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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守拙 第9局:



    允邻在书房和长老们商议族中事务,有下人来报允家八公子回到家,心情不好大发脾气,正在屋里摔着东西云云。

    这孩子可能又在外面惹事了?允邻抚额轻叹,脑海偶尔浮现出另外一张神情淡漠却异常可爱的小孩子脸孔,摇摇头说,“由他摔吧!八方,老八屋里几个都不够细心,你去好好照看着,我一会就来。”心中得意,幸亏自己早把老八屋里的东西都换成便宜的物件,这回怎么摔都不会太肉疼。

    好不容易等处理完事情,看看天色已近在黄昏,八方使人来禀报说八公子脾气还没下,允邻只好匆匆赶到老八的院子。

    早有人让进屋里,允邻笑眯眯地说,“哎可爱的八弟,好大的脾气,连大哥来了都不理了啊。”

    屋里乱成一团,地上是被扫落的物品,几个下人侍卫在旁边低着头垂手侍立着,当事人却大大咧咧盘坐在榻上,摆弄着面前一盘棋,闻言撇了撇嘴,还是不情不愿地开口叫了声,“大哥!”十几年的兄弟,他还不知道自己家大哥那笑有多可怕?

    “呵呵,又是谁惹我们家的老八了,说来听听?”允邻凑过去坐下,眼中闪过一丝戏谑的笑意。八方早上了热茶,候在一边不敢说话,自己家公子来是来了,可这表情啊,怎么看怎么地都象是来捉弄自家兄弟的?

    少年堵着气,吱吱唔唔着就是不想说。

    “呵,这棋有点意思。”允邻若无其事地看着面前的棋局,眼角瞥向旁边的下人,有精灵点的立刻上前说,“今个儿八公子打听到允棋宗到集市下棋,就一早领着我们几个跑去。”

    “棋,看了?”允邻笑了。

    “看了!八公子还寻了个机会上去接棋了。”那下人打了个机灵。

    “哦?接上了?”允邻笑意更深。

    “这……”那下人偷偷瞥向表情越来越气愤的少年,不敢说下去。

    “有什么不能说的!不知道哪里跑来个小孩子,我接是没接下,他不也没接下吗?可老师偏是约他去沂湘山馆,哼,还说什么扫榻相迎?不就是个穷小孩吗?”少年,哦也就是那个下棋的郁儿气愤地一拍桌子,大声地喊着。

    “是啊,那小孩可怪了,还带着一只作宠物的鸡。”那下人忙讨好地说着。

    “小孩子啊?”允邻无意识地摸了摸眼角的痣,若有所思。这时候八方上前俯耳低声说,“允大管家回来了,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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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允管家是想让允墨和刑远住先进允府等大公子安排,允墨自己可不想凑着热闹。古往今来这种大家族哪个不是明争暗斗的,就算是允家这种以文传家的大家,暗地里的事情还能少了?所以不管允管家怎么说,允墨一听说婆婆没在允府里住怎么都不肯进府,要先去看邢婆婆。

    允管家没办法,又不能把两个小孩子扔街上自己去府中禀报吧?只好先把允墨两人带到婆婆住的那小院子里,安顿好了才赶回府中禀报。

    允墨一个多月再见到婆婆,见她脸上有了几丝血色,心里也就放下心来。允家大公子虽然有些怪(汗,不知道允邻知道小墨对他的评价会有什么想法?),不过还算信守承诺,没安排婆婆住在允府反而寻了个安静的小院子养病调理身体,有两个下人前前后后侍候着,倒是安心。

    陪着邢婆婆吃完晚饭,把村里的事情一一说着,聊了一会见婆婆脸有些倦意,让那个叫小喜的丫环服侍婆婆睡下。

    走出屋子,却见渐黑的院子里站着数人,为首一个雪白的貂毛披肩,一身修身蓝色长袍,同色的锦绣带子勒出腰身,真真是丰神如玉、清逸脱俗。

    “大公子。”刑远首先上前行礼,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相比对方下人的衣着,自己身上这件娘新做的布衣更显得土气。

    允邻点了点头应着,眼睛带着笑一脸儒雅看来,“墨,来了?”

    太过熟悉的笑容让允墨心神晃动,垂下头回了声,却看见对方鞋子上沾染了些许泥土,想必是匆忙赶来。

    别扭的小孩。允邻笑了,施施然站着,不紧不慢地说道,“刑婆婆的病还没大好,你还小不宜接近太多。原来这院子只是让婆婆养病的,我在府里给你安排了住处,等会儿让七斗把东西都搬回去。”声音温和,却带着说一不二的决断,“在你进棋院前,你要先拜见各个长老,还有允家的几个长辈兄弟。至于赐名仪式,已经定在这月底。”

    允墨有些自嘲。是啊,对方收养自己,医治婆婆,还让自己带着伙伴进棋院,目的不就是因为看中自己的棋艺将会给对方家族带来的名声?如果自己不姓允,对方又哪有可能使钱在自己身上?至于拜见长老什么的,估计是最后让家族确认自己的实力,看看继续投资是否合适。

    回头看了看婆婆住的屋子,允墨还是点了点头又应了一声。能靠着自己的实力,让婆婆安度晚年,这就够了。

    “赶路辛苦了吧?等会回府后好好休息一下,过两天带你去附近走走。”眯着眼睛嘴角一弯,允邻笑得格外的舒畅,有点高兴墨的顺从。

    因为离允府挺近的,允邻觉得散步回去也不错。允邻看见允墨身上衣服单薄,就把肩上的貂毛披肩给小孩披上,允墨也没说什么就接下,弄得允邻又暗地里高兴了很久。

    一路上,七斗把允墨和刑远的东西提着走在后头,允邻缓缓讲着事情,看着在旁边小孩用心倾听的样子,突然觉得这一晚的心情特别的好,这街道看起来很干净,四周的人群也没那么讨厌,就连天上初上的月色也格外明朗……

    说着说着,脸上几点湿冷,自有人支着伞上前,抬头看去,天空开始飘着点点雪白。

    刑远早就欢呼着在四周跳来跳去。旁边的小孩依然沉默,抬头凝视着天空,突然凝出一丝微笑,清清淡淡,眼睛里却满是不同寻常的哀伤。

    允邻不受控制地上前把小孩冰冷的手握住。

    今年的第一场雪,下得纷纷扬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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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冬雪 第10局:



    天还没亮,借着窗外透过来些许的光线,允墨凝视着床顶绣帐上百鸟的图案,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来允府后一直睡不好,每每睡不了多时就会醒来。

    门外传来轻轻的呼唤声,然后是房间门打开,有小侍捧着水盆轻手轻脚的走进来,放下,在昨夜快要烧完的火盆上扒拉着,嘴里说道,“九少爷,卯时快到了,该起来准备。昨天刑少爷说喜欢吃软米糕,今个儿凑巧厨娘那里做了,十五啊想着办法也挑了几块带去棋院……”

    允墨站来,乖巧的让十五帮忙穿上衣服,束起头发,洗刷完毕又披上前段时间允邻派人送来的滚毛厚棉衣。镜子里的小儿一身锦衣华服,竖起的毛领子露出椭圆的脸,尖下巴,精致地象个木偶,可能这就是允邻格外喜欢自己的原因吧。

    “墨儿,还没好吗?”少年匆匆闯进屋来,笑逐颜开地围着允墨转来转去,“哎,这身衣服挺好看的,我家的墨儿越来越漂亮了呢!”笑着笑着,又从衣箱里翻出一条厚厚的披风给墨围上,说,“昨晚下了好大的一场雪,外面风急,多穿点别病了才好。”

    “刑少爷这么早过来,是不是又撇开初一没吃东西就跑过来了?”十五捂嘴笑着。十五和初一是照允府额度派来的下人,允墨担心刑远年少单纯在允府里吃亏,就留下十五,让精乖伶俐的初一去照顾刑远。

    “我这是来叫墨儿一起吃早饭!我们两兄弟感情好十五你嫉妒了不行?”刑远冲他作了个鬼脸,只是笑着拉允墨往小厅走去。

    那晚刚进府的允墨在陌生的床上居然睡得很熟,做了个很长的梦,梦见以前的他。

    冷漠的他站在闪光灯中宣布又拿到一个头衔,哀伤的他站在一个墓碑前不知道在说什么,回味的他坐在医院的病床上摆弄着旁边的一盘棋……墨只知道自己站在旁边一直看着,就象看着一出戏。恍惚间对方似乎看见了自己,然后惊喜地扑过来,嘴里嚷着什么……再然后,墨醒了,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允墨一直想忘记这梦,努力回忆着宁静淳朴的小山村,给晚回来的自己端上面汤的婆婆,可爱活泼村里的小伙伴们,雨中山林中拉着自己前行的背影,初雪那个傍晚满天的飞雪,还有一双温暖如春的手。每当夜晚睡不着的时候,墨一遍一遍地在心里念着:我叫允墨,我叫允墨,我叫允墨……

    接下来的日子,墨被带到据说是允家长老的几个老者前,问了一些自己的情况,见到住在允府内的众人,理所当然的也见到允家最宝贝的八少爷允郁,也就是允邻唯一的亲弟弟。

    然后是允邻领着他到处拜见允家的长辈宗亲,每个人的表情各一,墨也淡然处之,估计对方也是好奇和揣测自己这个突然冒出来九少爷的深浅。

    被众多同龄好奇的小孩围住,墨依然沉默寡言,外貌虽然讨好却不善交际,看来对自家的利益也没有威胁力,加上允邻表现得不咸不淡的,住的地方被安排在允府最偏僻一角很小的院子,这让很多有心人都松懈下来。

    因为偌大的允府收养孤儿赐名是件大事,官府派了个师爷来询问。允管家早准备好资料,递上墨的姓名年龄,还有老村长提供墨那些亲人失事的宗卷等等,加上暗地里的红包,师爷最后还是笑眯眯地回复上司去了。

    果然,没几天官府派人送来正式的文书,承认允墨为允家的一分子。

    到了月底,赐名仪式办得热热闹闹的。墨进了允家祠堂,拜了祖宗,长老当着族中长辈宗亲面前,在族谱允郁的后面添上允墨的名字,成为允氏主家允邻一支的九少爷。

    日子过得飞快,允墨和刑远也开始到闻名已久的北辰棋院学习。

    北辰棋院是仰韶国里数一数二的大棋院,由允家开办,因为最初是培育允家子弟的地方,和普通的幼学书院差不多,所以课程除了最主要的围棋外,还有诗书礼艺、经史道学等等。目前棋院里的学生范围很广,有允家宗亲的子弟,有官宦家里的公子少爷,还有允家从各地发掘出来在围棋方面很有潜力的平民孩子。

    由于允墨的坚持,虽然允邻不理解为什么以允墨的棋力会去听围棋的基础课程,不过还是安排刑远和允墨住在同一个小院子里,上同一样的基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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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早饭的时候,允墨就留意到初一的脸色不太好,结果快出门的时候其其地说,今天一早得自己步行去棋院。刑远不懂事,再三追问下,才知道据说八少爷的马车坏了,就换了自己的马车。

    允墨没说什么,踩着连夜的积雪往棋院走去。

    刑远懊恼地跟在后面,低声骂着,骂了一会见墨一概不理反而越走越远,加快脚步,在允墨差一点歪倒在积雪前搀了一把,然后弯腰顿下,示意。他没看见允墨漆黑漆黑的眼睛如水波闪了一下,也没看见被冻红的小脸展开一丝笑意,背上一暖,允墨爬到背上,拉开披风把自己也包裹在里边。

    初一人精一个,这允府里欺软怕硬的事情见多了,开始还埋怨自己怎么被分到一个不得宠的少爷身边服侍,这回更加埋怨刑少爷,马车也是配给九少爷的,人家都不说话了你怎么还这么多事?要别人听见了还不知道又生出什么事非来?

    可越到后来越是发现。别家的少爷喜怒无常,底下的人经常受罚,可自己跟着这九少爷一个月了,也没见对方打骂自己一次,更别说热心的刑少爷。

    初一明白为什么九少爷会让自己跟着刑少爷,那是怕他闯祸。他对自己的好,是从没把自己当成下人的好,他对刑远的好,是把对方看成真正兄弟的好。比起九少爷,初一更喜欢心思透明一看就明白的刑少爷。初一头一次踏实下来,也头一次收敛起浑身的防备。

    现在看着前面刑远回头叫喊着让自己和十五走路小心别滑了,然后背着允墨在雪地里慢慢走着,两人的身影重叠在一起,心中也跟着暖暖的。

    哎,刑远少爷对九少爷可不是一般的好呢。初一不再埋怨,加快脚步追上去。

    幸好棋院离允府也就隔了两条大街,刑远在山村里就经常跟着大人冒雪上山狩猎,没一柱香的功夫就到了棋院,远远的就看见棋院门口停着数辆马车,其中一辆分明就是允墨原来的马车,脚步控制不住就往那边走去。

    还没走到,感觉手臂被掐了一下,多年的默契知道允墨是要自己别去惹麻烦。别人说刑远可以不听,可墨说的(或者表示出来的意思)刑远不能不听,心中再憋气也得咽下,刚想转身,马车的帘子被掀开,里面的情景让刑远大怒。

    八少爷,也就是那个据说允府里最宝贝的少爷,允大公子唯一的亲弟弟允郁,施施然半躺在马车的软垫上,嘴里嚼着软米糕,手捧着小暖炉,得意洋洋地看着自己,满是不屑的笑意,“呐,昨晚的雪够大的,我在这里等了半个时辰你们才走到啊?”

