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棋会友

第十章 终局 三

　　1961年7月，全欧洲围棋选手权大会。
　　会场内，一片金发碧眼的欧洲人之间，两个黄种人的身影十分显眼——濑越宪作和桥本宇太郎。
　　此时濑越宪作的双眼已经几乎看不清棋盘了，事实上他也几乎算是淡出了棋界，只在以元老身份出席的活动上露面了。这次出席欧洲的围棋大会，濑越宪作特意带上了自己的爱徒，日本关西棋界总帅桥本宇太郎。
　　围棋之火开始在欧洲燃烧开了啊，这项东方的古老运动终于让西方人也感受到了一份激动了……
　　会场上，世界围棋第一强国日本的棋手亲自到场，无疑令整个欧洲的棋手跃跃欲试。很快，请求日本棋手登台亮相的呼声就越来越高了。
　　濑越宪作看向桥本宇太郎。
　　“这是向欧洲推广围棋的绝好机会，桥本，机不可失啊……”
　　桥本宇太郎领命，信步走上擂台。
　　台下数位挑战者入座，互相商量一阵，于是纷纷从棋盒中取出四个黑子，落在棋盘四方。
　　请赐教……
　　桥本宇太郎静静看着棋盘上四粒黑子，迟迟不落下第一手白子。
　　正当几位挑战者大惑不解之时，桥本宇太郎将手伸到对面棋盒，取出一粒黑子，猛地拍到了天元上！
　　“五子！”桥本宇太郎庄严地宣布道。
　　举座皆惊，旋即响起热烈的掌声。
　　濑越宪作笑而不语。
　　桥本，你还是和当年一样自负啊……
　　其实此时的桥本宇太郎，正处在其围棋生涯中的又一个低谷。1958年，他全年的胜率仅为35%，1959年更是降至30%，是其职业生涯以来的最低谷。所有人都在猜测，这位曾经三夺本因坊，创下升仙峡奇迹的天才宇太郎已经英雄迟暮，老而无用了。也许唯一在支持着桥本宇太郎继续战斗下去的也就是身后那座关西棋院了吧。
　　但无论战绩如何，桥本宇太郎骄傲的棋士之心从未曾改变。面对欧洲棋手的挑战，让五子的情况下桥本宇太郎轻易将所有人杀败，整个欧洲棋界为之叹服……
　　我仍然是那个跑在马拉松队伍中的桥本宇太郎，我从未曾掉落到这奔流的队伍之外！
　　然而，从欧洲回到日本之后，桥本宇太郎却陷入了迷茫之中——在日本，他要想赢一局棋就是那么困难吗？
　　这时的名人战，桥本宇太郎战绩奇差，几乎是一个送分童子。与桥本宇太郎下棋，基本就等于获胜。骄傲的关西棋界总帅桥本宇太郎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这样的局面，却又无可奈何。
　　难道我的棋已经被后辈研究透了？或者我的棋力真的已经退化了？
　　该隐退了吗？
　　也许某一天，桥本宇太郎独自坐在家中面对着棋案，会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这些问题。然而，看着眼前棋盘上纵横交错的漆线，引退二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身后还有整个关西棋界，我怎么能倒下呢……
　　1962年6月27日，第一届名人战，桥本宇太郎执黑对吴清源。
　　吴师弟，师兄这次无论如何不会手下留情了……
　　吴清源静静等待着师兄出招。
　　棋赛一开，桥本宇太郎静静取出一粒黑子。
　　师弟，得罪了……
　　啪！
　　天元！
　　吴清源微微抬眼，稍稍有些震惊。
　　然而，眼前的桥本宇太郎正襟危坐，毫不慌张。
　　真有关西前辈久保松胜喜代的风范，桥本师兄，气势十足啊……
　　但是，初手天元的招法早已经不新鲜了，当年你的启蒙恩师久保松胜喜代都曾感慨自己棋力不济，无法运用初手天元布局。桥本师兄，你做得到吗？
　　吴清源取出白子——左下角，星位。
　　桥本宇太郎随即应手——右上角，星位！
　　取势？莫非是想用新布局来挑战我这个昔日的新布局主将？
　　吴清源微微扬起嘴角——师兄，有趣……
　　白棋下一手，左上角，高目。
　　桥本宇太郎不作犹豫，飞速落下黑棋第三手——右下角，星位！
　　二连星！
　　果然，桥本师兄，你野心不小啊。
　　吴清源不急于攻破黑阵，而是在左上角小目位一间守角。
　　桥本宇太郎看到这一手，更加不再犹豫——吴师弟，请赐教吧……
　　黑棋下一手，右边边星！
　　三连星加天元！
　　自新布局风暴结束之后，三连星布局已经十分罕见了。其原因在于三连星虽然构思宏大，气势恢宏，但是有过分取势之嫌，运用起来极其困难，对使用者棋力要求太高。另外，三连星容易导致大模样作战，而要想围出大模样需要极强的杀棋力作支撑。高手对局，治孤远比杀棋容易，因此大模样作战很快就失去了棋手们的喜爱。
　　吴清源当年是与木谷实共同开创新布局的人，堪称是最早研究三连星的棋手之一。桥本宇太郎竟在吴清源面前布下三连星加天元的阵型，时人感慨勇气可嘉。
　　然而，在笔者看来，这种战法其实与勇气没有太大的关系，归根到底还是一个词——骄傲！
　　随后，桥本宇太郎又复制了当年名人胜负赛上吴清源对秀哉施展过的星位方阵，在上边边星落子，以两个边星，一个角星和天元一子构成了方形奇阵。
　　吴清源不作多少犹豫，立刻打入方阵内。随后的战斗中，吴清源在黑军大模样内辗转腾挪，大展手脚。桥本宇太郎空当太大，难以守卫，终于被吴清源破尽大空。这场面对新布局祖师的新布局大战之中，桥本宇太郎七目败北。
　　师弟，毕竟还是赢不过你啊……
　　桥本宇太郎在心底惨笑。
　　1962年7月11日，刚刚从对吴清源的失利中走出来的桥本宇太郎再遇强敌——坂田荣男。
　　如今的坂田荣男比起当年本因坊决战之时，已经成熟了很多。面对这个老对手，桥本宇太郎很清楚以自己今时今日的状态，对战起来恐怕凶多吉少。
　　然而，桥本宇太郎不打算放弃——我的棋不行，不妨试试别人的战法……
　　这一战，志在夺冠的坂田荣男面对着如今连战连败的桥本宇太郎，气势汹汹地猛扑过来。
　　棋赛一开，执黑的坂田荣男不作任何犹豫——
　　右上角，三三！
　　坂田荣男是一个很有个性的棋手，他深爱三三一点，认为这个点一手棋就可以如此坚实，是天设的绝妙好点。这个时期，但凡坂田荣男行棋，布局必下三三。
　　也许坂田荣男要好好感谢吴清源当年解放了三三一点……
　　事实上，三三布局也并不是一个多么容易掌握的布局，因为它牺牲了很大的发展空间。但三三的特点是易守难攻，就像是布局之后便建起了一座碉堡，死死守住了一片阵地。有了三三一点就免除了后顾之忧，之后只需要破尽对手阵型即可获胜，因此但凡擅用三三的高手，无一不是治孤能手。坂田荣男号称“剃刀”，攻势犀利，治孤精妙，再加上三三一点的牢不可破，这个时期的坂田荣男堪称是将三三布局施展得最出神入化的一人！
　　轮到桥本宇太郎行棋，桥本宇太郎也毫不犹豫——左下角，三三！
　　桥本宇太郎也下三三了！
　　坂田荣男感到了一阵诧异——桥本宇太郎从来不是一个以三三闻名的棋手，草率施展三三布局对他没有好处啊……
　　难道……
　　坂田荣男没有继续往下想，只希望是自己想错了……
　　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坂田荣男落下了下一手——右下角，小目。
　　桥本宇太郎又不作犹豫，如往常一样落子如飞——左上角，小目！
　　坂田荣男感到了一阵不安……
　　黑棋右下守无忧角。
　　白棋左上守无忧角。
　　黑棋右边大场分投。
　　白棋左边大场分投。
　　黑棋占住上边边星。
　　白棋占住下边边星……
　　没错，坂田荣男的预感是正确的，桥本宇太郎施展的这种战术正式当年吴清源从中国引入到日本的独特战法——模仿棋！
　　只不过，当年吴清源施展的模仿棋，是在初手天元的基础上施展开的围绕天元一子的模仿棋，而桥本宇太郎施展的则是执白棋，以虚无的天元方位为中心的凌空模仿棋！
　　这样的模仿棋战术，只能让坂田荣男想到一个令他恐惧的对手——藤泽朋斋！
　　当年面对吴清源遭到耻辱性的大溃败之后，藤泽库之助离开了日本棋院，潜心研究能够击败吴清源以雪耻的战法。不久，他找到了那个被吴清源发掘出来的古怪战术：模仿棋。
　　当所有人都认为模仿棋战术是一种十分不讲棋道的恶意战术之时，藤泽库之助敏锐地意识到了这种战术独特的以不变应万变，从容不迫又威力十足的气势，更感觉到这种战术将会对对手的心理造成沉重的打击，于是展开了对模仿棋战术的深入研究。
　　经过研究，藤泽库之助发现，吴清源式模仿棋的死穴就是对天元一子的进攻，一旦天元一子被攻陷模仿棋就将失去威力。紧接着，藤泽库之助开始思考，假如没有天元一子，模仿棋是不是就没有破绽了呢！
　　原本的模仿棋战术中，天元一子的最大作用就是保证黑棋比白棋始终多两目。这种模仿棋无法在现代围棋比赛中出现，是因为比赛有贴目。但是假如没有天元一子，而使用白棋展开模仿棋，贴五目的优势岂不是比天元一子更大！
　　没错，藤泽库之助坚信他找到了贴目棋中最强大的执白战法：藤泽式模仿棋！
　　不久，揣着这种新战法，藤泽库之助改名为藤泽朋斋重新出现在日本棋院！
　　所谓藤泽式模仿棋，也就是执白棋，以天元一点为中心模仿对方的布局。但藤泽朋斋并不是单纯的模仿，他很清楚假如毫不动脑筋就跟随着对手进行模仿，是很容易被对手设下圈套，然后突然袭击天元一点猝然致胜的。因此，藤泽朋斋的模仿棋并不是一种全局战法，只是一种布局战术而已。一旦在模仿过程中藤泽朋斋发现对手的棋招有误，他就会立即停止模仿，下出正确的棋招，从而确立在布局上的优势。当时的几乎所有棋手，包括坂田荣男，对藤泽朋斋的这种模仿棋布局法都毫无办法！
　　另外，关于坂田荣男和藤泽朋斋，还有一件事是众所周知的：坂田荣男是藤泽朋斋的崇拜者！
　　早在藤泽朋斋还叫藤泽库之助的时候，坂田荣男就对这个升段狂人的棋艺佩服不已，一直将他视为自己的目标。即使是藤泽库之助十番棋惨败给吴清源，坂田荣男也深信藤泽库之助是会重新崛起的。果然，等到藤泽库之助改名朋斋重回日本棋院之后，颇有横扫四方之势，棋力丝毫不见退步。
　　这个棋界，即使面对吴清源，坂田荣男也不会感到畏惧。但是只有一个对手会让他感到不安——藤泽朋斋。
　　如今，在棋盘对面，桥本宇太郎使出了藤泽朋斋的撒手锏对付自己，坂田荣男感到了深深的恐惧。
　　然而，桥本先生，你的模仿棋真的比得上藤泽朋斋吗？
　　坂田荣男略作思考，开始精心布置他的大网……
　　随着战局的进行，坂田荣男一步步将天元一点变成了双方必争的消长要点。桥本宇太郎眼见着坂田荣男一点一点地将自己引入了陷阱之中，却迟迟不敢抽身跳出模仿棋——自己此时的状态，若与如今的坂田荣男死拼，恐怕必败！
　　但是眼看着自己的模仿棋正被坂田荣男利用，桥本宇太郎也完全没了主意，不知该如何是好……
　　坂田荣男试探几手，紧接着便在心底暗笑：桥本老帅，你果然是在邯郸学步，你根本不知道藤泽朋斋的可怕之处在哪里……
　　黑23瞅准时机，直扑天元！
　　这一手，将黑棋孤子连回，又将白棋孤子隔绝在黑阵之中，整盘局面已是黑棋大优，桥本宇太郎顿时阵脚大乱！
　　坂田荣男的陷阱其实不难看出，可桥本宇太郎过于谨慎，白白将天元要点拱手相让，至此已经可以说是胜负已分了……
　　随后，坂田荣男开始施展他独到的攻击和治孤之术，桥本宇太郎渐渐无力抵挡，不久便中盘败下阵来……
　　对阵吴清源和坂田荣男的这两战，桥本宇太郎的表现大受质疑——桥本宇太郎空有天才之名，却施展别人的战法迎战，还学得如此不堪，实在有损关西总帅威名……
　　最终，这期名人战，桥本宇太郎与高川格并列倒数第一。
　　难道我桥本宇太郎真的已经被这马拉松的队伍甩开了吗？
　　桥本宇太郎心绪难平之时，又一个机会摆到了他的面前：一项新的头衔战，“十段战”正式创设了！
　　在当时的头衔战中，本因坊战历史最久，威望最高，已被日本棋院包揽多年。名人战刚刚创设，大有后来居上之势，首届冠军也被日本棋院夺走。同时，日本棋坛此刻还有一个头衔战——“王座战”。
　　与本因坊战不同，王座战从一创设开始就是关西棋院称王——1953年第一期王座战上桥本宇太郎就力挫前田陈尔夺冠。随后桥本宇太郎总计三次夺冠，桥本昌二和半田道玄又各夺一次，总分数上关西棋院难得地领先了日本棋院。
　　这次新创设的十段战，无疑又是日本棋院与关西棋院的新一轮争夺。这一战，日本棋院精英尽出，希望趁关西总帅桥本宇太郎状态不佳之时给关西棋院致命一击！
　　然而，结果却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桥本宇太郎抖擞精神，重新振作起来了，最终竟与半田道玄会师决赛，将十段战变成了关西棋院的内战！
　　最终，桥本宇太郎奋力击败了半田道玄，加冕第一期十段战桂冠！
　　此时，桥本宇太郎55岁。
　　从名人战一败涂地，到十段战猛然崛起，没有人知道这段时期桥本宇太郎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感到桥本宇太郎如不死鸟一般一次又一次地浴火重生，令人难以理解……
　　也许，他与一个不知名的人曾有过这样的对话。
　　“名人战输得真惨啊……”无名者对桥本宇太郎叹道。
　　“既然输了，那就输了吧……”桥本笑道。
　　“你不在乎？”无名者讶然。
　　“我若立志做日本第一，也许我会在乎。”桥本宇太郎答道，“但我若是个立志做日本第一的人，说不定就撑不到现在了吧……”
　　桥本宇太郎说完哈哈大笑。
　　我从来不是一个领跑者，我只是一个跟跑者而已。做领跑这才是辛苦的，跟着领跑者，我不觉得多么难受……
　　无名者默然……
　　这个无名者会是谁？吴清源？木谷实？濑越宪作？
　　当然，很可能这个无名者并不存在……

