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晨报 2014-12-02 09:54
□ 芮乃伟(右)表示,自己感到特别幸运,能够做吴清源老师的弟子。/新华社
新华社记者王镜宇
一代宗师、围棋巨匠吴清源九段11月30日凌晨在日本去世。吴老师的弟子芮乃伟九段接受新华社记者采访表示,人棋合一的吴老师对自己有非常大的影响。她将尽己所能把吴老师对围棋、对人生的态度传承一些,愿吴老师一路走好。
以下是由记者整理的芮乃伟的采访实录:
消息是昨天晚上力力(吴清源的助手牛力力)跟我通话时告诉我的。完全没有想到,其实回想她当时的口气是不太好的,但是我没有想到。力力说,“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然后才告诉我的。一下子感觉人就呆了。因为我知道我师父年纪大了,走是最终不可避免的。但是,前面大家都很高兴,百岁寿辰的时候,我还去了两趟日本,我和铸久(芮乃伟的丈夫江铸久)都去了,前不久在北京的活动我们也都参加了。所以感觉吴老师总是在那儿的……所以很难过。
力力说,吴老师这次走没有痛苦,很平静地,这点还是挺好的。不管怎么说,吴老师走了我们还是很难过。
吴老师给过我很大的帮助,那时候我处于可以说是漂泊或者说职业生涯断档的时候(上世纪90年代初,离开中国棋院的芮乃伟曾客居日本,后来成为吴清源的弟子)。先去做吴老师的助手,91年就开始了,一周一次或两次去吴老师那儿。当时还下快棋呢,在后面这些年能跟吴老师下那么多快棋的,可能也就是我了。从91年到96年我离开日本,下了不少快棋,吴老师每次都很开心。那段时间去吴老师家最多。开始是我一个人,后来也有别人。铸久来了,力力和其他一些棋手,王立诚等,他们都去了。
我觉得吴老师在棋艺上不用说了,我自己在围棋方面很多地方的境界都处于很低的阶段,可以说是吴老师在大局观、在对棋的整体理解上硬生生地把我拽到了一个高度吧。虽然我现在也很低,但是如果不是吴老师,我可能在更低的地方徘徊。
吴老师当年的战绩也不用说了,当时的超一流高手全都败在他手下。对我来说,可能最重要的是吴老师对人生的态度,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人棋合一”的。这不光指棋或者说对棋的专注而已,因为棋、人生、修行对他来说是一体的,包括他对棋的态度、对生活的态度、对名利的淡泊……他没有认真地跟我说过,你应该怎么怎么做,但我觉得他的人生、他的生活就是我最好的榜样,吴老师对我影响非常大。
吴老师是一个普通人,又不是一个普通人。还记得当初吴老师答应做一个正式的拜师礼,一个正式的仪式收我为徒。其实那时候已经跟他很久了,当时他很高兴地说,“等于我又多了一个女儿”。人情这些他都感受得到的,不是生活里没有这些,但他又是超凡脱俗的。跟着吴老师,有很多东西是他不在意的,比如这顿饭吃得好不好,比如我总想吃点什么好吃的,但是这些对于他而言都不重要。但又不是说别的都不重要,只有棋重要,也不是那样。
到了晚年的时候,吴老师花在棋上面的时间比我们还多。最近十几年他肯定不可能在棋盘前的时间很久,但是我跟他的那段时间,听师母说他每天摆棋的时间还在6小时。像我们这些普通人,再怎么说我爱棋,如果看不到比赛的机会在前面——就像我漂着的那段时间——就会每天很用功很用功,根本不可能。而吴老师实际上已经隐退了,对他来说没有比赛在等着他。那他真正和棋是融为一体的,但并不是要赢棋或者怎么样。棋就是他生活或者说修行的一部分吧,在这些方面对我和铸久影响特别大。当然我们比他差得远,但是他的精神一直是我们的榜样。其实说榜样有点浅,或者他就像一个永远的标杆。我们做不到,但是心向往之。
我离吴老师太远了,可能十分之一甚至五十分之一都没有。但是,如果没有吴老师,可能这些都不一定做得到。
去年6月去看吴老师,之前好久成绩不好。吴老师听说我成绩不好,就要看我的棋。因为平时吴老师在医院里一个人,在棋盘前摆棋的机会很少,可能在脑子里想。当时感觉棋盘一摆上去,吴老师的目光马上变了。我摆棋的时候,他一直特别高兴,跟我讲这个讲那个。即使是去年,他的形势判断仍然非常迅速和准确。我摆的那盘棋,当时我下的时候我还没有信心觉得好,但是吴老师说你那时候已经优势了。
见了吴老师以后,我回来运气也好了,从那以后成绩也好起来。无论棋还是精神方面,吴老师对我的影响非常大,可以说没有吴老师就没有我的今天。
吴老师这样一路走过来,最主要的是他纯粹的心吧。一方面是他的天性,一方面是他传承着中国的传统文化。阿城老师说,吴老师虽然身在国外,但是完全地最好地传承了中国文化。我觉得他说得特别好。纯粹的天性、传统的中国文化,这些跟他融为一体。还有他的修行,这些构成了整体的吴老师。
以前到吴老师家的时候,客厅里有个很矮的凳子,上面有一块垫子。我坐过,感觉很不舒服的。师母说,那就是吴老师平时打坐的地方。吃什么、喝什么、天冷、天热都不重要,他是活在很丰富的内心的人。
我觉得我特别幸运,能够跟吴老师学,他答应让我做弟子。之前想都不敢想,从小就觉得吴老师是神一样的存在。
吴老师还好走的时候没有痛苦,我觉得一直想念吴老师,想把他对围棋对人生的态度能够尽我所能地传承一些。吴老师一路走好!