    刑远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对方是故意的。他的马车根本就没坏,只不过想戏耍自己和墨,让自己一路踏雪走过来而已。

    刚想说什么,背上的允墨下来,整理好衣服,平静地象什么都没看见似的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八哥。”然后若无其事地转身离开。

    允郁似乎被激怒了,跳出马车大喊着,“你是什么意思?我还没叫你走你敢走?喂,你停下!”

    允墨回头,面无表情地说,“御棋院,时间。软米糕,暖炉子。”往棋院门口走去。

    允郁被允墨没头没脑的一番话说糊涂了,眨眨眼没明白什么意思。

    刑远已经跳过来,一边从马车里把那碟软米糕拿出来,又把小暖炉小心翼翼地捧着,一边还说,“墨的意思是说,听说今天御棋院的几个师兄弟会来,昨晚允大公子吩咐墨去看对局。现在啊,似乎时间快要到了,八少爷还不进去?那刑远先走一步了。”说完没等回答,一溜烟地跑了。

    御棋院的师兄弟来了?自己怎么没听大哥说起?还有这和软米糕、暖炉子有什么关系?再看看空荡荡的马车,允郁一愣,突然醒悟过来,气极大骂。直到其他来上学的众多神情各异的眼神射来,允郁才咬牙切齿收声,沮丧地走进棋院。

    允墨,这回你可惹火我八少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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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御棋院,实际是官方承认并供职的机构,把国内的围棋好手按棋力的高低分为十段、九段、八段,七段、六段、五段、四段、三段、二段,初段十个级别,而最高的十段只有一名,称为棋宗。

    御棋院每一年一次新考,凡是仰韶国的百姓都有资格参加,新加入的棋手称为初段。每三年一次小考,考核的是御棋院里五段以下的棋手,同一级别的棋手对局,按输赢的比例上升级别或者下降级别。每十年一次大考,考核的是六段以上的棋手,赢者除了上升级别外,还有有机会代表仰韶参加两国之间的围棋大赛。

    这次御棋院的棋手,其实都是从棋院里出去的棋手,因为御棋院每一年一次新考就快要到时间了,棋院就邀请这些人回来给各师弟打打气,并传授一些经验。

    昨夜的一场大雪,让本来准备在室外观棋听课的想法根本不可能实行,棋院只好安排了几间暖室,分别让几个棋手对局,而来观棋的学生则安排在棋院最大的一间屋子里。

    允墨和刑远走进大屋里的时候,看见数个棋院里的老师分别带着自己得意弟子,早早地各据一方,面前摆好小案桌上和整齐的棋盘棋子,看来是准备一边看棋一边给自己的弟子讲棋。

    允墨寻了个角落,十五和初一早就搬来两张椅子让两人坐下。

    以允墨和刑远还在上基础课的学生来说,如果不是允邻提前打了招呼,是没有资格到这里观棋的,不过初一看见允墨躲到角落里,还是有些泄气。当然,刑远反应却不同,因为能在这里躲懒吃东西,又能和墨一起说话,不知道多开心。

    屋里四面本来就是火墙,只是人多气闷,允墨挑的这边恰巧没人,窗子开了小缝透气,于是嗖嗖的冷风首当其冲地就是允墨几人。刑远把手上抢来的小暖炉递给允墨,又让十五从外边搬来两个火盆放旁边,这才暖了一些。

    棋院的学生多数是有钱有势的公子哥们。他们是围在老师身边,又离窗子远远的不觉得冷,可他们带来的书童和下人一来不能挤过去,二来也不能把自家的公子少爷扔下不管,看见允墨这边的火盆,那真是庆幸万分,纷纷躲来这边低声说话。

    可能真的是一早走路被冻着了,允墨只觉得头有些涨痛,加上棋局开始后刑远一直往人群那边瞄着,知道他好奇心又犯了,就让刑远自己上前听听老师的讲棋,对刑远以后也有好处。

    刑远交代初一十五好好照顾墨,自己上去听课。允墨闭目养神,耳朵里是旁边众人压低絮絮的声音,还有不时从暖室跑来通报对局棋步的小童清脆的喊声。

    昏昏沉沉中突然听见一声东西四散的巨响,还有数声惊呼,允墨张开眼睛看去,却见其中一群人口瞪目呆,而脸带怯意的刑远站在中间,低着头不停地道歉,声音听上去快哭了起来,“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故意的,刚才后面有人推我我才站不住脚……”

    允墨瞳孔一缩。站在刑远后面正得意洋洋的不是允郁还能有谁?

    旁边那个应该是带这群弟子的老师,样子看起来很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允墨正想着,听见有学生嚷起来。

    “棋都下了大半,你把棋盘弄乱了没什么,这让我们怎么继续呀?”

    “就是,就算你去暖室里找对局记录,也是对局后的事情,那现在你让我们干坐这里等着吗?”

    “晦气,难得一次看师兄们的对局,竟然还让不懂事的小子搅和了。”

    “你哪来的?来观棋可是要资格的,看你样子家里也不会是什么好人家,你乱拱什么呀?”

    “唉,还是算了吧,咱们都是有身份的,何必和没教养的粗人计较呢?”

    一连串讽刺和不屑的声讨,允郁越听越是得意。那个老师正要说话,突然看见一个小孩子慢吞吞地走过来,摆好被掀翻的小桌子,放好棋盘,捡起洒在四周的棋子,也不理旁人惊讶的目光,开始飞快地把棋子一颗一颗放上去。

    有学生要上去斥责,被自己的老师拦着,也就乖乖地候在旁边。

    没一会,允墨停下手,拉着又为自己闯祸懊恼不已的少年跪下,刑远机灵,立刻软声道歉。

    那老师表面上不动声色,实际暗地里早就大吃一惊。如果说把刚下的棋默想重头再下一遍,自己也能做到,面前这个小孩子看起来才七、八岁的样子,重摆的一盘棋,连每个子先后的顺序都没错,这就不简单了。如果是自己得意的弟子,也有几个能勉强而为,但要做到不错一子的顺序,那更加不可能。

    众学生惊讶之中,有一个不屑的声音冒出来。“切,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默棋吗?我们这些准备参加新考的,哪一个不能做到?”却是允郁站了出来。

    众学生纷纷应和,其实有很多学生暗地里咬牙切齿,恨死允郁了:不就是仗着你是允家八少爷吗?你能行不代表我能行,你自己强出头也就罢了,干嘛把我也扯进来?

    允墨垂首跪着,一声不吭,也不反驳。

    “刚才就是你在后面推我的!”刑远跳起来,怒气冲冲指着允郁大骂。

    “切,说我推你?你哪只眼睛看见了?”允郁翘手带着讽刺的笑容说。

    “我两只眼睛都看见了!”

    “哦?莫非你背后长两只眼睛了?”

    哄然大笑。

    刑远看说不过对方,正想扑过来,衣服被扯住,低头看去,却原来是跪着的允墨拉着自己衣服一角,心一暖,墨是担心自己斗不过那所谓的八少爷,也怕自己就算赢了眼前这场,回到允府后又不知道对方搞什么小动作?

    允郁口头上占了上风,得了彩头不饶人,嘴里更是有多难听就说多难听。

    突然刑远又跪了下来,平缓地说道,“刚才撞翻了棋盘,不管原因我都认错,请老师原谅刑远的无知。”他转头看着允墨微笑,允墨圆圆的眼睛里透出支持和鼓励,继续说道,“八少爷身份摆在这里,就不需要和刑远这乡下来的孩子计较了吧?”

    允郁想不通为什么一向耿直的刑远会向自己低头,张大嘴不知道该说什么。继续说下去吧,有度量狭窄的嫌疑,不说下去吧,现在的机会难得。

    怎么知道接下来刑远顿了一会,又说,“我知道八少爷是嫉恨着我家的墨儿。要不八少爷也上前重头再摆一遍好了。”

    这是什么话?重头再摆一遍?如果默棋没出错的话,允墨那臭小孩子摆棋在前,那自己后摆的肯定算是稍逊一筹。最糟糕的是刚才自己一心想着怎么捉弄对方,哪里有专心看棋?到时候自己哪里出了错,那面子里子什么的不是都给丢光了?

    允郁涨红着脸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不敢默棋,更是被刑远口中说自己“嫉恨”而恼羞成怒。

    那老师本来还想着看热闹,看现在允郁僵在那里,正要上前劝解,突然又一个稍微苍老的声音响起,“呵呵,什么事情这么热闹啊?不讲棋都围着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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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涉及到的人物:

    *允郁:据说是允府里最宝贝的少爷,允大公子唯一的亲弟弟。

    *十五:细心谨慎,允墨的小侍。

    *初一:精乖伶俐,允墨的小侍,被墨安排照顾刑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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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冬雪 第11局:



    那老师本来还想着看热闹,看现在允郁僵在那里,正要上前劝解,突然又一个稍微苍老的声音响起,“呵呵,什么事情这么热闹啊?不讲棋都围着干什么?”来者一缕长须仙风道骨,后面还跟着几个年轻人,却是允墨那天在集市上遇见下棋的老者。

    允靖修,目前允派代表的巅峰人物,允家的长老之一,北辰棋院的院长,沂湘山馆的主人,御棋院唯一的十段,棋宗。而他身边的这几个年轻人,腰间都别着一条彩线挂着的牌子,古朴的暗纹围着大大“御棋”两字。

    本来这边闹乱子,其他的老师学生都被惊动了,在一旁看着热闹,这时候看见允靖修走进来,纷纷上前行礼,又是一顿的忙碌。等让到上座,递上热茶,众人静下来,允靖修才捋捋长须问道,“季邶啊,出什么事情了,别捂着瞒着,现在你师兄弟都在场,就一一说出来吧。”

    那个老师上前把刚才的事情一五一十简单扼要的说了,末了又让允墨和刑远上前行礼。

    允墨听那个叫季邶的老师没有讽刺,反而用平淡的语气一一说清楚,知道对方在维护自己,心中对这个老师有了好感。至于允靖修,之前允邻带自己去见长老的时候也介绍过一遍,这时候立刻上前跪下问安,“允墨见过大长老。”平淡而有礼。

    允郁早一步就上前讨好允靖修,这会站在身边,看见允墨的乖巧,哪里还能忍得住,冷哼一声,眼露鄙夷。

    老人没有喝斥,眸子半开,闪过一丝精光又隐入,微笑着说,“听季邶说你能一子不差的复盘,老夫倒想看看,可以吗?”虽然是问句,可立刻就有人把案桌和棋盘搬到允墨面前。

    复盘又不是什么难事,你老人家倒装着有兴趣看了?允墨有些郁闷,想说什么又忍住,看看四周众人射来或嫉妒或疑惑的视线,再看看旁边允郁恨不得冲过来杀死自己的目光,这事情是不可能善罢甘休了,一扁嘴,不就是默棋吗?我默还不行吗?捏起一子,放下。

    子下得飞快,不一会就下完停住了,有多事的人早去暖室里拿来对局记录,递上去。允靖修看了看,突然又说,“你还没默完,怎么不继续下去?”

    这时候的允墨已经被老狐狸给气死,这分明是诈自己,刚才刑远撞翻棋盘,自己只听到这一步,后面的当然不可能听见,怎么可能接着下下去?

    允靖修抚摸着长须,若有所思地叹道,“哎,本来想撞翻棋盘也不是故意的,既然道歉了又能把对局默出来,那就算了。可现在才默了一半……你们说应该怎么处置才好?”老人边说着,看也不看面前跪下的刑远,反而盯着没有神情的允墨。

    在场的老师和学生都知道刑远撞翻棋盘在前,后面的棋步当然是不可能听见的,允靖修分明是刁难,再看看站旁边表情怪异的允郁,有聪明的就动脑筋了,怪不得说允郁是允府里最宝贝的少爷,看来连棋宗也偏心允郁一边。

    允墨知道自己如果一下就更引人瞩目了,可这老狐狸每句分分明明是威胁,再看旁边跪着的刑远乞求的目光,允墨暗自叹了叹,头一次冲着老人翻了个白眼。

    得,我斗不过您还不成吗?

