搅得分不清方向了。”后藤微微叹道,但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他知道这些话如果被外人听到了将会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
  正力松太郎微微皱起了眉头:“我向你保证,这条新闻我的报社绝不会报出去。”
  后藤微微一惊,他看向正力松太郎——这个一直以来都以利益为重的人,看来这次是真的站在了自己这一边了。
  “不过……”正力松太郎又低声说道,“即使我不报,这条新闻迟早也会传出来。日本大小报社很多,你堵不住他们所有人的嘴。”
  “我只想先尽力拖延时间,没想过可以永远瞒住这条消息。”后藤说道,“蒙面人的信里说,只要我能尽量长时间保护吴清源就可以了。虽然我不知道这里面究竟有何玄机,但是目前为止蒙面人所说的事情全都应验,包括棺木阵的出现和岛根的灾难。现在也许我只有相信他这一条路可走,否则也许会真的像他所预言的那样——整个日本,甚至整个世界都将面临末日。”
  若蒙面人所说的最坏情况真的全都是对的,那将是谁也无法想象的景象。
  “我明白了。”正力松太郎站起身看,朝着门外走去,“只不过,为了隐藏保护吴清源的目的,故意让所有人都不得接近棺木阵,恐怕会遇到很大的压力啊。”
  “那你认为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后藤问道,“铃木为次郎分明是冲着死去的,以他的威望,若他真的死在了棺木阵里只怕就挡不住那些想送死的棋手了”。
  “总需要有人先去试试水才行。”正力一边走一边说道,“本因坊弟子今天全都缺席了手合赛,日本棋院的濑越宪作去找本因坊秀哉名人去了——我这就赶过去,也许在那里会有试水的人选出现。”
  
  “师父,濑越先生在外边等您。”有弟子小心翼翼地朝房内的秀哉喊道。
  秀哉又在和前田下棋,这不禁让本因坊其他的弟子们有一些嫉妒。
  “让他进来。”秀哉冷静地看着前田陈尔又在棋盘上落下一粒黑子,微微皱着眉头,对于门外弟子的声音似乎并不在意。
  前田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了秀哉一眼,紧接着很快又低下了头。
  秀哉的脸上竟没有哪怕一丝波澜,似乎想到了这一刻会到来似的。
  不久,传来了濑越宪作急促的脚步声。
  “秀哉!”濑越宪作一进门便不客气地说道,“今天的手合赛,本因坊弟子竟集体缺席,这是怎么回事?”
  濑越宪作的怒火很盛,前田陈尔几乎已经要听到秀哉针锋相对的怒斥之声了,他紧张地架起了双肩。然而,出乎前田意料的是,秀哉并没有发火!
  “是我叫他们不要去的。”秀哉静静说道。
  濑越宪作微微一惊!
  秀哉竟然如此冷静地承认了这一点,这大大出乎了濑越宪作的意料。
  “参加手合赛是日本棋院棋手的义务!”濑越宪作喝道,“公然放弃手合赛,难道你是要分裂日本棋院吗?”
  “说到分裂日本棋院……”秀哉微微仰起头,似乎在回味着什么,“濑越先生,日本棋院创立之初,你就毒杀了我的爱徒小岸壮二,不知道濑越先生是否也有分裂日本棋院之心?”
  秀哉的语气竟如此平静,这种平静却反而令濑越宪作感到了恐惧!
  “你究竟想怎么样?”濑越宪作压低了声音问道。
  秀哉缓缓看向濑越宪作:“我只是想保护本因坊而已。”
  “保护本因坊?”
  “没错……”秀哉缓缓说道,“日本棋院已经遭到了蒙面棋手的袭击,难道不是吗?”
  濑越宪作一时语塞,但他很快调整了情绪:“即使如此,昨天受到影响的也并不只有本因坊弟子而已,为何别人可以今天去完成比赛,你们却不行?”
  “因为我知道的事情比你们多。”秀哉低声说道,“我知道这个对手有多么恐怖,你们全都不知道。”
  “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濑越先生,不妨你先告诉我,岛根县今天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濑越宪作一惊:“你怎么会知道岛根县的事情?”
  “据说昨天蒙面棋手曾经告诉过你们岛根县今天会出事,我相信蒙面棋手,他必定说得出做得到。只不过,我很好奇,岛根县的大事是什么?”
  濑越宪作犹豫着,迟迟没有回答。
  “如果我猜的不错,想必尸横遍野吧。”秀哉惨然笑道。
  他竟在笑!
  “秀哉,你到底知道些什么?”濑越宪作几乎有些失去了理智,癫狂般问道。
  秀哉略略沉默了片刻,随后转过头看向了棋盘。
  “这件事我本不想告诉你们,但如今事情已急,我已经无法掌控了。如果说有什么人是这种情况下可以信任的,我能想到的只有你这个死对头了。”秀哉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几个月前,吴清源与蒙面棋手交手之后,我曾在本愿寺见到了蒙面棋手,也知道了他的身份。”
  “是谁?”濑越宪作紧张了起来。
  “我的师父。”秀哉缓缓说道,“前代名人,本因坊秀荣。”
  濑越宪作如遭雷击一般,身体僵硬得动弹不得。
  就在秀哉眼前的前田陈尔也猛地一惊,不敢相信地看着师父。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秀哉看着棋盘缓缓说着,不知是对濑越宪作说话,还是对前田陈尔说话,“你想告诉我,秀荣名人已经死了多年。没错,他的确死了——这就是我们的对手,死去的人。”
  “荒唐!”濑越宪作喊道,“死人怎么可能对弈?”
  “恰恰相反,死人不仅可以对弈,而且他们有着无穷无尽的时间来研究棋盘上的招法。”秀哉说道,“这就是我们的对手,而且他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一群死而复生的顶尖高手!若我们不能击败他们,他们就要将整个世界拖入阴曹地府……”
  濑越宪作的脸惨白着,已经没有了一丝人色。
  前田陈尔同样不断从脑门渗出虚汗,心不住地颤抖着。
  “濑越宪作,这就是你一直想知道的真相。”秀哉低声说道,“我独自守着这个秘密已经很久了,现在我把这个秘密告诉你,接下来怎么办就由你决定吧。如今敌人已经杀到了我们面前,请你去抵挡他们。不过不要指望我会为了整个棋界挺身而出,我唯一的愿望,就是保住我的本因坊。”
  “即使要分裂日本棋院?”濑越宪作喝问道。
  “除了本因坊,我什么也不在乎……”秀哉重重地拍下一粒棋子,棋盘上的黑子白子缓缓地颤抖着。
  濑越宪作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入夜,天色已晚。
  高川格和田中不二男仍然坐在棺木阵外。两人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水晶棺木。棺木在夜色下闪着异样的光亮,让人感到难以抑制的寒冷。
  “原来你们也在这里。”他们的身后传来了桥本宇太郎的声音。
  二人惊讶地回过头,发现桥本宇太郎缓缓地走过来,也坐在了他们身边。
  “桥本君,你怎么也……”高川格不解地问道。
  “家里被士兵监视着,呆不下去,想来这里坐坐。”桥本宇太郎静静地答道,“木谷君一会儿也打算过来,吴君可能会一起来。”
  高川格和田中不二男微微愣了一会,但随后也没有多问些什么,重新又看向那片闪着异样光芒的棺木阵。
  “那些人究竟是什么人?”桥本宇太郎皱着眉头低声说道,“他们不怕枪弹,能化作一缕雾气,还能把对局映到天上。若不是我亲眼所见,绝不相信世界上竟有这样的事情。”
  “是鬼神的力量。”他们身边不远处,一个似乎也在静静观察着前方奇阵的中年男人说道。
  “真的有鬼神吗?”桥本宇太郎低声问道。
  “我正打算证明这一点,嘿嘿……”说着,男人神经质地笑了起来,笑得十分古怪,像个疯子似的。
  三人都微微有些厌恶地看着这个古怪的男人。
  “怎么证明?”桥本宇太郎又问道。
  “很简单。”那个男人笑着说道,“只需要证明那个蒙面人和已经死去的人是同一个人就好了,或者能拍到他和自己的尸体合影的照片……”
  说着,这个男人亮出了自己手中的照相机,朝着三人笑了笑。
  疯子……
  田中不二男和高川格缓缓地与这个人拉开了一段距离。
  然而,桥本宇太郎却感到这个人并不是一般人——他的想法十分独特,但细细思考却也并不完全是疯言疯语。
  要想证明鬼的存在,只需要找出一个鬼既可,但没有任何方法可以证明鬼并不存在。
  “你是什么人?”桥本宇太郎低声问道。
  “我叫酒井义郞。”男人笑道,“我是做私家侦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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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逼战


  
  “已经一周了。”后藤俊介低声说道,“我们毫无进展。”
  正力松太郎微微皱着眉头,不安地坐在后藤俊介的对面。
  “如我原先估计的一样,我将这个消息隐而不发只不过是暂时延缓了这个消息泄露的时间而已。”正力松太郎说道,“如今除了我的《读卖新闻》,全日本的报纸都在报道岛根的事情,那些只顾眼前利益的小报甚至不惜制造谣言来吸引眼球,如今关于岛根事件已经传得神乎其神了。军队在这件事上的不作为已经助长了这种势头,再这样下去人们就会真的相信那些报纸的胡言乱语了。”
  后藤俊介不安地点燃了一支烟:“那些报纸说了些什么?”
  “他们似乎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与蒙面棋手有关。”正力松太郎答道,“他们说军队无法阻止这种特殊的生化武器,如果棋手不在水晶棺木阵击败那些蒙面棋手,雾气就会扩散到全日本。”
  “这也不算胡说八道。”后藤俊介微微惨笑了一下,“这就是我们现在面对的情况,只不过那些报社把这些状况稍稍夸张了点。”
  “但舆论是一件可怕的东西,如果不能遏制它,它将让一个国家不战自乱!”
  “我们知道。”后藤俊介缓缓突出一圈烟气,“你知道,我知道,军部的每一个长官都知道,但是我们确实无能为力。”
  “难道你们不打算多做些尝试?”
  “能做的我们都在做。”后藤俊介低声说道,“从岛根事件发生的当天开始,我们就开始行动了。军部出资招来了日本最顶尖的生化武器专家研究那些雾气的样本,可是毫无进展;陆军和海军曾经三次试图进入被雾气封锁的岛根县,但是每次进去的分队马上就与总部失去了联络,就像是消失在了雾气中似的;我们在岛根县外对岛根县进行各种波长的雷达探测,全都显示那里什么也没有,好像雾气扩散以后岛根县凭空消失了!”
  “那水晶棺木阵呢?为什么不能从那里入手?”
  “没有用。”后藤俊介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们派人进入棺木阵,但在其中竟会莫名其妙地迷路,最后从原先进入的地方走出来。我们派军用飞机在棺木阵上空拍摄棺木阵的照片,飞行员却说从天上往下看只有一片光秃秃的荒地,什么棺木也没有,地上看到的棺木就像是一种幻觉似的。我们想拔出那些棺木,但棺木不知为什么死死嵌入地下,我们用了最大马力的设备也不能移动它分毫。我们试图挖出隧道通向棺木阵内,但棺木阵下方是一片地下水水道,我们无法挖进去……”
  说着,后藤俊介轻轻将手中的烟掐灭:“尽管我们还不知道是谁做了这些事情,但我可以肯定,做出这一切的这个人是一个顶尖的战术家。”
  “军部想必也已经不敢再轻举妄动了吧。”正力松太郎问道,“有传闻说苏联、美国和德国也都对我们这里的事情产生了兴趣,政府正在极力对国际社会掩盖真相。”
  后藤俊介点了点头:“总之,现在军部已经陷入了两难,我们也许做不了多少事情了。我担心,一旦军部没有作为,民众会把情绪全都宣泄到我们身上。”
  正力松太郎却不屑地笑了:“后藤君,看来你也和军部里的其他人一样——你们太高估自己了。”
  后藤俊介微微一愣,不明白正力松太郎这句话的意思。
  正力松太郎缓缓站起身,朝门外走去。
  “民众的情绪早就爆发了。”正力松太郎低声说道,“只不过发泄的对象并不是军部。”
  
