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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1-12 17:50 编辑

第二十章  朴素的流氓



  晚上,李霆邀请张雪出来吃饭。二人走进一家快餐店相对而坐,餐桌上摆着两碗汤圆和几碟凉菜。汤圆是张雪特意点的,意思有点缠绵。她端详着李霆,看着他大口吞噬饭菜,觉得他还是那么可爱。
  邻桌有两位男人在喝酒,李霆不时拿眼向那两人瞥去,张雪懂得他的心思,就劝他不妨也喝一杯。李霆咬咬牙说:“我戒酒了,为了我们。”张雪见他嗅着旁边飘来的酒香,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却强忍着不要酒喝,不由得心中一喜。
  吃过饭,他俩相偕漫步在初秋的清风明月下,如同一对恩爱了数十年的夫妻,虽然情深意浓,却很少絮说情话,只在眼神顾盼间交流着彼此之间的爱意。来到张雪住处的楼门前,她拉着他的手走进了自己的闺房,打开窗帘,银色的月辉倾泻而入,将屋内映照得一片清明。微风又把院中花草的芬芳徐徐拂送,一切就有了青春诗样的美妙。张雪坐在床上,李霆坐在沙发上。她问他:“这十天,你都干什么了呀?”李霆双手结印,盘膝而坐,说:“我就干这个来的。”张雪问:“这个是干什么呀?”李霆说:“这是一位老道传我的密法,可以调理身体功能,以后和你在一起,我就行了。”
  相爱之人在很多地方可以心意相通,即使不用语言交流,也能察觉出对方的心思,何况女人的直觉本来就比男人敏锐得多。张雪在一瞬间就明白了李霆的企图,便幽幽叹息了一声,说不清是感伤还是感动。望着碧空中那轮皎洁的月亮,张雪怀抱琵琶坐在窗前,缓缓弹起了那首《月中天》,并轻启莺喉娓娓唱道:
  “意绵绵心有相思结,指纤纤衷曲复牵连。
  从来良宵短,只恨青丝长
  青丝长,多牵伴,坐看月中天。”
  一曲唱罢,余音袅袅,散入窗外宁静的夜色中。屋里花香馥郁,如水月光照在张雪身上,更显得白衣胜雪、清丽绝俗。李霆犹如梦游天界,对那仙子般素衣而坐的雪儿,在爱慕中竟生出几分敬畏。他踌躇间鼓起勇气,一步步向她走去。
  此后的行为与诗情画意无关,尽管说书人一向认为文学的真髓在于对人性的诚实、对人存在处境的直面,但毕竟心存怵惕。这的确只是个围棋故事,道学先生们认为下棋人理应超凡脱俗,围棋故事理应忌情讳性,睁着一双鹰隼般凶狠挑剔的眼睛,手捧高尚的垃圾随时准备泼过来。说书人毕竟不是心理医生,无力细述当时的行为并加以分析。以下要讲述的,已是第二天发生的事情了。
  话说倏日,李霆在小阁楼的单人床上整整躺了一天,而这一天,无疑是他人生二十五载心情最昏暗的一天。回想起昨晚的情景,一切恍如梦幻。这次,李霆有着正常男人的冲动,却没有正常男人的壮举。后来他大汗淋漓,对自己的身体感到彻底的绝望了。他徘徊于疲软和无能之中,所有人生美梦就在那时无情地破碎了!他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心爱的雪儿,感觉精神已经萎靡到了极点。人生是如此无聊无趣,几乎让他产生了轻生的念头。
  傍晚,李霆从床上坐起,点了一支烟。他努力反思着自己的问题,想啊想的,就想出了几分头绪:“矫枉过正了。”他得出了正确结论,不禁疑惑道:难道棋艺与众不同了,同时意味着生理也将与众不同么?这就难怪人类很多哲学家科学家都终生独身了。他又想去质问博爱医院的那位大夫,怎么把他的急流湍涌给治成死水一潭了?但转念一想还是自己做得不对,人家大夫没有让他加大剂量,也提醒过他,在服药期间不能过多用脑,他没有遵从医嘱,那就不能怪人家大夫了。李霆自叹福薄,与心爱的人有缘无份,现在他有点信命了。
  他走下小阁楼,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车流人影,在孤独中体会着一种一无所有的感觉,心里一片茫然。他走进路边的一家大排档,于空虚寂寥中喝了整整一杯白酒。桌上的下酒菜寒酸的很,只有一碟茴香豆和几块卤豆腐干。李霆在沉醉中忽然想起了长着一双迷人大眼睛的甜甜。他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寻梦园歌舞厅。
  甜甜已经不在歌厅混了,听她从前的姐妹们说,甜甜从良了。李霆怅然若失,同时又为甜甜不再做三陪女感到高兴。他重新返回街头大排档,又喝了两瓶啤酒,直醉得晕头转向,才踉跄着走上小阁楼,倒在床上昏昏睡去。

  李霆没有再去文化馆上班,这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他无颜再去教孩子们下棋,更无颜面对温柔善良的雪儿。他整日醉态颟酐地混迹于听雨轩茶社,不管是十元的还是二百元的彩棋,他都照下不误,决不挑肥拣瘦。坐在临窗的棋桌旁,他一边下棋一边喝酒,往往是上午赢了一堆钱,晚上又都输出去,然后伏在棋盘上酣睡,直到茶社关门时,女服务员用力推他数次才醒过来,晃悠着身子走人。见李霆这一副落寞潦倒的样子,老板吴有本连连惋惜,但不免吩咐手下,以后对他的门票钱照收,不再优待S市的新棋王。最不客气的还要属杨锦、张哲二位高手,前后脚地跑到听雨轩茶社找李霆切磋棋艺,彩注最少百元一盘,杀得他大败亏输。杨、张二人一般都在下午三点以后才来痛宰李霆,总是声称抱着学习的态度和布衣猎人下棋,有时竟让他一对二,还让先。那时李霆早已喝了不少酒,醉得跟王八蛋似的。乘他八分醉意与他在棋盘上斗力,赢棋真如探囊取物一般。直到第四天,秦刚、孙青气愤不过,劈头盖脸大骂了杨、张一顿,二人才不敢再来趁火打劫。此后,S市棋界没人再称李霆是棋王,也没人再叫他“布衣猎人”,不知何时,“北方土汉李大面瓜”的名号四下传播,不胫而走,越叫越响。一代耀眼的棋界新星似乎行将中途陨落。
  当“北方土汉李面瓜”的称谓传进了张雪的耳朵里,让这位围棋佳人感到特别痛心!眼前浮现出李霆泥塑般端坐在纹枰前,心无旁骛地凝神沉思,不管面前的对手有多么强悍,他一概无所畏惧,就像一位无名的自由战士,身上散发着坚韧、质朴、平凡、勇敢的气概,凛然不可轻犯。这幅影像已经深深刻进了张雪的心扉,难以忘却。她原本冰雪聪明,善解人意,李霆的很多心思在她眼前都如白纸黑字一般清晰。她知道两个人有些事情不能着急,但有些事情又不能不急。她还知道问题完全出自李霆的心理障碍,但这种心理障碍是什么她可说不清楚,只是朦朦胧胧地有所觉察。张雪对李霆并未失望,听三师兄刘东说起李霆的近况,张雪着实为他忧心忡忡、深感不安。她几次给他拨打手机,得到的回答都是“对方已关机”,这让她更加坐卧不宁,觉得还是应该亲自去找他。
  这日下了班,张雪直奔翠女湖畔的听雨轩茶社。她刚走进大堂,老板吴有本笑脸相迎:“哎哟!哪阵风把我们的围棋仙子吹来啦?您瞧,这屋里一下子亮堂多了。”张雪眼睛四处寻觅,却不见李霆的身影,忙向秦刚打听他的下落,听二师兄说他两三天没来这里下棋了,张雪有些失望。她回到市里,在快餐店吃了一碗馄饨,又独自逛了半天商场,给自己买了一件秋衣,给李霆买了两盒益智补脑的保健品,然后乘着淡淡夜色坐车去城西找他。
  张雪走上小阁楼,见木门虚掩着,隐约感觉屋里有人气。她想给李霆一个惊喜,所以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走了进去,屋里的情形立即让她目瞪口呆!