以棋会友

闲话：
　　文中说到的王座战，创始于1953年。起初王座战影响力很小，甚至都不是日本棋院的正式棋战，也因此导致王座战刚开始时关西棋院战绩十分出色。但是王座战是日本七大棋战中历史仅次于本因坊战的老棋战，其影响力还是很深远的。
　　除了文中所说的关西棋院桥本宇太郎、桥本昌二、半田道玄三人以外，1961年以前夺得过王座战冠军的还包括高川格（1954年击败宫下秀洋），岛村俊广（1957年击败半田道玄），藤泽朋斋（1958年击败半田道玄）和坂田荣男（1961年击败高川格）。
　　王座战历史上最传奇的棋手是加藤正夫，他从1979年开始，11年内十次夺得王座头衔，其中包括一次八连霸。另外，藤泽秀行是历史上最年长的王座，1992年他击退小林光一卫冕王座时已经67岁了。
　　王座战最新的王者是“平成四天王”之首的张栩，从2003年起，张栩八年内六次夺得王座头衔，今年正在迎战山下敬吾的挑战，胜负尚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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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终局 四

　　1961年7月5日，首届王座战本战。
　　抽身从激烈的首届名人战中暂时逃离出来的坂田荣男在这里遭遇了一个他十分熟悉的敌人。
　　“坂田君，别来无恙啊……”眼前两鬓斑白的老者笑道。
　　坂田荣男恭敬地欠身鞠躬。
　　“先生，好久不见……”
　　老者微笑。
　　“等会的胜负，大家都不用留手吧，让我试试你这个如今呼风唤雨的新任本因坊究竟力道几许……”
　　说到“本因坊”三字时，老者喉头微微一颤，但他拼命压制住了那一阵悸动……
　　坂田荣男再次恭敬地躬下身子。
　　“先生，得罪了……”
　　不久，棋赛开战。
　　老者执黑，棋赛一开便静静将棋子放在了一个他无比熟悉又痛恨的位置上——右上角，星位。
　　星位，你我之间有多少故事啊……
　　坂田荣男恭敬地取出白子——先生，请指教。
　　左下角，三三！
　　老者默然。
　　黑棋第二手，右下角小目。
　　白棋第二手，左上角小目。
　　黑棋下一手，右下缔成无忧角。
　　坂田荣男见状，不作迟疑，立刻攻向右边——分投！
　　一招一式，严合棋理。坂田君，你果然已经今非昔比了……
　　老者随即以右上角星位一子为根基，向两翼张开，气势汹汹，直逼中腹！
　　然而，老者的这些招法用意太过明显，轻易被坂田荣男识破了。坂田立即孤军攻入黑阵，随之展开一连串漂亮的攻守，黑棋大阵立刻被消解于无形！
　　好漂亮的招法，精准无误，时机也恰到好处。老者默默赞许着……
　　但是，坂田荣男，这还不是你全部的本事吧……
　　老者很快向坂田荣男的孤棋发起了猛烈的进攻，一步紧似一步地压制坂田荣男！一时间黑军气势汹汹，似乎势不可挡！坂田荣男看上去似乎疲于应付，让人误以为形势会慢慢偏向黑军。
　　然而，坂田荣男看准时机，枪口忽然一转，放下正被猛攻的一侧不管，反而抽空猛击黑军的另一侧防线！老者大惊失色，立刻回手应战，却发现原来坂田荣男早已成竹在胸，原先的几番攻守黑军虽然气势很盛，但坂田荣男早已判定白军无忧！借进攻之力安定白军之后，坂田荣男又立刻回到原先的战场，将白军势力张开，重重地遏制住了黑军势力的发展！
　　好精准的判断！
　　老者不禁对坂田荣男赞不绝口，但面上仍不表现出来。随即老者开始压制坂田荣男的三三一子，试图再寻战机。然而，坂田荣男步步精妙，丝毫不给老者喘息之机，白棋的优势也越来越大……
　　坂田君，如今你的棋艺已经出神入化，大概远远在我之上了吧……
　　不愧是新任本因坊啊……
　　老者惨然一笑，叹道：我输了……
　　至130手，黑棋投子认负。
　　“谢先生指教。”坂田荣男恭敬地说。
　　复盘之后，坂田荣男开始收拾棋子。正在这时，老者忽而问道：坂田君，我记得你的师父叫做增渊辰子对吧……
　　坂田荣男一愣。
　　“先生没有记错，那正是我的恩师……”
　　增渊辰子……
　　老者咀嚼着这个名字。、
　　“你师父棋力平平，没想到竟教出了你这么个好徒弟……”老者肆无忌惮地说道。
　　若换做别人，此时坂田荣男必定是要发怒的。但是面前这个人，这种话说得太多了，坂田荣男早已经习惯了。
　　“师父的棋艺，自然无法与先生相提并论。”坂田荣男恭敬道，“师父在棋界混迹多年还默默无闻，但先生您出道不久就已经是大名鼎鼎的青年才俊‘鬼童丸’了，当年可与木谷实并称啊……”
　　老者淡然一笑……
　　鬼童丸……很久没有人这么称呼我了……
　　老者没有理会这句话，继续接着自己的那句话往下说……
　　“坂田君，你的棋绝不是继承自你师父的那点水平……”
　　坂田荣男一愣。
　　老者缓缓张开嘴，继续说道：“你的棋艺，应当是继承自增渊辰子的师父，也就是你的师祖！甚至，是直接继承自你的太师祖！”
　　坂田荣男不敢多说一句话，因为他清楚，眼前这个狂妄的老者，和他的师祖是师兄弟。
　　增渊辰子的师父，那个人才配得上拥有你这样的弟子！老者在心底想着……
　　增渊辰子的师父，坂田荣男的师祖，我前田陈尔的师兄——
　　小岸壮二！
　　你才配拥有坂田荣男这样的弟子！
　　1961年，秀哉去世二十多年后，终于有一个本因坊传下的弟子继承了新任本因坊之位！
　　师父，您在九泉之下是否可以瞑目了？
　　只不过，弟子前田陈尔无能，今生不能光耀本因坊一门了……
　　想着想着，老者空空望着对局室的墙壁，缓缓流下了两行浅泪……
　　这一年的名人战，段位还停留在八段的前田陈尔没能得到日本棋院发放的参赛资格。这位昔日被秀哉视为本因坊唯一的希望，曾经在名人胜负赛中找出了白160妙手的关西奇才，已经埋没在了围棋的历史中，被遗忘了……
　　此时的前田陈尔，已经渐渐向一个评棋者蜕变而去了。他虽然棋艺发展缓慢，但是文采卓越，是棋手中出了名的“文豪”，据说十分擅长写俳句。笔者手头资料有限，无缘找出几篇来以飨读者，只在不同的传记中找到了一具据说出自前田之手的打油诗，内容如下：
　　石毛、盐入没有钱，藤泽存不住一点儿钱。
　　这一句打油诗还是有典故的，石毛是指安永一门下的石毛嘉久夫，盐入是指盐入逸造，二人都曾经是前田陈尔退出日本棋院时在围棋新社的战友。藤泽则是指的那位夺取了首届名人的藤泽秀行——一个出了名的酒鬼。
　　这么一了解，相信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前田陈尔这是在骂人呢。
　　笔者不知道日语原句如何，是否在日语当中显得文采卓越自然也就不得而知，反正翻译成中文只能说是个典型的打油诗（连句尾押韵的字居然都还是同一个字）……
　　另外，前田陈尔写棋评还有两个十分独特的特点。
　　第一个特点，前田陈尔喜欢换行，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喜欢“乱点回车键”。
　　形象地说，
　　就是一句话一行字，
　　一行字不超过十个。
　　莫名其妙地换到下一行。
　　就像这样……
