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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朝闻道--作者:伯翔Xu(完本) [打印本页]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9 14:11     标题: 朝闻道--作者:伯翔Xu(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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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闻道



作者:伯翔Xu



  今年初至五月,笔者在天涯煮酒论坛连载《新布局史话》一文。承蒙读者厚爱,多得鼓励,反响不错。在写《新》的过程中笔者萌生了本文的初步构思,一时技痒,于是决定着手写写,望获认可。笔者当时登陆天涯开帖的目的是为了吸引大家关注围棋,甚至一时脑热去学学围棋,因此以历史作为切入点。如今这个目的仍然不变,只不过这次要更往深走一步了——原帖中有读者称《新布局史话》是“棋侠小说”,实在愧不敢当,因为这篇也许才能算得上。

  以武写侠义,可以被称为“武侠小说”,那笔者尝试以棋写道义,是不是也可以被称得上“棋道小说”呢?笔者不才,不知天高地厚,斗胆想试试看,说不定能写得有些样子呢?不过这一切还得读者来评断吧,呵呵……
  这篇《朝闻道》是以《新布局史话》所讲述的历史为背景的幻想小说,仍然以围棋为题材,以“棋道”为主题,没看过《新》的读者当然也可以理解小说内容,只是要想感触更深笔者建议还是先去读读煮酒的《新布局史话》一文吧——此非广告。小说中的主人公,如吴清源、木谷实等人,历史上皆有其人(其中吴老先生至今健在,晚辈不敢随意造次啊),本因坊等名词皆有历史渊源,出于行文通顺无法在文中一一加以说明。若有新读者不愿回头去看看《新》,可以在帖中提出困惑,笔者将尽量解答得详细清楚,以保证新读者阅读顺畅。

  至于笔者曾在煮酒承诺过的三篇番外……最近实在懒得动笔,也许等到《新》出版之后随纸质书附赠吧,呵呵,望老读者莫怪。
  另外,连载《新》一文时笔者尽量坚持每日更新,结局是后半段几乎忙得灵魂出窍。这次笔者实在不敢再干这种事了,所以本文每周一更新,望老读者谅解。
  闲言少叙,就此开始吧。

序 岛根的断章

第一章 使者

一 关西的怪客二 赌命的棋士三 本因坊秀荣
四 引退的新初段五 躲在暗处的敌人六 致命的妙手
七 前田陈尔的棋八 吴清源九 关西
十 匿名的战书十一 神户临战十二 蒙面人的身份
十三 本因坊之变十四 必须输的对局十五 使者
十六 秘密的决战十七 躁动十八 再会

第二章 求战

一 高部道平二 回到东京的少年三 无解的诘棋
四 十三封请柬五 前往岛根的列车六 久保松胜喜代
七 鬼田强太郎八 迦密山九 逝者
十 岛根的迷茫十一 天上的对局十二 东京的士兵
十三 蒙面人重现十四 战前十五 逼战
十六 求战十七 名人出阵十八 天王
十九 本因坊秀哉

第三章 殉道

一 高部道平的密谋二 棋正社三 关西的觉醒
四 棋正社的挑战五 关西出战六 渡边升吉的棋力
七 赴死者与求生者八 前田的回归九 棋正社的阴影
十 前田对渡边十一 真相十二 阵营
十三 决裂十四 加藤信的挑战十五 内战
十六 鏖战十七 棋的极限十八 长老出阵
十九 殉道

第四章 曙光

一 军变二 本因坊的秘密三 敌人的弱点
四 棋盘上的谜题五 谋划六 离开东京
七 失踪的本因坊八 流浪汉的棋局九 码头的骚乱
十 木谷实十一 正力松太郎十二 梼杌的对手
十三 关西的蒙面人十四 海上的对局十五 秘密的反击
十六 隐藏的高手十七 混沌与桥本十八 曙光

第五章 朝闻道

一 无解的梦境二 怨恨本因坊的人三 重生的本因坊
四 软弱的对手五 挑战者六 叛徒的机会
七 画像中的人八 撒豆棋九 中野知得
十 战败的人十一 山田正雄十二 本因坊的地窖
十三 无法回头的路十四 道策的棋十五 东京的庆功会
十六 本因坊的激战十七 四大高手的弱点十八 未完的对局
十九 真相二十 决战来临二十一 入阵
二十二 传说中的棋手二十三 棋的生命力二十四 苦战
二十五 心理战二十六 左侍童的反击二十七 胜负手
二十八 座主的失着二十九 朝闻道

尾声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9 14:12

序 岛根的断章



  沙土的气息!
  1933年十月初的一天,日本西海岸岛根县,这里的很多游客自称嗅到了沙土的气息——在海边!
  岛根县是日本本州岛西南的古老都市,西边就是海洋,越洋过去便是俄罗斯和中国。
  当天这里本地的居民只是嗅到了一些奇怪的味道,但是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气味。来这里旅游的人说这是沙土的气息,只有在炎热的沙石堆甚至沙漠中才能闻得到这样的气味。

  尽管如此,许多人把这件事当做笑谈,只有少数的老人在意这些。
  老人们不得不在意这些,因为这个日子太不平凡了——十月。
  根据古老的日本传说,十月是日本八百万神聚会的日子,这个月里全日本所有的神都会在出云聚集……
  古老而神秘的出云,就在岛根县境内!
  十月,在岛根县能嗅到沙土的气息……

  就在这件事之后的第二天,岛根县卷起了浓雾。大雾将整个岛根县团团包裹起来,数日都未曾消散。雾气很重,相隔十米的人互相竟看不到对方的人影。
  整个岛根县交通彻底瘫痪,人们大白天也需要打着灯笼出门,否则无法在街上行走。来到跟西安旅游的游客们怨声载道,只能每天呆在旅馆里,等着大雾散去飞机才能起飞……
  岛根县从来没有过这么大的雾,而这浓雾持续的时间也实在太久了,让人忍不住猜测其中缘由。岛根县的老人们越来越紧张,他们总觉得这是要出大事了——也许是现在岛根县的年轻人已经不再尊敬神灵的缘故……
  在大雾的这几天,不断有人说闻到了雾气那天曾在海边闻到过的沙土气息。几天后,据说有老人在神殿附近祭拜的时候听到了奇怪的说话声,他认定是神的对话声——没有人相信他,雾这么大,一定是他没看到附近有人在说话罢了。
  岛根县怎么了?

  日本政府试图派人进入岛根县研究,但是凡是进去的人最终都迷失在了岛根县里,只能通过通讯设备确认他们仍然活着——雾太大,他们无法辨认自己所在的位置,因此无法援救……
  这场大雾一直持续到了十月中,毫无消退的迹象……
  然而,10月16日,大雾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从一个多星期的灾难中解脱出来的人们纷纷跑到街道上,像庆祝节日一样庆祝着大雾的散去。迷失在岛根县的科研人员很快就被找到了——他们根本没有进入岛根县,全都在岛根县附近的深山里被困了数日……
  不久,大雾以来的第一批援救物资被送进了岛根县,同时送来的还有这数日来的第一批报纸。被困了太久的人们如同饿虎一般,不到两个小时竟将第一批报纸抢购一空——与世隔绝的日子他们过够了!
  当天报纸的头版是:吴清源五段对本因坊秀哉名人,名人胜负赛今日开战……

  围棋赛……
  一个陌生人看了看手中这份报纸,静静地笑了……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9 14:14

第一章 使者


  

一 关西的怪客


  
  1933年冬,日本京都。
  寒风凛冽,日隐云浓。
  街道上人影稀疏,寒风几乎隐去了所有的声响。街上的人都穿着厚厚的衣服,用帽子遮挡着脸面,否则凛冽的寒风会让人有刺骨的痛感。街上甚至有一个人戴起了古时候常见的垂纱的斗笠,将脸藏在纱绢后。这可是个不错的办法,只是在这个年代这装束看上去十分古怪……
  田中不二男透过窗户看向寒风中的京都街道,奋力地搓着冰凉的双手——他刚弈完一局棋,下棋的时候并不觉得手冷,可一下完却发现手已经冻僵了。
  他的对面,一个和他差不多同年的少年正在收拾棋子。上一局输得太惨了,这个少年面如死灰一般。
  眼前这个对手太强大了,他真的只有十七岁而已吗?少年心里想着……
  少年抬起头,看向田中。刚才下棋的时候,这个人面无表情,简直如同佛像一般。现在棋下完了,他看向窗外奋力搓着手的样子却分明稚气未脱……
  田中感到似乎有人在看自己,回头看过去。
  少年与田中四目相对,一瞬间突然又触电般把头低下,继续收拾棋子——这样盯着人看实在是不礼貌的行为,何况田中是客人,不可如此无礼……
  田中却毫不在意,继续笑着搓手。他把视线放远,看到整个房间里密密麻麻都是棋座,无数与自己同年甚至比自己更年轻的孩子都在对弈着,他有些感动。
  关西棋界有我们这一群少年,迟早能与东京棋界分庭抗礼!
  这里是吉田塾,由女棋手吉田操子一手创建。对于关西有志于学棋的孩子而言,吉田塾是最好的三个选择之一。
  另外两个选择便是关西第一棋手久保松胜喜代门下和关西棋界大豪光原伊太郎门下。
  久保松胜喜代、光原伊太郎、吉田操子,这三个人被合称为关西棋界三大支柱。关西能够成为日本棋界除东京外最不可忽略的一股势力,全依赖于这三个人的努力。
  田中不二男的师父,正是久保松胜喜代——那个传奇的关西圣手。
  “田中师兄。”收拾完棋子的少年突然仰起头小声唤道,“久保松先生门下,也是这样训练棋艺的吗?”
  田中不二男为这个问题感到无奈——久保松胜喜代的传奇实在太过惊人,以至于他的授徒方式始终笼罩着一层浓浓的神秘感。当今在东京棋界活跃的木谷实、桥本宇太郎、村岛谊纪、前田陈尔等人都是出自久保松门下,传闻那里天才云集,深不可测……
  其实都是坊间传闻而已,学下棋哪里不都是一样教?
  可是这个问题该如何回答呢?
  田中尴尬地笑了笑:“等你棋艺有所小成,来久保松老师的研究会看看吧。”
  出席久保松研究会,那可是关西棋界至高的荣誉……
  少年低下了头——看来我这辈子是没这个机会了……
  田中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索性又把头扭过去,看向窗外。
  稍稍休息一下,等会再下一局吧。今天我来的目的就是跟吉田塾的学生们随意切磋切磋,不需要太过规矩,随意些就行了……
  窗外,正是下午,街上人影渐少,多数人都在工作吧。人影稀拉的街道看上去别有一番风味,就像是空空的棋盘,任何一个点都可以放上棋子,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这种无限的可能性,令田中不二男欲罢不能。
  刚才街道上那个戴斗笠的人仍然显得十分显眼,他的装束实在太过古怪了,想必是一个不大在乎别人看法的人吧。田中不二男任思绪随意地飘着。
  这个奇怪的人,穿着传统的大袍,将身子从头到脚都埋在袍子里。袖子很大很长,像是水袖,整只手都被包在里面。这种服饰,说是和服也许勉强能算得上,只不过如果真有这样的和服款式在市面上卖,这家店恐怕是要破产的……
  而最显眼的仍然是他头上戴的大斗笠,看上去就像是古代僧侣装。若太阳从正顶上往下照,整个人都能被帽子的阴影遮住。斗笠边缘垂下的黑纱就像是被太阳照出的影子一样,直直地垂下来,将脸完全遮挡住,谁也看不到这个人长得什么样子。
  尽管是冬天,但能把自己包到这个程度,不留一点皮肤在外面,也实在是前所未见的——莫非是个麻风病人,或者长了三只眼的怪物,又或者是个疯子?
  这种未知的猜测让田中不二男着迷了,他开始强烈地希望看一眼这个人的长相模样,看看究竟是怎样的容貌如此怕被人见到。
  突然,戴斗笠的人停下了脚步。
  田中感到这突然的一顿就像是一首曼妙的小曲突然走音了似的,感到一阵不适。
  他看向戴斗笠的人面对的方向,揣测着让他停步的原因……
  他面对的方向是——吉田塾的正门!
  这个奇怪的人静静看了一会,转身迈开步子,向正门走去。
  他要进来了。
  田中的好奇心猛地涌了起来。这样的年代,会戴着带面纱的斗笠在街上走的人,究竟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不久,外面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似乎正朝这间训练房走过来。
  田中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训练房的大门,静静期待着这个人的脚步在门外停下。
  脚步声缓缓逼近,最终竟真的在门外停下了!
  突然,门被猛地打开,一个魁梧的遮面人站在门外!
  所有人都被这猛地开门声吓了一跳,纷纷朝门口望去。
  这个人已经到了屋内,可是斗笠仍然不摘下来,谁也看不到他的脸。这样奇怪的装束,使得大家回过头的第一反应是被吓了一跳……
  今天负责监督训练的是吉田塾的弟子松本佑二。松本看到有陌生人就这样唐突地闯入吉田塾的训练室,有些狐疑。但是这个人有可能是来拜师的,想到这里,松本起身向遮面人走去。
  “请问……”松本谨慎地问道,“您找谁?”
  松本的声音有些发颤,也许是因为从来没见过这样装束的人吧。
  “吉田操子在不在?”遮面人毫无顾忌地问道。
  听完这句话,松本的谨慎变成了不悦。
  吉田操子在关西是顶尖高手,但凡棋界人士都应该尊称一声“吉田前辈”。这个人竟敢在吉田塾直呼吉田操子的名字,实在是个毫不知礼节的家伙。
  但松本忍住了怒气:“吉田老师现在在东京,您若有事,可以和我说……”
  “现在吉田塾最强的棋手是谁?”遮面人不等松本把话说完,狂妄地问道。
  这又是一句无礼之极的话,简直像是要来故意惹事的人。
  松本对这个无礼之人已经忍无可忍了,他傲慢地抬起头。
  “就算是我吧,你想怎样?”
  田中听得出,松本这是气话。吉田塾在关西是顶尖的棋艺训练场,精英云集。松本虽然棋力不差,但要说吉田塾最强的棋手,还远远轮不上他。
  “你敢与我决一胜负吗?”遮面人突然问道。
  松本暗暗一惊!
  原来这个人是来挑战吉田塾的!
  “今天吉田塾内所有人,若有一人能胜我,我当叩首三十,谢罪离去!”遮面人厉声道,声音威严而且雄壮,想必面相也一定十分凶恶,“但若让我胜遍你们所有人,我要吉田塾就此在关西身败名裂!”
  大言不惭!
  田中不二男被这段话激怒了。不止田中,吉田塾内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几乎要冲过去!
  “吉田塾最强棋手,我们先来一局吧?”遮面人用挑衅的语气问道。
  松本这时候却有些胆怯了——大话已经放了出去,不应不行了……
  但若应——对方既然敢如此狂妄,想必不是等闲之辈,万一输了,吉田塾岂不是真的要名誉扫地!
  这个人,甚至可能是东京棋界的人!
  遮面人说完,毫不客气地坐到了一张棋座前。
  松本犹豫不定,迟迟不敢落座。
  “请你出去。”松本强作镇定,“我不会与你下棋的。我是职业棋手,对外人出手只下有对局费的棋,这才叫职业棋手……”
  这倒是个不错的借口,没丢面子,而且又能退敌。
  田中不二男却在心底暗笑:这话一说,对方如果还要挑战就得掏钱了……
  不管棋下得好不好,要出手就得有赚头,真是个狡猾的家伙。
  “不用松本师兄出手!”田中面前的少年突然站起身,“我来做你的对手,胜你还不需劳烦松本师兄!”
  遮面人似乎微微抬起了头,看向这个少年。
  少年气冲冲地坐到了遮面人对面。
  “我还没有入段,不是职业棋手,我来对付你!”少年喝道。
  松本简直欲哭无泪了:你这小子怎么办事不看气氛呢……
  这下子,这一战避无可避了……
  “报上你的名字。”遮面人说道。
  “上杉龙太,吉田塾弟子。”
  遮面人发出了“咯咯”的笑声。
  “你先摆上五个子吧……”遮面人笑道。
  众人大惊!旋即又有些想笑……
  也许这个怪人听到上杉龙太没入段,于是轻敌了……
  其实上杉龙太之所以没入段,是因为他的父母还未决定是否真的要让他去做职业棋手。一旦他的父母同意了,上杉龙太入段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他的棋力至少已经有了职业二段的水平了。
  然而很明显,这个戴斗笠的疯子不知道这件事……
  松本这下子放心了——让五子想胜上杉龙太,恐怕久保松胜喜代来了也没这个本事……
  上杉,你可立下奇功了!
  然而,上杉龙太气得满面通红。
  他打开面前盛黑子的棋盒,取出一粒黑子,猛地拍在右上角小目!
  沉重的一声闷响。
  这一步棋一出手,松本佑二简直要哭了……
  所谓让子棋,是指黑方先摆数子在棋盘上然后双方对弈的棋局。自古以来,让子棋所让的黑子首先都应该放在星位上而不是小目上的。
  果然,放完这粒棋子上杉就不再去取黑子了……
  “该你了!”上杉龙太放完棋子,怒气冲冲地说道。
  这手棋落在小目,也就是上杉龙太不和这个人下让子棋,棋份最多只是上杉龙太受先而已。
  棋子既落,棋局就已开始,不能退出了。
  然而田中却暗暗叹气——这一局上杉龙太凶多吉少。
  战事未开就已经心浮气躁,上杉中了遮面人的计了!
  遮面人沉默片刻,旋即取出一粒白子——
  右上,挂角!
  上杉稍有些惊讶……
  起手挂角,这种招法几百年前就被淘汰了……
  这个怪人,他这是看不起我!
  上杉愤恨不已,立刻取出一粒黑子——
  黑下托!
  开战!
  棋盘上仅下了三手棋,双方就开始了第一场战斗!
  紧接着,黑白双方在这里纠缠数手,众人再看,不禁一震……
  大雪崩!
  角上围绕小目的争夺自古以来就是布局争夺的重点,几百年来形成了许多定式,其中有些定式因其难解而令人畏惧,大雪崩正是著名的难解定式!
  大雪崩定式中,双方的棋各自被对方切断,散兵扭结在一起,如同血腥的肉搏战,每一招都将牵动整个战局,任何一方稍有不慎都将可能招致全军覆灭。而随着战斗的进行,每一步的计算量都将以几何倍数增加,这样的混战场面几乎令顶尖高手都感到胆战心惊!
  双方竟然起手就下出了大雪崩的棋型,而其他三个角分明还是空角……
  松本佑二感到了深深的不安,但他仍然对上杉龙太抱有期望。
  既然只是摆定式而不是比拼棋力,那么上杉龙太就还有希望——定式是死的,只要牢牢背熟,不摆错就行了,至少不会吃亏!
  只要上杉记得住正确的定式下法就行!
  上杉龙太的嘴角露出了微笑——大雪崩定式的正确应法,他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了。
  怪人,选择大雪崩是你的失误啊!
  上杉谨慎地一步步应对着右上角复杂的攻守,然而他的对手似乎也对定式极其熟悉。随着棋局的进行,两人的应对分毫不差,右上角的两军竟渐渐向棋盘四周蔓延开来,棋盘几乎有四分之一都被双方的棋子覆盖,谁也没有净活,但谁也没有被吃……
  若不是有经过几百年锤炼的定式招法做基础,恐怕这个房间里谁也没有胆子应对这样一局棋。
  松本紧张地注视着棋局,到目前为止双方的下发都没有走错,全都是定式的下法……
  谁走错一步,就将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下着下着,松本突然一惊!
  紧接着,周围所有人跟着全都心头一紧!
  刚刚落下的那一步棋下错了位置!
  但紧接着,松本感到一阵狂喜:下错的这一步是白棋!白棋下错了!
  是怪人下错了地方!
  上杉心头一震——机会到了!
  他看向棋局,自信地寻找一招致敌的选点,然而……
  他突然愣住了……
  没错,怪人这一步棋下错了,这一步没有落在定式的位置上,然而——他到底哪里错了?
  整个棋局已经变得十分复杂,双方两片被切开的大军在右上角纠缠在一起,互相都没有了退路,你死我活。然而,已经呈几何倍数增长开的计算量使得上杉完全无法看清这局棋的形势了,满眼黑子白子几乎让人眼花缭乱!
  这一步棋错在哪里?究竟为什么几百年来没有人下在这里?如何破解这步错着?上杉此刻竟毫无头绪!
  上杉要输了……田中在内心不安地想到。
  “怎么了,不会应了?”怪人挑衅地问道。
  上杉满脸通红,几乎要吐出血来。
  如此混乱的局面,我看不清,你难道就能看得清?
  上杉抱定一搏的决心,取出一粒黑子——长气,准备大对杀。
  糟了!
  这步棋一落,田中立刻做出了判断:这局棋恐怕要就这样结束了……
  怪人不慌不忙,也取出一粒白子——强攻!
  没错,上杉中计了,那步错着是怪人故意放出的陷阱!
  局面已经大乱,一旦脱离了定式的保护,以上杉的棋力根本无法判断如此复杂的形势,怪人选用大雪崩定式的一开始就已经做好了这个打算,他一定是要制造混乱,然后以恐怖的屠杀彻底击溃上杉龙太!
  从一开始他就已经看清的全部局势,这个人必定是一个乱战高手!
  果然,寥寥数手之后,上杉龙太右上角的两支黑军竟然全灭!棋盘上还有三个空角,但左上黑棋已经尸横遍野,毫无获胜的希望了!
  怪人的每一步棋都落在绝佳的位置上,如一支支利箭,直刺黑军死穴,招招制敌!
  黑棋竟全军覆没!
  上杉龙太面无人色,如同见到了鬼神一般……
  “我输了……”上杉呆滞地说道。
  自他学棋以来,还从未遭遇如此惨败!
  一旁的松本佑二早已看得胆战心惊,冷汗直冒。
  这种鬼神办的杀伤力,就算是师父吉田操子在,也未必有十全把握能获胜啊……
  这个怪人,究竟是什么人?
  “下一个是谁?”怪人平静地收拾棋子,似乎完全没有局后与上杉作探讨的意思。而如今的上杉只是发呆似地看着棋盘,仿佛刚才那局棋将他的灵魂输了出去!
  “吉田塾第一高手,是不是该轮到你了?”怪人突然对松本说道。
  松本吓得两腿哆嗦,竟然没能站住,向身后摔出去!
  这个人的棋力,远远在我之上,他根本就是我不可能击败的人……
  随着松本突然地摔倒,整个吉田塾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过了不久,怪人高声狂笑起来,笑得竟有些凄厉,令人心寒……
  “关西棋界,不过如此!”怪人的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柄利刃,刺进吉田塾众人的心房里……
  上杉仍然呆坐在原地,松本则满脸惊恐的神色。
  然而,田中却感到了无比的耻辱……
  “我来做你的对手!”田中喝道。
  松本循声望去,看到田中,如同突然看到了希望一般。
  田中的棋力远在自己之上,在关西更有“天才田中”之名,由他出马,也许能够力挽狂澜!
  田中君,拜托了!
  众人搀走上杉龙太,田中不二男在怪人的对面坐下。
  他能感觉到,隐藏在面纱后面的那双怪人的眼睛正仔细的打量着自己。
  “报上名字。”怪人问道。
  “你有没有胆子先报上你的名字?”田中反问道。
  片刻紧张的沉默。
  “让几子?”怪人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让先吧。”田中似乎毫不在乎。
  似乎能隐隐约约听到怪人的笑声。
  怪人微微一抬手——
  请吧。
  田中毫不客气,取出黑子,“啪”地一声落到棋盘上。
  众人一看,大惊失色——
  天元!
  初手天元!
  师父,对不起,徒儿要将关西棋界第一秘招使出来了。田中不二男在心底默默说道。
  自围棋诞生以来,先取角、边,再战中腹是众所周知的规律,初手占住天元从来都是倒行逆施的招法……
  面对一个如此强大的对手,田中不二男竟然下出这么无理的招法!
  松本几乎感到了绝望。
  然而田中不二男并不这么想。
  从刚才的对局来看,眼前这个对手对于定式十分熟悉,并且战斗力量惊人,与他遵循传统棋理地进行边角对战恐怕整个关西都无人是他对手,然而这一步初手天元恰恰是一招脱离了边角的独特战法,如果运用得当可以在远离边角的中腹与对手展开一场空战,即使作战不利退路也很广阔,如果稍有得力甚至可能在中腹凌空造出一片军阵!
  下一手对方如果取边角,田中即可转守为攻,刚才怪人那鬼哭神号的攻击力也就无从施展,反而变成了被动的防守方,恐怕他的棋力也很难施展开了。
  何况,初手天元的下法田中并不是完全没有把握的,这正是其师,关系第一高手久保松胜喜代苦心孤诣研究的全新战法,是久保松为关西棋界创下的第一秘招,只有对抗外敌时才会使出的绝学!
  这种战法能发挥出多少,田中自己也没有十足把握,但如今已无退路——他只等怪人的应手了。
  然而,过了很久,怪人也没有取出白子——仅仅一手棋,怪人竟陷入了长考?
  不对,作为对手,田中感觉到对手并非在长考。棋手对局,思考到紧要处的时候往往会有些小动作,比如挠下巴等等。这些是习惯动作,无法压制,如果压制住反而会影响其思考。而眼前的这个对手,此刻如一尊石像般坐在原地,田中感到他并不是在思考棋局,而更像是——在想什么事情,出了神……
  整个吉田塾都在静静等待着怪人的下一手棋……
  “你叫什么名字?”怪人突然说道。
  这一次,他的声音干涩而且低沉,似乎是气势完全被压制住了!
  他怕了?
  “田中不二男,关西久保松门下,现为二段。”田中答道。
  田中感到怪人似乎突然愣住了。
  不久,怪人突然站起身,向门外走去。整个吉田塾,竟无一人敢去拦他!
  “田中君,我相信我们还会再见面的。”怪人说道,“到那时我们再分胜负。”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9 14:15

二 赌命的棋士


  
  1933年冬,日本东京。
  街边小店里有棋座的地方永远是东京最热闹的地方之一,不管是酷暑还是严冬,也不管是谁坐在棋座两旁。
  一个再寻常也不过的棋座边,正围了一圈一圈的人,大伙小声地在棋座边议论纷纷。
  “看来已经分出胜负了啊。”有人小声说道。
  棋座一头,一个中年人眉头紧锁,面色惨白,简直像是随时会倒在棋盘上毙命一般。而他的对面,一个衣着破旧的老头儿微微含笑,静静盯着中年人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他在享受这一切!
  “嘿嘿嘿……”他从喉咙里轻轻传出几声尖锐的讪笑,声音里透露出毫无顾忌的不屑。
  中年人更加紧张,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思考棋局……
  已经输了……他在内心里这样说着,但又不肯承认。
  输给谁都可以,但是不可以输给这个狂妄的老头子!他根本不懂得尊重棋局对手,他简直是个地痞无赖!
  这话没错,在整局棋进行的过程中,他对面的这位老头几乎一刻也不停地讥讽自己,完全不把自己当回事,简直像是在耍弄对手一般。更令他无法接受的是,自认为棋力不弱的他,这局棋是以受四子的棋份与这个老头对弈的!
  被对手让了四个子,竟然还陷入苦战,这可怎么行!
  然而,中年人对着棋盘苦苦思索,却根本望不见自己大龙的生路,棋局已经变成了白棋对黑棋的一次大屠杀……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旁观者有人议论道,“毕竟,对手是‘本因坊加一’,即使如今人已经老了,但棋艺却丝毫不见衰退啊……”
  “这个人棋力不差,只可惜选错了对手啊……”
  众人的议论简直如同一道道向脸上劈过来的斧头一般,每句话传到中年人的耳朵里都让他无地自容。棋局开始前被这老头激怒而立下的豪言壮语此刻回想起来简直像是可以哗众取宠似的。
  难道真的没有活路了吗!
  棋盘上,黑棋角地几乎被挖尽,上边黑军与白军形成了绞杀式的大对杀可以被认为是全局胜败所在。而这个大对杀,黑棋被白棋攻出了三个假眼,白棋只需再堵两气就必定能将黑棋大龙打成接不归,黑棋根本已无活路……
  看来到此为止了,自己棋力不济,活该被人取笑——这就是棋盘上的规矩啊……
  中年人将手中一直紧紧抓着的黑子松开,棋子落回棋盒时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动。
  对面的老人嘴角已经在抽动了,他正等着对手认输的那一刻出现。
  “一路跳。”
  一个奇怪的声音突然从旁观者中传出!
  声音坚定而有力,似乎有着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威严感!
  正准备认输的中年人突然愣住了,他再看向棋局——
  一路有一个白棋尚未封住的口,负责防守这一关隘的一粒白子横在二路看上去似乎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然而,它有漏洞!
  假如黑棋从一路跳出,这粒镇守白子之上的三路,一粒看上去已是死子的黑子恰恰发挥了作用,正好防住了白棋收气杀棋的必经之路!
  这粒早已战死的黑子,此时竟成了白军身后恐怖的一支伏兵!
  一路跳,黑棋大龙将得以延气,白棋将再无法吃住黑棋大龙,这场大对杀将以白棋惨败告终,胜负瞬间逆转!
  老人再看棋局,瞬间大惊失色!
  中年人毫不客气,举起黑子——一路跳!
  胜了!
  这一瞬间的胜负逆转看得旁观众人呆立半晌,竟没能回过神来!
  这局棋……本该是我的胜利!
  老人怒气冲冲地站起身——
  “谁在旁边多嘴?是谁!”
  老头儿的气势很盛,看得出来是怒火攻心。旁观者忍不住要开始为那位插嘴的人担心了。
  然而,在这片紧张的氛围中,却突然传出了狂放的笑声……
  笑声是从二层的茶座上传出来的。这地方二层比一层略窄,通过二层的栏杆可以把一层的棋座尽收眼底。而那个放声大笑的人,就坐在二层靠近栏杆的座位上。
  “刚才是不是你多嘴!”老人指着二层的客人喝问道。
  “是你自己技不如人,怎么还怪罪别人?”二层的人笑着回应道。
  这可犯了大忌讳了——这客人也太不了解情况了……
  对其他人自然可以毫不客气,但这个老头那脾气可是谁也惹不起的……
  果然,老人怒气更盛,脸都气绿了。
  “小子,你可知道我是谁?”
  客人这才低头看下去。
  “不认识。”客人仍旧毫不客气,“要不你自己报上名字来?”
  “我是井上孝平!”老人高声怒斥道。
  常在东京茶楼下棋的棋友,没有人不认识井上孝平的。
  东京棋界原本有两大势力,一个是有着数百年传统的古老棋家本因坊,一个是近代兴起的新兴势力方圆社。关东大地震之后,两大势力合并组成了现在的日本棋院。井上孝平原本乃是本因坊家的门徒,有五段免状,其实棋力远远不止五段。当年本因坊家家主本因坊秀哉与门徒野泽竹朝决裂,井上孝平被卷入了这场纷争,最终被本因坊秀哉逐出了本因坊家,成为了一名流浪棋士。从此,井上孝平渐渐成了东京坊间棋界谈之色变的人物。
  井上孝平有一个绰号,叫做“本因坊加一”,意思是说但凡本因坊家主秀哉能让四子的对手他能让五子,秀哉能让五子的对手他便能让六子。并非井上孝平本人棋力真的超过了当今东京棋界的至尊本因坊秀哉,而是这个人对于让子棋有一番独特的研究,让子的战斗力竟比分先更强!
  更加令人闻之色变的是,这个井上孝平的棋品出了名的差,面对实力不如自己的对手最喜欢满嘴挑衅,令人不胜其烦。但是越是恼火,越是胜不了他,久而久之井上孝平也就成了东京坊间家喻户晓的棋霸。
  但凡敢招惹井上孝平的棋手,最终都会被井上孝平狠狠在棋盘上收拾一顿,对局时的恶语只会变本加厉。
  如今井上孝平已经报上了姓名,看来楼上这位客人今天是逃不掉了……
  然而,楼上的客人沉吟良久,竟没有一丝惊讶!
  “井上孝平?”客人细细咀嚼着这个名字,“似乎没有听说过啊,不知棋力几许?”
  几个围观者几乎倒抽了一口凉气……
  从来没有人敢对井上孝平这么嚣张!
  井上孝平早已经是怒火中烧,眼睛死死瞪着这个狂妄的陌生人。
  “小子,天下棋力比我强的人我可全都认识,怎么没见过你这号人物?”井上孝平挑衅道,“竟敢在东京嚣张,简直不知天高地厚,有胆子下来与我真刀真枪比试一番吗?”
  原本坐在井上孝平对面的中年人此刻完全抛去了得胜的喜悦,赶紧退到一边把座位让了出来……
  二楼的客人微微哼笑了起来,似乎对井上孝平的挑战毫不在意。
  “井上孝平,你有几段棋力?”他问道。
  “比当今棋界至尊本因坊秀哉再高两段!”井上孝平厉声喝道。
  二楼的客人此刻却笑得前仰后合,几乎停不下来。
  井上孝平正要再发恶语,却发现这个客人站起了身子,拿起了随身的物件,朝楼梯走去——他要下来应战了!
  “若你真有如此棋力,不如你先让我二子如何?”客人说道,“这一局你若胜,我将随身财物悉数奉上;这一局我若胜,你替我结了楼上那桌酒食帐,如何?”
  他的语速很慢,听起来却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井上孝平却在内心暗暗发笑。
  能抵挡得住我的让二子局,即使在日本棋院也能算得上是一方好手了。臭小子,你以为你是何方神圣?
  “请在座诸位给我做个见证!”井上孝平高声喝道,“我与此人赌棋一局,我让他二子,以他全身财物为赌注。他若反悔,叫他出不得这个店门!”
  楼梯上传来了客人豪放粗犷的笑声。
  不久,客人走下楼梯,围观众人不禁为之一振——
  好俊美的一个人!
  剑眉横指,五官方正,英武逼人,一股雍容华贵之气弥漫全身,简直像是个古代的贵族!刚才从楼下往上看看不清楚这张脸,如今看到的这幅俊俏的面容只怕围观众人今生也难忘了。
  他的身上穿着古朴的长袍,一手提着一个细长的布包袱,另一只手却拿着一个奇怪的东西——一个带黑纱的斗笠!
  这身打扮,看起来实在有些怪异。
  然而,看到这张棱角分明的脸,人们几乎都忽略了他服装的怪异。
  “执白上手,请先入座吧。”客人缓缓躬下身子,像井上孝平恭敬地行了一礼。仪容威武,不卑不亢,是一个令人无法不为之赞叹的鞠躬礼。
  连一向得理不让人的井上孝平,此刻竟也似乎失去了恶语相向的动力,默默坐到了棋敦旁。
  小子,让我看看你究竟有多少斤两。
  不久,棋局开战。
  井上孝平暗暗思量,刚才这个人能够找出一路跳的精妙手筋,棋力定然不弱,至少也有三段棋力。这一战不可给对手可趁之机,从一开始就要将他的气势压制——毕竟,井上孝平既然从未见过这个人,说明此人必定不是日本棋界的顶尖高手,棋力定然不会凌驾于有五段头衔的井上孝平之上。
  果然,棋局一开战,就进入了井上孝平预想的轨迹——双方四处陷入混战,整张棋盘杀声四起,几乎草木皆兵。
  然而,井上孝平感觉到了很大的异样——这个对手有问题!
  棋局进入混战,棋手对于形势作出准确判断需要一定的时间和脑力。在混战局面下,棋手的身体和心理状态都会变化,比如呼吸容易变得急促,思考时间会变长,甚至落子声音的轻重都会不同。尽管棋手之间为了防止对方猜透自己的招式都会故意让自己保持冷漠的神情,但井上孝平是个擅长分辨其中区别的人,他能够轻易地察觉到对手感到为难或者犹豫的时刻,并且在这个时刻毫不犹豫地对对手展开心理攻势。
  这招数屡试不爽,从没有人能逃得出井上孝平的感觉。
  然而,眼前这个对手,面对着越来越复杂的局面,无论呼吸,思考时间甚至落子声音都没有丝毫异样,简直像是全局尽在掌握,毫不担心似的!
  这种极致的冷静简直令井上孝平感到恐惧!
  看来这个人能这样狂妄,并不是完全没有底气的。
  既然如此……
  井上孝平抬起头,以居高临下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对手。
  “你大概已经看不清棋局的进程了吧。”井上孝平以轻佻的语气问道,“局面的复杂程度大概远远超过了你的理解范围了吧,你的呼吸都乱了……”
  这是井上孝平惯用的盘外战术,他的目的只有一个:扰乱对手的节奏,让对手的心态失去平衡。
  然而,对面这位英俊非凡的客人默默听完这句话,竟也轻轻地抬起头,看向井上孝平——他的眼神如武士刀一般锋利!
  井上孝平竟反被这眼神给震慑了!
  不久,更令井上孝平毛骨悚然的一幕出现了:对手的嘴角微微扬了起来!
  他在笑!
  啪……
  一声清脆的响动……
  “一桌饭菜的账单,拜托了。”对手直视着井上孝平的双眼,微笑着说道,声音轻柔如铜铃一般,却坚毅得如同一柄直直劈砍下来的武士刀!
  井上孝平一惊,再看向棋盘……
  黑子这一手落在了中腹,然而莫名其妙的事棋盘上四起的战事都集中在四个角上,根本谁都没有去理会中腹——空荡荡的中腹上落下一粒黑子有什么道理?
  然而,井上孝平再细细看了几眼,突然间却瞪大了眼睛,如同看到了鬼魅一般!
  这粒黑子看起来似乎于四方战局都毫不相关,然而细细看去,发现四角战局的任何一处白棋再战,黑棋都有造成征子的手段。若再稍加计算,四个角上可能存在的征子关系,恰恰最终汇集到一个点上——正是此刻黑子落下的那一个与四方战局都毫不相干的中腹点上!
  一子解四征!白棋棋型全部崩溃!
  是巧合吗?井上孝平瞪大了眼睛看着棋局,一步步地回忆着棋局的进展——然而,他发现这不是巧合,从一开始,这个可怕的对手就在做着这样的计划,故意将战局引向了如今的混乱,并且一直围绕着这个井上孝平从来没有注意到的虚无的点上布置着自己的阵势——任何时候,只要对手在这个点上落子,白棋棋型都会立刻崩溃,但若白棋抢先在这里落子就会将四方战局的先手交出,战局只会更加不利!
  这是一个惊天的阴谋,对手之所以从头到尾没有慌张过正是因为他一直立于不败之地!
  此手一出,井上孝平已经完败!
  井上孝平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呆呆看着棋盘,不知所措。
  “你不服,是吗?”对手突然问道。
  井上孝平像是从梦中惊醒,猛地抬起头,看向眼前这个对手。
  对手仍然以刀剑一般锐利的眼神直视着他。
  井上孝平微微地点了点头。
  对手笑了。
  “我给你一个机会赢回来。”对手笑道,“这次我让你先手,由你执黑先行。若我输了,全身财物仍然悉数奉送。但是……”
  对手盯着井上孝平的眼睛:“如果我赢了,我要你也把你的全部身家输给我。”
  围观众人被这气氛吓得鸦雀无声。
  井上孝平这时才终于从震惊中清醒过来。
  让我先?你竟敢说让我先!
  自从我离开本因坊家,天下还从没有一个棋手敢让我一先!
  刚才那局棋,不过是我井上孝平一时大意。你若真的棋力高强到让我一先的地步,你就是去日本棋院也是顶尖高手了!
  强烈的羞耻感和怒火让井上孝平几乎丧失了理智。
  “在座诸位再为我作证!”井上孝平又一次厉声喝道,“今日我与此人赌下全部身家财产,胜败无怨。我二人中若有反悔者,今生不得再碰这黑白棋子!”
  说罢,井上孝平猛地将满盘的黑子白子一手刮去,棋子散落了一地,发出一片稀疏之声。
  紧接着,不待众人反应过来,井上孝平已取出一粒黑子,落在了右上角小目之上!
  小子,让我看看你究竟有多厉害!
  英武的客人低下头,看向棋盘。井上孝平能感觉到,这次对面的气势沉重了很多——对方开始使出全力了!
  此人战斗力看来很强,不可以轻易与此人纠缠。井上孝平默道。
  棋局一开,井上孝平谨小慎微,步步为营,竟不敢踏入对方阵势分毫,只管围住自己的阵地,力求弈得稳而扎实。
  毕竟,执黑先行原本就有先手的优势,只要下得坚实有力,对方也几乎不会有什么机会。
  这次,师承自本因坊家的正统棋路,也使得对面这个狂妄的对手有些一筹莫展了。十数手落毕,对方看来已经猜透了井上孝平的战术——他默默沉吟了起来,似乎在思考新的作战方案。
  小子,你得为你的狂妄付出点代价了——让先对阵井上孝平,恐怕这个世界上唯有本因坊秀哉能取胜吧。
  然而,仅仅数分钟过后,对手竟立刻取出了白子,似乎已经作出了最终的决定!
  随即,白子竟毫无顾忌地打进了黑阵内部——一粒孤子而已!
  井上孝平看得一愣,随即大怒!
  这步棋根本不是什么奇招妙手,分明是在挑衅我井上孝平!
  井上孝平几乎能听到这粒孤子在黑阵中嘲笑自己的声音……
  小子,你太狂妄了!
  井上孝平愤而回手,将这粒孤子彻底围死在黑阵中间。
  井上孝平的对面,那个英武的对手默默地笑了……
  紧接着,对手开始在黑阵外四处施放疑兵,看上去似乎是要救出那粒白棋孤子,又似乎是想借机腾挪将这粒孤子轻轻地处理掉。井上孝平怒气正盛,来不及细作思索,索性兵来将挡,将白棋攻势通通挡在阵地之外。
  只要把你挡出去,这总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然而,井上孝平却感觉到对手越来越冷静,那股令人毛骨悚然的自信感再次从对面传来——难道暗藏玄机!
  眼见井上孝平汗如雨下,对手毫不迟疑地展开了最终的攻势。
  黑阵内的白棋孤子静静地在黑阵内沉睡着,突然猛地得令:战机已至,雄兵起舞!
  孤子毫不客气,竟在黑阵内开始左右冲杀起来!
  明明就是一粒孤子,竟敢如此嚣张!
  黑军全军得令:将白军全歼于阵内!
  黑军阵内,原本一片平静的阵地上,突然猛地涌起阵阵喊杀之声,一时间尸横遍野,敌友莫变。
  待硝烟散尽,井上孝平气喘吁吁,却看着棋盘迟迟落不下一粒棋子!
  黑阵内白军竟与黑棋下成了双活!浩大的一片黑阵,经此一战竟所剩无几,大势已去!
  井上孝平再一步步地回忆起来,终于看透了对手的精妙之处——这是在逼井上孝平开战,正是井上孝平所惯用的心理战一类的招数啊!
  只不过,井上孝平激怒对手需要靠言语,这个人只需要一步棋就做到了。
  而随后这个人在黑阵外布下的层层疑兵,原来竟全都是有的放矢,招招落在黑棋防线软弱处,甚至处处留有后手,以至于黑阵内杀声起时井上孝平根本防不胜防!
  又是一场完败!
  井上孝平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对手。
  一张英气逼人的面孔!
  “你……你究竟是何方神圣!”井上孝平几乎是恐惧地惊叫起来!
  然而,他的对手仍然只是微微笑着,看着井上孝平的双眼。
  这一战,井上孝平输掉了他所拥有的全部,不仅是钱财,更是他的尊严……
  一个神秘的高手,将井上孝平的传说击得粉碎!
  “你想不想把你失去的东西再赢回来?”对手突然对井上孝平说道,这次声音阴森得如同幽灵。
  井上孝平瞪着眼睛看向他,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我再给你一个机会。”对手说道,“这次我让你二子,若你赢了,你可以赢回你所有的财物,同时我仍然将我全身上下所有钱财悉数奉上。”
  井上孝平不敢相信,他仍旧死死盯着这个可怕的对手——他感觉得到,这个人还有更多话要说。
  “如果你输了……”对手看着井上孝平,脸上微微的笑容渐渐绽开了,显得诡异而惊悚,“我要赢走你的性命……”
  整个茶楼,鸦雀无声。
  这个英武的客人直直地挺着腰,仿佛从天顶上俯视着井上孝平。
  “你敢吗?”他笑道,“你敢豁出性命去赢回你失去的东西吗?”
  这个人的笑容,仿佛能杀人!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向井上孝平袭来!
  这个老人猛地从座位上惊起,口中沉重地喘着粗气,步子因恐惧而显得慌乱异常,整张脸扭曲得如同刀绞过一般。
  他奋力推开围观者,拼命挤出一条路,冲向茶楼外的街道——这个对手不是人,他是妖怪!
  他想要夺我的性命!
  井上孝平拼命地朝外挤,口中不自觉地发出了恐惧的尖啸声,如厉鬼哭嚎,久久不散。
  在夺路逃出茶楼的那一刻,井上孝平清晰地听到身后的茶楼里传出了那个英武的客人爽朗而又威严的大笑声——仿佛能致命的笑声……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9 14:16

三 本因坊秀荣


  
  1933年11月,东京的天气似乎准备进入严酷的腊月了。
  雁金准一看向门外那株已经失去了生气的樱花树,默然不语。
  黄昏,夕阳余晖下,那株樱花树干枯的残芽显得如此鲜艳突出。对于樱花树而言,残败远远不是终点。一年一轮回,生死往复不息,年年都能绽放灿烂的光华,教人迷醉,这才是花迷人的地方。
  雁金准一看向自己这双苍老的手。
  人为什么不能如这樱花树一般返老还童,起死回生呢?
  雁金准一又看向自己一手开创的这棋正社,更加感慨了。当年这里六大高手齐聚,信誓旦旦要挑战日本棋院之时,大家风华正茂,何其意气风发。那时的棋正社大楼,崭新的棋具,奢华的装饰,简直令人恍惚间觉得那将是一个时代拉起了帷幕。
  如今,当年的六大高手,只有雁金准一和高部道平二人仍然留守在棋正社内,曾经热闹一时的院社争霸也随着其余四大高手的相继离去而成为了昨日黄花。这曾经一片繁华的棋正社大楼,如今也显得锈迹斑驳了。
  雁金准一暗暗发笑——田村保寿,如今我雁金准一独自在这里哀叹,这大概是你梦寐以求想看到的画面吧。
  “雁金先生……”一位弟子向雁金准一跑过来,恭敬地行礼,“外面有一位先生找您,说有急事……”
  大概是要来拜师的吧。棋正社如今威望远居于日本棋院之下,来拜师的人真的不多了。既然有人愿意前来,雁金准一必定是高兴的。只不过……
  “高部道平不在吗?”雁金准一问道。
  高部道平也是当年的棋正社六大高手之一,院社决战之时他曾屡立战功,在此之前更是曾经西渡中国,将中国所有顶尖高手全部杀至让子,彻底震撼了这个围棋诞生的国度。同时,高部道平也是棋正社的副社长兼任总管,通常棋正社内大小事物都是由他负责的。一方面由于高部道平为人出事谨慎周密,是个军事型的人物,另一方面也由于雁金准一是个棋痴,只想醉心棋道,不愿理会围棋以外的事务。
  但凡有人来棋正社拜师,这类事务通常都是交给高部道平处理的。
  “可是,这个客人指名是要见您,不见高部先生……”弟子说道。
  雁金准一满腹狐疑。
  见我?为何?
  “这个人你们认识吗?”雁金问道。
  “是个奇怪的老头儿,我们都不认识……”弟子答道。
  “带他去会客厅,我随后就到。”
  “雁金先生,那客人已经自作主张去您的棋室等您了,我们拦不住他……”弟子战战兢兢地说道。
  棋室?
  如今棋正社威风不再,连来拜师的人都不顾礼节了。
  雁金准一暗暗叹了口气。
  “我这就过去,你替我下完这局棋,等会把棋谱打给我看。”雁金说完,起身离去。
  这位来报信的弟子缓缓蹭到雁金准一的座位上,看向雁金正在指导弟子的这局棋——哪里还用下,盘上对手的棋已经被杀得七零八落了……
  “怎么被师父杀得这么惨?”这位弟子抬起头,幸灾乐祸地问道。
  坐在他对面,刚才一直接受雁金准一指导的那位弟子几乎要哭出声了。
  “不知道为什么,师父今天好像心情不好,拿我出气似的……”他颤抖着声音说道。
  另一位弟子在内心里庆幸:幸亏今天陪雁金师父下棋的不是自己——使出全力的雁金师父实在太可怕了……
  
  雁金准一的棋室是雁金作为如今棋正社第一主将的身份象征。当年棋正社成立之时,六大高手在棋正社大楼内设置了一个独立的棋室,以最珍贵的棋具置放于内,作为棋正社内最正式的对局场所。棋室建成之后,六大高手约定,棋力最强者能得此棋室为私人棋室。自棋正社成立以来,这间棋室成为了棋正社首席棋手的权威象征,未得首席棋手许可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
  自从四大高手离去之后,棋力强于高部道平的雁金准一成为了这间棋室的主人。然而,棋正社如今已成了一具空壳,这间奢华的棋室也有数年时间纹枰虚设了,甚至雁金准一本人都很少再来这里。昔日六大高手心向往之的神秘棋室,如今却成了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
  若不是这个不知礼节的访客,雁金准一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会再走进那间棋室了。
  在走向棋室的这段短短的路程里,窗外太阳完全落山了,夕阳的色彩也渐渐消退了。
  黑夜已至。
  雁金准一在棋室外停下了脚步。
  有点奇怪。
  棋室内是有灯的。如今已经入夜,棋室内若不点灯便暗得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如果棋室内有人,这个人应当知道要点灯才对……
  可是如今棋室内没有一丝光亮传出来——一点也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雁金准一满腹狐疑,他静静地拉开了门。
  和式的木门紧贴着地槽拉开,发出陈旧的木头间相互摩擦的声音。这种锈蚀了一般的声音将棋室的宁静打破,却让阴暗的棋室内显得更加诡异惊悚了。
  雁金准一在门外张望,没敢立刻踏足进去。
  棋室里真的有人吗?
  走廊上的光亮照到了棋室里,一片漆黑的棋室里被拖出了一道长长的光亮。光照到尽头,那是棋室的窗户。看到那些窗户,雁金准一肯定是有人进来了。
  棋室的窗户过去无论何时都未曾把窗帘放下来过,因为棋室里本来就不大明亮。而如今,每扇窗户的窗帘都被放了下来,把窗外的光遮得严严实实,使得整间棋室陷入了深渊般的黑暗中。
  既然真的有人在里面,就不能站在门口了。
  雁金准一谨慎地提起腿,迈步向门内走了两步。他狐疑地在一片黑暗中四处张望,徒劳地试图找到棋室内的人在哪里。
  “谁在里面?”雁金准一小声问道,但在这个一切都被隐在黑暗中的棋室里,这句话显得异常刺耳。
  砰……
  棋座的方向传来了一声清脆的落子声。
  上品的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顶尖的木质棋盘将嘈杂的回声尽数吸走,只留下一声清晰而嘹亮的敲击,转瞬即逝。
  “上好的棋具。”一个苍劲的声音从那个方向传来。
  这声音……
  雁金准一突然如同雷击一般,呆立在原地,不敢移动分毫。
  “只不过,雁金准一……”苍劲的声音继续说道,“如此上好的棋具,为什么布满了灰尘?”
  这声音,如此熟悉,雁金准一一生一世也不可能忘记!
  然而……
  “你……你是……”雁金准一颤抖着双唇,几乎站立不住!
  不可能是他,二十六年前,雁金准一亲眼看到这个人死在自己面前!
  访客没有理会雁金准一。不久,从那个方向传来了摸索火器的动静。
  随着一声尖啸的摩擦声,一道微弱的火光从黑暗中腾起,像是暗夜天空中的一个星点。
  访客将火星凑向棋座附近的烛台。烛台很快被引燃,星点的微弱火光瞬间绽放出昏暗但清晰的焰舌。
  访客苍老的脸在昏暗的烛光下渐隐渐现。
  “好久不见了,雁金准一。”老人缓缓说道。
  看到这张脸,雁金准一再也站立不住。
  他猛地跪了下来,身体几乎匍匐到地板上!
  “弟子雁金准一,拜见师父!”
  