    允墨凝神在棋盘上沉思一会,捏子再下,这次就没那么快,整整一柱香的功夫才把后面的续上。自己的棋力和对局的两人本来就不是一个级别的,应子和定石更加不是一回事,允墨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模仿两人的手法下棋,下完才感觉到背后出了一身的冷汗,不由得再翻了个白眼,这比用自己的下法累多了。

    老人看见一直面无表情的允墨居然冲着自己翻白眼,觉得十分的有趣。这孩子啊,总算有了点小孩子的样子。

    “毕竟也不是故意撞翻棋盘的,这次就算了吧。”摸着长须微笑,允靖修又意味深长地说道,“能以自身之力赢棋,难。能以对手之力赢棋,更难啊。”顺手把手上的棋谱交给旁边几个正莫名其妙的年轻人。

    那几个年轻人显然是不明白后面几句话所指什么,接过棋谱看看,再对照面前摆出来的棋局,才个个脸露怪异。

    事情既然了结,允靖修就带人到处逛去了,留下惊异不已的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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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有凑巧,午后那个叫季邶的老师正在自己的屋里假冧,听见自己弟子在底下低声说着话。

    有人连声称赞,有人不以为然,突然有个弟子的书童插话说道,“我是不太懂围棋,可少爷啊,那小孩子一直和我们坐在角落里围着火盆烤火,他是怎么知道那盘棋是怎么下的呢?”

    “切,不是有小童从暖室跑来通报对局的棋步吗?那喊声大着呢,他能听不见?”不以为然。

    “可三个轮着来报,他怎么能知道究竟是哪个报哪一盘棋的呢?”另一个带着迟疑的声音。

    “呃,可能他是看见小童跑的位置不一样吧?”第三个人猜测着。

    “……可少爷,那小孩似乎身体不舒服一直闭着眼睛休息。他那个小侍怕他着凉了,还把火盆移过去,这事其他在场烤火的人都知道呢。”

    众人齐默。

    瞬间清醒过来的季邶老师心底划过一丝悸动。唯一的解释就是,那个小孩子一边在脑海里整理三个对局,一边把听到的信息,按棋理和各下棋人的思路,判断出每一步对照着哪一个棋局。所以最后他才能不按棋谱,用对局两人下棋的手法,把最后收官的棋接下去而没有半分差异。

    允邻啊允邻,你可找到了一个厉害的对手!只是,这事……要告诉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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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老师,你,又有什么事?”刑远暗地里哀嚎着,尤其看见对方嘴角那抹丝毫没有掩饰看起来特别让人生气的痞笑,,可邢远偏是那种特别尊重老师长辈的人,再不情愿,语气还是尊敬的。

    最近无论在棋院哪里都有可能遇见他,早上起晚了和墨儿被老师罚站在走廊里的时候会见到经过的他,午后和其他学生在园子里玩雪的时候会撞到他,在小屋里取暖吃着带来的午餐时候会看见他……可现在,为什么连在偏僻的书阁还会见到他呢?

    “嘘……轻声点。”季邶老师毫不在意一挥手,似乎没看见邢远难看的表情,朝书阁二楼走去。

    九品阁,外观及其普通的三层小阁楼,可以说是北辰棋院里最偏僻的地方,里边专门放置允家历经数代两百多年的收集,除了几乎函盖了历代允氏子孙每个人的棋谱,还包括从各地收集而来其他流派数目众多的棋谱和乱七八糟的杂书,甚至连出名或不出名围棋名家的游记、杂谈、缺页的棋谱都有。任何一个允氏子孙,甚至是北辰棋院里的学生,都可以随意在这里看书,找资料。

    当然,其中最珍贵的书籍和棋谱都收藏在三楼的内室里,包括传说中那本《守拙》的手抄本,据说只有允家几个人才有内室的钥匙。

    冬日的阳光透过八棱角木窗,陈旧的木地板上微小的尘埃在光柱里旋转,飘荡。一排排数指宽原木做成的书架,厚重而古朴,各式各样薄薄的手工线装本排在上面,如果说一楼还有些许人气,而二楼这些过于整齐排列的书籍,让人怀疑根本没人来取阅浏览过。

    允墨,盘坐在地面一个厚厚的旧垫子上,格外认真地凝视着手上一本书籍,怀里抱着昏睡着那只名为老白的花母鸡,旁边一个小小的暖炉子,身上滚毛厚棉衣竖起的毛领子露出精致的脸,在光影中显得晶莹透亮,沉敛而专注,似乎根本不知道有访客到来。

    孤僻的小孩。季邶老师暗笑,也不上前,饶有兴趣地远远瞧着。

    允墨显然注意到热切探究的视线,抬头,却见季邶老师有些慵懒地抱着手,盈盈站在楼梯口上露出半截身子,笑眯眯地朝这边挥挥手示意,“打扰了。”

    “季老师,你如果不出现的话,就不会打扰了。”刑远咬牙切齿跟着出现。

    允墨把老白拨到地面,还是站起来恭恭敬敬地上前行礼。

    季邶老师施施然走上来,站在八棱角木窗前往外张望了一会,突然转过身来问道,“小墨,知道这书阁为什么叫九品阁吗?”

    允墨虽然诧异,但还是回答道,“《艺经》上有云,夫围棋之品有九:一曰入神,二曰坐照,三曰具体,四曰通幽,五曰用智,六曰小巧,七曰斗力,八曰若愚,九曰守拙。守拙者,允家世代相传的棋谱秘籍,守拙为九品,那么允家私藏书籍的地方,取名九品阁,也是顺理成章。”

    “读书读得挺熟的嘛,那么怎么理解何谓九品呢?”季邶老师追问道。

    允墨一愣,思索了一会,缓缓说道,“九品守拙,心雕楮叶,身踞烂柯。八品若愚,病树沉舟,积成跬步。七品斗力,动则必战,战必斗力。不过允墨窃以为如果这三者能够结合活用,见形阻能善应变,守之以衡,攻之有序,那就更好了。”

    “还有其它呢?”凤目微垂,唇边的笑若有若无。

    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幸好自己对围棋所谓九品还是研究透彻,很快就作出反应,“一至三品,允墨还没领悟。四至六品,只能意会不能言传。”允墨实在不想和对方兜圈子说话,毫不客气地问道,“不知道季老师找允墨究竟所为何事?不是就来问允墨书阁名字的来由吧?”

    “呃,御棋院每一年一次新考就快到时间了,棋院里决定在年前举办一个小型预赛。”季邶老师眸子半开,闪过一丝精光又隐入,似乎漫不经心地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棋谱翻了翻,微笑着说,“小墨啊,允棋宗可是一力推荐你参加……”

    “不要。”允墨一口拒绝。

    早知道被允靖修那老狐狸盯上是没什么好事,可这什么预赛分明是对方设的圈套,就算知道因为邢婆婆的关系自己长大以后还是得为允家卖命,允墨可没兴趣被打扰现在难得悠闲的学院生活,担起所谓振兴允家的重任。

    “赢了可以有资格去参加御棋院的新考哟。”季邶老师继续懒懒地游说着,微翘的嘴角分明带着准备看热闹的揶揄。

    “不要。”允墨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赢了可以得到一本围棋名家的棋谱哟。许仲冶的《棋经十三篇》听说过吧?这回奖励的棋谱就是他所作《石室仙机》的手抄本,原来属于棋宗所有,上面还附有棋宗对棋谱所作的注解,啧啧,真是价值连城啊。”季邶老师满意的看到允墨眼里闪过的一丝惊讶,还有渴望。

    “……不要。”允墨迟疑不决,还是拒绝诱惑。

    连棋宗对棋谱所作的注解都诱惑不了这小孩?看来只能出绝招了。“可是,允棋宗已经吩咐下去加上你的名字了,我只是受命来只会你而已。”季邶老师故作无辜地双手一摊,叹道,可危险的笑意从他那双微开的凤目中一览无遗。

    所谓的预赛,是自己提出的。

    所谓允棋宗的一力推荐,是自己故意在老师面前提议的。

    他到要看看,这个孤僻的小孩到底有什么能耐。

    ———————————————————***———————————————————

    *关于九品守拙的说明,参考一位网友青翼蝠王在网络上的作品。

    守拙:

    行藏用舍举来艰,满目嶙峋未破关。

    守拙心仪雕楮叶,如松身踞烂柯山。

    百般混沌因缘里,万劫乾坤黑白间。

    无奈无谋长抱瓮,不堪机事恨吾顽。

    若愚:

    病树沉舟托虎符,长消不识识锱铢。

    积成跬步恒思远,志在移山每若愚。

    局势燃眉犹避劫,疮痍遍地更逃孤。

    洞中自在投壶客,屡屡开颜笑腐儒。

    斗力:

    诡变风云费度筹,生平未济刚与柔。

    百无一用屠龙技,几次三番画饼谋。

    终古兴亡非斗力,于今成败总知愁。

    桐花扫拂翻新局,世路从来不掉头。

    佩服啊,写得实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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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冬雪 第12局:



    允墨和刑远走进来的时候,看见宽敞的大厅中早就摆好阵势,十来张长型矮案桌,麦杆编成的厚席,案桌两边各放一个棉芯的垫子,桌上整整齐齐摆着棋盘棋子。

    两旁一溜半开的边门,这几天恰好天气回暖,门外枯木雪色在冬日的阳光下交相辉映,门里火盆烧得正旺,硬是给所谓新考前热身的小型预赛加添了几分肃穆。

    快过年了,除了准备参加御棋院新考的学生,很多学生都回了家,现在看来已经到的加上棋院里的老师也只有十来人不到。看到允墨邢远两人走进来,有印象的各自和允墨打了声招呼,没印象的也到处打听怎么突然多了两个生面孔,等听到是棋宗亲自点名来比赛的,看着允墨的眼光都带着几分异样的狠色,差一点就如看着突如其来的对手,恶狼般叫唤起来。

    允墨只能暗地里苦笑不已。以允家这种以文传家的大家族来说,族里本来竞争就很是激烈,就算自己没打算要争些什么,可那些小孩子经历不多,沉不住气,哪里受得了明里暗里的挑拨。

    围棋这东西是易学难精。特别是在异世界里资讯流通不便,各流派固守自封,通向顶端的道路更是狭窄而艰难。先别说自己是否有能力,就说能有机会受到目前高级别棋手的指导,对自己棋力的提升都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何况据说还是棋宗允靖修亲自点的名?

    或者,这都不出老狐狸所料吧?

    不多时,又陆陆续续来了几拨人,其中有几天没有来找允墨晦气的允郁一伙。那所谓的允家八少爷倨傲地在数个允氏子弟簇拥下昂首而进,对在边门附近的允墨邢远两人视而不见,和几个老师稍稍作礼后,便非常醒目地站在大堂中央高谈阔论,旁若无人。

    半晌功夫,看看人已基本上都到齐了,零零落落数十人东站一拨,西站一拨。

    身上被火盆烤得暖洋洋的,耳边是邢远习惯性的唠叨,远处是允郁一伙肆无忌惮的笑闹,允墨面无表情地在想,这时候回到书阁看书就好了,外面的阳光看起来很暖很暖,昨天在二楼的角落里找到一本有趣的游记还没细读……

    大厅一角,报时辰的铜鹤吐出一颗小珠子,负责比赛的棋院老师也出现了,当然,那个季邶老师在其中笑眯眯看来。

    允墨一撇嘴,转开脸。

    耳边听到棋院院长慢条斯理地说着比赛规则,允墨才明白自己之前的担心完全没有必要。因为属于新考前热身的练习赛,也没有所谓冠亚军之分,每个学生都分到一块小竹牌,顺便你自己去找对手,输了当然竹牌就得给对方,而自己只要赢了三场拿到对方手上的竹牌就算过关。

    三十多个学生,估计应该有十个能过关,自己应该不算太过显眼。

    似乎很容易嘛,嗯,也很有趣。允墨把滚毛的毛领子竖起遮住半张脸,迷着眼睛,打定主意不需要速战速决,只需要慢慢下,享受每一盘棋的乐趣。老狐狸真想看清楚自己的底细的话,还是亲自邀棋对局好了,一想到那老头拼命拽着胡子还故弄玄虚的样子,允墨嘴角一弯,这两天被设计而郁闷的心情开朗了点。

    好不容易等院长唠叨完,四周环顾。

    有实力的早早占据一个位子坐下,采取守株待兔法等候师弟们上门挑战。而没实力的捏着牌子四处看看有没有稍逊色自己的对手,有机灵的一把拉住熟悉的师兄弟找位子开始棋局,那被拉住的人只能哀嚎着让师兄放自己一马,也有的准备拼死一战的。

    在一群满脸兴奋忙着寻找对手的少年中,允墨根本没觉察到自己和邢远两人楞着不动,神情却淡漠,有着根本不象同龄小孩的沉敛,这本身就是很突坳的事情。因此,允墨也根本没想到有人把主意打在分明年纪小的自己身上。

    “喂~小孩!”

    闻声,允墨转过身看去,身后数年纪相仿的学生,其中一少年笑嘻嘻地冲这边示意,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脸庞,套着一件喜气的红色棉衣,话语间透着股机灵劲儿,“你的老师是谁啊?怎么没见?”边说边朝左右张望着。

    是来晚了没听见开始关于允氏棋宗亲点的传言?还是故意装作无知而想向自己挑战?