　　说不定古龙以前经常看前田陈尔的棋评……
　　第二个特点，前田陈尔写棋评喜欢用讥讽性的口语，据说常用语包括：“看不懂啊……”“ma，无论如何好，不过……”等等。据说他还发明了一些围棋专用术语，比如“阵笠”——直译过来相当于头盔的意思。
　　总而言之，前田陈尔的棋评，大约属于毒舌一类，和当年的野泽竹朝大概是同一个感觉的吧——不知道秀哉门下为什么总出这样的弟子……
　　另外，前田陈尔还担任过多年的日本棋院编辑理事，在《棋道》杂志工作了一阵子。不过，估计各大报社没少吃过他的亏，据说他曾有过在报纸即将刊载时改稿，临时辞退观战记者等等让报社头大的行为……
　　在笔者看来，前田陈尔的这种种看起来蛮横无理的狂妄行径，恰恰使得他显得那么凄惨——他是不服，却又无能为力，于是只好用狂妄来隐藏自己。
　　前田陈尔，当年也曾是关西奇才啊，论资质丝毫不在桥本宇太郎、木谷实等人之下。然而，当木谷实创立新布局，桥本宇太郎统领关西棋界之时，前田陈尔的一生却碌碌无为……
　　1960年和1961年对与前田陈尔来说，是非同一般的两年。
　　这两年的本因坊战，前田陈尔杀入了决赛循环圈！
　　1960年，初入循环圈的前田陈尔没能夺得挑战权，这一年的循环圈首位是势如破竹的藤泽秀行。然而，面对本因坊的霸主高川格，藤泽秀行没能创造奇迹，以二比四败下阵来，高川格也就此达成了恐怖的本因坊九连霸……
　　1961年，新一期本因坊挑战者循环赛开战。这一次，前田陈尔势在必得！
　　当年秀哉认定前田陈尔没有能力继任本因坊，因此才将本因坊之位让给了日本棋院。数十年来前田陈尔的战绩似乎一直在印证着秀哉的判断。这一次，前田陈尔将有机会证明秀哉是错的！
　　等了二十年，就是为了这一个机会啊！
　　前田陈尔抖擞精神，杀向本因坊战的战场！
　　很快，他在这里遭遇了一个老对手。
　　1960年12月21日，本因坊战循环圈，前田陈尔执黑对阵木谷实。
　　两位鬓角斑白的昔日神童隔枰而坐，鞠躬致意。
　　四十年前，他们的人生路从关西的久保松胜喜代门下开始分叉。四十年后，隔枰而坐，二人似乎又回到了同一个点……
　　四十年，昔日的木谷实还是一个俊俏少年呢。那时候畅想的未来棋界，不是还有我前田陈尔一方天地的吗？
　　前田陈尔默然，只等棋赛开局。
　　不久，战事摆开，前田陈尔挥起黑子布下秀策流，木谷实随即开始对坚实的秀策布局展开攻势！
　　如今木谷实的行棋，直刺低位，重剑无锋，前田陈尔的攻势根本无从渗透，于是索性放弃实地，豪取外势。木谷实则顺其棋路，安心掏空。两位彼此知根知底，相互竞争了四十年的老对手展开了一如四十年前在关西那样的激烈攻防！眼见双方势力渐成，木谷实看准时机，直刺黑棋大模样！
　　前田陈尔惊慌失措，急忙前来镇压。但木谷实的防守如铜墙铁壁，很快就将这粒孤子救出，还大败黑军防线！
　　前田陈尔被木谷实一支孤军杀得狼狈不堪，头晕眼花。愤恨之下，前田陈尔调转枪口，又开始猛攻木谷实左边孤阵！
　　木谷实见状，成竹在胸，岿然不动，做出一副要弃子的样子，对前田陈尔的进攻置之不理。前田陈尔阵脚大乱，意图争先的招法完全失去了作用，只好再次回到主战场，被木谷实牵着鼻子走。眼见前田陈尔上当，木谷实又神出鬼没地突袭左边黑军防线，寥寥数手竟又救回左边孤军！
　　棋行至此，整个中腹白子漫山遍野，棋局胜负已定。
　　白130手落定，前田陈尔在心底默然长叹一声。
　　木谷实，难道我今生今世都要被你压制吗？
　　当年你我不是在同一个起点出发的吗？为何如今却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第二天，棋赛结束，前田陈尔中盘告负……
　　前田陈尔似乎依稀还能够听见那个瘦小的秀哉师父看着棋谱，沉重地叹息一声——本因坊家无人矣……
　　紧接着，下一轮大战，前田陈尔遭遇了坂田荣男。
　　对于坂田荣男而言，前田陈尔是前辈，当年脱离日本棋院组织围棋新社的数人当中，就以前田陈尔资历最老，坂田荣男等人在围棋新社都要尊称前田陈尔一声“先生”。
　　但是资历归资历，论棋力，坂田荣男早已远远超出了前田陈尔。
　　这一战，坂田荣男执黑。
　　棋赛开战，坂田荣男竟未下三三，而是布下了古老的秀策流！
　　也许，这是对昔日的本因坊先辈前田陈尔的一种致敬吧……
　　随后，前田陈尔对后辈的坚固阵势展开了猛攻。前田陈尔不愧是当年秀哉调教出的弟子，使用这种极其传统的战法显得游刃有余，十数手棋下来已经将坂田荣男的小目阵势压制得优势寥寥了。
　　然而，坂田荣男鬼神一般的战斗力是前田陈尔远远无力抵挡的。果然，一见白军阵势将起，坂田荣男立刻挥军在白阵内展开动作！前田陈尔的大模样还没来得及封住口，无力压制坂田荣男的孤军，被坂田率众逃出，一时间优势尽丧！
　　随后，前田陈尔极力想要找回优势，奋力对黑军展开猛攻。坂田荣男的棋却如鱼得水，借着前田陈尔进攻的空当精准地施以反击，令前田陈尔防不胜防——这位当年以算路径准，治孤杀棋之术高超著称的天才在新一辈杀棋治孤高手面前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棋行至177手，前田陈尔又一次投子认输……
　　老一辈的木谷实，我赢不了。
　　新一辈的坂田荣男，我也赢不了……
　　看来我前田陈尔注定要无为一世了……
　　前田陈尔，再过数十年，还会有多少人记得你的名字呢？
　　1961年3月8日，本因坊战循环圈最后一战。
　　这一战前，前田陈尔已经确定今年之后将跌出本因坊循环圈，今后也许就一世无法再回到这个地方了……
　　本因坊之位，彻底离他远去了。尽管不愿承认，但命运告诉前田陈尔，秀哉当年的决定是对的，自己确实没有资格继任本因坊……
　　这一战，前田陈尔的对手又是一个老熟人——桥本宇太郎。
　　前田陈尔执黑先行。
　　这一战，前田陈尔再次布下了秀策流。今生在本因坊循环圈内的最后一战了，无论如何也要对得起昔日秀哉师父的教导！
　　这一战，桥本宇太郎以取势的战术对抗坚实的秀策流，几度下手欲杀黑棋。但前田陈尔功力仍在，闪转腾挪之下竟几度化险为夷，令桥本宇太郎无计可施！但前田陈尔的进攻也无力撼动桥本宇太郎的坚阵，双方很快进入了激烈的官子争夺。
　　至231手，棋局结束，桥本宇太郎执白七目半获胜，将前田陈尔逐出了本因坊战循环圈。
　　失利的前田陈尔默默地离开了。
　　最终，这一年坂田荣男夺得了向高川格挑战的机会，并历史性地四比一击溃高川格，终结了本因坊战的高川王朝。
　　胜者，如木谷实，坂田荣男，桥本宇太郎，将永载围棋史册。
　　败者，如前田陈尔，生死无人过问……
　　1920年，关西，久保松胜喜代问前田陈尔和木谷实如果去东京学棋，各自愿意去哪里。
　　年幼的木谷实无定见，请师父定夺。
　　稍年长的前田陈尔决然地说：当今棋界，本因坊最强，我只愿去本因坊学棋，将来做棋界最强者！
　　于是，木谷实投入铃木为次郎门下，前田陈尔进入了本因坊。
　　1933年，木谷实和吴清源开创新布局革命。
　　1939年，秀哉将本因坊之位正式转让给日本棋院。
　　1975年，前田陈尔突发心脏病去世，享年68岁，一生无任何彪炳战绩……
　　我曾经是一个天才……