  高部道平结束了今天一天的财务核对,看向窗外,意外地发现天已经黑了。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作为一个棋手,过去他都是为了下棋忘了时间的,这次却是为了财务的核对……
  棋正社还能支持多久,他自己心里也没有底气了。
  走出办公的房间,他感到筋疲力尽,只想赶紧回到家中躺下。然而,猛然间一抬头,他却意外地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对面棋室的窗户隔着紧闭的窗帘透出幽幽的火烛光!
  雁金准一的棋室!
  不知道为什么,这束烛光让高部道平感到了一丝熟悉的感动。
  那里的烛光好多年都没有亮过了。
  自从六年前那场决战之后,雁金准一终于又振作起来了吗。
  想到这里,高部道平朝着棋室的方向走去。然而,走到一半,他突然停下了脚步。
  就这样进去吗?
  高部道平犹豫了一会儿,转过身,向大楼外走去。
  如果雁金准一又重新开始振作了,有一样东西他一定会感兴趣——
  吴清源挑战本因坊秀哉的棋谱!
  
  “二十六年前,我离开之后,谁做了本因坊的新任家主?”老人问道。
  他的声音如几十年前一样,威严而不可抗拒。
  雁金准一无法想象这样的情景,一个二十六年前在自己眼前死去的人,如今却坐在自己面前!
  他此时不敢出声回答,此刻不仅是因为恐惧,更是因为他深知那个答案是师父最不愿意听到的。
  “是不是田村保寿?”老人见雁金准一不回答,又问道。
  雁金准一深深地埋下了头。
  “他现在已经不叫田村保寿了。”雁金回答,“继任本因坊之后,他给自己改了名字。现在他叫作本因坊秀哉。”
  老人的脸上没有泛起一丝波澜,似乎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秀哉?”他缓缓咀嚼着这个名字,“我记得二十六年前,我是要你继任本因坊的。”
  那是雁金准一最不愿意回忆的一段时光……
  “师父离开后,田村保寿公然违抗师命争夺本因坊家主之位。弟子无能,输给了他。”寥寥数语,雁金准一却感到自己似乎说了一辈子。
  “你没有尝试夺回来?”老人又问道。
  “试过。”雁金紧紧咬住牙根,强忍着数十年积累下来的悲愤,“弟子败给田村保寿之后,退出棋界,隐姓埋名十三年,苦练棋艺。十四年前,弟子重回棋界,全力寻找机会再与田村保寿决一死战……”
  “可你又输了?”老人抢先问道。
  雁金准一稍稍哽咽了一下。
  “六年前,弟子作为棋正社第一高手,代表棋正社与身为日本棋院最强棋手的田村保寿进行了一次决战。那一战,弟子功亏一篑……”雁金准一喃喃道,“弟子如今已经老了,自认今生再无力胜过田村保寿了。”
  “以你的天赋,苦练棋艺十三年,最终竟还是胜不了田村保寿?”
  这个问题,却教雁金准一不知从何回答。
  “弟子无能,但田村保寿的棋力也已经今非昔比。如今的他有了一个前无古人的绰号……”
  雁金准一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
  这个绰号说出来,如果按照师父的脾气,恐怕是要大发雷霆的……
  “什么绰号,说出来。”老人问道。
  雁金准一不得不鼓足勇气了……
  “报纸上管他叫做‘不败名人’……”
  果然如雁金准一所料,老人面色突然凝重下来!
  自古以来,“名人”之位就是棋界的至尊王座,能登顶名人之位的棋手都是旷古烁今的大棋豪。而田村保寿,如今竟敢号称为“不败名人”,简直就是将几百年来的历代棋豪不放在眼里!
  何况,眼前这位老人,雁金准一的恩师,本因坊家的前任家主,正是田村保寿之前最后一位夺取了“名人”称号的前棋界第一高手——本因坊秀荣!
  雁金准一静静咬着牙,等待着承受师父令人胆颤的怒火。
  然而,沉默了很久,雁金准一迟迟没有听到师父的怒吼声。他鼓足勇气抬起头,却发现秀荣的面色竟然渐渐舒缓下来!
  “看来田村保寿果然是一个绝顶奇才。”秀荣缓缓说道,“你输给他,不算丢人,无需自责。”
  雁金准一大惊失色。
  秀荣师父从来都不喜欢田村保寿,甚至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当年重病在床,门下弟子数人围坐身旁,秀荣也单单指明不想见到田村保寿!
  如今,这句话竟从师父口中说出,简直叫雁金准一不敢相信。
  然而,这个人音容相貌,甚至举止体态都与雁金准一脑海中二十多年前的恩师毫不相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师父,这二十多年你在何处?”雁金准一终于将这句话问了出来。
  秀荣默然半晌。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没有死?”秀荣反问道。
  雁金准一慌忙将头埋下,迟迟不敢抬起。
  “时机到时,我会告诉你其中原委的。”秀荣答道,“但是现在还不行。”
  雁金准一不敢多问。即使这个人是假的,但他的音容相貌和自己的恩师一模一样——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自己恩师的面前放肆。
  “雁金准一。”秀荣突然唤道,“你如今棋力如何?”
  “回师父的话,弟子在棋正社受八段免状。”雁金恭敬地答道。
  “我上次与你对弈,棋份如何?”秀荣又问道。
  雁金准一一愣:那可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弟子受师父二子。”雁金准一答道。
  秀荣将棋盘上的棋子拂去。
  “摆上两粒黑子。”秀荣慨然道。
  雁金准一心头一震!
  他抬起头,看到师父的神色与二十多年前一模一样——面色凝重,双眉微锁。那是秀荣面对重大对手时才会有的表情!
  难道是师父要试我的棋力……
  
  夜晚东京的街道上看上去显得萧条了不少,也许是因为冬寒正浓的缘故吧。
  高部道平拉紧了自己的风衣,十一月的寒风已经显得十分刺骨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气太凉的缘故,高部道平走了很久,竟没有看到一个报童。早知道如此,早晨的时候就该找个弟子先买下一份报纸才对。
  看来今天的报纸又是到了中午就被抢购一空了。高部道平默默寻思道。
  最近几个月来报纸总是卖得很好,尤其是独家报道了“名人胜负赛”的《读卖新闻》。每到登载棋局进程的那天,《读卖新闻》总是卖到脱销。
  高部道平感到走得有些累了,于是他决定放弃找报童的努力,转头回家去了。
  雁金准一若真的想了解这局棋,也许不用我费心为他准备报纸。如果他还是不想理会与本因坊秀哉有关的任何消息,那么即使我真的替他买来了报纸他也不会看的。何况,早在这局棋开战之初,雁金准一就与高部道平定下了君子之约:棋正社内不准探讨秀哉的棋局。
  只不过,高部道平自己内心里多少仍然有些好奇——据说19岁的天才吴清源竟然将“不败名人”本因坊秀哉逼入了苦战!
  这究竟会是怎样的一局棋呢?
  高部道平想到这里,笑着摇了摇头,试图赶走这些恼人的思绪。
  走了一会,他感到实在有些累了,于是在街边找了一个长椅坐下。
  冬天的夜来得很快,现在路边的街灯已经全亮了,整条街道上陷入了暗黄的灯光内,与寒风的气息相得益彰。
  孤独的夜晚。
  猛地一阵风骤起,一张报纸随风飘了过来,轻轻地砸在高部道平的肩膀上。
  高部道平有些厌恶地将随风飘来的报纸抓在手中,正准备扔出去让它继续随风飘走。
  然而,这时候,有奇怪的笑声随着风一并传了过来——那是一种绝望、凄凉但又有些癫狂的笑声。
  而且这笑声,在高部道平听起来似乎有些熟悉,只不过一时想不起来是谁的笑声。
  高部道平循声望去。
  他看到一个苍老的背影沿着街道向远处走去,一边走一边笑着,像是个疯子。披头散发,衣着凌乱,看上去应当是个乞丐。
  高部道平看着这个背影,仔细回想了一阵,确定自己应当不认识这个人。紧接着,他发现这个乞丐手中拿着的几张报纸,正被寒风向后吹去,猛地又有一张被吹走,向着高部道平飞过来。
  这一张擦着高部道平的风衣一瞬而过,飞向了寒风的前方。
  一个乞丐而已……
  高部道平转过头,无意间看向自己手中抓着还未扔走的这张报纸。
  《读卖新闻》!
  高部道平眉头一颤,本来打算松开的手突然又将报纸捏得紧紧的。
  报纸上登载着密密麻麻的棋谱!
  路灯下,高部道平缓缓站起身,回头向棋正社走去。他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了。
  
  随着一声清脆有力的落子声,整个棋室陷入了一片沉寂。
  雁金准一喘息未定。
  本因坊秀荣皱着眉头。
  全局落定,雁金准一的黑棋三目险胜。
  “你变强了很多。”秀荣缓缓说道,“这二十多年,你果然一直在努力。”
  然而,雁金准一似乎没有听到这句话,只是呆呆地望着棋盘,一动不动。
  以雁金准一今时今日的棋力,若与二十多年前的本因坊秀荣对弈,应当是几乎可以分先对弈的,毕竟雁金准一如今已经远远不是当年的毛头小子了!
  然而,面对自己面前的对手,真正的前任名人本因坊秀荣,雁金准一受二子竟然陷入了如此苦战,使尽平生所学才仅仅一目险胜!
  雁金准一一步一步地回味着秀荣刚才的每一步棋……
  如果眼前这个人真的是本因坊秀荣,那么毫无疑问,这二十多年来秀荣的棋艺一定也在进步!
  “雁金准一。”秀荣的语气突然严肃了起来,“田村保寿如今的棋力,能够让你二子吗?”
  雁金准一突然浑身一震,如同被人从梦中惊醒。
  田村保寿,我毕生的死敌!
  “必定不能。”雁金准一俯身道。
  然而,秀荣却紧紧皱起了眉头 。
  “雁金准一,师父有一件事想求你。”秀荣说道。这次秀荣的语气听上去竟毫无威严,简直如同一个行将就木的病人!
  雁金准一抬起头,看到秀荣的眼中简直毫无生气!
  “师父想求你……”秀荣缓缓说道,“退出棋界。”
  晴空霹雳!
  雁金准一不敢相信,直直地望着师父的脸。
  棋室内沉寂了片刻,如死一般的寂静。
  “为什么?”雁金准一用微弱到几乎自己也听不清的声音问道。
  秀荣竟惨然笑了……
  “有一件超乎你想象的事情正在发生……”秀荣说道,“棋界将会迎来一场其所谓有的大灾难。在我看来,当今棋界没有一个人有能力阻止这场灾难的发生,即使是田村保寿恐怕也不行。”
  秀荣突然站起身子,开始整理自己的衣着,看上去似乎是要准备离开了。
  “雁金准一,若你想活下去,就要尽快退出棋界。”秀荣几乎是用命令的口吻说出了最后这句话。
  雁金准一不敢相信这一切,他还想问得更细致,但是秀荣突然打断了他正要说出口的那句话。
  “替我把门打开。”秀荣说道。
  雁金准一话到了嘴边,却硬硬地让秀荣给顶了回去。然而,师父有命,雁金准一不敢不从。
  他站起身,恭敬地向后退到门边,缓缓将门拉开。
  门外,是惊诧的高部道平,穿着风衣,像是刚从外面回来。
  两人四目相对的一瞬,互相愣住了。
  高部道平尴尬地笑了起来:“我刚准备敲门,你就要走了?”
  雁金准一不知该怎么回答,于是回过头看向师父。
  棋座旁的烛火一隐一现,棋座上光影交错,然而根本看不到本因坊秀荣的人。
  雁金准一满腹狐疑,不知所措。高部道平感觉到一丝不对劲,于是试探地问道:“棋室里还有别人吗?”
  雁金准一一惊,有些慌张起来,张着嘴巴干涩地发出声音,却说不出一个字。
  高部道平感到有些不安,于是顾不得雁金准一,强行冲进棋室,猛地将棋室的窗帘全部打开。
  窗外月亮和街灯的光亮照进了棋室,原本幽暗的棋室内顿时显得光明了许多。
  然而,雁金准一感到了深深的恐惧——棋室里没有别人,刚刚与自己对弈的本因坊秀荣竟凭空消失了!
  高部道平也有些不知所措。
  “雁金君,你怎么了?”
  雁金准一惊魂未定,只是指着棋座的方向……
  “刚才,我见到了秀荣师父!”
  秀荣?
  高部道平看着雁金准一,满脸的质疑。
  “本因坊秀荣名人?他已经仙逝二十多年了,当年你亲眼所见……”
  “不可能,我还与他对弈了一局,棋局现在还摆在棋座上!”
  高部道平听毕,径直向棋座走去。然而,看到棋座,高部道平便停下了脚步。
  雁金准一紧张地注视着高部道平,期待着他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高部道平默默抬起头,看向雁金准一,眼神中竟透出一丝悲悯!
  “雁金君,你自己来看看吧……”他说道。
  雁金准一恐惧地向棋座走去。然而,当他看到棋座的时候,仿佛整个人的灵魂都被抽走了一半,瞬间失去了全身的力气,跌坐到了地上。
  棋盘上一个棋子也没有,盘面上甚至落满了灰尘!
  刚才的一切,难道都是幻觉?
  高部道平弯下身子,将雁金准一搀起来。
  “雁金君,你只是太累了,这几天好好休息一下吧。”
  一边说着,高部道平一边悄悄将报纸藏进了风衣口袋里。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9 14:18

四 引退的新初段


  
  “我输了。”关山利一默默低下了头。
  白棋206手一落,关山利一的黑棋中腹大龙就再无活路,全军覆灭了。
  对面的少年也低下头。
  “多谢指教。”他用听不出地区口音但显得有些不够标准的日语说道。
  “吴君,你的日语口音太奇怪了……”关山利一埋怨道。
  对面的少年腼腆地笑了。
  “不过恭喜你。”关山利一继续说道,“赢下这一局,今年秋季手合赛的冠军归属就终于揭晓了,是你,来自中国的天才少年吴清源啊。”
  关山利一听到对面传来了苦涩的笑声。
  “也许有更多人都希望是生在日本的木谷实吧。”吴清源叹道,“毕竟,这里是日本棋院,我还是不那么受欢迎的吧。”
  关山利一微笑着不作答,低下头收拾棋子:“我们一会儿去休息室慢慢复盘吧。”
  吴清源点头默许了。
  
  1933年,11月30日,日本棋院秋季大手合最后一轮,吴清源五段中盘击败关山利一四段,力压木谷实五段勇夺秋季大手合冠军。
  这一年报纸上热炒的手合赛中日对抗以吴清源获胜告终。只不过,棋院内部的棋手都知道,所谓手合赛上的中日对抗只是报纸上宣传的噱头而已,木谷实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和吴清源争第一,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如何试验他的新布局战法……
  吴清源与关山利一这一局结束得很快,中腹的大会战中吴清源表现得精彩异常,关山利一可以说是完败了。
  难以置信。关山利一在心底默念道,吴清源今年还只有十九岁,而自己比他年长了七年。
  这个中国来的神童将来会创造出怎样的神话呢?
  到了休息室门口,关山利一打开大门,却意外地发现竟然有人比他们更早结束棋赛,已经在休息室里坐着了!
  既然有人可以这么快结束棋局,那么不用猜也知道:这个人要么是吴清源的师兄桥本宇太郎,要么是桥本宇太郎的对手。
  这一次,是桥本宇太郎——他又速胜了他的对手了。
  发现吴清源和关山利一进门,桥本宇太郎从摆开的棋局中暂时脱出神来,微笑着看向二人。
  “谁赢了?”桥本宇太郎笑道。
  关山利一尴尬地看向吴清源,却发现吴清源也腼腆地把头低着,似乎比关山利一本人还要尴尬——他毕竟还是个羞涩的孩子啊。
  关山利一抬起手,指了指吴清源,算是回答了桥本宇太郎的问题。
  桥本宇太郎爽朗地大笑起来:“关山君,输得这么快可不像你的风格啊。”
  这倒是实话,关山利一本是个长考派棋手,每一步都反复斟酌最终才落子,所以下棋很慢。只是这局棋,吴清源下得太快了,把关山利一也带着一起飞速下完了……
  关山利一嘴上可不服气:“桥本君可是一贯地快啊,是因为棋下久了膝盖跪着疼吗?”
  桥本宇太郎又是哈哈地大笑起来。
  桥本宇太郎是日本棋院里出了名的快棋手,下棋从来都是落子如飞,才华横溢。但是他并不是因为对棋局不做判断胡乱下棋才下得快的,而是因为他有一种奇异的天赋,只用在棋盘上扫一眼就能预知棋局未来的走向,甚至在中盘就能迅速判定终局双方目数的细微差距。正是由于这样特异的天赋,桥本宇太郎下棋往往赢得快,输得也快,甚至常常在大家都不能理解的地方投子认负——并不是因为没有毅力,而是他早已经先于别人判定这局棋必败了。
  桥本宇太郎的这种天赋实在太过特异了,甚至有传言说他是因为小时候身体瘦弱,无法忍受长时间跪坐而有意练就了这一身本领。
  “师兄,”吴清源向桥本宇太郎问道,“你的对手呢?难道不来复盘吗?”
  桥本宇太郎得意地笑道:“已经复盘结束,他先回家了。”
  吴清源和关山利一在心底暗暗称奇。
  “那师兄怎么不回去休息?在等谁?”吴清源又问道。
  “等着木谷实。”桥本宇太郎答道,“我想看看这一轮他又下出什么样的棋来。”
  “那我陪师兄一起等吧。”吴清源说道,“我也很想看看。”
  “还有我。”关山利一一边找了空闲的棋座坐下,准备和吴清源的复盘,一边说道,“只不过,我们应该要等很久吧……”
  三个人在休息室里哄然大笑。
  
  木谷实和关山利一二人同在铃木为次郎门下。虽然木谷实年龄比关山利一小,但是木谷实入门更早,关山利一从关西来到东京拜入铃木为次郎门下的那年,15岁的木谷实已经成功入段了。六年前的院社争霸战,年仅18岁的木谷实横空出世,九战九胜,直到第十战才终于被棋正社总帅雁金准一击败。几乎可以说是天才少年木谷实一个人击败了整个棋正社,使得棋正社从此一蹶不振,而日本棋院则转危为安。
  这一年,日本棋院的英雄木谷实又成了整个棋院瞩目的焦点,因为他的全新战法。
  这一年的秋季手合赛,每一轮木谷实比赛结束都会有无数人围在休息室等着看木谷实的棋局复盘。只不过,大家通常都要等到最后——木谷实和关山利一师出同门,下棋的风格也如出一辙——
  出奇的慢。
  如果说桥本宇太郎是那种下完一局棋之后规定用时通常还有一半空余的棋手,木谷实则完全是另一个极端:不把规定用时甚至读秒机会用完绝不结束棋局……
  时间还很富裕,吴清源和关山利一可以慢慢复盘等着木谷实出来。
  “不过我猜测今天也许木谷君会出来得稍早一些。”桥本宇太郎说道。
  吴清源和关山利一茫然不解。
  “本来今天按照原先棋院排定的对阵顺序,应该是关西的久保松老师迎战木谷君。”桥本宇太郎继续说道,“但是很奇怪,久保松老师昨天通知棋院,说关西棋界出了大事,所有关西棋手都不能出席东京的手合赛了。”
  关西棋界出了大事?
  “那今天木谷君的对手是谁?”
  “关西棋手不能出席导致低段组也有几个棋手这一轮没有对手,所以棋院安排这几名棋手随机配组,多出的一个被破格提拔到高段组暂时作木谷君的对手。”桥本宇太郎解释道,“听说是一个叫做山本信男的新初段,棋份是木谷君让二子。”
  “看来今天木谷君这局棋的观赏性恐怕不如以往了”关山利一取出棋子,正准备开始和吴清源复盘,“毕竟是让子棋,下法会有些变化吧。”
  “还是等着看吧。”吴清源微笑着坐到了对面,“对了,师兄,久保松先生说的‘关西棋界出了大事’,具体是什么事情呢?你有什么消息吗?”
  桥本宇太郎摇摇头,但他多少知道一些线索,只不过支离破碎,拼不出一个完整的故事来。
  桥本宇太郎正打算把这些线索讲出来大家一起猜测一下,但一阵急促的开门声打断了桥本宇太郎的话头。
  休息室的门突然被打开了。
  三人向门口望去,全都愣住了——
  木谷实来休息室了!
  最先做出反应的是桥本宇太郎,他正打算调侃木谷实一句——自木谷实出道以来,这恐怕是要创造他结束最快棋局纪录的一局棋吧。
  然而,桥本宇太郎的这句话还没成型,木谷实就已经快速地走了进来,慌张地找到了一张空余的棋座,像是出了什么急事似的。
  紧接着,关山利一似乎也反应过来了:“木谷君,赢了吗?”
  然而木谷实似乎完全没有听到这句话,只是一脸焦急地朝着空闲的棋座跑过去。
  木谷实如此慌张,让三个人诧异不已。
  莫非对局的时候出了什么意外?
  “你们快过来。”木谷实一边仓促地打开棋盒,一边对三人焦急地唤道,“快来看看这局棋,我看不明白!”
  木谷实看不明白的棋?
  三人一惊,紧接着纷纷反应过来,赶紧聚到了木谷实的棋座边。
  这是一局让二子棋,棋局开始前棋盘一对对角的星位上已经摆上了黑子。随后,木谷实取出白子,落下了本局的第一手棋——左下角星位。
  木谷实的棋下在星位对于休息室内的另外三个人来说一点也不陌生,所谓木谷实的新布局战法正是以星位布局为特点的。即使木谷实不摆出来,大家也都能猜得到这局棋木谷实第一手会这么下。
  然而,紧接着木谷实落下了对手的第一手,这一手棋顿时令吴清源等人陷入了巨大的震惊中!
  这一步棋,山本信男选择了挂角。但是,常见的挂角招法,要么在敌子小飞的位置上挂角,要么在敌子一间拆的地方,也有在大飞位或者隔二路拆的位置轻挂的招数。不论哪种挂法,这里挂角的棋子为了今后的发展都会选择在棋盘三线或者四线的位置。
  但是,山本信男的这一步挂角,挂得十分奇怪——挂在了二线!
  二线的小飞挂!
  几乎就贴着棋盘的底边,冲进了白棋的阵地!
  这是前所未见的下法,不用说木谷实,在场任何一个人见到了这样的招法大概都会吓一跳吧。
  “你们觉得这步棋是怎么回事?”木谷实就此停下,向众人问道。
  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从何开口。
  挂角的棋子是棋局布局阶段一切战术的源头,这粒棋子的位置直接关系到今后的发展。为了有利于今后的展开以及限制对手的发展,这粒棋子无论如何也应该放在更加高一些的位置上,几乎贴在棋盘底线上的棋子怎么看都像是一粒死子……
  山本信男虽然只是初段,但毕竟也是职业棋手,为什么会下出这么一手棋呢?
  过了一会儿,素来以才思敏捷著称的桥本宇太郎伸手取出了一粒白子——他似乎想到了什么。
  不一会儿,桥本宇太郎摆出了一个变化图……
  这个变化图中,桥本宇太郎假定白子从上方将这粒黑子罩住。看起来这粒黑子似乎是羊入狼口,在劫难逃了。
  然而,下一步黑军点入三三——这一招点三三,恰如一条潜龙抬起了头,黑棋的生路顿时豁然开朗,整个角地尽收囊中!
  木谷实皱着眉头,吴清源和关山利一若有所思。
  紧接着,桥本宇太郎收起棋子,又摆出了第二个变化图……
  这一次,桥本宇太郎假定白子为保护角地,忍让地尖退一步。然而,紧接着,黑棋下一步从边上大飞起,整个边上顿时成了黑军开阔的阵地,远远地与座子黑星遥相呼应,整条边上的黑阵呼之欲出!
  吴清源与关山利一大惊失色!
  木谷实静静看着。
  不愧是桥本君,这么快就发现了这步棋的妙处。木谷实在心底暗暗叹道。
  这样一步棋,要么挖去白军唯一的阵地,要么筑起一片边上军阵,虽然看起来并不起眼,但是实在是一招以静制动的强手啊!
  “这步棋下早了。”桥本宇太郎喃喃地说道。
  众人一惊,看向桥本宇太郎。
  桥本一边收起变化图,一边在棋盘上比划着:“这步棋看上去似乎两边都可以有利可图,但是从挂角的效果上而言,并不比传统的小飞挂或者高挂的下法高明多少,甚至多少有些损失。细细品读,其实这步棋充其量只是一种十分新鲜的招数而已,这时候用出来华而不实,没什么用处。”
  确实,细细看起来,这步棋就如同给了黑棋一个支点,搭了一个小小的杠杆,白棋压住一头,另一头就会翘起来,怎么看都是白棋受损失。然而,其实用一般的挂法,只要运用得到所能得到的利益也许在这个支点之上,这个支点位置毕竟太低了。
  “可是。”桥本宇太郎继续说道,“如果先在外围限制了白棋的发展,然后再施展出这一招,这步棋的威力可就不容小觑了。”
  木谷实听到这句话,眉头皱得更深了。
  桥本宇太郎说得很对,这也是木谷实对局时心中所想的。幸亏这步棋对手下得太早了,让木谷实被对手钻了空子之后还有机会腾挪开来获得更多的利益以弥补损失。如果对手真如桥本宇太郎所说,先在外围将白棋困住,再从内部施展出这样一招釜底抽薪的妙手,白棋恐怕就要陷入绝境了。
  “如果是你们,这步棋你们怎么应?”木谷实问道。
  吴清源率先取出了一粒白子——小尖,从正上方贴住黑子。
  木谷实等三人细细品味一番,紧接着纷纷恍然大悟,不仅在内心里暗暗称绝!
  黑棋上一手之妙,就妙在以静制动,以柔克刚,一旦白棋发力就会被黑棋借力打力,将难以获得好处。然而,吴清源这一手解招,比黑棋更加精妙,堪称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黑子等着白子活动,白子偏偏也不发力,只是从上边静静压住黑军,将发力的权力又静静甩回给了黑棋!
  这样一来,黑棋若如先前一样冲进角地点入三三,白棋就破坏黑棋角地的形状;黑棋若向外展开往边上发展,白棋就破坏黑棋边上的阵型。而白棋压在黑子上的这一军,恰恰就处在这两个战术的中间点上,像两个方向上出兵都十分便利,这下子竟反而让黑棋显得左右为难了!
  既然对手设了一个杠杆让我砸两边,我就偏偏把锤子放在杠杆的正中间,哪边翘起来我就砸哪边!
  妙!绝妙的应手!天才的设想!
  “但是,如果对手真的像桥本师兄所说的,现在外围埋伏子力,再施展出这一招,恐怕我这一步也未必能够克制对手了。”吴清源说道。
  三人默默点头。
  “木谷君,”关山利一说道,“你是怎么应的?”
  木谷实默默取出棋子,轻轻从角空的方向上靠住了黑子。看起来,似乎白棋是要死守角地。然而,随后的几步棋,双方在角地展开了贴身肉搏战,木谷实竟又轻易地弃子腾挪,将角地拱手相让。但细细看去,三人心底也暗暗吃惊:虽然木谷实将角地让出,但是在刚才的战斗中,木谷实已经将黑棋的外围封住,转眼间展开了一支面对中腹的强军!
  这一场转换,怎么看都是黑棋不利。
  随后,木谷实没有停下,继续摆了下去。双方毫无意外地在几个角上各自划分疆域。眼见布局结束,白棋外势雄厚,木谷实基本确定了足以扭转让二子劣势的发展空间,可以算得上满意。
  尽管这局棋还远远未分出胜负。
  然而,木谷实突然停了下来。
  “他就在这里认输了。”木谷实冷冷地说道,听上去似乎直到现在仍然不敢相信这一切发生了,心里隐隐有些愤恨似的。
  另外三个人全都愣住了。
  认输了?棋局才开始了四十多手而已!
  “桥本君,这可真像是你干的事啊。”关山利一打趣道。
  然而,桥本宇太郎此刻却一脸严肃:“就算是我,至少也要等到中盘之后才能看清局面确定胜负。世界上没有布局刚结束就必败的棋局,这局棋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认输啊!”
  尤其是,这个新初段能够下得出二线挂角的那一步妙手,无论如何也不像是如此不成器的角色啊……
  “认输的时候,他哭了。”木谷实继续说道,“然后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看起来是不愿意来复盘了。”
  这可是一件十足令人诧异的事情。
  正在这时,休息室的门口又响起了急促的开门声。
  “快到洗手间来!”一个刚结束棋局的棋手将脑袋探起来,“有人在洗手间割腕了!”
  四人大惊,立刻朝门外飞奔过去。
  
  1933年11月30日,日本棋院秋季手合赛最后一轮,被临时调入高段组的新初段棋手山本信男被发现在洗手间内割腕自杀,及时被结束比赛的棋手发现,经抢救得以生还。其自杀动机不明,当时为一大悬案。
  出院一个月后,山本信男突然宣布以十六岁的年龄永久退出棋界,一时间棋界大哗。
  “您好,请问山本君在吗?”
  “你们是……”山本信男的母亲看着眼前两个少年,不知为什么竟紧张地用双手牢牢顶住门板,随时准备将门用力关上。
  “我叫桥本宇太郎。”年长的少年说道,“这位是吴清源,我们是山本信男在日本棋院的朋友。”
  山本的母亲,这个脸上布满泪痕的中年女人又一次流出了浅浅的泪水。
  “我的儿子为什么会割腕?”她轻轻地问道,双手仍然牢牢顶住门。
  “这正是我们今天想来问的。”桥本宇太郎说道。
  
  山本信男是一个眼神有些呆滞的男孩,看上去总是显得无精打采。现在他整天坐在家中床上,望着窗外,更像是一个失去了魂魄的人。
  吴清源和桥本宇太郎对视一眼,两人都在犹豫着怎么开口。
  “山本君,”桥本宇太郎轻声说道,“我和吴君看过你与木谷实的那局棋,你下得很有才华。”
  桥本宇太郎原本想用这句话来缓解气氛,吸引山本信男的注意。然而,实际情况是山本信男的身体抽动了一下,似乎是在抽泣……
  “我们想知道,你为什么要退出棋界?”桥本宇太郎尽量小心地问道,“你的棋很独特,何况你现在还很年轻,你将来将会非常出色的,为什么要就这样放弃呢?”
  山本信男的眼睛仍然望着窗外,毫无神采,如已死一般。
  桥本宇太郎和吴清源面面相觑,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
  尴尬的沉默持续了一会,山本信男突然主动开口了。
  “你们觉得对木谷实那局,我下得好吗?”
  桥本宇太郎听到山本开口,终于松了一口气:“以初段的棋力而言,下得十分出色,让人印象深刻。”
  “你说的是我的第一步棋,是吗?”
  “是啊,那一步棋不落俗套,想法十分新鲜,真是一招妙手……”吴清源也说道。
  “可是……”山本信男突然打断了桥本宇太郎,“那一步棋不是我想出来的。”
  吴清源和桥本宇太郎顿感愕然。
  “那一轮手合赛开战前,我在茶楼遇到了一个古怪的棋手。”山本信男说,“他带着黑纱斗笠,整张脸都被遮住。他和我赌了一局棋,我输了……”
  “时不时都会有些业余豪强战胜职业棋手的啊。”桥本宇太郎说道,“当年的棋圣本因坊丈和还曾经被一个武士杀得屡战屡败呢,可是最后丈和以此激励自己,刻苦提高棋艺,最终登上了名人之位!山本君,你当以先辈为师啊。”
  山本信男转过脸,看向桥本宇太郎。
  那张脸上,几乎丝毫看不出表情来!
  “桥本君,我问你。”他冷冷地说,“假如当年丈和名人是被一个业余棋手让子击败的,他还能激励得了自己吗?”
  桥本宇太郎暗暗有些吃惊。
  “山本君,你被让了几子?”桥本宇太郎小心翼翼地问道。
  山本不回答,只是看着他。
  “二子?”桥本问道。
  山本轻轻摇摇头。
  “三子?”桥本又问道。
  山本仍然摇摇头。
  “四子?”桥本宇太郎几乎不敢相信。
  山本伸出自己的左手,张开了五个指头……
  “五子。”他淡淡地说道。
  不可能!桥本宇太郎几乎感到坐立不住……
  对一个职业棋手,竟能让得了五子,这绝无可能!
  “那步棋是他对我下出的,我面对这步棋完全不知所措,最终全盘崩溃……”
  山本信男的语气中,潜藏着深深的恐惧。
  “只是输了一局棋,为什么要自杀?”吴清源突然说道,乔本宇太郎发现吴清源眼里噙着眼泪,“这次输了,下次也许还能赢回来。就因为输了这局棋,你就要割腕?”
  “我和他打了赌!”山本突然提高了声音,像是暴怒了,但是身体很虚弱,因此声音仍然显得有些沙哑,“那局让五子棋,是我和他的赌棋,赌注是我的命!”
  吴清源愣住了,脑中突然一片空白……
  “山本君,”桥本宇太郎说道,“请将那局棋摆给我们看!”
  山本转过头,又重新看向窗外。
  “你们回去吧。”他说道,“我今生今世不会再碰棋子……”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9 14:19

五 躲在暗处的敌人


  
  1934年正月,刚从山本信男家出来的桥本宇太郎和吴清源静静回想着刚才山本信男所说的话,步履沉重。
  “看来坊间的传言是真的。”桥本宇太郎开口说道,“真的有一个蒙面的棋手在东京四处挑战,现在竟然已经找到了职业棋手头上来了……”
  他能感觉到事态的严重程度:如果这个棋手真的如坊间所说,是以全部身家甚至性命与人赌棋的,那这个人就不能被放任不管了。
  何况,这个人竟然能让五子击败身为职业棋手的山本信男,棋力绝不可小觑,甚至极有可能就是棋院内部的高手。一旦问题出在日本棋院内部,那就是耸人听闻的大丑闻了。
  日本棋院内有如此棋力却又如此无视棋道的棋手,会是谁呢?
  “师兄,还是回去找濑越先生商量吧。”吴清源说道,“恐怕只有濑越先生能解决这件事。”
  
  濑越宪作是日本棋院内的顶尖高手,受七段免状。同时,濑越宪作也是吴清源和桥本宇太郎的师父。
  在日本棋院,濑越宪作德高望重,被认为将是本因坊秀哉之后的下一任理事长。日本棋院的主要资助人大仓喜七郎男爵对濑越宪作非常器重,因为濑越宪作除了棋艺高超之外,还拥有极优秀的政务处理能力,被视为日本棋院军师式的人物。数年前的院社争霸战,正是濑越宪作非凡的调度运作才能帮助日本棋院瓦解了棋正社六大高手的联盟,从而使得新生的日本棋院转危为安,并最终获得了院社争霸战的胜利。
  如今棋界出了大事,放眼日本棋院,唯有濑越宪作是最值得信任的人。
  “事情若果真如山本信男所说,我和吴师弟都认为坊间传言必定是真的。”桥本宇太郎对濑越宪作说道。
  濑越宪作陷入了沉思。
  濑越宪作家的会客厅里一时陷入了沉寂,桥本宇太郎跪坐在蒲团上,静静等待着身前的濑越宪作开口回应。
  而濑越宪作将双手插在和服袖口里,深深地皱着眉头。
  “我想不通这个人的动机是什么。”濑越宪作说道,“想不通他的动机,就预测不了他下一步的行动,更无法猜测他的身份。”
  “弟子认为,这个怪人的目的恐怕在于破坏日本棋院的威望。”桥本宇太郎说,“他的棋力一定不是一个普通的业余棋手,甚至有可能藏在日本棋院。实际一旦成熟,他会想办法透露出身份,将日本棋院卷入风暴当中,然后争取让棋院难以为继……”
  “他的目的恐怕不是日本棋院。”濑越宪作淡淡地说道。
  桥本宇太郎一愣。他认为,自己的推断几乎就是最合理的逻辑了,甚至他已经快要把这件事的幕后主使人说出来了——棋正社总帅,雁金准一!
  与日本棋院有如此深仇大恨,要将棋院置之死地的,必定是棋正社!
  “弟子不解。”桥本宇太郎说道,“在东京棋界闹事,其目标除了日本棋院还能是什么?”
  “我目前还不知道,但我几乎可以肯定对方不是冲着棋院来的。”濑越宪作说道,“因为在关西,那里也出现了带黑纱斗笠的怪人,对方直接向吉田塾挑战了……”
  桥本宇太郎一惊。
  吉田塾与东京茶楼不同,那是堂堂正正的棋手场所,更是关西棋界不可侵犯的圣殿之一。若真有人敢去那里挑战,那就是在挑战整个关西棋界。
  吉田塾并不是日本棋院管辖范围内的机构,这并不算是向日本棋院挑衅。但是吉田塾的弟子几乎全都参加日本棋院的手合赛,二者关系密不可分,因此借机离间吉田塾与日本棋院的说法也毫无可信度。
  既然目标不是日本棋院,那这个人的目标是什么?
  “莫非,他是在找某个人?”桥本宇太郎又猜测道,“他是在试图挑战某个高手,并为此造势?”
  “如果是这样,他不应该遮住自己的脸,而应该尽可能让别人记住他是谁。”濑越宪作说道。
  师父的质疑又是如此无懈可击,看上去桥本宇太郎的推论又一次被推翻了。如果对手真的是想挑战某个人,这种偷偷摸摸的做法也实在不符合常理。
  “那……师父认为……”桥本宇太郎试探性地问道。
  “我怀疑,这个人是想要挑战整个棋界。”濑越宪作皱着眉头,低声说道。
  桥本宇太郎的第一反应是荒唐无稽——挑战整个棋界,能得到什么好处?
  然而,紧接着,桥本宇太郎又感觉到,濑越宪作的猜测是唯一能够解释到目前为止这个怪人一切行为的说法:他四处挑战,以全部财产甚至性命作为赌注强迫对手使出全力,是为了摸清东京棋界的深浅;他的挑战对象没有任何规律,像是在随意寻找敌人,这是因为他还没有找到真正要挑战的目标;他遮住脸,是因为不想过早暴露自己的身份,使得自己在暗处,而整个棋界都在明处……
  唯一无法解释的,是这个人挑战棋界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如果濑越宪作的猜测是正确的,那么这个动机就是整个事件的关键所在。
  桥本宇太郎正要多问几句,会客室的门突然被拉开了——是濑越夫人。
  “铃木先生来了,正在外面等着。”夫人说道。
  濑越宪作微微点点头。
  “桥本,今天我们在这里说的话,暂时不要对别人说,以免生乱。”濑越宪作低声嘱咐道,然后微微扬起手,示意桥本宇太郎离开。
  桥本宇太郎恭敬地向师父行礼,起身离座。然而,刚走出会客厅大门不远,桥本宇太郎看到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
  棋正社总帅雁金准一!
  桥本宇太郎大惊,愣在原地一时手足无措。
  此时雁金准一正在木谷实的师父铃木为次郎的陪同下坐在会客室外等待着!
  当年院社争霸战时,桥本宇太郎代表日本棋院登场之后连胜两局,第三战便遇到了雁金准一。雁金准一利用当是桥本宇太郎年级尚轻,经验不足的缺陷,展开了心理战攻势,成功打乱了桥本宇太郎的节奏,轻松获得大胜。其情其景,至今桥本宇太郎仍然时时谨记,视为平生一大教训。
  如今,这个仇人就坐在自己面前!
  雁金准一似乎也突然回过神来,看向桥本宇太郎。
  “桥本君?”他微微笑着,看上去似乎对过去的事情没什么印象,只记得这个对手的长相而已,“数年不见,别来无恙啊。”
  桥本宇太郎定了定神。
  “不知棋正社总帅驾临日本棋院理事家中所为何事,莫非棋正社打算并入日本棋院了?”
  雁金准一身边的铃木为次郎如遭雷击一般,被这句话吓得面无人色。
  “桥本君,长辈面前不要放肆了。”铃木为次郎低声劝道。
  然而,雁金准一仍然笑着,似乎对桥本宇太郎刚才那句话毫不在乎。
  “你别忘了,我与你师父十几年前就是好友了。”雁金准一淡淡地说道,“我只是来探望旧友而已。”
  
  雁金准一最近变得很是奇怪,这是高部道平和棋正社所有弟子共同的结论。
  自从那次雁金准一声称自己看到了秀荣之后,他整天把自己关在棋室里,除了吃饭几乎寸步不离。高部道平曾经在棋室外偷看过,然而他发现雁金准一似乎对于清洁棋盘有了独特的癖好,每摆完一局棋就要细致地将棋盘和每一个棋子精细地擦拭一遍——这是通常要学徒去做的事情,以雁金准一如今的身份和地位,只要在棋正社里找一个小童吩咐一声就行了……
  吃饭的时候,高部道平曾经多次找到雁金准一,提醒他注意休息。然而雁金准一似乎连魂都没了,只是目光迷离,紧锁眉头,似乎在苦苦思索某一着棋,有时竟会突然放下才吃了几口的饭菜,飞速跑回棋室再不出来……
  雁金准一这样的状态,在高部道平的印象中只出现过一次——几年前那次他与本因坊秀哉的惊世对决!
  如今,棋正社内从日常政务到教授弟子的事务全部落到了高部道平肩上,使得一贯精明能干的高部道平也累得有点喘不过起来了。
  这一天吃完午饭,雁金准一竟没有去棋室,而是穿好了衣装,告诉高部道平自己要出门一趟。这对于最近的雁金准一来说可以算是重大的转变了,但是对高部道平来说没有太大的分别,他的事情还是和最近一段时间的任何一天没有多大区别——所有的事情都归他做……
  吃过饭,高部道平继续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核对近两个月棋正社的各项收支。他刚皱着眉头翻看了几页,门外便传来了恼人的笑声。
  像疯子似的狂放的笑声。
  棋正社大楼出门便是大街。为了保证对局者不受噪音影响,大楼里面几间安静的房间全都做成了对局室,而这办公室反被挤到了靠近街边而又隔音差的地方。
  高部道平被这笑声搅得心神不宁,根本无心核对账单,于是索性放下账本,等着这笑声停下。
  细细听去,这笑声似乎有一些熟悉,像是在什么地方听过,但又想不起来——是一种苍老而凄凉的狂笑。
  不论是否熟悉,这笑声一直不停实在让人难以忍受。高部道平站起身,走到办公室门边,重重地敲了三下门。
  “去看看外边怎么回事。”高部道平从门里吩咐道。
  外面有弟子应了一声,飞速地跑出去了。
  高部道平回到座位上,静静地等待着这笑声停下。然而,过了很久,笑声时断时续,却始终没有真正停止的意思。
  这笑声……
  高部道平缓缓回忆道,突然似乎想起了什么——几个月前,雁金准一自称见到秀哉的那个晚上,高部道平在大街上遇到的那个拿报纸的乞丐似乎也像这样笑着……
  高部道平越听越像,竟有些不自觉地被这笑声吸引了!
  突然,一个弟子猛然打开门,神色慌张地看着高部道平。
  高部道平有些诧异:“怎么了?”
  “高部先生,您最好去看看外面那个人……他是……”
  高部道平更加茫然了……
  棋正社大楼外,一个老乞丐正靠在大楼墙上,看着手中的报纸一阵阵地狂笑着,甚至没感觉到自己的口水已经顺着嘴角流到了衣服上。一帮棋正社弟子围在他身边,却只是呆呆地看着,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去打扰他……
  报纸上似乎是登载着一局局的棋谱。
  高部道平也走了出来,众弟子自觉地为高部道平让出了一条路来。
  “为什么都聚在这里?”高部道平有些严厉地问道,“为什么不把他赶走?”
  “可是,高部先生……”一个弟子小声说,“这位先生是……”
  弟子犹豫着,没有说出那个名字。
  高部道平更加狐疑,他细心地看向眼前这个发疯的老头儿……
  须发散乱,衣衫褴褛,但是神色气度未变——这个人是……
  高部道平心底一惊,口中不自觉将这个人的名字惊呼出来:
  “井上孝平!”
  