  一声脆响,日本棋院的窗户被一块石头猛地击碎了。
  随着这扇窗户被击碎,窗外的喧闹声猛地传进了日本棋院的走廊。
  似乎是因为这块石头的缘故,窗外的人群爆发出了一阵汹涌的欢呼声。人群隐隐有着要冲入棋院大楼的趋势,但被守在棋院外的士兵们奋力抵挡住了。
  与棋院大楼外的喧嚣相反,大楼内一片死寂。
  对局室内,春季大手合第二轮正在激烈地进行着。
  低段对局室内,从走廊上破碎的窗户外传来的嘈杂声隐隐地在房间里回荡着。众人能够清晰地听到那些令人恼火的谩骂声,却又无能为力。
  田中不二男重重地将手中的黑子拍下。落子的那一瞬间,他的对手脸上露出了震惊的神色——白军坚持不了多久了,这一局又将是田中不二男的速胜局。
  但田中不二男的脸上看不出丝毫兴奋之情,那重重地落子声并不是因为棋局胜负已定带来的兴奋,而是因为他的心已经被外面传来的嘈杂声搅得心神不宁了,不得不用落子声让自己冷静下来。
  不远处,高川格仍在静静地与对手争夺,他的白棋密布于整张棋盘之上。黑军气喘吁吁地看着不经意间已扩张至全盘的白军,忍不住在心底胆颤着——明明从一开局就开始追杀白军,却不知道为什么始终抓不到白军的衣角,一次次冲击都像是砸在了棉花上,使不出一丝力道,不知不觉却已经远远落后。
  高川格静静落下一子,白军已经稳稳地朝着胜利走去了。然而,高川格的脸上只看得到如冰一般的冷峻,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在走廊另一头的高段对局室,岩本薰缓缓站起身来,静静地朝着记录胜负的案台前走去。
  这里距离被砸碎的窗户比较远,嘈杂声听得不大清楚,只有隐隐的一丝游声而已,在纷纷的落子声中显得微不足道。岩本薰的脚步声在这个几乎只听得到落子声的房间里已经十分刺耳了。
  几名棋手静静地转过头,朝他看过去。
  岩本薰一言不发,缓缓走到案台前,拿起笔,在今天自己的对局栏里轻轻写下了三个字:不战胜。
  随后,岩本薰静静在这张表格上扫了一圈,看到桥本宇太郎的对局栏,缓缓代桥本写下了三个字:不战败。
  写完,岩本薰缓缓站起身,默默地离开了对局室。
  岩本薰先前所坐的那张棋座,棋盒始终没有打开过,一直静静地放在棋盘上。岩本薰对面的座位上,坐垫没有一丝被坐过的痕迹,与岩本薰刚刚起身的座位上深深凹陷下去的痕迹相比,实在有些碍眼。
  随着岩本薰的离开,小野田千代太郎也微微叹了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朝着对局室一侧的案台走去。
  春季手合赛第二轮,小野田千代太郎,不战胜。
  春季手合赛第二轮,吴清源,不战败。
  小野田写完,回过头看向正在对局的众棋手们,微微有些不安。
  在他写完之后,还有几名棋手仍然坐在只有一人入座的棋座边,静静地等待着对手的到来。
  本因坊弟子仍然都没有来。小野田在心底默默数着,但今天不止本因坊弟子,濑越门弟子也全都没有到,甚至濑越宪作本人也第一次缺席了手合赛。
  这不正常。
  小野田皱着眉头,缓缓地从对局室退了出去。
  走廊上,嘈杂声在两壁间回荡着,比对局室里听到的声音要杂乱得多。
  透过走廊上的窗户,小野田可以看到外面正把棋院大楼团团围住的人群。几倍于士兵人数的人群聚集在大楼外,熙熙攘攘地吵着,偶尔有几拨人各自带着自己的成员喊着什么口号,听起来大约都是些辱骂的话语。似乎有人看到窗户内的小野田正在望着众人,有人高声叫喊起来,很快所有人也都冲着窗户内的小野田高喊着什么。士兵们再次如临大敌,用枪当做盾牌驱赶着有些失去理智的人群。
  这局面让人有些寒心。
  来到休息室,小野田看到了刚刚从对局室走出来的岩本薰。而在休息室深处,大仓喜七郎也在。
  看到小野田进来,岩本薰伸手拿来一份新的报纸,递给了小野田——岩本薰自己手中正打开了一份,他正在看着上面的新闻。
  “报纸上说我们是懦夫,不配做日本人。”岩本薰的声音毫无感情,像是机械发出的声响似的。
  小野田苦笑着接过报纸,但没有打开,只是缓缓地坐到了岩本薰的对面。他们的中间,是一张棋座。
  “难得来一趟,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回去太没意思了。”小野田说着,“岩本先生,我们俩下一局吧,只当是娱乐娱乐。”
  岩本薰稍稍想了想,便也放下了报纸。
  报纸上似乎只有两条消息:日本军队战无不胜;日本棋手置日本安危于不顾。
  不久,休息室里也响起了落子声,但比起对局室,这里的落子声有些孤单。
  “濑越宪作为什么没来?”大仓喜七郎突然低声问道。
  他并没有称呼“濑越先生”,而是直接说出了濑越宪作的名字。小野田和岩本薰都微微有些吃惊,他们感觉到了大仓喜七郎的不满。
  “也许濑越先生在来的路上被什么人为难了吧。”小野田低声答道,“我今天出门的时候也险些被人拦在半路,幸亏护送我的士兵带着我跑进了小路。”
  “荒唐……”大仓喜七郎几乎没有等小野田的话说完,“荒唐极了!为什么要把事情推到日本棋院头上来?又不是我们跑去岛根放雾气的。”
  小野田微微笑了笑,随后专心看向棋局。
  “小野田君真的觉得濑越先生是碰巧被挡在了路上的吗?”岩本薰突然低声说着,语气仍旧如机械一班,这让小野田微微感到了一丝寒意。
  “也许吧,只是我的猜测。”小野田低声说着。
  “那为什么濑越门的弟子也一个都没有到?”岩本薰接着说道,“本因坊的弟子也都缺席了,这可不是巧合。上次濑越先生去过本因坊,但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濑越先生迟迟不肯说出来……”
  “你想说什么?”小野田微微有些不耐烦。
  岩本薰微微抬起头,看向小野田:“我猜测,濑越先生一定从名人那里知道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情,所以连濑越先生也不来参加手合赛了。”
  小野田微微一惊!
  
  好精彩的对杀!
  濑越宪作在心底暗暗惊叹着。
  在他的身前,他最得意的两名弟子吴清源和桥本宇太郎正坐在棋座两侧,在他的面前尽力地争斗着。
  桥本宇太郎的白军招招料在敌前,从战事一开就微妙地掌握着战场局势,从容布置,行军如飞。吴清源麾下黑军则四处试探,四处腾挪,使得白军尽管布下天罗地网,也始终难以抓住黑军破绽。战至中盘,两军仍不相伯仲。随后,黑白各遣出一支强军奔袭中腹,展开了一场天王山决战。这场直接关系双方势力消涨的决战很快波及全盘,双方精锐尽出,围绕着中央的两支强军劲弩齐发!
  在中腹缠斗着的双方巨龙互相撕咬,同时又灵巧地躲过四处袭来的明枪暗箭,整张棋盘硝烟四起却又难分高下……
  濑越宪作看向桥本宇太郎。桥本的眼睛飞速地在棋盘上四处张望,似乎棋局上的种种变化在他眼中自行演算着。每当吴清源落下一子,桥本宇太郎都立刻跟上,几乎不假思索,似乎将全盘计算早已看尽。
  桥本宇太郎能在最短的时间之内看清棋局变化,处处才华横溢,却又不露声色,屡屡将敌军妙极化于无形。这种才能,当今棋界无出其右者,连濑越宪作也自叹不如。
  濑越宪作又看向吴清源。一张稚嫩的脸上却写满了只有身经百战之人才有的处变不惊,棋局变化竟激不起他脸上一丝一毫的波澜。
  棋盘之上,吴清源的招法神出鬼没,看似破绽百出却又处处暗藏玄机,行棋肆无忌惮却又精妙异常。濑越宪作默默在心底惊叹着,年方二十竟已有如此才气,世所罕见。
  如今眼前这两位弟子的发展早已远远超出了他当年的预料,即使自己面对现在的他们也绝无必胜把握了。
  不久,棋盘上烟尘落尽,桥本宇太郎缓缓将取出的白子又投入棋盒。
  “我输了。”他向吴清源缓缓行了一礼。
  濑越宪作微微一惊,再看向棋盘,却分明感到棋局似乎还未结束。濑越宪作仔细审视了一会,思索再三,才终于发现白棋生路确实已断绝,棋局已终。
  桥本宇太郎对这局棋胜负的判断竟远远快于自己这个师父!
  濑越宪作回过神来,却发现两名弟子都正期待地看着自己。
  “师父,我们可以去棺木阵挑战了吗?”桥本宇太郎低声问道。
  濑越宪作看着眼前的棋局,仔细回味着棋局中每一步妙手奇招。两人的着法已经十分出类拔萃了,但是濑越宪作始终没有一丝信心。
  “再弈一局吧。”濑越宪作低声说道。
  “师父,刚才那局棋我和师兄哪里弈错了吗?”吴清源有些不解地问道。
  濑越宪作却微微摇摇头:“你们没有弈错什么,整局棋都十分精彩。”
  “那为什么还要再下一局?”桥本宇太郎问道。
  濑越宪作沉默了片刻。
  “我找不出哪里不对,但是我感到这样的棋赢不了那些蒙面人。他们是阴间的棋手,他们对棋的研究远远超过我们。现在这局棋,也许在他们看来不值一提。”
  “可是我们要练到什么时候?”桥本宇太郎有些不满。
  濑越宪作只是微微低着头:“多弈一局再说吧。”
  
  “你终于胜了一局。”秀哉轻声说着,但他的语气中并没有多少欣喜,“可你的进步太慢了,小岸壮二比你年轻十岁的时候就已经能受先胜过我了。”
  前田陈尔微微低着头,他感觉不到多少首次受先对弈击败师父的喜悦。他感到自己已经尽全力了,却迟迟得不到师父的认可。
  “再弈一局。”秀哉低声说道。
  “是,师父。”前田陈尔低声答着,开始收拾棋盘上的棋子。
  然而,前田陈尔将一粒粒棋子放到手中的时候,却感到了这些他已经触摸了几个月的棋子似乎有些陌生了。
  前田陈尔心底很清楚,自从昨天秀哉终于说出了事情真相之后,自己的心思完全变了。如今再看到这些棋子,他感到自己眼前看到的简直就是一柄柄沾着血迹的刀刃。
  终于,他缓缓停了下来。
  秀哉微微有些不满:“怎么了?”
  然而,前田陈尔却轻轻放下了手中的棋子,这让秀哉大感意外。
  “师父,请让弟子去棺木阵挑战吧。”前田陈尔低声说道。
  秀哉一惊,整个房间里顿时陷入了彻底的沉寂。
  师父日夜训练我,起初只是因为看错了我,误以为那些蒙面人所授的招法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如今师父一点一点认清了我的真实实力,也开始一点一点地对我失望。也许我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值得师父如此看重的人,用棋艺让师父真正看重我恐怕是一个我今生也无法完成的目标了。对于我来说,唯一能让师父对我刮目相看的,也许就是不顾一切去水晶棺木阵挑战了吧,毕竟那种不畏死的精神也许还能让师父感动。
  前田陈尔想着这些,静静地等待着师父的默许。一个不成器的弟子而已,师父没有理由保护自己。
  然而,前田陈尔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脸被师父猛地扇了一巴掌!这一下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于前田陈尔没有丝毫准备。
  一声沉闷的响声,猛地打破了房间里的沉默。
  秀哉的身材瘦弱,没有什么力气,这一巴掌打得也并不疼。然而,前田陈尔却只感到自己的脸上一阵火辣辣的感觉。
  尽管常常被师父责骂,但师父从没有打过自己啊!
  前田陈尔震惊地看向师父。
  师父很快便坐了回去,恢复了那端正得令人惊叹的姿势。
  “收拾棋子。”秀哉坚定地说着,“再弈一局!”
  为什么?难道我就如此不堪,以至于你连死得骄傲点的资格都不愿给我吗?
  前田陈尔缓缓坐回身子,重新开始收拾棋子。然而,他的心底似乎被一道利刃划开了,淌着鲜红的血。
  
  下午,手合赛第一天的赛事结束了。
  休息室内,众棋手的围观之下,小野田和岩本薰之战也有了结果——岩本薰执白两目半小胜。
  众棋手们相互寒暄几句,随后便排好队站在了走廊里,等待着荷枪实弹的士兵打开棋院大门并护送他们一一回到各自家中。
  这真是这些棋手们几十年来从未经历过的状况。
  有人在棋手的队伍中不正经地开着几句玩笑,但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
  很快,大门打开了。士兵们一个个如临大敌一般,这样的阵势实在不像是在棋院里。
  在士兵们的带领下,棋手们一步一步缓缓地走了出来。大楼外,人群层层聚集着。从他们的眼中,他们能看得到愤怒。
  “懦夫!”突然有人在人群中朝着棋手们喊道。这一声很快引起了人群的共鸣,大家纷纷高声喊了起来。乍一看,棋手的队伍竟像是即将奔赴刑场的犯人似的!
  “为什么不敢去棺木阵挑战!”距离棋手比较近的人高声喊着,“就因为你们的胆小,要整个日本都跟你们陪葬吗?”
  棋手们沉默不语,只想赶快加快脚步回到家里去。
  突然,从人群中飞来了一块石块!
  棋手队伍站得很密,人们躲闪不及,这块石头竟正砸在铃木为次郎的额头上!铃木为次郎眼前一花,险些晕死过去。
  铃木为次郎还没回过神来,便听到人群的高喊声和凌乱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还有士兵鸣枪的声音,搅得他的耳朵一阵阵耳鸣。一片慌乱中,铃木为次郎听到领头的士兵高喊着让棋手退回大楼里去,紧接着又是人与人的一阵拥挤碰撞。
  棋院大楼前陷入了一片彻底的混乱。
  不知过了多久,棋手们终于全部挤进了大楼里。众人赶紧围到铃木为次郎身边,看到他的额头被石块砸出了一道伤口,血顺着额头流了下来。
  大楼里的人们手忙脚乱地为铃木为次郎找来绷带和药物,七手八脚地帮他处理着伤口。
  “看来今天很难把大家都送回家了。”大仓喜七郎对众人说道,“棋院里有很多空房间,大家如果不介意,今夜就在棋院过夜吧。”
  众人面面相觑一阵,随后只好纷纷点了点头。
  门外的喧嚣声越来越响,间或夹杂着几声士兵对天鸣枪的声音。
  看来今晚大家都没法睡个安稳觉了。
  众人正打算各自散去之时,走廊里却突然传出了隐隐的哭声。众人心惊,循着哭声看过去,发现那竟是铃木为次郎!
  “师父……”木谷实赶紧跑过来,“伤口很疼吗?”
  铃木为次郎却微微摇了摇头,但他忍不住自己发出的呜咽声。
  “棋道不应该是这个样子……”铃木为次郎哽咽着说道,“围棋什么时候变成了这幅模样了……”
  众人静静听着,都不说话。
  棋院大楼里,门外的喧嚣声和一个苍老的啜泣声相互交缠着,除此之外竟听不到一丝别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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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求战


  
  后藤俊介静静地绕着棺木阵一步一步地走着。这是他第一次在这里巡逻,也是他第一次感觉到这个棺木阵原来如此之大,似乎走上一辈子也看不到尽头。
  难以想象,如此恢弘的棺木阵,竟被飞行员称作是陆上的幻觉。
  后藤俊介每走几步,就会看到一拨新的哨兵,向他行礼。也许从某个角度看上去,这些行礼的士兵就像是湖上的涟漪似的吧。后藤俊介面无表情地走着,在脑中胡乱想着这些事情。突然,他猛地停下了脚步。
  不远处的警戒线外,一个中年男人正微笑着看向他——那个男人穿着古旧的长袍!
  后藤俊介微微有些警觉起来了。
  “你们看到那个人从哪里来的吗?”后藤俊介微微指向那个男人,对身边的哨兵问道。
  “报告长官,没看到!”哨兵高声喊道。
  这些蠢材士兵,回答机密的问题也能大声喊出来的吗?生怕别人不知道不成……
  后藤俊介稍稍犹豫了一会,终于迈开步子朝着那个中年人走去。
  看到后藤俊介走过来,男人的脸上似乎露出了一丝欣喜。
  “你在等我?”后藤俊介凑到那个男人身前,低声说道。
  男人微微点了点头。
  “你是谁?”后藤俊介更加小声地问道。
  “给你写过信的蒙面人。”男人答道。