[他们眼中的吴老]
江铸久:让孩子不带功利心地下棋
□晨报记者黄宇龙
作为吴清源在上世纪90年代收下的“著名女弟子”,芮乃伟笑称自己或许是在吴老晚年与他下快棋最多的人,作为芮乃伟的丈夫,江铸久当然也是这段师徒情缘的见证者。江铸久说,传统文化的精神力贯穿着吴老的一生,不受干扰地研究棋,不带功利心地下棋。现在,自己最想把这种精神、这种文化,教给中国喜欢下围棋的小孩子们。
江铸久回忆说,吴老80多岁时,每天还会摆4、5个小时的棋,“这时候其实他没有任何比赛的机会,没有任何功利色彩,纯粹就是一种痴迷,一生的爱好,现在很多棋手,根本做不到。吴师母说,摆的时候,他与周围世界仿佛是隔开的,完全不受打扰,但摆完之后,吴老真的很累。”
逐渐远离职业赛场的江铸久现在在上海开设一些青少年围棋班,教授小孩子下围棋,有些还是从入门做起,他介绍说,自己编了一些以吴清源老先生为主人公或原型的漫画书,寓教于乐,让小孩子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传统教育,他还在暑期开班时,让所有孩子在摆棋前,大声朗诵一小时的《大学》,“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江铸久说,吴老先生曾告诉他们,自己4岁到7岁时,也被父亲逼着学习这些传统文化,逐渐领悟贯通,最终对自己的一生产生重大影响。
常昊:印象深刻的三次“面圣”
□晨报记者黄宇龙
昨天下午,记者拨通国手常昊的电话,希望他能说说自己对吴清源先生的印象,常昊第一句话就是:任何接触过吴先生的人,恐怕都会被他的气场所感染,也会被他对围棋的执著力、精神力感召。常昊说,这么多年,虽然陆陆续续见过吴清源老先生多次,但有三次“面圣”让他至今难忘。
常昊回忆说,自己人生第一次见到吴清源老先生是1986年,香港大学授予吴老一项荣誉头衔,常昊与 周鹤洋作为少年棋手前去“助兴”,“当时吴老先生70多岁,和我们下了指导棋,不过由于时间关系,没有下完。”
第二次有内心触动的碰面是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当时的中日擂台赛、富士通杯,去日本比赛,我去吴老家里摆棋,每次他都热情招待,而且每次摆棋都特别认真、时间很长,80多岁的人,摆棋的状态让我们所有人都非常吃惊,那种敏捷、那种沉浸其中的专注,完全一种人棋合一的境界,我当时甚至有一种见到武侠书中人物的感觉。”常昊激动地描述,他说,他感觉吴老摆棋时,完全是一种与周围世界隔离的状态,对棋的执著也能感染周围所有的人。
第三次印象深刻的见面则是今年8月份,中国对外友好协会为吴老颁奖,中国围棋界包括王汝南、华学敏、常昊等人在内,组了一个团去日本探望吴老,同时也是祝贺他百岁诞辰,“那次的感觉与之前两次完全不同,就感觉吴老衰老得很厉害,但也没有多想,当时气氛很好,大家都祝吴老继续健康长寿。”
常昊说,从他一个晚辈棋手的眼里,吴老虽然心性平和,并一生推崇哲学的中和,但从棋风看,他其实非常追求效率,往往能将犀利发挥到极致,“他纯粹为棋而生,对棋的执著盖过一切,也让他忽略一切,很多其它世俗的一些概念他或许并不清楚,包括一些所谓的政治因素”。
[记者手记]
咸菜面
□文/胡廷楣(原解放日报高级记者)
那一天,吴清源先生从机场来到复旦大学,已经是下午一点多了。围棋学院的老师说,吴先生将下榻在专家楼,我便在走廊上等候。
吴先生这次来到上海,是要主持一场锦标赛,他后来在自传中写:“1997年,上海的复旦大学主办了以我的名字命名的‘吴清源杯大学生锦标赛’。”
正是7月,天气很热。吴先生到达的时候,衬衣已经湿了。于是陪同的人员,就直接将吴先生夫妇送入客房,嘱咐好好休息,便去赛场了。
我去预约采访。门虚掩着,吴先生正好脱下衬衣,准备换上一件薄薄的短衫。不意间,见到了吴先生瘦骨嶙峋的身躯,便要转身。吴先生笑着说:“就在房里吃吧。”并没有别人,我想吴先生将我当作接待人员了。忍住笑,问他:“先生吃什么?”
吴先生和太太说了一句日语,太太点头,吴先生就说:“面条就可以了。”专家楼的厨房里,只有一位中年厨师坐着休息。我小心翼翼地问师傅,能不能做两碗面条。那位厨师便问给谁吃。我说:“刚刚到的客人,吴清源先生。”
“贵客啊,听说他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棋手。”师傅便起身,打开了煤气。似乎又有一些不能施展烹饪手艺的遗憾,“马上要,只有咸菜了。”他飞快地切了一盘咸菜,一盘肉丝。又变戏法似地找出一卷小阔面。
“是围棋学院的吗?以前可没有见过你。帮我一个忙如何?我得了两个纪念封,很希望吴先生给我签字呢。”
“没有想到吧?解放日报的记者。签字么,一会儿一起去房间就行。”
“哪里可以让客人在客房里吃饭。请他来饭厅吧。”
师傅一会儿就做好了面条。吴清源夫妇来到饭厅的时候,小桌上精致的餐具已经摆得整整齐齐,桌子正中,是一大碗洒着葱花的面条和一碗咸菜肉丝。
当然,桌子角上,还有两个纪念封和一支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