  濑越宪作看着随铃木为次郎一起来拜访的雁金准一,稍稍有些尴尬。
  日本棋院的理事,在家中招待棋正社的总帅……
  “雁金先生。”濑越宪作恭敬地朝雁金准一行了一礼。
  雁金准一正襟危坐,微微颔首,算是还礼。
  他默默将目光转向自己多年的好友铃木为次郎。
  “铃木君,今天是你要来找我,还是雁金先生要你带他来找我?”
  “以我们的交情,如果我要来,没有必要在会客室见面吧。”铃木为次郎笑着说。
  “如果雁金先生想要找我,恐怕也不需要在会客室见面吧。”濑越宪作调侃道。
  两人嘿嘿笑了,唯有雁金准一若有所思。
  濑越宪作和铃木为次郎早在刚出道时就已经相识,彼时濑越宪作初到东京,年轻气盛,四处挑战,而铃木为次郎棋力正劲,崭露头角。两人之间进行了一次六番棋大战,由此相识,并从此互相以为知己。
  而雁金准一,这个曾经的日本棋院劲敌,与二人而言既是长辈也是挚友。日本棋院成立前,他们曾经共同参与了创立裨圣会的壮举,共同致力于围棋规则的改革,并对如今的日本围棋影响深远。这三个人在当今的日本棋界都已经是传奇了。
  若不是当年的关东大地震将裨圣会会馆震成了一片废墟,如今他们三人也许已经是裨圣会中的支柱人物了。
  “濑越君,铃木君。”雁金准一缓缓开口道,“如是为了探访旧友,我随时可以一个人前来。但今天我要找你们说的事情,恐怕绝不简单。”
  濑越宪作和铃木为次郎有些惊讶,雁金准一此刻严肃的神情让他们感到了一丝寒意。
  “我是棋正社的总帅,出入日本棋院并不方便。”雁金准一继续说道,“何况我的朋友并不多,能为我解忧的人也没有几个。而在棋正社,唯一可以与我探讨此事的高部道平并不相信我所说的话。这个时候,我只能想到你们两个人,请你们帮帮我……”
  “雁金先生。”铃木为次郎关切地说道,“请不必有所顾虑,我和濑越君都与你多年相交,你有烦忧我们自当相助。”
  雁金准一有些感动。他稍稍定了定神,从怀中取出了两分手抄的棋谱,递给了濑越宪作和铃木为次郎。
  “我最近每日都在研究这局棋。”雁金准一说道,“这是数月前,我与一个人所弈的让二子局。”
  二人默默看着棋局,半晌无语。
  看着看着,两个人脸上都露出了惊异的神情。
  “雁金先生。”铃木为次郎叹道,“想不到你如今棋艺竟已高超到如此地步。执黑之人看来是个顶尖高手,算路精准,招法成熟。阁下让他二子,竟能仅以三目小负,堪称名人之作啊!”
  雁金准一皱着眉头,默然不语。
  濑越宪作看了一会,放下棋谱,深深吸了一口气——他需要鼓足勇气才能问得出下一个问题。
  “雁金先生。”濑越宪作问道,“这局棋,你执黑子还是白子?”
  铃木为次郎被问得一惊,茫然地看向濑越宪作。
  濑越宪作怎么会问这个问题?当今天下哪里还有棋手能让雁金准一二子?
  但濑越宪作从不问没有目的的问题,既然他有这样的提问,这当中必定有蹊跷。铃木为次郎仔细品味,也觉得濑越宪作的怀疑并非完全没有道理:这局棋白棋的招法堂堂正正,大开大合,不像是雁金准一的棋风,倒是黑棋算路精准,行棋强横的招法更像是这位棋正社总帅的弈法。
  雁金准一微微叹了一口气:“不愧是濑越君,你也许猜到了吧——我拿的是黑棋。”
  尽管已经猜到了这个可能,但濑越宪作和铃木为次郎仍然为此倒吸了一口凉气。
  雁金准一是当今棋界最顶尖的高手之一,这个人竟然能对雁金准一让二子,简直不可思议。
  “雁金先生,当时你的对手是谁?”濑越宪作问道。
  雁金准一紧紧皱着眉头:“也许是先师,本因坊秀荣……”
  
  高部道平无奈地放下了账本。他已经心绪不宁,无法安心核对账目了。
  那个疯笑的老头儿,坊间棋界人人谈之色变的棋霸,高部道平在本因坊学艺时的师兄——井上孝平,如今竟然已沦落到这个地步……
  当年在本因坊学艺的时候,高部道平清晰地记得那个才思敏捷而又狂放不羁的井上孝平是如何不可一世,一次又一次以出格的举动挑战本因坊秀哉的忍耐力。当年的“破门案”,本因坊高手野泽竹朝因批评秀哉而被逐出本因坊之时,井上孝平是第一个站起来反对秀哉霸道行为的人。高部道平至今仍然记得盛年的井上孝平站在棋座上高声朗读野泽竹朝在报纸上攻击秀哉的文章,手舞足蹈,无所畏惧的样子。正是因为野泽竹朝遭到“破门”的事件,引发了本因坊秀哉治下的第一次本因坊内乱,井上孝平首当其冲遭到驱逐,紧接着因佩服井上孝平的勇气而为其辩护的高部道平也遭到了秀哉的“破门”,不得不加入了裨圣会,并由此先后结识了日后共同创建棋正社的雁金准一等五大高手。
  离开本因坊之后,井上孝平渐渐成了传说,坊间流传着井上孝平四处赌棋,无往不利的传言,甚至传闻他远渡中国与彼时还年幼的传闻中的天下奇才吴清源交过手。对于坊间棋界而言,井上孝平就是一个神话般的人物。
  但如今这个疯疯癫癫,只会傻笑的老头,竟就是当年那个曾经让自己从心底敬佩过的师兄吗?
  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走廊间突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打乱了高部道平的思绪。
  一名弟子慌张地推开门进来。
  “高部先生,不好了!井上先生跑进雁金先生的棋室去了,我们怎么劝都不出来!”
  高部道平顿时大惊:井上孝平如今就等同于是一个疯子,把疯子放进了雁金准一的棋室,那岂不是要气死雁金准一!
  “快把井上孝平拉出来啊!”高部道平失声叫道。
  “这……”弟子面露难色,“如果不得到雁金先生的同意,棋正社任何人不得进入雁金先生的棋室,所以大伙都站在门口冲里喊……”
  这帮呆子。高部道平暗暗骂道……
  高部道平快步赶到棋室,果然一大群弟子站在门口吵吵嚷嚷,像挤在悬崖边上一样不敢跳进棋室一步。
  “让开!”高部道平大喝一声。
  原本嘈杂不堪的弟子们见高部道平来了,顿时安静了下来,自觉地为高部道平让出了一条路来。
  高部道平一边朝门口走去,一边在心底暗暗祈祷:千万别让井上孝平在里面乱来,那些棋具全是名贵的精品啊……
  然而,走到门口,高部道平诧异得一时间不知所措。
  井上孝平不仅没有发疯,甚至看上去就像是神志恢复了清醒,正端坐在棋盘前摆棋。
  莫非井上孝平恢复神志了?
  “井上先生?”高部道平朝棋室里恭敬地喊道,“这间棋室不能随便进入的,您能出来吗?”
  如果恢复神志了,讲道理应该行得通的吧。
  然而,井上孝平只是默默地摆棋,似乎根本没有听到高部道平的话。
  到底是真的恢复神志了,还是另一种发疯的方式呢?这下子高部道平也拿不准了。
  “高部先生,怎么办?”一名弟子小声问道。
  “有什么好问的。”高部道平答道,“解决问题当然要用最直接的办法。”
  说完,高部道平大步迈进了棋室。高部道平的第一步落下,众弟子随之发出了惊恐的尖叫声。高部道平毫不理会,径直向着井上孝平走去。
  然而,刚刚接近了井上孝平,高部突然停下了脚步,一动不动地看着井上孝平正在摆弄的这局棋,似乎突然呆住了似的。
  众弟子刚才被高部道平吓了一跳,缓缓地议论平息下来,却看到高部道平和井上孝平一起呆呆看着棋盘,没了动作,又有些慌张起来。
  “高部先生?”有人在门口小声喊道。
  高部道平似乎根本没有听到,毫无反应。
  众弟子们面面相觑。
  这下子怎么办?
  怎么办?解决问题要用最直接的办法……
  有人小心翼翼地朝棋室里踏上了第一步。几个胆大些的弟子见状,也跟着朝棋室里走了一步。随后,越来越多的弟子朝棋室里走来,原本如同悬崖峭壁般的门槛此时突然变得不值一提了。
  众人一点一点地向高部道平靠近,还有人继续小声地唤着高部道平的名字。
  “别过来!”高部道平突然喝道。
  众弟子们吓了一跳,再没有人敢靠近。
  棋盘上攻杀四起,精妙绝伦,高部道平看得目不暇接,额头上渐渐渗出了汗水……
  
  濑越宪作低着头,默默回想着刚才雁金准一所讲的他与秀荣对局的事情。铃木为次郎拿起刚才雁金准一给自己的棋谱,又一次仔细审视起来。
  确实,白棋大气磅礴,堂堂正正的招法像极了前任名人本因坊秀荣的棋风。
  “当天我把这件事告诉高部道平,他觉得我是因为太过劳累产生了幻觉。”雁金准一用干涩的嗓音说道,“可如果我雁金准一在幻觉中能弈出这样的棋来,当年怎么可能输给田村保寿?”
  尽管嗓音干涩,但雁金准一的愤恨之情仍然显得如此刺耳。
  当年的院社大战,濑越宪作和铃木为次郎都是站在日本棋院一边的啊……
  “可是,与秀荣名人对弈……”铃木为次郎犹豫地说道,“雁金先生,当年您可是亲眼看着秀荣名人病逝的啊……”
  三人沉默了一会。
  “雁金先生。”濑越宪作突然抬起头来,“你可曾听说过最近东京出现了一个带黑纱斗笠的蒙面棋手?”
  雁金准一一脸茫然。
  铃木为次郎却微微一惊:“濑越君,您说的是那个传说在东京茶楼里四处挑战的高手?”
  “最近关于这个人的传言很多,甚至有人说曾见过他不戴斗笠的样子,是个十分英武的人。”濑越宪作说道,“我搜集了一些这个人与人对弈的棋谱,非常奇怪——他的棋风似乎会变,看上去就像是随意选择一种棋风与人对弈似的。据我所知,日本没有一个高手能够熟练掌握两种以上的棋路。”
  濑越宪作拿起雁金准一给自己的这份棋谱:“雁金先生的这局棋,白棋的行棋和我搜集到的几局棋谱非常相似,但是——如果我没有老糊涂,我想这个人的棋力也许比这局棋中的白棋更强。”
  会客室里有一股紧张的气息渐渐弥散开来。
  “濑越君,你是说……”雁金准一犹疑地猜道,“这个蒙面棋手伪装成秀荣名人,潜入棋正社与我一战?”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濑越宪作说道,“先生与这个人对战的时候棋室内灯光昏暗,何况二十多年前的记忆多少会有些模糊,也许对手就是钻了这个空子。他若真有如此本领,能够模仿前代名人本因坊秀荣的棋路,在坊间威风八面自然也就不在话下了。”
  “可是,那可是棋正社!”雁金准一有些恼火了,“在东京棋正社是仅次于日本棋院的第二大棋家,这个人竟然如此狂妄,来我棋正社挑战?”
  “恐怕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濑越宪作淡淡地说道,“前不久,关西的久保松先生给我写了一封信,告诉我有一个带黑纱斗笠的蒙面棋手前去挑战了吉田塾……”
  雁金准一不禁一惊!
  铃木为次郎困惑不解:“这个人在坊间棋界大杀四方而不张扬出去,先后潜入关西吉田塾和东京棋正社挑战却又不将此事公之于众,他到底想干什么?”
  “这正是我们要解开的难题。”濑越宪作道,“我想我们遇到了一个新的对手,这个对手正在暗处偷偷窥视着我们,随时准备发动袭击,而我们对他仍然知之甚少……”
  “不能坐以待毙。”铃木为次郎突然决绝地说道,“既然对手的目标是我们,我们自然应当坦然迎战。”
  “不错,可我们需要情报……”濑越宪作说道,“东京这里我已经请了私人侦探去寻找线索,但关西离东京太远,恐怕我们鞭长莫及。所以,我打算派一个人去关西了解情况。”
  “我去。”铃木为次郎和雁金准一几乎同时说道。
  濑越宪作笑着摆摆手:“现在敌人还没有露出真面目,我们这些东京棋界的长老就倾巢出动,恐怕是会在棋界引起恐慌的。敌人还没有大动作,我们也不能轻易露出大动作。”
  “那你有人选了吗?”铃木为次郎问道。
  濑越宪作微微叹了口气:“我本想派桥本宇太郎去,趁手合赛休战这段时间打探消息。毕竟,桥本原本就是关西人,又是久保松昔日的弟子,办事也机灵,本可以是个不错的人选。”
  “可是他性子太躁。”雁金准一打断了濑越宪作的话,“如果我没猜错,他一定已经认定这件事是我在背后捣鬼吧。日本棋院这些小辈,大概都把我雁金准一当成了唯恐天下不乱的人物了吧。”
  濑越宪作只得苦笑:“先前我与桥本君聊过一阵,正如雁金先生所说,他太过急躁,若真去了关西恐怕是要坏事的。幸好今天铃木君也在,我想向你借一个人。”
  铃木为次郎一愣:“借谁?”
  濑越宪作微微一笑:“您的爱徒,木谷实。”
  二人恍然大悟。
  木谷实与桥本宇太郎一样,都是关西人,也都曾是久保松门下弟子。比起桥本宇太郎,木谷实更加沉浸于棋道,对雁金准一没有太多偏见,确实算是如今最合适的人选了。
  “既然濑越君开口了,就让木谷去历练一下吧。”铃木为次郎爽快地答应了。
  “另外,棋正社那边,还请雁金先生好好照看。”濑越宪作说道,“这个敌人必定不简单,若真的开战,单凭日本棋院恐怕会力不从心,到时候还请雁金先生摒弃昔日过节,与日本棋院共同抗敌。”
  雁金准一万万没有想到濑越宪作竟会说出这句话来:“如今日本棋院豪杰林立,哪里会力不从心?”
  “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濑越宪作紧锁着眉头,“我对这个假秀荣最后对雁金先生说的那句话很在意。如果这个人就是四处挑战的那个蒙面棋手,他为什么要告诉雁金先生棋界将有大难?”
  没有人回答。
  三个人心底都默默有了一个猜测:一个前所未有的强敌就要出现了……
  
  回到棋正社,雁金准一匆匆忙忙地向高部道平的办公室跑去。众弟子几乎从未见到雁金准一如此慌张,纷纷都跟过去看热闹。
  得赶紧把这些事告诉高部道平。雁金准一想着。
  然而,雁金准一打开高部道平的办公室,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高部道平呢?”雁金准一转过头向众弟子问道。
  “高部先生前不久刚刚收拾了些东西出去了,还没回来。他说他在桌子上留了一封信交给您。”
  雁金走过去——桌子上果然有一封信。
  众弟子看到雁金准一拆开信,看了一会儿,竟呆立在原地,半晌不动。
  “雁金先生?”有弟子问道,“出什么事了?”
  雁金准一将信纸放下——这一天终于还是到了。
  “高部道平,退出棋正社了……”雁金准一低声说道。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9 14:21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3-12-19 14:24 编辑

六 致命的妙手


  
  1934年,正月22日。
  本因坊的大宅在东京一个僻静的角落里,四下没有车路,幽静而祥和。一大清早,整个本因坊还沉浸在一片静谧之中——像是风暴来临前的平静。
  今天是星期一,按照名人胜负赛的赛制规定,今天本因坊秀哉要继续与吴清源进行名人胜负赛的决战——这局棋从去年秋天一直下到了现在,连续打挂了十二次,竟仍没有结束。
  而且这局棋,整整三个月来都是秀哉苦战!
  自从秀哉升任名人以来,从来没有人让秀哉陷入如此绝境……
  随着一些轻微的响动,本因坊的大门被缓缓拉开了——是一名本因坊弟子,他开始准备做早起的功课了。
  然而,刚刚拉开大门,他便看见眼前站着一个奇怪的人:身材修长,站姿挺拔,穿着古朴的长袍,戴着黑纱斗笠,将整个脸遮住,不留一丝缝隙。
  弟子看着这个怪人,一时间不知所措,愣在了原地。
  怪人却突然微微笑出了声,声音显得苍老而威严。
  “不愧是本因坊的弟子,天才刚亮就开始做早功了啊。”怪人缓缓说道。
  弟子这才反应过来——这个人看来是有事前来的。
  弟子恭敬地朝这个怪人行了一礼:“请问先生来此何事?”
  怪人稍稍沉默了一会。
  “你叫什么名字?现在棋力几段?”怪人突然问道。
  弟子一愣,但不敢怠慢:“弟子名叫前田陈尔,棋力五段。”
  “前田陈尔……”怪人细细咀嚼着这个名字,“年纪轻轻已有五段棋力,本因坊真不愧是日本棋界第一大家啊。”
  前田陈尔默默听着,但是内心里并不高兴——这个人看起来似乎完全没有听说过我关西天才前田陈尔的大名,竟以为我是一个普通的本因坊弟子!
  前田陈尔与木谷实、桥本宇太郎当年同在关西久保松门下做师兄弟,自幼就有奇才之名。几人先后来到东京之后前田陈尔投入了日本围棋第一人本因坊秀哉门下,现今已是本因坊弟子中的第一流高手了。
  这个人连我前田陈尔都不认识,还敢站在本因坊家门外趾高气扬!
  但这些话前田陈尔只能藏在心里,表面上仍然恭敬地朝这个无礼的怪人施着礼:“请问先生来此何事?”
  怪人静静从长袖中取出一封信——外表十分陈旧,看上去简直就像是幕府时代的文物。
  “前田君,今天是‘名人胜负赛’续弈的日子吧。”怪人缓缓说道,“请你务必在开战之前,将这封信交到你的师父本因坊秀哉手中——务必要亲手交给他!”
  故弄玄虚。前田陈尔在心底暗暗说道。
  但表面上,前田陈尔十分恭敬地接过了这封信:“先生放心,弟子一定照办。”
  怪人嘿嘿笑了笑,转过身离开了。
  前田陈尔看着这封信,哭笑不得——看来是碰上了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子。
  
  东京锻治桥旅馆前,日本棋院的赞助人大仓喜七郎男爵和《读卖新闻》报社社长正力松太郎正静静等待着参赛选手的到来。两位注定要成为传奇的顶尖企业家亲自到场,也可见这场比赛的分量有多重——号称千年一遇的奇才吴清源挑战“不败名人”本因坊秀哉,同时又是中国最强棋手与日本最强棋手之间的对决,更是代表新兴势力的年轻一辈与代表传统势力的老一辈棋手之间的角力。
  再加上,吴清源凭借其匪夷所思的才华竟将本因坊秀哉比如苦战,整整三个月都没能结束这局棋。
  这样的一场棋赛,注定要载入史册了。
  这局棋一开始,吴清源便在秀哉名人面前落下了被称为“本因坊禁手”的三三一子——这粒棋子就是一个明目张胆的宣战宣言,是吴清源在告诉秀哉名人这局棋吴清源将会使用全新的战术向他挑战,而这种战术将是传统的本因坊家绝无法容忍的。随后,吴清源的第二手又落在了同样被本因坊家认为不利的星位上,构成了以三三和星位组成的对角布局。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吴清源的第三手棋大逆不道地落在了棋盘的正中央——天元!
  日本自幕府时代以来,布局不可走在中腹几乎已经成为一个牢不可破的规矩,而吴清源的这一步棋可谓是惊天动地的一手。算上前面两步,吴清源仅用三手棋就将日本棋界几百年的规矩破得干干净净。
  这三手棋让人不得不想到了另一个人——吴清源的好友,木谷实。
  手合赛上,木谷实一直在试验一种由他所创的全新战术,这种战术不顾忌当今棋界的任何规矩,大气磅礴,战斗力惊人。吴清源的这三手棋,与木谷实的新战术同出一脉,堪称是两支齐齐向传统棋理射出的利箭。
  由此,这局棋又多了一层新的含义:当今棋界第一高手,本因坊秀哉将代表日本围棋数百年的传统第一个向木谷实和吴清源的全新战法发起攻势。
  这局棋就这样被赋予了各种各样的解读,一直下到了这一年的一月。
  上此打挂后的战局看来,秀哉仍然陷入了苦战——尽管由于吴清源的奇招存在漏洞,使得秀哉在边角的战斗中大获其利,但由于吴清源对围棋独特的理解和全新的战术,使得在中腹的争夺中吴清源早早确立了优势,甚至在中央造出了一座规模宏大,连秀哉也无可奈何的黑棋大阵。只要这座黑阵攻不破,秀哉无论如何也无法从困境中逃出。
  今天这一战,会不会使得这局棋出现转机呢?
  毕竟,无论实际支配日本棋院的大仓喜七郎还是主办比赛的正力松太郎,谁也没有想过真的会让吴清源这个中国人击败日本的名人本因坊秀哉。只不过,大仓喜七郎内心多少有些不安,因为濑越宪作……
  当年濑越宪作力排众议,将吴清源从中国带到了日本。那时,大仓喜七郎就曾经略有不安地问濑越宪作,这样一个罕见的天才来到日本,如果将来做了日本的名人怎么办。而那时,濑越宪作几乎不假思索地答道:这正是我希望看到的……
  “大仓先生,正力社长……”旅馆的一个工作人员匆匆向二人跑来,神色略微有些慌张,“来了!来了!”
  来了?
  大仓喜七郎还没反应过来,但敏锐的正力松太郎却很快想到了可能的状况……
  “谁来了?”正力松太郎微微有些不安地问道,“本因坊来了,还是濑越来了?”
  工作人员匆匆咽了口气:“两边都来了……”
  这下子连大仓喜七郎都吓得全身一颤!
  “蠢货!”正力松太郎低声骂道,“怎么能让他们一起到!出大乱子了……”
  正力松太郎赶紧跑到门口去迎接,大仓喜七郎也紧随其后。
  
  旅店狭窄的走廊上,此刻除了凌乱但并不嘈杂的脚步声,几乎什么也听不到。走廊间一股剑拔弩张的气氛,简直像是战争开始前令人窒息的对阵之时。
  两队人挤在这条狭长的走廊里,齐头并进。
  靠墙一侧,走在最前面的是身穿和服的名人本因坊秀哉。秀哉的身材矮小瘦弱,远远看上去简直像个孩子,身上的老旧和服明显比本人要大了一圈。然而,秀哉却有着一种与生俱来,融化在血液中的威严感,一举手一投足都显得端庄大气。此刻他全身挺得笔直,步步有力,看上去竟似乎显得高大了不少,有着一种不可触犯的威严。
  而在他的身边,是身着一套全新的和服,显得身材强壮了不少的濑越宪作。濑越宪作的身后,是一脸稚嫩的吴清源,以及众多濑越门的弟子。
  走廊太过狭窄,原本只是为了一个人通过的。此时两队人马肩并肩地走在这么一个拥挤的通道内,却互相不敢言语,只管快步前行,互不相让,气氛实在诡异得可怕。
  正力松太郎和大仓喜七郎跑过来,看到这阵势,几乎都吓得不知所措了。
  不能让这两组人走在一块,要不非打起来不可。可是现在两边都没开火,拉哪边都不合适……
  这种情况最棘手了。正力松太郎本是侦探出身,他早已经看清了濑越宪作和秀哉二人紧紧篡住的拳头和青筋暴透的手背。但是这种时候,还是不要去刺激他们比较好——目前的局面,炸药已经布满了整个走廊,一点就爆……
  就这样,众人一言不发,跟在两队人马后边,随时准备把打成一团的两组人拉开。一路上,气氛压抑得难受。
  不久,前方出现了本因坊休息室的大门。对于跟在后边的工作人员,甚至大部分走在队伍中间的弟子们来说,这简直就是看到了生路一般!
  大仓喜七郎在心底默默念叨着:千万不要出事……
  两队默不作声的人就这样走到了门口。本因坊秀哉在门口停下了脚步,身后的众弟子们也默默停了下来。很快,身边濑越一队就走到了前面,一个个与秀哉擦身而过。
  可是明明已经到了门口,秀哉却不进门去,而是远远盯着濑越宪作的背影——如刀锋般锐利的眼神。
  此刻濑越宪作却是渐行渐远了,似乎对身后的眼神毫不察觉,他的双手也渐渐松开了紧握着的拳头。
  “濑越宪作!”秀哉突然使尽平生力气一般吼出了这一声,声音洪亮而清晰,仿佛又一种让人猛然跪下,不敢抬头的气势。身后的本因坊弟子猛地将头低下,大仓喜七郎被吓得几乎站立不住,连院子里新生的嫩叶都似乎颤抖了起来……
  然而,濑越宪作并没有停下脚步,仍然带着自己的弟子们快步向前走去。
  “小岸壮二会来找你索命的!”秀哉突然大声呵斥道,“他会来找你索命的!”
  他的喊声十分恐怖,整个旅馆的梁柱几乎都震颤了起来。
  大仓喜七郎和正力松太郎都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他们都在心底默默地祈祷着濑越宪作千万不要理会秀哉……
  濑越宪作只是继续向前走,很快到了一个转角处,一抹身走出了秀哉的视线范围。
  正力松太郎赶紧向濑越宪作跑去,这场看不见的战争终于告一段落了……
  眼看着濑越宪作已经不见了踪影,秀哉仍然站在原地,呆立良久。正力松太郎路过秀哉的时候,偷偷抬起眼睛瞥视了一眼——秀哉的眼里有眼泪。
  
  小岸壮二是当年和久保松齐名的关西两大奇才,幼年时曾经同时受到了秀哉的青睐,邀请他们家入本因坊。最终,久保松选择了留在关西,并在多年后成长为了关西棋界前所未有的大棋豪;而小岸壮二则投入本因坊秀哉门下,数年后就成长为了本因坊年轻一代中的顶尖高手,被称作“麒麟儿”。
  原本小岸壮二已经被公认为将会是下一任的本因坊,甚至名人,连一向刻薄的本因坊秀哉本人也对此深信不疑,十分宠爱自己这个迟早会青出于蓝的弟子。东京棋界齐心协力共建日本棋院之时,小岸壮二和濑越宪作是两个同时被大仓喜七郎器重的人物,他早已在心底认定秀哉死后必定要在这两个人之间选出一个人继任日本棋院理事长之职。
  然而,日本棋院成立前夕,小岸壮二突然莫名其妙地重病辞世,年仅二十六岁。这个消息在当年轰动了整个日本棋界,秀哉甚至因此几度哭到不省人事。日本棋院成立之后,秀哉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一口咬定必定是濑越宪作毒死了小岸壮二,由此与濑越宪作成了死敌。
  
  前田陈尔跟在秀哉的身后,亲眼看着秀哉对濑越宪作的呵斥,心里只感到一阵阵的绞痛。
  在师父的心底,似乎永远只有小岸壮二,再容不下第二个弟子——可是小岸壮二毕竟已经离世多年啊!
  默立良久,秀哉终于转身走进了身边的大门。众弟子低着头,紧随其后。前田陈尔在众弟子当中,显得并不起眼。
  师父就在眼前,而他的眼里根本没有自己,这是前田陈尔最痛苦的事情。然而,从他加入本因坊以来,他每天都生活在这样的痛苦之中,从未能逃离过。来自关西,投入本因坊门下,前田陈尔原本是希望能复制小岸壮二的轨迹的,直至将来从师父手中接过本因坊乃至名人的宝座——然而,秀哉心中只有一个小岸壮二……
  无论如何,不管使用什么手段,前田陈尔都希望自己能够吸引秀哉的注意,哪怕只有那么一秒钟能在秀哉心底得到与小岸壮二同等的关注,对他来说也就足够了。
  不管使用什么手段……
  前田陈尔默默触到了一直深藏在胸前,原本没有打算交给秀哉的那封书信。
  “师父。”前田陈尔谨慎而恭敬地从弟子中走出。
  已经沉寂了许久的休息室被这一声细细的唤声打破了。众弟子有些惊讶——几乎从没有人敢在师父正生气的时候和师父说话。
  果然,秀哉听到这一声,转过头来的时候眼中的愤恨还没有散去,身材矮小的他此刻却显得如猛虎一般可畏。
  前田陈尔将头深深地埋下,不敢直视师父凌厉的双眼:“弟子有一封信,要亲手交给师父……”
  说着,前田陈尔掏出了那封用陈旧信封封好的信,双手向秀哉递过去。
  半刻的沉默,整个休息室简直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一般。
  秀哉伸出手,重重地抽走前田陈尔手中的信,可以感觉到他正在强压着的怒火。他粗暴地撕开信封,抽出信封中的一张纸,猛地打开它——原来这是一份棋谱。
  细看去,棋谱上的棋局正是正在打挂的这局名人胜负赛,秀哉的白棋正陷入了苦战。然而,棋谱上,白棋多行了一步棋,这步棋走在了吴清源最大的那片黑阵中心的一点上!
  这是一招棋,是给白棋指出的一步棋招!
  秀哉的眼睛越瞪越大,几乎要将这张信纸看破。
  前田陈尔全力保持着镇定:“这封信是今天早上,弟子早起做功课的时候遇到……”
  前田陈尔正要说下去,却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撞在了自己的脸上——正是他刚刚呈上去的那封信被秀哉扔了回来!
  “混蛋!”秀哉怒喝的声音让整个休息室再次变成了火山口,“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教我下棋!混蛋!”
  前田陈尔吓得立刻跪倒在地,直到这时才终于发现原来那个傻子交给自己的信封竟是一步棋——真是个十足的蠢货,天底下哪有人能教本因坊秀哉名人下棋?
  如今师父却误认为这步棋是自己献上的,想必秀哉心底一定已经对前田陈尔这个名字痛恨到了极致,自己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啊……
  秀哉正在怒斥着,门外的大仓喜七郎却突然冲了进来:“秀哉先生,该去对局室了……”
  正在气头上的秀哉却被这句话安抚了下来。毕竟,对局之前不宜心神大乱。他稍稍定了定神,调整了一下呼吸,站起身准备出发了。
  前田陈尔在心底暗暗庆幸,否则自己今天恐怕要被骂得狗血淋头了。围在身边的弟子们有的竟发出了细微的嘲笑声,这简直令前田陈尔恨不得就此自尽。
  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疯子献出的棋招,只怕是一步让人笑掉大牙的俗手……
  前田陈尔悄悄朝棋谱上瞥了一眼:一颗白棋孤零零闯入黑棋阵中,简直是给黑棋送去的美餐,蠢到了极致……
  果然如此……前田陈尔痛悔不已。
  秀哉迈开步子,很快走到了门口,眼看前田陈尔即将从这场危机中暂时脱身了,秀哉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大仓喜七郎生怕秀哉再惹出什么乱子来,急忙跑到秀哉身边打算把他硬拉到对局室去,却发现秀哉此刻脸上的表情竟不是愤怒,而是惊讶!
  他似乎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不久,秀哉突然猛地冲到了前田陈尔身边,仓促地拾起刚刚扔下的那封信,细细看了起来。众人不知所以,全都围在周围,面面相觑,只有前田陈尔深深低着头,不敢看秀哉一眼。
  然而,秀哉看了良久,脸色却越来越惊讶。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秀哉才终于恋恋不舍地放下了手中的纸,但两眼紧紧盯着前田陈尔,眼神让人不可捉摸……
  
  木谷实赶来锻治桥旅馆的时候,比赛已经开始了快一个小时了。在他之前,日本棋院的各路高手已经纷纷赶到,大家都对这局棋最终的走向充满了兴趣。
  与其他人大多对秀哉名人的处境提心吊胆不同,木谷实是支持吴清源的。毕竟,吴清源所使用的新战法,正是自己与吴清源共同研究的成果,而不败名人本因坊秀哉正是这种新战术最好的试金石!
  然而,走进观战室的时候,木谷实却发现这里的气氛似乎不够紧张。尽管几乎日本棋院所有的顶尖高手已经悉数到场,但是大家并不是围在棋盘边探讨变化,而是三五成群在聊着什么,尽管神色严肃却并不显得紧张……
  比赛开始了一个小时,大家应该都已经在棋盘旁探讨棋局了啊。
  看到木谷实进来,桥本宇太郎跑上前来迎接。他们两人从幼年时起就是同门好友,到了日本棋院虽互为劲敌但同时也互为良师。关于这局棋,两人之间已经有过无数次探讨了——他们都是为数不多的支持吴清源的人。
  “棋谱到现在也没有送过来。”桥本宇太郎告诉木谷实,“一个小时了,似乎一点动静也没有。”
  “难道秀哉又长考了?”木谷实狐疑道,“以前也不是没有这种情况,之前有一次他就花了三个小时长考,最后喊一声打挂就不了了之了。”
  “可现在这是第一手棋!”桥本宇太郎说道,“哪有开赛第一手就长考的,之前一个星期的时间难道都没有研究清楚吗?”
  “那桥本君的想法是……”
  “我担心,正在长考的不是秀哉,而是吴清源……”桥本宇太郎答道。
  木谷实微微笑了:“吴君没有长考的习惯。何况这局棋怎么看都是黑棋的优势,只要安全收完官子就可以获胜了。”
  尽管木谷实这么说了,桥本宇太郎的脸上的担忧却仍然没有一丝减少。
  不久,棋谱终于传来了。作为棋界长老,濑越宪作首先接过了棋谱。然而,濑越宪作突然惊讶地叫住了来送棋谱的人。
  “棋谱是不是弄错了?”濑越宪作问道,“一个小时了,两人一共才下了一手棋?”
  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之一惊!
  “吴清源现在还在长考,所以我先把棋谱送过来了……”
  随后众人又是一惊。
  濑越宪作看向棋谱——白棋一粒孤子打入黑棋大阵,看上去像是送死一般,似乎不是什么精妙的棋招啊,简直像是业余棋手狗急跳墙的招法。
  这步棋,需要长考一个多小时都无法破解吗?
  濑越宪作仔细算了算,渐渐地眼睛越瞪越大,几乎要失声惊叫起来!
  看起来虽然是一粒死子,但是若真的强吃这粒棋子,随后白棋的攻势却可以源源不断!原本黑棋大阵内虽然偶尔有几处细微的破绽,但任何一处甚至两处被同时攻击也无法对黑阵有丝毫损伤。白棋的这一点,却恰恰是黑棋所有漏洞和破绽指向的共同一点,由这一点出发白棋可以同时将黑棋阵内所有的漏洞全部活跃起来!
  一步棋,竟将吴清源苦心经营了三个月的黑棋大阵瞬间击穿!
  这是需要多么高强的棋力才能找到的杀招啊。
  在场的本因坊弟子们看到这步棋,议论纷纷,不久全都将目光移向了正坐在角落里的前田陈尔……
  
  这一天的对局结束,吴清源虽然保住了中央的大空,但是为了断尾求生付出了左侧五子被吃的代价。一进一出,秀哉瞬间追回了十目棋的差距,形势立刻由黑棋稍优转为白棋稍好。形势瞬间逆转,一时间本因坊压抑了三个月的情绪终于得以释放了,众弟子们在师父的带领下说笑着回到了本因坊。
  “前田。”到了本因坊的大宅门外,秀哉突然低声叫道。
  前田陈尔赶紧走到师父面前,俯下头来:“弟子在。”
  秀哉看着前田陈尔,良久不说话。众弟子围在身边,看着前田陈尔,有的羡慕,有的嫉妒,有的不服……
  “今天这步棋……”秀哉有些犹豫地说道,“是你想出来的?”
  前田陈尔感到自己的胸口似乎着火一般燃烧着:“如师父所说……”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这一会功夫的沉默在前田陈尔看来竟是如此漫长。
  “这一步棋……不错。”秀哉轻声说完,第一个走进大宅去了。
  前田陈尔几乎按耐不住内心的激动,双手微微颤抖起来。
  “谢……谢师父夸奖……”他哆哆嗦嗦地答道。
  但秀哉没有听到这句话,他已经走进大宅里去了。
  前田陈尔默默回想着秀哉的这句话,脚步轻盈地向着自己的房间走去。看来从今天开始,我前田陈尔终于可以挑战小岸壮二在秀哉师父心中的地位了!
  前田陈尔兴奋地拉开自己房间的滑门,抬眼看时,却立刻愣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开门声后,房内传出了茶杯与木桌碰撞的声音。
  戴着黑纱斗笠,穿着古旧长袍的怪人此刻就坐在前田陈尔房内,似乎正在品茶,只是在前田陈尔开门前,才刚刚将黑纱放下……
  “前田君,看来我的信,你已经交给秀哉了?”威严而苍老的声音在前田陈尔房间里回荡着,余音阵阵不绝……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9 14:23

七 前田陈尔的棋


  
  1934年,正月23日下午,本因坊训练室内的训练棋赛。
  这是本因坊的传统,自家内部的棋手之间进行比赛,棋谱只在内部流传,相当于同门师兄弟之间的切磋和探讨。本因坊家自幕府时代以来就是日本棋界的第一大家,不仅先后诞生过三代棋圣,历代十位名人当中更有七位隶属本因坊门下,堪称日本棋界的荣耀。正因如此,本因坊内部的比赛历来水平极高,又因为棋谱不外传,因此显得十分神秘,棋史上许多知名的妙招都是在本因坊的内部比赛中被众弟子研究出来的。
  以往,坊门内部的训练棋赛,家主是要在场观战的,甚至随时与弟子探讨棋局变化。但秀哉昨天刚与吴清源进行了名人胜负赛的争夺,几个月来的劣势终于得以扭转,下周将进行最终的官子决胜,不容有失,因此缺席了今天的训练赛,独自在棋室内研究棋局。尽管没有了师父督战,但本因坊训练室内正在对战的十多位师兄弟此刻毫无怠慢,都埋首于棋局间激烈地厮杀着。即使局后复盘,两人也绝不发一语,只以棋子摆弄变化图。偌大的对局室,此刻却只有纷纷的落子声,听不出一丝杂音。
  本因坊能几百年立足于日本棋界巅峰而不倒,这种对于棋局的痴迷正是其基础。所有人都专心于棋局对战,此刻任何一点响动都会显得异常刺耳。
  正当众人醉心于棋局变幻之时,不知从那里突然传来一阵隐隐的雷声。
  雷声?
  有不够专心的弟子微微抬起头,看了看窗外——分明是艳阳高照,哪里来的雷声?
  尽管如此,这几位弟子也没有太在意,很快又重新投入到紧张的棋局对战当中。更多的弟子根本就没有理会这点微弱的雷声,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而已。
  正当对局室内就要再度归于平静之时,又一阵雷声传来,这次比上次更加清晰而响亮,似乎暴雨将至一般。
  众弟子都被这雷声惊扰,纷纷皱起了眉头,口中一阵阵不耐烦地长吁短叹之声。
  一阵不小的骚动过后,对局室内即将再次恢复平静。偏偏就在骚动刚刚散去,又一阵雷声袭来,比刚才的那一声又更加响亮,也更加恼人。
  原本聚精会神于棋局拼杀的弟子们纷纷抬起了头,赌气一般看向分明万里无云的天空——这哪里像是要打雷下雨的样子?
  终于有两名弟子气恼异常,加上战局本就不利,索性暂时放下棋局,起身去关上窗户。一阵稀稀拉拉的合窗声,虽也显得刺耳突兀,此刻却让人觉得安心不少。
  但窗户刚刚合上,又听见一阵响雷,这雷声比之前又更响亮。雷声响到一半,却又奇怪地变了音色,听上去像是嘴唇间打着嘟噜的声音!
  这是什么雷声?
  有两个心思完全脱离了棋局的弟子最先反应了过来——这哪里是什么雷声,分明是打呼噜的声音!
  果然,没过多久,这“雷声”再次响起,只不过这次已经完全不像是雷声了,彻底变成了嘴唇间的嘟噜。
  竟有人在对局室睡着了?是谁?
  先后反应过来的众人开始在对局室内四处张望,很快先后将目光锁定在了一个正倒在地板上一动不动的人身上——前田陈尔!
  下棋下睡着了?这可是旷古未有的奇事。众师兄弟望着前田陈尔,全都不知所措了。
  而前田陈尔的对手呢?大家看过去,发现前田陈尔面前坐着的是在本因坊很有些资历的高桥重行。此刻,也不知是不是被前田陈尔的呼噜声扰乱了心神,高桥重行紧锁着眉头,神色十分痛苦。
  这会是怎样的一局棋呢?大家的好奇心立刻被挑逗起来了。强烈的好奇之下,众人纷纷暂时放下了眼前的对局,向这前田陈尔的棋盘前走去。
  棋盘上,黑棋已经尸横遍野,几乎败局已定;白棋则左右逢源,眼看就要吞吃黑棋两条大龙。
  前田陈尔下棋的时候竟昏昏欲睡,难怪棋下得如此难看,不知道昨夜干什么去了……
  众人纷纷摇头,围在棋局旁,想看看这局棋前田陈尔将会输得多餐。
  高桥重行苦苦皱着眉头,取出一粒棋子,犹豫地落到了棋盘上。这粒棋子一落,众人大吃一惊——高桥重行拿的是黑子!
  原来是昏昏欲睡的前田陈尔正在连骨带肉地吞吃高桥重行的大龙!
  高桥重行落下了棋子,便轮到了前田陈尔行棋。有人轻轻踢了踢前田陈尔的腿,将这个正呼呼大睡的棋手从梦中拉回来。前田陈尔迷迷糊糊止住了呼噜,睁开惺忪睡眼看了看周围,似乎还没回过神智来。
  “到你行棋了。”有人小声提醒道。
  前田陈尔恍恍惚惚地点了点头,揉了揉眼睛,擦了擦口水,看了看棋盘——黑棋似乎打算强行做活。前田冷笑一声,取出一粒白子,轻轻落在了棋盘上,然后强忍着睡意跪坐在棋盘一侧。
  众人再看去,又吃了一惊:前田陈尔这一粒白子生生断在黑棋两条大龙的死生要点上,一举击破了黑棋两块大棋的活路!前田陈尔从梦中惊醒,竟能一眼看破这样的要点,分明是早已成竹在胸,将后面的变化算得清清楚楚!
  至此,棋局胜败已分!
  高桥重行看着棋盘,仅仅攒着拳头,却毫无办法。
  没过多久,又传来了前田陈尔越来越响的呼噜声——他竟然跪坐着睡着了!
  