    “没。”面对数道射来探究的目光,允墨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出于礼貌,只是平静地回答,除非必要,允墨还是不习惯和陌生人说话,回答自然也就能简单就简单。

    “怎么回事,没老师的话应该还在初级班吧?这么小的小孩怎么也来参加比赛?”少年摸着头自言自语,有些疑惑,显然看见允墨和邢远两人手上各自拿着一块比赛用的小竹牌。

    和旁边的伙伴压低声音商量了几句,才重新转过身,少年热烈的笑容大大地挂在干净的脸上,“呃,我叫允珧,师从允韶扬五段。来和我下一盘吧?”

    ……看来只是单纯想找个棋力低点的赢竹牌而已。

    “好!”允墨歪着头应了一声,暗地里不禁笑自己被老狐狸吓得有点草木皆兵了。

    允-珧-么?真是个可爱的孩子,处在孩童与少年之间的气质,嘴角带着偷吃到什么的笑容,让他稚气的表情显得非常可爱。允墨看看身边的邢远早被那人其中的一个伙伴邀请到另一边下棋,而邢远跃跃欲试兴奋的表情让自己开始对棋局有那么一丝期待。

    找了个空桌子,盘坐下来。

    “允珧,乙一班。”

    “允墨,戊二班。”

    允珧一愣,脸上明显的委曲,扁着嘴说,“不用猜棋了,小墨先下好了。”

    棋院学生按程度分为甲、乙、丙、丁、戊五个级别,甲班最高,而戊班最低,里边基本上是刚开始学围棋的学生。允珧对自己的棋力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要连赢三场本来就有些难度,可毕竟机会难得,还是想尝试一番,刚刚找上允墨就是想先找个棋力低点的赢一两块竹牌再说,可没想到却遇上允墨这个看上去象很可口的初学者。

    允珧毕竟年幼脸薄,找个刚学围棋的学生下棋,说出去怎么都是胜之不武啊。

    他没看见允墨漆黑漆黑的眼睛如水波闪了一下,也没看见对方神情淡漠却异常可爱的脸孔展开一丝笑意,只是圆圆的脸皱得象苦瓜一般,嘴里不停地低声哀嚎着,这盘就算赢了,可怎么跟同伴说呢,连一丁点儿能炫耀的地方都没有。

    第一轮,开局。

    连下几十来手,看着允珧的白子落下,允墨有些失望了。

    允氏棋院的学生被棋院里的老师教得很好,但也可以说教得太好了,每一步每个应手,都可以在允氏各种棋谱里找到影子,棋势厚实,固然守得密不透风,可进攻,却风格雷同,千篇一律,可以说极其幼稚,有些乏味。

    最主要的是纵观整局的把握力,目前还是布局的阶段,你说你允珧不去规划抢占地盘,怎么反而不断加厚棋势?那一小块地盘就算你棋势再厚有什么用,最后可是以占地多少判断输赢的。

    不需要撕开他的防线,只要在他防线的空隙中布下几颗钉子,就可以控制整盘的节奏。

    可,这样一来不是很没有意思?允墨收回手,托着腮开始思索着,耳边是邢远开始紧张的哀叹,还有他那个对手兴高采烈的叫唤,估计作为初学者的邢远已露败相。

    对面的少年不耐烦地催促着。

    要不比比怎么营造最坚实的守势,最厚实的地盘,或者应该说连自己也没试过“守”的极致。它的界限会是什么?允墨突然想起前几天那个无聊的季邶老师所问的问题。

    九品之中,四品通幽是指临局之际,见形阻能善应变,或战或否,意在通幽。或战或否,说的应该是现代语中的审时度势,而允家所坚持了一百多年的守拙,真的只是纯粹的守势吗?或者说,所谓的或战或否,又是怎么转换的呢?

    允墨来了兴致,沉思半晌,捏子而下。

    允珧对允墨突然之间棋风大变转为明显的守势,却没什么异样。对于他们棋力不高的学生来说,棋风应该还没形成,这时候都是学习各种方法,老师也经常告诫自己多尝试各种不同的下法,等自己成熟后自然而然就形成了自己的棋风。

    而让允珧高兴的反而是小孩的棋力似乎不错,起码不象是初学者,一心想着可以和同伴们交待了。当然,他根本没去想自己是否真的能顺利拿到对方的竹牌,在自己的观念里,对面这个比自己小了几岁的小孩子就算再厉害,也不可能赢自己的吧?

    只是,小孩的应手似乎不错啊!

    就这么一个是不懂无意而为,一个是懂得太多有意而为,两人你一子我一子下得飞快。

    有人走到身边,允墨觉得有意味不明的目光一直注视着自己,抬头看去,却见季邶老师若有所思地看着棋局,见允墨有所察觉便干脆在旁边坐下,拿旁若无人的姿态让允墨气结。不过,对于之前在御棋院来访邢远闯祸的那天,对当时维护自己和邢远的季邶老师,允墨还是有好感的,只能由着对方越加放肆的目光在棋盘和自己之间游移。

    这边允珧撩起袖子,口中直嚷着,“哎,看你的地厚实还是我的地厚实!”

    允墨暗笑着,对方似乎忘记了这是对局,而并不是围地加厚的练习。不过,如果连对手都失去取胜之心,这局似乎再下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那么,该结束了。允墨轻巧地把之前在对方防线空隙中布下的几颗钉子连接起来,嘴角一弯,不出意外地听到允珧大呼小叫着,不由得心情大好。

    “小珧,你输了?”旁边一人不敢相信地插话道。

    “喂,观棋不语知道不?”邢远的声音。

    “不是吧?戊班的有这种水平吗?”叽叽咕咕。

    “哎,我输了。”一块小竹牌递到允墨面前,允珧性情豁达,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输赢,反而是如发现新奇的东西一般,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说着,“下得太爽了!我说小墨啊,以后找机会我去找你多下几盘,可好?”

    “嗯,小孩下得真是不错啊,和我下一盘吧!”

    “切,你的棋力还不如我,小孩和我下,好不好?”

    “要下棋应该和我下……”

    “和我……”

    不用说,是允珧他那几个伙伴。

    允墨哭笑不得,怎么一转眼自己又成了香饽饽了?抬头看去,一张张兴奋好奇的脸,旁边邢远笑得灿烂,摸了摸头,“我,输了!”而他身边坐着个神情肃穆的少年,正出奇认真地细看着棋面,再旁边,笑得异常疏懒的季邶老师,带着似乎了然的意味深长看来。

    “季邶老师,小珧和对方的棋都属于以守为主的,我们互相练习的时候就知道,这类棋只会磨到最后收官,就算一方占优势,想赢应该配合相对凌厉的攻势。可看这一盘棋,”那个神情肃穆的少年突然抬起头,一边点着棋面一边说道,“双方的攻势缓慢,尚真不明白了,为什么对方会这么会快就把小珧的白子击溃呢?”

    “呵呵,这个问题啊……你怎么不亲自问问黑子的主人呢?”季邶老师饶有兴趣地瞧着允墨。

    允墨不由得翻了个白眼,却对对方毫无办法。允珧几个伙伴棋力较低看不出其中的厉害来,可季邶身为老师能看不出来吗?

    可面对几张热切因年轻而充满朝气的脸庞,允墨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只能伸手在棋盘几处点了点,说道,“之前,我,设了钉子。”咽喉咕噜了一声,允墨脸颊带着微热,又道,“没了。”自己真的不习惯在众多人面前说棋解棋。

    季邶老师笑了起来,深邃的瞳孔里泛起一丝温柔的波动。

    “我叫迟尚真,师从允韶扬五段。允墨是吗,和我下一盘可以吗?”那个神情肃穆的少年上前一步,直直地看着比自己小了几岁的小孩。

    允墨听过这个名字。迟尚真,出生在某个乡镇的小户人家,家境贫困,一家几口靠父亲摆个卖饼的小摊维持生计。幸好迟尚真从小就显露出在围棋方面的天赋,早两年被允氏资助来到北辰棋院攻读,师从同样少年成名的允韶扬五段,是允邻之外另一脉族人重点培养的人选。

    据说,百年来允氏就资助了无数个好象迟尚真这类有潜资的小孩,培养和发掘出众多围棋上面的人才,允墨私下觉得允氏作为大陆围棋四大家族之首,抛开其中的利益关系来说,还是做得不错的。

    比如说自己,不也是靠允邻才维持着邢婆婆的生命,甚至收养自己,连带把邢远也带到殷都。

    看到那双异常认真的眼睛,允墨有些恍惚。曾几何时,自己也有过对围棋的热爱?那种只有年少时候才有过热情,似乎又重新燃烧起来,慢慢的,一点一点的,把内心的荒芜驱赶出体外,沉寂已久的心开始波动起来。

    “好。”

    ———————————————————***———————————————————

    “迟尚真,乙一班。”

    “允墨,戊二班。”

    猜棋,允墨依然持黑先下。邢远和允珧几个伙伴都围坐旁边看着。

    开局。

    第二局嘛,要下得过瘾先让几子让对方布好局,然后继续以守势,看对方能下到什么程度,可是……允墨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棋盘,眼角落在旁边盘坐着的那个身影,暗地里有些郁闷……可是,为什么那个季邶老师还死都不肯离开,他不是负责监督比赛的老师吗?不用去维持其他比赛的秩序?

    开局下得很慢,你一子我一子好半天才下了十来子。允墨发现对方的棋力比允珧高很多,而且心思细密,落子谨慎,应手老道,显然在布局上下过很大的功夫。

    允墨的棋风依然以守势为主,只是慢慢下来,这段时间在棋院书阁里曾看过的棋谱一局一局地在脑海里掠过,眼前的棋局化成无数个棋盘,脑海里高速模拟着一盘又一盘应对。在某个地方再加一子,会更加强地盘的厚实;这里使用小飞接子,比大飞更谨慎,却是对外扩张不够;原来在这里加一子,本意是加厚棋势,但实际的作用却是不显……

    迟尚真的棋力不差,加上对允氏守拙之道研究甚多,进攻变化更是灵活。允墨一边下,一边和自己脑海里模拟的棋局对照,慢慢把这段时间所看到的知识融会贯通,棋风也渐渐有了允氏守拙的影子。虽然还没领悟道其中的精髓,不过,允墨已经很是满意了。

    他是没觉察到,可对手迟尚真却是越下越是疑惑。看棋路,小孩依然以守势为主,攻势依然缓慢,可为什么自己的白棋越下越催向下风。连老师也说自己很有天赋,对普通的定石了如指掌,又自创了很多新的应手,这一局下来,布局很顺,棋势厚实,攻势不弱,可为什么却渐见溃败之相?

    迟尚真怎么都不相信自己会输,每一步每一子下得更是谨慎,可下到一百多手的时候,还是投子认输了。

    刚才这局对方也没那么厉害啊,反而自己棋力发挥超出平常的水平,明明自己心里早就认定能赢,可为什么偏偏输了呢?自己输了!还输给一个小自己几岁的小孩子!迟尚真低着头,只觉得眼睛有热热的东西禁不住流下来。

    忽然脑袋被轻轻拍了一下,“尚真,你下得很好!”带着些许沙哑的声音,却格外的温柔。

    “季邶老师!”迟尚真有些愕然一向不接触别人的季邶老师居然会这么温柔。

    “真的耶,尚真下得很好!”

    “就是就是,我还没见过这么厉害得尚真,呃,比我稍微厉害一丁点那。”

    “切,就你?”

    “我怎么了?起码比你厉害!”

    数个脑袋在眼前晃来晃去互相取笑着,是允珧那几个伙伴。

    迟尚真心里暖洋洋的,闹了一会,还是问道,“老师,尚真不明白怎么会输?是布局没布好?还是棋路被猜透了?或者说是哪一步下错了?”

    “呵呵,虽然有些小错但影响不大。既然尚真的白棋下得很好,也没多少错误,可依然输了……”低沉沙哑的声音,允季邶带笑的嘴角翘翘地,“只有一个原因,尚真好好想想就明白了!”

    只有一个原因?只有……

    对手的棋力比自己高出很多才会出现这种情况。就像自己的老师允韶扬五段和自己下棋,再或者和其他老师下棋一样的感觉……难道说,难道说,对面这个看起来七、八岁的小孩子,他的棋力和自己老师一般吗?

    允珧几个伙伴看向允墨的目光,显然和刚才完全不同。

    允墨依然面无表情,似乎根本没有听到季邶老师那一番极其具有煽动力的言语,反而慢悠悠清理着棋盘尚的乱子,一子一子收到棋罐了。

    众人的惊讶之中,有一个不屑的声音冒出来,“切,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赢了那个卖烧饼的小儿吗?”