  “使者出去了?”混沌低声问着,静静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棋盘上已战得天昏地暗,黑白两军四条大龙交织在一起,竟互相撕咬着,难分难解!
  “我知道。”坐在棋盘对面的穷奇笑道,“他向我请示过了。”
  说着,穷奇也落下了一子。黑白两军在四龙交汇的地方将兵刃狠狠地碰撞在一起,迸出了令人胆寒的火光。
  “穷奇,你迟早有一天会被你的大胆毁灭的。”混沌低声说道,“那个使者太过活跃了,你恐怕控制不住他。”
  “无妨。”穷奇竟微微笑了,“我正希望他能做出些我控制不住的事情出来,这样才会有趣。如果一切都在计划之内,不是太无聊了嘛。”
  混沌微微摇了摇头,他感到穷奇有时候实在让人无法理解:“使者打算干什么去?”
  “去给我们找一个挑战者进来。”
  “有这个必要吗?”
  穷奇却哈哈大笑。
  “难道我们四个整天在这里互相切磋很有趣吗?”穷奇说道,“我们四人的棋力根本就不相上下,难分伯仲。何况我们对对方的棋路都已经了如指掌了,毫无新鲜感。我现在只希望能找到一个新的对手,不管是谁。使者正好有这个意思,干嘛不让他去?”
  “你不去监视他?”
  “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穷奇说道,“之前的两个使者,我日夜不停地监视着,结果如何?他们还不是偷偷给世人通风报信了?人若有意害你,纵使你钻进他肚子里,他也有办法害你。”
  “这么说,你已经认定这个使者忠于座主,所以不需要防范了?”
  穷奇微微眯起了眼睛:“这个我可不知道。不过如果我知道了,这个使者也就变得无趣了,不是吗?”
  混沌默默看着棋盘,沉思了片刻。随后,他取出棋子,落在棋盘上——黑军静静退后了一步,撤出了主战场。
  “穷奇,你是个疯子。”一子落毕,混沌轻声说道。
  穷奇看着棋盘,沉思半晌,随即又露出了微微的笑容。他也缓缓取出一粒棋子,落在棋盘之上——白军也静静后撤一步,让出了尸横遍野的交战阵地。
  随着双方各退一路,四条巨龙竟在棋盘中央各自收兵,谁也无力再进一步,互相形成了双活之势!
  “混沌,你要相信,有时候你的敌人也会愿意乖乖地走上你为他指明的道路。”穷奇的笑显得有些诡异。

  “为什么要给我写那封信?”后藤俊介低声问道,“为什么给我写信要用密码?为什么要告诉我之后发生的事情,却不让我阻止?为什么要我去保护吴清源?”
  后藤俊介的问题太多了,男人静静抬起手,制止了他。
  “我知道你想问的事情有很多。”男人也低声对后藤俊介说道,“但是现在我没有时间一一解释清楚。我只能告诉你,虽然我是蒙面人中的一员,但我是站在你们这一边的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帮你们。现在情况有变,如果再没有棋手上阵挑战,岛根的雾气将会扩散,到时候会有更大的损失,我现在需要马上找到一个人上阵,拖延敌人的计划,为你们争取更多时间。”
  后藤俊介有些不解,但军人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人所说的这些话如果属实,那将是极有价值的情报。
  只不过……
  “我怎么确定你不是在设陷阱害我?”后藤俊介警惕地问道。
  男人的神情有些焦急:“我没有时间向你证明这一点。我大多数时候都被监视,所以给你写信必须要用密码。但是现在没有人监视我,这一段时间我是自由的,所以我才会亲自来和你见面。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监视会重新恢复,所以请你也不要让我把时间浪费在这些无用的事情上。我只想知道,你究竟相不相信我?”
  后藤俊介微微沉思了片刻。
  “你那封信上所说的一切,到目前为止全部应验了,我没办法不相信你。”他看了看不远处坚不可摧的棺木阵,低声说道,“也许这个时候只有相信你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男人轻轻点了点头。
  “告诉我,棋界现在到底是什么反应?”男人问道。
  “一片混乱。”后藤俊介答道,“日本棋院遭到了暴民的包围,军队不敢轻易开枪,所以现在几乎所有日本棋院的棋手都被困在棋院大楼里,从下午到晚上形势都没有好转。”
  男人皱起了眉头,焦躁的情绪似乎变强了。
  “所有人都被困在日本棋院了?”男人低声说道,“难怪至今也没有人上台迎战。”
  “不让棋手上台迎战是军部的意思。”后藤俊介说道,“军部认为这件事不能交给棋手解决,所以不允许他们进入棺木阵。”
  “蠢货!”男人低声骂道,“难道不能让他们试试吗?”
  “如果有一个人尝试了,恐怕之后上阵的棋手就会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后藤俊介摇了摇头,“一旦发展到那种情况,我恐怕不敢保证能在不被发觉的情况下保证吴清源的安全了。”
  “可现在形势所迫,如果仍然没有人挑战,牺牲只会更大。”男人看着后藤俊介,“你可不可以故意放一个人进去?我会想办法让你免于被追究责任。”
  后藤俊介微微一愣。
  “放谁进去?”他轻声问道。
  “有谁没有被困在棋院大楼?”
  “听说濑越宪作一门和本因坊所有弟子都没有参加今天的手合赛,所以都幸免于难。”后藤俊介答道。
  男人微微沉思了一下。
  “水晶棺木阵出现之后,本因坊秀哉有过什么举动吗?”
  “一直躲在本因坊,探不出什么消息来。”后藤俊介答道。
  既然如此,看来只有一个办法了……
  男人微微向后藤俊介行了一礼。
  “谢谢你,后藤大佐。”男人恭敬地向后藤俊介行了一礼。
  第一次被这个人叫自己的名字,后藤俊介有些不习惯。
  “你究竟是谁?你怎么会找到我?”后藤俊介问道。
  然而,他惊讶地发现身前这个人正慢慢化为一丝雾气!
  “我与正力社长有交情,从他口中听过你的事情。”男人仓促地说道,“多谢你的信任,我认定你将是能拯救这个世界的人。”
  后藤微微一惊,他伸手想抓住即将隐没在雾中的男人,但他的手伸过去的时候什么也没有抓到。

  “蠢货!”秀哉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吼了出来,“你是怎么判断的局势?你落子前到底有没有计算过?明明已经远远落后,却还下得这么草率!”
  连正在房内休息的弟子们都听到了秀哉的声音,不禁为之一震。
  然而,就坐在秀哉身边的前田陈尔,此刻却面无表情,即使秀哉的怒喝竟也不能让他有一丝触动。
  秀哉吼完,却意外地发现前田陈尔没有一点反应,一时有些慌张。但随后,他极力冷静下来,取出一粒白子落在了棋盘之上。
  前田陈尔默默地看着秀哉落子,随后不作任何思索,又取出一粒黑子无所顾忌地拍在了棋盘之上。
  一支毫无意义的孤军,擅自闯入了必死之地,几乎还没有来得及发出一点声音就被淹没在了白军阵内。
  “蠢货!蠢货!”秀哉难以抑制自己的怒气,又厉声责骂起来,“你这下的是什么棋?刚学棋的孩子也不会下出像你这么荒唐的棋招来!你这十几年的棋白学了!”
  然而,前田陈尔仍然不为所动,只是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棋盘。
  连秀哉也微微有些惊讶了。
  随着秀哉下一手落毕,前田陈尔随即又轻率地落下一子,毫不做思索,下出了一招自毁棋型的大俗手。
  秀哉怒不可遏,竟猛地把盘上棋子全部打飞!四散的棋子在房间里惊恐地逃窜着,发出一阵阵急促的撞击声。
  “你想被我逐出本因坊吗!”秀哉瞪大了眼珠子,将心中的怒火全都释放了出来,使得房间里的梁柱都颤抖了起来。
  然而,前田陈尔竟依然如死了一般,毫不在意,只是默默看着棋盘。
  “去给我把棋子捡回来!”秀哉沉重地喘息着,“把刚才的棋局重摆一遍,接着下!”
  若在以往,前田陈尔应当已经颤抖着向师父叩首,然后慌张地开始收拾棋子了。但现在的前田陈尔似乎对这些话完全不放在心上,竟依旧坐在原地不动!
  “我不想下了。”前田陈尔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听不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感情。
  秀哉微微一惊,随即还未消散的怒气又爆发了出来。
  “懦夫!”秀哉再次怒骂道,“连自己的师父都不敢挑战,将来如何捍卫本因坊的荣誉?懦夫!”
  “你说我是懦夫,难道你就不是吗?”前田陈尔的语气仍旧如水一般平静,然而这平静的语气却反而使得这句话更加杀气腾腾!
  秀哉突然愣住了——前田陈尔从不敢这样对自己说话。
  “你刚才说什么?”秀哉压低声音问着,似乎随时准备放开嗓子再把前田陈尔怒斥一顿。
  “你是一个懦夫。”前田陈尔毫无顾忌地抬起头,静静看着秀哉的眼睛,“若你想证明你不是,不妨去棺木阵挑战试试?”
  秀哉心头一惊,随即又恼羞成怒:“放肆!你算什么东西,竟敢这样跟我说话?你不怕我把你逐出本因坊吗?”
  “那就把我逐出本因坊吧。”前田陈尔缓缓地说道,“就如你当年赶走了助你夺取本因坊之位的野泽竹朝和高部道平那样,把我也逐出本因坊吧,这样我便可以放心地去棺木阵挑战,不需要再经过你的允许了。”
  秀哉惊讶得无法动弹,瞪着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完全陌生的前田陈尔。
  前田陈尔微微将身体前倾,凑到了秀哉面前。
  “在你心目中,除了小岸壮二,还有谁是你的弟子?”前田陈尔悠悠地说道。
  为什么你始终不肯承认我?为什么无论我怎么努力都不能让你满意?为什么要一刻不停地提醒我曾有一个小岸壮二比我更强?既然你如此看不起我,却又为什么连慷慨赴死的机会都不愿意给我!
  “而且,我要提醒你一件事。”前田陈尔仍旧淡淡地说道,“小岸壮二,很多年前就已经死了……”
  前田陈尔凑到了秀哉的眼前,秀哉这时候才发现前田陈尔并不是什么表情都没有的——他的眼中,隐隐有泪光。
  前田陈尔说完,静静地起身,向门外走去。走到了门口,他恭敬地向秀哉鞠了一躬。
  “师父,弟子前田陈尔最后一次向您告辞。明天一早,我就将离开本因坊,请师父恕罪。”
  前田陈尔缓缓地说完这些话,转身关门离开了。
  房间里,只剩下了愣在原地的秀哉,和一地散落的棋子。
  懦夫?
  秀哉缓缓拾起身边的一粒棋子,默默地把玩着。
  在昏暗的灯光下,精致的棋子闪烁着迷人的光泽。秀哉看着这星点一般的亮光,渐渐平静了下来。
  我不过是想保护我的本因坊,这怎么能被称为懦夫呢?本因坊家从幕府时代开始历经数百年而不倒,我不过是想把这个棋界的象征继续传承下去,这怎么能被称为懦夫呢?
  我是本因坊家主!我怎么能被称为懦夫呢?
  “一个很有骨气的年轻人啊。”
  一个似乎有些熟悉的声音从门边响起,令秀哉稍稍有些惊讶。
  他赶紧看过去——门边有一个淡淡的人影,灯光昏暗,暂时看不清人脸。
  但是,这个人的衣服,秀哉并不陌生——一件古旧的长袍!
  “谁?”秀哉警觉地问道。
  那人却微微笑了。他缓缓地向秀哉走过来:“田村保寿,你不认得我了吗?”
  灯光缓缓照亮了那张脸,秀哉却顿时惊恐起来!
  “你……你是……”
  那人微微向秀哉行了一礼:“高部道平,拜见本因坊家主秀哉名人。”