  只见李霆如僵尸般平躺在床上,一双细眼精光流盼婉若从前。在他胸脯上伏着一位妙龄女子,斜侧着脸,将粉颊贴在李霆的胸口上。更让张雪吃惊的是,二人见她走进屋,居然视若无睹,仍旧沉着地保持着那种姿式,就像被人点了穴道似的一动不动,只把四只眼睛默默地瞧向她。尤其是女孩子的那对大眼睛,乌溜溜的还挺迷人。张雪刹那间犹如身坠冰窖,从头到脚被彻骨的寒气所笼罩,一时竟僵在那里。三人就这样对峙着,过了好一会儿,那女孩子率先说话了:“这就是棋王哥哥的心上人吧?好漂亮的姐姐呢。”
  那该死的土汉侧目望了一眼身上的女子,眼神里竟隐隐流露出一丝感激,然后又转回目光,怔怔地瞧着张雪,仍然是一动不动。
  这时的张雪从震惊到失望,从失望到恼恨,再把恼恨化作一腔哀怨,委屈得简直想大哭一场!她强忍悲愤,提醒自己绝不能当着二人流出一滴眼泪。转身走出小屋,下楼时感觉脚下轻飘飘的。忽又返回来,把手上的那两盒益智补脑保健品扔在木桌上,眼睛始终不再看向床上那对狗男女,犹如一阵轻烟飘出屋去,再也没回来。

  听雨轩茶社重新出现了李霆的身影。他不再酗酒,而是正襟危坐在临窗的一张棋桌前。他目光炯炯,那张黄瘦脸庞因严肃而颇显坚定。他面前摆放着一副棋具,神态庄严得要命。
  “秦刚,去把玉面飞狐叫来,和我李面瓜磕彩棋!”
  “杨锦不敢来了,怕我骂他。”秦刚说。
  “孙青,去把圣手书生叫来和我下棋。”
  “张哲也不敢来了,怕我损他。”孙青说。
  “那么,谁是这座城市真正的棋王?”李霆问。
  “本来应该是你,可现在……唉!”秦刚、孙青、吴有本纷纷叹息。
  李霆长笑一声,起身离开了听雨轩茶社。
  他来到了文化馆棋牌大厅,看见杨锦替代了他的位置,正在棋盘上耐心教导黄文、赵士祺。以前两位学生见到李霆,都要称呼一声“李老师”,如今却对他视而不见,只顾专心下棋。杨锦向李霆招呼道:“李棋王来啦?”脸上的嘲讽之意甚浓。李霆懒得搭理他,径直走进了张雪的办公室。
  他罪人似的站在张雪面前,说:“雪儿,能听我解释一下吗?”
  “不听,雪儿也是你叫的?!”
  “那我叫你什么?张小姐,张老师?”
  张雪望着窗外面色冷漠,眼里噙满泪水。
  李霆说:“其实我只想试试枪。”
  “试枪?”张雪不解地问。
  “是的,事实证明,我又行了。”
  张雪总算明白了“试枪”的象征意义,顿时一脸怒气。
  “你真流氓!”
  “我……我流氓,你肯定?”
  “是的,一个朴素的流氓,你!”
  李霆一时哭笑不得,沉默了半晌,才用低沉的语音问道:“我们就这样完了?”张雪无语。李霆感觉眼眶有些湿润,又问了一句:“我们完了?”张雪说:“你滚!”
  李霆没有滚,而是不住絮叨一些不明所以的话:“我想给她钱,她没要,她不干那个了,她说她可怜我才陪我几天。但是我并不可怜,大侠只能可怜别人,不需要别人的可怜。但是你和她都是女人,但是有所不同,究竟哪里不同呢?这我可说不出口,但是……但是我和她之间真的没那么卑污啊,但是我又行了,是她肯定了我才是棋王。”
  “那你去娶她啊!”听着李霆语无伦次地喋喋不休,张雪终于忍耐不住了,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也许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发这么大脾气:“你让我恶心!”
  李霆转身走了,一路上步履沉重。仿佛看见张雪正伏在桌子上低声抽泣,他无奈地长叹一声,这时他只想用一句名言来安慰自己:是你的终归属于你,不是你的,即使得到了也会失去。他苦笑着加快了脚步,落寞身影消失在秋意渐浓的市井深处。

  这一日秋雨绵绵、气温骤降。君子剑马驰正在省城棋院给十几位学生讲课,忽见窗外伫立着一位黄瘦青年,手撑雨伞,面露风尘之色。马驰隔窗向他招呼道:“李霆,怎么不进来?我还有半个小时才下课。”李霆摆摆手说:“我就在这里等你。我喜欢这雨。”
  下了课,马驰带李霆来到一家茶艺馆,开了一间包厢。马驰要了一壶上品碧螺春,然后问李霆:“你行了吗?”李霆点点头。马驰立刻让女招待端来一副棋具,二人猜先后,由李霆持黑先行。
  “我们挂点彩吗?”
  “不,我们以棋会友,切磋棋艺。”
  房间里水汽氤氲,茶香飘散。两大弈道高手俯首运筹于纹枰之中,早已物我两忘。除了清脆悦耳的落子声,屋里再无其它动静。君子剑果然身手不凡,布阵堂堂正正,中盘法度严谨、攻守全面。再看布衣猎人,序盘行棋略显滞涩,局势稍稍不利。随着意念不断流注于棋局中,思维步入佳境,渐行渐深。在一处极不易被察觉的地方,忽然连施妙手,强行在白棋阵中做出一块打劫活。此劫一开,马驰立即陷入沉思。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了,迟迟不见白棋落子,李霆盘膝而坐,闭目静候。不知过了多久,就听马驰感叹道:“原来围棋还可以这样下啊。”
  经过深思熟虑,马驰将一颗白子点入黑角,也做出一个打劫活,局面顿时纷乱不堪。李霆又出巧招,在中腹强行分断白棋,使两块黑白子呈现对杀状态,再于底线扳出一个劫。两人循环往复对提了几手棋,马驰哑然失笑:“这真奇了!三劫连环啊。”随即提议和棋,并对李霆在劣势下的搅局功夫暗暗佩服。
  李霆重新通盘审视,思考了十几分钟,抬头看向马驰,四目对视,心里又漾起一缕惺惺相惜的感觉,于是含笑额首,同意和棋。
  晚上马驰坐东,请李霆喝酒吃肥鸭。二人举杯相属,谈棋论道,各诉平生之志,暗自引为知己,不知不觉中聊了大半宿。
  第二天清晨,李霆还未起床,马驰就匆匆忙忙赶到旅店,进门就说:“昨天我们下的那盘棋不应该算成和棋,我回去研究了一下,你可以让角消劫,杀掉白边上八子,那样黑棋大优。”李霆一边穿衣服一边说:“可能我没看出来。”马驰甚为不满,悻悻地说:“你肯定看出来了!你让我了。”见李霆否认,马驰态度坚决:“我们之间的战绩,现在是一比零。”李霆暗赞他谦谦君子,果然无愧于君子剑的称号!