  同一天下午,在东京的另一边,吴清源的家中,三个年轻人正围坐在一个棋盘边冥思苦想。
  “输了。”桥本宇太郎沮丧的声音,“秀哉有一周的时间准备最后的官子,他不会犯错,这局棋胜负已定了。”
  木谷实微微点点头,看向身边的吴清源——他只希望吴清源不要太过难受,毕竟三个月来一直压制着名人,却偏偏在临近结束的紧要关头功亏一篑。
  然而,听到桥本宇太郎的这句结论,吴清源一直紧锁的眉头竟微微松开了,似乎是终于释然了似的……
  “吴清源?”木谷实低声问道,“你没事吧……”
  吴清源抬起头,看到木谷实关切的眼神,竟稍稍有些惊讶和羞涩:“既然输了,那就输了吧。如果真的让我赢了,我反而会感到不安。”
  “没错。”桥本宇太郎说道,“现在这局棋的影响力已经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想,如果吴清源真的击败了秀哉,恐怕会有情绪失控的日本人攻击吴清源。输了棋,吴清源也许更安全了。”
  桥本宇太郎无论何时都如同吴清源的兄长一般,他的话总是能切中吴清源隐藏在心底的想法。听了桥本宇太郎这段话,木谷实也稍稍安心些了。
  “稍稍有些可惜。”木谷实说道,“距离击败秀哉已经很近了,如果不是前田陈尔……”
  “木谷君……”桥本宇太郎略有些粗暴地打断了木谷实的话,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木谷实似乎意识到了,立刻止住了话头。但吴清源却被这句话弄得有些诧异了。
  “前田陈尔?他怎么了?”吴清源问道。
  木谷实与桥本宇太郎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道从何答起。
  “本因坊弟子间有一种说法。”木谷实尽量柔声说着,以免让吴清源心里难受,“秀哉扭转战局的那一步棋,其实是前田陈尔想出来的……”
  吴清源有些震惊。
  “但我不相信!”桥本宇太郎很快接过话头,“我们都与前田陈尔交过手,他棋力多少我们心里都很清楚。这么精妙的一招棋,不可能是他想得出来的。”
  “我觉得桥本师兄说得有道理。”沉默了一会,吴清源说道,“那一招棋精妙异常,能找出这样一个选点的人必定是一名身经百战的顶尖高手。前田陈尔虽然天赋很高,但毕竟经验不足,很难想象他会找得出隐藏得如此之深的招法。”
  木谷实微微点头,但眉头仍然紧锁着:“当今棋界除了秀哉,恐怕也没有人能想得出这样一步棋了吧。只是,这样的说法恐怕不是空穴来风,至少打挂期间一定出了什么事情。执白一方有权宣布打挂的规定实在太不公平了,若我与秀哉对弈,必定要先废止这种规矩!”
  木谷实这么说,其实也只是变相地安慰吴清源,让吴清源觉得自己的失利绝不是输给了前田陈尔这样的对手,而是输给了打挂制这种不公平的制度而已。毕竟,吴清源还不到二十岁,前路还很漫长,若因为这么一场失利就此一蹶不振恐怕是棋界的一大损失。
  “我上次与前田君交手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吴清源突然说道,“说不定两年来他变强了很多呢?”
  桥本宇太郎嘴上没有回应,但是有些责怪地瞪了木谷实一眼。木谷实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低下了头。
  “我本想等着下周一名人胜负赛结束的时候请吴君吃顿饭……”木谷实赶紧转移了话题,“毕竟,棋赛虽然输了,但这局棋已经震惊天下了,是值得好好纪念一下的。可惜,下周我恐怕不在东京了,吴君不要怪我啊……”
  不在东京?吴清源和桥本宇太郎都有些惊讶。
  “木谷君要去哪里?”吴清源问道。
  “神户。”木谷实答道,“久保松师父邀请我前去的。正好我也想去探望一下久保松大人和一些在关西的好友。”
  关西……
  吴清源虽然没有想得太多,但这话瞒不过桥本宇太郎,他知道木谷实是在说谎:关西棋界刚刚发生了神秘人挑战吉田塾的事件,按照久保松师父的性格这个时候一定忙于安定关西棋界,不会有时间向木谷实发出邀请——何况木谷实如今已经是东京棋界的人了。
  看来,这件事必定是濑越先生安排的,由铃木为次郎出面促成。连最好的朋友吴清源的棋赛都不看完就匆匆离去,必定是带着重要任务而走的。看来,木谷实将去往关西棋界打探消息了,甚至也许是要助关西棋界共迎强敌……
  木谷实此刻不将实情讲出来,恐怕是濑越先生告诫过不可张扬的缘故。木谷实也是一个做事精细的人,想必能出色地完成任务。
  “看来木谷君今天是来辞行的?”桥本宇太郎试探道。
  “既是辞行,也是来探望一下吴君,不要太过消沉啊……”木谷实说道。
  吴清源感激地躬下身子,向木谷实行了一礼。
  “此行仓促,木谷君路上多加小心。”桥本宇太郎这是话中有话。木谷实听出了桥本宇太郎的言外之意,两人相视一笑。
  “定谨记桥本君教诲。”
  
  临近傍晚,濑越宪作早早地结束了棋院的工作,回到了家中。他告诉家人,自己要在卧房内会客,不要进来打扰。濑越夫人知道,濑越宪作这是有机密的事情要商议了——机密到连亲人都不可以透露的要事。
  濑越宪作交代完,合上了门。屋内已经有一个穿着风衣的中年男子在等着他了。
  “连妻子和孩子也不透露,濑越先生是不是太过谨慎了。”访客笑着说。
  “他们的口风不紧,又不是棋界的人,恐怕要紧的事情传到了他们那里就要全民皆知了。”濑越宪作苦笑道,“我想你调查的事情必定十分关键,我不得不如此谨慎啊。”
  访客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赞许的笑容:“濑越先生若有意做侦探,我们这些人可就算是遇到了劲敌了……”
  二人嘿嘿地笑了起来。
  这位访客是濑越宪作多年的好友,但并非棋界中的人,而是东京的一位名气不小的侦探,名叫酒井义郞。此人擅长于搜集各种情报,在东京人脉四通八达。当年日本棋院与棋正社争霸之时正是他源源不断为濑越宪作提供情报,使得濑越宪作足不出户就能知己知彼,给人以料事如神之感。
  只不过,濑越宪作至今也没有让任何人知道自己与酒井义郞的关系,即使是亲人也不例外。智谋之士无论何时都要备有别人意想不到的后招以应付突发巨变,而濑越宪作的后招就是这个侦探。濑越宪作深信,一旦遭遇无计可施的情况,这个人将成为一支奇兵!
  “酒井君,你的打探可有什么眉目?”濑越宪作压低声音问道。
  酒井义郞的神色顿时严肃起来。
  “濑越先生,这次我可被你拉进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里啊……”酒井义郞叹了口气,“你要我打听的这个人真是一个绝无仅有的奇人。他在东京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甚至没有几个人见过他的真实面目,他简直就像是完全不存在一般。可是,几乎每个茶楼棋座都有关于他的传言,见识过的人都言之凿凿,还有棋谱为证,真如鬼神一般……”
  “酒井君,你应该是不相信鬼神的吧。”濑越宪作淡淡地说,“难道是为自己的无能找一个借口?”
  酒井义郞露出了无赖一般的笑容:“濑越先生说话怎么总是这么犀利。不过,若濑越先生以为这样就能难倒我酒井义郞,那未免有些太小看我了。我找到了一条线索,也许可以就此破解这个怪人的身份之谜!”
  濑越宪作神色严峻起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酒井义郞。
  “濑越先生,最近两三日,本因坊有没有出现过什么令你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
  濑越宪作心头一惊!
  本因坊……最近两三日,似乎只有名人胜负赛的时候见过他们出门。不过……
  “也许说不上多么奇怪……”濑越宪作犹豫地说道,“但是确实引起了我的注意。昨天的名人胜负赛上,秀哉落下了一步妙手,扭转了战局。原本这也算不上什么怪事,但是似乎有本因坊弟子在小声议论,说这步棋是前田陈尔想到的……”
  “但是前田陈尔不可能有这么强的棋力?”酒井义郞将身子向前探去,几乎要逼到濑越宪作面前。
  濑越宪作皱了皱眉,默默点了点头。
  “我猜,你要找的那个怪人,和本因坊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甚至可以肯定这个前田陈尔必定是关键所在。”
  “你到底查到了什么?”濑越宪作有些不耐烦的问道。
  “雾!”酒井义郞有些兴奋地说道。然而,濑越宪作却是一头雾水,莫名其妙。
  “冬天起雾看起来似乎很正常,对不对?”酒井义郞顾不得濑越宪作的反应,有些神经质地说道,“所以起雾这种现象容易被人忽略。但是调查不可理解的事件就必须要抓住任何可能被忽略的细节。我发现最近几个月,东京的雾气很有趣,从没有过弥漫全城的大雾,但是小雾不断。后来我查到,每当那个蒙面棋手出现当天,他所出现的地方全都会起雾。雾气过一会儿就散了,所以没有多少人在乎。虽然我还不知道这个人的出现与雾气有什么联系,但是我可以肯定这雾气必定是他导致的。”
  “听起来实在很像鬼神之说。”濑越宪作有些不满意,“何况仅仅因为起雾这一点就做出判定,恐怕有失偏颇。”
  “所以我做了实验。”酒井义郞说,“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雇了几百个乞丐去东京各处……”
  “雇乞丐?”濑越宪作吓了一跳,“干嘛要雇乞丐?”
  “因为乞丐可以整晚睡在大街上而不引起注意啊!”酒井义郞得意洋洋地说道,“而且雇佣他们价钱很便宜……”
  濑越宪作心底暗叹:这个酒井义郞做事虽然神经兮兮,却也不无道理。
  “我让这些乞丐分散在东京各大茶楼附近,随时关注雾气的动向。我研究了两周的情报,发现东京所有起雾的地方,和蒙面棋手出现的地方完全吻合,时间上也毫无偏差。虽然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但是我可以肯定这个人必定与这些雾气有关,也许是用来隐藏行踪。利用冬天的雾气隐藏行踪,真是绝妙的创意……”
  “酒井君……”濑越宪作微微咳嗽一声把这个跑题的侦探又拉了回来,“那你为什么说这个人与本因坊有关?”
  “因为最近三天,东京都只有一个地方起过雾气!”酒井义郞逼视着濑越宪作的双眼,“本因坊的大宅!”
  濑越宪作紧锁着眉头,苦苦思索着。
  酒井继续说着:“但是最近几天本因坊并没有爆出什么大新闻,如果这个蒙面棋手是去挑战的恐怕东京早就炸开锅了。何况,为什么这个人连续几天都要去本因坊?我猜测,这个人与你刚才所说的那个前田陈尔必定有着不一般的关系,恐怕前田陈尔是这个事件的关键!”
  “酒井君,你后面还有什么计划?”濑越宪作问道。
  “我打算去见见这个高明的隐藏者。”酒井答道,“从今晚开始,我每晚都守在本因坊大宅外,迟早有一天能亲眼看到这个人出现,然后我就可以跟踪他了。”
  “若真的能看到他本人,那你的任务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我只希望早点看到他。”酒井面露苦色,“那些乞丐虽然要价不高,但是一次雇几百个仍然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啊……”
  
  傍晚时分,本因坊大宅,秀哉房内。
  秀哉正评断着今天本因坊内部训练赛的棋谱。
  几名送棋谱的弟子跪坐在秀哉对面,等待着秀哉下好评语,然后把棋谱送回去。这不是一件轻松的活——秀哉的脾气众所周知,如果有哪个弟子下出了太不成器的棋来,秀哉必定会发脾气,那时首先倒霉的全都是这些送棋谱的。
  所以,一般情况下送棋谱的人都是那些刚入本因坊,资历不深的人——师兄永远欺负师弟……
  好在今天看来,中午的训练赛内容都还不错,秀哉看了很久也没怎么发火,偶尔还对棋局中几步妙手做一做讲解,让几个送棋谱的弟子受益匪浅。看来名人胜负赛局面逆转让秀哉心情大好啊。
  看到棋谱就快翻阅完了,几个弟子微微松了口气。
  秀哉又拿起一份新的棋谱,神色从容地看了起来。过不了多久,几个小师兄弟就可以回去休息了吧。
  但这次,秀哉看了良久,却始终未发一语。这可有点奇怪了……
  几个小弟子又不敢抬头看看情况,只得一直低着脑袋默不作声。
  “棋盘。”秀哉突然淡淡说了一声。
  棋盘?什么意思?
  这两个字……怎么听也不像是在评价棋局啊……
  几位弟子面面相觑,谁也不明白,于是都低着头跪坐在原地,等着秀哉的下一步讲解。
  “棋盘。”这次秀哉略微提高了音量,但仍然只有这两个字。弟子们又是面面相觑,谁也没动。
  “给我拿个棋盘来!”秀哉突然吼道。
  几位弟子慌作一团,这才纷纷明白过来,慌慌张张抬了战棋座过来,又拿来两盒棋子。
  秀哉将棋谱放在一边,微微皱着眉头,开始取出黑子白子摆弄起来——但秀哉只是摆棋,没有讲解,似乎完全忘记了还有几个弟子站在旁边。
  莫非,师父觉得光看棋谱看不懂这局棋?
  几个弟子这下子倒更有兴趣了,全神贯注地开始看秀哉摆棋。
  然而,秀哉摆棋的速度太快,一个复杂的变化图往往只摆出寥寥数手便收,只管自己看清进程既可。秀哉的思路实在太跳跃,几位弟子完全跟不过来,过不了一会儿就纷纷头晕眼花,一头雾水了。
  似乎只是眨眼工夫,秀哉竟已将整局棋摆完,还伴着微微的喘息声。众弟子看过去,发觉秀哉根本没有要休息的意思,眼睛仍死死盯着棋盘,似乎还在回味棋盘上的步步攻杀。
  妙,妙,妙!秀哉从心底赞叹道。
  构思气势恢宏,行棋次序精妙异常,步步紧逼滴水不漏,这局棋白棋的招法简直令人惊叹。
  秀哉看向手中这份棋谱的署名:白方,前田陈尔!
  “快带我去找前田陈尔!”秀哉突然站起身,众弟子又被吓了一跳。
  秀哉来找前田陈尔了,这个消息比秀哉本人的步子传得还要快!很快众师兄弟纷纷从屋里跑出来,跟着秀哉去往前田陈尔那里——大多数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前田陈尔大概要倒大霉了。
  秀哉很少这样突然跑去找某个弟子的,大多数时候都是派人去把弟子招到自己身边来。
  看来下棋睡觉的事情东窗事发了……
  大家到了前田陈尔门外,前田陈尔本人却居然没有出门迎接——不管怎么说,在秀哉走到前田陈尔门口之前都必定有师兄弟赶来通知前田才对啊,莫非大家在门外喊完了前田竟然还敢毫不知觉地在屋内坐着?
  秀哉可管不了这么多,看到屋门还紧闭着,来不及多做思考,猛地一把将门拉开大步走了进去。
  随后,秀哉愣在了原地,大伙也几乎吓傻了眼——前田陈尔别说出门迎接了,此刻竟躺在屋内呼呼大睡!
  秀哉师父特意来找你,你竟敢躺在地上睡觉——大家已经几乎可以感觉到秀哉的怒吼声了。众弟子纷纷做好了心理准备,随时等待着秀哉的那一声大喝。
  然而,等了很久,却发现秀哉根本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就这么沉默了一会儿,秀哉突然轻手轻脚地从屋里又走了出来!刚出门,秀哉缓缓地合上了前田屋的房门——动作很轻,简直像是怕吵醒了前田陈尔似的!
  “你们听好了。”刚合上门,秀哉低声轻轻对围在周围的弟子们说,“前田陈尔在里面睡觉,你们都小声一点,谁也不许打扰到他,明白吗?”
  众弟子瞪大了眼珠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了什么……
  秀哉说完,竟蹑手蹑脚地走了!
  见鬼了……众弟子在心里默默说道,肯定是见鬼了……
  
  入夜,前田陈尔的房间里一片寂静。
  前田陈尔微微睁开了眼睛,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他只朦朦胧胧记得下午赢了训练赛之后,回到屋里便倒头睡了。虽然昨夜一夜不眠,但如此困顿在前田陈尔看来也是此生头一次。
  尽管已经醒了,但前田陈尔仍感到浑身无力。只是一直这样躺着也不行,前田陈尔努力撑起了身子。
  头晕目眩……
  眼看身子又要往下倒下去,前田陈尔急忙扶住额头,将手肘支在地板上。
  “前田君,睡得可好?”
  昨晚的那个声音!
  前田陈尔微微一惊,猛地朝声音的方向望过去。
  戴黑纱斗笠的棋手已经坐在了棋座旁,点燃了一根蜡烛,静静等着前田入座了。
  “你……”前田陈尔有些犹豫地张开了嘴,“你怎么来的这么早?”
  “早?”蒙面人的声音里似乎带着笑,“子夜时分,怎么叫早?”
  子夜时分了……前田陈尔望了望窗外,果然一片漆黑。
  “我怎么睡了这么久……”前田陈尔一边揉了揉眼睛,一边说道。
  “昨夜告诫过你,人的精力有限,不要学得太猛。”蒙面人的语气虽然威严,却隐隐约约透着一丝慈爱,“今天训练赛上运用得如何?”
  今天的训练赛……
  前田陈尔嘿嘿地笑了起来。尽管精力尚未恢复,但气色已经明显好多了。
  “高桥君让我下傻了……”说完,前田陈尔放肆地大笑起来。
  蒙面人似乎微微点了点头,黑纱轻轻抖动起来。
  “你的天赋果然很高,昨夜讲了七套全新招法,你竟然用一夜就记牢了。不过你要明白,光是牢记变化图还远远不够,你必须自己将这些变化图谱融会贯通。行棋没有绝对,要善于变通。”
  听蒙面人说着,前田陈尔收住了笑:“多谢教诲。不过,今晚我有一事相求……”
  “有事相求?”蒙面人似乎略感诧异,“你不要忘记了,昨夜你答应过我,一不可问我真实姓名,二不可问我身世来历,三不可问我为何要教你棋招。若你违背我们的约定,就别想再跟我学棋。”
  “与人有约,前田自当谨记。”前田陈尔恭敬地向这个蒙面人行了一礼,“不过今夜我的请求与这三条约定无关。”
  “哦?那你想说什么?”
  前田陈尔的目光突然变得凌厉起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教我,但我希望你能帮我赢一个人——把你最强的棋招教给我,让我去击败那个对手!”
  “最强的棋招……”蒙面人似乎在细细咀嚼着这句话,“要学最强的棋招,你现在还远远不够火候。不过如果你只想击败一个对手而已,我可以教你足以战胜他的招法。你想击败谁?”
  “一个让我的师父陷入苦战的人……”前田陈尔握紧了拳头,“吴清源!”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9 14:26

八 吴清源


  
  火车的汽笛又响了,再过不久就该启程了。
  木谷实看向车站的入口——人影渐稀,似乎已经不会有人再来了。
  木谷实稍稍有些失望。
  “吴师弟怎么了?”一旁的桥本宇太郎小声埋怨道,“昨天说好了一起来送行,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见踪影……”
  木谷实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再等等吧,吴君也许路上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桥本宇太郎嘴上虽然不说,但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木谷实是吴清源在日本最好的朋友,现在木谷实要出远门而吴清源竟不来送送,实在有些不近人情了。
  “吴清源这孩子心无城府,也许忘记了也不一定。”前来送行的铃木为次郎笑着说道,“没赶上就算了,又不是生离死别,等你回了东京再去找他算账不就行了?”
  木谷实微微笑了笑,这次不是强装出的笑容了。
  “木谷夫人。”铃木为次郎将目光移向木谷实身边的一位迷人的少女。然而少女和木谷实一起朝着入口的方向张望着,似乎没有听到铃木为次郎的声音。
  “木谷夫人……”铃木为次郎又叫了一声,但少女仍然没有反应。
  毕竟是新婚夫妇,对这样的叫法大概还没适应过来吧。
  “美春!”这次铃木为次郎直接喊出了少女的名字。
  少女这才终于反应过来,伶俐地答应了一声,声音清脆得像夜莺的啼叫声。
  “帮我看好木谷,不要让他在关西不务正业。”铃木为次郎以师父的口气说道,“他去关西虽有要务,但是棋艺不可荒废,你要替我督促他。”
  “是,铃木先生。”美春调皮地笑着朝铃木为次郎鞠了一躬,“木谷君在关西如果敢不务正业,我立刻把他从关西拖回东京来!”
  美春活泼的语调却让铃木为次郎感到自己刚才的话也许没什么用:美春这丫头也是个孩子,到了关西不知道是该让美春照看木谷实,还是得让木谷实照看美春了……
  身边同来送行的桥本宇太郎、关山利一两人被美春这句话逗乐了,笑得前仰后合。木谷实却什么也不说,只是羞涩地低着头。
  谈笑间,火车的汽笛再次响了,列车员开始招手让乘客全部上车了。
  “看来吴师弟不会来了。”桥本宇太郎说道,“等回去了,我替你教训教训他。”
  “快上车去吧。”铃木为次郎也说道,“不要误了正事。”
  美春提起了行李,转过身先上了车门。木谷实转过身前仍不舍地看了眼入口处,仍然没有人来。
  木谷实并不是怪罪吴清源不来送行,而是他很清楚吴清源不会无缘无故不到——他担心吴清源那边也许出了什么事情……
  
  吴清源感到很奇怪,他站在公园里不知所措。
  他的手里拿着今天早上被塞进自己家门缝中的信——木谷实写给他的信,让他早上不要去车站,而是到这个公园等他。
  信上还特意写明要吴清源别告诉其他人。
  明明说是要坐火车去关西探亲,现在却在门缝里塞信,似乎是件十分紧要而且特别的事情。吴清源照信上所说来到了这个公园,没有对任何人讲。可是约定的时间已经到了,仍然没见到木谷实的影子。
  吴清源感到有些不安,他有些怀疑这封信的真实性。如果信是假的,他就错过了好友木谷实的送行,这将让他内疚一阵子。可是,万一信是真的呢?吴清源并不善于辨认字迹,此刻完全无法对信的真假作出判断。他犹豫不决,只好在这里继续等下去。
  “吴清源。”有人在吴清源的背后喊起了他的名字——但并不是木谷实的声音。
  吴清源回过头看去。
  前田陈尔正站在吴清源的身后,静静地看着他。
  “前田君?”吴清源十分诧异,“你怎么也在这儿?你也收到了木谷君的信吗?”
  前田陈尔微微笑了,笑容显得有些狰狞。
  “跟我来。”他缓缓转过身去,“我告诉你这是怎么回事。”
  说完,前田陈尔向公园深处走去。吴清源不知所以,但仍跟着前田陈尔将信将疑地走了进去。
  公园的深处,有一个凉亭。凉亭里,有随时供人下棋娱乐用的棋座和棋子。前田陈尔带着吴清源向着凉亭走去,一路沉默着。
  “请坐。”到了凉亭,前田陈尔指向棋座。
  吴清源犹豫不定,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前田陈尔已经入座,看到吴清源仍站着,于是又伸手指向自己对面的座位:“请坐。”
  “木谷君在哪里?”吴清源问道。
  “木谷君……”前田陈尔狡黠地笑着说,“他的火车大概十分钟前已经出发了。”
  吴清源一惊,愣在原地,手上仍拿着那封信。
  “你收到的那封信,是我写的。”前田陈尔接着说道,“吴清源,你太好骗了。”
  吴清源有些气恼,但是并没有愤恨起来,只是有些沮丧地转过身打算离开。
  “你要走?”前田陈尔有些意外,“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把你骗出来?”
  吴清源有些无奈地嘿嘿笑了:“日本棋院里想戏弄我的人有很多,只因为我不是日本人。我早就习惯了这种日子,只是我从没有想到前田君也是这样的人。”
  这样的回答倒是让前田陈尔完全没有想到,他原本认为这样将吴清源骗出来必定能激怒他——既然吴清源没有被激怒,那接下来的进程恐怕不会如前田陈尔所预料的那样顺利了。
  “我不是来戏弄你的。”前田陈尔强作镇定,“我是来找你决战的。”
  吴清源原本已迈步离开了凉亭,听到前田陈尔这句话又诧异地转过身去:“决战?”
  “你敢不敢在这里与我决战一局?”前田陈尔高声喊道,“赌注由你决定,赌得多大都行!”
  原本前田陈尔预想吴清源此刻必定被激怒,只要前田陈尔提出决战吴清源必定毫不犹豫地应下。但如今吴清源没有生气,而职业棋手的规矩是除本门内切磋外,绝不下没有对局费的棋。吴清源不会因为盛怒而应战,那么只好让他来赌棋了——吴清源此刻心里即使没有愤怒也必定有所不满,这时候让他决定赌注仍然有希望让他认真起来。
  然而,前田陈尔看到吴清源竟然在笑!
  “我刚来日本的时候曾经向濑越先生保证过,绝不与人赌棋。抱歉,前田君。”吴清源竟躬下身子向前田陈尔行了一礼!
  前田陈尔感受到了巨大的羞辱。他来求战,吴清源竟然完全不在意,难道在吴清源心底前田陈尔的棋就如此不值一提吗?
  “吴清源!”前田陈尔几乎歇斯底里地叫起来,“只要你肯与我决战,我就告诉你前日比赛时秀哉师父那步妙手的原委!”
  就算你吴清源不在意我,但你不可能不在意名人胜负赛吧!
  吴清源愣了愣,紧接着竟又笑了!
  “棋已至此,我败局已定。胜败本是平常事,不必过于纠结于此。”吴清源的语气轻描淡写,不像是强作淡然。
  前田陈尔几乎绝望了。
  天下竟有这样的人!我费尽心机不过是为了激怒你,让你使出全力与我一战!
  吴清源,难道你就无欲无求吗?
  “你到底要怎样才愿与我一战?”前田陈尔不知是在呵斥还是在哀求。
  吴清源被前田陈尔的这一声喊叫震慑了,他沉默了很久。
  “前田君。”吴清源轻声说道,“你我上次交手该是在两年前吧。”
  前田陈尔定了定神。
  “两年前的秋季手合赛,你拿黑棋。”前田陈尔感到那一幕幕恍如昨日,“我中盘认输。”
  吴清源竟有些羞涩地笑了!
  他迈开步子,再次向凉亭走去。
  “若不设赌注,我便与你对弈一局。”吴清源平静地说道。
  
  “你想击败吴清源?”蒙面人的声音冷峻而平静。
  前田陈尔房内的烛光微微抖动着,将前田陈尔的脸罩入躁动般不安地闪烁中。
  “只有击败吴清源,才能让师父知道我有能力继任本因坊!”前田陈尔说。
  “可你比不上吴清源。”
  “胡说!”
  “这恐怕是人所共知的事情吧。”蒙面人的语气淡定而从容。
  前田陈尔想要反驳,却不知如何开口:“那只是世人没有认清我前田陈尔的实力罢了。昨晚你教我的七套招法,若换了吴清源来,他能背得下几套?”
  “若能背得下三套,就是天下奇才了。”蒙面人说道,“你能背下七套招法,实在让我吃惊。不过,我仍然认为你的天赋比不上吴清源。”
  “为什么?”
  “因为吴清源不需要背招法。”蒙面人仍然淡然地说道,“他的招法很新鲜,不受任何制约,常有天才的构思。名人胜负赛上,他的前三手棋不落俗套,精妙异常,只用这三手就让秀哉苦战了三个月。你虽然背棋谱的本领远在吴清源之上,但你没有他这样的才华,所以你不如他。”
  “对局时随意想出的行棋,怎么能与精心研究准备过的招法相媲美?”前田陈尔不服,“我偏要向天下人证明,只要对吴清源稍加研究,击败他绝非难事。”
  蒙面人轻声笑了。
  前田陈尔耐心地等待着蒙面人的笑声停下。他知道,蒙面人笑过之后,就将进入正题了。
  “吴清源的棋,很独特,难以预测。”蒙面人说道,“但是最近他似乎很喜欢落子三三。”
  三三是棋盘角上横向第三线,纵向第三线的交点。这个点几百年来都被认为过于靠近角地,不是有利的布局着点,因此本因坊家将这个点定为“禁手”,是严禁第一手落子的地方。
  名人胜负赛上,吴清源的第一手就落在了三三,这让秀哉措手不及,也为秀哉之后陷入苦战埋下了隐患。自名人胜负赛开战之后,很多棋手都开始认为三三其实有着独特的战术作用,只不过几百年来一直被人忽略了。
  “初手落在三三不是什么高明的招法。”蒙面人说道,“秀哉之所以陷入苦战,是因为这一步棋将他激怒了。心不静,就容易被蒙蔽双目。”
  “那么,初手三三该如何破解?”前田陈尔问道。
  “破解之法,几百年前就有了。”蒙面人平静地说道,“本因坊先辈之所以将三三一点定为禁手,是因为他太过靠近角地,一旦被对手从外围限制住,这片角地上所得的几目棋根本不足以弥补对方所取得的雄厚外势。要想克制三三的布局,只需要如几百年前的本因坊先辈那样,将三三一子封住即可。”
  前田陈尔默默点头。
  确实,名人胜负赛上秀哉师父面对三三一子掉以轻心,没来得及将这片棋彻底封死便开始布置自己的阵势,结果被吴清源从角地逃脱,令秀哉师父的右路军阵陷入了意想不到的困难境地。
  “只要破解了吴清源所得意的三三布局,昨天我教你的几套招法相信定能克制吴清源。”蒙面人说,“只需如此,你去挑战吴清源必定可得大胜。”
  烛影摇曳间,前田陈尔的笑容显得十分诡异。
  “我明天就去与吴清源决战!”
  
  “上次交手,是我执黑棋吧。”吴清源说道,“现在我们同为五段,棋份应当互先,这次轮到前田君执黑了吧。”
  “不,你拿黑棋。”前田陈尔冷淡地说道。
  吴清源一怔,但随后便轻轻取过了黑棋的棋盒。毕竟不是正式比赛,不用计较得这么认真。
  “那么,黑贴几目?”吴清源又问道。
  “不贴目。”前田陈尔淡淡地说。
  不贴目?
  黑棋先行,对弈中将占先手优势,因此分先对弈若只战一局,按照现在棋界的规矩是应当由黑棋对白棋倒贴四目半至六目半的,这样才能保证公平。若不贴目,这就已经不是一局分先对弈了,而是一局前田陈尔对吴清源的让先棋。
  前田陈尔这是要彻底击垮吴清源的荣誉啊。
  吴清源竟又是一笑:“好吧,那么就请前田君指教了。”
  吴清源取出黑子,毫不犹豫地落到了棋盘上。
  前田陈尔看过去,微微扬起了嘴角:果如蒙面人所料,吴清源落在了三三。
  前田陈尔静静在左下角小目上落下一子。吴清源随后取出黑子,毫不作犹豫,再落下一粒三三!
  两个三三,在同一条边上远远相望,看上去根本全是弱点。
  这种荒唐的布局,若起不到迷惑对手的作用,大概就一无是处了吧。前田陈尔默默欣喜,在空角小目位落下了一粒白子。
  轮到吴清源行棋,他又不做任何犹豫,举起黑子毫无顾忌地向白棋攻去——小飞挂角。
  最平凡而且普通的招法,这步棋已经被研究了几千年了。
  但前田陈尔在内心里默默蓄着一股蛮力:吴清源,这次要让你长长见识了!
  蒙面人对前田陈尔所教的七套战法当中,有一套正好应对小飞挂角。同样是这一套战法,昨天的训练赛中前田陈尔已经用高桥重行做过实验,其效果远远出乎前田陈尔的意料。
  想不到今天要以吴清源来试刀了。
  前田陈尔按耐住心底的激动,取出白子,在黑棋进攻之子两格之外的斜上方落子。
  吴清源看过去,轻易认出了这步棋:二间高夹。
  棋盘上布局之初,双方各自确立主阵地之时,趁对方阵势尚未成型而来进攻,争取在最简单的攻守中获得最大的利益,遏制对手阵势的展开,这正是挂角招法的用意所在。应对挂角,常见的着法无非两种:避战,快速向边路突击;或者应战,强行攻击挂角的敌军。其中应战之法,以夹击最为常见。
  所谓夹击,就是当敌军挂角进攻之时,我以一支奇兵绕到敌军身后,两面攻击,断敌生路。而夹击战术的精妙之处就在于夹击的棋子与敌军之间的距离。靠得近则攻击力强,但阵势扩张便慢;离得远真是张开很快,但对敌军的攻击力便减弱。
  二间高夹,是一种很弱的攻击。
  这步棋在本因坊棋手当中倒并不常见。
  但是,二间高夹并不是什么新鲜的招法,几百年前就有过相关的研究,现在也有定式流传着。只要按照定式行棋,至少可以保证不吃亏。
  吴清源打定主意,开始了按照定式摆棋的下法,随时准备结束定式招法,争取先手权继续进攻。
  前田陈尔暗笑:吴清源,你上当了。
  棋盘之上,黑军隐隐望见身后夹击的白军,于是全军转向,向中腹撤退以免遭遇围歼。眼见黑军战线拉长,白军也顺势将角地军阵张开。随后黑白二军在面向中腹的出口处纠缠起来,各自将对手切断。
  直到此时,双方都按照定式行棋,没有错漏。若继续按照定式行棋走下去,接下来吴清源将吃去白棋夹击一子,在这条边上构筑起黑棋的第一片大阵地,而白军将转移阵地,在另一边筑起雄伟的势力,远远地与白棋援军呼应,隐隐形成一片浩大的军阵。
  双方虽互有得失,但都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
  然而,这正是前田陈尔所等待的机会。
  前田陈尔此时没有按照定式行棋,而是朝着黑棋连接上的软肋冲过去。吴清源一惊,赶忙将黑棋的进攻挡住,前田陈尔随即取出白子,坚定地拍在了棋盘上——封!
  吴清源再看棋盘,不禁脸色一变——刚才前田陈尔的进攻原来是一招佯攻,他真实的目的是封住黑棋成活之路,将黑棋逼成一条长蛇阵,然后围在白棋军阵之中!
  黑军中计,四子大军被逼成了一条蛇阵!在一片狭窄的险道中,四支黑军挤在一起,四处竟望不见生路,眼看就要惨死白阵之中了!
  不仅如此,刚才定式的战斗中白棋还在外围筑起了势力,远远与远处白子构筑起了白棋的大阵!
  黑军如今自救与制敌二者只能得其一,吴清源早早地陷入苦战了!
  好妙的战法,前田陈尔竟然从已经经历了几百年考验的定式找法中找出了漏洞,并创出了如此犀利的新招法,这简直是令人震撼的才华啊!
  然而,这样困难的局面对于吴清源而言,却并非是一种痛苦——恰恰相反,他感到了兴奋!
  他开始仔细审视现在的棋型。
  黑棋虽被白棋围在阵中,但暂时尚未死净,这四粒被困的棋子仍然可有大用。此刻黑棋扭转局面的关键就在于能否找到能对黑棋有利而白棋又不得不应的着点,这样便可以在自救的同时逼迫对手不得张开阵势,从而让黑棋有机会再寻找新的战机。
  吴清源注视着棋盘,不久,他找到了这样的一步棋:白棋强攻黑棋的同时,自身不可能没有漏洞,而这个漏洞就在白棋角部的阵地里!
  黑棋棋型虽然痛苦,但白棋为了将黑棋逼成蛇阵,自己的角部阵型也未能完整展开,此时也是危棋。既然白阵中的黑子已经如此危险,不如索性与白棋搏命!
  吴清源考虑已定,取出黑子,落下一招有力的小飞——既是为自己的蛇阵寻找可能的根据,又是攻击白棋的阵型!
  前田陈尔默然良久。
  不愧是吴清源,其才其能远非高桥重行可比。吴清源的这一步棋,正是蒙面人所授此情景下唯一可行的招法。吴清源第一次面对这种局面,竟然能立刻找出最强应手,实在是一个可怕的对手。
  但前田陈尔并不害怕,因为吴清源的棋还有缺陷。
  寥寥数手之后,眼见双方在这片角地的争夺告罄,黑棋四子大军在白阵内闪转腾挪,竟成功逃了出来。白棋则精妙地将原本已经几乎失手的角地又重新捞了回来。双方各自经过一番苦战,最终得到了一个都能接受的局面。吴清源破解了前田陈尔的怪招,但前田陈尔也已经准备好了去破解吴清源的奇手——白军转向,一粒强军压向黑军三三!
  这时对吴清源而言,形势顿时显得严峻了。
  之前吴清源将黑棋四子逃出的招法之所以可行,正是因为黑棋远远地在角上有一粒三三的黑子接应。此时白军压制三三一子,若按照传统的应法应下去,不仅三三的黑子将被隔离于整盘棋以外,甚至刚刚逃出的黑棋也将再度陷入绝境。
  前田陈尔暗暗得意:吴清源,这次你无计可施了吧。
  然而,吴清源这次甚至没有皱一下眉头,立刻取出了一粒黑子,似乎对这样的局面早有应对方案!
  黑子落定,前田陈尔再看,不禁一震:黑子从外侧靠住了进攻的白子!
  白军气势汹汹向三三扑来,原以为黑军必定将三三一子展开,白军便可趁机将阵线拉长,完成一个面对中腹的宏伟包围圈。然而,全军冲到三三,才发现此处竟是一座空营,敌军主力竟在身后!
  原以为是吴清源主阵的三三一子,竟然如此轻易地被吴清源舍弃掉了!
  这步棋令前田陈尔万万没有想到——吴清源行棋神出鬼没,令人无法捉摸,简直如同棋盘上的兵法家!
  这次轮到前田陈尔做出抉择了:若逃,则这步棋几乎是废棋,黑军还可连回三三一子将空营变回主营。若强吃三三一子,不仅要费数手棋,更会让黑棋趁机筑起外壁,与原本该死于白阵内的黑棋相呼应,组成一片恢弘的大营!
  这时,前田陈尔不得不面对一个他无法想象的情景:蒙面人错了!
  三三布局远远不像蒙面人所说的那么简单。正因为太过深入角地,三三一子所得虽不多但十分坚实;而如果情况危急,三三一子竟随时可以舍弃,甚至腾挪的空间还有很大。相反,传统的小目布局,小目是不可以轻易舍弃的,一旦舍弃就将遭受巨大的损失!
  前田陈尔此处不敢怠慢,只得全力吞吃了三三一子,但随即被吴清源筑起了一片强阵。棋行至此,前田陈尔已经形势不妙了……
  对局中的人觉不出时间的流逝,转眼已是傍晚时分了。
  吴清源落下最后一手棋,向前田陈尔欠身鞠躬。
  “多谢前田君指点。”
  前田陈尔看着已经结束的棋局,紧紧握着拳头。
  全局结束,通算目数,黑方六十三目,白方五十五目。
  吴清源八目获胜。
  “前田君的棋力果然不凡,棋局开始的这一处定式变化赏心悦目,是高明的杰作……”
  吴清源兴致勃勃地开始复盘,这一局精妙的对局让他感到神清气爽,完全沉浸在两人间精妙地攻杀之中,却没有注意到前田陈尔根本没有看着棋盘。
  
  前田陈尔回到本因坊大宅的时候已经入夜了。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前田陈尔还没来得及点上灯便虚脱一般倒在了地上,他感到今天这局棋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的脑子里一遍一遍地回想着整局棋的经过,即使他努力尝试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也没有用,他感到自己似乎被这局棋囚禁了一般。
  “前田君。”那个熟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看来今日一战似乎十分惨烈啊。”
  前田陈尔只感到筋疲力尽,他不想再站起身来去看那个人被黑纱蒙住的脸。
  不久,前田陈尔感到屋子里亮了起来,似乎是蒙面人替他点上了灯。
  “战局如何?”蒙面人的语调中似乎略有一些期待,“是胜是败?”
  “败。”前田陈尔不耐烦地说道。
  蒙面人似乎突然愣住了。
  “你竟会败?”蒙面人似乎不敢相信前田陈尔所说。这是前田陈尔第一次听到蒙面人的语调中出现了颤抖。
  “你竟会错。”前田陈尔尖刻地说道。在他眼里,这个蒙面人已经不再是一个战无不胜的神灵了。
  “是你下出了昏手落败的?”
  “不是。”前田陈尔越来越不耐烦了,“从头到尾都被吴清源压制了。”
  “这不可能!”蒙面人失去了一贯的冷静,“快把这局棋摆给我看!”
  然而,前田陈尔仍旧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能感觉到蒙面人的情绪正在剧烈地变化着。
  “前田!把这局棋摆给我看!”蒙面人的声音很严厉,但并不响亮。
  他不敢大声说话,因为他不希望别人知道他在我的房间里。前田陈尔想着。
  于是,前田陈尔仍然没有理会蒙面人——他在刻意挑起蒙面人的怒气。
  “前田!你竟敢不听我的话?”
  “我为什么一定要听你的话,你并不是我的师父。”前田陈尔轻佻地说道,“你不过是一个不知什么时候闯入了我的房间,连真面目都不敢让我知道的懦夫而已。”
  虽然没有看过去,但前田陈尔可以想象此刻蒙面人一定惊讶得不知所措了。
  “我听你的话,是因为我以为你是一个顶尖高手,你能助我夺取本因坊甚至名人之位。”前田陈尔继续说道,“但是今天我才知道,你对我所讲的这些招法未必都对,你本人的棋力也未必有我想象的那么高强。恐怕连你也赢不了吴清源。”
  蒙面人沉默着,而前田陈尔享受着这种沉默——越是沉默,积蓄下来等待爆发的力量就越强大。
  “我不想再跟你学棋了。”前田陈尔最后说道,“你恐怕教不了我多少东西。”
  没错,这是对蒙面人来说最致命的。尽管前田陈尔猜不出这个人为什么教自己下棋,但是他能感觉到对于这个奇怪的高手而言,教前田陈尔下棋似乎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
  不论是要利用前田陈尔做工具,还是想要让前田陈尔成为自己的信徒,继续教前田陈尔下棋都是蒙面人必须完成的事情。
  用这一点作为威胁,必定能激怒这个蒙面人。前田陈尔在心底暗暗想着。
  “若我能击败吴清源呢?”蒙面人终于说话了,只是语气出乎意料的平静,“你还愿意继续跟我学棋吗?”
  前田陈尔暗暗露出了狡黠的微笑。
  “你如何证明这一点?”前田陈尔继续向蒙面人施压。
  “我会向吴清源挑战。”蒙面人的语气仍然平静得让人恐惧。
  前田陈尔等待的就是这一句话。他突然坐起身子,看向蒙面人:“怎样的挑战?”
  蒙面人端坐在棋座旁,昏黄的灯火将他笼罩在一层神秘的明暗光影间。
  “赌命!”蒙面人缓缓说道。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9 14:28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3-12-19 14:29 编辑

九 关西


  
  “田中君。”一个儒雅的声音从田中不二男身后响起,“好久不见了。”
  田中回过头去——果然是他。
  “高川格!”田中有些兴奋,一时竟失礼地喊出了对方的全名,“你也来了!”
  田中的面前,这位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少年微微笑着:“是啊,久保松先生给我师父发去了加急电报,请我师父来神户商量重要的事情,所以我也跟着师父一起过来了。”
  田中几乎有些兴奋得忘乎所以了:“光原先生也来了!算上前不久已经到神户的吉田前辈,关西棋界的三巨头就全到齐了!这可是盛况啊!”
  田中不二男很快滔滔不绝起来,高川格知道让田中再这么说下去他就得在这里听田中把整个关西的围棋史全都讲一遍了——说不定田中觉得讲得不过瘾,他还得听第二遍。
  “田中君。”高川格急忙打断了田中,但举止仍然显得儒雅异常,像个古时候的书生,“我们能先找个舒服的地方说话吗?”
  田中不二男像是从梦中被惊醒,眼珠子四处转了转,才想起自己现在是在久保松胜喜代的围棋道场一角,田中是刚下完棋在这里休息的,但其他人还在对弈……
  田中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走,高川兄,我们去找个茶楼慢慢聊!”田中小声说着,却仍掩饰不住兴奋。
  