以棋会友

闲话：
　　前田陈尔有一个绰号，叫做“诘棋之神”，是个制作诘棋的高手。
　　所谓诘棋，也就是精心设计的死活题。前田陈尔原本就以善于杀棋和治孤闻名，他的死活题是很有名的。他的诘棋作品通常棋子不多，没有多么广大的气势，但是每一个作品都精巧细腻，一不小心就会落入陷阱。
　　很多知名棋手同时也都是诘棋名家，比如吴清源、桥本宇太郎等等。但是前田陈尔与他们不同之处在于，他是专门研究诘棋创作方法的。50年代，前田陈尔先后主笔了三个在当时十分有名的诘棋专栏：“诘棋研究室”、“新春特别附录·诘棋名作选”和“诘棋的广场”，在当时的棋迷当中广受欢迎。日后，前田陈尔的诘棋作品被多次结集出版，销量一直十分可观。
　　作为诘棋专家的前田陈尔至今仍然在日本享有很高的声誉，从这一点上说前田陈尔也不算是完全没有被围棋史记住的资格。只不过，从战绩上看，可怜的前田陈尔实在是生不逢时，屡屡化做炮灰……

以棋会友

第十章 终局 五

　　1960年的某一天，东京板桥行政区的一家木材店里，一位政府官员走了出来。他刚刚完成了他的任务，马上要回去复命。
　　木材店内，一位老者受宠若惊，呆立良久。
　　老人看着这个陈旧的木材店，又看向木材店角落里那落满了灰尘的旧棋盘，默默地笑了——这笑容，没有被任何人看到……
　　这位老者是板桥区这家木材店和不远处一家当铺的老板，从战后他就在这里经营以求生计。在板桥区的街坊邻里他并不是一个多么引人瞩目的人物，但是在棋界，它有着一个响亮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得名字：铃木为次郎！
　　过了几天，在东京一家知名的饭店里，宾客云集，政界、棋界人士将这个饭店撑得满满当当。77岁的铃木为次郎紧张地躲在人群中，他能感觉得到自己的手脚都在颤抖。
　　想不到自己竟会如此紧张，即使当年的万朝擂台赛，或者面对野泽竹朝的拼死争棋，甚至秀哉引退赛选拔战的时候也从不曾紧张到如此程度！
　　是因为我老了吗？
　　不久，一位政界高官站到了台前，身后跟着一位少年女子。女子手中捧着一个小盘，盘上放着一枚紫色的小勋章。
　　众人屏息凝神，静静等待着政客的开场白。
　　铃木为次郎的血液似乎又开始沸腾了……
　　这场仪式，是专为铃木为次郎准备的，是铃木为次郎的紫绶褒章授予典礼。
　　日本有一整套独特的奖励制度，其中最负盛名的就是褒章制度。所谓褒章，就是奖励对于社会做出了突出贡献的人。褒章分为多种颜色，比如绿绶褒章是授予那些以品德高尚著称的人，蓝绶褒章是授予那些对社会福利、公共事业做出突出贡献的人。
　　紫绶褒章是专门奖励对学术、艺术、体育等领域有突出贡献的人，是政府对于棋手所能给予的最高奖励！
　　这一年，77岁的铃木为次郎得到了一枚紫绶勋章！
　　“恭喜啊，铃木君。”说话的是濑越宪作。
　　热热闹闹的授勋仪式刚刚结束，铃木为次郎还没有从那份激动中平静下来。这时自己多年的好友濑越宪作前来道喜，铃木为次郎感到一阵温暖。
　　“濑越君，惭愧啊惭愧……”铃木为次郎谦虚道，“你可是两年前就走过这一步了，我可比你晚了两年呢……”
　　濑越宪作哈哈大笑。
　　当天，两位老友难得相聚，聊了个尽兴，几乎是彻夜详谈，气氛火热。
　　铃木为次郎感到自己似乎一生也未曾如此高兴过……
　　同是这一年，11月，铃木为次郎病重……
　　木谷实、关山利一、岛村俊广这些弟子纷纷赶去探望，濑越宪作也急急忙忙向老友的医院奔去……
　　然而，铃木为次郎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之时，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似乎一点也不为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感到悲伤。
　　11岁入方圆社，历经秀荣、秀哉、吴清源时代，从一个翩翩少年到如今的将死老者。
　　风云散尽，原来也不过是一个轮回，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
　　77岁，够了……
　　在人生中最后一次闭上双目之前，他隐隐约约在眼前看到了一个人的影子。
　　一个形容枯槁的中年人，穿着和服，在铃木为次郎面前摆开棋盘，端坐在铃木为次郎对面。
　　好熟悉的人影……
　　对面的人取出一粒黑子，放在了铃木为次郎右前方角上的小目上。
　　对手微笑，看向铃木为次郎。
　　这个人是……
　　“铃木君，这局棋打挂了三十年了……”对手说道，“我等了你三十年，现在该和我下完它了……”
　　三十年前……
　　铃木为次郎忽而微微露出了笑容。
　　——野泽竹朝，你还没有忘记……
　　对面的野泽竹朝也微微笑了。
　　——到了阴曹地府也不忘记！
　　铃木为次郎坐起身子，强行支起了无力的身体，端正地跪坐在野泽竹朝的对面。
　　——野泽君，这三十年棋界可变了很多啊，我的棋也许与过去大不一样了，你可要做好准备啊……
　　野泽竹朝大笑。
　　——可铃木君，你老了啊……
　　铃木为次郎一愣，紧接着会心一笑。
　　野泽竹朝的音容相貌一如三十年前，一丝一毫不曾衰老。而如今的铃木为次郎已是满头白发，一连皱纹。
　　——是啊，我老了……
　　铃木为次郎默然道。
　　——但是，野泽君，这不是很好吗，至少我再也不会更老了……
　　野泽竹朝大笑。
　　——铃木君，请……
　　——野泽君，请……
　　野泽竹朝摆下了自己思索了三十年的应手，铃木为次郎随即开始了应对。两人醉心于棋盘，不再过问人事。这局拖了三十年的棋，对于他们来说，再没有时限……
　　1960年11月，铃木为次郎病逝。
　　濑越宪作默然看着好友的离去，静静地安慰着自己：也许，他只是去了另一个地方下棋而已。
　　一个不可以打挂，却没有限时制的地方……
　　铃木君，这次我濑越宪作可要羡慕你了啊……
　　还是这一年，由已经引退的濑越宪作出任团长，以坂田荣男九段、桥本宇太郎九段、濑川良雄七段、铃木五良七段为团员的日本围棋访华团正式成行。当年亲自促成吴清源赴日的濑越宪作又一次与中国围棋结下了不解之缘——这时战后日本的第一个访华围棋团体！
　　6月，五名棋手加两名工作人员的访华团到达了北京。中国政界人士中最热衷围棋的陈毅元帅亲自接见了这七人，同行的还有一位名叫西园寺公一的日本人。
　　这个西园寺公一，在中日交流上做出过十分重大的贡献。笔者一直猜测这个人与当年的西园寺公毅应当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的，但是资料不足，无法印证。
　　不久，这次交流赛的赛程商定了：中日双方共赛六场，其中北京两场，上海三场，杭州一场。
　　坂田荣男和桥本宇太郎在当时的日本棋界都是首屈一指的高手，对于中国棋手而言，这堪称是一场风暴来袭。北京棋界面对强敌，派出了最强的阵容迎战：以当时的北京棋界第一人过惕生为首，名将金亚贤、崔云趾和新一辈高手齐曾矩为辅，又从安徽找来了名将黄永吉助阵，可以说是精英尽出。