  “为什么你没有死?”秀哉看着坐到了自己对面的高部道平,惊恐地问道。
  “若别人问我这个问题我也许还要多做解释。名人,难道你也不知道这其中的原委吗?”
  “这么说来……”秀哉微微冷静了一些,“当时那个水晶棺木……”
  “是蒙面人把我的尸体放了进去。”高部道平答道,“我是自愿放弃了生命,成为了他们当中的一员。”
  自愿放弃了生命……
  “这么说来,这几次在东京现身的蒙面人都是你?”
  “不错,是我。”高部道平静静地答道。
  “设下水晶棺木阵,逼棋手前去挑战的也是你?”
  “我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高部道平笑道,“那不过是我奉别人的命令办事而已。”
  “那个阴间棋手?”秀哉问道。
  “不错,那个棋力接近于神的高手。”高部道平的眼中竟有欣羡的神色。
  秀哉微微沉默了片刻。
  “你来找我做什么?”秀哉缓缓问道,“来与我对弈?你该知道,凭你的棋力,想胜我根本绝无可能。”
  高部道平低声笑了笑:“没错,你是不败名人,我从很早以前就是你的手下败将了。我自然不敢轻易与你争斗,但是我认为你该去与那些蒙面人争斗一番。”
  “我若不去呢?”
  “天下大乱,血流成河。”高部道平毫不思索地答道。
  “那又与我何干?”秀哉也毫不思索地回答道。
  高部道平微微一惊,但紧接着他又笑了。
  没错,这就是本因坊秀哉的行事风格。
  “名人,在接下来这场浩劫当中,你究竟想做什么?”高部道平笑着问道。
  “保住本因坊,仅此而已。”秀哉答道。
  “你保得住吗?”高部道平紧接着问道。
  秀哉犹豫了片刻。
  “若连我的师父秀荣在阴间都败给了那个棋手,我想我既是亲自出手也没有多少胜算吧。”秀哉低声说道,“只不过,他的目的是证明世间无人能胜得了他,只要我不与他交手他就无法证明这一点。似乎你家主人也没有什么办法能奈何得了我,不是吗?”
  然而,高部道平却哈哈大笑起来,这令秀哉有些惊讶。
  “名人,你太天真了。”高部道平笑道,“你真的以为这样就能阻止得了你的敌人吗?”
  “有何不可?”
  “不妨让我来纠正你的两个错误吧。”高部道平诡异地笑着,“首先,你的师父秀荣在阴间不止是输给了一个阴间棋手而已。秀荣名人的棋艺,在阴间根本排不上名号!”
  秀哉心头猛地一紧!
  “胡说,先师秀荣名人在世之时,世间棋手无人能与之敌,除我之外甚至其他人都要受子与他对弈……”
  “那只不过是当世棋手而已。”高部道平笑着说道,“秀荣名人即使棋力再高,也不过是下了几十年棋的人。但那些阴间高手,随便找出一个来都是几百年的棋痴,他们对棋盘的认识要远远超出秀荣名人。即使是你,在阴间也只是一个不足道哉的小角色而已。”
  秀哉惊讶得长大了嘴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另外……”高部道平的目光变得严肃了起来,“那个棋手并不是来求你与他决战的,若他想与你对弈,他就一定有办法逼你出手,你不可能躲得了。大敌当前,你却只想着保护你的本因坊。田村保寿,你的愚蠢简直超出了我的想象——若整个棋界都覆灭了,区区一个本因坊,如何独善其身?”
  “总会有人能制得住他!”
  “若连你这个当今棋界的王者,不败名人本因坊秀哉都心生畏惧,还有谁能与他匹敌?”高部道平几乎嘲笑着说道。
  秀哉一时语塞,随后陷入了沉思。
  “刚才那个年轻人,是你最得意的弟子吧。”高部道平不容秀哉喘息,继续说道。
  秀哉缓缓点了点头。
  “他要退出本因坊?”高部道平不屑地看着秀哉,“你就这样保护你的本因坊?”
  “这是我的事情,不需要你这个外人插手……”
  “外人?”高部道平的语气中似乎隐隐有着一丝愤怒,“田村保寿,你不要忘记了,我也曾是本因坊的弟子,当年是你把我逐出本因坊的!”
  “可你如今竟做了蒙面棋手那一边的人,你这叛徒,总算我当初没有看错你……”秀哉从牙缝中挤出了这句话。
  高部道平却又一次哈哈大笑起来:“田村保寿,你真是蠢得可怜。你以为我投入阴间棋手就是叛徒了?那我不得不告诉你,你最欣赏的弟子小岸壮二,在我之前就已经是蒙面棋手的一员了。”
  秀哉大惊失色,一直在手中把玩的棋子也从指缝间滑落,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声。
  一瞬间,房间里竟寂静无声,犹如死地。
  “小岸壮二,他在蒙面棋手当中?”秀哉颤抖着问道。
  “现在已经不在了。”高部道平平静地说道,“若你去了阴间,也许就能见到他了吧。只不过,你若去了阴间,不就要放弃你的本因坊了吗?”
  秀哉紧紧皱起了眉头,再没有说话。
  高部道平的嘴角却扬起了一丝不易被察觉的微笑。
  “水晶棺木阵明天如果再没有挑战者,那个阴间棋手就会将岛根的雾气扩大,到那时将会有更多人毙命。”高部道平缓缓地化作一片雾气,“明天必须要有一个人上台挑战,而这个人除了你,不会再有更好的人选了。”
  说完这句话,高部道平消失在了秀哉的眼前。而秀哉静静地坐在原地,神情呆滞,不知在想着什么。
  
  一夜在寂静中过去了,东方的天空开始微微泛白。
  有早起的本因坊弟子缓缓在走廊上行走着,困倦地打着呵欠。清醒一阵之后,他们就要开始做早功了。
  然而,秀哉的房内,秀哉就在棋座旁坐了整整一夜。天色微亮,东方的阳光盖过了屋内昏暗的灯火时,秀哉终于缓缓站起了身子。
  他静静地整了整衣衫,朝着门外走去。
  打开门,门外有两个本因坊弟子正好路过。他们看到秀哉走出来,慌忙站住身子,恭敬地行礼。
  “前田陈尔在哪里?”秀哉低声问道。
  “回师父的话,前田师兄还在屋内休息。”一个弟子低声答道。
  秀哉微微点了点头,随后头也不回地朝走廊尽头走去。
  “你们去告诉前田陈尔,若今天之后我没有回来,叫他继任本因坊家主之位。”秀哉淡淡地说道。
  两名弟子大惊失色:“师父,你要去哪里?”
  “水晶棺木阵。”秀哉缓缓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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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名人出阵


  
  天色微亮,前田陈尔便被门外的呼喊声吵醒了。他缓缓睁开眼睛,打算马上起身去做今日的早功,但很快他便愣住了。
  他想起了昨晚的事情。
  尽管已过了一夜,但是回想起那情绪却依然清晰异常。他感到了一丝悲哀,于是翻过身,继续睡下去。
  既然已经决心不留在本因坊,这最后一觉睡得懒些又何妨?
  然而,门外的声响却越来越大,似乎还有人正仓促地敲着他的房门。
  他终于有些不耐烦了,猛地起身将门拉开。
  门外是两个惊慌失措的师弟,此时正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粗气!
  有些怪异……
  “怎么了?”前田陈尔冷冷地问道。
  “师父……师父他去棺木阵了!”一个弟子焦急地说道。
  前田陈尔突然一震,一时间茫然不知所措。
  “而且……”另一名弟子也仓皇地说着,“师父说,如果他回不来了,要你继任本因坊家主!”
  师父要我继任本因坊家主之位!
  前田陈尔只感到脑中嗡的一声,随后便遁入了一片虚无当中,似乎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失去了真实感,什么都感受不到了一般……
  
  “濑越先生……”家中的仆人仓促拉开了濑越宪作的房门,慌张地向濑越宪作鞠了一躬,“实在不好意思,外面出了点意外。”
  随着房门拉开,门外的喧哗声很快便传入了屋子里。
  吴清源和桥本宇太郎激战正酣,似乎对于屋外的声音一点反应也没有。濑越宪作静静看着二人对弈,而对于仆人的搅扰他微微皱了皱眉头。
  “外面怎么了?”濑越宪作低声问道。
  “有一个乞丐,赖在先生家门外不肯走……”仆人答道。
  乞丐?这个时候就为这样的事情来打扰我吗?
  濑越宪作不耐烦地呼出一口重气:“给他些钱,打发他走。”
  仆人却有些为难:“我们给了钱,但是他就是不肯走,说是受人之托,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濑越先生,否则绝不离开。”
  濑越宪作微微抬起了头。
  重要的事情?乞丐?
  他突然脑中一震——用乞丐办事,这是酒井义郞的风格!
  “他要说什么事情?”濑越宪作突然有些激动了起来。
  “他不肯告诉我们。”仆人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说这件事必须告诉濑越先生本人。”
  濑越宪作不作犹豫,迅速起身朝屋外奔去。正在濑越宪作身前对战的吴清源和桥本宇太郎都有些惊讶,面面相觑。
  来到屋外,果然有一个乞丐抱着院子里的一棵树,正和仆人们耍着无赖。
  “我就是濑越宪作。”濑越宪作匆忙地跑过去,“你要给我带什么消息?”
  乞丐看过濑越宪作的照片,一眼辨认出了这个人。他兴奋异常,于是赶紧把自己记住的那番话如连珠炮般吐了出来:“请濑越先生赶快去水晶棺木阵,本因坊秀哉名人已经朝那里去了,似乎是打算上台挑战!”
  乞丐说完,如释重负一般,飞速跑出了濑越宪作家的院子。濑越宪作却愣在原地,半晌没有反应!
  