  二人在街上吃罢早餐,又去了那家茶艺馆,摆开纵横十九路的战场,各呈其勇酣战了两局,结果各擅胜场,战成平手。最后那局棋,布衣猎人的中盘算路绵密悠深,几乎是完胜对手,已经完全恢复了棋艺的颠峰状态,令君子剑大为折服!
  正在马、李二人复盘研讨棋局变化时,一位男子走进包间。马驰忙向李霆介绍道:“这位是东海围棋俱乐部的总经理昌哥。”这位昌哥伸出手与李霆相握,彬彬有礼地说:“叫我阿昌吧。久闻布衣猎人的大名,幸会啊幸会。”说罢,坐在棋桌旁也不客气,自己斟了一杯茶水,拿起盘中腰果一粒接一粒地往嘴里送。马、李继续在棋盘上研究,阿昌也不打搅他俩,只在旁边静静观看,并不时将目光瞥向李霆。待二人复盘完毕,阿昌喊来服务生,掏钱结了账,然后邀请两位棋手找地方吃饭。他说:“永哥吩咐了,一定要招待好两位高棋。”
  三人来到一家颇为豪华的酒楼,阿昌提前预订了雅间,领着马、李二人走进去。雅间里已经有五六个人在等着了。大家围着一张圆桌坐定,阿昌拿起菜单,点了十六道精致菜肴和两瓶五粮液,嘱咐服务员暂时先不要上菜,说是要等永哥,这一等就是半个小时。大家信口聊着棋界各类奇闻趣事,肚子早就饿得咕咕乱叫,就有人提议是否先把酒菜上来,谁知阿昌持意不肯,坚决要等永哥来后才肯上菜。李霆心里暗道:不知这永哥是何等人物,竟能让众人饿着肚子恭候。又过去了二十多分钟,门口终于出现了一位红光满面的大胖子,身上散发的富贵之气令他简直像君王驾临。他笑呵呵地走进房间,众人全部肃然起立,“永哥永哥”地叫成一片。永哥随随便便地点着头,目不斜视来在首席上坐定,吩咐服务员上菜上酒。
  两瓶五粮液都打开了,大家每人均分了一杯。永哥说:“我坐不住的,一会儿还要陪一位老爷去夜总会搞搞节目。”他转向李霆,和善地问道:“你就是我们省围棋新星,叫什么猎人的李什么雷?”马驰忙接口道:“布衣猎人李霆。”永哥点点头,笑道:“很好,你的一篇《醉弈通玄谱》被小马十分推宠,可见棋力不俗啊。以后在我的围棋俱乐部好好干,我不会亏待你哟。”
  李霆望着富气袭人的永哥,总觉得似曾相识。猛然间心中一凛,暗想这不是在翠湖洗浴中心跟杨锦狎亵厮混的贡大胖子吗?听孙青说,这人名叫贡永红,是个很有势力的有钱人,难怪众人对他如此恭敬。据说贡永红酷爱弈道,经常出资兴办省城围棋比赛,就连省晚报队的组建资金也全仗他的赞助,可以说是棋界中一位真正有实力的人物。李霆忽又心生诧异:自己什么时候答应加入他的围棋俱乐部了?但见贡大胖子因富贵而盛气凌人,一看就是个说一不二的人,言语表情极端自恃,好像能让李霆加入他的俱乐部,是一种极大的恩赐似的,竟让旁边的个别棋友露出一丝羡慕。李霆虽说性格内向,对待生活总有些低调,却是生性孤傲。除了棋道,他对世间的荣华富贵几乎没什么渴求,此时面对贡大胖子居高临下的神态,不由得心生厌烦。当这人端起酒杯,一只软绵绵的手掌抚在李霆瘦削的肩头,提议共饮一杯时,李霆闪动肩膀,冷漠地说:“我戒酒了。”
  “这小子什么毛病?”永哥甚为不满。
  “下棋人脾气都很古怪,永哥千万别在意。”阿昌说。
  “我替李霆干了这杯吧。”马驰说。
  众人纷纷举杯敬向永哥,有说有笑的,力图淡化刚才那尴尬的一幕。贡大胖子似是不甚在意,笑呵呵地与诸人喝尽杯中酒,说道:“李兄弟这种脾气可不好在外面混啊,男人嘛,酒要喝肉要吃鸡巴要硬,一生要图个潇洒自在。你以后多跟阿昌好好学着点。”
  听他说出某处要硬,李霆误以为他暗中讥讽自己,一时脸色铁青,沉默不语。
  贡大胖子又跟大家说了几句荤话,在一片虚张声势的笑声中起身告辞,要去陪大人物前往夜总会搞搞节目。诸人纷纷起立,送他出了雅间。
  送走了永哥,众人回到餐桌旁重新落座。屋里气氛一下子轻松多了,大家不再约束自己,开始推杯换盏大快朵颐。马驰见李霆郁闷不乐,忙主动和他拉话,又奇怪地问他啥时戒酒了?昨晚二人还喝了一堆啤酒呢。李霆说:“这酒我喝不惯。”叫来服务员,给自己点了一杯二锅头,一碗牛肉面。当阿昌提起要请李霆加入东海围棋俱乐部的事情时,只见这黄瘦青年嗓子里哼哼哈哈的,呷了一口烈酒,用牙齿撕下一片牛肉仔细咀嚼,又喝了一口面汤,样子像是得到了极大的享受。幸亏马驰从旁不断说话,再加上阿昌本来就认为围棋高手大都行为怪癖,故而不很见怪。
  李霆将杯中二锅头饮尽,又喝下最后一口面汤,然后正色向阿昌说:“昌哥,”阿昌说:“叫我阿昌。”李霆说:“不不,我就叫你昌哥了。昌哥,我只是一个围棋工人,下棋对我来说就是从事一件熟练工种。我农民出身,享受不了繁华的生活,贡老板的围棋俱乐部,我是肯定不能加入的。”
  阿昌、马驰听了他的这番话,均是默默无语。李霆起身如厕,在收银台付了一杯酒和一碗面钱,出了酒楼,打车直奔长途车站。
  后来阿昌把李霆的言行向贡永红做了汇报,贡大胖子冷笑道:“小王八蛋真不识抬举。除非他跪在我面前叫爷爷,不然的话,他在本省棋界永无出头之日!”