  高川格是关西棋界另一巨头,光原伊太郎门下最得意的弟子。在关西,若问起新兴一代的关西年轻棋手,他们会脱口而出:天才田中,秀才高川。其中天才田中指的是久保松胜喜代门下的田中不二男,而秀才高川便是高川格。
  高川格年长田中一岁,二人相识至今不过一年而已。由于两人一个在神户随久保松胜喜代修习,一个跟光原伊太郎在大阪学棋,因此尽管都曾对对方的名字有所耳闻,却始终没什么机会交手。直到去年,二人一连交手了两次,全都是年轻一岁的田中获胜。尽管战绩上田中领先,但是年轻的田中感觉得到,高川格的棋是独一无二的,若等他的棋艺成熟起来终有一日将震惊整个日本。
  两个人相互敬佩对方的棋艺,加上长年不能相见,因此这次令关西棋界精英全部聚集到神户的紧急情况却使得这两个少年格外期待。
  
  “听说你曾与那个蒙面棋手交过手?”刚在茶楼落座,高川格便问道。
  田中不二男苦笑了一声:“哪里叫什么交手,我只下了一步棋,那家伙就吓跑了……”
  “一步棋?”
  “对,就是去年久保松先生教授的那一步初手天元。”
  高川格皱起了眉头。
  “我觉得这个人不是被吓跑的。”高川格说,“这一着棋是关西顶尖棋手之间的秘密,大家是准备在手合赛上一起施展出,让东京棋手措手不及的。不管是谁,第一次面对这一步棋的反应不应该是害怕,而应该是愤怒。对手看到这一步棋,应该是失去理智只求速战,而不应该是逃跑。”
  这话让田中不二男一惊,几个月来自己竟完全没有想到这一点,只以为对手是被自己的气势震慑住而被吓跑的……
  “可是他当时的反应怎么看都应该是受了惊吓啊。”田中不二男狐疑地说道,“吉田塾当时在场的人都可以证明,这个人本来是想挑战吉田塾最强棋手的,可是我下完这步棋之后他匆匆忙忙地就离开了……”
  “如果他真的是因为怕才逃走了,那就更麻烦了。”高川格说,“那意味着,他和久保松先生一样,都想到了初手天元是一步威力非凡的招法……”
  这样的观点又是田中不二男万万没有想到的,他不得不对几个月前发生的那一切重新进行审视了——如果这个人真的已经发现了初手天元的威力,那他的棋力恐怕不在久保松师父之下,整个关西棋界只怕也没有别人是他的对手了!
  “我想,正是因为久保松先生也想到了这些,所以这几个月他才先后七次去往关西各地拜访棋界长老,大家甚至不惜放弃了手合赛。”高川格说道,“这次久保松先生在神户召开关西棋界大会,必定也是要说这件事。”
  “我把这件事想得太简单了。”田中有些自责,“我还一直不理解师父为什么要为了一个被我吓跑的小角色放弃了手合赛,听高川兄这么说,恐怕这次是关西棋界的大难了……”
  “我听说,东京似乎也派了人来。”高川格小声地说道。
  东京?
  田中不二男有些警觉了起来:“从哪里听说的?”
  “上午,师父和久保松先生见面的时候,我在门外听到了只言片语。似乎说是东京的濑越宪作先生派来了一个人,帮助关西棋界共抗强敌。”
  “哼!”田中不二男突然气愤地哼了一声,这一声让高川格十分意外,“东京来的,哪会真的帮助我们关西棋界,只怕是又在想办法从关西捞点什么东西回去吧。东京的日本棋院整天怕我们关西抢了他们的风头,他们根本就是歧视我们关西!”
  “田中君,别生气。”高川格赶紧安抚田中,“东京棋界也有关西人,说不定这次来的是你的师兄桥本宇太郎或者木谷实呢?”
  然而,出乎高川格意料的是,田中不二男似乎更生气了,他猛地站了起来!
  “那两个叛徒!”田中竟旁若无人地大声呵斥起来,“久保松师父教他们学棋,他们却一个个都跑到东京去了。他们本来就是关西人,竟然也看不起关西棋界!他们根本就是叛徒!”
  这下子一贯儒雅的高川格也不知所措了,他急忙也站起身,匆忙地劝说田中不二男坐下。但田中不二男似乎完全不理会高川格。
  “桥本宇太郎和木谷实有什么了不起,别以为东京棋界比关西强到哪里去。他们若是敢来关西,我让三个子跟他们下!”
  “胡说!”一个响亮的女声从田中不二男身后响起。尽管语气十分气愤,但这声音听上去竟有如风铃声一般清脆。
  田中不二男向后看去,只见一个比自己年长不了几岁的女孩正瞪大了眼珠子怒气冲冲地看着自己。
  高川格见田中愣住,赶忙走过来将田中往椅子上摁,同时还文雅地向女孩鞠躬道歉。
  但田中却毫不愿示弱,他很快从惊讶中缓过神来。
  “我胡说?”田中不二男的怒气似乎更胜了,“你凭什么说我?你知道我是谁!”
  “我才不管你是谁呢!”女孩也毫不示弱,猛地站起身子来,“就你这样的家伙,别说木谷实和桥本宇太郎,就是随便从东京找一个棋手过来,都能把你赢个落花流水!”
  田中不二男感到了巨大的羞辱,他几乎丧失理智了!
  可怜了挡在田中身前的高川格,一边要拦住田中,一边还要不失风度地向女孩道歉……
  “美春!”一个秀气的声音突然传来。
  女孩听到这一声,立刻安静了下来,回过身看去。
  直到这时,高川格和田中才发现原来女孩身后的座位对面还坐着一个男人。这个人年纪与女孩相仿,但眉清目秀,俊美得几乎如同一个女子!高川格和田中不二男都在心底暗暗惊叹,世间竟有如此俊美的少年。
  “你太任性了。”少年看着女孩,微笑着说,“这里是关西,你这样说话很容易伤人的。”
  少女调皮地吐了吐舌头,乖乖地坐回了座位。
  趁这会功夫,高川格赶紧将田中按在了座位上,然后朝向那个俊美的少年行了一礼。
  “对不起,我的这位朋友太鲁莽了。”高川格儒雅地说道。
  俊美的少年也站起身来,向高川格行了一礼:“哪里的话,是我的妻子冒昧了,还请见谅……”
  田中不二男还在愤愤地生着气,但这样的气氛下他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美春,我们走吧。”少年拉起女孩,又向高川格行了一礼,这才离去。
  “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来的乡下人。”田中不二男小声埋怨道。
  “听口音,恐怕是东京来的。”高川格小声回答道。
  
  久保松胜喜代的家中,三个人正围坐在一个棋座前,共同研究一局棋。
  坐在棋座左侧,正在摆棋的,便是关西第一棋手久保松胜喜代六段。虽然名义上只有六段,其实久保松的棋力并不在东京的濑越宪作、铃木为次郎等人之下。日本棋院规定,关西分部所颁授的段位最高只能达到四段,再要想升段就必须去东京参加手合赛。由于从关西到东京旅途疲惫,关西棋手在东京的手合赛常常战绩不佳,因此往往到了四段便难以再提升段位。而久保松胜喜代是关西围棋史上的第一位通过手合赛升至六段的棋手,也是唯一一位能让东京高手谈之色变的关西高手。
  坐在久保松对面的是大阪棋界的领袖光原伊太郎五段,坐在棋盘侧面的是关西第一女棋手,京都棋界主将吉田操子四段。
  三人沉默着,久保松静静将这局棋的每一步摆完。每摆一步,他都会刻意地停留一阵,让另二人看清其中蕴藏的变化。
  不久,棋局全部摆完了。久保松垂下手,默然不语。
  沉默在这个房间里持续了很久。
  “以我的棋力,若我与此人交手,也必定难以找到破敌之法。”光原伊太郎说道。
  “在关西,恐怕只有久保松先生能与此人一战了。”吉田操子低声道。
  “恐怕我也不能。”久保松皱着眉头,“从三天前我从弟子那里得到了这局棋谱起,我已经研究了整整三天。我的结论是,若要我与此人交战,也绝无必胜信心。”
  听到这里,光原伊太郎和吉田操子暗暗抽了一口凉气。
  “不知这几个月两位在大阪和京都有什么发现?”久保松又问道。
  两人又先后叹了口气。
  “我找到了几份据说是这个蒙面人在茶楼与人对弈的棋谱。”吉田操子说道,“此人的招法十分蛮横,但算路极其精准。而且,我收集到的这些棋谱全都是数月之前对局的棋谱,我猜测这个人已经不在京都了。看看这局棋,似乎这几个月里他又探索出了新的棋风——他更难对付了。”
  “我也找到了这个蒙面人的几份棋谱,有时在大阪的茶楼,有时又在小的围棋道场,似乎他不挑剔对手。”光原伊太郎皱着眉头,“但是对弈时间也都在几个月前,大概是在吉田塾遭到挑战之后的半个月左右,之后再没有发现这个怪人的棋谱。我想,他离开京都之后应当来了大阪,随后离开了,不知去了哪里。”
  久保松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这局棋:“这是神户第一次出现蒙面人在此对弈,而且就在三天前。”
  三人都意识到事情不同寻常了:这个怪人又回到了关西,这次他来到了神户。
  “几个月前,他去京都,挑战了吉田塾。”久保松继续说道,“后来他去大阪,又挑战了几家大阪围棋道场。现在他来了神户,绝不会满足于只在茶座间与人对弈。所以我请求各位将关西棋界的精英召集到神户,争取在这里击溃这个嚣张的棋手,让他不敢再在关西横行。”
  然而,这句话却并未让这个房间的气氛有丝毫变化,大家仍然被一股强烈的压抑感压制着。
  这个对手对于关西棋界来说,也许太过强大了……
  这时,有人轻轻拉开了房间的门。三人向门外看去,发现是久保松家的一位学童。
  学童走到久保松身边,附在他的耳朵上低语了几句。久保松轻轻点了点头,小声朝学童说道:“去请他进来吧。”
  光原伊太郎和吉田操子感到有些诧异。
  学童快步离去,久保松转过身再次看向二人——这次他的脸上竟露出了浅浅的微笑!
  “我们有援军了。”久保松说道,“半个月前我将关西的情况写成了密信,寄给了东京的好友濑越宪作先生。前不久,濑越先生给我回了信,说会派一个东京高手来这里助阵。看来这个高手到了。”
  两位关西长老有些兴奋了起来——若关西棋界不是孤立无援,那么这场战争获胜的希望便增加了不少。
  很快,学童领着一个俊美异常的少年来到了房间门外。
  少年向久保松恭敬地行了一礼:“久保松师父。”
  久保松微笑着看向光原伊太郎和吉田操子:“你们大概已经不认识他了吧。我来介绍一下——铃木为次郎七段门下,东京新生棋手的领军人物,木谷实。”
  
  第二天的神户久保松道场人声鼎沸,不断有人从四处赶到这里。来这里的人都有着一个共同的身份:棋手。
  这简直就是关西棋界罕见的盛况啊。
  关西棋界的三巨头,久保松胜喜代、光原伊太郎和吉田操子三人在道场最深处的座位上坐定,每个从大门进来的人都要先走到最深处向三人施礼。这是棋手至高的荣耀。
  在门口,田中不二男看着高川格施完礼之后便朝着自己走过来。
  “真是难得一见的阵势。”高川格感慨着,即使如他一般文雅的人也难以抑制兴奋之情了,“关西稍有名气的棋手几乎全部到场了,很多人我甚至只在报纸上见过名字,真人可是头一次见到!”
  “这就是关西棋界!”田中早就兴奋异常了,“东京棋界整天趾高气扬,自以为天下第一。要他们来关西看看,这才能让他们开眼呢!”
  “田中君!”田中不二男的身边又传来了一个兴奋的声音。田中看过去,发现竟是吉田塾的松本佑二!
  这个松本佑二,在蒙面人出现当日曾被蒙面人指名挑战,幸亏当时得到在京都作客的田中不二男解救,否则只怕当日要颜面扫地了。
  “好久不见啊,”松本佑二一时间激动得有些失控了,他竟一把抓住了田中不二男的双手,感激得几乎要流泪了,“您的大名在吉田塾已经被视为传奇了!您是我松本佑二的大恩人,是整个吉田塾的大恩人啊……”
  松本佑二这过于突然的举动可把田中不二男吓坏了——松本佑二明明比田中不二男大了不少,却每句话都用敬语,这可让田中不二男难以接受了。
  田中不二男把眼神转向高川格,尽管嘴上还挂着僵硬的笑容,但是眼神里却向高川格说着两个字:救我……
  与此同时,在距离久保松道场不远处的一个旅馆里,众人纷纷跑到了门口来看热闹。关西的围棋氛围虽不如东京,但也十分浓郁,这些关西棋手在当地都是英雄豪杰一般的人物,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这次有机会一睹真容,大家纷纷聚在一起指着路过的棋手猜测其姓名。
  整个旅馆几乎所有的房间都走空了,这可让店里的服务生轻松了不少。按照老板的吩咐,他们认真地打扫着每个门廊和过道,但打扫的时候气氛十分轻松,似乎住客们快活的情绪也会传染似的。
  一个服务生正挨门挨户地擦拭着房门,口中还哼着关西传统的小调。突然,他正在擦洗的这扇门被打开了,让服务生吓了一跳。
  “哦,对不起先生……”服务生赶紧低头赔笑,“我以为您也出去看热闹去了呢……”
  “你是这里的服务生?”一个年轻的声音。
  “是,先生您有什么吩咐?”
  “你在这里做工一天挣多少钱?”
  服务生有些疑惑,不知自己是不是把这位客人惹怒了,赶忙再次赔礼:“对不起,先生,我没想到您……”
  “这些钱你要做多久的工才能凑得齐?”
  住客取出了厚厚的一打日元,凑到服务生的眼前。
  服务生看着这叠钱,竟被吓了一跳!
  “先生……您这是……”
  “不要抬头看我的脸。”住客说道,“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只要你愿意帮我这个忙,这些钱就全都是你的。”
  
  久保松道场内,密密麻麻坐了九十多名棋手。大家默默看着手中的棋谱,竟都沉默不语。
  偌大的道场内,此刻竟出奇地安静,气氛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坐在道场最深处的久保松胜喜代放下手中的棋谱,看向道场内的众人——他能感受到大家现在的恐惧。
  “这局棋是三天前在神户被发现的。”久保松轻声打破了这片令人压抑的沉默,尽管很轻但很刺耳的声音,“棋局中执白棋的是数月前曾在京都和大阪四处挑战的蒙面人,执黑棋的是我久保松胜喜代门下的一位弟子。”
  这句话似乎让压抑的气氛更加重了。
  久保松门下几乎汇集了关西最有潜力的青年棋手,而这个蒙面人让先与对手交战竟能大获全胜,简直不可思议。
  “昨日我与大阪的光原君,京都的吉田夫人共同研究过这局棋。我们的结论是,这个蒙面人招法独特,算路精准,若他单独挑战我们关西的任何一派,我们都绝无胜算。”
  久保松的这段话,更让大家都倒抽了一口凉气。这话出自久保松之口,也就等于关西棋界第一传奇久保松已经承认了自己的棋力不如这个蒙面人!
  “不管这位蒙面棋手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对抗这名棋手都是捍卫我关西棋界荣誉的必行之事。”久保松突然提高了音量,“所以我久保松胜喜代在此向各位请愿,组成关西棋界临时同盟,共同迎战这个蒙面的棋手!”
  这一下子,可让道场里的安静被一扫而空,众人纷纷议论起来。
  光原伊太郎和吉田操子二人坐在久保松左右两侧,静静等待着所有人安静下来。他们没有表态,因为昨天二人已经与久保松达成协议,留在神户静候蒙面人再次出现。
  但下面密密麻麻的棋手们口中所说的就不一定是同样的话了。
  “久保松这家伙是想就此统一关西棋界吧……”
  “是久保松想做关西的皇帝了吧……”
  “这个联盟要是一直放在神户,要光原门和吉田塾往哪里摆……”
  骚动迟迟平静不下来,似乎还有愈演愈烈之势。毕竟,关西棋手分散于关西各地,不像东京棋界那样集中,要想让所有人留在神户维系同盟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久保松先生,您恐怕有些危言耸听了吧。”有人突然高声喊了出来。
  众人循声望去,发现说话的人是藤堂忠信四段,在奈良一带十分有名的棋手,曾有“奈良不败”之名。
  “久保松先生自认为不如这名蒙面棋手,我看却未必。”藤堂说道,“我看这棋手的招法虽然怪异,但也并非无迹可寻,他似乎是一个擅治孤但不擅攻杀的棋手,他的行棋一直回避对杀。这一弱点,即使我这样棋力的人也能发现。久保松先生贵为关西棋界第一人,昔日我以‘奈良不败’的身份向您挑战竟五战五败,在我看来久保松先生与这个蒙面人对敌即使不能保证必胜,但至少也能势均力敌,不至于如此不自信吧……”
  尽管这话听起来是在夸久保松,但大家都听出了其中的利刃:这话是说久保松明明有能力击退蒙面人,却仍然要组织这次联盟,分明是想要借此机会将整个关西棋界收入自己麾下。
  “藤堂君,你可曾见过之前这个蒙面人在京都和大阪与人对弈的棋谱?”久保松问道。
  藤堂忠信微微摇了摇头:“我之前根本不相信真有这个棋手存在,所以没看过他的棋谱。”
  人群中发出微微的一阵哄笑。
  “藤堂君,你太小看我们的对手了。”吉田操子开口了。
  吉田操子不仅是关西第一女棋手,同时也是关西棋界最有经营能力的人,正是她的多次运作让关西棋界声望日盛,连东京棋界的长老都佩服不已,称她为关西的濑越宪作。在关西棋界,也许有人不服久保松胜喜代,但没有人敢不服吉田操子。
  “这个蒙面人最早出现在京都,我治下的吉田塾曾遭他挑战。我看过那时的棋谱,这个蒙面人绝不害怕对杀——恰恰相反,那时的棋谱里,他是精通对杀的高手,甚至比这局棋表现出的棋力更加强大!”
  “这正是这个对手令我们恐惧的地方。”光原伊太郎也说道,“他的棋风会变,恐怕他精通各种行棋招法,风格不定,难以捉摸。面对这样的对手,我们对他的下一步行棋根本无从预判,真正对弈起来只怕会不知所措,根本无力御敌。”
  藤堂陷入了沉思。一方面,他能理解光原伊太郎所说,毕竟大家都是身经百战的高手,自然知道对方的棋路一旦捉摸不透自己将陷入被动的道理;另一方面,藤堂确实没有见过蒙面人过去的棋谱,因此也无资格谈论。
  “但联盟一事恐怕太仓促了。”
  众人循声望去,看到这个说话的人,几乎各个冒起了冷汗。
  说话的人是井上家第十六代掌门人惠下田因硕。
  井上家从幕府时代起就在东京立足,与本因坊家,安井家,林家并称为日本棋界四大家,家史显赫辉煌。明治维新之后,井上家在东京难以立足,于是迁至关西,几乎以一己之力促成了关西棋界的萌芽。然而,井上家的十六世惠下田因硕,确实出了名的倔脾气。当年前任田渊因硕去世之后,惠下田竟自立为新掌门,甚至将反对自己的田渊因硕夫人等人逐出了井上家。后来日本棋院成立,棋院一方以日本棋院名誉九段之名作为交换条件请求惠下田因硕放弃井上家家主之位,率井上家加入日本棋院。但惠下田因硕竟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至今仍独立于关西棋界主流之外,维系着井上家这个堪称关西棋界拓荒者的过气名门。
  尽管关西棋界上活跃之人已经很少再有井上家弟子了,但是“井上家”在关西仍然是一个不容侵犯的名号。井上家家主若反对同盟,只怕这次同盟势必很难成行。
  “不知惠下田因硕有何指教?”面对这个人,贵为关西棋界第一人的久保松胜喜代也不得不弯下身子,恭敬地朝他行礼。
  “很简单,你们几个所谓关西棋界的台柱子似乎忘记了一件事。”惠下田因硕不屑地说道,“你们的关西棋界早就不是关西人自己的关西棋界了。在你们治下,关西要想组成联盟,不是要先经日本棋院批准同意吗?可他们会让关西同盟吗?他们不让,你们能同盟得起来吗?”
  众人不禁吃了一惊:惠下田因硕虽然脾气古怪,不讨人喜欢,但是这话确实有理。
  然而,久保松却微微笑了:“不劳因硕大人担心,东京棋界已经同意了,还派了一个人前来助阵。”
  这样的回答大大出乎了惠下田因硕的意料:“他们派了谁来?这人真的愿意来吗?”
  “此人已经在神户住下,昨天我与光原先生、吉田夫人已经见过了。”久保松说道,“东京铃木为次郎先生门下,木谷实五段。”
  众人很快又骚乱起来,各自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这次,连惠下田因硕也不知道说什么了,于是索性什么也不说了。
  “只不过,久保松先生这个提议恐怕有些难以服众。毕竟,谁也不能确定这个蒙面棋手一定会在神户停留。即使他留在神户,若不能找出这个人,同盟也毫无存在必要啊。”
  这次说话的人名叫泉喜一郎。这个人在关西可不得了,倒并不是因为他本人棋力有多么高强,而是因为他的父亲——大名鼎鼎的关西棋界大豪泉秀节。
  泉秀节是当年方圆社在关西设立分社后的第一任社长,他和当时的井上家家主田渊因硕合力,勤勤恳恳地将关西这片围棋荒漠开辟成为了如今蒸蒸日上的关西棋界,劳苦功高,至今仍被关西棋界人士所景仰。久保松胜喜代等人少年时,正是因为被泉秀节发现才有机会得以进入棋界。
  泉喜一郎虽然没有其父的功劳和魄力,但是也算勤勉,因此在关西也称得上一个人物,他的话仍然是很有分量的。
  这句话,让久保松胜喜代也微微皱起了眉头。
  “不瞒各位,我无从判断这个蒙面人的行踪。”久保松淡淡地说道。
  这可引来了一片哗然:既然找都找不到这个棋手,何谈与他决战?
  “各位请不必太过惊慌。”吉田操子再次开口了,“至少我们可以确定,这个蒙面棋手现在正在神户。若我们各自为战,一旦他果真逐个击破,关西棋界恐怕难以应对。若我们组成了联盟,即使蒙面棋手不出现,对我们也无害处啊。”
  然而这次,即使是吉田操子的话也无法让整个道场安静下来了。
  “这种赌博式的联盟,怎么管理关西棋界?”有人在人群中喊了起来。
  随着这一声叫喊,人群的喧嚣开始愈演愈烈,坐在坐首的三位关西支柱已经几乎无法控制局面了。
  久保松感到无计可施了。泉喜一郎所提的这个问题,正是他的顾虑所在——他对这个蒙面的棋手确实可以说一无所知。
  组成一个联盟,却有可能连自己的敌人都找不到,这可是一件荒唐透顶的事情。
  “久保松先生!”突然有小童匆匆忙忙地从屋外冲了进来,“不好了,久保松先生!蒙面人!蒙面人!”
  看到如此慌张的小童,众人都一惊,竟瞬间安静下来。
  小童一时嘴拙,说不清话语,便仓皇地指着门的方向。
  众人朝门看过去。
  有脚步声从门外传来,越来越近。等到这个人现身之时,整个道场内竟响起了一阵不小的惊呼声!
  来者身着古朴的长袍,带着带黑纱的斗笠,整个脸被遮得严严实实——蒙面棋手!
  道场内众人屏住了呼吸,静静等待着这位不速之客说话。只见蒙面人一步步向道场深处走来,一言不发,让人胆战心惊。
  他正朝着久保松胜喜代走去!
  久保松端坐在座位上,静候着蒙面人靠近。
  走到了久保松身前,蒙面人停下了脚步,静静从怀中取出了一封信,躬下身子恭敬地递向久保松胜喜代。
  久保松静静地接过信,默默看着蒙面人。
  蒙面人却随即快步离去,始终没有留下一句话。
  这样的事件大大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没有人知道该如何应对——蒙面人竟如此明目张胆地进来,又毫无顾忌地离去!
  久保松胜喜代拆开这封信,默默看了下去。
  “久保松先生……”光原伊太郎低声问道,“信上写了什么?”
  久保松抬头看了一眼光原伊太郎,暗暗叹了一口气。
  “关西群雄,云集神户。”久保松高声念了出来,“拙技不佳,三月之内,愿求一战。”
  整个道场终于重新沉入了死寂。
  
  久保松道场门外,蒙面人快步疾行。不远处,几个偷偷从道场跑出来的棋手紧随其后。
  蒙面人似乎没有察觉到有人正在跟踪自己,大大方方地走进了一条小巷,打算在此换下自己的衣装。几名棋手很快埋伏在了巷子外,打算看看这个神秘的高手究竟长得什么摸样。
  等了没多久,一个人便从巷子里出来了,手中还抱着刚换下的古朴长袍和带黑纱的斗笠。几名棋手赶紧一拥而上,将这个挑战者围在了中间。
  蒙面人显然没有料到这样的变故,一脸的惊慌失措。
  “你究竟是什么人!”有人焦急地问道,“为什么竟要挑战我关西棋界!”
  “什么?”蒙面人一脸茫然,“谁挑战关西棋界了?”
  “你来送的战书,怎么还装蒜?”又有棋手怒气冲冲地说道。
  “战书?什么战书?”蒙面人一脸恐惧,几乎要吓得跪地求饶了。
  就这么个家伙要挑战整个关西棋界?
  “瞧你这幅德性,你也配叫棋手?”
  蒙面人似乎受了莫大的委屈似的,几乎要哭出声来:“谁是棋手了!谁是棋手了!我根本不会下棋!”
  这下子几个棋手可是不知所措了。
  “那你为什么打扮成这样来下战书?”
  蒙面人终于吓得哭了出来,整张脸扭曲得让人厌恶:“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是前边旅馆的服务生,有个客人给了我一大笔钱,要我穿着这些衣服来送那封信,还叮嘱我无论如何不能张嘴说话……”
  这么说,真正的蒙面人就在旅馆?
  “那个人长得什么摸样?”
  “我……我一直低着头,没看到。等我抬起头,那个客人已经把门关上了……”
  “那他现在还在旅馆吗?”
  “应该还在吧……”
  棋手们赶紧架着这个假冒的蒙面人朝着旅馆飞奔而去。然而,等众人到达旅馆,却得知那个住户已经结账离开了……
  
  深夜,久保松家中,木谷实恭敬地坐在久保松胜喜代对面。
  “今天的事情,你办得很出色。”久保松对木谷实说道,“大家对蒙面人挑战一事没有丝毫怀疑。”
  木谷实轻轻点了点头,接受了恩师的赞许。
  “不过……你说东京也有蒙面棋手出现?”久保松问道。
  “是,但他并没有向日本棋院或者棋正社挑战。”木谷实答道。
  久保松默默思索了一阵。
  “你看过他的棋谱吗?”久保松低声说,“摆给我看看吧……”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9 14:29

十 匿名的战书


  
  正力松太郎回到了他的办公室,靠在座椅上,几乎筋疲力尽。
  今天,吴清源对本因坊秀哉的挑战赛进行了最后决战,收官阶段秀哉没有给吴清源留下任何机会,最终惊险地以两目的微弱优势取胜。至此,历时数月的名人胜负赛终于落幕,本因坊秀哉维护了他“不败名人”的神话。
  名人胜负赛期间,《读卖新闻》的发行量屡创新高,这场万众瞩目的棋赛使得《读卖新闻》在日本报业几乎确立了霸主地位。对于这样的结局,正力松太郎是无比满意的,即使今天比赛期间由于观战双方剑拔弩张的气势使得他整个比赛期间都尽力维持着秩序,几乎度过了令他力竭的一天。
  门外突然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社长?”是报社一名编辑的声音,“有件急事需要您处理一下。”
  “进来吧。”正力松太郎的声音很疲惫。
  编辑推门而入,正力松太郎敏感地察觉到了编辑脸上因慌张而无措的表情。
  他将一封信放到了正力松太郎的桌子上。
  “今天报社的邮箱里找到了这封信,信上没有发件人的地址,只写了我们报社的收件地址……”
  正力松太郎从桌子上取过信。信封是新的,应该是刚刚买来便封好寄出了。信上的字刚劲有力,像是一个很有修养的人写的。而且,看着这些字,正力松太郎总觉得有些眼熟,却又始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信你们看过了?”正力松太郎问道。
  “是的。”
  正力松太郎将信重新扔回了桌子上:“把信上的内容给我讲讲。”
  然而,编辑似乎有些犹豫。
  “信上说……”编辑吞吞吐吐地说道,“写信的人想要我们报社组织一场比赛,他要……挑战吴清源……”
  正力松太郎眉头微微一紧。
  “挑战吴清源?”他有些诧异地琢磨着这句话,“他没说他是谁?”
  “没有……”
  “那不过是个疯子,或者是谁的恶作剧。不告知姓名,我们怎么办比赛?”
  “可是……”编辑似乎有点惊恐,“信上把这次赛事几乎所有的安排几乎安全都想好了,而且……他说,要跟吴清源赌命……”
  正力松太郎一惊,他猛地看向面前的这个编辑。
  编辑的眼神中隐隐有着恐惧和犹豫的神色——看来并不是玩笑。
  正力松太郎赶紧将信封打开,认真地看了一遍信上的内容。
  “明天的报纸版面设计完成了吗?”正力松太郎突然问道。
  编辑一愣:“是的,已经完成了……”
  “重新排版!”正力松太郎似乎有些神经质了,“把这封信一个字不差地登在明天的报纸上!”
  
  吴清源在东京的住处是其师濑越宪作为他安排的,是一个安静的小宅。吴清源刚到日本的时候年纪太小,而他的父亲已经去世了,所以他的母亲和一个哥哥陪他一起到日本安定下来以方便照顾。直到现在,三人仍然住在一起。
  吴清源的母亲几乎不会说日语,因此只能呆在家中,吴清源作为职业棋手的对局费足以支撑她照顾好这个小宅子里的三个人了。这一天早上,她刚照顾好两个儿子的早饭,正在厨房内洗刷碗具。
  早上的天空阴沉沉的,就像是黑夜的影子还未散去,似乎在酝酿一场暴雨。这个天气,看起来街上应该不会有谁走动吧——谁也不想淋上这样一场大雨。
  然而,门铃突然响了。
  一大早便来拜访,不知是谁……
  吴清源的兄长赶紧跑向门口,而母亲先去打开了大门——通常来拜访吴清源的几个人她大都认识,无非濑越先生、桥本宇太郎或者木谷实,很少再有其他人。
  然而,大门打开后,门外站着的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你好,夫人。”这个陌生的中年男子彬彬有礼地向吴清源的母亲问好,“我找吴清源。”
  尽管听不懂日语,但母亲听得懂自己儿子的名字……
  
  “绝无可能!”这是濑越宪作愤怒的声音。
  仍然是这一天上午,刚刚用过早饭的时候。濑越宪作家中的会客厅,他正对前来拜访的正力松太郎发火。
  “濑越先生,请您再考虑考虑!”正力松太郎不甘示弱,“日本棋院和《读卖新闻》报社长期保持着极好的关系,何况这个比赛在对局费上我们绝不会亏待吴清源……”
  “可这是赌棋!”濑越宪作几乎歇斯底里地喊了出来,“赌棋根本不应该是职业棋手做的事情,那是茶楼里业余棋手的玩法!吴清源是我的徒弟,若让他应下这样的棋赛,我还如何做师父!”
  “濑越先生,您是怕吴清源会输吧。”正力松太郎微微扬起了嘴角,似乎是在嘲笑眼前几乎疯狂的濑越宪作,“赌命的棋,您也从未亲眼见过吧。”
  “不论赌注是什么,赌棋这种行为根本有违棋道!何况一个莫名其妙的人提出挑战,吴清源凭什么一定要答应?”
  面对气势汹汹的濑越宪作,正力松太郎却一眼就看得出来他是在虚张声势——这些话都不过是推辞的借口而已。
  “濑越先生,我想您很明白这次挑战的意思。”正力松太郎笑着说道,“我们《读卖新闻》报社并不是什么三流报社,需要靠这样哗众取宠的方式引起注意。我想您很清楚,我为什么会在报纸上将这封战书登出来——当今棋界,恐怕只有一个人会以命与人赌棋。”
  “可这个人根本不存在!”濑越宪作仍然强硬地说道,“那不过是坊间的谣传,根本不存在这样一个高手!”
  “是否真的有这么一个人,我相信濑越先生比我更清楚。”正力松太郎的眼神十分锐利,令濑越宪作都有些心惊,“即使这个人原本不存在,但他的传说是存在的,坊间四处都流传着关于他的神话。现在他出现了,即使那些传言都是捏造的,但只要这个人出现那些传言也就成真了!”
  被正力松太郎逼视着的濑越宪作无处可逃,这一番话将他的气势压制住了。
  正力松太郎已经把话挑明了,那么就没有必要再遮遮掩掩了。
  “可是,正力社长……”濑越宪作终于放低了声音,“您可知道这一局棋一旦开赛,对于棋界来说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一场战争。”正力松太郎微微笑着,“一场在棋界展开的,足以吸引整个日本关注的战争。”
  濑越宪作感到脊背发凉——正力松太郎的语气似乎根本就是在旁观,对于棋界的危机他丝毫不关心,他所关心的不过是棋赛报道而已!
  “如果我让吴清源应战,这场战争就真正开始了。”濑越宪作说道,“我是棋界的长老,您认为我会就这样轻易地让吴清源作为前锋与对手开战吗?”
  “可战书已经到了,对方已经宣战了,你无路可退。即使你现在不迎战,这场战争你也阻止不了。”正力松太郎仍然微笑着,令濑越宪作也感到了恐惧。
  一时间,房间里陷入了死寂。
  在谈判时,正力松太郎从来都是一个难缠的对手,他总是能掌握到对手已经掌握的信息,并且一眼看穿对手的破绽。
  濑越宪作的目的,无非是希望保护自己的弟子吴清源,不想让他过早卷入战争。但是他也无法否认,吴清源迟早要参战,何况这次对手已经指名要由吴清源作为先锋。
  可是……为什么是吴清源?
  濑越宪作隐隐约约觉得这当中必定有问题……
  “濑越先生,请让吴清源应战吧。”正力松太郎轻声说道,他感到濑越宪作的防线已经快要崩溃了,“这个蒙面高手的出现,是您无法阻止的……”
  濑越宪作紧紧皱着眉头,迟迟做不出这个决定。
  “可是……毕竟还是不能……”
  濑越宪作话音还未落,会客厅的门突然被缓缓拉开了。
  二人向门口看去。
  一个老人将门拉开,静静地站到了二人面前。
  濑越宪作大吃一惊,而正力松太郎则感到了一阵惊喜——这个人的出现证明了传言是真的,而正力松太郎知道这个人必定可以让濑越宪作下定决心!
  “濑越君,冒昧了……”老人低声说道。
  濑越宪作赶忙行礼:“哪里哪里,雁金先生太客气了……”
  
  “吴君,打扰了。”客人向吴清源微微行了一礼。
  吴清源慌忙还礼:“加藤先生……”
  加藤信七段,日本棋院创院长老之一,与濑越宪作、铃木为次郎等人同为东京棋界最有权威的前辈。他早年战绩卓著,是昔日的方圆社第一高手,几乎一人支撑着方圆社与秀哉的本因坊、雁金准一等人的裨圣会争霸。他棋风雄浑厚重,自成一派,绰号“黑甲将军”,是棋界一位不得小看的大人物。
  只是,加藤信与吴清源平时来往并不多,究竟是什么事情让这位大人物突然造访吴清源家呢?
  “加藤先生……”吴清源怯声问道,“不知有什么事情?”
  加藤信坐在吴清源对面,静静审视着眼前这个孩子。
  “看过今天的报纸了吗?”加藤信低声问道。声音虽然刻意压低了,但那份威严仍在。
  吴清源微微摇摇头。
  “我这里给你带来了一份。”说着,加藤信从怀中掏出了一份报纸,递给了吴清源。
  是今天的《读卖新闻》。吴清源默默翻开了报纸,紧接着大吃一惊。
  报上以醒目的标题刊登了一封信,一个匿名的棋手以性命作为赌注向吴清源挑战!
  赌命的挑战者!
  吴清源忍不住想起了一个人……
  “你还记得山本信男吗?”加藤信突然问道,“那个在手合赛上企图自杀的新初段。”
  吴清源心惊。
  “记得……他退出棋界后,我和桥本师兄还曾经去找过他……”
  吴清源看到加藤信的眼神中掠过一丝悲痛的神情。
  “是么,你们去看过他……”加藤信轻声说道,“我倒是有些嫉妒你们——他至今都不愿意与我见面,说他没脸再面对我。”
  吴清源抬起头,有些诧异。
  “加藤先生,莫非您……”
  “我就是山本信男的师父。”加藤信抢过了吴清源的话头。
  窗外惊起一声响雷,似乎阴沉的天空终于耐不住这份阴暗了。
  加藤信轻轻将目光转向窗外,似乎在回想着什么:“山本信男是我的秘传弟子,他是我所有弟子中天赋最高的。我对他寄予了很高的期待,我相信只要他按照已有的速度成长下去,迟早有一天他可以超过我。也许你们并不相信,但你们没有真正见识过他的棋,他本可以有光明的未来,如果给他时间他可以向你们证明……”
  “我相信,加藤先生。”吴清源低声说道,“我见过山本君,我相信他是一个将围棋视为生命的人,他一定有着极高的天赋。”
  加藤信的身体微微抽动了一下,似乎是稍稍有些哽咽:“可惜他再也没有机会创造他的时代了。我听说,退出棋界之后,他又先后尝试过两次自杀,但都被及时发现了。只不过谁也不知道,如果再有第三次,他是不是还会被及时发现……”
  吴清源默默听着,不敢插嘴。他知道,眼前的这个站在东京棋界巅峰的高手正陷入了他还无法理解的悲痛之中。
  “有传言说,山本信男以性命与人赌棋,结果输了……”加藤信缓缓说着,“是真的吗?”
  “我们去拜访山本君的时候,他承认了。”吴清源说。
  “传言他被让了五子,是真的吗?”
  “山本君也承认了……”吴清源低声答道。
  加藤信沉默了片刻。
  “这不是山本信男真正的棋力。”加藤信强作镇定地说道,“山本的棋,最精彩的地方就在于搏命的进攻。然而,过分在意强攻,使得他常常露出破绽。当日的赌棋,必定是因为他被对手激怒,于是一心想要将对手的棋吃尽,反而给了对手可趁之机。否则,世界上没有人能让山本五个子!”
  窗外的雨点渐渐开始落了下来,干燥的街道上开始出现了星星斑点。
  轻轻的雨点声缓缓地在房间里回响着,久久不散。
  “吴君,我今天来是有一件事情想求你。”
  吴清源慌忙向加藤信施礼:“加藤先生言重了,您是长老,若有事,只需吩咐就是了……”
  加藤信终于将眼睛转回来,看向吴清源。
  这个孩子,并不比山本信男大多少。
  “这件事对你来说也许有些为难,但我希望你能答应我。”加藤信指了指刚才递给吴清源的报纸,“我希望你能应下这次挑战,为山本信男报仇!”
  窗外又是一声炸雷。
  
  雷声渐隐,雨声却越来越大,似乎外面的雨势一时半刻停不下来了。
  雁金准一听着外面的雨声,微微叹了口气。
  “濑越君,看来一时半刻我是回不去了,只得在你这里多呆一会了。”雁金准一缓缓说道。
  濑越宪作又向雁金准一施了一礼:“哪里的话,雁金先生突然光临,我自当好好款待一番。只是,雁金先生,您也是棋界长老,应当能理解我此刻的心情。为什么您……”
  濑越宪作一时语塞,他看到坐在一边的正力松太郎正得意地笑着。
  “为什么我会要你应下蒙面棋手对吴清源的挑战?”雁金准一代濑越宪作说完了这句话,紧接着便叹了一口气“濑越君,我也是有弟子的人,爱才之心我当然能够理解。但是这个蒙面棋手是个太过特别的人。”
  “特别?”濑越宪作微微诧异。
  “高部道平退出棋正社了,这件事濑越君应该知道吧。不过,高部君为什么会退出,您知道吗?”
  “我也一直在思索,却找不出答案。”
  雁金准一闭上了眼睛,稍稍定了定神,似乎在平静自己的心情。
  “那天,高部道平在棋正社大楼外,找到了失踪多日的井上孝平。”
  濑越宪作有些震惊。
  “彼时井上孝平已经神志不清了。”雁金准一接着说道,“高部道平念及昔日同门之谊,将他带入棋正社招待。但井上孝平到了棋正社之后,自己找到了棋盘,来来回回摆弄同一局棋。高部道平发现后,却没有制止他,而是和已经疯了的井上孝平一同研究这局棋!之后,高部道平就带着井上孝平离开了棋正社,至今行踪不明。”
  濑越宪作沉思了起来。
  井上孝平失踪之前的事情,濑越宪作早已查明了——是蒙面棋手与他赌棋,赢光了他所有的身家财产……
  井上孝平出现,紧接着高部道平就失踪了。这当中究竟有什么关联?
  “濑越君,我想事情比我们想象的更严重。”雁金准一说,“我们以为蒙面棋手只是在试探,其实他已经开始进攻了。雁金准一无能,棋正社已经被瓦解了。若我们再避战下去,恐怕局面将不可收拾了……”
  濑越宪作沉思着。
  正力松太郎在不远处静静等待着他想听到的答案。
  其实还有一件事令雁金准一忍不住期待吴清源应战,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是濑越宪作能猜得到。
  这个蒙面棋手,真的就是当日潜入棋正社的本因坊秀荣吗?
  “雁金先生,您也希望我能让吴清源迎战?”
  雁金准一恳切地看着濑越宪作的双眼:“我恳求你,让吴清源迎战!”
  窗外雨势渐猛,看来很难停下了。
  
  雨下了整整一天,到了傍晚也没能消退。
  本因坊家在大雨中沉默了整整一天,然而这里的波澜一刻也没有停下过。
  秀哉房内,几位弟子端坐在秀哉对面。
  秀哉沉思着,整个房间里只有清晰的雨声。
  “不可思议。”秀哉突然说道,“太不可思议了。濑越宪作竟会代吴清源应下这局挑战,吴清源竟然也没有拒绝。名人胜负赛刚刚结束,这样仓促的应战根本不是濑越宪作行事的风格。为什么呢?难道濑越宪作知道了什么特别的事情?”
  几位弟子沉默着,谁也没想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有一个人例外。
  前田陈尔端坐在众弟子之中,默默在心底暗笑着。
  “消息是真的吗?”秀哉问道。
  “千真万确。”前来送消息的弟子回答道。
  原本只是担心濑越宪作在名人胜负赛之后不服,做出什么不利于本因坊的举动才派人前去探听正力松太郎和濑越宪作会面的交谈内容,想不到竟然得知了这样的一个消息。虽然谈话的细节并不清楚,但是从秀哉的宿敌雁金准一也出现在濑越宪作家来看,这次应战恐怕并不是一件对本因坊多么有利的事情。
  不过,无论濑越宪作打算耍什么手段,这终归只是一场棋赛而已,对局双方都与本因坊无关,暂时只需要坐山观虎斗就可以了。
  “你们觉得,这场棋赛,谁的胜面比较大?”
  秀哉只是随口一问,众弟子们却面面相觑——毕竟,谁也不知道这个蒙面棋手是什么来头。
  “大概,吴清源会获胜吧。”有人小声说道,却很快得到了大家的附和。
  毕竟,吴清源刚刚险些在名人胜负赛上击败秀哉,此时本因坊众弟子对他精妙的棋招仍然记忆犹新。
  “恐怕未必。”前田陈尔突然说道,“说不定,吴清源会输……”
  众弟子一惊,纷纷看向前田陈尔……
  