  “外面的人在退了!”棋院大楼里有人高声叫道。
  刚刚从睡梦中醒来不久的棋手们突然被这句话一惊,随后纷纷跑到窗户边朝外看去!
  果然,一直在棋院大楼外守着,整夜都没有散去的人群正一点一点地退走,似乎是有些人在人群中散布着什么消息,随着这个消息的传开众人也一批一批地朝着某个地方飞奔而去了!
  没过多久,棋院大楼外围困着棋手们的人群竟全部跑光了!棋院大楼外此刻只剩下一片狼藉,像是激战过后的战场。
  “怎么了?”铃木为次郎坐在房间深处,朝刚从窗户边跑回来的木谷实问道。
  “好像出了什么大事情……”木谷实答道,“外面的人突然全都跑了,而且都是朝着一个方向跑的。”
  铃木为次郎一惊:“什么方向?”
  木谷实皱着眉头,沉思片刻:“我觉得,好像是水晶棺木阵的方向……”
  “那些士兵也跑了!”有人高声喊着。
  众人急忙又从窗户里望过去,大楼外果然有一队队的士兵飞速向刚才人群离开的方向飞奔过去了!
  众人正在犹疑之时,大仓喜七郎慌慌张张地朝这个房间跑了过来。
  “大家快去棺木阵!”大仓喘着粗气朝众人喊道,“好像是本因坊秀哉名人要去挑战蒙面棋手了!”
  棋手们突然猛地沉寂了片刻,随即爆发出了巨大的骚动!
  清晨的街道上,却充斥着异样的喧哗。
  一个庞大的队伍走在东京的大街上,并且队伍还在不断地壮大,每到一处都有新的成员加入。没过多久,这支队伍就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
  而走在队伍最前端的,却是一个身材矮小瘦弱的老人!
  老人穿着自己最华美的一套和服,缓缓地向前走着,面容坚毅,步伐有力,看上去像是浑身上下充满了杀气一般!
  当濑越宪作看到这情景的时候,他感到了一种极致的恐惧——这样的气势,简直令人不敢站到队伍的对面去……
  “名人必胜!”队伍中有人高声喊道。
  “名人必胜!”这支雄壮队伍中的每个人都竭尽全力,高声喊道。
  这声音似乎让大地都颤抖了起来!
  路过濑越宪作的时候,秀哉的脸色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似乎他跟本就没有注意到濑越宪作和他身边吴清源、桥本宇太郎几人的存在。
  他的眼睛一直静静地注视着前方,棺木阵的方向,似乎除了那里他什么也看不到了。
  “走。”濑越宪作低声对身边的吴清源和桥本宇太郎说道,“我们也走到队伍里去。”
  然而,走到了队伍里,濑越宪作却惊讶地看到了小野田千代太郎、加藤信、岩本薰三人!
  “濑越先生,你也来了……”岩本薰的语气有些怪异,似乎对于濑越宪作的到来并不十分欢迎。
  但他的这句话让正跟着人群向前走得小野田和加藤信猛地一惊。
  “濑越先生?”他们似乎都有些惊讶。
  没有参加手合赛的濑越宪作以及他的两位弟子,吴清源和桥本宇太郎不知什么时候竟走到了队伍当中。
  “昨日手合赛之时,你跑到哪里去了?”加藤信问道。
  濑越宪作却微微叹了口气:“这个说来话长,稍后再给你们解释吧。名人这边为何突然出手了?”
  “我们也不清楚。”加藤信低声叹道,“似乎名人仓促地做出了这个决定,具体情况谁也没搞清楚。也许,名人是早就有了这样的想法,所以前几日都让本因坊弟子留在家中为自己备战吧。”
  “不,绝不是这么简单。”濑越宪作坚定地说道。
  众人微微一阵诧异。
  “濑越先生何出此言?”岩本薰有些不快地问道。
  “如此庞大的队伍里,你们看到了一个本因坊弟子的身影吗?”濑越宪作低声说道。
  众人一惊,赶紧转头四处张望——果然没有看到任何一个本因坊弟子!
  “前田陈尔真的以为自己是本因坊家主了吗?”本因坊弟子高桥重行高声喊道,“他凭什么对我们发号施令?”
  “前田兄继任本因坊家主乃是秀哉师父之命,此时师父不在自然应当由前田师兄主管坊门一切事务!”另一名本因坊弟子村岛谊纪不甘示弱高声回击道,“你们不服从前田兄号令,就是不服从秀哉师父之命!”
  “混帐!秀哉师父正与强敌决战,难道我们坊门弟子可以不管不顾吗?”
  “你去了又能如何?你敢代师父与强敌一战吗?”
  双方互不相让,唇枪舌剑地交锋着。本因坊弟子也分成了两个阵营,在训练室内高声争吵着。
  前不久,前田陈尔让人给众人传来了他在秀哉走后发下的第一条命令:本因坊弟子不得去往水晶棺木阵观战!
  此刻前田陈尔正在秀哉的房内,他能听得到远处训练室内传来了激烈的争吵,但他却丝毫不愿去思考那些事情。
  他的身前,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棋座,昨夜他甚至还在此与秀哉对弈,今天却第一次看到这个房间空空如也的样子。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个空旷的房间里,却似乎也有着一丝诡异的威严感,让前田陈尔几乎喘不过起来。
  本因坊家主的卧房!
  前田陈尔的脑中突然冒出了一个他从未有过,甚至令他自己也感到一阵惊慌的想法……
  师父的座位,坐上去会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这个想法让前田陈尔的心脏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如奔腾的洪水一般无法抑制地兴奋着!
  那个空空的座位就在身前,这是秀哉为他留下的位置!
  前田陈尔竭力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呼吸,缓缓地朝着那个座位走过去。他感到自己迈出的每一步都如此沉重,似乎自己的面前有一阵阵的强风将自己向后吹去。
  终于触摸到了秀哉的座位时,前田陈尔感到自己的心猛地颤抖了一下,几乎要让自己晕厥!
  他缓缓地坐了下来,全身却警觉地感受着身边的一切。
  他眼前看到的景像是如此新鲜,尽管这是他每天都来的地方。从这个方向看这个屋子,这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这地方竟陌生得有些恐怖!
  在他的身前,就是盛白子的棋盒。
  他努力定了定神,从盒子里摸出一粒白子。
  握住白子的感觉,与握住黑子竟似乎有些不同。
  前田陈尔喘息着,静静将棋子向棋盘的右下角放过去。尽管这个角就在自己身前,前田陈尔却感到这一抬手比以往都要困难得多。
  精致的棋子静静地被放落在名贵的棋盘之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这响动很快便被柔软的木质棋盘吸收,使得这声落子声显得异常清脆,清晰。
  这一声清晰的响动之后,却像是万籁俱寂一般!
  前田陈尔静静地聆听着这份寂静,疯狂跳动着的心脏缓缓平静了下来。
  原来这就是师父的位置。
  前田陈尔缓缓呼出一口气,正要将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无意间却从眼角扫见身边似乎有人影。前田陈尔心头一紧,乍瞥过去,似乎是秀哉不怒自威的脸!
  他大惊失色,赶紧飞速地撤出师父的座位,惊恐地朝着他所瞥见的那个方向拜伏在地,口中甚至忍不住发出了几声惊恐的叫唤!
  等到他感觉到自己所出的一身冷汗时,他才渐渐平静了下来。他谨慎地抬起头,却看到那里哪有什么人影?不过是和式墙壁上最普通的纹理罢了。
  前田陈尔松了一口气,不安地喘息着。
  训练室里仍在喧哗着,谁也不肯平静下来。吵了很久,突然有人将训练室的大门猛地拉开。
  众人看过去,却发现站在门外的是前田陈尔。
  众人全都愣住了,面对这个昨日还只是自己同门,今日却可能要成为自己家主的人,谁也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
  这时的训练室,终于安静了下来。
  “我不让你们去棺木阵,不是因为我不近人情。”前田陈尔低声说道,“我做不了本因坊家主,本因坊家只有一个人可以做家主,他就是不败名人本因坊秀哉。”
  众人微微心惊,却又更加不知所措。
  “师父是天下最强的棋手,世间无人能胜之。”前田陈尔接着说道,“今日师父亲自出手,必定能得胜而归。等师父回来,看到你们竟然一天的功课都没有做,你们说师父会如何?”
  众人不禁倒抽一口凉气——秀哉的愤怒,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无法承受的!
  前田陈尔说完,原本在激烈争吵着的众人纷纷缓缓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训练室内静得出奇,就如以往一样。
  师父必定会得胜归来的。前田陈尔默默对自己说道。
  随着几声枪响,队伍终于止住了前进的步伐。
  然而,看着眼前这庞大的队伍,即使见过惨烈战场的后藤俊介也不禁稍稍有些惊讶。
  但军部给他的命令是守住棺木阵,不得让任何人进出。如今这支队伍再向前走一步,便会让他的这条军令被废了。
  只是,不过数百人的卫队,却面对成千上万的人,如何抵挡得住?
  然而,出乎后藤俊介意料的是,在他的卫队鸣枪示威之后不久,前方人群中竟也响起了几声清晰的枪鸣声!随着这几声枪响,人群中爆发出了剧烈的欢呼声。
  后藤俊介不会听错,人群中那几声枪响是陆军步枪的声音,也就是说有军队士兵也在那人群之中,而他们竟是支持秀哉上阵挑战的!刚才那几声枪响,分明是他们对于鸣枪的卫队给予的气势上的还击!
  但后藤俊介绝不是一个容易被压制气势的人。刚才几声枪响中,他清晰地分辨出了大致方位。在他的眼睛还未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迅速地拿起了放在身边不远处的步枪。
  那几声枪响距离自己最远的也不过两百多米,不需带瞄准镜的步枪也足够了。
  后藤俊介熟练地将步枪端起,迅速在人群中找到了目标。随后便是连续几声枪鸣,他的动作快得连每发射一发子弹后上膛的动作都几乎看不清!
  正在得意的几名士兵只感到自己拿着枪托的手上一阵火辣,随即便因为这一阵突如其来的灼热之感猛地扔下了手中的步枪。等到他们反应过来,才发现那是后藤俊介站在棺木阵前的一座高台上朝着他们的步枪射击,精准地击中了他们的枪托。子弹与枪托猛烈地撞击下,虽不能射穿枪托,却也让枪托一瞬间猛地震颤了起来。而这些子弹与枪托间擦出的清晰的火花,在那几名士兵来不及反应之时便落到了他们的手背上,产生了剧烈的灼热感,使他们因突如其来的剧痛扔下了手中的枪。
  正在欢呼的人群猛地寂静下来。
  在他们的对面,只有数百人的卫队却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却反而产生了更令人恐惧的压抑感。
  刚才那个神枪手缓缓放下手中的步枪,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人群。人群中有胆怯的人,竟微微开始向后撤退了!
  后藤俊介看到人群暂时被震住,稍稍放心了些。但他很快发现,站在人群最前方的老头并没有向后退过一步,脸上甚至还保持着坚毅的表情……
  这个人并没有一丝胆怯!
  那个人,后藤俊介在报纸上见过——那正是本因坊秀哉,围棋界的“不败名人”!
  “你是他们的长官吗?”秀哉望着后藤俊介,高声喊道。
  后藤俊介缓缓向秀哉走过去:“陆军大佐,后藤俊介。”
  秀哉缓缓向后藤俊介行了一礼,是标准的棋界礼仪,而不是军礼。
  “请后藤大佐让出一条路,我是棋界名人本因坊秀哉,我是为挑战蒙面棋手而来的。”
  “军部有令,任何人不得进入棺木阵。”后藤俊介冷冷地答道。
  “请大佐转告军部,这是棋界内部的事情,不需劳军部费心。”
  “如今这件事已经不是棋界的事情了。这水晶棺木阵与岛根的大雾有着重要的联系,这件事已经危及了日本国民的安全,必须由军部出手解决。”
  “那么秀哉斗胆请问一句,军部到目前为止,可曾有过丝毫进展?”
  “这是军部机密,怎能对你一个区区棋手透露?”后藤俊介不屑地说着,此刻他已走到了秀哉的面前。
  刚才后藤俊介的那句话,让秀哉的脸上露出了无法掩盖的怒意。这一切都被后藤俊介看在眼里,也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
  “冒昧请问后藤大佐一句。”秀哉低声说道,“若我硬闯棺木阵,你会如何?”
  果然如蒙面人所说,秀哉说出了这句话。
  后藤俊介微微一笑:“我会杀了你。”
  秀哉却毫不畏惧:“杀了我?当今全日本都把我当做迎战蒙面棋手的最强人选,你却要杀了我,你以为你有这个胆子与全日本人为敌吗?”
  “你不妨试试看。”后藤俊介几乎凑到了秀哉的耳边说道。
  秀哉听完,毫不客气,迈开步子径直朝向前方举着枪的卫队方向走去。
  后藤俊介猛地抽出腰间的佩枪,指向秀哉的背影。随着他的这个动作,整个卫队的枪口齐刷刷地转向,全都对准了那个矮小的老者。
  秀哉却全无惧色,仍旧径直朝着前方走去。
  “不对,秀哉不会如此……”濑越宪作低声说道。
  在他身边的几名棋手微微一惊。
  “濑越先生,你看出什么了?”岩本薰低声问道。
  “秀哉恐怕不是去挑战的……”他不安地答道。
  众人又是一惊!
  若秀哉的目的是上阵挑战,他刚才的行为简直鲁莽至极——如果对方真的开枪,秀哉还没进入棺木阵就要送命,这个风险实在太大了。然而,秀哉却仍然鲁莽地朝着棺木阵前进,这恐怕只有一个解释:秀哉的真实目的,是为了赴死!
  拼死与蒙面棋手一战,不胜而亡,与死在这些粗鲁的士兵枪下,只有一点是共同的——死!
  濑越宪作感到了深深的不安——为什么秀哉会突然如此极端地想要赴死?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现在,濑越宪作没有时间细想这些事情,他只看到前方的卫队将枪口对准了秀哉,似乎随时都可能开枪将这个当今棋界的王者打死!
  正当众人屏息凝神之际,远处的棺木阵外却突然扬起了漫天的雾气!
  众人大惊,齐齐向后退去。
  秀哉也微微有些诧异,不禁停住了脚步。
  你来得果然及时。后藤俊介在心底暗叹道。
  “退后!”后藤俊介佯装惊慌,指挥着他的卫队,“向雾气射击!”
  随着他的命令,卫队有条不紊地向后退却,同时响起了如倾盆暴雨般的枪声。
  随着一阵混乱,雾气渐开又渐收,很快竟聚成一个人形。士兵们密集的子弹向他射过去,竟纷纷穿身而过,伤不到他分毫!
  射过的子弹纷纷砸在水晶棺木上,闪起一片片火星,如星辰一般。
  “停止射击!”后藤俊介高声喊道,在心里却毫不慌张。
  卫队停下了枪火,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对枪弹竟毫不在意的怪人。
  那是一个穿着长袍,带着黑纱斗笠的人,他静静站在水晶棺木阵的入口处,身边便是松本佑二和高部道平的棺木。
  秀哉只是微微愣了一会,随后便恢复了冷静:“你是来接我的?”
  蒙面人朝着秀哉缓缓行了一礼:“名人不愧是棋界至尊,胆色过人。我是我家主人的使者,特来欢迎名人登台挑战的。”
  说完,蒙面人向着身后一指,层层叠叠的水晶棺木又轰鸣着移动起来,竟很快让出了一条通道,通道的尽头正是一座高台的模样。
  “请名人入棺木阵吧。”蒙面人躬身说道。
  “慢着!”后藤俊介高喊道。
  然而他的话音未落,蒙面人的身边便升起了浓浓的雾气。
  “这些便是你们军部一直猜不透的岛根雾气。”蒙面人微微张开双臂,像是在介绍自己身边的这些诡异的友人,“今日谁敢阻止名人,我就让他被这雾气吞噬!”
  众人一惊,又纷纷向后退去。
  “不要轻易开枪!”后藤俊介向自己的卫队命令道。
  这场戏演得真好。后藤俊介看着蒙面人,静静在心底赞道。
  如此一来,便是既放了秀哉上台挑战,又掩人耳目,让给后来的棋手不敢轻易出手了。
  秀哉看着眼前的蒙面人,微微迟疑了片刻,随即却转过身来,看向身后的人群!
  后藤俊介微微心惊——秀哉犹豫了吗?
  然而,他看到秀哉的表情,分明还是坚定异常的。
  “濑越宪作!”秀哉对着身后的人高声喊道。
  濑越宪作猛地一惊。
  “你最后老实地回答我一件事。”秀哉喊道,“小岸壮二究竟是不是被你毒死的?”
  众人大惊,纷纷看向濑越宪作。
  濑越宪作看着秀哉,迟疑着。秀哉的眼中有着急切的期待,像是为了这一刻期盼了多年一般。
  “名人说得没错!”濑越宪作高声答道,“小岸壮二就是被我设计毒死的!是我杀了他!”
  濑越宪作身边的棋手们瞪大了眼睛,迟迟不敢相信这些话。
  “我早就知道!”秀哉高喊着,“我一直都知道!我果然猜对了,哈哈哈……”
  说着说着,秀哉竟放声大笑起来!秀哉的眼中渗出了几滴泪,看上去似乎是笑出来的,又似乎是哭出来的。
  笑着笑着,秀哉缓缓转过身,一步步走进了棺木阵。
  “师父……”吴清源低声问道,“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当年是您投毒害死了名人的弟子?”
  濑越宪作却微微摇了摇头:“小岸壮二是急病突发而死,所谓我下毒杀人的说法,一直都是秀哉的臆想而已。”
  “那您刚才为什么要承认?”吴清源不解地问道。
  濑越宪作看着秀哉毫无顾忌地向棺木阵深处走去的背影,听着从远处传来的秀哉粗犷的笑声,他感到自己从未见过如此了无牵挂的名人。身边的人群中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名人必胜”的欢呼声,很快将秀哉的笑声掩盖了。
  “我何必要说破他呢?”濑越宪作低声答道,他的声音很快淹没在了沸腾的人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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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天王