  李霆趁雨夜返回S市。车站距离张雪的住处很近,李霆下车后,两腿不由自主地走进了她居住的小区院内。张雪房间窗口透射出柔和的灯光,白纱帘在微风中幔卷轻舒。夜雨霏霏,庭院冷清。李霆手撑雨伞呆立在一棵梧桐树下,听着雨滴敲打阔叶的声音,想起不久前在她房里聆听仙曲,与佳人情意缱绻,恍然如同一场梦境。现在梦醒了,也深刻地品尝到了什么叫刻骨铭心的痛,他却仍然搞不懂自己究竟错在哪里,只好从此信命。他几次想走上楼去敲开她的房门,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向她坦诚相告,并期待她的谅解。但思量再三,终于没有那样做。他泥塑般在她的窗下伫立了很久,直到看见她房间灯光熄灭了,才缓步离去。

  李霆对自己今后的道路重新计划了一番。他想凭借下彩棋再多挣一些钱,就可以北上京城去寻找陈子侯,把黑白邪神那看家的本事都学到手。他相信如果具备了陈子侯的棋力,那么他夺取全国晚报杯冠军将不在话下。北京是全国文化中心所在地,那里藏龙卧虎,荟萃了天下无数高手。李霆渴望去京城发展,想在一个更广阔的天地以棋会友、切磋棋艺,尽情展现他生命中全部的才智,这是他长期萦绕于怀的夙愿。
  这日,李霆在听雨轩茶社与四位棋迷车轮大战,从上午九点直战到午后两点,赢了三百元钱。李霆吃了一碗方便面,然后去翠女湖畔散步,在观雨亭又遇见了徐昆、杨锦和松鹤精舍的小师妹阿秀。那三人正在交流从理玄大师那里领悟的法旨,见到李霆,杨锦轻佻地一笑,招呼道:“李棋王您好呀?”阿秀奇怪地说:“李棋王?你不是一直称他北方土汉李面瓜的吗?”徐昆忙摇手示意她不要乱讲话。
  对于阿秀的口无遮拦,李霆淡淡一笑,面容平和地坐到石桌旁,说:“杨锦,去拿副围棋来。”杨锦冷笑道:“我可不敢跟您下棋,赢了会挨骂啊。”嘴里说着,人已经走到李霆对面坐下了。阿秀立即跑到听雨轩茶社借来一副棋具,她要看着心上人怎样神态潇洒地痛宰这位李面瓜。李霆把盛满白子的棋盒拿到自己这边,杨锦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拈起一粒黑子拍在纹枰的右上角。
  “放两子。”
  “什么?”
  “我让你放两子。”
  杨锦惊讶地抬头看着李霆,见他一张瘦脸毫无表情,目光冷峻地端坐在对面,隐然透出一丝威风。玉面飞狐不敢大意,忙在棋盘上放了两颗黑子,心里毕竟不服,提出要下八百元一盘的,李霆点头同意。二人刚落下数子,李霆就劝他投降。杨锦听李霆把劝降规则解释清楚后,不由得心中大乐!暗想今天不仅要赢他的钱,还要在棋盘上好好羞辱他一番。于是抖擞精神,将自身全部功力尽情施展在这盘棋上。
  杨、李二人的这次较量意义非比寻常,不仅彩金数额创下了S市单盘博弈的最高纪录,更是他俩数年棋仇的一次总了断!公平而论,这二人此时棋艺水平,自然是杨锦略逊一筹。但是布衣猎人长期屡屡受挫于玉面飞狐,其对局心理完全处与下风,何况是强撑棋份要让劲敌两子了。一旁观战的徐昆暗暗为李霆捏了一把汗,而小师妹阿秀虽然不通棋道,却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并不时用充满爱怜的目光瞥在杨锦清俊的面孔上。
  几十手棋过后,黑棋已经占据了三个大角,实地坚固;白棋撒豆成兵,快速抢占全盘大场。转眼间已呈现黑取实地白取外势的格局,与二人从前的对局大意相仿。待黑棋凌空浅消白阵之后,李霆长考十几分钟,采取了直线攻击的策略,每招棋均落在黑棋最为难过的地方。白棋锋芒所向,招招点在黑龙的死穴上,杀意越来越浓了!杨锦被逼得频频长考,看出自己的黑龙虽能勉强与角上取得联络,但整体棋形仍存在破绽,白方若凶狠挖断黑棋的单关跳,腰斩黑龙于中原战场,黑棋将势难两全。只是那个挖断之后,变化十分复杂,黑棋似乎可以在白阵中做困兽之斗。杨锦深思熟虑之后,终于选择了与角部黑棋连接,心里不住诅咒那厮大脑进水,没有看出那招凶恶的挖断。
  然而布衣猎人此时的棋艺何等锐利?几乎想也不想,立即动手挖断黑棋,将黑龙的大半个身子截留于白方的四面包围中。
  杨锦再次陷于长考,额头上冒出一层细汗。他左碰右撞,苦心谋活,堪堪就要做出两眼,在此千钧一发之际,李霆手机铃声突然响起。
  李霆目视棋盘,一边凝神计算,一边接听电话,眉头渐渐蹙紧。电话那边是一个陌生而又冷漠的声音,通知他明天上午去一趟市公安局,找一位名叫李志林的警官,有些事情要向他询问。李霆正要打听什么事情,对方已把电话挂了。
  李霆怔怔地望着远处湖面,心跳得厉害。他想警察终于找到他头上了,莫非王奎已经被逮住了?心里不由产生一丝恐惧。他盘膝闭目,双手结印,努力想使自己紊乱的情绪平息下去。过了半晌,耳中就听阿秀说道:“使上妖术啦?这人真逗啊,在理玄大师的正法弟子们面前也敢使用妖术,不怕我们收了你呀?”
  李霆睁开眼睛,双目陡然精光逼人,对阿秀说道:“别忘了,我也是你的师兄!”说罢,埋头沉思于棋盘之上。
  阿秀说:“你很久不去理玄大师那里,大师早不认你这个徒弟了,这叫作逐出师门。”见李霆对自己不理不睬,只管一招接一招往棋盘上落子,而且,随着他的落子,杨锦竟摸出一块手帕,不住擦拭额头上的汗珠,到后来又拭起了眼窝,鼻腔不断抽搐,阿秀越发不忿,恨恨地说:“这人果然会使用妖术,歪门邪道,也不怕遭报应!”
  阿秀在一旁闲言絮语,明显是要干扰李霆的思维,谁知他一概充耳不闻,招法更加精准无疵,十余手棋过后,黑棋孤龙已被吃得死死的,胜负斩立决!然而令人大惑不解的是,杨锦一面抹眼泪,一面继续往盘上落子,丝毫没有认输的意思。李霆只得重抖威风,再现神技,挥师直捣黑棋角空,又是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妙手,白棋刚好在黑角做出一个打劫活。杨锦顿时枪法大乱,寻找劫材有误,被白棋提子消劫,又将另一块黑棋捕杀干净!此时盘面上黑方死子累累,惨不忍睹,玉面飞狐用手帕蒙住面孔,忍不住失声痛哭!那阿秀也红了眼圈,用两道怨恨的目光仇视着李霆。
  徐昆连忙过去劝慰杨锦,并不住埋怨李霆下手太重、太过份了!然而他脸上的笑意早就呼之欲出了。
  这是一场痛快淋漓的雪耻之战。李霆手托腮帮静静地看着棋盘,长长地出了一口恶气!这时他多想问玉面飞狐一句:“你还是我的神吗?”但见杨锦孩子般伤心落泪,眼前不觉浮现出外科医师杨大夫那慈善的面容,终于心存怜悯,低声问道:“你哭什么?”
  杨锦平静下来,从衣兜里摸出几张钞票,说:“我没带那么多钱。”身边的阿秀也开始翻摸衣兜找钱。李霆冷笑一声:“这是钱的问题吗?你们把钱都收起来吧。这盘棋可以不算数,我们四人今后对任何人都不要再提这事,但是,我很想听杨锦一句话。”他停顿了一下,郑重地问杨锦:“我是面瓜还是棋王?”