　　这五个人当中，过惕生是新中国第一次全国围棋大赛冠军，被认为是当时唯一可以抑制住另一位中国顶尖高手刘棣怀的棋手；金亚贤与崔云趾在三十年代后期堪称北京棋界双璧，一个擅长力战，一个棋风精巧，都是北京棋界的老前辈；齐曾矩和黄永吉都是新一辈高手，其中黄永吉在日后的1960年全国大赛中勇夺冠军。
　　这五个人，在中国棋界都是响当当的人物。
　　然而，看着这份参赛名单，濑越宪作不禁感到一丝悲凉……
　　名单中的对手，过惕生53岁，金亚贤和崔云趾68岁，黄永吉和齐曾矩也都超过了三十岁。
　　想当年的吴清源那样十三岁就横扫北京棋界的天才看来没能再出现……
　　6月6日、7日两场大战，北京棋界唯有从安徽借来的黄永吉与濑越宪作战和一局，其余九战全败！
　　这一战，北京棋界输得丢盔弃甲，颜面尽失。不得不说，看着这份出场名单，这样的结局几乎就已经注定了。
　　一个53岁的老将做主将，还找来了两个将近七十岁的副将，这种年纪在日本都已经到了被授予名誉段位的时候了，居然还在前线奋战！这种“老当益壮”，恐怕已经引退多年的濑越宪作都感到汗颜……
　　紧接着，代表团离开北京，飞赴下一站——上海。
　　听闻北京棋界输得一败涂地，上海棋界大震！
　　来者不善，不可大意！
　　上海棋界立刻招来了整个上海最强的七名棋手，组成了当时上海棋界，甚至全国棋界最强的阵容严阵以待。
　　当时的上海是中国围棋活动最火热的地方，高手云集，遍地黑子白子——要说原因嘛，因为陈毅元帅是上海市市长嘛……
　　当时上海派出的棋手阵容是：刘棣怀、顾水如、王幼宸、魏海鸿、汪振雄、陈祖德、赵之华。
　　在当时的中国棋界，这份名单实在太豪华了：刘棣怀20年代末就已经是中国顶尖高手，建国后先后两次夺得过全国大赛冠军，与过惕生并称为中国最强棋手；顾水如更是昔日的中国棋界盟主，其威望在中国国内几乎无可匹敌；王幼宸属于大器晚成的棋手，至五十年代末已经可与当时中国任何顶尖高手匹敌；魏海鸿三十年代就曾执黑击败小衫丁，受二子击败木谷实，日后更是与刘棣怀、顾水如等人并称为上海“棋界四家”之一；王振雄棋风类似高川格，擅长于以柔克刚，是当时国内的一流高手。
　　这五位老将毫无疑问是当时上海棋界最受瞩目的人物，然而在濑越宪作看来，他更在乎的是另一个人。
　　六年前，吴清源将一局棋谱交给了濑越宪作作评解。这是一局让五子局，是顾水如与自己的一名弟子的指导棋。这局棋，顾水如的对手年仅九岁。
　　这局棋的结局是黑棋获胜。
　　看着这局棋的棋谱，濑越宪作感到了久未有过的激动！
　　这个孩子只有九岁，但是他的棋让濑越宪作忍不住想到了少年时代的吴清源！
　　顾水如的棋力放到日本大约相当于五段到六段（主要是由于此时日本段位已经开始贬值，按照以前的水准顾水如大概应当是三段到四段），这个孩子让五子取得大捷，其天赋令看惯了天才的濑越宪作也感到一阵阵的激动。
　　濑越宪作记下了这个孩子的名字：陈祖德。
　　这次大战，陈祖德的名字赫然在列，此时的陈祖德年仅16岁——此战之前，陈祖德从未与国外棋手有过交锋！
　　年少的陈祖德对这一场大战早已跃跃欲试了！
　　6月12日，日本代表团在上海的第一战开战，受到濑越宪作关注的陈祖德第一战面对的是坂田荣男九段。这一战，年少气盛的陈祖德憋了一股子狠劲，一开战就在左下角和坂田荣男拼起了复杂的定式，而且专拣最难的招下。坂田荣男大呼意外，没想到一个十多岁的孩子竟敢和自己这样拼命——要知道，坂田荣男在日本可是以杀伤力强著称的啊！
　　面对陈祖德的进攻，久经沙场的坂田荣男竟然缓缓靠到了椅背上，从嘴里说出了一句日语：困难……
　　坐在不远处的濑越宪作闻言一惊！
　　16岁的陈祖德竟让坂田荣男感到了困难！
　　然而，战事正式展开之后，坂田荣男力道十足的进攻就让年轻的陈祖德无力抵抗了。很快，棋盘上白方一帆风顺，坂田荣男甚至百无聊赖地站起身在对局室里四处观望，还时不时与另一位落子如飞，胜券在握的日本棋手桥本宇太郎聊聊天！
　　最终，这一战陈祖德惨败。
　　不久，三轮大战全部结束，上海棋界唯有刘棣怀力胜濑川良雄、王幼宸两目险胜濑越宪作两局胜利，其余全败。
　　不久，日本围棋代表团又在杭州再战一轮，取得全胜。
　　这一次日本围棋代表团访华，日本棋手32胜2负1和，其中还有一负一和是出自已经引退多年的濑越宪作。
　　中日间此时围棋实力的差距仍然是令人瞠目结舌的！
　　然而，对于濑越宪作而言，也许他更看重的是另一件事。
　　在回日本的路上，濑越宪作找到了坂田荣男。
　　“坂田君，你记不记得你的对手中有一个叫做陈祖德的少年？”
　　濑越宪作问道。
　　坂田荣男点了点头。
　　“他棋力如何？”
　　坂田荣男沉默良久。
　　那一局的每一步棋飞速从他脑海中闪过。
　　“那个少年的棋还欠火候。不过……”沉默一会之后，他又补上了一句，“他的棋，和我很像……”
　　濑越宪作不再言语，默默回到了日本。
　　陈祖德，他若来到日本，说不定会成为第二个吴清源！
　　但此时的濑越宪作已经不是三十年前的那个濑越宪作了——一个几乎要瞎了眼的老头子，谁还听你的？
　　就在濑越宪作犹豫着这些的时候，第二年，吴清源出了车祸住院了。
　　在吴清源的病床边，濑越宪作默默注视着爱徒此时的颓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吴清源，当年是我把你带到了日本，我给了你所有的荣誉和你今时今日的地位！
　　但是，看看现在的你，我究竟给你带来了些什么？
　　背负汉奸之名，在日本棋界处处受到排挤，孤独地在高峰上战斗，如今颓然地躺倒在病床上……
　　我当年认为把你带到日本是必须要做的事情，对此坚信不移。但是如今，我却动摇了……
　　吴清源，我究竟是帮了你，还是害了你？
　　病床上的吴清源，让濑越宪作几乎忍不住想到了前不久去世的铃木为次郎……
　　“吴清源，”濑越宪作缓缓地说道，“累了吧，休息休息也好……”
　　正当濑越宪作絮絮叨叨之时，他却听到了吴清源轻轻的喊声——
　　名人……名人……
　　濑越宪作沉默了。
　　不久，濑越宪作默默离开了医院。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说过将陈祖德与吴清源放在一起做比较的言论，日后也一直没有传出濑越宪作支持陈祖德留学日本的消息……

以棋会友

闲话：
　　紫绶褒章正如文中所说，是日本一个十分重要的奖励措施。在紫绶褒章的历史上，先后有过八位围棋棋手获赏。
　　1958年，濑越宪作作为第一个获得紫绶褒章的围棋棋手被载入了历史。随后获得过这一奖励的棋手包括铃木为次郎（1960年）、岩本薰（1967年）、坂田荣男（1980年）、藤泽秀行（1987年）、林海峰（2005年）、大竹英雄（2005年）等。
　　除了围棋棋手之外，紫绶褒章的奖励范围很广，另外一些比较著名的受赏者还包括合气道的创始人植芝盛平（1960年）、著名导演深作欣二（1997年、代表作《大逃杀》等）、大岛渚（2000年，代表作《感官世界》等）、“日本蛙王”北岛康介（2003年、2004年、2008年）、作家渡边淳一（2003年）、音乐家久石让（2009年）等等。
　　日本的这种褒章奖励制度制定与1881年12月，起初只有红绶褒章，绿绶褒章和蓝绶褒章。1918年，日本政府追加了青绶褒章，1955年又追加了黄绶褒章和紫绶褒章。褒章在日本是十分崇高的荣誉，如果要类比到中国的话……可能比较接近感动中国之类的吧……