  深夜,雨势渐渐淡了,然而濑越宪作的心情却更加阴郁了。
  在濑越宪作印象中,他几乎从未见到过酒井义郞真正愁眉苦脸,一筹莫展的样子。今晚,他第一次见到了。
  “我想不通……”他喃喃地说道,“我昨夜亲眼见到他从本因坊家出来,我紧紧地跟着他,可是,他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濑越宪作也皱着眉头一筹莫展:“他是如何消失的?”
  酒井义郞突然自嘲似的笑了笑:“濑越先生,您相信人会化作一缕青烟就这样不见了吗?”
  濑越宪作看着酒井义郞,既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酒井义郞的表情显得有些狰狞:“可当时确实就是这样,他转到了一个巷子里,然后我再追过去,就只看到了一丝雾气,什么人也没有了。我过去一直好奇为什么从来没有人看到过他从哪里出现或者在哪里消失。今天我终于明白了,他这样的家伙根本没法跟踪,他甚至可能不是人!”
  “酒井君,你不相信鬼神!”濑越宪作稍稍提高了音量,试图将阴森的气氛驱散。
  酒井义郞又笑了笑:“可是现在,我暂时找不出别的说法来解释这些。我亲自去跟踪他,亲眼看到他凭空消失了。我甚至害怕,他此刻会不会就在这个房间里,偷听我们说话……”
  “酒井义郞!”濑越宪作再次提高了嗓门,不知是在制止眼前这个有些惊慌失措的侦探,还是在为自己壮胆。
  “总之,事情的关键在本因坊,这是我能找到的最接近真相的线索了。”酒井义郞小声说。
  酒井义郞沉默了,濑越宪作也沉默了。
  外面的雨声渐渐消退了,偶尔还能听到枝叶间的水珠滴落的声音。
  清脆的响声,就像是棋子落到棋盘上的声音似的。
  “酒井君,有件事我觉得也应该让你知道。”濑越宪作突然说道。
  酒井义郞抬起头,有些紧张地看向濑越宪作。
  “前不久,我派了铃木为次郎的弟子木谷实去关西为我打探消息。今天,铃木为次郎那里收到了木谷实的信,说三天前在神户出现了蒙面棋手与人对弈的棋谱。”
  “三天前?”酒井义郞感到不可思议,“不可能!三天前蒙面人在本因坊,我亲自监视了本因坊多日,如果他有过出入我不可能不知道!”
  濑越宪作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我想,这让我的猜测更有依据了。”濑越宪作的声音显得有些诡异,“酒井君,我猜测,蒙面棋手可能并不只有一个……”
  雨声已止,但地上被雨水打乱的水纹迟迟不散……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9 14:33

十一 神户临战


  
  夜还很深,神户的街道上只有昏暗的路灯光。早春的寒风在深夜总是显得更加锋利,令人难以抵挡。
  木谷实拉了拉风衣的一角,使风衣和身体贴得更近些,这样御寒的效果更好。
  他看着眼前正在给他带路的弟子,感到有些困惑。已是深夜,为什么久保松先生一定要在这个时候急招自己去他家呢?
  看来事情有变——这个变故恐怕并非来源于蒙面棋手,也许是来自于关西联盟的。
  木谷实暂时还没有被久保松介绍给正在形成的关西联盟全体成员,这时的他在关西有着更多可以活动的空间。按照久保松一贯行事喜好出人意料的性格,没有把木谷实的作用发挥到最大之前他绝不会让木谷实正式出现。
  而木谷实手上也正有一封信打算交给久保松——原本是打算第二天一早去拜访久保松的。
  临近久保松家,木谷实看到漆黑的夜里只有久保松的房间还亮着灯,如一颗孤星一般。
  当木谷实走进久保松的房间时,他略微有些吃惊——光原伊太郎和吉田操子也在房间里,他们都在等着木谷实的到来。
  关西三巨头到齐了,看来这必定不是一件小事了……
  三个人的神色十分严峻,即使看到木谷实出现也并没有多大的动作,似乎都在沉思之中。
  “久保松先生。”进到屋内的木谷实轻轻打破了屋内令人压抑的沉默,“深夜找我来,有什么事?”
  久保松看向木谷实,眼神中竟有些恐惧。
  “数日前,我们组建关西联盟的时候,曾拜托你假冒蒙面棋手,这件事的细节你还记得吗?”久保松低声问道。
  “弟子记得。”
  “当时你有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
  木谷实微微一惊。
  “当时只有我和一个服务生,其他客房应当都没有人。”木谷实据实答道,“出了什么事吗?”
  久保松微微叹了口气。
  “看来我们这步棋引发了一些出人意料的变故。”吉田操子替久保松说道,“蒙面棋手果然就在神户,而且我们已经让他坐不住了。”
  蒙面棋手在神户?
  听到这句话,木谷实微微皱起了眉头。
  “今天我收到了一封战书。”久保松说道,“是蒙面棋手寄来的,要我们尽快促成关西联盟,他将在后天来我的围棋道场挑战——看来这次是真正的蒙面棋手。”
  木谷实有些不敢相信。
  “久保松师父,您真的确定是他?”木谷实问道。
  “他知道我们冒充了蒙面棋手。”光原伊太郎说道,“知道这件事的,除了我们四人和当日的那个服务生,恐怕也只有真正的蒙面棋手本人了。”
  如此看来,恐怕此人是冒充的可能性确实不大了。
  “可是,久保松师父,我觉得这件事有蹊跷。”木谷实说道。
  “哦?你觉得哪里不对?”
  “弟子今晚收到了东京濑越先生的来信。”木谷实说,“就在这几天,蒙面棋手在东京大胆地通过报纸向吴清源提出了挑战,此时在东京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恐怕不会有假……”
  三位长老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这个蒙面棋手一边在关西挑战关西联盟,一边又在东京挑战吴清源?”光原伊太郎感到不可思议。
  “神户和东京即使坐火车也要一天时间,同时在两个地方挑战,真的可能吗?”吉田操子也轻声说道。
  大家看向久保松胜喜代,等着他的定夺。然而久保松只是低着头,紧锁着双眉。
  同时在两地出现,同时挑战关西和东京,这个蒙面棋手的动机越来越不明了——唯一可行的解释,是他正在试探整个日本棋界。可是即使如此,也想不明白他究竟所为何事啊……
  “明天我们召开第一次关西联盟会议。”久保松突然做出了什么决定似的,“所有关西棋界代表都要出席,我们商定两天后迎战蒙面棋手的人选。”
  光原伊太郎和吉田操子面色严峻,他们知道这也就意味着正式开战了……
  “木谷实,明天你也来。”久保松低声说道。
  
  夜已深,四下无人。
  街道上却有淡淡的雾气四溢。
  寒夜里的雾气很快便消散了,在无人的街道上没有引起一丝变化。
  一个挺拔的身影独自站立在街道上,身着长袍,头带黑纱斗笠。他仰首望天,不知道隐藏在黑纱之后的是怎样的表情。
  夜空的云太厚,月隐星稀,漆黑一片。
  上苍啊,为什么你要我来做这样的事情?
  久保松君,请务必帮助棋界度过这场浩劫……
  
  第二天的久保松道场,密密麻麻的棋手们再一次聚集在了一起。三位巨头还未到场,众人正在焦急地等待着。
  道场前列,田中不二男和高川格并排而坐,田中的另一侧坐着他最新的崇拜者松本佑二。道场左端,井上门数位代表在惠下田因硕身后端坐,和谁都不说话,形成了一个独立的小帮派。而道场右侧,“奈良不败”的藤堂忠信正毫不客气地四处找人攀谈,不断炫耀自己曾经的辉煌,却时不时招来一阵阵白眼。隐藏在道场人群中的泉喜一郎则独自一人皱着眉头,猜测着久保松召集众人的用意。
  而在道场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个俊美但陌生的面孔引起了附近不少人的注意,大家小声地议论着,却谁也没有大声嚷嚷出来。
  这个俊美的小生——上次的会议上谁也没见过他,更猜不出他会是何方高人。
  没有人与他交谈,这个少年也不与人言语,只是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闭目养神,在整个道场里显得毫不起眼。
  “久保松先生到!”一个弟子从道场门口向里喊道。随着这一声喊声,嘈杂的道场瞬间安静了下来,大家纷纷向道场门口看去。
  “光原先生到!吉田夫人到!”弟子继续喊道。
  三人并排向道场里走来,众人纷纷低下身向三人行礼。
  三人的表情十分凝重,步履也显得有些沉重。
  看来这次会议将不是什么轻松的会议了。
  埋首行礼的一瞬间,回过身的田中不二男偶然间瞥见了坐在角落里的俊美少年,微微一惊。他轻轻碰了碰高川格的胳膊,示意高川格也看过去。
  “茶楼里的那个东京人!”田中不二男低声惊呼道。
  高川格微微点点头:“想不到他也是棋界的人,看来这个人就是所谓‘东京的援兵’了。”
  “哼!”田中从鼻子里重重地挤出一口气,“我就知道东京不会派出什么不得了的大棋手来,一个毛头小子……”
  
  “久保松先生,是不是蒙面棋手又有什么新的动静?”三人刚落座,泉喜一郎便焦急地问道。
  久保松看向众人,有些迟疑。
  “我想……”久保松吞吞吐吐地说道,“我们原先对形势的估计有些过于乐观了……蒙面棋手,自上次出现以后……昨日……”
  久保松说话如此犹豫,倒是大大出乎了众人的意料——久保松并不是一个如此迟疑不决的人啊。
  “我们昨晚收到了蒙面棋手的战书。”眼见久保松迟疑不决,吉田操子代他说了出来,“蒙面棋手给我们定下了挑战的时间,就在明日正午,地点就在久保松道场。明日之后,他将每隔一日便来挑战一次,直至被人击败或胜遍关西高手。”
  众人一片哗然。
  “怎么会有如此变故?”泉喜一郎代众人发问,“上次蒙面棋手送来的战书为什么说是三个月之内?我们甚至都尚未开始研究这个对手的棋路……”
  这个问题,久保松选择默不作答,三位长老都面露难色,坐在道场最深处默默等待着众人安静下来。
  “久保松先生,请出示蒙面棋手的战书。”惠下田因硕突然高声喊道。
  这一声提议立刻得到了众人的附议,大家纷纷喊着要看战书。
  “战书……我们三位长老昨日已经看过了……”光原伊太郎也犹豫地答道,“时间和地点正如吉田夫人所说……”
  “你们三个看过有什么用?关西联盟是你们三个人的联盟吗?”惠下田因硕厉声吼道。
  这下子,道场倒是真的安静了不少,惠下田因硕的气势将众人吓住了。但窃窃私语声持续不断,似乎争议不止。
  “这……因硕大人……我们……”久保松仍然支支吾吾,似乎不知道说些什么。
  “久保松先生,把战书给我吧。”久保松身旁的吉田操子突然说道。
  久保松看向吉田操子,却发现吉田操子的眼神十分坚定,连久保松也有些惊讶。
  “因硕大人,你不是要看战书吗?”刚接过久保松递过来的战书,吉田操子不作任何犹豫,立刻扔给了惠下田因硕,“自己看看吧!”
  三位长老这样的态度让众人十分困惑,大家都在等待着看过战书的惠下田因硕给出解释。
  因硕打开信,看了数行,突然冷笑了起来。
  “果然不出我所料。”惠下田因硕说道,“三位长老,你们果然有事情瞒着我们关西各路高手。”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
  惠下田因硕突然站起了身,手中挥舞着那封战书,面露怒色:“上次蒙面人现身后,我让我的几个弟子尾随其后,跟踪蒙面棋手。你们猜怎么着,那个人根本不是蒙面棋手,只是一个旅馆的服务生假扮的。那个服务生说,是一个年轻人给了他大把的钱要他这么做的。我当时就很奇怪,那个招法纯熟的蒙面棋手难道竟是一个年轻人?现在我才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蒙面棋手,根本就是你久保松一手编造出来的谎话,为了骗我们赶紧组建关西联盟!”
  这样的言论让道场一时间有些失去了控制,争论之声四起。
  “久保松,你自己看看这封战书!”惠下田因硕怒气冲冲地吼道,“你的小聪明把真正的蒙面棋手惹怒了,所以他才会来挑战!是你把他引出来的!”
  久保松默然不语,静静接受着这番斥责。早在收到这封战书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这件事瞒不住了。
  “因硕大人,我有一事不明,想向您请教一下。”吉田操子强硬地盖过了惠下田因硕的声音,让众人不禁一震。
  “吉田夫人,有何赐教?”惠下田因硕仍然站着,似乎对吉田操子不屑一顾。
  “请问因硕大人,若由你去迎战蒙面棋手,你有几成胜算?”吉田操子说道。
  原本气势凌人的惠下田因硕微微一愣,顿时显得有些慌张了。但是他很快重新镇定了下来。
  “若蒙面棋手真的来挑战,不论能杀到何时,我惠下田荣芳都将全力一战!”
  “敢问因硕大人,你自觉能胜得了蒙面棋手吗?”吉田操子不给惠下田因硕转移话题的机会,又逼问道。
  这下子惠下田因硕真的阵脚大乱了。
  “我自认……不如蒙面棋手……”惠下田因硕说道。
  “那么请问在座众位,有谁觉得自己与蒙面棋手对战必定能够取胜?”吉田操子又向众人问道。
  众人都不说话,唯有田中不二男稍稍有些不服——但他也没有说出来。
  “以我之见,这个棋手向我关西挑战,唯有久保松先生能与之匹敌!”吉田操子说道,“如今久保松先生号召大家共建关西联盟,你们以为他是为了他自己吗?若没有久保松先生撑腰,你们谁能躲得过蒙面棋手的羞辱?若到时蒙面棋手在关西开创一个门派,你们哪一家在关西还能立足?”
  吉田操子几句责问,驳得众人哑口无言。
  “可你们是什么态度?一个个都怀疑久保松先生是要独领关西!以久保松先生的棋才,若他想独领关西,关西早就是他的了,哪里还轮得到你们在这里说三道四?眼见关西联盟迟迟无法促成,各位关西棋界的名流可能遭到强敌重创,久保松先生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你们却以为把柄,步步相逼,难道要久保松先生当场自尽来谢罪吗?”
  吉田操子的话气势十足,句句在理,在场众人莫不低头不语,连原先气势汹汹的惠下田因硕也不得不回身落座,再不说话。
  “各位,关西联盟乃是我关西突遭强敌之时的特殊选择。”光原伊太郎也说道,“等到关西棋界平稳度过这次大难,关西联盟自当解散,各位可以各自回家,继续过去的日子。若各位还有什么疑虑,我光原伊太郎愿意在此向各位保证,蒙面棋手一旦离开关西,我光原伊太郎第一个带人回大阪去。”
  这话终于让道场仅剩的那一丝不安的响动声平静下来,唯有田中不二男不甚心服。
  “我怎么觉得光原大叔这话不中听?”他低声对身边的高川格说道。
  高川格微微一笑:“光原先生这是以退为进,真正让大家放下心中的顾虑,全心全意迎战明日的强敌。”
  果然,高川格话音刚落,一个大家都很熟悉的声音响起:“愿服从久保松先生调令!”
  这是藤堂忠信的声音!
  大家不禁为之一振:连一向视久保松胜喜代为死敌的藤堂忠信都如此表态了,众人便再没有理由发难了。
  “请久保松先生发号令吧!”泉喜一郎也喊道。
  久保松稍稍叹了一口气,向身边的吉田操子和光原伊太郎投以感激的目光。
  “各位,强敌当前,不容我们考虑太多。”久保松缓缓说道,“如今唯有一件事必须马上确定——明日一战,由何人代表关西棋界第一个出面迎战蒙面棋手!”
  众人恍悟,这确实是当前最重要的事情。久保松是主帅,也是击败蒙面棋手希望最大的人,所以必须要先有人出面为久保松试试蒙面棋手的棋路,才能保证胜算更高。这个人棋力不能太弱,最好能有奇招逼出蒙面棋手的绝招……
  然而,各路有名有姓的高手哪有人愿意第一个出马,纷纷低首不语。
  这要是输了,可就是一门一派颜面尽失的问题啊,今后关西谁还来这家拜师学艺?
  眼见众人沉默不语,光原伊太郎首先打破了沉默。
  “各位,我想到了一个人选。”光原伊太郎引来了众人的注意,“我光原门下有一名弟子,名叫高川格,棋风特异,善于以守代攻,不战为战。蒙面棋手以往的棋谱都以善战闻名,我看高川格的棋路也许能克制这个高手的棋招。”
  高川格微微挺直了身子:“弟子高川格,愿为先锋。”
  正当众人议论纷纷之际,田中不二男身边的松本佑二突然也挺直了身子:“久保松先生,我也有一个人选!”
  吉田操子见是松本佑二,微微笑道:“怎么,松本,莫非你想借此机会找蒙面棋手决战?”
  这句话可把松本佑二吓得不轻,赶紧摆手:“不不不,不是我,是田中君!”
  田中不二男这几天被这个崇拜者折腾得不轻,不过这句话田中不二男确实等了很久了。
  “各位师父,不要忘记了,上次蒙面人挑战吉田塾的时候,正是田中君一步棋吓走了蒙面棋手啊!”松本佑二有些狂热地说道,“这次蒙面棋手挑战关西联盟,若田中君做先锋,我看甚至可能旗开得胜!”
  田中不二男也挺起身子,学着高川格的样子说道:“弟子田中不二男,愿为先锋!”
  道场的气氛顿时活跃了起来。高川格和田中不二男,棋艺早已得到关西各路高手的认可,又不是门派之主,胜败都可以接受,似乎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然而,泉喜一郎却在这时突然站起了身子笑道:“久保松先生,您怎么忘记了咱们还有一个撒手锏呢?”
  众人一愣,纷纷向泉喜一郎看去。泉喜一郎却看向一直在角落里不言不语的那个俊美少年:“木谷君,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少年微微坐起身,向泉喜一郎恭敬地行了一礼:“多谢老前辈看重,木谷实不胜荣幸。”
  高川格和田中不二男却大惊失色——这个人就是木谷实?
  泉喜一郎与东京棋界来往甚密,他必定不会认错。
  待木谷实再次微微坐直身子,众人仔细看去,不禁纷纷小声议论起来——好俊秀的一张脸!
  这个俊美的少年竟就是在东京以一人之力终结了院社争霸战的神童木谷实!
  东京棋界竟然派来木谷实这等强援,看来关西棋界此战胜算大增啊。
  “木谷实。”久保松轻声问道,“你愿做先锋明日迎战蒙面棋手吗?”
  “若久保松师父有命,弟子决不推辞。”木谷实恭敬地答道。
  各路关西高手终于喜笑颜开,各自小声交谈着,都认定木谷实必定是最合适的人选。有人甚至小声说道,在座关西各派掌门恐怕绝大多数也都不是木谷实的敌手。
  田中不二男却突然猛地站起了身子:“师父,请让我做先锋,明日迎战强敌!”
  众人被主动请缨的田中不二男吓了一跳。
  久保松沉默片刻,低声说道:“论棋力和经验,也许木谷实出战更加合适。”
  田中不二男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愤愤地看向木谷实。
  木谷实躬下身子,似乎已经准备接受久保松的调遣了。
  “木谷实!”田中不二男突然高声喝道,“你敢先与我一决死战吗?”
  众人心中大骇,纷纷震惊地看向田中不二男。
  木谷实也有些惊慌,茫然地朝那个年纪轻轻的小兄弟看去。
  “若你能胜得了我,我便把先锋之位让给你。若你输了,就由我做先锋,你敢吗?”田中不二男又喊道。
  木谷实不知该如何应对,于是将眼神投向了久保松胜喜代。
  “也好。”久保松淡淡地说,“这也许是最合理的办法了。”
  
  木谷实端坐在棋盘一侧,田中不二男坐在另一侧。
  木谷实微微躬下了身子,轻声说道:“请多指教。”
  田中不二男只是象征性地鞠了一躬,什么话也没说。
  久保松看着这一幕,默默在心底叹道:不愧是棋道家铃木为次郎的弟子,即使对手如此无礼,也绝不有损棋道——相比之下,田中不二男的作为实在太不成熟了。
  “看来这局棋胜负已分了。”光原伊太郎小声对久保松说道。
  久保松默默地点了点头。
  此时木谷实在东京段位是五段,而田中不二男在关西为二段,相差三段,按照棋份本局为木谷实让先。
  “得罪了。”田中不二男低声说道。言毕,他取出一粒黑子,毫不犹豫地拍向棋盘。
  木谷实不敢怠慢,严谨以对。
  田中不二男的每一步棋,都将棋盘拍得一震,棋子在棋盘上摇晃着,迟迟停不下来。田中不二男要用这股下棋的气势让木谷实感到不安,搅乱木谷实对局的节奏!
  田中的棋,杀伤力极强,才华横溢,创意非凡。他毫不担心自己在棋局进程中必定能找得出木谷实行棋的缺陷,然后一举将木谷实击溃。
  相比于田中不二男的落子如飞,木谷实却步步长考,冥思苦想。气势上,似乎是田中不二男完全压倒了对手。
  田中微微笑着,看向木谷实。
  叛徒,见识到关西棋手的厉害了吧!
  然而,看到木谷实的表情,田中不二男的手却微微一颤!
  木谷实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田中不二男的神情,只是静静注视着盘面,冷静得让人恐惧!
  思虑良久,木谷实落下一子,却仍没有丝毫松懈,似乎他的灵魂已经寄生于棋盘之上,感知不到别的东西了。
  装腔作势!看我攻破你的棋阵!
  田中不二男猛地取出黑子,双方刚刚确立各自阵势他便猛攻入木谷实阵中,一场血战眼看即将爆发!
  田中不二男有意将这步棋拍得十分用力,沉重的撞击声令整个道场似乎都为之一颤。
  田中再看向木谷实,却发现眼前这个俊美的少年竟丝毫不变神色!
  在木谷实的眼中,棋盘上只有棋子和着点,无论晃动颤抖着的棋子还是静静的立在原地的棋子,都是棋盘上的一支支轻军而已。
  棋盘上攻杀渐起,各路关西高手围观在侧,时不时响起几声长吁短叹,直看得目不转睛。
  黑子一声沉重的敲击声,过了良久便是白子一声轻轻的落子,随后仿佛如影子般必定又是一声强劲的黑子声。这样的旋律和节奏就如同是此刻道场里的一首曲子,众人全都屏息凝神,侧耳倾听着。
  棋盒中的棋子一粒粒减少,战局渐渐明晰。黑子的撞击声越来越轻,而白子却是一贯的清脆。看了良久,久保松胜喜代微微摇了摇头,从观战的人群中走了出去。
  “光原君,你说得对。”他轻声对更早走出人群的光原伊太郎说道,“棋局还未开始,胜负已分了。”
  早春仍是寒冷时节,田中不二男的额头上却竟然渗出了豆大的汗珠,一滴滴地从眼眶周围滴落,像泪一般。
  木谷实确如刚开局一般淡定自若,神色无异。
  观战的人渐渐散开,开始时不时地有人在不远处小声地议论着棋局的变化,也有人静静赞叹着二人的交锋精彩异常。
  随着最后一粒棋子落下,正在观战的众人开始飞速地数目。
  木谷实的防守十分严密,一味蛮攻的田中不二男最终没能攻克木谷实的阵地。这局棋,白棋五目之差获胜。
  “多谢指教。”木谷实微微颔首,轻声说道。
  田中不二男呆呆地看着棋局,甚至没有擦去睫毛上即将滴落的汗珠。
  观战众人随着木谷实这句话竟响起了几声清脆的掌声,为这场精彩的对局喝彩。
  木谷实再抬起头来,这时才发现原来对面的田中不二男已经是如此神态,不禁心中一惊。
  田中不二男看着棋局,半晌没有动静。他的眼眶周围湿润着,不知到底是汗还是泪。
  “田中君。”高川格在田中不二男身边轻轻推了推他,“对局完了,要向对手致谢。”
  田中不二男如梦方醒,抬起眼睛看向木谷实,满眼却全是不服。
  “多谢指教。”他勉强地低下头,说话的声音里却带着哽咽。
  木谷实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走到久保松面前。
  “久保松师父,请答应弟子一件事。”木谷实说道。
  “什么事?”
  “刚才一战,弟子感到田中君的棋才华非凡,远在我木谷实之上。我只是凭借经验获胜,没什么可自豪的。”
  田中不二男稍稍有些心惊,他看向木谷实,静静地期待着木谷实接下来的那句话。
  “请让田中君作为明日一战的先锋吧。”木谷实请求道。
  田中不二男却有些不知所措。
  久保松看向田中——这个此刻显得有些落魄的棋手怎么看都像是一个还没有长大的孩子。
  “田中不二男。”久保松笑着说道,“明日就由你去迎战蒙面棋手吧。”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9 14:35

十二 蒙面人的身份


  
  深夜,吴清源默默对着烛光下的棋盘,一语不发。
  这个狭窄的小房间此刻显得如此静谧,似乎时间在这里也静止了下来。
  棋盘上,尸横遍野,狼烟滚滚,犹如一场血腥而惨烈的战役结束之后被荒置的战场一般。吴清源浅浅地皱起眉头,看着这对局,仔细琢磨着每一招的变化。
  一个强大的对手,吴清源在心底默默说道,但是并不是不可战胜的……
  猛然响起的敲门声将吴清源从沉思中拉了出来——在如此寂静的环境里,敲门的声响实在是过大的噪音。
  吴清源换了个姿势,打算继续捉摸棋局。他知道敲门声不会持续太久,过一会儿母亲就会去开门的。然而等到敲门声第三次响起的时候,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是住在家里,母亲不在这里。
  吴清源缓缓起身,拉开不远处的和式门。看到站在门口的人时,他愣在了原地,一时间有些惊讶得不知所措了。
  “吴师弟,你让我找得好苦啊……”桥本宇太郎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笑着对吴清源说道。
  
  “师兄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吴清源压抑住兴奋之情,低声问道。
  毕竟,吴清源已经好几天没有和什么熟人联系过了,这几天他感觉自己似乎是在过另一个人的生活。
  “我有很多门道来打听。”桥本宇太郎刚刚坐下,便小声回答道,“放心吧,我的门道是那些记者们不可能找到的,是棋院里面的门道。”
  这下子吴清源终于放下心来了。
  “不过想不到吴师弟是个这么谨慎的人。”桥本宇太郎微微有些惊讶地说道,“整个隐居的计划非常周密,这家小店的位置也非常隐蔽,你甚至瞒住了神通广大的正力社长!”
  “这些都是濑越先生计划好了让我照做的。”吴清源腼腆地笑道,“要不我哪里想得出这么周密的计划。正力先生之所以找不到我,大概也是因为濑越先生给他放出了假消息吧。”
  桥本宇太郎嘿嘿地笑了,他可以想象正力松太郎被假消息折腾得南辕北辙的调查是一件多么滑稽的事情。不过现在整个东京已经沸腾了,吴清源在东京的家每天都被棋迷和记者里里外外地围住,如果吴清源还留在家中恐怕根本没办法备战了。
  “不过,你这个藏身点的位置连你的母亲、哥哥、甚至濑越先生都不知道,这也未免太谨慎了吧。”
  “这也是濑越先生的安排。”吴清源笑道,“他特意告诉我即使是亲人和他自己都不能知道我的藏身点,否则就有暴露行踪的可能。”
  “可惜你还是留了点破绽,比如一旦猜出了你的行踪方向,你的住店纪录就是很容易查到的了。”桥本宇太郎有些兴奋地说道,“不过你放心,查找你住处的这段时间我帮你放了很多假租住信息,这次保证谁也找不到你了。”
  桥本宇太郎做事,总是想到别人的前面,正如他的行棋一样。
  “师兄找我是有什么急事吗?”
  “急事倒没什么。”桥本宇太郎笑道,“我只是怕你一个人稀里糊涂的连吃饭问题都解决不了,特意跑来陪你一起隐居的。何况,你总需要有一个练棋的对手吧。”
  吴清源感到一丝暖意:在异国他乡能遇到一个异姓兄长,真是一件幸事啊。
  “你正在摆什么对局?”桥本宇太郎一边判断棋盘上这局棋的形势,一边问道。
  “临走前,加藤先生给了我他收集到的所有蒙面棋手对局,要我日夜研习,争取找到克敌之法。”
  “你感觉这个对手实力如何?”
  吴清源沉默了一会……
  “恐怕不在秀哉名人之下。”吴清源答道。
  两人原本久别重逢的兴奋之情此刻顿时烟消云散了。
  “竟然跟人赌命,这个疯子。”桥本宇太郎暗暗咒骂道。
  吴清源却笑了:“所谓‘赌命’,其实也不过是一个说法而已吧。虽然坊间不断有传闻说这个棋手与人赌命对局,但从没有人说见过这个棋手杀人啊。即使山本信男,也是试图自杀,并不是这个蒙面人做出了什么过分的举动。即使我真的输了,这条命也不好轻易拿走吧。”
  桥本宇太郎在心底暗暗叫苦:这个吴师弟,从来认不清楚棘手的情况。
  若他真的输了,那就已经不是他是否会被夺取性命这么简单的问题,而是整个棋界即将遭遇一场怎样的变故了……
  “不过,师兄你觉得我真的胜了他的话,他会自尽吗?”吴清源反问道。
  桥本宇太郎却微微一愣。
  “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吧。”桥本宇太郎答道,“我想他根本没有想过自己会输……”
  
  “不要求胜心切。”久保松低声在田中耳边说道,“尽全力既可。”
  田中不二男微微躬下身子,示意接受师父教诲。然而在他的心底,根本没有打算只做一个试应手——他是来做杀招的。
  田中不二男走出道场深处的众棋手人群,独自一人向摆在街边的棋座走去。
  久保松围棋道场门外是一条石子小路,虽然宽阔但车马不通,因此安静平和,才能作为围棋道场的所在。如今这条石子小路上临时搭起了一个小小的高台,高台上静静放置着一个棋敦和两个蒲团,乍一看却也比道场内精致的对局房间更具风格,别有一番味道。
  田中不二男静静走上高台,在棋敦一侧坐下,等待着挑战者的到来。
  这是蒙面棋手在战书中所定的安排。毕竟,一场生死决战不宜放在人群之中,但放在一个单独的房间又使得急于观战的众棋手难耐寂寞。这样搭起一个高台,视力好的棋手能从道场二楼看到棋局进程,还可以在棋座上将双方的棋步及时摆出,也是一种特别的体验。
  另外,只怕蒙面棋手也想到了自己获胜之后,要防止过于激动的关西高手不顾道义的为难吧,毕竟和众人隔一段距离要脱身便更方便些了。
  “真像传说中的御城棋啊。”惠下田因硕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这句话不禁让久保松等人微微一震!
  幕府时代,棋界四大家互相视为劲敌,四家弟子除了争棋外是不允许轻易与他家弟子下棋的。四家之间的棋艺交流,便几乎全部依赖于一年一度的“御城棋赛”,在天皇的注视下一决胜负。在那个棋士之间以命相博的年代里,御城棋代表了棋界最高的荣誉,获得出战御城棋赛的资格正是四大家弟子梦寐以求的认可。
  幕府时代已经远去许多年了,传说中的“御城棋”也早已绝迹。只是这三个字对于棋手们而言,仍然是一个神话。
  “来了!”人群中有惊呼的声音。
  大家纷纷挤到二楼的栏杆旁,争抢着朝远处看去……
  东方的一片淡淡的薄雾中,隐隐地显出了一个穿长袍的人影。人影渐近,黑纱的斗笠便越来越清晰,这景象如有一丝骇人的寒气似的。
  “快开战了。”久保松在口中默念道。
  田中不二男听到二楼的人群爆发出阵阵骚动,抬起头向远处看去。
  “来吧……”他微微笑着。
  蒙面棋手缓缓地走过来,到了高台前时却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面向道场而立。看斗笠的角度,似乎蒙面人正看向二楼的众人。
  挤在二楼栏杆边的众棋手鸦雀无声,保持着诡异的平静。
  蒙面人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看着。田中不二男在不远处等待着,此刻却有些不知所措。
  二楼的众人纷纷开始面面相觑,蒙面棋手这种毫无缘由的静默让他们感到越来越不安。
  然而,久保松却静静地注视着蒙面人,自始至终毫不退却,似乎正与蒙面棋手那双看不到的眼睛进行着决斗。
  在这样的对视中,似乎双方都没有察觉到时间的流逝。
  终于,蒙面棋手动了——他缓缓的躬下身子,向着楼上的众人微微行了一礼。久保松仍然默默注视着他,似乎这个礼是向他行的。
  “为什么觉得有些哀伤……”高川格低声说着。
  不知道什么缘故,蒙面人的这一躬身总让高川格觉得似乎蒙面人在哭。
  礼毕,蒙面人转过身,似乎对二楼的众人再不在意,快步走上高台去了。
  对于刚才蒙面人的行为,二楼的各路高手都不知所措,唯有久保松陷入了沉思。
  他似乎认识我……久保松有一丝这样的感觉,刚才蒙面人对自己鞠躬的时候自己分明感到有一丝熟悉的情绪……
  
  “你来迎战?”刚刚入座,蒙面棋手冷冷地对田中不二男说道。
  田中不二男轻佻地看着眼前的对手:“今天你就要败在我的手上。”
  “名字。”蒙面棋手不等田中说完,便冷冷地问道。
  田中却嘿嘿笑了。
  “忘记我这张脸了?”田中有些狂妄地说道,“几个月前我们可有过交手呢。”
  “是嘛。”蒙面人的语气似乎十分失望,“想不到竟是个手下败将。”
  手下败将?
  田中不二男感到有些不快了。
  “谁是你的手下败将?难道你忘记我是谁了?”
  “但凡与我交手的棋手,全都是我的手下败将。”蒙面人淡淡地说道,“你说你曾与我交手,想必也是一个普通的输家,我当然记不住你的名字和长相。”
  蒙面人的话让田中的心难以平静了:“难道你忘记了当日在吉田塾,我是怎样将你吓走的吗?”
  蒙面人似乎一愣:“在吉田塾,你曾吓走过我?我不记得这件事……”
  原来他竟不记得!
  田中不二男已经愤怒了,他正要说话,却被蒙面人抬起手止住。
  “我让先与你对弈,请多指教。”蒙面人低声说道。
  刚被打断了话头的田中不二男正准备反斥这个没记性的对手,却被蒙面人这一句话惊醒了——不记得我的人,我的棋你总不会忘记吧!
  田中凶狠地朝蒙面人一笑:“请多指教。”
  言未毕,田中不二男已取出棋子,奋力拍到了棋盘上。
  一声清脆的响动,二楼观战的众棋士纷纷奋力伸着脖子看过去,随后不禁一震!
  初手天元!
  蒙面人似乎也大感意外,喉咙里轻轻发出了一声哼鸣。
  正在角落里观战的木谷实看到这一步,微微皱了皱眉头。
  初手天元?这不是几百年前就被淘汰的招法吗?
  莫非田中已经被轻易地激怒了?
  木谷实正要询问,却看到身前不远处的久保松胜喜代已经在观战的棋盘上取出了一粒黑子,落在了棋盘的正中央——他似乎毫不感到意外!
  木谷实有些不解,他再看向远处的对局高台上,却发现蒙面棋手竟久久没有落子……
  蒙面棋手沉默着,他身前的田中不二男却以微微幸灾乐祸的眼神看着自己身前的对手。
  现在想起我来了吧……
  沉默半晌,蒙面棋手终于抬起头,似乎看向了眼前这个少年。
  “实在抱歉,我不该忘记了你的名字。”蒙面人的语气竟似乎有些谦卑,“你能再告诉我一次吗?”
  田中不二男挺直了身子,以居高临下的眼神看向蒙面人。
  “记住我的名字,田中不二男!”田中说道,“我会让你永远忘不掉这个名字!”
  蒙面人似乎稍稍沉吟了片刻。
  “田中君,你的师父是谁?”
  “久保松胜喜代!”
  蒙面人似乎微微一颤。
  “原来如此。”蒙面棋手似乎深深吸了一口气。
  言毕,蒙面棋手取出了自己棋盒中的白子。
  “请多指教。”他再次严肃地向田中不二男说道,之后将手中的白子轻轻落到了棋盘的右上角小目上。
  “右上角,上方小目!”二楼的泉喜一郎向久保松说道。久保松毫不迟疑,取出一粒白子放在了棋盘的右上角小目上。
  田中不二男微微一笑,毫不迟疑地取出一粒黑子,重重地拍在棋盘上。
  “右下角,星位!”泉喜一郎高声报到。
  久保松面前的棋盘上也发出一声清脆的落子声,一粒黑子静静落在右下角的星位上。
  棋手当中性子急的全都趴在栏杆边,性子稍缓的都围在久保松的棋盘周围,默默关注着棋局的进程。
  “左上角,错向小目!”随着蒙面棋手落子,泉喜一郎的声音再次响起。
  错向小目,很传统的招法——面对初手天元这样的布局,这个人竟能如此沉得住气。木谷实在心底暗暗赞叹着。
  高川格看向不远处的高台上,似乎已经激动得满脸通红的田中不二男,微微有些不安。
  “左下角,左侧小目!”泉喜一郎的声音刚落,久保松已经在棋盘上落下了这粒黑子。
  蒙面棋手似乎正沉默着,仔细思考着棋局可能的进程。
  趁着蒙面棋手思考的时候,观战的各路高手也纷纷看向此时的局面。
  棋盘之上,四个角各有一支强军驻守,上方两支白军默默等待着进军的时机,下方的两支黑军则早已虎视眈眈。
  天地四方的中心,黑阵一队强军立马于双方阵势之间,威风凛凛,气势逼人。这一支气势汹汹地强军,俨然一个目空一切的常胜将军,傲慢地注视着对面的敌阵,横刀呵斥着:谁敢率军决战!
  无论怎么看,这个局面下的黑军都是一支骄兵,让人忍不住想要奋力一战而挫其锐气。
  “此局面下,若是你,你将如何应对?”有人向藤堂忠信问道。
  藤堂忠信微微皱着眉头,低声说道:“若是我,就是全军覆没也要先吞下天元黑子——如此盛气凌人,实在太碍眼了。”
  发问者默默点头,却似乎并不满意,又向木谷实问道:“木谷君,你这东京高手,觉得蒙面棋手会如何应对?”
  木谷实略略沉思。
  “即使不强攻天元黑子,也必定会先打入下边黑阵,让黑棋天元一子孤立无援。”木谷实说道。
  木谷实的说法使得周围几个高手纷纷赞许地点了点头。
  初手天元的布局,实在是一朵奇葩。“天才田中”会如何来经营这样的一局棋呢?
  “要落子了!要落子了!”栏杆边有人喊道。
  只见蒙面棋手的手已经深入棋盒之中,缓缓摸出了一粒白子。
  众人默默等待着。
  一声清脆的响动,蒙面人将棋子落下。随着这一声响,田中不二男突然困惑地挑了挑眉毛!
  “右上角!”泉喜一郎的声音也有些变形,似乎十分意外,“缔无忧角!”
  无忧角?
  连久保松都大感意外,一时间竟忘了先取出白子摆在棋盘上。
  棋战之间,白军远远望见目中无人的黑军站在战场正中央张牙舞爪,竟默默地忍气吞声,在自家阵地上多派了一支援军,一步也不敢上前,谨慎地防卫着黑军可能的进攻!
  蒙面棋手似乎有些害怕!
  众人困惑不解:之前在关西耀武扬威,战无不胜的蒙面棋手,面对这一招初手天元的布局竟然会如此谨慎!
  让先之局,原本白棋就不占优势。这样的情况下竟还如此谨小慎微,如何争胜?
  田中不二男很快从短暂的惊讶中回过神来,飞速取出一粒黑子,向对方阵地奔袭过去!
  “左上角,目外,小飞挂角!”泉喜一郎叫道。
  田中率先发起进攻了!
  棋盘上逡巡不前的白军立刻遭遇了飞奔而来的黑军,眼看着就要在白阵门前展开一场激战了。
  蒙面棋手略作沉思,随即取出一粒白子——不理会黑军的进攻,飞速攻入左下白阵,挂角!
  正气势汹汹前去挑战的黑军,意外发现白军竟也奔袭至自家门前!
  “以攻对攻?看来这个蒙面棋手还是沉不住气嘛。”有人说道。
  “恐怕不是。”高川格低声回应道,“看上去虽然像是以挂角争夺战机,但是我总觉得似乎是蒙面棋手有些害怕角上的战斗,正在刻意回避。”
  高川格的这句话让身边的几位棋手感到有些诧异——棋局开始,双方先在角上各自争夺疆域,这是常理,有什么可怕的?
  然而,木谷实却隐隐约约觉得高川格的说法有道理,他也感到蒙面棋手这里脱先是因为畏战——尽管说不出什么理论依据,只是凭着感觉而已。
  木谷实和高川格都相信,正在对局的田中不二男一定也感受到了同样的感觉……
  蒙面棋手在气势上已经输了!
  田中在心底暗暗兴奋——看来自己就要立下奇功了!
  田中不二男取出黑子,朝着左下角自己看准的位置猛地拍下!
  “左下,二间高夹!”
  二间高夹,应对小飞挂角最常见的定式下法之一。
  黑军将攻入的白子静静压制,远远在白军身后放置一支轻骑,静静注视着这支攻入敌阵的白军。白军若逃,黑军就尾随在白军身后,如影随形,即使真的让白军逃出,黑方也可以轻易地顺势借助天元和角上的黑军围出一片宏伟的黑阵。而白军若不逃,便将遭到黑军强攻!
  久保松微微颔首——田中果然已经理解了我所创初手天元战法的精髓。
  木谷实也终于似有所得。
  所谓初手天元战法,与木谷实所创的新战法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先入中腹,争取尽全力抢夺中腹主导权,从而围出巨空的战法。第一手落在天元,就为从角上发展而来的浩瀚军势提供了一支远远的援军,随时可以借敌军攻击之力形成自己的强阵,让敌军的攻击始终有所忌惮。
  初手天元,是一种很有气势的战法。
  看来蒙面棋手就是一眼看透了这一点,先前才会犹豫不决的吧。
  田中不二男心中得意,等待着对手的下一步应手。然而,蒙面棋手却没有马上应对,也没有苦思战法!
  他竟缓缓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似乎如释重负一般!
  站在栏杆边看着对战高台的人们全都不知所措,正在研究对战棋谱的久保松等人也被这笑声惊得一片茫然。
  他笑什么?
  莫名其妙的田中忍不住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狂放地大笑不已的对手,先前的气势顿时削弱了一半。
  “田中君,看来我高估你了。”蒙面棋手高声说道。
  这一声,连在道场二楼深处的久保松胜喜代都听得清清楚楚!
  田中本想发怒,但此刻却不知为何感到一阵压抑,气势似乎完全提不上来了!
  眼前笑语着的对手似乎突然间显得高大起来,他的气定神闲让田中终于开始感到恐惧了……
  “田中君,让我们完成一局漂亮的棋谱吧。”语毕,蒙面棋手轻轻取出一粒白子,落向棋盘。
  “左上角,二间高夹!”泉喜一郎喊道。
  白军似乎突然赶走了恐惧,全军得令,奋力开战!
  
  “我听濑越先生谈起一件事,让我不得不十分在意。”桥本宇太郎低声说道。
  幽暗而狭窄的房间里,吴清源静静看着桥本宇太郎。
  “你知道关西有一个名叫田中不二男的年轻棋手吗?”桥本问道。
  吴清源轻轻点点头:“我看过他的对局棋谱,他的棋招不拘一格,敢想敢做,很有才华,唯有对局经验似乎欠缺不少,招法略显粗糙幼稚。”
  桥本宇太郎沉默了一会儿。
  “濑越先生告诉我,木谷实在关西亲眼目睹了蒙面棋手与关西棋手的对局。在蒙面棋手向你挑战的同时,蒙面棋手在关西挑战了久保松先生组建的关西棋手联盟。昨天木谷实亲眼目睹了这场决战的第一战,关西方面派出的就是田中不二男。”
  深夜里,房间里的烛影轻轻晃动着,使得这个夜晚显得有些诡异。
  “他人在关西,却向东京的我提出挑战?”吴清源有些不解。
  “濑越先生也猜不透蒙面棋手的用意,不过他认为这局棋对你的备战会有好处。我把这局棋的棋谱摆给你看看吧。”
  桥本宇太郎将棋盘上的棋子纷纷拂去,准备开始摆上一局新的对局。
  “谁赢了?”吴清源小声问道。
  沉默片刻。
  “蒙面棋手获胜,172手,他吃掉了田中的中腹大龙。”桥本宇太郎说道。
  
  蒙面棋手已经远去,可田中不二男仍然坐在高台上,迟迟不肯下来。
  眼前的棋盘上还摆着刚刚结束的对局,整个中腹黑军尸横遍野,原先耀武扬威的天元强军在遍地的残骸中显得毫不起眼,早已血肉模糊。原本浩瀚的黑军中腹大阵内竟被白军造出了一片片阵中阵,精妙绝伦的治孤手法让黑军势利尽失,最终惨遭屠灭。
  田中的手攒着拳头,将和服的一角死死捏在手心里,似乎要将这和服捏碎一般。
  轻轻地,一两滴泪滴落在他的手背上,几声清脆的水珠破裂声似乎都能听得到——就如同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一样。
  随着这几声泪滴声,田中终于忍不出抽动了两下,喉咙里发出了隐隐的呜咽声。
  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坐着的高台,早已再没有人关注了。
  各路高手纷纷散去,垂头丧气,只有寥寥数人还陪在久保松身边静静看着棋局,思索着。
  藤堂忠信和泉喜一郎火热地争论着棋局,可是走到道场门外,看到不远处正坐在高台上抽动着的田中不二男,他们有意地放低了声音。
  高川格本想走过去对田中安慰几句,却被木谷实拉住了。
  “他迟早要经历这一步的。”木谷实说道,“让他自己挺过来吧。”
  高川格默然,但最终也没有走上高台去。
  
  眼看着周围的人全都散走了,仍旧坐在二楼的久保松胜喜代、光原伊太郎和吉田操子打算商量一些更加重要的事情了。
  “这步棋……”久保松指着右下方的一步白棋,那是战局进行到中盘的时候白棋在黑阵内治孤的一步妙手,“你们有没有觉得十分熟悉?”
  二人微微点头。
  久保松将手收回来,又陷入了短暂的沉思之中。
  “我想,我们大概猜到这个蒙面棋手的身份了。”久保松低声说道。
  “但是……”光原伊太郎有些犹豫,“这个人已经死去多年了……”
  “但如果他当年没有死,现在他的棋力也应该完全成熟了吧。”吉田操子说道,“我们没有从他之前的棋谱里辨认出来也情有可原,但这步棋,据我所知只有他会这么下。”
  当年与久保松交手时,久保松就曾经对此人指出这一手是暗藏危机的,但这个人一直不愿听信久保松的观点,执意坚持这样一手棋。如今,他在这样的一场决战里故意下出这步棋,简直像是在提醒久保松自己的身份一般。
  “久保松先生,你觉得呢?”光原伊太郎问道,“我们该把这个人的身份公布出来吗?”
  “还不能确定就是他。”久保松皱着眉头说道,“不过后天的那局棋,我会证明这个人究竟是不是我们曾经都认识的那个关西少年……”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9 14:36

十三 本因坊之变


  
  深夜,正力松太郎正在家中熟睡。然而,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他从梦中惊醒。
  作为报社社长,深夜被人吵醒其实是件很正常的事情——并且大多数情况下他都会感到兴奋,因为这很可能意味着出了什么大新闻。
  正力松太郎顾不上等仆人起来开门,而是亲自从床上翻起,披了件衣裳便匆匆奔出房间,直向大门跑去。
  然而,刚打开门,正力松太郎便愣在了原地。
  敲门惊醒他的,是濑越宪作!
  夜色中,濑越宪作冷冷地注视着正力松太郎,让见惯大场面的正力也有些脊背发凉。
  “正力社长,想不想知道蒙面棋手的真实身份?”濑越宪作低声说道。
  正力松太郎一惊!
  