    允墨瞳孔一缩。

    站在旁边正趾高气扬的不是允郁还能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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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冬雪 第13局:三返云天



  黑子,三,二。接着,应该是,二,二。下一步是二,四……。
  允墨又在棋盘另一角处反复研究各种变化,对照两种下法的优势缺陷,原来如此,这种谨慎下法比现代的下法多了两步,更加厚实,适合局势不明的棋面。正想得出神,突然听见本来在外面玩雪的刑远高扬的声音,“大公子。还有你,你这人怎么老是阴魂不散啊?”抬头看去,屋子里多了两人。
  一人淡香出尘、雅淡脱俗,是允邻。一人长身挺立、玉树临风,是季邶。
  他们怎么走到一块了?心里想着,正要起身行礼,对方却一个箭步走过来,夺过手上拿着的书册细细看着,轻笑了起来,“原来是老师的《沂湘定石集》?!”看看桌面,一盘乱棋,旁边还放着十几本书册,他也一一拿起来细翻,一边带着异常的惊讶说,“《靖修棋论》、《棋势新注异图》、《沂湘山馆丛谈》?啧啧,小墨墨,你可把老师全部的底子都挖出来了!”。
  允墨似乎一点也没觉察到季邶语气中明显的调侃,反而若无其事地起身行礼,手上捏着的棋子放下,那棋子恰好落在几个棋子之间,弄乱了位置。
  屋里没多余的椅子,允墨只好把自己坐的椅子移出来。允邻也不客气,笑眯眯地坐下,说道,“都快大过年的,怎么不在府里反而躲在这里一个人打谱?要不是遇见季邶,我还真找不到你呢!”这时候刑远跟着进了屋子,十五又搬了张椅子过来,季邶也施施然坐下。
  “季老师!”刑远带着懊恼,不情不愿地上去行礼。
  似乎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而自己却不知道?允邻摸了摸眼角的痣,看看坏笑着的某人,眼睛闪过一丝亮光,“咦,你们怎么叫他季老师?”允邻笑得跟看见糖的蚂蚁似的,“九弟,还以为你记性好怎么会忘记啦?他可是你二哥,允季邶。”。
  “二哥。”允墨乖巧地上前再行礼。想起来了,怪不得老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对方,原来是在允家祠堂拜祖宗的时候,允季邶就站在大长老身份出席的允靖修身后,只是,他是以什么身份站在大长老的后面?正猜测着,允邻给出了答案。
  “他啊,从小就是怪才,我们这一支只有他师从大长老,是大长老的得意弟子。”允邻笑眯眯地说着,眼角扫过旁边的棋盘。
  大长老的得意弟子?那不就是允靖修的弟子?当时刑远被诬陷撞翻棋盘,允墨还奇怪为什么这带弟子的老师迟迟不开口,到了后来允靖修来了,反而用那种平淡的语气阐述,分明是暗示允靖修其中有异,怪不得允靖修会一直追着自己不放。
  允墨心里莫名地有种受伤的感觉,到了此时,对当时季邶维护自己的好感一点都不剩。
  允季邶坐在那里正偷偷观测着允墨的反应,不是没想过自己当时准备袖手旁观看热闹,可能是做得太过分了?再一想,对方也就是只有八岁的小孩子,再怎么聪明也不可能凭一句话就明白自己内心的想法吧?。
  突然听见允邻的说话已经觉得不妥,发现小孩子看过来的眼睛里泛起一圈水波,沉积下去漆黑一团再也没有波澜,然后再也不看自己一眼,心一惊,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允墨的信任,满腹的愧疚涌上心头,不知道什么滋味。
  允邻从开始看老二和允墨的随意,怎么看怎么地碍眼,现在再看着这一大一小的情景,心里那个舒畅啊,开心之余想起刚才的疑惑,点了点棋盘问道,“墨儿,在打谱吗?”
  正郁闷中的允季邶往这边瞄了一眼,心不在焉地应著,说,“是老师的[三返云天],老师的《沂湘定石集》里有说到过,这定石主防守轻进攻,季邶觉得过于谨慎。”。
  “不对,季邶你再认真看看。”允邻淡淡一笑,眯着眼睛嘴角弯了弯,意味深长地说,“还有墨儿你也上来,把刚才弄乱的地方摆好。”平淡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语气。
  刚才扔棋子的动作给他看见了?允墨心中一颤,窗外冬日的阳光投射进来,允邻弯起眼睛笑得温柔,和那人太过相似的神态让自己怎么都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垂下头上前几步,把刚才故意弄乱的几个棋子摆好。
  “咦,这两边下法不一样!”允季邶左右思量了一番,犹豫地开口说道,“同样是[三返云天]的下法,右边这里比原来的少了两步,减厚实强灵活,加强了边角的进攻。左面这里反而比原来的多下了一子……”。
  沉思默想一会,允季邶又说,“这一子,如果单纯以定石来说是多余的,可以纵观全局来说……不得了,还真是高招,厚实谨慎依然,多了暗藏的杀招。”抬头看着沉默不语的小孩,眼睛里闪过如刀锋一般冷冽锐利的光芒,问道,“小墨墨,你想出来的?”。
  麻烦来了!允墨被两道热切的眼神注视着唯一的想法,心中后悔莫及。刚才应该怎么都别承认,暗地里里下定决心,而后凡是这种情况,一律问什么都说不知道不明白不清楚不懂得就算了。可说谎不是自己的风格,允墨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垂头看着棋盘沉默着。
  “就算是你想出来的又怎么样?关于[三返云天]的下法老师早就研究得很透彻,老师约九弟一年后沂湘山馆一战,我不认为你能赢。”可能也觉得自己的语气过分,允季邶缓和下来,又说,“小墨墨呀,你老是不和别人交流自己一个人打谱是不行的。要不,有空二哥和你一起下棋怎么样?”
  抬头看去,允季邶眼中的战意已经收敛起来,反而多了种好奇和探究。
  我不认为你能赢?允墨平静地说,“以我现在的程度,不需要对局加强。二哥的好意允墨心领了。”第一次以嚣张的姿态宣告。自己并不是不爱说话,也不是寡言内向的人,曾几何时自己也是一个充满野心和自信的棋手,这一点,就算外表再变化,而内心并不会因为日子久远而改变。
  啪!允季邶手中的书册落到桌面,惊讶地看着依然面无表情的允墨。
  眼前出现用红线串着一指长的铜锁钥匙,然后是允邻温柔的笑颜,“那一年后沂湘山馆一战,墨儿要加把劲努力啊!这是内室的钥匙,里边都是些允家几百年来密藏的棋谱,等会我和守备说一声,墨儿有兴趣的话可以去看看。”
  “不行!”一个身影旋风似得奔进屋来,怒气冲冲地喊着,“这可是允家几个哥哥才有的内室钥匙,连我都没有,怎么可能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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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1-24 22:11 编辑

卷二:冬雪 第14局:赏雪棋会



    “八弟年纪也不小了,暴躁的性子怎么一点都没变?”允邻的手指不紧不慢地敲着棋盘,面带微笑说道,“幸好这里都是自家人,不然的话到外面可让人笑话允家了。”

    允邻这话利害,既暗指允郁的无礼和鲁莽,又说在场的都是自家人,自己兄弟之间争什么呢?

    允郁一愣,不情不愿地冲着几人行礼,站在一旁不敢再说。大哥是自己唯一的同胞亲兄弟,从小到大对自己哪里会说过这么重的话来?而且大哥就算再疼自己,可平时对其他同父异母的兄弟也爱护有加,这句自家人,看来是把那新收的小孩当成家人看待了。

    “呵呵,八弟跑这么急,是有事吧?”允季邶说。

    允邻撇了自己弟弟一眼,无奈地说,“有事快说,难道还要八方上茶才肯说?”这个亲弟弟,不是没听八方有意无意中说过的事情,也不是不知道他在允府中任性霸道的行为,如果不是娘亲临终前要自己好好对待他,自己早就想办法改改他娇纵暴躁的脾气。

    “呃,是应扬哥让我来报个讯,昨晚下了场雪,看今天天气又不错,就把每月一次的棋会改到畅春园。现在他们都去了,就等大哥和二哥你们了。”允郁有些委屈地说着。就算再霸道,也是知道自己大哥不好惹,要是他知道自己暗中给那个新来的小孩子使的绊子,不知道又会想些什么鬼主意惩罚自己。

    “季邶,听说畅春园的梅花都开了吧?”允邻摸了摸眼角的痣,似笑非笑地说,“你说这群小子,让他们看书排谱老是推没时间,可论起风花雪月的事来,倒比任何人的心思都灵活。”

    允季邶眼角瞟到一旁的允郁拼命冲着自己使眼色,会意地一笑,小八,你可欠了我一次人情哟,懒洋洋地接下话说,“呵呵,大哥,这赏雪棋会的风雅可不是哪一个人都能做到的。”看见允邻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眼睛一转,又说,“再说九弟刚来殷都很多地方都没去过,也带他见识见识好了。”

    “那去看看吧,不好不给应扬的面子。”允邻笑眯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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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整个畅春园用流水亭阁分为大大小小的园落,被小仆带引下走在蜿蜒曲折的临水回廊上,一路欣赏着错落有致的粉红、大红的梅花,深深浅浅的艳色在冰雪中摇曳生姿。

    小仆引着允邻几人走进一园子,远远就见红梅繁枝间露出乌檐一角,还没走近,数个年轻人早就迎了上前。

    大家也不拘礼簇拥着允邻、季邶走进赏雪的水榭。水榭里差不多有二十多人,三三两两散坐在四周或喝酒聊天,或作诗下棋,倒也热闹。有几个面熟,允墨认得是族中宗亲,而其他人看衣着打扮,应该是有身份的公子哥们。

    初一十五给自家的少爷张罗桌椅去了,允墨又选了个少人的角落。水榭最热闹的地方,是允邻、季邶一伙,看他们长袖善舞游刃有余的样子,在小团体中应该威信很高,而允郁也不示弱,和几个年纪小点的少年一起在外面玩雪嘻闹。

    畅春园赏雪的水榭设计得很有特色,底部是一个半米左右的架高平台,地面铺的是火砖,地下走的火龙,四面原来的木门现在敞开了三面,留一面挡风,横梁和柱子上画着精致的图案,地面铺着厚厚的毛毯,四周挂着浅青搁风半透明的围帐,清雅标致。

    刑远没见过这种场面,又不敢出去和那些看上去娇贵的少年一起玩,手足无措地坐着发愣。至于允墨,倒是有几个好奇的少年过来,但受不了允墨的冷淡又跑了。

    允墨本来不想来的,却被允邻拖着出来,现在看红梅白雪曲廊水榭倒是赏心悦目,就要初一去拿了一盘棋子,一暖壶的热茶,几碟刑远爱吃的点心和酥饼。喝着茶吃着点心,又在棋盘上弄了几个简单的死活题让刑远解题,初一和十五听允墨讲解得有趣,也凑过来听着。

    这边厢允墨悠然自得,那边厢其中几人闹了起来,事关允氏宗亲一个叫王仲的前段时间收了半册孤本古籍,据说是百年前有名的棋士乌曹在所写的《煮酒论棋》。而允应扬一向和王仲关系不好,嫉妒之余一口咬定是赝品。

    王仲气起来让人回家把孤本拿来,让在场的众人评价评价真伪。

    这书拿来后在各人手上翻了一遍,看这半册孤本部分已经缺失,剩下大概有十几盘的棋谱,还有一些各地的风物游记。别说书所用的纸张笔墨都为上乘而且年代久远,而里边字体磅礴大气,用词典雅精致,再看棋谱,更是大开大落,棋风凌厉,看得出出至高手。

    棋士乌曹在个性潇洒不拘礼制,喜欢游历四方,他的棋风确实也是属于进攻型,大开大落,凭这两点,似乎可以认定这半本孤本确实是乌曹在所写的《煮酒论棋》。

    围观的虽然都是年轻人,不过在北辰棋院里都是小有名气的棋手,心里认定就算不是乌曹在所写,也应该是其他有名的棋士所写,可碍于允应扬的面子,只是天南地北说了一通,就是不明确是不是乌曹在所写的《煮酒论棋》。

    王仲气得眼睛都红了,认定对方是嫉妒,转头问允邻说道,“允大公子,在场的以你的棋力最高,说的话也让我们信服,这样好了,你来评一评可好?”他这话一出可得罪不少人。

    “这样啊,我想先听听应扬认为是赝品的理由。”允邻嘴角带笑,眼睛却闪过一丝揶揄。想利用我?那要看你们有没有本事了。

    允应扬大喜,以为允邻是帮自己,得意洋洋地说,“我看其中这盘对局,持白子的有点象大长老允靖修的棋风,或者这是大长老没有发表的棋谱也未定,至于具体的……”顿了一下,又说,“呃,我就说不过来,要不季邶你来说说。”

    允季邶见允邻笑得云淡风清般看来,知道个性恶劣的大哥肯定又是想推波助澜在旁边看热闹,再看看角落那小孩子远远地张望着,心里有几分不忿,为什么大哥看热闹小孩就关切地很,自己看热闹反而被鄙视呢?