以棋会友

第十章 终局 六

　　1962年秋，一个令棋界震惊的消息传来——吴清源精神错乱了！
　　事情是这样的。
　　那天，吴清源在一个好友家借宿。清晨吴清源起床，然后去卫生间小解。小解之后，吴清源回过身，然后发觉不对劲了……
　　一般情况下，去别人家上厕所的时候大家都会有一个习惯性的动作，就是先把卫生间的门锁上——人的隐私欲使然。
　　然而，吴清源这一天独特的地方就在于，他回过身的时候，忘记怎么开门了！
　　这可麻烦了，门就在那儿，进来的时候还记得怎么上锁呢，怎么出去的时候就忘记怎么开门了呢？
　　其实这个门的结构和原理一点也不复杂，其开锁步骤是这样的：首先，伸出一只手，左右手都行；然后，抓住门把手，以任何方式抓都无妨；再然后，拧一下，通常拧的方向也可随意；最后，把门拉开……
　　简单明了，妇孺皆知。
　　然而，吴清源就是死活想不起来！
　　这门该怎么开来着？我都上了几十年厕所了，难道要在这个时候晚节不保？
　　吴清源拼命地回忆，却发现脑子里一片空白。四处看看，厕所里一小片狭窄的空间，几乎没什么可以搬起来砸门的东西——也许只有卫生纸能取下来，照着门砸个三天三夜不带喘气的也许能砸出个小洞来……
　　难道我吴清源一生的结局竟是困死在厕所里！
　　吴清源冥思苦想，其痛苦程度不亚于棋盘上的一手长考。过了很久，吴清源终于想到了一条出路。只见吴清源双臂一沉，腰腹用力，深吸一口气，随即大喊一声——救命！
　　一大早晨，这位朋友一家人突然听到厕所里传来吴清源的救命声，赶忙先后翻下身子去厕所看个究竟。一到厕所门口，只见厕所门紧闭着，吴清源在里面向外喊着“放我出去”……
　　在场所有人全都愣住了——这是唱哪出啊？
　　一问情况，吴清源高声告诉所有人：我忘记怎么开门了……
　　全场囧然……
　　很快，家主人开始指导吴清源：首先，你找到门把手，然后拧一下，然后拉开门就开了……
　　吴清源开始顺着家主人的思路找下去，但是——
　　什么叫门把手？什么叫拧？
　　家主人只好继续解释：门上面突出来的那一块，圆圆的，硬硬的……
　　什么叫“突”？什么叫圆？什么叫硬？
　　放我出去！
　　这家人真对这个日本棋界的王者感到绝望了……
　　最后，一家人把厕所门给砸开了，终于闯了进去，却发现吴清源已经虚脱，晕倒在地了……
　　吴清源为什么会突然精神错乱了呢？
　　其原因还要从那场车祸说起……
　　那次车祸，医院方处理不够及时，导致吴清源出院后留下了后遗症，比如每天早上起床就犯头疼病。为了根治这些后遗症，吴清源四处寻医。也不知道是不是日本的好医生二战的时候都参军战死了，吴清源找来的各路医生都给吴清源乱诊断，甚至有的说头疼是吴清源视力不好引起的，说吴清源左眼几乎失明……
　　这可稀奇，人家吴清源一只眼睛失明了他自己都不知道？
　　最无奈的是，吴清源还信了，主动跑去配一种类似隐形眼镜的东西，结果给戴出了角膜炎。再去别的医院一查，说左眼还有视力，戴一般眼镜就行了……
　　先不说眼睛的问题，头疼整年不见好转，那是要出问题的。果然，到了1962年夏天，吴清源开始出现了精神错乱，一旦发病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后来发生的“厕所门事件”正是在家人决定将吴清源送去医院治疗的路上发生的。
　　“厕所门事件”的第二天，吴清源醒来的时候，已经住进了神经科医院里——准确地说，也许应该叫精神病院，就是那种病人流着口水被护士哄着吃药的地方……
　　谁能想到，几年前还呼风唤雨，所向披靡的吴清源竟沦落到了这种地方！
　　在这里，吴清源的病情在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内都不见好转，令特意来到这里照顾他的妻子十分无奈。甚至，住院期间有一天吴清源猛然想起第二天将在名人战中对阵宫本直毅，于是跑去找妻子，苦苦哀求她代自己去下这一局！
　　吴夫人当时听得一愣一愣的，吴清源这病绝对不轻……
　　过了不久，医院的专家们终于得出了结论：吴清源的病并不是脑机能的问题，而是精神压力过大，又受了巨大惊吓引起的。
　　车祸其实只是一个导火线，真正到至吴清源精神错乱的，是二十多年来苦苦维护日本第一的荣誉，这种压力始终无法得以释放引起的。
　　天国的秀哉等人大概要对吴清源这小子大加嘲笑了吧……
　　找到了病因，没什么用，因为没有一种药是治疗压力过大的。虽然不能对症下药，但吴清源的病奇迹般地飞速恢复着，一个多月后竟然似乎完全康复了！医生们都不敢相信，因为这种康复速度是前所未有的，所以没有一个医生敢让吴清源就这么出院——万一复发了可就麻烦了。
　　为什么吴清源能够这么快恢复呢？
　　医生无法解释，笔者又不懂神经学，因此无法以科学的方式给出解答。但这种时候，笔者不妨用神话一些的方式来解释吧……
　　我们刚刚知道，吴清源之所以神经错乱是因为为了维护自己棋艺天下第一的荣耀，只要还一心惦记着这件事，病就永远不可能好。回望吴清源一生，神授予他无可匹敌的天赋与才华，让他傲然立于棋界之颠数十年，无敌于天下。然而，这绝世的棋艺给吴清源带来了什么呢？棋界的排斥，国人的曲解，甚至精神错乱。
　　因此，笔者做出了以下这个绝无可能真实存在的推论——注意，再度声明，此推论绝无可能。
　　五十年前，天界。
　　一世安井算哲来到了神的面前。
　　“我想要重回世间。”安井算哲说道。
　　这位当年几乎以一门之力对抗本因坊，最终却惨遭完败的武士在天界苦苦坚守了数百年。如今，他终于决定重新去做凡人了。
　　“你来生有何愿？”神问道。
　　安井算哲默然。
　　算哲一生，前有本因坊算砂，后有中村道硕，一生被压制，无缘登顶棋界至尊之位。再世为人，算哲不愿再有一刻活在他人阴影之下。
　　“算哲求为棋界至尊，破灭本因坊，开创前所未有之棋路，所向披靡，无人可敌！”算哲高呼。
　　神略感意外。
　　“算哲，你要明白，”神劝道，“天下没有无偿的买卖，所求越多，就要付出越多啊！你真的不怕因为高强的棋力给你带来的痛苦？”
　　“今生无悔！”算哲决然道。
　　“你将被世人曲解，被无数人厌恶和憎恨，一生漂泊，无依无靠……”
　　“今生无悔！”
　　“即使你真的得到了棋界至尊之位，终有一日你是要全部失去的，即使如此也无所谓？”
　　“今生无悔！”
　　神叹服。
　　眼前这个人，确实是有着武士之魂的。
　　但是，算哲，再世为人，你还会如此执着吗？
　　“我给你如今你所想要的一切。”神答道，“但你要承受我要你承受的痛苦，接受我赐予你的苦难，经历那一生一世不得违抗的宿命！”
　　安井算哲仰首面天。
　　“今生无悔！”
　　1962年，天界。
　　神再次看向凡间，看到了吴清源茫然地躺倒在病床上，眼神中锐气尽失，如一个活死人……
　　神潸然泪下。
　　只为争这一口气，竟宁可守一生一世的痛苦，人真是一个不可理喻之物……
　　安井算哲，对不起，我要食言了。
　　你想得到的，我都给过了。如今的你，不应该再这样痛苦了——我将收回你所有的苦难……
　　之后的事情，是有确切记载的了。
　　住院一个多月后，猛然有一天，吴清源如大梦初醒一般，看向整个医院四周，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就仿佛是睡了一觉醒来，却发现自己身处一个莫名其妙的世界里，不知道发生过什么……
　　吴清源似乎就这样一瞬间病愈了，医院的医生都十分惊讶，称之为医学史上不可见的奇迹！
　　然而，恢复后的吴清源却十分焦急地要夫人立刻将棋盘和名人战比赛的棋谱拿给自己——也许他感觉到了什么异样。
　　不久，吴清源再次握住了棋子，然而，手与棋子互相接触的感觉这一瞬间显得那样陌生，似乎自己一生从未碰过棋子一般！
　　这是怎么了？
　　吴清源开始焦急地摆着棋谱，然而每一手棋下去，他似乎都感觉不到过去那种思如泉涌的感觉——他的天赋消失了！
　　完全莫名其妙地，吴清源失去了他几十年来一直依仗的天赋！他感觉到，他称霸棋界，所向披靡的日子将就此一去不返了。
　　神，你为什么突然背弃了我……
　　吴清源苍然望天，沉默不语。
　　窗外雪花纷飞，如苍天落泪。
　　1963年初，吴清源出院，立刻又投入到第二期名人战的争夺中。
　　7月5日，分别排名循环赛前两位的吴清源和坂田荣男进行最后决战，胜者将获得挑战藤泽秀行名人的资格。
　　坂田荣男执黑，第一手便落在了右上角三三。
　　吴清源取出他身前的白子，立刻从星位进行压制！
　　不久，坂田荣男又在左下角落子三三，吴清源再次从星位进行压制。之后的白14，黑15，白16，黑17都应当是让吴清源十分熟悉的招法——这几步棋像极了当年的名人胜负赛，只不过那时是吴清源执黑，本因坊秀哉执白。
　　但在如今的吴清源看来，这样的棋招却丝毫不感到熟悉。
　　紧接着，吴清源左下角的白棋孤军遭到了坂田荣男的围追堵截，吴清源奋力守卫着孤军，却感到了一丝力不从心——他有些算不清了！
　　眼见白军危如累卵，吴清源决然弃之，脱先攻向黑阵内部！不久，白棋反守为攻，反将黑棋左上角大队变成了一片危棋。
　　坂田荣男并不慌张，谨慎应对，想不到竟以超强的治孤术又将左上黑军救活！
　　此时全局仅有右边阵地双方还未涉足，其余地方都以瓜分完毕。右边空地谁占得多，这局棋就是谁赢。
　　当时右边的局面，几乎就是吴清源围出的大模样，唯有上边还漏着一点风。右边白阵内，还有一队黑棋死子，看上去已经求活无路了。
　　看起来，吴清源似乎占优势。
　　然而，坂田荣男敏锐地发现了吴清源棋型上的漏洞！
　　黑163直冲而下——坂田荣男直直刺向吴清源的弱点！
　　吴清源仔细揣摩这手棋，不禁大惊失色——这手棋不能正面挡住，否则将使得上边整队白军全军覆没！
　　我吴清源纵横棋坛数十年，想不到今日竟会出现如此严重的漏算！
　　吴清源无言以对，默默地退了一手。
　　坂田荣男见状，毫不犹豫，黑165再冲入！
　　吴清源看着棋谱，再次摇头叹气。
　　还是不能挡，否则上边白军仍然要全灭……
　　白166再退一手。
　　吴清源感觉到自己凶多吉少了。
　　果然，坂田荣男毫不手软，黑167再冲！
　　这下子即使上边白军保得住，下边的黑棋死子也将逃出，并鲸吞白军左侧防线了……
　　吴清源一着错，着着错，局面已经无可挽回了。
　　白168再退。
　　坂田荣男勇猛无畏，黑169再冲！
　　坂田荣男连冲四手，吴清源竟都无力阻挡！
　　昔日吴清源的棋子力虽然分散，但毫无破绽，那是天才的展现，只有绝世奇才才能下出这样精妙的棋。如今的吴清源，似乎失去了这种天才了……
　　至黑173，黑军一手棋同时攻吃上边和左侧两队白军，吴清源防不胜防，惨败已成定局。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就此投子认输。
　　名人，飞速地离吴清源而去了——今生今世无缘此号了……
　　1963年夏，昔日曾被吴清源在十番棋中降到定先的坂田荣男在名人战决赛中四比三惊险击败藤泽秀行，夺取了第二期名人头衔，坂田荣男的全盛期就此到来。
　　1964年，吴清源在第三期名人挑战者循环赛中又一次名列第二，眼睁睁看着藤泽秀行站在自己身前夺取了向坂田荣男挑战的机会。
　　而1964年，熟悉围棋史的读者一定知道这一年的坂田荣男有多么可怕——全年只输了两场棋，日本棋院全部八个棋赛中有七个棋赛冠军归属了坂田荣男！那一年的名人战，藤泽秀行一比四惨败，而这唯一获胜的一局竟然是坂田荣男在那一年决赛番棋较量中输的唯一一局棋！
　　吴清源时代彻底落下了帷幕，坂田王朝正式到达了巅峰！
　　看着如今风光无限的坂田荣男，吴清源终于体会到了跌落神坛的滋味，他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他被超越了。
　　1965年名人战挑战者循环赛，吴清源八战全败，循环赛垫底。这是吴清源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八连败……
　　然而，当整个日本都在为吴清源的陨落而感慨的时候，这一年的名人战，吴清源唯一的弟子，23岁的林海峰夺得了第一，获得了向坂田荣男挑战的机会，之后更是举世震惊地挑落了统治整个日本棋界的坂田荣男，成为史上最年轻的名人！
　　后辈都起来了啊……吴清源叹道，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吧……
　　名人，今生今世都在我的前方，可望而不可即……
　　神啊，这就是我要付出的代价吗？