  杨锦囁嚅道:“你是……是棋王。”
  李霆把手掌竖在耳后,微微向前探出脑袋,假装耳背地又追问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大声点!”
  “你是棋王。”
  “还是没听清,再大声点!”
  “你是棋王,你是棋王!行不行了啦?”
  李霆这回满意了,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谦虚地说:“其实我不是棋王,我只是棋盘上一名朴素的流氓。”
  杨锦、阿秀都被这句话逗乐了,气氛慢慢缓和下来。四人将木盘上的棋子收拾好,便不再谈论与围棋相关的事情,正闲聊间,忽见孙青从远处急匆匆地走过来,站在亭边,直向李霆使眼色,似是有事相告。李霆说:“这里没有外人,你说吧。”孙青说:“胖鸟被拿住了。”
  李霆想起了刚才接到的电话,脸上闪现出一丝惶恐。徐昆忙向他询问出了什么事,李霆吞吞吐吐地将自己为了死磕黑白邪神,不得以帮蔡老大卖首饰的事情说了出来。徐昆听罢,先是埋责怪李霆不该对他隐瞒实情,当初缺钱怎么不向自己开口呢?随后劝李霆不必惊慌,他与孙青的看法相同,认为问题并不严重,顶多是追寻赃物的事情,不然的话,警察早就过来抓人了,何必仅是打电话传唤?
  听了徐昆的分析,想着他还有一位当大官的叔叔,说话自然可信,李霆心情镇定下来。他毕竟涉世不深,不知江湖险恶、人心难测,这时心里高兴,就请大家一道去醉太白酒楼喝了个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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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逆境出奇局



  李霆没有去市公安局接受讯问。他换了手机号码,又换了个住处,在城南小区租了一间独居室。离开了居住多年的小阁楼,心里不免有些恋恋不舍的,多付给女房东一个月的租金,说了几句感谢的话,背着简单的行囊住进了新租房舍。他以为这样一来,警察就不会再找他的麻烦,却不知这样做实有掩耳盗铃之嫌。
  李霆每天仍旧去听雨轩茶社下彩棋,身上只有不到一千元钱,这是他的全部财产。他现在越来越紧迫地需要积攒一笔钱,只要有了钱,一来可以应付不测事情的发生,二来可以随时北上京城远走高飞。这日上午,李霆闲坐在桌前等“菜”,一直不见有棋迷前来。时近中午,秦刚出现在茶社门口,径直走到李霆面前,说:“我师父请你去一趟。”
  李霆跟随秦刚来到赵溪源的围棋私塾,前堂已经摆设好一桌饭菜,桌旁就坐的是杨锦、刘东、韩莹三位赵门弟子。赵溪源见到李霆,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把他让进饭桌,坐在自己的身边,吩咐韩莹给大家满酒。李霆甚觉不好意思,说:“您是棋界老前辈,我早就应该来拜访您。”赵溪源说:“不用客气,我们市出了你这样一位围棋高手,我脸上也感觉有光啊。”说罢朗朗一笑,一副豁达落拓的神情。桌上菜肴虽属家常便饭,但均是江南地产的鲜鱼嫩笋、脆藕时蔬,给人以亲切随意的感觉。李霆暗赞赵溪源果然是民间一代宗师的气派,难怪弟子们对他敬如生父。能够坐在这样一位棋界老前辈身边,李霆心里挺痛快,便不很拘束,举杯畅饮。
  只听赵溪源说:“今天请你们几位来,是有事情和你们商议。这些日子到我这里学棋的孩子越来越多,统共算起来快超过五十位了。其中有几个孩子棋才很高,如果善加教诲,肯定会成为中国围棋未来的栋梁之材。可惜我年纪大了,血压高的老病经常让我头昏眼花,有时竟然连一盘棋都下不完,人不服老可不行啊!可是若让这些孩子另投旁门,我又深怕那些二把刀的棋手基本功太差,别带坏了孩子们。我仔细想了很久,觉得还是让你们几位过来。你们是这座城市最好的棋手,每人帮我分担几位学生。我知道你们都在文化馆棋校教着棋,不过这并不冲突,你们每周抽时间来我这里两三次就可以了,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秦刚等四位赵门弟子当即表态:师父的事情,弟子们自当义不容辞,责无旁贷。李霆暗想自己囊中羞涩,暂时还离不开S市,听雨轩茶社每天上午生意冷清,没什么彩棋可下,于是说:“我上午时间充裕,可以天天来您这里。”
  赵溪源大喜,拍着李霆的肩膀说:“有你这句话,我心里就踏实了。那几位优秀的围棋苗子,我本意就是想请你教授他们。”他又告诉几位年轻人,有一位日本朋友名叫小岛川二,昨天登门拜访,商议要把赵家棋堂正式注册为“溪源围棋道场”,地点也已经选好了,所有资金全部由小岛承担。今后李霆、秦刚等人正式受聘为道场的教师,每月基本工资不低于两千元,还可以根据学生成绩获得奖金。大家听后顿时满心欢喜,民间棋手浪迹于棋馆茶肆,以彩为生,生活全无保障,若能有一份安定的收入,又没离开心爱的围棋,自然是皆大欢喜。
  赵老师身体欠佳,用过饭后需要午睡,嘱咐弟子们多陪李霆喝会儿酒,就上楼躺着去了。
  师父刚一走,刘东不无忧虑地问李霆:“你现在的状态,能带那几位厉害的学生吗?”韩莹也说:“人家现在可都叫你李面瓜了啊。”李霆苦笑道:“我变成面瓜,还不是你师姐害的?”韩莹哼了一声:“你把人家气得哭了整整一晚上,还好意思说?”李霆惭愧地低下头,心里隐隐作痛。忽听杨锦不阴不阳地笑道:“李棋王,我得不到的东西你也没得到,我们俩应该算是一对情友了,嘻嘻。”李霆忙问他这是什么意思?杨锦讪笑道:“小雪现在正陪着上海来的有钱人游山玩水呢。”见杨锦那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李霆差一点又要去他大爷。
  有时候人是不经念叨的,大家正念叨着张雪,张雪就被念叨来了。她身穿鹅黄色毛衣,淡蓝色长裙,依然是那样宁静秀美,款款走进赵家棋堂,身后还跟着二男一女。她只向李霆瞟了一眼,然后把身后的客人向同门师兄弟们介绍。那两位男子:一位是上海的楚艺雄;另一位约莫三十五、六岁,虽说相貌平常,但眉宇间隐现英武沈毅,身上的男子汉气息甚浓。那女子大约二十岁出头,娇小柔弱,衣裳明丽,戴着一副精致的金丝眼镜,模样甚是文静秀气。听张雪介绍说,那男子名叫金南翔,女子名叫李茹蕙,韩国来的朋友,都是弈道高手。楚艺雄在上海一家文化旅行公司兼职,两位韩国朋友来江南旅游,顺便以棋会友、切磋棋艺,公司便委派懂得棋道的楚艺雄陪二人游玩。楚艺雄原本打算借出公差的机会来S城与张雪相会,这趟又能有偿兼任文化导游,正可谓一举三得。