    清咳一声,允季邶无可奈何地说,“这局从布局、行子、攻守方面说是有点象,不过老师师从师祖,而允派一脉源远流长,棋风相似者很多,也不能明确指出是哪一个人的。”

    允应扬一听有些泄气,允季邶是允靖修的弟子,连他都这么说就是说明自己也没办法证明这局是允靖修的棋谱了。

    “我知道还有一人对大长老的棋很熟,不如问问他?”一个声音插进来,刚在外面玩雪的允郁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一边把冻红的双手在火盆上烤着,一边说,“呐,听说九弟最近一直研究大长老的棋谱,允郁想九弟一定给点意见。”

    九弟?允墨?允季邶眉毛一挑,沉默了。允邻微笑着也不说话,迷起眼睛盯着允郁,直看到允郁心里一阵冷战想往后躲。

    众人可不管这几兄弟的异常,目光嗖地集中在角落里瘦小的身影。

    允墨缓缓站起来,走到水榭中间,那半册孤本平整地放在小案桌上,慢慢地翻开,一页,一页,每一页看得很仔细……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王仲。王仲虽然早就听说过棋院里允墨默棋的一事,在他看来只认为那些学生大惊小怪而已,对面前这个只有八岁的小童有点不以为然,现在看他慢吞吞地翻看着,心疼自己来之不易的收藏,忍不住开口说,“小兄弟,如果看不懂就不需要浪费时间了。”

    允墨当没听见似的继续翻完册子,又从头到尾快速翻了一遍,垂手而立,说,“我看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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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涉及到的人物:

    *允季邶:北辰棋院的老师,允邻同父异母的二弟。

    *允应扬:允邻的堂兄弟。

    *王仲:允氏宗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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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冬雪 第15局:梅花为子



    一旁的允郁就等着这话了,没等允墨解释就兴奋地抢先说话,“哈哈,什么看不出来?明明就不懂还装……”

    “允郁!”打断允郁说话的是紧锁双眉的允邻,他声音不大,可句句清晰,“这儿哪里轮到你放肆?回去抄五十遍《允氏家训》,不抄好不给吃晚饭。七斗,送八少爷回去。”

    允邻偏爱自家的弟弟本来就出了名,可现在众人怎么看都觉得倒了个,看允邻神情带怒,也不敢出面为允郁讲情。

    允郁哪里想到会被允邻在众人面前斥责,脸色忽红忽白,突然一咬牙冲到允墨面前就是一脚,边踢边喊着,“都是你,不是因为你大哥怎么会骂我!都是你这个不知道从哪来的野种!大哥才会生我气的!你抢走了我的大哥,我恨死你了!……”

    这一番变化谁也估计不到,允墨人小体弱,被踢倒在地,只好尽可能把身体卷起来免得被踢伤要害。刑远一愣扑过来,把允郁推开,正要上前对架,却被初一十五紧紧拉住,“别打了,刑少爷,不能打八少爷的啊!”

    允郁见刑远被拉住,快步上前举脚又踢,突然身体被拽了一下往后退了两步,然后啪一声脸上火辣辣的,盯着面前打自己的人呆住了。

    允邻同样一愣,握着拳头又收紧,压抑着内心的怒火说道,“你就这样对自己的弟弟?好好好,看来是我平时对你太过娇惯了!七斗,立刻送八少爷回去,给他院里的几个人说声,要他们好好看着少爷不给出院门,什么时候认错了什么时候出来!”

    允郁不敢置信地摸着通红的脸,眼睛全是水雾,“……呜呜,你不是我大哥,我恨死你了!”突然顿脚,泪珠儿叭嗒叭嗒地落下来,转身飞奔而去。

    允邻对自己的弟弟哪里说过重话,更别说下手打他,现在心里又酸又疼不知道什么滋味,定了一下神正要上前安慰另一边被无辜连累的小孩,肩膀被拍了拍,允季邶低声说,“他这么跑出去不知道会不会出事,你去追八弟,我来照顾小墨好了。”

    允邻点了点头,看允墨也没有什么大碍,心里又实在是担心那任性的弟弟,和应扬等人交代几句,就带着八方七斗等人匆匆而去。

    允季邶看在场的人神色各异,知道再待下去不知道又会惹出什么麻烦,就让人把允墨刑远几人先送回家去,怎么知道允墨低着头闷闷说了句,“让我一个人待着!”说完也不理其他人,自己一个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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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到允墨独自一个跑了出来,踏着薄雪沿着曲廊往前走着。一路上繁花似锦,古朴典雅的亭台楼阁姿态各异,红艳艳的梅花衬着雪色显得格外白得刺眼的。时不时听到水榭楼阁中传来吃喝喧闹的声音,悠悠的乐声隐约可闻,身着羽衣的舞娘穿梭其间……

    一切的繁华仿佛另一个世界,也对,这里是另一个世界,不是自己熟悉的那个现代文明,也不是给自己一段时间休憩淳朴的小山村……自己本来不早就明白到自己的处境了吗?用自己的棋为自己、为自己喜欢的人创造一个安逸和自由的世界,可看到那人转身追出去的身影,突然觉得有一丝觉悟。

    允邻,不是他。就算温柔的神态再相似,清润的声音再动听,也不是那个他。

    脚下被绊了一下,允墨摔在雪地上一时起不来,胸口的肋骨隐隐气闷。寒风掠过,不远处墙角探出数支粉色的梅花,灰沉沉压抑的天空,原来无论到哪里,自己还是一个缺少爱想爱却不能爱的孩子,允墨呆了,痴了,也悟了。

    身上一暖,被人拉了起来,一双手轻轻在允墨的脸上擦拭着,“我已经让人把刑远几个先送回允府了。只是怎么你也象小孩似的耍脾气?对哟,小墨墨本来就是小孩子嘛,呵呵,我老是忘记了。别哭别哭,有二哥在呢,二哥一直陪着你好不好?以后谁欺负我家的小弟,我就跟谁拼命……”带着些许沙哑的声音,却格外的温柔。

    允墨扁着嘴看着面前的人,一声不吭。

    “你看看你自己,受点委屈就翻天了?毛裘也不披一件就跑出来,要真出什么事,想让别人看允家的笑话不成?”允季邶见允墨还是不肯说话,假装叹了口气,一把抱起小孩子往前走,嘴里却不由得放软语气说,“还不想回去吗?我们先找个地方暖暖身子再说吧。”

    身上暖暖的毛裘还带着他的体温,心里有股暖流缓缓涌入,刚才几分忧郁早被融化。“嗯。”允墨低声应着,双手环着脖子贴近过去,把头埋在对方的颈窝中。

    季邶身体微微一颤然后又恢复平静,把小孩子搂得更紧,踏着雪加快脚步。

    好不容易前行一小段路找到个靠墙角偏僻的小亭子,幸好亭子地面也是不知道从哪里引来的地火龙,倒也不冷,再加上似乎刚好有人本在亭子赏雪,现在人是没见,只剩下亭子里还没完全熄灭的两个火盆。

    这时候允墨定下心神,凝视着蹲在地上往火盆里添东西的允季邶。

    其实允季邶长得很好看,过于削瘦的下巴,性感而不太丰满的薄唇,让人觉得有些刻薄外,一双眼角上翘的桃花眼,另有一番魅惑。允墨在以前也看到很多现代的美男子,到这里后除了对允邻和记忆中那人过于相似的神态留意外,还真对其他人一点都不感兴趣,可面对允季邶中古韵味十足的外貌,还是看呆了。

    “还在气八弟吗?”晃过神,允季邶放大的面孔在眼前晃悠着。

    “不气,他只是有点恋兄情结而已。”允墨垂着头,凝视着自己的手指。

    “哦?恋兄情结?哈哈,真的是有点迹象呢?”低沉沙哑的声音,允季邶带笑的嘴角翘翘地,“回到家可要好好和大哥说说,哈哈,恋兄情结。”

    允墨嘴角也弯了弯,只是不说话。

    “你刚才把那半册棋谱背了多少?”允季邶突然凑过来问道。

    允墨一愣,眼睛眨都不眨一眼转向允季邶。

    “还有,棋会里你说看不出来,我不太相信。这里没外人,小墨墨能不能说给二哥听听?”允季邶再问,语气出奇地温和。

    “棋谱全背下来了,你要回头默给二哥就是。”允墨垂下眼帘,把整个人缩到暖暖的厚毛裘中,只露出大半小脸平缓地说道,“至于那半册棋谱的来历,猜测是有点,可我没多大的把握。”自己拒绝不了过于温柔的允邻,同样也拒绝不了刚才从雪地里扶自己起来的允季邶。

    “哦,说来听听。”

    允墨思索了一会,缓缓说道,“你们讨论的那一个对局,不知道二哥还记得不记得里边有一个定石,和大长老的[三返云天]很相似?”

    “允家一脉相传几百年,相似下法者太多了,怎么能以此推论呢?”允季邶扬眉。

    “《沂湘定石集》里有说到这个定石,附注里曾说大长老年轻的时候,只做到[三返云天]的[二返],就曾用混用另一个定石补救其防御的不足。棋谱上的定石应该是[二返]。”允墨从厚厚的毛裘中伸出一手,在桌上比划着。

    “再回想《沂湘山馆丛谈》里有说道,大长老年轻的时候曾和一个游方和尚下棋,在一百五十子内中盘认输,大长老虽然没详细记下棋谱,但是评价说对方棋风凌厉,时有怪招。就凭这几点就足够证明这盘棋的来源,我猜应该是那游方和尚的棋谱,不知道原因流落在外,被人拿来利用。”

    允季邶沉思半晌,才叹道,“你很利害,就连我这个老师的弟子,都没注意到。”

    允墨面无表情地说,“只是恰巧最近在研究大长老的棋谱,才会留意到的。”

    “为了明年的一战?”允季邶看过来的眼睛里有着凌厉的战意。

    “嗯。”不需要隐瞒,不是吗?

    允季邶笑了起来,“呵,我现在居然会相信你有赢的可能!”

    “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输赢。”允墨眼睛里闪过一丝对胜负的自信。

    “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输赢吗?”允季邶眼神飘远,看着亭子外雪中怒放的红梅,随风飘舞的花瓣,突然转头凝视着允墨说道,“小墨墨,可以和我下一盘吗?”

    “……有个条件。”允墨躲开询问的目光,飘向亭外,说,“我出个死活题,你能在时间内解开的话,我就和你对局。”

    “好,等我去拿棋具。”允季邶站起来,却看见允墨摆摆手,“不需要,等我。”就看着小孩子慢吞吞地站起来,跑到亭子外折了几枝梅花回来。

    允墨缩缩鼻子,从毛绒绒的皮裘里又伸出一手,折了根树枝在亭子的石桌上划线,因为寒冷,石桌上本来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这一划真的出现一道道几乎看不见的浅纹。

    允季邶有些奇怪,在旁边看这小孩子又弄出什么惊喜地玩意出来。

    “没有棋子,就用这些好了。二哥你可要仔细看好了!”允墨一边说着,一边把花瓣一片一片放在划线上,“黑子,白子,黑子,白子,黑子,白子……”原来他是把花瓣当成棋子用,只是摘来的几支梅花花瓣恰好都是浅红色,允墨下子又快,一时间,这石桌面就铺着一层浅红的花瓣。

    允季邶冷汗,幸好自己记忆力不错,这古怪的下法真是没人做到。

    终于收手,允墨露出雪白的小牙,笑着说,“雪融之前解开,二哥请。”

    允季邶再汗,原来这奇怪的棋盘也是考题啊?现在石桌面上花瓣看来也有上百片,而石桌上的薄冰,估计也就不到半个时辰就化了,那就是说要在半个时辰内解开?再看棋面,把那些粉色的花瓣幻想成黑白的棋子,如果几十个自己还能应付,如果上百个,那……

    “啊——愀!”允墨整个人缩在厚皮裘里,身体发冷,估计刚才在雪地里又着凉了。

    允季邶正苦思苦想着,闻声抬头看了看,然后站起来,把围着的毛领子套在允墨的脖子上,淡淡地说,“解不开,回去吧!”说完就拉着一时间没反应过的小孩子往外走去。

    “二哥,我……”

    “你什么你?这么大了还要我来照顾你,哼,我算是够倒霉的啦。”嘴上这么说,可允季邶手里却不松手,脚步也故意放慢迁就着小孩子的步伐。

    等两人走后,突然从亭后转出两人,原来亭后的梅林刚好挡住一条小道,通向一个幽静的小园。看来是亭子原来的主人回来了。

    石桌上的花瓣,突然一阵冷风掠起,花瓣随之飘落,隐隐约约在风里听到如玉般温润的声音,“冰雪为棋盘,梅花为棋子,倒比外面那帮所谓的风雅名士有趣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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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冬雪 第16局:允邻发怒