  
  1893年,东京,本因坊。
  本因坊秀荣看着眼前的孩子,这个只有十九岁的矮小少年。
  棋盘之上,秀荣的白军重重地喘着粗气,看着眼前浩浩荡荡的黑军军阵。
  区区三目的差距,但白军无论如何也再找不出一丝缝隙进行攻击了。棋局已经结束,尽管秀荣已经拼尽全力奋力追赶,最终却仍然功亏一篑。
  少年明明身材瘦弱,端坐在棋盘前的样子却似乎比秀荣还要高大一圈似的。那种堪称典范的坐姿,简直连秀荣自己也要自叹弗如。
  “本因坊,棋局好像已经结束了。”带着少年来到这里的那个男人轻声说着,脸上却露出了诡异的微笑。
  秀荣静静沉默了片刻,转过头,看向身边不远处的另一个人——秀荣的亲弟弟,本因坊秀元。
  本因坊秀元原名土屋百三郎,曾经在坊门没落之际以三段身份代理本因坊家主。直到后来秀荣将幕府时代棋界四家之一的林家并入本因坊之时,秀元才将本因坊家主之位让给了更有资格的本因坊秀荣。秀元为人淡泊名利,无欲无求,加上又曾是昔日坊门家主,因此在本因坊内尽管棋力并非最强,却一直很受尊重。日后秀荣去世之时,本因坊再陷内乱,正是本因坊秀元出面,暂代家主之位而无人敢有非议,才使得本因坊再度平安度过一劫。
  “百三郎,你曾与这个孩子对弈过?”秀荣低声问道。
  秀元缓缓点了点头:“我让先与他对弈,他胜了我两目。”
  受先胜了前本因坊家主本因坊秀元,受二子又胜了当今本因坊家主秀荣……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秀荣微微皱着眉头问道。
  瘦弱的少年缓缓向秀荣行了一礼:“田村保寿。”
  田村保寿……
  秀荣缓缓回味着眼前这局棋。这个孩子的棋气势雄壮,挥洒自如,甚至让秀荣觉得有些放肆无礼。但是秀荣不得不承认,这个孩子如今的棋已经出类拔萃,即使不入本因坊,也必能飞黄腾达,到时候只怕将是本因坊的强敌。
  “你想进本因坊学棋?”秀荣低声问道。
  “想。”
  “我如何知道你必定会安心留在本因坊,而不是偷学我本因坊秘招,再投奔其他人?”秀荣问道。
  身边众人猛地一惊。
  “你如今的棋力已经非比寻常,带艺投师总会让人不安。”秀荣缓缓地说道。
  “我已无路可走。”田村保寿坚定地说道,“我是方圆社叛将。”
  秀荣一惊!
  方圆社是那时与本因坊并立的另一大棋社,也是本因坊在日本棋界最强的对手,两家棋社恩怨难解,彼此早已是你死我活之势。
  这个孩子竟从方圆社叛逃,要投入本因坊。若是如此,有着如此高强的棋艺也就不难理解了。
  “可我如何相信你将来不会再叛逃本因坊?”秀荣仍然问道。
  “我如今已走投无路,若本因坊能收留我,我将一生为坊门安危而战,即使要我死在棋盘上我也绝无怨言!”田村保寿几乎喊了出来。
  秀荣听完,沉默着。
  “这个孩子确实天赋异常。”一旁的秀元低声对秀荣说道,“若本因坊得到这个孩子,必定能后继有人,请兄长早做决定。”
  秀荣缓缓打量着眼前这个看上去骨瘦如柴的孩子。
  “我收你进本因坊。”秀荣缓缓说道。
  田村保寿长舒一口气,但出于礼节他尽力压制着自己的兴奋之情。
  “但是……”秀荣突然补充道,“我并不相信你说的话。一生为坊门安危而战,死亦不惜,说到容易做到难啊。世上有无数可为之死的事情,我很有兴趣知道,你将来究竟会为哪一件事死去……”
  1934年3月14日,东京西郊,水晶棺木阵。
  秀哉缓缓走上高台,看到眼前站着四个蒙面人。
  秀哉微微皱了皱眉头——四个人。
  四个人的身前各有一张棋座,两副棋子端正地摆在棋座正中央。
  “当世名人,本因坊秀哉?”最左边的一个蒙面人问道。
  秀哉稍稍平静了一下呼吸:“你是蒙面棋手的主人?”
  然而,左侧的蒙面人却微微笑了笑:“座主还在岛根,我们是座主手下的四位棋手。我叫穷奇,这几位是混沌、饕餮和梼杌。胜了我们中任何一人,我们都将带您去岛根县与座主交手。您是第一个进入水晶棺木阵挑战之人,又是当世名人,我们四人决定由您自己挑选您的对手。”
  说完,穷奇微微扬起手,缓缓躬下身子:“名人,请……”
  秀哉看着眼前这四个一模一样装束的人,重重地握紧了拳头。
  “我以性命相博,想不到你们几位竟然不敢以真面目示我,看来你们这些蒙面棋手也不过是些胆小如鼠,藏头露尾之辈。”秀哉缓缓地说道。
  四位蒙面人都愣住了。
  “不以真面目示人是座主定下的规矩。”穷奇笑着说道,“但名人之言也确实有理,我们若连脸都不敢露出来,如何让挑战者自愿将性命放在棋盘之上。名人勿怪,我这就取下这斗笠。”
  说着,穷奇竟果真开始解开黑纱内的斗笠丝带!
  另三位蒙面人看到穷奇的作为,似有些惊讶惶恐,脚下竟不安地躁动起来!
  很快,穷奇熟练地解下了斗笠,将它猛地朝高台下扔去。斗笠被远远地扔出,黑纱在空中不安地翻滚着,如落涯者的嘶鸣一般。很快,斗笠便落到了高台之下,看不清在哪里了。
  秀哉再看过去,不禁微微吃了一惊。
  穷奇竟是一个相貌英武不凡,剑眉环眼的俊美男子!
  “在下阴间棋手穷奇,拜见当世名人。”穷奇缓缓躬下身子,向秀哉微微行了一礼。穷奇轻佻的语气中似乎隐隐带着难以描述的诡异之感……
  “穷奇,座主严令不得在世人面前展露真容,你却三番两次违抗座主之命,不怕座主责罚吗?”混沌低声喝问道。
  “若挑战者能够胜得了我们,那他就是有资格向座主挑战之人,让他看到我们这些人的脸有什么关系?”穷奇笑道,“若他胜不了我们,今日就将化作一具死尸,看没看过我们的脸就更没有意义了。”
  混沌似乎一时无言以对。
  “穷奇说得有理。”梼杌说着,双手飞速地解开了斗笠,也将斗笠向远处扔走。
  秀哉看过去,又是微微一惊。这个名叫梼杌的人,虽然声音粗犷,但摘下斗笠后竟是一张少年面庞!只是这少年天生怒眉冲天,此刻又紧紧皱着眉头,看上去竟杀气腾腾,如临战前的武士一般。梼杌的眼睛仿佛能射出火焰一般,那是一双看上去被仇恨之气充斥的双眼,光是对视就能让人感到胆寒。
  “混沌、饕餮,让人选择对手,却连面目都不示人,这算什么道理?”梼杌低声说道,但这低沉的声音也掩盖不住那股浓浓的带着杀意的气息。
  “似乎确实是咱们理亏啊。”饕餮也缓缓笑了,轻轻解下了斗笠,放在了身前的棋盘边。
  饕餮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但生得慈眉善目,脸上还挂着浅浅的笑意,看上去和蔼可亲。他看向秀哉,两眼微微眯起,像是在仔细打量着秀哉。
  “混沌,这是当世名人,我们也不必摆架子了,尊重一下他吧。”饕餮笑着对身边的混沌说道。
  混沌犹豫了片刻,终于也缓缓解下了自己的斗笠。
  混沌是一个中年男子,却生就了一副苍老的嗓音。他两鬓的头发微微泛白,脸上还带着微微的胡茬,看上去有一种浓郁的幽怨之气。
  穷奇微笑着看向秀哉:“名人,请从我们四人当中挑出一人作为对手吧。”
  秀哉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四个人,随后却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不用选了。”秀哉低声说道,“我同时与你们四个对弈。”
  四位蒙面人猛地一惊,但眼前的秀哉形容坚定,丝毫不像是在开玩笑。
  “名人,您要同时与我们四人对弈?”穷奇轻声问道。
  “不错。”秀哉答道,“我要同时击败你们四个人。”
  穷奇却哈哈大笑,在他身侧的三位棋手却都隐隐有着怒色。
  “名人果然胆色过人。既然如此,若名人能在四局棋中取胜任何一局,我们便撤下水晶棺木阵,带您去见座主,如何?”穷奇笑道。
  “我说过,我要同时击败你们四个人。”秀哉厉声道,“我要让你们知道,当世棋手的棋力远超你们的想象,想灭尽天下棋士,你们还不配。”
  秀哉的呵斥声落下,连高台的立柱都有些颤抖。穷奇的笑容微微有些僵硬了,他没有想到秀哉竟有如此魄力。
  然而,梼杌却丝毫不为所动,只是静静地在自己的棋座前坐了下来。
  “我在世之时,见过恐怕是围棋史上最嚣张的棋手。”梼杌的声音如重锤一般,“但我没有过丝毫畏惧。棋手间的胜负,只有在棋盘上得见,口气再大也没有用。”
  秀哉微微一惊,这个人在自己面前竟没有丝毫畏惧,相反似乎还在期待着这场战斗赶快展开!
  穷奇却在心底暗笑:面对秀哉这样的敌手,别人也许会有怯战之心,但梼杌一定不会有。
  梼杌是一个以仇恨为动力行棋的人,越是猖狂的对手,反而越能激发他的力量,秀哉的挑衅只怕会适得其反了。
  “敢问名人,四局棋棋份如何?”梼杌低声问道。
  “分先如何?”穷奇笑道,“四局棋,名人执黑白各两局,不是正好吗?”
  “让先。”秀哉粗暴地打断了穷奇,“自我继任名人以来,从未拿过黑子。”
  对四位蒙面棋手,竟全部让先?
  穷奇突然感到了巨大的乐趣,他仔细看了看秀哉,就像是在打量一个精美的玩物一般。
  他缓缓在自己身前的棋座边坐下,找出盛白子的棋盒,轻轻放到了秀哉一侧的棋盘边。
  “四局棋,名人让先。”穷奇诡异地笑着,看向秀哉,“名人,请入座吧。”
  
  神户,久保松围棋道场。
  泉喜一郎缓缓站起身,向面前已经形容枯槁的久保松静静地鞠了一躬。
  “这一局我受益良多,谢谢。”泉喜一郎说道,“下一战惠下田因硕将再度上阵,请您做好准备。”
  说完,泉喜一郎静静地走下高台,不远处已经等了很久的惠下田因硕缓缓迈开步子,向着高台上走来。
  我已经越来越吃力了啊。久保松想着,欣慰地笑了。
  惠下田因硕前日曾上台一战,久保松的白棋一着不慎,几乎落入绝境。难得的优势下惠下田因硕却思前顾后,不敢上前,竟被久保松一点一点扳回了局面,并最终取得小胜。如今再度上阵,惠下田因硕似乎已经做好了准备要一雪前耻。
  久保松感到自己的身体此时还能勉强撑得住,只是不知道再过几日将会如何了。
  但棋总得一局一局地下才行。
  久保松静静地等待着,然而等了很久竟也没见到惠下田因硕走上来。他感到有些怪异,再抬起头,却发现惠下田因硕正站在原地,抬头看着天,表情似乎有些惊恐。
  再向惠下田因硕身后看过去,原本在等着观战的众人竟全都抬起头,看着天!
  莫非又有人与那些阴间棋手对弈了?
  久保松也吃力地抬起头,看到天空的那一瞬间他也惊讶得发不出一丝声音!
  天上并排出现了四张棋盘!
  名人,难道你想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试出四位天王的棋路吗!高部道平在心底默默想着。
  他重新低下头,看向正在棺木阵外喧哗的人群。
  所有人都看到了天上的棋盘,但他们若不知道其中原委,恐怕会枉费了本因坊秀哉以命博出的这四局棋谱吧。
  “你们是不是很惊讶,天上为什么有四张棋盘?”高部道平佯装得意地高喊道。
  人群迅速安静了下来。
  “看来你们的秀哉名人太过自不量力了,竟一次向四位天王同时挑战,看来这一战,名人是必败了。”
  人群果然再度骚动了起来。
  后藤俊介很快明白了蒙面使者的用意,他对着使者高声喊道:“什么四位天王?水晶棺木阵内究竟有什么秘密!”
  高部道平满意地看向后藤俊介,这句话问得正是时机。
  “水晶棺木阵内的高台上,共有四位蒙面棋手,是我家主人手下的四位天王。穷奇、混沌、饕餮、梼杌,这四人都有惊天动地的棋力。任何敢入棺木阵挑战的棋手,只要与其中任何一人对弈取胜便可得到与我家主人对弈的资格。本因坊秀哉名人不知天高地厚,竟与四位天王同时对弈,不妨请各位拭目以待,你们的名人是如何不堪一击吧!”
  使者的话喊完,人群却猛地静了下来。
  名人本来就年老体弱,如今竟还以一敌四,真能有胜算吗?
  濑越宪作却听得心惊,他已经猜到了秀哉的用意。
  “吴清源,桥本……”濑越宪作低声对身边的两位弟子说道,“仔细记住这四局棋的每一步,一丝一毫也不要记错!”
  吴清源和桥本宇太郎一惊,随后微微点了点头。
  “落子了!”有人高声喊道。
  果然,天上四张棋盘上,同时落下了一粒黑子。
  高部道平心头一紧。
  四张棋盘上的黑子同时落下,那也就意味着执黑子的绝不是秀哉——秀哉竟四局棋全都拿白棋!
  很快,人群中的众人也纷纷想到了这一点,很快在四处展开了一场场争论。然而,这些争论还没有扩张开,众人却全都惊呼起来,齐齐指向了天空中左侧第二个棋盘。
  濑越宪作这些棋手们顿时瞪大了眼珠子,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天空中的四局棋,其余三局的第一步都落在了右上角小目上,看起来中规中矩,有理有据。然而左侧第二个棋盘上那粒黑子,竟毫无顾忌地落到了期盘的正中央——天元!
  “初手天元!”人群中响起了田中不二男的惊呼声。濑越宪作等人慌忙看过去,发现田中不二男和高川格就在不远处,也正仰着头,震惊地看着天空。
  下出初手天元的,是混沌。
  秀哉看着这一步出乎意料的招法,竟感到有些慌张……
  若换做当世任何一名棋手,在自己面前弈出这样的一步棋,秀哉都必定会怒而反击,绝不犹豫。然而,这些对手是来自阴间的高手,即使先师秀荣在他们身上恐怕也难求一胜。这样不循常理的招法,其后必然隐藏着令人难以想象的力量。
  秀哉不敢怠慢,缓缓从四个棋盒中先后取出白子,落到棋盘之上。
  四个小目白军,静静地缩在棋盘一角,谨慎地望着外面一望无际的战场。
  看上去,其他三局都无甚特异之处,唯有与混沌的这局棋,孤傲的立在战场中央的黑军静静看着缩在一角的白军,黑将竟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战事一开,就遣奇兵降于战场中央,下一步的进攻会从哪个方向过来?
  白军谨慎地等待着,不敢轻易移动一步。
  突然,电光火石之间,一支轻骑从黑阵奔出,径直奔向白军阵地而来!
  竟然是一招奇袭!
  秀哉匆匆应对了另外三局棋,很快将精力全部集中到这一局天元怪局中来。
  黑军直奔白军斜下,那是一招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小目挂角。棋局一开,先占天元,又攻角地,黑军气势咄咄逼人,若不赶紧将这股气势打压下去,接下来白军的行动就很难办了。
  秀哉下定决心,指挥一支白军偏师也直奔黑军突袭轻骑而去——开战!
  白军来势汹汹,直扑黑军奇兵。黑军却不慌不忙,横起长枪挡住了白军的第一记重锤。白军使出了全力,这一次冲锋令黑将几乎难以招架。
  蒙面人,你也不过如此吗?你的援军在哪里?
  然而,白军冲到黑将面前,却发现黑军主将竟在笑!
  秀哉一惊,正狐疑间,竟意外发现本该抵在黑军身后的伏兵竟出现在了白阵另一侧——蒙面人竟不理会白军的反击,只是如饥饿的狼群一般四处偷袭!
  观战的田中不二男皱起了眉头。
  “不对,初手天元战法不可以如此运用!”他低声说道。
  “田中君,你发现了什么?”桥本宇太郎走到了田中身边,轻声问道。
  “初手天元战法,那是我们在关西的时候久保松先生曾教过的招法。”高川格答道,“久保松先生研究的结论是,初手落在天元,是轻看边角,直逼中腹的战术,目的是趁敌忙于在边角布阵之时在中腹取得压倒性的优势,从而构建起恢弘巨阵。”
  “但这局黑棋的下法,落子竟如此散乱,根本没有限制白棋的意思。”田中低声说道,“这样的招法根本无法压制白棋,早早进入中腹意义究竟何在?”
  “不对……”在他们的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低声叫道。
  众人一惊,回过头去——果然,是木谷实在说话!
  “黑棋的目的不是为了限制白棋在中腹建造巨阵。”木谷实接着说道,“天元一子看起来十分刺眼,但实际上那不是什么气势十足的招法——恰恰相反,那是一支伏兵!”
  众人大惊——伏兵?
  交手未几,秀哉陷入了沉思。
  角上双方的争夺陷入了僵局,两军各自纠缠在一起。白军一条巨龙在角地上下翻飞,闪躲腾挪,但他的身边始终纠缠着无数支黑色狼军,纠缠不休。
  很快,秀哉便发现了黑军的用意——黑军正把白军一步步赶向天元!
  天元黑将,静静地守在战阵中央,微笑着等待白龙奔驰过来,手中的利刃已经高高举起,只待随时斩下不远处那只巨龙的头颅!
  “引征!”久保松惊讶地将这句话喊了出来……
  没错,那粒天元的黑子,从一开始便不是为了造阵。天元,位于棋盘的正中央,四合环宇的中心。棋盘之上任何一个地方的战斗,随着战事的深入都必将向中腹扩展,而天元一点是黑白两军的必经要路!黑子早早占住了天元一点,便占据了四方引征之利,使得对方在角部争夺中始终畏首畏尾,难以施展。一旦对方不顾危险,拼命向中腹冲出,那时黑军只需将白军引向天元一点,守在那里的天元黑将将成为最恐怖的伏兵!
  妙!妙到极致!久保松不禁在心底赞叹道,我只想到突入中腹,却完全未曾想到过天元一点立于棋盘正中,是整个棋盘中最独一无二的一点,这究竟有着怎样的意义……
  “名人恐怕已中了敌人的圈套。”木谷实低声说道,“白棋伤痕累累,再难有所作为。”
  众人大惊,再看向棋盘之上,果然秀哉的白棋退出了这片争夺,再抢向另一个角地。黑军毫不犹豫,又一次尾随而至!
  天元一点得四方之利,无论在棋盘哪一个角上发起攻势,它都是一支最强的伏兵!
  “濑越先生,这样的招法,你过去可曾听闻过?”加藤信低声问道。
  濑越宪作摇了摇头:“自古以来,从未有过。”
  加藤信微微沉思了片刻:“在您看来,这样的招法当如何破解?”
  濑越宪作紧紧地皱起了眉头:“我想不出……”
  这四位天王,果然不是寻常的人物……
  秀哉微微摇了摇头,但此刻他的注意力已经不得不从这局天元怪局中转移开了——在他的最右侧,凶神恶煞一般的梼杌也与白军交战了!
  秀哉微微皱起了眉头。
  黑军不过孤军一支,扑向白阵能有多少作为?
  再看向与穷奇的对局,秀哉又是一惊!
  刚才只顾注意与混沌的对局,如今在穷奇这局棋上秀哉的招法竟已不知何时被穷奇完全算透,步步紧逼,几乎难以维持了!
  如今四局棋中,能称得上平稳的只有与饕餮的一局,双方还在边角上略作争夺,尚未进入火热的交战中。
  “名人局面不妙。”木谷实身边的铃木为次郎轻声说道,“这四个人都不是普通人,棋力深不可测。名人以一敌四,恐怕难有作为……”
  