  小保姆收拾了残羹剩饭,张雪、韩莹也帮着摆齐桌椅、清扫地面,沏上一壶好茶招待贵客。那李茹蕙会说一嘴流利的中国话,听张雪说本地几位围棋高手基本上都在这里了,便与金南翔商量着,要和中国民间高手切磋两盘。
  李茹蕙端坐在棋桌旁静静等待。赵家师兄弟商议了几句,决定由韩莹率先迎战,于是,中韩二位棋女临枰对坐,红颜凝思,纤指拈子,棋盘上粉刀脂剑对舞飞香,诸须眉环伺观战偶发议论,对弈情景别开生面,更具一番妙趣。
  李霆坐在赵家棋堂的角落,仍在自斟自饮。那边的张雪坐在韩莹师妹身边,正认真观战。她身旁又站着个楚艺雄,胳膊搭在她就座的椅背上,两人的身体几乎挨在一起。嗅着张雪的发香,楚艺雄脸上显得很陶醉。李霆现在才知道什么叫酸溜溜的滋味,酒喝进肚子里,简直可以立刻发酵成山西老陈醋。他不愿再看下去,本想站起身走人,却又舍不得离开。他知道张雪向他瞥了一眼又一眼,神情是那样的冷漠。他慢慢喝着酒,眼望别处,醉意中的脸色显出几分阴鸷。
  二位棋女的对局进行了一百五十余手,韩莹中盘认输了。她持白强杀黑龙未遂,结果白棋呈玉碎状。棋局刚一结束,几位师兄七嘴八舌地发表议论,楚艺雄也在一旁指指点点。那两位韩国棋友含笑不语,似乎赢得太轻松,对棋局没有复盘研讨的必要。张雪起身给大家续水,走过李霆身前停了一下,轻轻娇斥一句:“这是赵老师的家,你少喝点!”把酒瓶拎走,放在屋外的窗台上。
  此时棋盘上又掀起了新一局的较量。坐在李茹蕙面前的,是S市前棋王玉面飞狐杨锦。他持黑先行,纸扇轻摇,神态洒脱。黑白子各据要津,局势两分。待黑棋完美的阵容即将布成,李茹蕙纵白师果断打入,袭扰黑阵。黑棋攻击稍缓,被白棋活得十分充分。楚艺雄尽管不喜欢杨锦的作派,但他毕竟是个中国人,心存偏向,忍不住提醒杨锦不要轻敌:那金南翔是韩国民间棋界顶尖高手,曾打进过世界业余围棋大赛的前四名。这姑娘是金先生最得意的弟子,曾经被让二子逼和过大名鼎鼎的职业围棋冠军。听了楚艺雄的介绍,面对黑棋落后的局面,杨锦忙收起折扇,脸上的表情郑重起来,眉头渐渐蹙紧。楚艺雄说:“三九路打入白阵吧,不然没有机会了。”这想法与杨锦不谋而合,于是将一颗黑子落在三九位。白棋立即选择逼攻,黑棋单关逃跑,白棋紧追不舍,当头一镇!杨锦再次陷于长考之中。
  张雪立在旁边观战,偶尔向李霆看去,见那瓶被她拿到外面窗台上的酒,不知何时又回到了李霆身边的茶几上,他正美滋滋地轻呷慢啜,已经有了几分醉态。张雪心里有气,走过去说:“这是我师父家,你要醉酒到外面醉去!”又问韩莹是谁把这醉鬼领到这里来的?听说是师父请他来的,才不再言语,拿起酒瓶放到了屋外的垃圾箱边。
  杨、李之间的棋局紧张激烈,黑龙在白棋的压迫下举步维艰,若就地成活,必将外面的白棋撞成铁壁,杨锦的眉头越皱越紧。对于楚艺雄在旁边的出谋画策,有些招法他完全听从,有些招法却不能苟同。这时,赵溪源从楼上下来,与诸位客人一一招呼,棋局暂时停止。
  张雪趁乱向李霆望去,顿时心生恼火,那瓶酒好像自己长了腿似的,神不知鬼不觉的又溜到了李霆身边。她气乎乎地第三次把酒瓶夺在手里,李霆睁着醉眼说:“你管我喝酒,你是我老婆啊?”张雪气得脸色苍白,手指李霆向赵溪源说:“师父您看他啊,多讨厌!”赵溪源笑道:“李霆是个实在人,让他喝吧。”张雪见师父不向着自己,就让小保姆把酒藏进厨房去了。
  杨锦、李茹蕙又重新坐到棋桌前继续对局。在黑棋的奋力腾挪下,白棋走得略微松缓,眼见着黑龙就要做成两眼,忽听观战的金南翔嘴里咕噜出一个单词,李茹蕙立即将一粒白子落在盘上:二路灭眼!这步棋意图明确,坚决不让黑龙立地成活。杨锦按照常形应付了几步,却发现每当轮到李茹蕙走棋,她都迟迟不下子,等金南翔嘴里蹦出一句简单干脆的音符,她才拈子入局,重手直点黑龙的死穴,招法犀利无比!大家明明知道这是金南翔暗中指点弟子行棋,却又无话可说,因为楚艺雄支招在先,已经率先坏了棋规。此时黑龙处境万分危险,杨锦苦苦思索摆脱困境的办法,一时难得良策,额头上冒出一层细汗,从衣兜里摸出一块香帕,瞧那意思又要哭。
耳畔忽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六九路靠断!”
  杨锦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谁在暗中出手相助了!他想也不想,立刻六九路靠断。随后的几手棋,他均遵从那低沉声音的指点,而李茹蕙则完全按照金老师的凶狠思路。此后的棋局已不再是杨、李二人在下,坐在棋盘前的对局者犹如傀儡一般,只是听招落子。真正在纹枰上决斗的,实际上是旁边两位男人简单利落的嗓音:一个吐字铿镪有力,另一个语音低沉坚定。两种声调你来我往此起彼伏,棋盘上的杨锦李茹蕙已经恶斗了十多个回合。黑棋以精妙灵变的招法,不仅安然脱离险境,而且穿破白棋外围捕网,直接透入白方另一块阵容,局面已呈黑方优势。
  金南翔拍拍李茹蕙的肩膀,示意她让开座位。他正襟危坐在落满二百余粒棋子的纹枰前,眼睛并不看杨锦,而是向稍远处伫立观战的那位黄瘦青年挥手,招唤他坐到自己的对面。
  杨锦知趣地站起身,把座位让给了挟着五分醉意的李霆。中韩两位民间棋道精英终于亲临战阵,放手一搏。
  此刻棋局已进入大官子阶段。白棋率先收束,抢了几处大棋,全盘实地差距顿时缩小。李霆全身心投入到棋局中,两眼死死盯着棋盘,就像非洲草原上的猎豹死盯着驰骋中的跳羚。他感觉有些口渴,顺手端起桌上的一杯水,杨锦忙说:“这是我的茶。”李霆放下杯子,又看见了另一杯水,刚要伸手过去,只听张雪一声娇叱:“别动!那是人家李茹蕙的杯子。”她把一杯新沏的绿茶轻轻端到李霆面前。李霆抬头看着她说:“谢谢张老师。”张雪鼻中轻哼,转身离开,远远地俏立观战。
  李霆和金南翔在棋盘上继续着他们之间的对话。棋局进入尾声,金南翔竭尽全力,将后盘官子收得细腻巧妙,怎奈黑棋应对滴水不漏,把优势一直保持到了最后,终局数子,黑以三目半胜出。棋局结束后,两位对局者均低头沉吟,忽然四目对视,各向对方伸出了大拇指。
  赵溪源拍拍李霆的肩膀,脸上笑成了一朵花。张雪奇怪地看着师父,很久没见他老人家这样开心过。她又看向李霆,见他似有千言万语要对她诉说,却只是默默地、用一双饱含深情的眼神注视着自己,她低声问他:“你换手机了?”李霆点了点头。
  傍晚,韩国朋友要回宾馆歇息。金南翔面向李霆说了几句什么,李茹蕙翻译道:“我的老师说,明天还想找你切磋一局。”李霆说随时可以奉陪。