  “你要带他们去找蒙面人?”酒井义郞震惊地看着濑越宪作,却发现濑越宪作的脸上毫无玩笑的神色。
  “既然已经判明这个人就在本因坊,何必要在外面探头探脑?”濑越宪作低声说道,“直接去本因坊,把他揪出来,让秀哉也无话可说。”
  酒井义郞静静看着濑越宪作,只觉得此刻的濑越有些陌生了。
  “濑越先生,你可一向是一个谨慎的人。冲进别人家里去抓贼,这可不像是件谨慎的事情。现在我们手上一点证据也没有,又没有人见过蒙面棋手的脸,到时候进了本因坊要怎么认出蒙面棋手来?”
  濑越宪作的眼中似乎露出了股股杀气:“就算抓不到人,长袍和斗笠总找得出吧。找出了这些,看秀哉还如何抵赖!”
  “可万一找不到呢?”
  “那也要一试!”濑越宪作坚定地说道,“连酒井君你也找不出这个人的破绽,我们已经无计可施了。如今唯有放手一搏!”
  酒井义郞感觉到濑越宪作已经失去理智了——他很少见到如此不冷静的濑越宪作。
  “可是,昨天还有消息说蒙面棋手在关西,木谷实还亲眼目睹了蒙面棋手和关西棋手的对局——他恐怕已经不在东京了。”
  濑越宪作沉思了一会儿。
  “关西的蒙面棋手确实在关西。”濑越宪作喃喃地说道,“但是向吴清源挑战的蒙面棋手,必定还在东京!”
  “你真的相信蒙面棋手有两人?”
  “只有三成把握。”濑越宪作皱着眉头说道。
  酒井义郞几乎不敢相信这句话。
  “濑越先生……”酒井义郞故意压低了声音,“您以前可从不做没把握的事情啊……”
  “可这次不一样!我没有时间了!”濑越宪作虽然将声音压低,但焦躁的情绪却反而显得更加突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和吴清源赌命!如果万一吴清源又什么闪失,我将后悔一辈子——你根本无法想象吴清源的天才,你无法想象他将来可能达到的高度!”
  酒井义郞沉默了。
  这才是让濑越宪作如今已濒临崩溃的原因所在——蒙面人与吴清源约定的决战期限已经临近了。
  “我明白了。濑越先生,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濑越宪作静静平稳了一下呼吸。
  “请你今晚再去本因坊家门外埋伏,一旦看到蒙面人进入本因坊,就放一盏孔明灯为信号。我会注意本因坊的方向,一看到孔明灯,我就会尽力召集棋界长老和新闻界的人,突袭本因坊。”
  濑越宪作说话时脸色铁青,像是即将与人决一死战的勇士。
  “等你到了本因坊,我要出现吗?”酒井义郞问道。
  濑越宪作微微犹豫了一下,看向酒井义郞。随即,他很快下定了决心。
  “不,你不要出现。”濑越宪作说道。
  酒井义郞默默低下头,向濑越宪作行了一礼。
  濑越先生说过,只有到最逼不得已的时候才会把我作为王牌使出来——这次濑越先生不让我现身,看来这局面还不是最逼不得已的时候。酒井义郞默默想道。
  
  不远处,本因坊的方向上空,一盏孔明灯渐渐飞上了天际,犹如星辰一般。
  濑越宪作抬头看了一眼星星般的孔明灯,默然不语。他很快重新看向前方,脚步一步也未放缓。
  他的身后,十多人紧紧跟着。
  大仓喜七郎精神还十分恍惚,跟在人群中有些吃力。他看到前面不远处的正力松太郎脚步放缓了,似乎正在思索着什么事情,于是决定跟在正力松太郎身后以免掉队。
  “正力社长,你也来了。”大仓喘着气说道。
  正力松太郎回过神,看到大仓喜七郎,稍稍有些惊讶。
  “濑越先生把你也请来了?”正力松太郎有些吃惊。
  “濑越先生派来的仆人带我过来的,说是有重要的事情。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跑到这里来陪你们散步来了——你们锻炼的时间是不是太早了一点?”
  “大仓先生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
  “太仓促了,没有人告诉我啊……”
  正力稍稍平静了一下心情。
  “濑越先生说他找到蒙面棋手了,就在本因坊。”正力松太郎低声说道,“他叫上我们所有人同去,一是为了免遭秀哉阻拦,而是为了让我们做见证。”
  这下子大仓喜七郎立刻吓醒了。
  “濑越先生要带我们去本因坊?”
  正力点点头。
  大仓的脑门上顿时冒出了冷汗:“这可麻烦了,今晚本因坊要不得安宁了。”
  “恐怕已经不是不得安宁的问题了。”走在他们身前的铃木为次郎低声对二人说道,“如果蒙面棋手的事情真的是本因坊的阴谋,那本因坊就有大麻烦了。”
  整理和大仓二人微微一愣,又看到前面紧紧跟在濑越宪作身后的加藤信,立刻明白了铃木为次郎的意思。
  今晚的本因坊,秀哉和濑越二人当中必定有一个人要倒大霉了。
  
  一子落毕,余音不绝。
  幽暗的房间里,只有烛火微光,将棋盘照得清晰可辨,却让棋盘边的两人隐没于黑暗之中。
  “我就是在这里认输的。”前田陈尔低声说道。
  他身前的对手默然良久。
  “这是吴清源两年前与你的对局?”隐身于黑暗之中的蒙面人问道。
  “是。”前田陈尔隐隐有些愤恨,“那时候他才刚刚十八岁。”
  蒙面人看着棋盘,似乎没有听到前田陈尔那句回答。
  “两年前,你的棋艺于现在已经没有太大的差别了。而对于吴清源而言,这两年他一定又突飞猛进了。”蒙面人喃喃地说,“真是个绝世奇才,让人叹为观止。”
  这些话让前田陈尔有些不满了。
  “你没有信心击败他吗?”前田陈尔淡淡地问道。
  静默片刻。
  “没有十足把握。”蒙面棋手轻声说道。
  前田陈尔不屑地哼出一口气,稍稍发泄一通内心的愤懑。
  “你这几天每天都在看吴清源的棋谱,每天都在夸他。看来你似乎太高估自己的实力了。你现在莫非已经后悔和吴清源赌命了?”前田陈尔讽道。
  “不,我一点也不后悔。”蒙面棋手很快回答道,他的语气很严肃,似乎没有和前田陈尔开玩笑的意思,“恰恰相反,我更想杀死他了。我已经挑战了无数人,吴清源是第一个让我真正起了杀心的人。”
  蒙面棋手的语气很随意,但这句话却让前田陈尔有些坐立不安了。
  隐身于黑暗中的蒙面棋手散发出阵阵杀气,如早春的寒意般不可阻挡地在屋内扩散开来。
  “你没想过会输?”前田陈尔试探性地问道,“如果你输了,你也要偿命的——这次可不比茶楼的比试,这次是在报上大张旗鼓地做过宣传,不可悔改的!”
  “我不怕死。”蒙面棋手抢过前田陈尔的话头,出奇平静地说道,“我与你们最大的不同就在于此,我不需要生命,所以我不怕死。”
  屋内诡异的气氛让前田陈尔感到了巨大的压抑感。他忍不住转移视线,向窗外看去。
  窗外,由于这几天的阴雨,天空中总是乌云密布,在夜里几乎看不到月亮和星星。但今天似乎例外,窗外不远处,一颗孤星悬于天际,在暗夜中显得异常刺眼。
  前田陈尔细看去,却发现这颗星星似乎在动。不对,那不是星星……
  “孔明灯?”前田陈尔嘴中喃喃地说了一声,似乎自己也未察觉。
  然而,坐在他对面的蒙面人感到一丝惊异,转身看向窗外。
  果然,暗黑的天空中有一个醒目的亮点,正一点一点朝着上方飞去。
  “不好……”蒙面人突然急促地低声沉吟了一句。
  前田陈尔一惊,看向蒙面人。
  “有人来找我了……”蒙面人低声说道。
  话音刚落,外面已经传来了嘈杂的人声。
  
  门外的吵闹声让正在屋内熟睡的高桥重行从梦中惊醒。深夜里将熟睡的人惊醒是很容易让对方勃然大怒的,何况高桥重行从来都不是什么品行优异的角色。
  “哪个蠢货在外边走来走去的!不怕师父责骂吗?”高桥重行高声呵斥着,爬起身子,拉开了前方的木门。
  “你们不怕死吗……”高桥重行正要继续怒斥对方,却意外发现此刻站在门外走廊上的竟是棋院资历最高棋手之一的加藤信,赶紧将下半句话咽了回去。
  加藤信看到木门打开,怒目瞪过来,看向正冲着自己发愣的高桥重行。眼见加藤信眼中似乎正在冒着火花,高桥重行浑身吓得寒毛直竖,赶紧跪伏在地。
  “不知加藤先生到来,多有冒犯,恕罪恕罪!”高桥重行急忙说着。
  加藤信却只是哼出一声气,竟径直冲进了高桥重行的房间,四下里翻找着什么。
  棋界长老要来翻查,高桥重行这样的小角色就是被打死也不敢出声,只得任由加藤信在屋内胡来,暗暗祈祷他赶紧找到东西出去。
  高桥重行微微抬起脑袋,发现对面师兄弟的房间门也大开着,那位师兄弟也正跪伏在地,一动也不敢动。不久,竟是铃木为次郎从他的房间里走出来,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再往远处张望一下,又接连发现了濑越宪作、大仓喜七郎甚至正力松太郎的人影……
  这是出了什么乱子了,怎么搞得这么大阵势——几位长老亲自出马啊!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穿长袍戴斗笠的人在本因坊走动?”加藤信突然从高桥重行身后高声喝问道。
  这算什么事啊,莫名其妙的……
  高桥重行嘴中却不敢这么说,只是恭敬地答道:“回加藤先生的话,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加藤信重重地哼了一声,便快步走出了高桥重行的房间。高桥重行回过身,发现自己的房间已经天翻地覆……
  这算是走了什么霉运啊……
  “谁这么大胆,竟敢在本因坊胡闹!”
  走廊尽头传来了本因坊秀哉愤怒的呵斥声。
  已经走到一半的加藤信转过身,等待着秀哉出现。
  没过多久,随着沉重的脚步声,秀哉急匆匆地快步走到走廊上。看他衣衫不整的样子,想必也是刚刚被吵声惊醒。跟在秀哉身后的两个弟子,想必就是急匆匆跑去报告状况的人吧。
  看到走廊深处的加藤信,秀哉先是一愣,紧接着很快恢复了怒容。
  “加藤信,你想干什么!”
  那头的加藤信却竟然毫不慌张,只是嘲讽似的笑了笑。
  “田村保寿,你怕了?”
  两边门内的弟子全都震惊得不知所措——田村保寿乃是秀哉的本名,加藤信竟敢在本因坊如此放肆地叫这个名字!
  连本因坊秀哉此刻竟也有些慌张得不知所措。
  “我早就知道是你在背后捣鬼!”加藤信一步步向秀哉逼去,口中呵斥道,“哪里来的什么棋力高强的蒙面棋手,天底下除了你秀哉谁还有如此棋力?根本就是你我几十年前就结下梁子,怕我在日本棋院做大,借了个蒙面棋手的借口把我的徒弟逼得自杀!现在你又盯上吴清源,你的心胸怎能如此狭隘!”
  听到吵闹声急忙跑过来的正力松太郎和大仓喜七郎看到加藤信正朝着秀哉冲过去,急忙跑过去拦住加藤信,生怕造出什么大乱子来。
  秀哉几十年没见过这样的阵势了,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看到大仓喜七郎和正力松太郎也在,顿感蹊跷。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秀哉怒道,“谁让你们进来的?”
  “我!”走廊另一头,传来了濑越宪作的声音,他也从拐角转出,远远地站在了秀哉对面。
  秀哉惊异,看向远处的濑越宪作,一时间脑中竟一片空白。
  濑越宪作怒视着秀哉,远远看去如一尊雕塑一般!
  正力和大仓在心底暗叹,刚刚拦下了加藤信,却跑出来一个更加麻烦的濑越宪作。
  缓缓回过神来的秀哉远远看着濑越宪作,胸中怒气止不住越来越盛!
  “濑越宪作!”秀哉指着濑越高声怒喝,“你好大的胆子!”
  秀哉的吼声瞬间让整个本因坊大宅都震撼了,连原本怒气冲冲的加藤信也一时间被这吼声震住。秀哉声音落毕,整个本因坊似乎突然鸦雀无声。
  然而,再看向远处,濑越宪作竟仍然如石像般站立着,丝毫不见慌乱!
  “蒙面棋手在哪里?”濑越宪作冷冷地问道。
  秀哉微微一惊。
  濑越宪作远远地注视着秀哉,双眼隐藏在黑暗中,让秀哉看不清,更让秀哉捉摸不透。
  “我知道蒙面棋手就在本因坊。”濑越宪作缓缓说道,“我也知道这个棋手必定与本因坊有着十分重要的关联。我要你告诉我,这个棋手现在在哪里。”
  “濑越宪作,你想陷害我?”秀哉厉声呵斥道。
  “是你想陷害我!”濑越宪作也厉声叱道,“你一直认为是我毒杀了小岸壮二,你怀恨在心,所以现在你要设计陷害吴清源报复我,是不是!”
  正力和大仓急切地看着秀哉,焦急地等待着秀哉的回答。加藤信也站在原地,忘记了怒气,静静听着。两旁的弟子也忍不住纷纷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师父。
  众目睽睽之下,身材瘦小的秀哉却站得笔直,如同一个伟岸的武士。
  “你也知道爱徒心切。”秀哉的声音并不响亮,但语气却十分尖锐,“但试问整个日本棋院,有谁比我更切身地体会过丧徒之痛!我秀哉虽然锱铢必较,但我分得清谁是我的仇人,我绝不会把我的仇恨转嫁到弟子身上,没人比我更知道失去心爱的弟子是什么滋味!”
  秀哉说着,眼眶边竟现出星星亮点,夜色中看不清是什么。
  濑越宪作一怔,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趁双方僵持的这一会儿,有弟子点亮了走廊上的灯。猛然间,漆黑的走廊上明亮了起来。
  陈旧的走廊,走廊间还有浅浅的雾霭未散。
  雾气!
  濑越宪作稍稍一惊,随即转身走去。
  眼看濑越宪作急匆匆地快步走开,众人赶紧跟过去。
  
  蒙面棋手出现的地方会有雾气!
  濑越宪作沿着雾霭的痕迹,在本因坊的走廊间穿行着。他的身后,秀哉等人紧紧跟着,渐渐将在本因坊家内四处搜寻的众人都吸引到了这里。
  雾的痕迹在一个房间的门口消失了,房间内还有微弱的烛火光!
  濑越宪作毫不犹豫,猛地将这个房间的门拉开。
  房间内,浅浅的雾霭混合着烛火的微烟在屋中摇曳,前田陈尔坐在棋盘边,手足无措地看向门口的濑越宪作。
  前田陈尔?
  众人随后赶来,全都怔在门外,看着濑越宪作,等待着他的解释。
  “蒙面棋手在哪里?”濑越宪作的语气有些无力,似乎自己正在动摇。
  “濑越先生说哪个蒙面棋手?”前田陈尔微微低下头,不慌不忙地答道。
  “房间里只有你一个人?”濑越宪作又问道。
  “情况正如濑越先生所见,我正在房内研究棋谱。”前田陈尔仍旧毫不慌张。
  濑越宪作微微皱眉,在门口站立了一会儿。
  “你就是蒙面棋手?”濑越宪作低声问道,然而这声音已经显得十分虚弱了。
  前田陈尔俯身行礼,但口中的语气却满是调侃:“濑越先生深夜造访,声响惊天动地,竟只因为怀疑前田陈尔就是将东京棋界搅得天翻地覆的神秘高手,我前田陈尔感到受宠若惊,谢濑越先生抬爱。只不过前田陈尔棋力尚还低微,恐怕没有胆子向吴清源赌命挑战吧。”
  站在濑越宪作身后的加藤信、铃木为次郎等人有些担忧地看着濑越宪作。
  “若在你房内发现了蒙面棋手的长袍和斗笠,你将作何解释?”濑越宪作低声问道。
  前田陈尔低声讪笑了两声:“若真如此,恐怕只能是濑越先生栽赃陷害我吧。”
  好放肆的弟子!
  然而,这时濑越宪作却不敢呵斥前田——万一自己赌错了,只怕将不可收拾了。
  濑越宪作沉吟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抬起脚准备向前田屋内走去。
  “濑越宪作,你还要如何!”秀哉的吼声突然从濑越宪作身后传出。
  濑越宪作停下了已经踏入的脚步。
  前田陈尔低着头,紧张地注视着濑越宪作的脚步。
  “濑越先生,就到这里吧。”大仓喜七郎几乎向濑越宪作哀求道,“这里毕竟是本因坊,如此胡闹有失日本棋院的体面。”
  “蒙面棋手必定就在本因坊!”濑越宪作斩钉截铁地说道。
  “证据何在?”秀哉又是一声厉喝,强行压下了濑越宪作的话头,“还是说你堂堂日本棋院理事,打算栽赃陷害我本因坊?”
  “濑越君,今天到这里足够了。”铃木为次郎也低声劝道,“再搜下去,只会越来越麻烦。”
  濑越宪作看着众人,默然良久。
  他忽然转过脸,再次看向前田陈尔。
  “这几天,你都在本因坊,寸步未离?”濑越宪作低声问道。
  “回濑越先生的话,寸步未离,师父和师兄弟们都可以为我作证。”
  “那看来蒙面棋手在关西挑战的事情你也不知道?”濑越宪作轻声问道。
  前田陈尔一瞬间稍有些惊讶,但很快就将这丝惊讶掩盖过去了。
  常人很难注意到这一瞬间的表情变化,然而侦探出身的正力松太郎注意到了。
  有蹊跷。正力松太郎敏感地意识到了濑越宪作并不是完全没有把握就来本因坊的。
  “我对蒙面棋手之事,一无所知。”前田陈尔低声答道。
  濑越宪作还想再问,正力松太郎却突然从人群中冲出,抓住了濑越宪作的手腕,示意他停下来。
  “濑越先生,这里毕竟是本因坊,多少要为名人留点面子吧。”正力低声说道。
  濑越宪作能从正力的语气中感觉到他已经发现了什么,同时也认为他的话很有道理——现在已经无法证明自己是对的,继续纠缠下去只会对自己更加不利。
  作为报社的社长,正力松太郎一定不会放弃挖出蒙面棋手庐山真面目的大新闻的,既然他已经认可了濑越宪作给出的提示,那么他必定会沿着这条路找下去。现在濑越宪作唯一所能做的,就是期待正力松太郎在吴清源与蒙面棋手的对决到来之前找出这个人的真实身份。
  濑越宪作转过身,准备离去。这时,前田陈尔却突然从背后叫住了他。
  “濑越先生,您说蒙面棋手在关西挑战,是怎么回事?”前田陈尔有些惊慌地问道。
  濑越宪作没有回过头,只是缓缓地说道:“蒙面棋手向整个关西棋界挑战,昨天已经开战了——木谷实亲眼目睹了蒙面棋手和关西棋手的第一战。”
  前田陈尔低着头,尽力隐藏着自己震惊的表情。
  濑越宪作向走廊另一头走去,随濑越宪作同行的人也纷纷跟着濑越宪作离去。
  “濑越宪作!”秀哉在他身后厉声叫道,“你给我记住!今天的事情不会轻易了结,迟早有一天我要代小岸壮二向你索命!”
  濑越宪作径直离开,不知道有没有听到这句话。
  本因坊随着众人的离开又渐渐恢复了平静。
  秀哉看向房间里的前田陈尔,眼神冷得如同冰霜。
  “前田,”秀哉淡淡地问道,“你老实告诉我,你与蒙面棋手真的无关吗?”
  前田微微一惊,但语气中仍不露出惊慌:“师父英明,定能看清其中是非。这次分明是濑越宪作前来惹事,与弟子无关。”
  然而,前田发现秀哉的眼神仍旧如冰霜一般冷淡。
  “我知道你隐瞒了什么。”秀哉缓缓地说,“若没有足够的底气,没几个人敢在濑越宪作面前这么说话。不管你做了什么,我只希望你记住:不准做有损本因坊的事情。”
  语毕,秀哉转身离去,只留下前田陈尔一人坐在烛火边。
  
  “你去过关西?”前田陈尔缓缓问道。
  前田身边的雾霭渐渐凝聚到黑暗中。不久,隐藏在木门内角黑暗中的蒙面棋手再度现身。
  “这与你无关。”蒙面棋手静静说道。
  “为什么?”前田陈尔不理会蒙面棋手的话,继续问道,“你说过要全力击败吴清源,现在却又去关西挑战,你究竟想干什么?”
  “这与你无关。”蒙面棋手仍然保持着平静。
  “你昨天没有到我这里来,是不是因为你去了关西?”
  “这与你无关!”蒙面棋手似乎有些克制不住自己的不满了。
  前田陈尔沉默了片刻,突然向蒙面棋手凑过去。很快,前田陈尔的脸几乎要贴上蒙面人的黑纱了,而蒙面人并没有躲闪,似乎毫不畏惧。
  “你究竟是谁?”前田陈尔口中呼出的气带动了蒙面人的黑纱,黑纱缓缓抖动着,如同泛起了涟漪的湖面。
  “你记得我们有过约定吗?”蒙面人冷冷地说道,“你不可以问我的身份。”
  “为什么?”前田陈尔继续逼视着蒙面人,如此近的距离即使隔着黑纱也能看得到蒙面人眼睛的轮廓。
  蒙面人没有再回答。
  “你究竟是谁?你想做什么?”前田陈尔喃喃地说道。
  “若你再问下去,我就不得不离开了。”
  “若你不告诉我,我就不敢继续跟你学棋了。”前田陈尔低声说道,“过去我以为我能够掌握得住你,我以为你所做的事我都能看得透。可是你居然挑战关西棋界,我真的不知道你究竟想做什么了。我跟你学棋,只不过是想继任本因坊而已。若你要利用我破坏整个棋界,我怎么敢与你同流合污?”
  蒙面人沉默了片刻。
  “若我的目的是破坏整个棋界,你就不敢与我为伴了?”
  前田陈尔逼视着蒙面人:“若你敢做不利本因坊的事情,我前田陈尔将作为先锋第一个与你对阵。”
  房间里的烛火突然熄灭了,真个房间陷入了令人惊慌的幽暗之中。
  前田陈尔微微一颤,吓了一跳,赶紧将头缩回去。
  蒙面人坐在黑暗中,似乎正在渐渐消失。
  “前田君,你违反了我们的约定。”蒙面棋手缓缓说道,“今后我们再也不用相见了。”
  前田陈尔惊讶不已,急忙伸手向前抓去,却似乎只抓到了一层雾霭,什么也没留住……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9 14:37

十四 必须输的对局


  
  久保松坐在棋盘边,静静看着手中这封信已经很久了——但他迟迟无法理清自己的思维。
  这是濑越宪作寄给木谷实的信,由木谷实亲手交给了久保松。信上说,蒙面棋手在东京向吴清源发出了挑战,迫于压力濑越宪作不得不接下了这场挑战。另外,濑越宪作说他有确切的消息,证明蒙面棋手近日曾经出现在了本因坊。
  但蒙面棋手出现在关西,这是关西各路高手都亲眼目睹的啊。
  久保松全然不解。短时间之内往返于东京和神户几乎是一件没有可能的事情,那么剩下的唯一合理的解释也许就是濑越宪作在信中提到的一个猜测了——一个恐怖的猜测。
  实际上,蒙面棋手并不只有一人。这段时间,是在东京和神户出现了两个蒙面棋手!
  尽管无法接受这样的猜想,但是以目前的状况来看,似乎濑越宪作的推论更为合理。而且,也并没有证明两个蒙面棋手都有着神鬼莫测的棋力。蒙着脸,就让人无法猜测其真实身份了!
  如果真的同时出现了两个蒙面人,至少久保松对于神户的这个蒙面人的身份有了大致的推测了。现在他正好有一个办法,可以同时证明久保松所推测的蒙面人身份,和濑越宪作所推测的蒙面人数量。而这一箭双雕的计策需要一个关键的人物。
  正当久保松还在思考自己计划的周密程度的时候,敲门声响了起来。
  “久保松先生,田中君说您找我。”高川格的声音。
  久保松微微露出了笑容——关键人物到了。
  
  “你还记不记得去年秋天的久保松研讨会?”久保松请高川格在棋盘边坐下,轻声问道。
  高川格微微点点头。
  “印象十分深刻,那是我第一次参加久保松研讨会,能与神户的各路高手切磋交流感觉十分惬意。”
  高川格的语气不疾不徐,措辞也十分得体,一副谦谦君子的气息。
  久保松赞许地笑了笑。
  “那次,我去东京参加完手合赛的时候,被几局棋震撼了。那是木谷实和吴清源二人的对局,据说二人在试验一种新的战法。我久保松在关西研究了一辈子奇手鬼招,原本自认天下棋艺没有能超出我想象的东西了。可是这几局棋,让我茅塞顿开,真正让我见识到了棋艺之博大。那次我召开久保松研讨会,就是要将这种全新的体会传给你们这些关西棋界的希望。”久保松滔滔不绝地说道,“也就是在那次研讨会上,我提出了让你们困惑不解的‘初手天元’布局的构思。那时,似乎除了你和田中,别的棋手都认为太过冒险,不敢轻易尝试啊。”
  高川格笑了笑:“田中君下棋从来不循常理,喜好奇招怪手。我当时也确实为东京的木谷君和吴君那几局棋深深着迷,而久保松先生所提的第一手占住天元,利用天元一点和两角互为支援构筑大阵的想法确实十分新鲜。久保松先生的这个构想,想必已经远远超出木谷实和吴清源二人所能想到的极限了吧。”
  久保松却微微摇了摇头:“我原本也以为我想到了‘初手天元’的玄妙之处,若实战下出这一招棋,配以高强的杀棋能力必定可以令对手胆寒。但是,昨日田中与蒙面棋手一战,让我开始怀疑自己了。”
  高川格不解,困惑地看着久保松:“久保松先生此话怎讲?”
  “昨天,田中弈出初手天元之后,蒙面棋手害怕了。”久保松的目光顿时锐利起来,“你也是关西强手,应当能看得出来蒙面棋手的前几步棋太过谨慎了。但是从田中下出二间高夹开始,蒙面棋手却突然放松了下来,回归到过去横行无忌的棋路上来了。”
  高川格暗暗点头认可。确实,当时的蒙面棋手战事初开之时的谨慎小心是大多数人都感觉到了的。以随后蒙面棋手表现出的棋力来看,似乎他并没有必要焦虑。
  “他一定也看出了初手天元是潜力无穷的布局法。”久保松继续说道,“但是,田中的那一步二间高夹,我看不出哪里有错。换了是我,也会这样下。我猜测,蒙面棋手对于初手天元的研究恐怕远在我们之上,他从中找到我还远远没有发现的内容。”
  久保松微微喘了一口气,像是让自己的精神平静下来。
  “所以,明天的对局,你不要施展初手天元。”久保松低声道。
  高川格暗暗心惊。
  这句话意味着,明天上阵的棋手,已经决定是高川格了!
  实际上,高川格虽然也有再次尝试初手天元阵的想法,但是他自己并没有就此做下决定,久保松先生没有必要特意来提醒他这一点。他感觉到了,久保松这句话其实有着另一层意思——他并不希望高川格仅仅作为一个普通的败阵棋手在与蒙面人的对局中一晃而过来为久保松试棋,而是对他有着更高的期待!
  “你听着,高川格。”久保松紧紧盯着高川格的双眼,“我接下来摆出的棋谱,你要牢牢记住。明日一战,蒙面棋手必定会按照这个棋谱上的行棋走下去,而他必败!”
  一粒黑子砰地一声落到棋盘上,余音在房间内缓缓回荡,久久不散。
  
  久保松道场再次人头攒动,各路高手聚集在二层的栏杆边相互攀谈,但大多面色严峻。
  这次,端坐在高台上静候对手到来的换成了光原伊太郎门下的高川格。高川格身着深色和服,架着一副精致的眼镜,挺身端坐,双目微合,形似一尊精雕细刻的佛像一般。
  二楼观战台的深处,久保松早早地在棋盘边坐定。这次他的对面座位没有空置,而是上一战败阵的田中不二男在此坐定。
  久保松也微闭着双目,在嘈杂人声中静静等待着,似乎他才是今日要上阵的对局者一般。而他对面的田中不二男则完全相反,急不可耐地探头向栏杆外张望着,似乎早就想跳起来离开座位飞奔过去一般。
  “田中。”久保松微微张嘴,镇定又不失严厉地喊了喊田中不二男。
  田中微微一震,看向久保松。
  “静心。”久保松没有睁开双目,只是缓缓地突出了这两个字。
  田中如犯错受了罚的孩子一般,立刻地下了脑袋,乖乖坐好。但他的眼睛仍忍不住时时向栏杆外瞟去。
  “来了!来了!”
  栏杆边的人群突然躁动起来。
  一直微闭着双目的久保松也轻轻睁开了双眼。
  蒙面人从远处缓缓走来,如仙士一般。
  高川格听到了楼上人群的声响,也缓缓睁开了眼睛。传说中的蒙面棋手正一步步朝着自己对面的位置走来,这使得高川格也微微有些激动起来了。
  蒙面棋手走到了久保松道场的门外,他如前日一样朝着栏杆上围观的人群望过去。
  然而,这次他没有看到久保松的身影,只看到了田中不二男伸着脖子朝自己张望着。
  “田中,坐回来。”久保松轻轻地说道。
  田中听到久保松的话,静静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而久保松始终端坐在棋座旁,从这里看不到蒙面人,也不会被蒙面人看到。
  蒙面人看了一会儿,静静转过身,朝着对战高台走去。
  “师父,蒙面人似乎在找你……”田中低声说。
  然而,久保松没有理会他。
  蒙面人坐上高台,静静看着眼前的对手。
  “报上你的名字。”蒙面人高声说道。
  “大阪光原伊太郎门下,高川格四段。”高川格微微躬身,轻声答道。
  “秀才高川?”蒙面人微微寻思了一会,“请多指教。”
  然而,这次高川格没有动,似乎他并不打算立刻开始对局。
  蒙面人似乎稍稍有些吃惊。
  “高川有一事不明,想请教阁下。”高川格轻声说道。
  “哦?”蒙面人似乎有些紧张,“请问。”
  “不知阁下有几段棋力?”
  二层的栏杆边一阵骚动,众人纷纷为高川格这句话吃了一惊!而深处的久保松却毫不意外,静静等待着蒙面人的回应。
  蒙面人似乎也突然怔住了,不知从何作答:“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高川格却微微一笑:“之前,你与田中君对弈,田中君性子急躁,擅自执黑先行了,算是阁下让先与他对弈。但是棋士对弈,原本需要讲究棋份,若阁下不告知棋力,我们之间对弈如何确定棋份呢?”
  高川格这番话,听上去似乎有些道理。而且,这段话是在暗暗地打探蒙面人的真实身份,称得上是一招奇手。
  这样的奇手,只有一个人想得出来。
  众人纷纷回过头,看向久保松。而此刻久保松却仍然神态自若,静静等待着蒙面人的回应。
  蒙面人却放声大笑。
  “你问我棋力几许,这也难说。我上次执白胜了田中君,大概棋力比他略强两段吧——就算我是四段吧。”
  然而,高川格竟也微微笑了!
  “阁下是四段,我也是四段,我们之间对弈理当是分先。不过,上次让田中君执黑与你对弈了,似乎是田中君占了便宜。这次我与你对弈,不如就让我拿白棋吧。”
  楼上众人大骇!
  这个道理绕了一圈,却居然绕到了这个大家都没想到的地方来了!
  蒙面棋手棋力高强得堪称诡异,岂止有四段棋力,即使名人来了也未必能稳稳获胜,何况一个关西新手高川格!如今高川格不仅往对方的圈套里钻,甚至还将先手之利送给了对手,这简直是自掘坟墓啊!
  然而,大家再看向久保松,却发现久保松仍然气定神闲,不禁困惑起来。
  蒙面人似乎也很诧异,久久没有反应。
  “你真的要拿白棋?”蒙面人低声问道。
  “还望阁下成全。”高川格又微微躬下身子,轻声请求道。
  蒙面人略作沉吟。
  “既然你有如此气度,我十分钦佩。”蒙面人缓缓说道,“就依你所说,由你执黑棋吧。”
  高川格满意地笑了:“请多指教。”
  蒙面人也微微躬身:“请多指教。”
  久保松终于也缓缓露出了笑容。
  让我看看你的真面目吧,蒙面人。
  “黑方落子!”泉喜一郎高亢的声音突然响起,“右上角,右侧小目!”
  
  前夜,久保松家中,久保松默默在高川格面前摆下棋局。
  “蒙面人虽然中盘招法怪异,但是他的布局有法可依。”久保松低声说道,“他的第一手,一定会落在小目上,他所有的对局无不如此。而你明日一战,不要尝试高位,也要落在小目。”
  言毕,久保松在左上角小目位落下一子。
  高川格默默颔首,表示接受。
  随后,久保松在右下角错向小目的位置再落下一粒黑子。
  “只要对手以传统布局与他对阵,他必定会使出错向小目。若我没有猜错,这是他最擅长的布局法,明日一战他必定不敢逾雷池半步。”
  高川格默默点头。
  随后,久保松轻轻落下了第二粒白子,这却令高川格突然皱起了眉头!
  “久保松先生……这……”
  
  “右上角,目外!”泉喜一郎的声音由于惊讶而微微有些颤抖,“挂角!”
  观战众人大吃一惊,二楼的观战台顿时陷入了混乱和嘈杂之中!
  坐在久保松身前的田中不二男看着久保松落下的白棋挂角一子,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他立刻作出了准确的判断——
  这不是高川格的棋!
  执白一方早早挂角,这样的手法在幕府时代曾经风行一时,但是随着一个天才的棋圣横空出世,创造出了一种近乎无解的布局法对抗次手挂角的白棋招法后,这种下法就已经渐渐被淘汰了!
  蒙面棋手棋力高超,他必定知道那个克制之法啊!
  “左下角,左侧小目!”泉喜一郎几乎是惊叫起来,“秀策的一三五!”
  众人的议论声越来越大,几乎要盖过了泉喜一郎的叫声。
  田中看着棋局,似乎在震惊中还未回过神来。
  “田中,把黑子摆下。”久保松镇定地提醒道。
  田中这才恍悟,赶紧取出自己身前棋盒里的黑子,惊慌失措地将这粒黑子摆在了左下角的小目上……
  此时棋盘之上,一片萧瑟的战场。一支白军静静守住唯一的角部阵地,而黑军已经迅速占据了其他三块角地,向着孤单的白阵虎视眈眈!
  秀策的一三五,是一代棋圣本因坊秀策总结前人棋路创造出的将黑棋先手优势发挥到极致的棋招,趁对手急于通过挑起战事抢回主动权之际,飞速占据棋盘三角,然后再与对手争夺。这样的招法在秀策之前无法判定其好坏,然而秀策以自己卓越无比的棋才将这样三手看似十分平常而普通的招法发挥到了极致,几乎将这三步棋潜藏的所有战斗力尽数发掘了出来,以至于秀策被后世称为“执黑不败”!
  自从秀策将这样的招法发挥到极致之后,但凡执白的棋手面对“秀策的一三五”往往恐惧至极,于是纷纷不再采用过去传统的次手挂角的招法,转而将第二手落在了空角上以限制所向披靡的“秀策流”。
  如今,高川格却轻易露出了破绽,让对手布下了当年一代棋圣引以为豪的秀策流阵型,难道又是久保松所教?
  “左下角,目外!挂角!”
  久保松静静落下了这粒白子。
  是不是觉得很面熟,蒙面人?
  果然,蒙面人陷入了沉思。
  高川格抬起眼,静静看着自己的对手。
  果然如久保松先生所说,这个蒙面人必定会按照久保松先生给出的棋谱进行下去,而这一局,他一定会输!
  蒙面人看着棋局,沉默着。他感到,自己面前坐着的对手,并不是这个斯斯文文的高川格,而是那个藏在高川格身后的人!
  “久保松……”蒙面人口中似乎喃喃地说了一声,但没有人听清了。
  “下一步,应该是秀策的小尖吧。”藤堂忠信对身边的人说道,“对方既然已经展开了秀策流阵型,应当会继续下去吧,只是不知道这一手小尖会放在右上角还是左下角。”
  众人纷纷为此争论起来,却迟迟不见蒙面人落子。
  尽管身边一片喧嚣,但久保松似乎一点声音也听不到。他缓缓抬起头,眼前坐着的对手似乎就是多年前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个少年,音容相貌都如此清晰,似乎一切都未曾变化过。
  我知道你会如何应对——你一定会这样落子的。
  蒙面人静静看着眼前的人,似乎就是在注视着正看向自己的久保松。
  你大概猜到了我会怎么行棋吧——我也猜到了你会如何行棋。
  两人似乎正面对着面,互相凝视着对方。
  这局棋,我们都太熟悉了。
  “右下角,高目!”泉喜一郎看到了蒙面人落下的一子,似乎十分意外,“一间缔角!”
  “不是秀策的小尖?”藤堂忠信的叫喊声几乎失声。
  高川格却满意地笑了——人群深处的久保松也是如此。
  蒙面人也许同样微微笑了……
  
  高川格静静看着久保松布下的这局棋,微微感到了困惑。
  棋盘之上,双方征伐骤起,黑军直取低位,紧紧贴着战场的边缘前行。白军则处处露出破绽,任由黑军攻入,但精巧地封住黑棋向中腹挺进的每一道峡谷。黑取实地,白取外势,很快战局形势就渐渐进入了白热化了——双方各取地盘,形势难分难解,局面极其细微!
  但是,这些招法——看上去总觉得有破绽,略显毛躁,难称成熟。
  蒙面人真的会按照这样一局略显幼稚的对局进行下去吗?看上去,似乎这局棋的水平并不能称得上完美,双方的棋招中都有漏洞!
  然而,久保松只是默默摆着,要求高川格记住棋局中的每一步,对战之时一步都不可以摆错!
  时间就在这样有节奏的落子声中飞逝着,二人都沉默着。
  然而,临近收官之时,高川格却微微哼了一声。这一声最终没能让久保松停下自己摆棋的进程,他仍旧一步步地进行着。
  很快,全局摆完了,白胜一目。
  久保松微微抬起头:“你都记下了吗?”
  高川格微微点头:“都记下了,谢久保松先生,只是……”
  高川格原本想指出刚才棋局中收官时白棋的一招看上去十分不可思议的失误,然而久保松却抬起手制止了他。
  “你只需记住所有的棋招既可,不需要问清其中缘由。”久保松轻声说道。
  高川格收回了自己刚刚想说出的话,微微俯下身子:“谢久保松先生指点。”
  
  对战之时,高川格与蒙面人落子如飞,似乎每一步棋找都早已形成与双方的脑中,不需要任何思考一般!
  负责报说棋步的泉喜一郎很快便忙不过来了,于是附近的棋手纷纷帮泉喜一郎报了起来。一时间整个观战台上叽叽喳喳,什么声音也听不清楚。
  然而,大家却意外地发现久保松似乎也对正在进行的这局棋了如指掌,在如此混乱的声响中竟能将白子的每一步精确地落到位置上!坐在久保松对面负责摆黑棋的田中不二男早就手忙脚乱了,一边要仔细听栏杆边的人报出的棋步,一边还要尽快把棋子摆上去,忙得满头大汗,甚至没工夫去仔细审视棋局了。
  只不过,观战的人纷纷为棋局感到一丝诧异——这局棋虽然精妙,但作为蒙面棋手的对局,是不是太让人失望了?先前战无不胜,无往不利的蒙面人竟然被高川格这些略显稚嫩的招法逼迫得如此狼狈,甚至局面上胜负难分!
  但不管其中有什么原因,看上去高川格似乎很有机会击败对手!
  对战高台上,高川格与蒙面人快速地摆放着棋子,双方甚至不需要过多地注视棋局进程!
  局面很快进入了收官,双方局面十分接近,难分优劣。
  然而,蒙面人取出黑子正准备落子之时,看到棋盘上的棋型,已经伸出的手却突然僵住了!
  “白254手,十三道七列!”泉喜一郎几乎筋疲力竭,“接!”
  此时得益于蒙面人这一停顿,终于让观战台上的众人稍稍休息了一会儿。
  蒙面人看着高川格这步棋,手中举着棋子却迟迟没有落下!
  高川格警觉起来——这正是昨日他想告诉久保松先生但没有说出口的一步棋。
  终于缓过神来看向棋局进程的众人细细看了看此时的局面,不禁大惊失色,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观战台立刻又沸腾了起来!
  此时黑白两军势均力敌,寸土必争。之前白军在此的进攻让黑军狼狈不堪,几经辗转才终于守住了这道防线。但此时黑军的防线并不稳固,其中尚有漏洞,白军还大有文章可做!但白军却全军退守,将自己的阵线也迅速回收,由攻转守了!
  大好良机就在眼前,值此胜败难分之际,白军却放弃了难得的进攻良机,主动退守!
  高川格默默等待着对方的应手——按照久保松先生的棋谱,下一步黑棋会与白棋一样,主动退出战线一步,然后与白棋再分疆界。黑棋这样的招法看上去实在不可理解,似乎是与白棋礼让。然而此前蒙面人的招法全都在久保松先生的棋局之内,没有半点偏差。这一步,蒙面人也会如久保松先生所料的那样退让吗?
  二楼众人的争持迟迟停息不下来。
  久保松此刻却如先前一般稳坐着,似乎对四周嘈杂的争议都毫无感知一般!
  “你真的要落在这里吗?”蒙面人高声对久保松说道,他知道久保松必定就在附近。
  坐在蒙面人对面的高川格听到这句话,有些诧异。
  而在一片虚空之中与蒙面人对弈的久保松却端坐在人群深处,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地注视着眼前这个并不存在的少年。
  “如果这么下,你会输的!”蒙面人又高声说道。
  久保松默默注视着眼前并不存在的对手:“请快落子吧。”
  这句话声音十分洪亮,即使在对战台上也听得清清楚楚。坐在久保松对面的田中不二男却被久保松这句话惊得不知所措。
  蒙面人微微坐回身。
  “既然如此,得罪了。”蒙面人高声叫道。
  疲于奔命的黑军眼见白阵回收,毫不客气,立刻将战线推向白军阵前!
  “黑255手,十四道六列!”泉喜一郎高声叫道,“接!”
  高川格大惊失色!
  黑军没有礼让一般地退却,而是毫不客气地推进了!
  这和久保松先生所布的棋局不一样!
  高川格不知所措,他看向眼前的对手,却只看到如夜一样黑的可怕的面纱,什么也看不清!
  这样一来一去,双方进出正好两目。随后的官子再无法大的变动可能,每一步都是仅此一步,再无他法。白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找出棋来,而这亏损的两目算在内,正好是黑棋一目险胜!
  看台上已有算清楚局面的棋手扼腕叹息,大呼遗憾。也有几位棋手静静等待着高川格的下一手,期待奇迹发生,蒙面热突然走出漏招。
  然而,高川格自己知道,这局棋蒙面棋手和自己一样熟悉,之后的进程他必定不会出错。
  是久保松先生的失误吗?又或者是这一切也在久保松先生的安排之中?
  高川格默默看着棋局,不知不觉竟感到一股混杂着耻辱与悔恨的情绪猛地冲到心头,他不禁双手猛地握紧了拳头。
  为何会是如此结局……
  蒙面人默默等了很久,却不见高川格落子。
  “认输吧。”蒙面人这一声低语,竟似乎如长辈对晚辈的关切一般!
  高川格没有抬起头,只是微微抽搐了一下,眼中却抑制不住地流出了泪。
  “我输了。”高川格的声音颤抖了一下,声音也很微弱,只有蒙面人听到了。
  蒙面人微微向高川格鞠了一躬:“多谢指教。”
  说完,蒙面人转身离去,看台上的人这才发现原来高川格已经认输了。看着着微弱的仅仅一目的差距,许多人竟迟迟没有反应过来……
  只有久保松看着棋局,神色自若。
  老朋友,果然是你……
  蒙面人静静地向远处走去。
  久保松,这一局你本可以胜我,为什么要这样?
  