  “田村保寿,若有一天你遇到了比你强大的多的敌人,你真的敢以死相搏吗?”秀荣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孩子,低声问道。
  对于已经走投无路的我而言,死有何惧?
  “若真有那时,不妨就用我的命去试试这个对手的棋吧。”田村保寿高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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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本因坊秀哉


  
  “如果有一天,本因坊面临空前的浩劫,即将毁于一旦,你有没有以死相争的觉悟?”高部道平有些焦急地问道。
  田村保寿一脸茫然,对于这个仓促到来的问题,他不知所措。
  “恐怕时间不多了。”正守在门口,偷偷朝门外窥视的野泽竹朝低声说道,“他们已经冲进了田村师兄的房间,很可能已经发现了田村师兄被我们带走了。”
  高部道平更加焦躁不安了:“回答我的问题,田村保寿,若有一天本因坊有难,你会不会以死相争?”
  “为什么突然问我这样的问题?为什么突然把我带到这里藏起来?”田村保寿对自己如今的处境一无所知,但是他能感觉到眼前这两个师弟如今对自己这样无礼的举动背后,必定隐藏着什么惊天的消息。
  “没有时间跟你解释这么多,我们只想听你的回答!”高部道平似乎已经失去了理智。
  然而,正要多说些什么的高部道平突然被野泽竹朝从身后猛地捂住了嘴!三人在这个隐蔽的小隔间里保持着诡异的安静,不久便从门外传来了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
  “不要让田村保寿跑了,雁金准一就任本因坊一事不可以有任何差池!”门外的一个人小声说道。
  田村保寿一惊!
  不久,人声渐渐远去,野泽竹朝缓缓松开了捂住高部道平的手。
  田村保寿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两个人。
  “难道……师父已经……”田村保寿颤抖着说道。
  他身前的两人微微点了点头。
  “据说当时只有雁金准一和师母在师父身边。”野泽竹朝低声说道,“师父遗命,由雁金准一继任本因坊。”
  田村保寿如遭晴空霹雳一般,动弹不得。
  “但是我们认为,师父的遗命是错的。”高部道平说道,“自古以来,棋家家主都是棋力最强者居之。雁金准一来到本因坊不过数年,棋力也尚难以与田村师兄抗衡,若他真的继任家主,恐怕难以服众。”
  “说句老实话,田村师兄,我并不对你有多大的好感。”野泽竹朝毫不客气地说道,“同样的,我对雁金准一也没什么好感。你们两个谁做本因坊家主原本与我毫不相干,但棋力强者居上手,这是棋界天经地义的规矩。为了这个规矩,我和高部道平决定助你夺取本因坊之位。只不过……”
  “若你不是一个能以生命来捍卫本因坊之人,我们就宁可追随雁金准一。”高部道平接着说道,“田村保寿,若有一天本因坊遭遇大难,你会以命相博吗?”
  二人静静地等待着田村保寿的回答。
  以命相博?
  你们不过说出了四个字,可我也需要用一生去践行它。你们可以轻松地说出来,但我可以轻易地应允下来吗?
  田村保寿静静沉思着。
  “本因坊对于你们来说,是一个怎样的存在?”田村保寿突然反问道。
  二人微微愣住了。
  静默了片刻,田村保寿突然笑了:“对你们来说,本因坊是一个什么意义也没有,却值得你们要求人用生命去捍卫的地方,是吗?”
  门外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似乎是另一拨正在寻找田村保寿的人。
  人声过后,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再度陷入了沉寂。
  “田村保寿,我反问你一句。”野泽竹朝低声说道,“对你来说,棋道是什么?”
  田村保寿也猛地一惊。
  他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
  野泽竹朝微微笑了笑:“对你来说,棋道是一个说不清楚,却值得让你为之耗费一生的东西,是吗?”
  田村保寿沉默了片刻,终于又笑了。
  野泽竹朝也微微笑了。
  “所谓棋道,所谓本因坊,不过都是一个道具而已。”野泽竹朝低声说道,“人活着,总要有什么东西让我们愿意为之去死,否则我们这一辈子只是吃睡老死,岂不是与禽兽无异?我们为了维护我们一直恪守的棋界规则,愿意冒着违抗师命的罪名为你争夺本因坊。但若在你心底,本因坊并不值得你为之死,我们又如何能够让你站在本因坊的最高点上?”
  田村保寿缓缓点了点头。
  “我愿为本因坊耗尽余生。”田村保寿低声说道,“我以我的生命承诺,若有一日本因坊有难,我愿以我的生命为他挡下那场浩劫。”
  “田村保寿,记住你今日的誓言!”高部道平低声说道,“我将一直看着你,直到你真正完成你的承诺。”
  田村保寿微微地点了点头。
  野泽竹朝猛地站起身,将身前的暗门拉开。
  “先师本因坊秀荣仙逝,请田村保寿继任本因坊家主之位!”他高声大喊着,走出了这个暗间。高部道平跟在他的身后,似乎朝什么地方打着暗号,随后他们早已安排好的师兄弟们和野泽竹朝一起高声喊着,从各自的房间里走了出来,形成了一股令人无法忽视的力量。
  田村保寿静静地坐在暗间中,脸上的笑容缓缓僵硬下来。
  若有一日棋界与本因坊二者只能救其一,我又当如何呢?田村保寿在心底默默想着。
  天元一局,师父已落下风。前田陈尔在心底暗暗说道,但师父竟能在那么短的时间之内就看破对方的意图,实在令人惊叹。
  若换了自己去,棋行不到中盘,必定难以察觉对方的奇思。
  “已经开战了……”不远处正在研究另一局棋的弟子们之间爆发出了阵阵议论声,“真是一个好战的棋手啊。”
  前田陈尔心惊,但什么也没说。
  “师兄,你觉得师父的形势如何?”一个本因坊弟子谨慎地附到前田陈尔耳边问道。
  前田陈尔紧紧皱着眉头:“师父自有打算,必定能全胜而归。”
  然而这句话,连他自己说服不了。
  “除开天元一局名人已经远远落后,其他三局都还未开始发力。”加藤信低声分析道,“但第四局似乎就要展开争夺了……”
  “那恐怕是一个极度好战的棋手。”小野田千代太郎也说道,“布局刚刚结束,他就押上了全部资产与对手一决胜负,气势实在惊人。这一战过后,恐怕这局棋就要分出高下了……”
  “不对,那个棋手并不是好战。”加藤信低声道,“他好像是与对手有着深重的仇恨似的。那样的招法,不像是要与对手决战,反而像是急切地想要将对手置于死地,完全不顾后果……”
  你到底想干什么?秀哉抬起头,看了看梼杌。
  梼杌只是静静地盯着棋盘,然而眉宇间的杀气却无法抑制地奔泻而出!
  棋局之上,秀哉的白军本阵突然遭遇了黑军轻骑的骚扰。不过是一支轻敌冒进的黑军而已,有何可畏?
  秀哉大旗一展——白军坚壁以待,只要黑军敢强攻,就要他全军覆没!
  眼见白军加强了战备,黑军却毫不退缩,竟以一支孤军冒死冲进了白军层层阵势当中!
  不过是一支弱兵而已!
  白军毫不客气,立刻从两侧架住入侵的黑军,左右布军,不战不逃却又如影随形,使得黑军进退不得,被死死困在阵内。
  不愧是当世名人,白军次序得当,进退有据,看似张狂,其实严谨,这一次关门捉敌的调度清清楚楚,俨然如棋盘上的兵法大家。
  然而,秀哉名人,你太小看怀着仇恨下棋的人了!
  黑军眼见被困在白阵之内,战意竟丝毫不降,反而更加狂躁起来!全军明明已气力不足,却不知何故,竟甩着已经麻木的双臂,如疯了一般朝着白军坚壁冲杀过去!
  秀哉大惊——已死之敌,为何还要如此蛮横无理?
  白军一时阵脚慌乱,对于这些死士的冲杀似乎完全没有做好准备,一时间原本牢不可破的白军疆界竟被冲出了一条条浅浅的缝隙!
  稳住阵脚!秀哉强令一下,白军原本慌张无措的众将猛然醒悟,急忙止住惊马,拦住乱军——垂死之敌,何足惧哉?
  眼见白军迅速收住阵脚,梼杌不禁又在心底惊叹一番。这么快就能止住颓势,必定只有身经百战之人才能有如此气度!
  只可惜,名人,我的攻击还没有结束!
  白军重整阵势,只待尽杀黑军。黑军不顾后果,猛地向白将身上扑杀过来。白将看准时机,将一杆长刀使尽全力横扫过去。电光火石之间,黑军先锋大将竟被斩作两段!
  胜了!
  白军大将正要大喝一声,却只觉手中一阵剧烈的疼痛!他急忙看过去,却发现已被斩杀的黑将竟使出最后一丝气力,用嘴咬住了自己持刀的手!后面黑将已经杀到,白军大将却动弹不得,转眼间竟也被斩作两截!
  如此战法,简直与猛兽无异!
  秀哉只觉微微胆颤,眼看着原本已经被杀于阵内的黑军左突右冲,遇敌即战,逢断便砍,血色中竟已将原本秩序井然的白阵冲杀得七零八落!
  而那些在阵内横冲直撞的黑军,自始至终都是没有眼位,绝无活路的死军!
  这样的挣扎有什么意义吗?
  时机到了。梼杌微微在心底暗笑道。
  白阵内的黑军和敌人死死纠缠在一起,突然听到白阵外传来了熟悉的战鼓声。早已经气力散尽的黑军强撑着身子,在一片血光中露出了令人恐惧的微笑!
  那是白阵外突然出现的黑军!
  一直在阵内追杀垂死黑军的白将突然听到了城外的号角声,心中大惊。远处已扬起片片沙土,而如今白阵已被冲击得阵脚大乱,毫无章法,破绽百出了……
  这样的白阵,恐怕难以抵御黑军的攻击了!
  秀哉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梼杌从一开始就已经打定了这样的主意,用一支必死的黑军冲进白阵,将白阵的防御彻底破坏,然后便从外围瞄着白阵的弱点奔袭而来!
  妙极!凶极!却也惨烈至极!
  白军面对黑军的强力冲击,终于抵挡不住,层层败退下来,原本在白阵内必死无疑的黑军竟纷纷与援军里应外合,反将被逐个分断开的白军一一杀尽,转死为生!
  “这局棋,名人恐怕也要败了。”濑越宪作感觉到自己的手心冒出了冷汗……
  这个对手简直如同失去了理智的野兽一般,他的气势令人望而生畏啊。
  师父难道已经抵挡不住了吗?前田陈尔在心底不安地想道。
  “这一局师父已经很久没有落子了……”前面不远处另一个棋局前有人低声议论道。
  前田陈尔一惊,急忙走过去。
  那是第三局棋,秀哉的白子从一开局就被对方压制在低位,眼看黑军已经隐隐要筑起了惊天巨阵了!
  “师父为什么不攻进去?”有弟子不解地问道,“黑棋的防线明明破绽百出,全是漏洞,如果全力进攻必定可以突入其中啊!”
  “不对!”前田陈尔低声说道,“打不进去!”
  众人一惊!
  黑军在白军阵前远远布下阵势,看起来似乎互相难以解救,但若真有敌军强攻,一粒粒孤子又能立刻活动起来,互相接应,将敌军截杀于半途!
  看似散落于棋盘的黑军,其实是以一种精妙的阵法布置着,每一粒棋子的位置都恰好在急所上,一味蛮攻只会反将自己置于死地!
  师父现在是找不出合适的攻击线路,所以才会一直苦思,迟迟不落子——他早已经看出了敌阵的玄妙,却找不到任何破解之法!
  秀哉紧紧皱着眉头,他能感觉到自己额头渗下来的汗珠。
  这个慈眉善目的老者,行棋竟然如此精妙!每一场争夺若单从局部来看秀哉从未处于下风,但看上去似乎处处得利的背后,却是对手不知不觉间已将中腹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而秀哉全局已远远落后!
  这个人完全凭借着天赋异才的大局观将自己压制住了——仅仅凭借对全局卓越的掌控力,就将当今棋界的不败名人逼入绝境……
  秀哉看着棋局,他考虑了无数条路线,却始终找不出一条最合适的进攻通道。天元之局落入陷阱,攻杀之局又惨败告终,秀哉的心已经再难平静下来了。
  他猛地取出棋子,重重地拍在棋盘之上——一支孤军强行突入黑阵!
  落子声传过,饕餮却微微笑了……