  将客人们送出门外,李霆知道张雪要去陪他们吃饭,心里再度升起一缕酸楚。他独自站在街头,目送那四人拦下一辆出租车。张雪扭头回望,又匆匆返回到李霆的身前。二人默默相视了片刻,张雪说:“你又行了?”李霆说:“是的,事实证明,我又行了。”张雪说:“我指的是你的棋力,不是别的事情。”李霆误解了她的意思,不由得红了脸。张雪跟他要了新的手机号码,然后转身离去了。

  第二天上午,李霆去赵家棋堂陪四位学生下了几盘指导棋。下午,他来到听雨轩茶社,刚走上楼梯,见孙青从茶社里出来,神色紧张地拉着李霆就往外走。来到一个僻静地方,孙青说:“昨天有二位陌生人到这里找你,一看就是便衣。你赶紧跑路吧,先去外面躲几天再说。”李霆顿时慌张起来,向孙青道了声谢,匆匆打车回到了住处。
  他收拾好简单的行囊,想着自己身上只有不到一千元钱,除了够买一张去京城的车票,以后的生活怎么办?他坐在床上点了一支烟,脑袋里乱糟糟的。想着自己如果当真跑路了,那无疑将意味着从此失去了正常做人的资格,浪迹天涯四处流窜,像老鼠一样终日揣揣不安地躲在阴暗角落,不敢面对耀眼的阳光,不敢自由自在地呼吸空气,不敢与世人过多交往,那会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人生啊!他还年轻,而且身怀高超棋艺。他曾品尝过爱情的滋味,并对未来生活信心十足。他已经如愿以偿地成为这座城市的围棋第一人,而且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全省属一属二的弈海剑客,未来等待他的,将是令他深深迷醉的纹枰搏杀以及胜利者的荣耀。然而,只要他背着挎包走出房门,踏上一条逃亡之路,他的人生就会彻底改变。
  想到此处,李霆感到了一丝恐惧,又寻思道:我究竟犯了什么王法?我热爱围棋而又得遇黑白邪神那样的高手,为了向老贼学棋,为了磨砺自己的思维之剑,我需要钱——仅仅一千元钱啊!谁知道蔡老大的东西会被定性为脏物?假如事先知道会是这种结果,说什么也不能去帮蔡老大推销那几件首饰啊。可现在一切都晚了,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自己稀里糊涂地卷进了一宗刑事案件,被警察盯上了。
  李霆想去公安局自首,但转念一想:我为什么要去自首呢?孙青、徐昆分析的有道理,我只是无意中替人销脏,警察无非是想追回那些珠宝首饰,所以才盯住了我,我能有多大的罪过呢?
  想到此处,李霆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他想现在还不能去“自首”,怕不明不白地被警察关进看守所。常听说看守所里经常发生暴打人犯的事情,好人进去了也会变坏。更重要的是,一但被关进那里,就将失去了人身自由,再也不能去茶社下棋喝酒、尽情享受在那自由自在潇洒不羁的生活中了。如果失去了这种生活,那么他的生命也就行将终止。李霆思前想后,觉得自己真正恐惧的根源就在于此。他决定还是先去外面躲几天避避风声,当然,杭州的唐家棋校是他最好的去处。那时再托徐昆、谢冬江走走门路为自己开脱,只要能够躲过牢狱之灾,花多少钱他都认了!
  李霆打好主意,拎起挎包正准备出门,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是张雪打来的电话,邀他去文化馆与金南翔下棋。若按常人心理,李霆目前已是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心情去切磋棋艺?但嗜棋如命的布衣猎人岂能以常人心思揣摩?金南翔是韩国业余围棋强豪,棋风彪悍凶猛,正合李霆的胃口。二人棋路相象,均是中盘计算精深、敢出强手行棋,能够有机会和这等高手在棋盘上一决胜负,极尽弈道畅快淋漓之事,就算天塌下来也暂且不顾了!李霆立即答应张雪前去赴约,但还是慎重地嘱咐张雪,此战不要声张,最好私下进行,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张雪告诉他,与金南翔的对局安排在贵宾室进行,观战者除了楚艺雄和一位日本朋友之外,S市只有她和杨锦在场。而现在杨锦正与李茹蕙下着棋,就等他大驾光临了。李霆放了心,走出住处,直奔工人文化馆而去。
  文化馆贵宾室内,杨锦正与韩国女棋手进行着一盘艰苦的较量。这盘棋杨锦持白,从开局到中盘,玉面飞狐一反常态,处处争取主动,对黑棋的任何挑衅均给予无情反击。他认为自己的棋艺水平从来没有发挥得这么出色过,自我感觉简直好极了,不由得心里纳闷:“原来我还这么厉害呢?!”坐在他对面的李茹蕙也替他纳闷:昨天与这位小白脸下棋,他的棋风妩媚娇嫩,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道。今天这是怎么了?由一只可爱的小白兔直接变成大灰狼了!
  不仅李茹蕙纳闷,站在一旁观战的张雪也觉得迷惑不解,看五师兄的对局神态,俨然有几分布衣猎人的风范,不由心中暗乐。贵宾室里除了金南翔、楚艺雄,还有一位衣冠济楚的客人,正是那位日本人小岛川二。今天诸人观棋不语,没有人再从旁支招,总算体现了棋士的涵养。李茹蕙见黑棋局势不妙,便决定搅乱局面,置一块孤棋于不顾,愤然打入另一块白阵,两眼紧盯着棋盘,一张俏脸红扑扑的煞是好看。杨锦纵白军缠绕攻击,然而毕竟力量不足,黑棋巧妙在白阵中活出,奋勇扳回了劣势。
  这时,李霆无声无息地潜入室内,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对局,走到一旁静坐等候。张雪给他端上一杯清茶,正要说点什么,忽听自己办公室的电话铃声响起,赶忙过去接听,只听了两句,顿时皱起了双眉。
  “最后问你一句,李霆真的没在文化馆?”对方声音冷峻严厉。
  “没……没有。”
  “……”
  张雪放下话筒,脸上布满忧虑。她把李霆叫到自己的办公室,从抽屉里取出一只玉镯放在桌面上,冷冷地问他:“你这东西是从哪里弄来的?”李霆见她面色不善,支支吾吾地说:“我花钱买来的。”
  “你骗人!”张雪气得涨红了脸:“这明明是脏物,是坏人抢来的东西。你……你怎么能把坏人抢来的东西送给我呢?你为什么要这样骗我啊!”她捂着脸抽泣,显然十分痛苦。
  李霆看着张雪呜咽的样子,一股寒气从心底泛起,迅速扩散到周身,手脚微微战栗。这时他隐约感到,他和她最后的一线希望就此破灭了。他在极度绝望中低声问道:“雪儿,张老师,你能静下心听我向你解释么?”
  “你什么都不用说了,你是个坏人!”
  李霆点燃一支烟,用力吸了两口,说:“我必须向你解释,我不是个坏人!我从来没有欺骗过你!请你听我说好吗?”他声音有些颤抖,眼圈都红了。
  “你什么都不用说了,你走吧,赶快走!”