以棋会友

闲话：
　　1964年不是坂田荣男第一次夺取七冠王，1961年他就曾完成过这一壮举，那一年坂田荣男仅仅错失了快棋名人赛一个头衔。但1964年的坂田荣男更加令人震惊，因为那一年他几乎是不可战胜的，那一年坂田荣男的决赛战绩如下：
　　日本棋院选手权决赛，三比零胜高川格；
　　日本棋院第一位决定战，二比零击败大平修三；
　　NHK杯快棋赛决赛，一比零击败藤泽秀行；
　　专业十杰战决赛，二比零击败高川格；
　　本因坊战决赛，四比零击败高川格；
　　名人战决赛，四比一击败藤泽秀行；
　　王座战决赛，二比零击败梶原武雄。
　　看看这七场决赛的比分和对手，大家就可以感受到那一年的坂田荣男有多么可怕了吧。即使是巅峰时期的吴清源，面对这些对手，恐怕也不敢说能几乎每一场都做到零封对手。坂田荣男创造的一整年仅两负的纪录，至今也无人能够打破。

以棋会友

第十章 终局 七

　　1965年，当吴清源的弟子林海峰代师父完成了其一生的夙愿——登顶名人——之后，由《读卖新闻》主办的“名人战”却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大危机。
　　这次危机的起因，就是之前提到过的1965年名人挑战者循环赛吴清源全败垫底。
　　按照名人战的规定，在名人战循环圈中排名靠后的棋手将失去继续留在名人循环圈的资格，下一年将从预赛开始下起。由于这条规定的存在，吴清源垫底的成绩毫无疑问是要从预选赛开始下了。
　　然而，“名人战”与众不同的地方在于，它原本是为了吴清源而创设的！
　　早在“日本最强者决定战”时期，《读卖新闻》就向吴清源承诺，报社举办的所有棋赛将会以吴清源为中心，同时以此要求吴清源只能参加《读卖新闻》报社主办的棋赛。这么做的原因也就是要将吴清源变成《读卖新闻》报社独占的金矿。
　　作为这个互惠条约的结果，《读卖新闻》为吴清源创设了名人战。
　　其时吴清源正处在棋手生涯的巅峰，《读卖新闻》丝毫感觉不到吴清源突然陷落的可能。然而，1965年，吴清源毫无征兆地以全败战绩跌出了名人战循环圈，《读卖新闻》就这样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如果继续支持吴清源，就要终结名人战！
　　此时的名人战，其影响力已经渐渐超过了本因坊战成为了全日本最有分量的头衔战。要《读卖新闻》就这样终结名人战，那不是要断了人家的活路！何况今时今日的吴清源早已经不是当年那座金矿了……
　　最终，报社作出了一个决定，但这件事必须和吴清源本人商量。
　　就这样，报社的负责人找到了吴清源，并开门见山说明了来意。
　　吴清源茫然不知所措。他是一名棋手，从不精于商业企划，这样的事情吴清源怎么可能会有主意？
　　负责人早就料想到了吴清源这样的反应，因此适时抖出了报社的应手……
　　“吴先生，报社经过商议，觉得此际唯有一条路可以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让我们双方都得到满意的结果，希望您无论如何不要推辞。”
　　吴清源从对方的语气当中感觉到了事态严重，但他猜不出将会是怎样的一个方案，只好静静地等待对方给出答复。
　　“报社的方案是……”负责人缓缓地说道，“请吴先生就此引退……”
　　吴清源大惊失色！
　　负责人不理会吴清源的反应，继续解释道：假如吴先生引退，报社与吴先生缔结的条款将就此完结，继续主办名人战就名正言顺；而先生在棋力即将下滑之前离开，也能维护住一生最强者的名誉，不至于晚节不保；吴先生引退后，报社将为吴先生提供丰厚的退休金以感谢吴先生为报社做出的贡献，这对双方都有好处……
　　引退，看上去确实是对双方而言都最好的结果……
　　但是吴清源犹豫着。引退二字，对于任何一个视围棋为生命的人而言都不是能轻易说得出口的……
　　十三岁就成为中国第一，十五岁震惊日本，25岁击败木谷实登顶天下第一，独孤求败二十多年，如今却要这样默默无闻地离去吗？
　　吴清源沉默着。
　　“吴先生，做好决定了吗？”负责人催促道，“请为您自己和报社方面考虑，就此引退吧……”
　　良久无语。
　　吴清源突然猛地抬起头。
　　“我拒绝！”五十一岁的老者坚毅地说道。
　　这个回答大大出乎了负责人的意料，震惊之后，负责人气急败坏了：那么，吴先生，你有什么好的提议吗！
　　“有。”吴清源坚定地回答，“我从此与报社解除一切合约，从今以后吴清源与《读卖新闻》再无任何关系……”
　　负责人大惊。
　　眼前的吴清源，坚定得就如同一个殉道者。
　　吴清源，你以为你还是以前那个十番棋的王者吗！没有我们《读卖新闻》，你一钱不值！
　　负责人怒气冲冲地走了。
　　吴清源静静坐在房中，等待着命运的安排继续向着他迎面扑来。
　　其实吴清源手中并不是没有底牌的。在专属于《读卖新闻》的这些年里，吴清源曾经多次收到过其他报社的邀请，尤其是《朝日新闻》主办专业十杰战的时候，特意找到吴清源，告诉他这是专门为他开办的棋战，请求他无论如何一定要参赛。其他重要比赛诸如十段战，王座战都曾经不止一次地来邀请过吴清源，但是这些比赛无一例外地被《读卖新闻》代吴清源拒绝了。如今吴清源脱离了《读卖新闻》，毫无疑问这些昔日热情十足的报社会如嗅到了花蜜的群蜂一般涌来。
　　吴清源要做的，也许只是静静在家中等待。
　　我可是吴清源，只要我想下棋，必定会有无数人来求我下棋！
　　然而，吴清源等啊等，等啊等，时间在闲暇中飞速地流逝过去了，却没有一家报社找上门来！
　　这怎么可能呢！
　　吴清源百思不得其解。过去你们求着我去我都不去，现在我等你们来你们居然不来！
　　难道是《读卖新闻》做了什么手脚，让其他报社都以为吴清源打算引退了，所以没人来邀请？
　　如果是这样，那太好办了……
　　不久，日本棋院举办了林海峰的“名人就位礼”，吴清源作为林海峰的师父出现在会场。在场有不少报社的人，一片蓬勃景象。
　　人越多越好。吴清源想着……
　　席间，吴清源装作不经意地说道，自己愿意接受任何报社的邀请参加棋赛，继续自己的棋手生涯。
　　按照吴清源的预想，这句话说完，应当是群情激越，众报社纷纷将邀请函送到自己手中，并不断地拍他的马屁哄他开心，把他捧到天上去……
　　然而，当时的真实情况是，各大报社听了这句话，面面相觑一会，然后礼节性地回应道：祝福吴先生重回巅峰，再塑辉煌……
　　然后大家继续吃吃闹闹，没人再搭理吴清源那句话。
　　吴清源大感意外！
　　怎么会是这样，我可是吴清源啊！
　　难道是我的话有什么歧义？
　　又过了不久，在NHK主办的一场快棋表演赛上，吴清源再次向各大报社抛出了绣球：我打算立刻就参加新的棋赛，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一家报社来邀请我……
　　这话说出来，各大报社应当如梦初醒，然后赶紧向我定下预约了吧……
　　然而，再次出乎吴清源意料的是，各大报社又一次一致地送上了礼节性的祝福：比赛会有的，对局费也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只不过没有下文了……
　　吴清源又一次感到莫名其妙——这都是什么毛病！
　　吴清源只是还没想明白一件事：虎落平阳被犬欺，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啊……
　　如今的吴清源，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呼风唤雨，横扫天下的顶尖高手了。一个在名人战中全败垫底的棋手对于各大报社已经没有什么吸引力了……
　　经过了很长时间的协调和等待，吴清源一生中第一次如此艰难地守来了第一份对局邀请：“十段战”。
　　十段战虽然是个影响力较小的棋战，和本因坊战、名人战之类无法相提并论，但是好歹也算是开了个头，因此吴清源满怀热情地前去商议。