  太着急了!久保松在心底暗暗叫道。
  黑军军势层层叠叠,孤军深入无异于自取灭亡。对方是绝顶高手,面对这样蛮横无理的攻势,岂能手软?
  果然,黑军立刻从四面八方冲杀过来,朝着白军孤军如暴风骤雨般攻击不止!
  白军大将怒目圆睁,将大刀猛地挥舞着,四处乱砍乱杀。然而敌军前赴后继,迟迟看不到尽头,白军大将很快便难以招架,无奈援军无法进入,身后又无退路,死战却又迟迟难以脱身,竟全军覆没于黑阵之内!
  看着棋盘上蔓延了整个中腹的黑军死尸,前田陈尔缓缓抬起了头,看向天空中的四局棋。
  那是师父正在奋战的战场,看似咫尺之隔却又遥不可及。
  天元一局白军的争夺处处失利,攻杀之局白军也已溃败,巨阵攻坚战又是尸横遍野,如今三局棋都已无胜望。唯有第一局,黑白两军似乎都还在胶着中,高下难断。
  “胜败恐怕要在这里决出了。”铃木为次郎低声说道。
  秀哉静静地看向与穷奇的这局棋——此刻黑白两军在四个角上的激战都刚好结束,全局上方不相上下,棋局的胜负之战还远远没有到来。
  “似乎其他三局棋都已经分出胜负了啊……”穷奇突然笑着说道。
  秀哉一惊——穷奇的语气中没有丝毫紧张,似乎早已成竹在胸!
  穷奇笑着看向秀哉的眼睛:“名人,不如我们也抓紧时间决出胜负吧?”
  难道穷奇已经有了分出胜负的绝招?
  秀哉掩饰着自己的心惊,仍强作镇静地落下一子,等待着穷奇的回应。
  “最早分出高下的,是名人与混沌一局吧。”穷奇看着棋盘,微微笑着,“名人知道你为什么会败给混沌吗?”
  秀哉皱着眉头,低首不语。
  “当世棋手,行棋布子只看得到眼前三寸,却不知棋盘如天下,牵一发可动全身!”穷奇说着,重重地朝棋盘上拍下一子,“要想解决眼前的战斗,不一定要在眼前将对手击溃。眼光放得长远,才能一击制胜!”
  秀哉看过去,穷奇这一子竟凌空落到了中腹,看起来似乎遥遥地脱离了四方战场,细看过去却发现这一子正落在四方战火的交界之处,若白军再不收住战势就将被黑军引入中腹,由穷奇刚刚布下的一支伏军最终斩下白将首级!
  远远布军,将四方战事集于一点,一击而足以制胜,这正是混沌取胜之道!
  秀哉大惊失色,急忙传令正与黑兵纠缠的各路白军止住行进之势,速速安营扎寨,不可再纠缠胜负。
  白军全军得令,齐齐停下脚步,一时间硝烟尽散,黑白各阵不动如山。
  穷奇却仍然毫不在意:“你知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输给梼杌?”
  穷奇平静而诡异的语气令秀哉感到了深深的恐惧,他猛地抬起头来。
  穷奇落下一粒黑子,嘴上仍挂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当世棋手,畏战畏死,竟无一人敢凭必死之气与敌相搏。棋盘之上,有生必有死,不畏死者方能得生。即使是已死的棋子,不也是强悍的战士吗?战事之中,就是要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
  秀哉看向穷奇所落的棋子,不禁浑身一颤——他竟活跃起了在定式攻防中被弃掉的黑子,朝着白军防线猛扑过来!秀哉急忙迎敌,但黑军的袭击太过突然,白军来不及做丝毫准备,阵势立刻被冲得七零八落!
  眼看外围黑军又要气势汹汹扑杀过来,秀哉赶紧将全军撤回,故意放黑军一条生路,只求将自己大阵保住。
  以必死之子搏命冲杀,然后以精兵从外围攻入,混战之中将敌军击得粉碎,这正是梼杌取胜之法!
  秀哉慌忙将白军救出,虽然各军损失惨重,但由于秀哉及时退兵,局面上所差也并不多,看上去白军尚可一战。
  “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输给饕餮吗?”穷奇又笑道,他英武的脸上射出了阵阵寒光。
  秀哉早已惊恐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贪图小利,只顾眼前,却不理会天下大势。攻敌之后不亦乐乎,中腹泱泱大阵却毫不在意,简直本末倒置!”穷奇的眼神变得锐利异常,“要知道,棋盘上的胜负,说到底不过是比谁围得地更多啊。”
  说着,穷奇重重拍下一子!
  秀哉看过去,不禁魂飞魄散。
  方才白军只顾奋力撤军,却没发现黑军已经悄悄将白军再进军的路线挡住!此刻随着穷奇黑子一落,中腹恢弘巨阵正式成型,防线也再无漏洞,白军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丝胜算……
  放弃边角小利,强围中腹巨空,这正是饕餮的独特战术!
  难道这个穷奇竟是一个精通所有战法的绝世怪才?
  “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输给我吗?”穷奇突然眯起眼,笑着问道。
  秀哉还沉浸在深深地惊恐中,不知该如何回答。
  “因为你还太弱了……”穷奇笑道,“你没有资格向座主挑战。”
  “你没有资格质疑我的命令。”秀哉冷冷地说道。
  高部道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这句话,眼前这个昔日被他亲手送上了本因坊宝座的师兄,如今竟已变得如此跋扈!
  “可是,野泽君棋才难得,是我本因坊的一员大将啊!”高部道平哀求道,“仅仅因为他说了您的坏话,就要将他逐出本因坊吗?”
  “这是我的本因坊,不尊重我的人就不配再做本因坊弟子。”秀哉缓缓地说着,似乎这件事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例行公事一般!
  怎么会这样?这个人真的是当年暗间里信誓旦旦要为本因坊奉献余生的那个瘦弱的男人吗?
  “那井上孝平师兄何罪之有?为什么连井上师兄也要被驱逐?”高部道平又问道。
  “井上孝平?”秀哉微微眯起了眼睛,“他似乎是站在野泽竹朝那一边的人吧,这样的人若留在本因坊必定是一个隐患啊。”
  “仅凭一己之言,就要断定一个人的是非吗?”高部道平有些狂躁地说道。
  “放肆!”秀哉怒喝道,“我才是这本因坊的主人,只有我能定夺本因坊内的所有人是走是留!”
  “田村保寿!”高部道平歇斯底里地喊道,“你不要忘了,当年若不是野泽竹朝,你早已经被雁金准一赶走,当今棋界早已没有你一席之地了!”
  “没错!”秀哉也毫不示弱地厉声吼道,“是你们选了我来做本因坊,你们没有资格对此后悔!”
  高部道平一时语塞,他看着眼前盛怒的本因坊秀哉,迟迟想不起昔日那个在先师秀荣治下沉默寡言的田村保寿究竟是否就是这幅模样……
  他已经变了……
  “你说得很对。”高部道平突然笑了,“是我们选了你来做本因坊。即使现在我后悔了,即使现在我宁可是雁金准一坐在这个位置上,对于当前的困局来说也已经毫无意义了。”
  你终于要屈服了吗,高部道平?秀哉在心底暗暗笑了。
  然而,高部道平却突然直起了身子,如在神圣的庙宇中参拜诸佛的高僧一般。
  “田村保寿,若有一日本因坊遭逢大难,你会以你的性命维护本因坊吗?”高部道平高声喊道。
  秀哉微微一愣,随后却马上想起了那个答案:“必以死相卫!”
  高部道平笑着:“田村保寿,请你记住你的承诺。”
  说完,高部道平转过身,向门外走去。
  “高部道平,你去哪里?”秀哉喊道。
  “离开本因坊。”
  “什么?”秀哉大惊,“你为什么要走?”
  “野泽竹朝和井上孝平又为什么要走?他们都是本因坊多年培养的高手,就这样将他们逐出,岂不是自毁双臂?”
  “若他们对我不能心服口服,将来必定是本因坊的威胁!”秀哉答道,“我为防患于未然,不得不将他们逐走。我这都是为了保全本因坊啊!”
  “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得不走了。”高部道平说道,“你已经变成了如此独断专行的人,迟早有一日我与你会倒戈相向。为了维护本因坊,我不得不离开。”
  看着高部道平的背影,秀哉不知该说些什么。
  “秀哉,我会一直看着你如何履行你的承诺的。”离开这个房间之前,高部道平转身对秀哉说道。
  “秀哉,你履行承诺的时候到了。”高部道平缓缓低下头,不再去看天上的棋局。
  从头到尾秀哉都没有胜算。若单独与其中一人对弈,秀哉也许都有机会。以一敌四,太勉强了。秀哉能撑到这个时候已经是一个奇迹,换作是高部道平自己,恐怕每局棋都会在一百手之内就溃败下来。
  “名人,一路走好。”高部道平在心底缓缓说道。
  “名人,你全都输了。”穷奇笑着说道。
  眼前的这个瘦弱的老头呆滞地看着四局棋,迟迟没有反应。
  “负者偿命。”穷奇接着说道,“名人,你没有什么遗言要说吗?”
  秀哉缓缓回过神来,听完穷奇这句话,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恐惧。
  竟看不到一丝恐惧?穷奇在心底暗暗吃惊……
  “穷奇,你回答我一个问题。”秀哉的声音干涩而苍老,真的如同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者一般,“人死后,都会去阴间吗?”
  穷奇一惊,他的眼中冒出了一丝警觉地目光。
  “这样的事情,也许你还是亲自去看看才能知道吧。”穷奇缓缓地说着,但他小心翼翼的语气却令秀哉感到有些诧异。
  但人之将死,听出些差异来又有什么大不了呢?
  “小岸壮二他在阴间是吗?”秀哉缓缓问道。
  “不错,阴间确实有一个叫小岸壮二的棋手。”穷奇低声答道。
  秀哉竟露出了笑容!
  “烦你转告高部道平一句话。”秀哉轻声说道,“我秀哉已经完成了我的承诺,此生无憾。”
  秀哉话音刚落,他的身下缓缓升起了淡淡的雾气,向他全身袭来。
  死而无憾?
  穷奇感到了强烈的惊慌,他的脸上满是恐惧。
  “怎么会!”穷奇失措地叫道,“你怎么可以死而无憾!你为救棋界而来,事未成而身死,你应当不服,应当不满!你怎么可以死而无憾!”
  然而,穷奇歇斯底里地叫喊声没能让秀哉的心再泛起一丝波澜。
  人之将死,再也没有时间去为世间的事情困惑了。穷奇为什么突然狂躁起来,这些与我何干?
  秀哉淡淡地笑着,缓缓闭上了双眼。
  “本因坊秀哉!”穷奇凶狠地朝着他喊道,“你这没有志气的懦夫!”
  然而在他的眼前,雾气迅速凝聚,然后迅速散开,原来秀哉所坐的位置上只剩下了一片虚空。
  “师父全败了……”前田陈尔无力地靠在墙上,迟迟无法恢复神志。
  身前的本因坊弟子齐齐朝向他,纷纷伏倒在地,其情其景竟诡异得令人毛骨悚然!
  “请前田陈尔就任本因坊家主!”弟子们高声喊着。
  前田陈尔感到了巨大的恐惧,他推开了身边的门,猛地跑了出去。弟子们的喊声在走廊间回荡,犹如梦魇一般。
  久保松胜喜代缓缓低下头,不再去看天上的对局。不知不觉一日就这样过去了,而今日的对局还没进行。
  他看着惠下田因硕一步步走上高台,却只觉得眼前的一切越来越朦胧,越来越迷离。
  突然,他感到自己的身子猛地一沉,紧接着便只能听到远远地传来人们的惊呼声,却什么也看不见了。
  “久保松先生晕倒了!”远处的人喊道。
  听完这一句,久保松似乎隐隐地还听到了有人在欢呼,随后便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本因坊秀哉名人,四战四败!”高部道平高声叫道,“战败者偿命,从此世间再无不败名人!”
  人群中爆发出剧烈的喧哗声,惊天动地,似乎连大地也为之颤抖了起来。
  濑越宪作看着天空中正缓缓消失的棋盘,感到了一阵绝望。
  “棋界最黑暗的日子就要到来了……”濑越宪作低声说道,但他的声音很快被沸腾的人声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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