  “不行,我要和金南翔下棋。”
  “赶快离开这里,我不想再看见你。”她见李霆仍然呆立不动,心里更加焦急了,拿起电话警告他:“你再不走,我可要叫警察了!”
  李霆转身走出张雪的办公室。他没有离开文化馆,而是重新走进那间贵宾室,来到金南翔的面前,说:“我们现在就开始吧。我晚上还有事,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李茹蕙把李霆的话翻译了一遍,金南翔点头同意。杨、李那盘棋中途停止,李霆和金南翔在棋秤前坐定,互相握了握手。经过猜先,李霆持黑先行,布下了中国流阵势,意图速战速决。金南翔的白棋以二连星应对。前二十余手棋,双方虽然落子如飞,极端自信,但是行棋法度严谨,局面难分高下。李茹蕙则在一旁认真记录棋谱。
  这日来棋牌大厅玩的客人不多,只有两桌下棋的,一桌打牌的。一位中年妇女坐在服务台前静静地照看着。她是个下岗工人,经人介绍在文化馆打工,帮助张雪料理棋牌大厅的事情,给客人们沏茶上水打扫卫生,平时少言寡语,人们都叫她王嫂。这时王嫂听隔壁房间那女孩哭得让人心疼,忍不住过去劝了她几句,见她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王嫂怕出事,连忙把谢主任找来。谢冬江询问张雪出了什么事?张雪说:“李霆还在和那个韩国人下棋呢。”谢冬江不解地说:“他下棋怎么了?”张雪说:“您去劝他别下了,赶他走,走得越远越好!”谢冬江不明所以,以为她和李霆拌嘴赌气闹别扭,于是笑着说:“好吧,我去赶他走,走得越远越好,呵呵。”
  他推门走进贵宾室,只见屋里一片肃静,几双眼睛紧紧盯着木盘上的棋局。两位对局者犹如岳峙渊临一般端坐,俯首凝思于弈局之中,早已浑然忘我。那神态又如两位绝代剑客,在悬崖峭壁上仗剑铸立,于沉寂中较量意念中的杀气!二人剑芒所向,机锋峻烈,胜负似乎只在半招之间即可立判。
  谢冬江再去审视棋局,不由得吃了一惊!因为他从未见过这等惨烈的厮杀场面。黑白子在左下方互相分断,有两块棋已呈现双活的样子,却又和外面的棋子生死攸关。右边一队黑子已陷入白棋的包围圈,但外围白棋似有破绽。上面一大块白子处于黑方的严厉逼迫下,生死不明而又弹性十足。这等精彩的杀局实属难得一见,令人神游其中立忘身处。谢冬江哪里还顾得上赶李霆走?他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旁边,立即沉迷在空前紧张的棋局中了。不一会儿,张雪也来到对局室,俏立远处凝目观战,香腮犹带泪痕。
  这时轮到李霆下子,他长考良久,见无法强杀上边白子,于是在右边动手,切断白棋外围,试图营救深陷包围中的那块黑棋。一个气势恢宏的构思在他脑海里渐渐形成。
  观战高手们早已算清,这颗黑子虽然断在了白棋的薄弱处,但是毫无作用,因为白方引征有利,黑方根本征吃不掉白三子棋筋。几位中方棋友暗自叹息,认为黑棋可以投子认输了。此时李霆再次长考,重新验算自己的构想,思路越来越清晰了。他沉着地、一步一步地征吃那三颗白子。
  “扭活羊头!”
  “李霆你疯啦!”
  谢冬江、楚艺雄忍不住惊呼。然而令人奇怪的是,白棋在高高兴兴逃逸了几手之后,金南翔忽然停下手,陷入了深深的思考。几位旁观者再仔细揣摩李霆的意图,忽觉黑棋似乎隐藏着无比严厉的杀招,只是一时算不清楚而已。假如黑棋借着扭活羊头杀白大龙成功,眼前这盘棋必将成为一盘罕见的名局!就连观战的小岛川二也看得抓耳挠腮,双掌不住搓动,看得如醉如痴。
  然而就在这格外紧张时刻,贵宾室的门被缓缓推开,两位陌生男子出现在诸人面前,其中一位走到李霆身边,冷冷地问道:“你是李霆?”
  李霆眼盯棋局,淡淡地答道:“我是。”
  这男子向李霆出示证件:“我是市局的李志林,请你跟我们回一趟局里,有些事情要向你询问。”
  李霆此刻心里已经没有了恐慌,他的意念尚未从棋局中游离出来,站起身向李警官说:“可以让我下完这盘棋么?”
  “恐怕不行。”
  “我求你了,只需要半个小时。”
  谢冬江不知李霆犯了何事,忙来到李警官面前,掏出好烟敬上,又吩咐张雪把好茶沏上来。他央求道:“如果李霆没犯什么大事,就让他把这盘棋下完吧。这位韩国客人是围棋顶尖高手,李霆是我们市的棋王。”
  李警官摇了摇头。
  小岛川二走过来叽哩咕噜地说了几句,见李警官听不懂,他提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了一行字,举在警官眼前,上面写道:拜托,请让他们下完这盘棋!
  李警官认识这位日本人,他曾陪局长去过那家日式茶艺馆,受到了上等款待,看来这个面子还是要给的。他严肃地对李霆说:“你继续吧,只给你半个小时。”
  李霆重新落座,一时心神不宁。他盘起双腿,手指结印,微微合上两眼,一副标准的结跏趺坐。耳中听到一声清脆的落子响,他不用睁眼也知道对方把棋子落在哪里了。棋局已然如此,白方只能跑征子,别无选择。此后黑方的行棋绝不能出半点闪失,否则将前功尽弃,不仅没能下出一盘“活征奇局”,而且还会落下笑柄,成为棋手重大误算的反面教材,供行家们耻笑。
  李霆在禅坐中净思绝虑,仿佛又置身于秀美如画的西子湖畔,净慈寺钟謦之声萦绕于耳,身心渐渐进入一片空明。
  “快点下!已经五分钟了。”
  李霆仍如泥塑般端坐不动。
  “又过了五分钟,你到底下不下了?”李警官不耐烦了,在一旁不住催促。
  李霆终于睁开眼睛,拈起一粒黑子果断敲在棋盘上,继续长途征吃白子。黑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白棋坚决出逃势在必行。待白棋即将与引征之子联络时,黑棋忽然连续推打叫吃送白子出去,利用外围黑子,将上方大块白棋捕杀干净。此役直接涉及到左边黑白子之间的攻防,战火绵延至左路疆场。黑棋妙手迭发,又提通了两颗白子棋筋,双活解消,另一队白棋也死干净了。
  金南翔投子认负,默默地俯视棋局,眼中浮现一丝困惑。他抬眼向对手看去,只见这黄瘦青年表情平静,眉宇间似有灵光流溢,直如棋神附体一般。他背后肃立着两位警察,腰间别着锃亮的手铐,更让他身上浮现出一层难以铭状的光彩,金南翔不由得由衷钦佩,向他伸出了大拇指。
  李霆站起来对李警官说:“我跟你们走。”
  谢冬江心情沉重,默默无语;楚艺雄也皱起了眉头,实在不愿看见张雪那悲痛的样子。其中只有杨锦与众不同,眼睛里竟流露出一丝惶恐,脸色白得吓人。
李霆在两位警官的陪同下走到门口,忽听身后有人赶驴似的“哟西”了两声,回头望去,见小岛川二提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然后举到空中,上面写道:君之风采,真棋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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