    “冯叔,仅仅因为资金周转不来而进些低档的货品,那是亲手毁了博古斋的金字招牌啊。”允邻忧心忡忡,说着。快要过年,从各地店铺的大掌柜也纷纷回来汇报上一年的经营情况,一连数日,允邻都窝在书房里,和几个长老一起,商谈着允府各地店铺的事情。

    他口中所称呼的“冯叔”,姓冯名宝瑞,是从父亲那时以来的大掌柜,从事一向谨慎,深得父亲的信任,这次却偏是他出了问题,被三长老的人抓到小辫子告到允邻处。

    “至从老爷仙去之后,冯某深感大公子依然信任,这几年冯某一心一意全把心思都放在博古斋上,可偏偏这生意是越做越差,冯某是难辞其咎啊!”冯宝瑞抹着眼泪,说着。

    允邻何尝不知道终究原因是允府内部的问题,让各地店铺的资金周转不灵,导致店铺一年差过一年。再看冯宝瑞的年纪不过五十上下,却现在看上去有六十之龄,想必是这几年真是用尽心思了。

    允邻心中不禁为难,暗叹了口气,挥挥手说,“冯叔年纪也大了,毕竟精力有所不及,本来父亲那时候就常说着让冯叔早点享个儿女福,要不……”

    没说完,冯宝瑞早就上前一步,从袖子里拿出一块牌子放到案桌上,说,“冯某早就知道这次坏了博古斋的金字招牌,大公子就算不开口,冯某也没脸再做这大掌柜一职。”

    允邻看见在旁听着的三长老面露喜色,掂了掂牌子,重新展颜笑着说,“既然冯叔自辞那这事就算了了?”允邻持着询问的语气,四周一看见各长老都没意见,才又说,“博古斋不能没了大掌柜,这样吧,允邻看冯叔的大儿子蔚然跟冯叔多年,也该独当一面,他对博古斋的事务很是熟悉,这次,就让他试试吧。不过,就又劳冯叔多费心了。”

    三长老脸色顿时大变,却丝毫没有办法,冯宝瑞的错刚才也免了大掌柜一职,允邻问自己事算的时候自己也没吭声,再说允邻说冯宝瑞大儿冯蔚然对博古斋的事务很是熟悉也的确是实情,这时候有再多的不满也只能闷在心里憋着。

    冯宝瑞喜出望外,当然知道允邻是偏帮着自己,心中无数的感激都化在眼底,只是上前又接过代表大掌柜的牌子,朗声说,“大公子放心好了,冯某一定好好在旁督促小儿。”

    允邻微笑着让冯宝瑞坐下,继续让其他店铺的大掌柜上前说话,只是心里盘算着这资金短缺的问题,以目前允家的状况,要谈解决真是难上加难,除非……

    想得出神,突然听见院子外一阵吵闹,允邻正要询问,突然想起自己身边就剩下八方一个,无奈之下,其中一个大掌柜眼神明锐立刻上前提出代大公子去看看。允邻碍于长老在前不能抽身前去,当然一口答应下来。

    未过多时,那名大掌柜一脸想笑又不敢笑的神情回到来,说是允府九少爷来找大公子有要事商量。允邻哪里没有听出话里特别强调的“九少爷”三字,只是允墨来见自己所为何事?

    半个月前畅春园一别,自己先是忙着别扭的允郁一事,事后听说允墨大病一场,才想起疏忽了另一个更加孤僻别扭的小孩,只是碍于允郁一直不肯低头认错,也不知道怎么面对允墨才好,于是拖着不去探望病人。

    等知道允墨病好,允郁终于有了软化的迹象,年末各地的帐本又到了,一直忙到现在也没空脱身。本来允邻想着等过年那几天得了空闲,不管允郁愿意不愿意都押着他去跟允墨道歉,可却想不到允墨这时候会来求见。

    等允墨进来的时候,允邻的心七上八下的翻腾着,等真的见到沉默不语跟在刑远后面的允墨时候,心里不由得酸甜苦辣说不出滋味,勉强挤出笑容说,“墨儿,身体才刚好,有事就让十五来这里说一声就是,何必亲自来一趟?”

    允墨上前给在场的各长老请安行礼,然后也不说话,扯了扯刑远的衣角。刑远其其地说,“墨儿想请大公子和长老出份推荐书,参加今年御棋院的新考。”

    御棋院的新考,大概就在年前报考,年后一个月内举行。虽然说凡是仰韶国的百姓都有资格参加,可也需要当地或者棋院的推荐书才能参加,而今年的报名时间已过,允墨想要参加的话,只有通过允府的关系了。

    从畅春园回来,估计在雪地上着了凉,允墨病倒在床上。允府内流传说新来的这位九少爷得罪了八少爷,不久后就要被赶出允府云云,十五初一要药没有,要看大夫也没人通报,要不是后来允季邶来探望的时候得知,把管家叫来大骂一顿请来大夫,想来自己这时候还躺在床上。

    这一个月,允墨每次听见院子里来人,就盯着门口看着,可每一次不是小仆来叫初一十五去帮忙做活,就是允季邶来探望自己,失望多了,心里也越来越清楚明白,在允邻心中,自己只是允府拿来利用的棋子而已。

    只是,心中还苦苦守护着那一份东西又叫什么呢?

    允邻见允墨进来后一直低着头不说话,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才让小孩放下心防,又得了机会让小孩愿意到自己的身边,这几个月开始展露开心的表情……而现在,又回到了最初的情况,不,比最初见到允墨的时候还要糟糕,心中疼痛一阵接着一阵,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是死死盯着允墨。

    旁边早就憋了一天的气的三长老,嗡声嗡气地说,“刚上几个月的棋院就想参加今年御棋院的新考?莫非你以为围棋是拿来玩的?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子!”

    允墨又扯了扯刑远的衣服,刑远继续解读允墨的意思,“墨儿的意思是说,长老或者大公子和墨儿下盘棋就知道墨儿有没有实力参加今年御棋院的新考,如果墨儿赢了,那就请长老或者大公子写封推荐书,如果……”

    “放肆!”三长老还没发作,允邻早一步打断刑远的话,阴沉着脸死盯着依然低头的允墨,说,“在座的哪一个不是你的长辈?居然口出狂言!看在你还小就不处罚了。不过墨儿也不需要再提这新考的事情,你的事情长老们早就有了决议,你就安心等候就是。”

    不是允邻没理会自己一向儒雅的大公子形象,而是他从话里听出允墨想离开的意思。参加了御棋院的新考,允邻知道允墨一定能考到,到时候他又离自己远了一层,怎么不让内心焦躁万分?至于焦躁的原因,允邻没空去想,也没去细想。

    刑远吓了一跳,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忙看向旁边的允墨。小孩猛地抬起头,眼底波澜翻腾,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是卖身给允家,我想我自己有能力养活自己,还有婆婆!”

    三长老嗖得站起来,叫嚷着,“反了你?年纪小小就这么嚣张还得了?允邻,收养孩子是由你提议的,事情你脱不了关系!你……”

    砰!几声脆响把三长老的话打断,允邻眼睛赤红,把案桌上的东西扫落在地,想必已经气得什么都顾不上,怒斥着,“现在想走?你想得倒美!前前后后允家花在你身上几百两银子就算打水漂也得个响,你倒好……”话音顿住,允邻想咬自己一口,怎么哪锅不开偏揭哪锅?明知道小孩本来就是因为缺钱才会来这,自己还要提这钱的事情?

    在场的人哪里见过自家的大公子也有压抑不住愤怒的时候,一时间只愣愣看着允邻发飙说不出话来。

    “三个月,还你一千两!”允墨眼中的水波一沉,再也看不清楚表情,拉了一下发呆着的刑远转身就走。

    “墨儿,我不是……”允邻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不知道如何说才好,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人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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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小子真是忘恩负义,不知死活?三个月能赚一千两?真要能的话,切我的头下来给他当凳子坐!”三长老本来就不满允邻掌权,现在有了借口还不借机讽刺一番?

    允邻阴沉着脸,摸着茶杯杯沿也不说话。

    “最近季邶排了个死活题挺有趣的,不知道你们知道不知道?”摸着长须,在旁边一直静观的允靖修眸子半开,闪过一丝精光又隐入,开声说着。

    八方机灵,立刻奉上棋桌和棋子摆好。

    允靖修也不多话,只是拿起黑子很快就把棋子布好,不紧不慢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才又说,“当时是一色棋,限时半个时辰,不知道在场的长老有没兴趣解一解?邻儿,你也来试试。”

    大长老的威信还在,允邻勉强收敛心神,虽然早就听说是一色棋,可看棋面上一百多个全黑的小点还是有些头昏,再细想下去,每步每着各有深意,这死活题竟然设得和珍珑棋局一般,半个时辰解开?如果是自己来解,几天都不一定能解开!

    允邻心中为刚才允墨丝毫没有留恋的离开而不安,现在哪里还有心思放在着死活题上,突然想到允靖修为什么这时候会说起这奇怪的死活题?只是为了引开话题?看来不象,允靖修身为大长老,却是一向讨厌允家内部的纷争,对自己的决策,向来是不问不理,那么……

    看着一脸悠然自得的老狐狸,允邻突然记起刚才他开始说的“最近季邶排了个死活题”什么的话,季邶?季邶的话,难道……难道和允墨有关?允邻心神一震,重新细看棋面,果然发现盘根错节混战一团,很多手法自己从来没有看见过。

    这就是允墨的棋?

    允邻抬起头来刚好和老狐狸的眼神对上,彼此只有一个想法:允墨的棋力,深不可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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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冬雪 第17局:珍珑棋局



    允邻终于还是忍不住心中的牵挂,走进院子,却见十五无精打采地打扫着院子,还没开口问,十五就说道,“如果大公子是来找九少爷的话,九少爷让小的转告一声,说是一早到集市下棋赚银子去了。”顿了一会,又低声喃喃说着,“哎,在这允府里,谁也没把少爷当主子过,少爷病的时候连大夫都不肯来,现在好了要走才想起少爷……”

    余下的话允邻没听清楚,想必也不是什么好听的话,他早就从八方嘴里知道从畅春园回来的事情,也把那个管家罚了俸银打了几板子,可现在是不是象十五说的一样,再做什么补救都晚了?

    自己对允墨的脾气有一点是很清楚的,就是他对事对人太认真,容不得别人半点疏忽,这次恐怕允墨执意要离开允府,和自己忽略对方有大部分的关系。

    自己曾口口声声说要好好照顾允墨,也说要把允墨当自己的亲弟弟一般地疼爱,可,真的是把对方当成亲弟弟了吗?

    允邻似乎没听见十五的话,站在院子里发愣了半晌,才缓缓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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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允墨这几天一大早就爬起来,抱着老白,和刑远一起找到上次老人下棋的那个集市旁边的小亭子,摆开棋盘,张开一幅新写的布条:一局一两银子。然后就静坐着等候别人来挑战。

    本来小孩想得简单,自己还小做事赚钱不方便,再说了,哪家店铺会请自己不到十岁的小孩?于是想到自己最擅长的也只有下棋一项了。可一连几天都只是有人在旁边指指点点的观看着,就是没人上前挑战,允墨觉得奇怪,找了不远处一个卖烤红薯的老汉一问才知道。

    第一个原因,虽然仰韶国国力强盛,而在殷都更加繁华,可平民百姓每个月的收入也就是几两银子,以允墨一局一两来说,实在是太贵了,就算有人好奇也不会轻易出手。

    而第二个原因就在于允墨本身。允墨本来不想再欠允邻的人情,于是把府里新做的衣服全部都不要,反而穿上从小山村带来破旧的衣服,这样一来,谁还肯上前下棋,就算挑战赢了,看允墨一身又破又老土的衣服,谁知道他有没银两可以付呢?