　　可是由于《读卖新闻》跑来搅局，加上一些特别的原因，商议来商议去的结果是报社要吴清源去找日本棋院解决问题……
　　吴清源莫名其妙：我参加报社比赛，碍着日本棋院什么事了？
　　这个结果主要是刚才提到的“特别原因”导致的。至于这个特别原因是什么，此时的吴清源还全然不知。
　　眼见这件事要黄了，吴清源又赶紧去联系别的报社——是亲自出门去跑。
　　这次吴清源亲自去报社找到了王座战的主办方，开门见山地提出了参赛请求。这种主动提出参赛的态度令报社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于是当即确定了参赛方案。就这样，离开《读卖新闻》后，吴清源参加了王座战作为自己再战棋界的第一站。
　　此时已经是1967年了，这两年里吴清源几乎没有比赛可以参加。
　　这个头一开，后面总算顺利了很多，第二年吴清源又得以参加了专业十杰战。然而，这些都是当时分量较轻的棋战，吴清源作为昔日的最强者，沉沦于这样的小型棋战中是他所无法接受的。于是，这一年，吴清源向本因坊战提出了参赛申请。
　　当时棋界最重量级的两个棋战，无疑就是名人战和本因坊战了。一旦参加了本因坊战，吴清源也许就有望一雪第一期本因坊战与决赛失之交臂的遗憾了。
　　然而，刚刚提出申请，吴清源就被对方以一个令他无法相信的理由给驳回来了——本因坊战是报社与日本棋院合作的棋赛，对于非日本棋院棋手需要以外来棋手的身份重新提出申请……
　　这可让吴清源莫名其妙了：我不是日本棋院的棋手吗？
　　仔细一问，吴清源惊讶地发现：他还真不是……
　　日本棋院棋手名单里翻来翻去根本找不出吴清源这么一号人，顶多只能在“名誉客员”一项里找到他的名字。
　　所谓“名誉某某”，换句话说也就是这个人本身不是“某某”，只不过大家这么叫他而已。好比说，久保松胜喜代是“名誉八段”，意思就是说久保松这辈子都没在升段赛上升到过八段，但是大家觉得他应该当个八段，所以就给他一个八段名誉。
　　具体到吴清源，也就是说吴清源不是“客员”，但是大家都觉得他应该当个“客员”，所以就给了他一个“客员”名誉……
　　这不是扯淡吗！吴清源四十年前来日本的时候就是日本棋院所属棋手了，手续还是濑越宪作和大仓喜七郎给办的呢！现在所属棋手身份没了，竟然成了一个“客员”，还是一名誉的！
　　坑谁呢！
　　吴清源立刻跑去日本棋院，对于棋院这种不负责任的编写态度提出抗议——你们把我吴清源的名字写漏了！
　　然而，去日本棋院一问，人家还一愣：你不是二十年前就自己申请退出日本棋院了吗？
　　这下子吴清源也一愣：我怎么不知道？
　　对方又一愣，赶紧去把当年吴清源的申请书翻了出来。
　　吴清源看到申请书，再一愣……
　　如果我这么多年都不是日本棋院的棋手了，那这些年我是谁？《读卖新闻》报社的一名员工？
　　这场交流就这么一愣一愣地结束了，但是好歹找到了一丝头绪——这份申请书是濑越宪作代吴清源交给日本棋院的。
　　换句话说，当时的日本棋院被濑越宪作骗了！
　　问题是，濑越宪作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久，吴清源和决定帮助吴清源查明真相的好友木谷实找到了濑越宪作。此时的濑越宪作已经成了一个孤零零的老者，丝毫不见了往日的风采。吴清源和木谷实的突然来访令他大感意外，看着两位早已不再年轻的昔日新布局“逆徒”，濑越宪作热情地招待了二人。
　　现在的濑越宪作有着自己的围棋道场，他整日在此教徒为生。看到吴清源一行人过来，濑越宪作不厌其烦地向二人介绍自己的众位弟子，尤其指着一个韩国的孩子向二人大加赞扬。
　　“这孩子名叫曹薰铉。”濑越宪作介绍道，“他九岁的时候就入段了，简直是一个奇迹。这孩子天赋过人，将来必定能有大成就，来日本的时候本来是想去木谷道场的，但是最后来了我这里……”
　　濑越宪作絮絮叨叨地说着，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看着师父如此兴致勃勃，吴清源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询问日本棋院的事情。
　　紧接着，濑越宪作又带着二人参观自己的道场，还兴致盎然地请二人指导自己的弟子曹薰铉一局……
　　吴清源碍于师徒情谊不好开口，木谷实就不一样了——其实当时濑越宪作临时抢走了曹薰铉一事木谷实是知道的，虽然濑越宪作是棋界前辈因而木谷实不好多说什么，但是在内心里多少事对濑越宪作有些不满的。
　　眼看着濑越宪作对曹薰铉如此喜爱，木谷实终于忍不住了：濑越先生，我们是来询问吴清源被日本棋院除籍一事的！
　　濑越宪作一惊。
　　沉默良久，濑越宪作回过身对曹薰铉说道：你先离开一下吧。
　　曹薰铉拜过，快步离去。
　　濑越宪作看向二人。
　　二人紧张地期待着濑越宪作的答复。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吧……”濑越宪作缓缓说道。
　　“师父。”吴清源终于张开了嘴，“为什么要代我递交日本棋院的辞呈？”
　　濑越宪作看向吴清源，这个昔日的中国少年如今已是苍老憔悴，满脸皱纹……
　　你老得很快啊，吴清源……
　　濑越宪作迟迟不回答，木谷实又有些焦急了。
　　“濑越先生，请回答吴清源的问题……”
　　濑越宪作轻轻哼了一声，似乎是对自己的嘲弄。
　　“我不想说，你们也别问了。”濑越宪作答道。
　　吴清源和木谷实大感意外！
　　濑越宪作竟然用这句话来搪塞！
　　“师父！”吴清源有些激动……
　　“当年我也被迫辞去了日本棋院理事长的职务！”濑越宪作抢过吴清源的话头。
　　二人又是一惊！
　　眼前的濑越宪作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要衰老，脸上的一道道皱纹看上去竟都像是泪痕。
　　“我不想说。”濑越宪作又说道，“你们也别问了……”
　　默然良久，无可记述……
　　当天晚些时候，木谷实和吴清源离开了。他们永远也无法得知真实的情况了。
　　吴清源感到自己已经被世界抛弃了，他不知道自己的归属究竟在何方。
　　濑越宪作看这二人离去的背影，静静地在心底哀叹。
　　别再去理会棋界的争斗了，吴清源，你累了，该休息了……
　　孩子，我们都已经不是年轻人了……
　　“师父？”身后响起了童稚的喊声。
　　濑越宪作回过头，是曹薰铉正在身后唤他。
　　“快入夜了，天凉，快进屋来吧。”曹薰铉恭敬地说道。
　　濑越宪作微微笑了。
　　黄昏，夕阳西斜。一个老人走进了屋子，孩子帮他关上了门，院子里陷入了沉寂……

以棋会友

闲话：
　　韩国棋手来日本学棋，不论赵南哲、金寅这样日后回归本国的高手，还是赵治勋这样留在日本棋界的棋士，都出自木谷道场，却唯有曹薰铉一人出自濑越宪作门下，这是为何呢？
　　其实1963年曹薰铉赴日的时候原定的留学地点也是木谷道场，这是赵南哲推荐的地方，也是韩国棋手留学日本的首选地。然而，这中途出了一点小意外——濑越宪作一不小心找到机会和曹薰铉下了一局指导棋，喜出望外，认定曹薰铉是千年一遇的奇才。
　　濑越宪作一直有一个心愿，要为日、中、朝（早先还没有韩国）各培养一位顶尖棋手。在曹薰铉之前，濑越宪作已经培养了日本的桥本宇太郎和中国的吴清源，唯独朝鲜这边一直没找到机会。这次发现了曹薰铉，濑越宪作死活不肯放手，终于将当时年仅十岁的曹薰铉说服，加入了自己门下。同样爱才如命的木谷实和濑越宪作两人曾经因为此事闹过一阵别扭，但是最后两位宗师之间也没出什么大乱子，总算和平收场。
　　其实濑越宪作抢走曹薰铉，更多地也许是自己的心愿使然，而绝不是对木谷实有什么不满或者嫉妒。实际上，濑越宪作也给木谷实带去过不少好徒弟，“天煞星”加藤正夫等人都是濑越宪作推荐给木谷实的。两位日本棋界最顶尖的教育家之间偶尔为一个天才闹点矛盾，也不失为一个有趣的逸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