    允墨心中郁闷,自己还说三个月还一千两银子,真是嚣张,怪不得当时书房里数人的表情怪异,原来是因为这个,可话都说出口了,要想想办法才行。

    既然没人来挑战自己,那自己去挑战别人好了?允墨暗地里打算着,又问旁边围观的众人哪里有赌棋的场地或者出赏格的棋室。

    众人里有些人倒是看过上次允墨和棋宗允靖修的半盘棋,特别是他怀里那只花母鸡的宠物让人印象深刻,现在听允墨问起,也就非常“好心”地提出似乎听说柳叶巷里有一家出了题珍珑,赢了能得五百两银子云云。

    允墨一听五百两银子,耳朵都竖起来,问清楚地方拉着刑远就往那边跑去。

    等小孩子走后,围观者有人不满地说,这柳叶巷出珍珑棋局的不是……这么可爱的小孩子,居然也狠心引他去那种脏地方?于是,那“好心”的人被众人一致鄙视。

    再说那边允墨抱着老白,和刑远找到所说的柳叶巷。

    一看,巷子里面倒是干净,小青石砖铺的街面,两边几乎都是二三层雕梁画栋的小阁楼,现在申时(也就是16-18点)未到,已经有寥寥几十人穿梭巷子里。允墨一看就明白,电视里不是都有类似的场景吗?只是没想到古代的青楼这么早就开始营业了。

    允墨心里惦记着那五百两银子,倒没想以自己的年纪是否合适进出青楼,一路往里走,一路两边看着有没有赏格的花牌,因为两人穿着破旧,也没人来拉拉扯扯。

    没走多久,远远看见一座特别华丽的三层阁楼,门口有十来人围着。允墨抱着老白,挤进人群里一看,乐了,这赏格的花牌不就在眼前吗?细看花牌,再听围观凑热闹的人低声谈笑,才知道出赏格花牌的缘由。

    原来这星月楼和隔壁的细雨寻芳阁一向不和。细雨寻芳阁的阁主善棋好画,还弹得一手好琴,星月楼虽然人多貌美,比琴试画样样都试过,可没几个能比得上人家的,最近好不容易培养个善棋的清倌出来,出了赏格的花牌就是明着向细雨寻芳阁的阁主挑战。

    可珍珑棋局的花牌挂出去一连数天,隔壁的细雨寻芳阁一点动静都没有,星月楼就是再恨得牙痒痒的也出不了气。

    允墨人矮看不清楚花牌上的棋局,就往高点的地方站,突然旁边有人说道,“小弟弟没人陪你来吗?你年纪还小,这地方可不适合你,还是再等多几年吧。”话里全是肆无忌惮的狭促。

    允墨没空去理旁边的闲人,一心想着破了珍珑拿到五百两银子,注意力全集中在花牌画的棋局上,反而怀里抱着的老白,现在只是迷着眼睛闭目养神,听见有人说话睁开看了一眼,又闭上眼睛睡它的觉了。

    估计那人觉得有趣,不住地盯着允墨和他怀里的老白看着。老白似乎感觉到有人注意着自己,睡意全无,精神起来,微微带着傲慢地姿态撇了撇旁边那人,然后开始伸展翅膀抚首弄姿。

    那人更觉得有趣,盯着看了片刻,才又问道,“小弟弟也是来解棋局的吗?”

    越看,允墨越觉得这珍珑棋局名不虚传,其中变化繁复,步步为营,着着杀机,于是试着一步一步地演算其后的变化,一时间沉浸在棋局里反应不过来,当然也就不可能回答。还是旁边护着的刑远,忍不住开口说道,“当然,我们就是来拿那五百两银子的!”

    刑远的话引起其他人探询的目光,见是不大的小孩子都笑了起来,有几人说开了。

    “这可是星月楼的花魁顾师晨设的珍珑,几天来有不少人想解,倒没一个能解开的,就凭你没长好毛的小子?”

    “哈,如果能解的话就可以上楼上见顾师晨,听说这顾师晨不仅棋思敏捷,而且还长得天仙一般……嘿嘿!”

    “仁兄你就光想着吧!连御棋院的棋手好象都有过来看过,也没解开,你想解?难啊!”

    总之一句话,谁也不信一个看上去才七、八岁的孩子能解开这珍珑棋局。正笑得开心,又看见小孩居然一下子盘坐在楼前的石阶上,闭起眼睛沉思默想着,而怀里那只花母鸡跳到小孩的肩上,扇着翅膀,趾高气扬地咕咕叫了几声。众人又是大笑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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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熏香缭绕,素手纤纤,奉上薄胎五彩玉瓷的杯子,声音清软绵柔,“爷,这是刚从松溪进的银针,师晨也只得了这二两。爷帮师晨试试这茶好是不好?”

    站在窗前的一青衣的年轻人早把楼下的热闹一一看进眼底,闻声收敛起所有的好奇惊异,回身坐下端起热茶喝了一口,嘴角带笑说道,“师晨啊,你这珍珑棋局出了几天了?”

    “七天了。”敛眉顺从地回答。

    那年轻人却再也没说话,只是闭目养神,手指缓缓敲着椅沿。

    顾师晨也不敢惊扰对方,心思百回千转地盘算着。

    沦落到青楼,以后的日子可想而知,趁现在自己还是清倌,星月楼靠着自己支撑门面的时候,寻个良人富商给自己赎身,是最好的结局。眼前这一位剑眉星眸,俊逸非凡,举手投足间有一种雍容的气势,不是不好,而是太好,好得明知道自己配不上对方,还是不由得陷了进去。

    他是不可能猜到年轻人的心思,如果他知道年轻人现在心里所想的事情,肯定要大吃一惊。

    似乎是那个小孩,呵,这事情接下来应该有趣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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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涉及到的人物:

    *路人:就是青楼前逗墨说话的人,以后会出现。

    *顾师晨:星月楼的花魁。

    *年轻人:以前出现过,大家猜猜是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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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冬雪 第18局:珍珑棋局2



    别管楼上楼下各自的心思,大概也就一个多时辰,天边的晚霞染红了殷都视野所及大片的屋檐,星月楼的小仆上来禀报,其其艾艾地说,“楼下有个……小孩子,口口声声说自己能破珍珑棋局,要求对弈。公子您看是不是请他上来?”

    “这种小孩子凑的热闹,你们不会应付还来问我吗?把他打发出去就是!”顾师晨努力掩饰着不耐烦,连喝斥也带着像水般温软的声音说。他本来自视甚高,心仪年轻人却怎么也捉不透对方的心思,现在听说是个小孩子破了自己苦心设下的珍珑棋局,又羞又怒,却在年轻人面前发作不下来。

    “慢——!”那闭目养神中的年轻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漫不经心地说着,“师晨,请他上来。”在顾师晨诧异的目光中,又懒洋洋地补充一句说,“有些闷了,想看你下棋。”

    顾师晨自以为是的满心欢喜,态度立刻转为柔顺,让小仆去请。

    不到一会的功夫,小仆领着两人走进房间。走前面的一个大概十一二岁,眉目英挺俊秀,身上穿着素色的土布厚棉衣,却掩饰不了一身自信的飞扬。后面一人大概七八岁,同样穿着洗得发白土布改成的厚棉衣,只是脖子围着一条成色上好的毛领子遮住大半个的脸。

    年轻人正偷偷观察着两人,突然看见年纪小点的那小童怀里的东西动了动,然后跳到中间的圆桌上气势汹汹地鸣叫几声,呵,是允墨那只花母鸡。年轻人本来就觉得这只宠物有趣,现在离近看来,更觉得这只鸡嚣张得可爱。

    “老白,别捣乱!”刑远深知道老白的举动,向来是无事生非,在旁边低声喝道。

    那只花母鸡也不管刑远的呼唤,反正越多人看着老白越是得意洋洋,从桌子处跳下来,四周转了一圈,看见窗边高高低低的摆着几盆盆花,也好奇地上前叮了几口,歪着头咕咕叫了两声,似乎是抱怨着这花叶不好味道。

    允墨过去把老白抱回怀里,径自在桌边坐下。刑远看见顾师晨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心里早暗叫不好,尴尬地忙说,“老白不懂事,公子不要计较。”说完也跟着允墨坐了下来。

    老白不懂,可顾师晨眼睁睁看着被鸡叮掉的几片花叶,正心疼不止,窗边的那盆含苞欲放的双色腊梅是难得一见的品种,还有旁边矮点的那两盆蟹爪菊更是千金难买。自己好不容易央着楼主把菊花放在自己的房间里,只想是增加自己的身价,怎知会有鸡这种东西出现?

    再看小孩子没规没矩地就自己坐下,顾师晨更是恨得牙痒痒地。真是不懂礼貌的小孩子!还有这只可恶的鸡!鸡这种东西应该被塞到锅里炖汤,怎么有资格出现在自己苦心布置充满情趣品位高雅的房间里?

    表面上碍于年轻人在场不能发作,顾师晨眼波流转,半是哀怨地撇了撇旁边的年轻人,姿态风情万种柔声说道,“听说,小兄弟能解这局珍珑?”

    虽然想不到星月楼的花魁居然是男子,允墨觉得顾师晨的样子比允季邶还好看几分,不过却更喜欢自家二哥那种韵味十足的风雅。至于旁边那位一直盯着自己和老白暗笑的年轻人,举手投足间里有一种富家子弟所没有傲视天下的霸气,分明是习惯高居人上。

    “能解。”允墨点了点头,暗地里猜测着这人恰巧出现的缘由。

    顾师晨本来不甚在意,以为小孩子好奇,借口混上来看看,不过看他回答得很认真,倒是一愣,问道,“小兄弟师从何人?”

    允墨还来不及回答,突然哎呀叫了声,一脸哀怨地捂着耳朵。原来老白见没人理它,注意力都被小孩抢走,扇起翅膀飞到允墨的肩膀上,狠狠叮他耳朵一口,然后又洋洋得意地咕咕叫了两声。

    年轻人看见小孩子扁着嘴巴捂着耳朵,憋红着小脸,眼眶里满是水气,眼睫毛象把小扇子扇啊扇的,一副又委曲又可怜的样子,哪里还有刚刚酷酷样子的半分?突然觉得小孩十分的可爱,年轻人想笑又顾忌着自己的仪态,拿起扇子挡住半边脸,再也忍不住呵呵闷笑着。

    顾师晨脸色微微一变,年轻人这几天倒是都会来,对貌美如花的自己很是冷淡,现在却对只见一面的小孩子关注十分?顾师晨有些忍耐不住,举手一扬,柔声说,“既然小兄弟说能解开这局珍珑,师晨倒要请教了。”

    立刻有小仆上前摆好棋具。顾师晨伸出纤细而优美的兰花指,粘住一子,凝神开始落下。

    收敛起杂乱的思绪,允墨把老白拨到地面任由它活动,把注意力集中在棋面上。虽然允墨不太喜欢顾师晨举止长相中流露出浓重的脂粉味,不过还是很佩服对方的棋艺。

    这局珍珑在花牌上看着就感受其变化繁复,步步为营,着着杀机,现在再细看顾师晨落下的有几步顺序和自己猜测的有些许出入,更是对其中的深意了解多了几分。

    允墨拿起旁边新上的热茶喝了一口,敛眉沉思,重新在脑海里把刚才破解的棋路再演算一遍,又根据刚才得到的新资料把其中几步调整了一下,再根据对方不同的变化反复演算多几遍,最终舒展酸软的腰身,立身正坐,捏起一子“啪”一声轻放在棋面上。

    顾师晨对自己这局珍珑研究得很是透彻,对意料之中的下子很快就作出反应,接上。顾师晨执白,允墨执黑,一时间你一子我一子连下十来手。

    年轻人看到小孩子这十来手棋,轻轻摇了摇头。按这种办法是行不通的,自己早就试过不也同样失败收场?不过,就算小孩输了,看这十来步的棋路,已经很利害了!什么时候出现了这么利害的小孩子?

    抬头看见灯下小孩子露出半张精致的面容,表情异常地专著,突然觉得心底深处有一丝异常的悸动,不由得恍惚起来,想起无意游览畅春园时候那石桌上的花瓣,仰面倒在雪地中孤独的身影,还有红梅树下折枝的小孩……

    不愧是冷静过人的主,没一会就收敛起心神,年轻人轻抿了一口热茶,作了个手势,自有人轻步上前在耳边细说。

    三年前因塌山而死去家人的孤儿?允氏大家允邻刚认的弟弟?北辰棋院?允——墨?

    年轻人正沉思着,听见顾师晨“咦”轻呼一声,满脸的惊讶,再看棋面,棋面已经大变。在左上近中腹的位置出现两子,这叫允墨的小孩子什么时候下在这里的?以顾师晨的棋力居然被对方打入实地最强的中腹而完全没有防范?

    顾师晨吓了一跳,发现情况有异,不敢再草草敷衍,停下来长考。

    年轻人自身的棋力不弱,细细看来,倒也看出点门道。

    顾师晨这局珍珑长在布局实在有新意,以右下中腹为主往外扩散,而解棋的人多数是放弃右下中腹,先占左上角,然后再和其它边角抢占地盘,可顾师晨在边角处的布局数子连绵,着着杀机,下那里肯定会落入圈套,可不下吧,白白把这么大的地盘送给对手不是更加失败?

    原来这局关键就在这里,白子右下中腹的厚实和其它边界数子的呼应,把它们的呼应切断是否有机会能赢?年轻人一下振奋起来,专心在棋盘上反复演算。

    允墨依然面无表情,敛眉正坐。

    那只叫老白的花母鸡,见在场的人都不理它,就在四周晃悠着,现在正对床边的挽帐轻纱产生了兴趣,叮着扯着,一时间玩得兴起。

    顾师晨原来的轻视一扫而空,足足想了一盏茶的时间才又展颜笑了起来,捏起一子落在一个年轻人意想不到的地方。

    年轻人盘算一会就明白了,还是顾师晨利害,白子右下中腹的厚实,想切断可不是那么容易的,这一手,允墨的黑子起码失去五子以上,当然,这是按能下到最后说的,目前黑子虽然有破锐之气,可能不能支撑到最后收官阶段还是个问题。

    更想不到的是,允墨似乎早就知道对方的下子,嘴角微微翘起半分,捏子落下。

    这一子,却落在不应该落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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