  “你今天的表现很好。”久保松低声说道。
  而他身前的高川格却丝毫没有因为这句表扬而高兴起来。
  “久保松先生,那步漏着,你早就发现了,是不是?”高川格低声说道。
  久保松默默地点了点头:“若我昨晚就告诉你,我担心你会不愿意接下这局必败的棋局。”
  高川格微微一震:他不得不承认,久保松说得有道理。
  若战前就知道这局棋进行到最后将是高川格失利,他恐怕无法说服自己按照这局久保松设计的棋谱对弈,也许会不顾一切选择自己的棋招与蒙面棋手对弈。
  “为什么要选这局棋?”高川格又问道,“这局棋蒙面棋手为什么这么熟悉?”
  作为亏待了高川格的补偿,久保松决定今夜将一切原委都告诉他,但久保松也不得不提出自己的条件:“我希望你听了所有的缘由之后,直到后天之前都不要离开我的家,也不要与任何人接触。我之所以不在你对局之前就将一切相告,就是因为这个计划事关重大,我担心你会无意间泄露什么信息出去。你必须向我保证你将在我家住上三天,我才能将一切相告。”
  高川格默默感叹久保松办事的精细,只是这样的精细真的值得吗?
  “高川格愿听久保松先生安排。”
  久保松默默点了点头,对高川格这样的胸怀表示赞许——若换了田中不二男,说不定此刻早已摔门而出了。
  “我用这局棋,确认了蒙面人的身份。”久保松说道。
  高川格暗暗吃惊。
  “这局棋,是我与这个蒙面人二十多年前的对局,那时我与他都还是少年。”久保松继续说道,“这局棋是我与他最后的一次对局,最终我执白胜了一目。当然,这局棋的棋谱里原本是没有白棋收官时的那步败着的。蒙面人与你对弈的时候,我用这局棋唤醒了他的回忆——果然如我所想,他对这局棋也一直牢记着。至少,我已经知道了他是谁,并且我知道了他并非真心想害关西棋界,否则一局必败的棋他是不会和你摆下去的。”
  他是故意向我表明身份的,而且他想被击败!
  久保松暗暗叹了一口气。
  “可是,您为什么要更改棋谱?”高川格问道,“既然蒙面人想输,为什么不让我击败他?”
  “因为这局棋,你必须输!”久保松低声说道。
  这却让高川格十分不满!
  “为什么?”高川格的声音里难得地有了愤怒!
  “因为有个蒙面人同时出现在了东京!”久保松立刻抢过了话头。
  高川格一惊。
  “记住,这件事一定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久保松叮嘱道,“现在知道这件事的,除了你之外,只有木谷实和我们三位长老知道。这件事一旦泄露出去,恐怕会在关西棋界引起巨大的恐慌,只怕要出大乱子!”
  还有一个蒙面棋手出现在东京?
  “您是说,世界上有两个蒙面棋手?”高川格似乎因为恐惧而颤抖起来了。
  “这正是我要验证的,也是我为什么要你输掉这局棋。”久保松说道,“我想关西的这个蒙面棋手也许未必知道东京的事情,一旦你对局前就知道了一切,即使你不说,你对局时的气势也会变,对手必定能察觉到。一旦被他察觉到了蛛丝马迹,恐怕我的计划就再难实现了。”
  “久保松先生,您究竟有何计划?”
  “唯有让蒙面人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并与人对弈,才能真正证明世界上到底是否真的存在两个棋力高强的蒙面人!”久保松坚定地说道,“后天蒙面人与我们第三战的时间,正是东京蒙面人挑战吴清源的日子,到那时我们就能知道蒙面人究竟有几人了!”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9 14:39

十五 使者


  
  神户郊外,夜已深,四下一片寂静,只有浅浅的雾霭弥散着。
  一个穿着古旧长袍,戴着斗笠的人独自站在荒地上,静静看着远方渐渐向这个芳香弥漫过来的雾气。
  雾气不重,若隐若现,在皎洁的月光下却如奔涌的浪花一般,有着诡异的美感。
  来了。蒙面人在心底暗暗说道。
  奔涌的雾浪在不远处似乎被一阵旋风拂起,旋转着渐渐汇聚在一起。猛地雾气又突然散开,瞬间消失。而雾气原本聚集的地方,却有一个穿着浅色长袍的男人站在那里。
  月色下,这个男人的脸棱角分明,英气逼人。刚刚被散开的雾气扬起的长袍一点点落下,如在男人身边舞蹈着一般。
  蒙面人静静躬下身子,向眼前这个如传说中青年武士一般俊美的男子默默行了一礼。
  男人看向蒙面人,嘴角微微扬起诡异的微笑。
  “今天这局棋,你打算如何向座主解释?”男人轻声问道,声音显得虚无缥缈却又充满磁性,犹如鬼魅之音。
  蒙面人的双手微微一紧。
  “高川格棋力不凡,我险些失利。”蒙面人极力让自己镇定地说出这句话。
  然而,他身前却传来了男子轻轻的笑声。
  “你骗不了座主,这局棋是你故意下成这样的。”男子轻佻地说道。
  “穷奇大人英明,请相信我已尽全力。”蒙面人低声说道。
  月色下,这个名叫穷奇的男子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那你前天在道场门外,向谁鞠躬?”穷奇问道。
  蒙面人暗暗心惊——这件事他怎么会知道,难道他当时就在什么地方监视着自己?
  蒙面人一时语塞,不知道从哪里回答。然而,穷奇并没有等待他的答复,又继续问了下去……
  “你为什么要急于向关西棋界挑战?这不是你应该做的事情。”穷奇微微笑着,似乎在玩味蒙面人此刻的恐惧和惊慌,“你为什么不和东京的使者联系,使得两个使者各自为战?前日你堂而皇之地在关西出现,幸亏座主及时探知到消息,火速召回东京的使者,否则你们两个同时存在的事情就被人发现了。看上去你似乎并不是真心想要配合座主的行动,反而是想要传递什么信息给那些棋手……”
  穷奇突然将脸紧紧地凑到了蒙面人的黑纱前,脸色顿时严肃起来。
  “你要如何向座主解释这些,关西使者?”穷奇的声音突然变得凶狠,比起之前微笑的样子更加让人恐惧了。
  蒙面人沉默着,紧握着的双手能感觉到手心冒出的冷汗。
  “这些话你不会告诉座主的,对不对?”蒙面人尽全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低声说道。
  穷奇微微将身子撤回来,微微眯起双眼,似乎是在玩味着刚才蒙面人的这句回答。
  “说说看,我有什么理由不告诉座主?”穷奇笑着说道。
  蒙面人缓缓咽下一口气,努力让微微有些颤抖的双手停下来。
  “你没有戴斗笠。”蒙面人说道,“这也是违逆座主的行为,若被座主知道你也要受到责罚。”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蒙面人感到时间仿佛静止了很久。
  穷奇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荒原上肆无忌惮地奔散开来。
  “你果然有趣!哈哈哈……”穷奇缓缓转过身,朝着他来的方向走去,“座主要见你,东京的使者也会来。我不知道座主会问什么,但他如果问起这件事,我愿意替你隐瞒实情。”
  雾气又渐渐凝聚到了穷奇的身边,穷奇微微转过身,看向蒙面人。
  “我很想看看你究竟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在被雾气环绕之前,穷奇笑着对蒙面人说道。
  
  “蒙面人这几天都没有出现过,整个东京都找不到他的踪影。”说话的人是正力松太郎,“前天本因坊的事情,名人到现在还在生气,但是并没有什么大的动作——这不符合名人的性格,若在以前他早就跑到大仓先生那里去大吵大闹了。”
  “他不敢!”说话的人是雁金准一,“田村保寿就是这样一个人,当他觉得自己在理的时候一定不会放过自己的对手,但是如果他知道自己会吃亏他就一定不敢多说一句话。他虽然做事蛮横,但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很精明。”
  正力松太郎微微沉思了一会:“雁金先生的意思是说,名人心里知道蒙面人与本因坊有关?”
  “应该不是这么简单。”濑越宪作的声音,“以秀哉的性格,如果他真的很清楚蒙面人的事情,我们做出了那么大的动作他必定也会有反应,只不过这种反应会是另一个方向。完全没有动作也不合理。”
  “也就是说,濑越先生觉得名人也在观望?”正力松太郎低声说道。
  “恐怕是如此。这件事也许并非直接由秀哉指使,但是秀哉也许也意识到了这件事与本因坊有关,他为了本因坊的声誉着想也不敢轻举妄动。”
  “现在所有人都在观望,连蒙面人也不再出现了,明天就是他与吴清源的决战对局,我们难道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雁金准一问道。
  三人沉默了片刻,《读卖新闻》报社内这个隐蔽的小房间此刻的气氛略微有些压抑。
  其实此刻聚集在这里的三个人,心思是各不相同的。濑越宪作一心只想在明天的赌命棋赛开始前找出蒙面人,雁金准一只想知道这个蒙面棋手与当日闯入棋正社的假秀哉之间究竟有何联系,而正力松太郎只想要一个比赌命棋赛更大的新闻——蒙面棋手之谜的解开。
  然而,此刻三个人却有了同一个目的:找出蒙面棋手的真实身份。
  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谁?”正力松太郎对外喊道。
  “是我。”门外传来了一个年轻的声音,“桥本宇太郎。”
  正力松太郎猛地激动起来,突然站起身猛地把门打开。
  门外站着两个人,一个正是刚刚答话的桥本宇太郎,而躲在他身后的就是正力松太郎等了好几天的吴清源。
  看到正力松太郎打开门,桥本宇太郎微微有些惊讶。
  “我来找濑越先生的……”正力松太郎低声说道。
  数日前吴清源到东京郊外旅馆藏身的时候,濑越宪作与他约定这一天到东京一家茶楼相见以准备即将开始的赌命棋局,然而当日吴清源和桥本宇太郎来到约定的茶楼之时,却被茶楼的人告知见面地点改在了《读卖新闻》报社。吴清源和桥本宇太郎躲了几天,根本不知到外面出了什么事,而这个变动是好是坏他们也无从判断,只好先按照濑越宪作的安排找到报社来了。
  “社长,先让他们进来吧。”濑越宪作在房间里说道。
  正力松太郎这才从惊喜中恍悟过来,赶紧让过身子请二人进到屋内,随后赶紧关上了屋门。
  屋内居然是雁金准一、濑越宪作和正力松太郎三人坐在一起,这让桥本宇太郎和吴清源都大吃一惊。
  看到雁金准一,桥本宇太郎眼中冒出一丝怒火,随后找了一个侧对雁金准一的位置坐下。吴清源向屋内的众人一一行礼,坐在了桥本宇太郎的身边。
  “正力社长,不要忘记了你的承诺。”濑越宪作低声向正力松太郎说道,“我把吴清源带到你的面前,你明日要全力保证吴清源的安全,并且不论棋赛胜败都要抓住蒙面人,揭穿他的真实身份!”
  正力朝濑越宪作微微躬身:“我正力松太郎答应的事情,必定会做到。只不过现在先让我对吴君做一个专访吧……”
  
  “我输了。”前田陈尔缓缓说出了这句话,等待着对面的秀哉下令开始复盘。
  然而,秀哉迟迟没有说话。
  前田陈尔有些狐疑,但没有秀哉的话他不敢抬起头来。
  “前田。”秀哉缓缓说道,“你的棋为什么乱七八糟?”
  前田微微一愣。
  “前田不解。”
  “你这局棋下得毫无章法,简直连刚入门的弟子都不如。”秀哉说着,开始用手指向棋盘,“左上的小雪崩定式为什么要急于脱先?下边的战斗中这手二路的打入又是什么意思?收官的时候为什么要故意打入白阵,走出这么一招自损一目的官子?”
  前田低着头,不敢回答。秀哉指出的这几步棋,都是蒙面人所教,但前田陈尔还未能完全掌握的棋招。在秀哉面前,这样半生不熟的棋招自然讨不到半点便宜。前田之所以不敢说话,是因为秀哉的语气十分奇怪,他听不出秀哉究竟是真的在问他还是在指责他。
  秀哉静静等着前田陈尔的回答,却迟迟不见前田抬起头来,于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两天你的棋内容都不好。”秀哉低声说道,“难道是那天棋院的人来本因坊捣乱让你心绪难平?”
  秀哉的语气很柔和,如同一个疲惫的父亲。
  这样的语气终于让前田陈尔松了一口气。
  “师父英明,弟子这两天确实心绪难平。”前田陈尔低声说道。
  “哦?”秀哉微微有些警觉起来,“为什么?”
  前田陈尔微微沉思了一会儿。
  “弟子想斗胆问师父一个问题,可以吗?”
  秀哉有些吃惊:“什么问题?”
  “明日吴清源与蒙面棋手的赌命对局,师父希望谁赢?”
  这个问题完全出乎了秀哉的意料,而直到这时秀哉才终于意识到自己这些日子从来没有真正考虑过这个问题。
  “赌命之局……”秀哉缓缓沉吟着,试图理清自己的思路,“我本不希望吴清源获胜,毕竟他是濑越一派的人,将来恐怕会站在濑越一边损害我本因坊的利益。但是,蒙面棋手以命相争,这样的事情也实在过激了一些。吴清源毕竟是个奇才,若他真因为这样一局失利而陨落,也许我会感到惋惜吧。”
  前田陈尔微微有些紧张了。
  “师父,弟子这两天一直在思考这件事。”前田陈尔低声说道,“一开始弟子希望蒙面棋手能大胜吴清源,为师父除掉一个心腹大患。但是,蒙面人迟迟不愿表露自己的身份,而他的目的也扑朔迷离,若他还拥有能轻易击败吴清源的实力,恐怕他对本因坊的威胁会远远超过吴清源……”
  前田陈尔竟然与自己讨论这件事,这让秀哉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前田,你究竟想说什么?”
  前田陈尔微微犹豫了一会儿,抬起头,看向了秀哉。
  “师父,请允许弟子去见吴清源。”前田陈尔说道,“我想帮吴清源击败蒙面人。”
  秀哉微微皱起了眉头。
  前田陈尔不知道秀哉会怎样回答,他只能默默地等待着。
  “你不要去。”秀哉缓缓地说道。
  尽管已经有这样的心理准备,但此刻前田陈尔仍然有些难以接受。
  “师父,蒙面棋手恐怕已经是棋界大敌,此时若纵虎为患将来只怕难以收拾啊!”
  “我难道不知道这个道理吗?”秀哉微微提高了音量,止住了前田陈尔的话头。
  前田陈尔微微低下了头,不敢和师父顶撞起来。
  秀哉微微叹了口气,放弃了与前田陈尔复盘的打算,开始收拾棋盘上的棋子。棋子间相互碰撞的声音缓慢而悠扬,像一首幽静的曲子。
  “我知道明日一战吴清源若败会造成棋界的震动。”秀哉缓缓说道,“我也希望吴清源能够获胜。但是,我看过几局蒙面人的棋谱,这个人的棋力十分高强。真正对弈起来,吴清源胜算恐怕并不高。万一吴清源输了怎么办,你想过吗?”
  前田陈尔一惊:原来在师父心底已经有了这样的担忧!
  “若可以出面去帮吴清源,不用你提议,我会亲自出面去为他备战。”秀哉淡淡地说道,而这句话又让前田陈尔全身一震,“但是我不可以去,你也不可以去。万一吴清源输了,那些曾经极力帮助过他的人必定将成为蒙面人的下一个挑战目标。本因坊赐予了我秀哉一生的荣耀,我要保护它,不可以让它置于危险之中。”
  “师父……”前田陈尔想要说服秀哉,但随后又立刻止住了自己的话头。
  只有前田陈尔自己才知道蒙面人为什么会挑战吴清源,也只有前田陈尔知道蒙面人不愿与本因坊为敌。然而,他无法将这些就这样告诉秀哉,毕竟秀哉能够如此看重自己完全是因为蒙面人所教的棋招,假如秀哉知道了事情的经过恐怕前田陈尔好不容易盼到的机会就将灰飞烟灭。
  秀哉微微抬起手,示意前田不用再做解释。前田看着秀哉,尽管有满腹的话想要告诉师父,但一句也说不出口。
  “即使我真的允许本因坊出面帮助吴清源,我也不会让你出手。”秀哉继续收拾着棋子,静静地说道,“本因坊的任何一个弟子出面我都会允许,唯独你不行。”
  “为什么?”
  “因为我最不希望成为蒙面棋手下一个赌命对象的人,就是你前田陈尔啊。”这句话秀哉并不是喊出来的,而是如叹气般无力地从胸中挤出的,“十年前,我失去了小岸壮二。若十年后我再失去了你前田陈尔,屹立日本棋界几百年不倒的本因坊恐怕就要在我秀哉手上寿终正寝了……”
  前田陈尔感到自己如同被惊雷劈中一般,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秀哉。
  秀哉正好将最后一粒棋子放回棋盒之中。
  “我们再来一局吧。”秀哉低声说道,“这次拿出你最好的状态来!”
  
  木谷实从床上坐起,看向窗外早晨的阳光,微微叹了一口气。
  这一天终于到了。木谷实在心底暗暗叹道。
  坐起身不久,客厅里便传来了清新的味增汤的气味。这气味十分清淡,但又十分诱人。
  这么美妙的味道,让木谷实感到十分熟悉的幸福感。
  “早餐做好啦……”卧室门口传来了风铃般悦耳的声音,“快来吃吧。”
  木谷实冲着站在门口的美春微微笑了笑。
  当木谷实看到桌上丰盛的早餐时,他却有些诧异了。
  “早餐吃鳗鱼寿司,是不是太过正式了?”木谷实有些不解地问道。
  然而,美春调皮的笑脸却让木谷实没有了拒绝的动力。
  “当年棋圣丈和一旦遇到强敌对弈,餐餐都要吃鳗鱼来补充精神呢。”美春笑着说道,“你今天要面对大挑战嘛,当然要好好准备一下啦!”
  一顿美妙而丰盛的早餐之后,木谷实在美春的帮助下梳洗着装完毕,打开门准备奔赴久保松道场。然而,刚一开门木谷实和美春却被吓了一跳——街道上沿途都已经站满了来看木谷实的人。
  “那个就是东京棋界大名鼎鼎的木谷实啊……”
  “竟然这么年轻,真令人佩服……”
  “长得这么英俊,还有个这么伶俐的妻子,真让人羡慕啊……”
  随着木谷实打开大门,街道上顿时响起这样嘈杂的议论声,让木谷实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出发了,你自己在家要当心。”木谷实轻声嘱咐道。
  美春微微点了点头:“你也要加油啊!”
  木谷实转过身,朝着街道上的人群走去。人群将木谷实层层围在中间,纷纷都朝着木谷实走的方向过去了——看来今天的久保松道场要比往常热闹得多了。
  美春站在门口一直到完全看不到木谷实的身影了,才转过身回屋将门关上。
  “夫人,打扰了。”突然从美春的身后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美春一惊,转过身去,却看到一个穿着古旧长袍的年轻人此刻正坐在屋内的椅子上,他身前的桌子上还放着未收拾的早餐。
  “你是谁!”美春紧张地问道。
  “夫人不必害怕,我绝无恶意。”说着,年轻人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小布袋,“若有打扰夫人的地方,这些钱算作是对夫人的补偿吧。”
  说着,他将手中的布袋扔到了美春身前的地上。布袋和地板相撞的一瞬间传出了厚厚一叠纸张落地的声音。
  美春却丝毫没有减轻敌意,她转过身想要打开门冲出去。然而,她意外地发现无论她如何用力,刚才明明还很正常的门此刻却纹丝不动了!
  终于发觉自己无力重新拉开大门的美春转过身,惊恐地看着眼前的陌生人。
  “你想怎样?”美春的声音有些颤抖。
  “只不过想在木谷君的家中等着他回来而已。”陌生人静静地说道,“顺便问问,夫人愿意也为我做一些鳗鱼寿司吗?我想我今天也要面临一个不小的挑战呢。”
  
  “社长,本因坊的人一个也没有来。”一个下属对正力松太郎报告道。
  “楼下的警卫布置好了吗?”
  “布置好了,都是经过严格挑选的,东京最优秀的警卫员,一旦等会比赛中出现状况,他们可以从高台下的各个角度对蒙面人进行射击。”
  正力松太郎赞许地点了点头:“务必确保吴清源的安全,棋赛结束后也要立刻把蒙面人擒住!”
  下属微微鞠躬行礼,然后快步地离开了。正力松太郎转过脸看向前面的高台。
  濑越宪作,这次你可欠了我不小的人情啊。
  正力松太郎站在一个两层建筑的二层平台上,这是根据蒙面人的战书所提到的方法专门搭建起来的。阳台下的一层只有柱子,没有座位,观战的人必须全部在二楼的阳台上观看棋局进程,使得这里形成了一个观战台。而在观战台前不远处设下了一座高台,高台上摆放着一个名贵的棋座和两个蒲团。吴清源端坐在高台一侧,静静等待着对手的到来。
  观战台上,如今已是人头攒动,东京棋界各处名流几乎都汇聚于此。幸亏正力松太郎耗巨资搭建的这个观战高台看上去十分坚固,否则真让人担心这高台能否承受这么多人的重量。高台所处的广场如今已经被封了起来,只有棋界人士可以通过远处街口的警卫进入这个广场。
  正力松太郎可以想象到,蒙面棋手在街口出现的时候会是怎样的沸腾景象。
  声势如此浩大的棋赛,即使是以举办棋赛闻名日本的《读卖新闻》也是第一次尝试。
  在观战台的另一边,濑越宪作默默地坐在热闹的人群之外,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濑越君?”铃木为次郎的声音将濑越宪作从沉思中拉了出来,“你真的相信蒙面棋手会准时应战吗?”
  “我不希望他真的出现。”濑越宪作皱了皱眉,“但我相信他会出现的。”
  “关西那边,他也会同时出现?”铃木为次郎轻声问道。
  如果两边都同时出现了蒙面棋手,濑越宪作最可怕的猜测就将应验了。
  濑越宪作微微点了点头,但什么也没有说。
  
  他会出现的,一定会出现的。久保松胜喜代在心底默念道。
  田中不二男焦急地看着不远处的路口。
  “高川格怎么没有来?”他向身边的人问道。
  “前天他输得太可惜了,这两天都没有见到他,也许是在一个人平复心情吧。”有人答道。
  木谷实一步步向高台走去,每一步都在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不久,他在高台上缓缓坐下,眼睛直视着前方——蒙面棋手来的方向。
  木谷实知道今天的东京会发生什么事情,他也知道一旦蒙面人在这里出现意味着什么。
  吴清源,我们会同时迎战那个让棋界波澜不止的神秘高手吗?
  
  吴清源静静坐在高台上,微微闭着双目。
  一个以命与人相搏的棋手,究竟会是什么样子呢?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9 14:41

十六 秘密的决战


  
  转眼时间已到了正午。
  本因坊秀哉放下手中的棋卷,轻轻按揉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让一上午的疲惫得到了些许的放松。他缓缓抬起头,看向窗外。
  尽管初春寒气仍然未完全散去,但正午的阳光仍然显得有些刺眼。秀哉微微眯起了双眼,过了很久才终于适应了外面的光线。
  一阵微风拂过,窗外刚刚长出嫩芽的樱花树微微地摇了摇枝叶,轻盈而曼妙。
  现在吴清源正在与蒙面人决战吧,不知道战局如何了。秀哉默默想着。
  不知道这一战之后,棋界会是怎样的一番面貌。
  
  “吴清源,不许睡觉!”
  正力松太郎突然大声吼叫起来,让观战台上原本已经嘈杂不堪的众人短暂地沉静了一下。
  吴清源被这吼声吓得全身一震,赶紧又打起精神,重新直直地坐起来。
  怒气未消的正力松太郎缓缓退回椅子上坐下,一脸的怒火丝毫没有消散的意思。
  被正力松太郎吓了一跳的众人发现正力松太郎只不过是喊了一声,没有别的内容了,于是又重新回头纷纷做起自己的事情来。
  “这一步若长会如何?”关山利一恭敬地向身前的铃木为次郎请教道。
  铃木为次郎摇了摇头:“形状不好,还是飞出比较合理,此处白棋若强行分断当属无理。”
  然而一旁的加藤信却皱着眉头朝铃木为次郎摆了摆手:“不对不对,飞出毕竟留有空当,将来难免被对手利用,还是把棋走厚点好……”
  铃木为次郎却微微有些不悦:“行棋当以效率为先,一味走厚不是什么好习惯。”
  “这是什么话,怎么能这么教徒弟呢?”加藤信不甘示弱,“稍有棋力的人都知道自己留下破绽将来终归要付出代价的。”
  两人谁都不肯认错,竟争执起来,随后竟齐齐跑到另一个观战棋座前,约定赛一局快棋,谁赢了便听谁的……
  也不知道是哪个好事者突然叫了一声“铃木先生和加藤先生争棋了”,附近整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笑的人立刻来了兴致,纷纷跑到棋座旁观战来了,倒是挑起争议的关山利一一下子不知所措了。
  “桥本君……”他看到不远处正仓促走过去的桥本宇太郎,赶紧把他叫住,“刚刚师父给我指导了一局,有些地方我不大明白,你和我一起探讨一下吧。”
  桥本宇太郎却抱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我现在正忙着呢……”
  桥本宇太郎匆忙地朝着观战台内侧跑去。
  “刚刚谁输了?”桥本宇太郎兴奋地问道。
  大家齐刷刷指向濑越宪作的徒弟井上一郎,井上一郎则苦笑着摇了摇头,站起身来:“先说好啊,这一圈谁输了就换我上啊!”
  桥本宇太郎兴奋地答应着,飞速坐到了井上一郎的位置上。
  好奇的关山利一跑过去看了看,但刚走到桥本宇太郎身后他便惊得不知所措:“哪里来的麻将?”
  “岩本薰先生就住在附近,他从他家拿来的……”
  “能让我也凑一份吗?”关山利一急切地说道。
  “去找井上君商量吧……”正和着牌的桥本宇太郎连头也没抬一下。
  “濑越先生,那边都打上麻将了……”大仓喜七郎凑到正发愣的濑越宪作身边。
  大仓这句话像是刚把濑越宪作从梦中惊醒一般:“啊?哦……有几副麻将?”
  “好像只有一副,大伙都在抢着玩呢。我要人回去多找几副来了,免得大家无聊没事干。”
  大仓笑着,濑越宪作却笑不出来,只是有些呆滞地远远望着对战高台上的吴清源。
  大仓喜七郎也看着高台上的吴清源,笑容也渐渐收住了:“辛苦吴君了,没人能陪他解解闷……”
  高台上的吴清源双腿早就跪得没有知觉了,脑袋一个劲地往棋敦上垂,只是看着便让人觉得可怜。而他对面的座位上,直到现在也一直空着,偏偏吴清源也不能走,只能一个人坐在那里等着——谁知道蒙面人什么时候来……
  “恐怕现在最郁闷的还不是吴清源。”濑越宪作向坐在最前排的正力松太郎看去。
  正力松太郎一只手支着脑袋,两腿不停地抖动着,脸上的表情就像是一直在酝酿着力量随时准备冲出去杀进敌兵的武士——或者也可以说是暴君。
  一场原本应该是举世瞩目的对局赛,却因为对手没有按时出现而转眼变成了新闻棋战史上最大的笑话,正力松太郎现在有杀人的心思一点也不奇怪。想到第二天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把正力松太郎仅仅因为把一封恶作剧性质的信当真就搞出这么大动静的行为编成各种各样的段子,在东京街头各处传说,这就足以让正力松太郎有了切腹的冲动了。若再考虑到认真点的人会以根本不存在蒙面棋手为由说正力松太郎故意煽动棋界动乱,将来他在新闻界和棋界的日子都不会太好过了。当然,这些问题之外,还包括大量的花销,以及动用私人关系找来的那些警卫员怎么交代……
  濑越宪作这么一说,大仓喜七郎微微点点头,正想继续聊下去,却看见正力松太郎突然又猛地站起身……
  “不许睡觉,吴清源!”他朝着吴清源呵斥道,“现在才三点半,到原定棋赛结束的时间之前你都得给我等着!”
  正力松太郎已经丧失了理智的歇斯底里又一次把疲惫的吴清源惊醒了,他只得再次强打精神坐起身来。
  “看来还是吴清源比较可怜……”大仓喜七郎低声说道。
  
  “田中,你带人把大伙吃的饭盒收起来扔了。”久保松这几天来第一次显得如此狼狈,蒙面人突然的爽约让所有关西棋手都措手不及,“对了,把木谷实的那份给木谷实送过去,就告诉他如果不吃东西会影响比赛状态的。”
  田中不二男皱着眉头:“师父,这哪里像是还要有比赛的样子?”
  “那更不能让贵客饿着了,快去吧。”久保松命令道。
  看着田中不二男不情愿地向楼下走去,久保松才转过身,又看向不远处的巷子口。
  今天蒙面人为什么没有出现?难道去赴东京之约了?
  可为什么连一份推迟比赛的信息也没有留下?
  久保松默默沉思着。
  对战台上的木谷实同样沉思着——过去蒙面人行事总是显得料想周到,但今天突然没有出现,莫非是有什么突发事件?
  这实在让人费解。
  木谷实抬眼看了看天色,日已西斜了。
  看来今日之战是要取消了,若无意外,蒙面人大概短时间之内不会在关西出现了吧。
  
  日已西斜,夕阳的光如血色一般。
  一个中年男子斜倚着古旧的城门,静静抬眼看着天空。
  天色将暗,那正是繁星将现于天际的征兆。
  看到繁星现身之时,便是策天下事的时候了。已经很久没有人观天象来预言什么——那个时代早已经远去了。但是每当看到繁星,对于这个男子来说,仍然是一件让人热血沸腾的事情……
  不远处漫起了浅浅的雾气。
  男子无奈地低下了头,他知道自己也许等不到繁星漫天了。
  “穷奇,你来早了。”男子低声说道。
  雾气凝聚,瞬间化作穷奇真身。
  “混沌大人亲自迎接,我怎么敢晚到?”穷奇笑着说道。
  看到穷奇,这个被称为“混沌”的男子微微皱起了眉头:“你的斗笠呢?”
  穷奇轻轻笑出了声,缓缓从长袍中取出了被收拾成一个长条的斗笠,漫不经心地展示给混沌看看:“不要告诉座主……”
  “长此以往,你这个毛病迟早会被座主发现。”
  “那就等座主发现了再说吧。”穷奇笑道,“我喜欢我的脸,我也喜欢别人为此惊叹。要我一直把它挡住,那可怎么受得了。”
  混沌从嗓子里微微笑了两声。
  “座主在等你。”混沌化作一片雾霭,飞速向着古城门后的高山上蔓延过去。穷奇见状,不敢怠慢,立刻化作一片云霞紧紧跟随其后。
  山顶上,有一座古城楼,外观上似乎只是战国时代的文物而已,然而进入其内却是一番令人惊叹的景象。雕栏玉柱,金碧辉煌,简直如华丽的宫殿一般!
  宫殿的大门有五米高,外面看上去不过是普通的木门,内侧却是镶金铎银,闪耀着灿烂光彩的华丽装饰。门内是一片巨大的宫殿,虽然空旷却气势宏大,威严摄人。经过这片宫殿,再往里就是一条条走廊,通向不同的房间。
  走廊的尽头,便是主殿。
  主殿上,一块巨大的幕帘从高耸的屋顶上垂下,幕帘随着微风拂动,轻盈而优雅。两个小童在幕帘前分立左右,左侧的似乎稍年长一些。幕帘内有一个人影,端坐在里面,似乎在静静等待着谁。
  “座主大人,我已将穷奇带回来了。”一片雾气从大殿内散去,混沌和穷奇一前一后跪坐在幕帘外。
  “穷奇拜见座主大人。”穷奇收起了在外面的玩世不恭,谦卑地说道。
  “使者在哪里?”右侧稍年少的小童突然高声问道。
  小童虽然年轻,但声音洪亮,整个大殿内都听得清清楚楚。
  “两位使者都没有回来。”穷奇答道。
  幕帘内的人微微哼了一声,似乎感到不满。这微微的一声哼鸣却似乎如雷霆一般,让整个大殿为之一颤。
  “请座主恕罪。”穷奇继续说道,“我先后向两位使者传达了座主的意思,但是两人都希望过了今天再来拜见座主。”
  “为何?”右侧小童又问道。
  “两个人都说自己有必须要交战的对手。”穷奇说着,却暗暗在心底想要放声大笑,“东京使者自称已经找到了当今棋界最优秀的青年棋手,无论如何都想在死前与他交战一次。关西使者已经向关西联盟挑战,今日原本就是一场决战,他想在死前多下一局棋。”
  “你答应了?”右侧小童又问道。
  “我觉得这两场棋赛会很有意思。”穷奇说道,“请座主恕我僭越之罪。”
  一直藏身于幕帘后的座主微微张开了嘴:“对手是谁?”
  座主的声音低沉而洪亮,其气势之威武即使语气向来威严的穷奇竟也远远不如。
  “东京使者的对手名叫吴清源。”穷奇继续答道,“关西使者的对手名叫木谷实。”
  吴清源,木谷实……
  “你觉得这两个人的棋力如何?”座主问道。
  穷奇飞速在自己的脑海中略过几份探查到的二人对局棋谱,暗暗笑了:“不值一提。”
  座主沉吟片刻。
  “让使者对局之后来找我。”座主说道。
  “请座主三思。”混沌突然开口说道,“两人都想在今日对局,若被发现二人同时出现只怕将暴露我们……”
  “请混沌大人放心。”穷奇抢过混沌的话,“我已告诉二位使者,不可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人对弈,他们会把对局安排在秘密的地方进行。”
  “多此一举。”座主突然说道,“若真的被暴露了,我们就脱离试探阶段,直接出现在世人面前就行了。”
  
  眼看着太阳已经完全落入了西方的一片雾霭之中,天色却还没有完全黑下去。
  久保松微微摇了摇头,向对战高台上的木谷实走去。
  “大家都已经回去了,看样子蒙面棋手是不会来了。”久保松低声说道,“天色也晚了,我带你去吃点东西吧。”
  木谷实看看天色,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以为今天真的能和蒙面人交手了。”木谷实的语气中满是遗憾。
  久保松却微微笑了:“不管怎么说,关西总算是平安度过了这次危机。这次爽约,就算是蒙面棋手不战而降了。木谷君特意从东京来关西助阵,今晚我必须要宴请你以表谢意。过几日若关西确保无忧了,也许关西联盟还要进行一次庆典,到时你也得出席啊。”
  久保松谨慎的兴奋感让木谷实也稍稍安心下来了:“今晚我还是早点回去吧,我担心我的妻子在家中等得急了。”
  “没关系,我派一个弟子去告知美春小姐就是了。”久保松笑道,“你我师徒多年未见了,这次见面之后却没时间好好叙旧,今晚就当是我与你的重聚会吧。”
  木谷实不好再推辞,于是爽快地应下了。久保松找来一个弟子,让他快步去往木谷实的住处,将木谷实赴宴之事告知木谷夫人。
  弟子收到师命,不敢怠慢,快步向木谷住处跑去,没多久便到了门外。
  “木谷夫人,您在吗?”弟子一边拍门一边叫道。
  然而门拍了很久,却不见有谁回应。
  怎么回事,难道木谷夫人出去了?
  “木谷夫人?我是久保松道场的弟子,我有木谷先生的事情相告。”弟子拍着门喊着。
  门终于被拉开了,但出现在第子面前的却并不是传说中的木谷夫人,而是一位年轻的男子!
  弟子有些不知所措:“请问……这是木谷先生家吗?”
  “没错。”男子爽快地答道。
  弟子却更加诧异了:“请问,木谷夫人在吗?”
  “在,正在屋内小睡。”
  “那……您是?”
  “我是来拜会木谷先生的一个友人。”男子笑道。
  弟子这才笑着点了点头。既然木谷夫人睡着了,那么把事情告诉这位友人也应当是一样的效果吧。
  “木谷先生受久保松先生之邀,前去赴宴,大概会过一阵才回。久保松先生让我来告知一声。”弟子笑道。
  “木谷先生?”男子似乎十分诧异,“木谷先生现在正在屋内啊……”
  弟子却一愣!
  不可能啊,我可是一路飞奔过来的,木谷实不可能比我还快啊……
  看到弟子不信,男子侧过身让开一步:“不信您亲自进来看吧。”
  “失礼了。”弟子立即走进了门内,但什么都还没看清楚,便发现四周突然有雾气缭绕。弟子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便昏迷了过去。
  男子合上门,坐回了客厅的座椅上。
  木谷实,我可等着你呢。
  
  吴清源静静地往家中走去,今天莫名其妙地跪坐了一天让他全身酸软无力。
  天色已暮,街上人影稀疏。吴清源却觉得这种淡淡的寂寞感如上天的恩赐似的。
  此刻濑越先生必定在和大仓先生、正力社长他们激烈地争论着什么吧,尤其是正力社长——他已经快疯了。
  这种时候能脱离那个环境,尤其是这几天以来第一次如此明目张胆地走在大街上而不用担心引起什么骚动,这对于吴清源来说也实在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前面看到自己家的正门了,这又是一件喜事。受了一天的皮肉之苦,终于能回到家里了,不也是件让人兴奋的事情吗?
  吴清源强打起精神,加快脚步向家门走去。
  然而,刚到家门口,吴清源却停下了脚步。
  他分明能看到,家门地缝里夹了一封信。
  这件事吴清源并不陌生,前不久前田陈尔刚刚干过一次。
  吴清源俯身取出信,缓缓打开来。
  和上次一样,又是让吴清源到公园去,只不过这次没有署名。
  吴清源苦笑——看来又是前田陈尔干的事情,莫不是又要找我比试棋艺了?
  吴清源将信收起来,打算敲门回家,暂时不理会这封信了。但是手刚要落下,吴清源却停住了。
  如果心上说的没错,前田陈尔这时候还在公园等着呢。如果真的完全不理会,似乎也不好吧……
  吴清源苦笑着摇了摇头,转身朝公园走去。
  正好这几天研究了几手新招法,前田君,就拿你来试试刀吧……
  
  木谷实看到家中的灯还亮着,感到有些歉疚——美春直到现在还在等着我,真是辛苦她了。
  木谷实静静走到门前,轻轻敲了敲家门。
  美春大概会突然冲过来,拉开门然后猛地抱住自己吧。木谷实想着,静静地等待着门被拉开的那一瞬间。
  然而,等了很久,却听不到屋里的丝毫动静。
  木谷实又敲了敲门,却仍然没有一丝动静。
  木谷实有些紧张了。
  “美春,我回来了!”木谷实有些焦急地拍了拍门。
  这时,门终于被打开了,一个比木谷实年长不了几岁的男子 出现在他面前。
  看着这个陌生的男子,木谷实惊讶得不知所措。
  “木谷实?”男子问道。
  木谷实看着对方犀利的眼神,一时间竟无法思考,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男子侧过身:“请进。”
  木谷实这时才反应过来,他突然感到巨大的恐惧,于是立刻冲进房内。
  美春正在里屋卧室的床上安静地睡着,看上去似乎十分平静。客厅里还睡着一个人,似乎是前不久久保松派来的那名弟子。
  木谷实一时间陷入了茫然,怒也不是,哭也不是……
  “这是怎么回事?”木谷实转过身看向陌生的男子,“你是谁?”
  男子静静在桌子边坐下,从怀中取出已经被收拾成条状的黑纱斗笠,缓缓将它展开来,放在了旁边的桌子上。
  蒙面人!
  
  公园里此时已经空无一人。吴清源拖着疲惫的身子继续向公园深处的那个带棋座的凉亭走去,那是信上约定的地方。
  然而走到凉亭的时候,吴清源却愣住了。
  一个他并不认识的老者坐在凉亭里,静静摆弄着棋座上的黑子白子。
  吴清源四周望了望,没有发现前田陈尔的踪迹,于是狐疑地向老者走去。
  “老先生……”吴清源朝老者恭敬地行了一礼,“请问您有没有见过一个青年来这里?”
  老者抬起头,默默打量了眼前的少年一阵。
  “吴清源?”老者缓缓问道。
  老者的声音威严而有力。
  吴清源一愣,紧接着微微点头。
  “不用等别人了,是我找你来的。”老者回过头,将棋盘上的黑子白子纷纷装回棋盒之中。
  吴清源却大惑不解:“请问您是哪位?”
  老者继续收拾着棋子:“我记得你们应该管我叫做……蒙面棋手。”
  
  “你对美春做了什么?”木谷实的眼中露出了杀气,“为什么叫不醒她?”
  “只是让她睡着了而已,什么也没做。”男子轻轻地说道。
  木谷实死死地盯着男子的两眼:“那你究竟想要怎样?”
  
  “我想与你对弈一局。”老者对吴清源说道,“我们原本就应当对弈这一局。”
  “赌命?”吴清源低声说道。
  老者却笑了笑:“随你。”
  吴清源摇了摇头:“濑越先生不许我与人赌棋。”
  老者将最后一粒棋子也放回棋盒之中,棋盘上突然变得空旷起来。
  “那么,我们就随意地切磋一局吧。”老者笑道。
  
  “只要你与我对局一次,不论胜败,我都会将你的妻子唤醒。”男子说道,“我自有办法,请你放心。”
  木谷实抱起美春,要向门外走去。然而他却发现门突然被紧紧地关上,怎么拉也拉不开。
  男子默默地坐在桌子旁,静静等待着木谷实的答复。
  木谷实几乎精疲力竭,瘫坐在地上,似乎有些绝望。
  “你……究竟是谁?”木谷实有些惊恐地问道。
  “一个希望你能全力一战的对手。”男子缓缓答道,“仅此而已。”
  
  “请坐到对面的位置上吧。”老者笑着对吴清源说道。
  吴清源深深吸了一口气。
  看来这局棋始终是避不开的啊。
  
  “只要我与你对弈一局,你就会放过美春?”木谷实缓缓在棋座前坐下,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对手。
  “决不食言。”男子低声道,“我希望你能全力一战。”
  
  “请你拿黑子吧。”老者静静地说道,“你与秀哉对弈的那局是让先,这局棋我也让先与你对弈。”
  
  “得罪了。”木谷实微微向前鞠了一躬,“请多指教!”
  木谷实的右手深入眼前的棋盒之中……
  
  吴清源将一粒黑子拍在了棋盘之上。
  一声脆响,公园里的寂静似乎被打破了……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9 14:42

十七 躁动


  
  夜已深,但秀哉的房内此刻仍然灯火通明。
  豆大的汗珠从前田陈尔额头前渗出,他的双手不住地颤抖着。
  秀哉静静看着棋盘,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失望之情。
  “我输了。”前田陈尔费力地挤出这几个字。
  前田陈尔的手紧紧攒住衣角发出的声音此刻竟然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秀哉看着棋盘,默然良久。
  “我们今天下了几局棋了?”秀哉问道。
  前田陈尔微微低下了头,沉重地喘着气:“四局……”
  “四局棋……”秀哉重重地吐出一口气,随后愤怒地吼道,“四局棋,你竟然一局都没有赢!”
  前田陈尔慌张地拜伏在地,等待着秀哉的呵斥。
  然而,秀哉却没有继续吼下去。他看着拜伏在地颤抖战栗着的前田陈尔,又重重地出了一口气。
  “小岸壮二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可以与我让先对弈了。”秀哉轻声叹道。
  前田陈尔默默握紧了拳头。
  如果蒙面人还在……
  前田陈尔刚要想起这个念头,立刻强迫自己不要继续想下去。
  “前田,起来。”秀哉又开始收拾棋盘上的棋子,“我们再来一局。”
  前田感到有些恐惧,他战栗着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师父。
  秀哉看到了前田的双眼,缓缓停下了自己的动作。
  “你怕了?”秀哉威严地问道。
  前田陈尔微微低下头,继续拜伏在地上,不敢起身。
  懦夫!秀哉将手中的棋子重重地扔进棋盒之中。
  “起来!”秀哉威严地训斥道,“要做本因坊的家主,就不可以惧怕任何对手!”
  前田的心底微微一震,但仍然不敢起身——他确实恐惧了,秀哉的棋力刚猛异常,天下无人能敌,对于这时的前田陈尔而言强行与这样的棋力抗衡实在是一件生不如死的事情。
  秀哉没有理会前田陈尔的犹豫,继续说着自己的话:“现在的棋界要变了,即使我也无法预料它将怎样改变。吴清源与蒙面人的棋局只是第一声枪响,这是一场即将开始的战争。若在以前,我可以容忍你慢慢前进,直到有一天你能够做到我现在的位置上,但现在我不能再这样了,我必须要求你飞跃地前进!战争一旦打响,假如我一个人无法抵挡,本因坊必须还有一个人能支持下去!”
  秀哉说得语重心长,但前田陈尔不敢承受这样的责任。他心底很清楚,秀哉所看到的前田陈尔,其实不过是蒙面棋手的影子而已……
  前田缓缓直起身子,恭敬地在棋盘上放下了两粒黑子。
  “请师父赐教。”前田的声音轻得连自己也听不清楚。
  秀哉取出一粒白子,轻轻地落在棋盘上。棋子与棋盘之间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
  与这声响动几乎同时,秀哉侧身不远处的门被猛地拉开,门声就像是棋子声的回音一般。
  秀哉和前田陈尔看过去。
  站在门外的竟然是濑越宪作!
  濑越宪作看上去神色似乎有些不安,口中还喘着粗气,像是一路飞奔过来的。濑越宪作的身后还跟着一样飞奔而来,正喘着粗气的大仓喜七郎。四人对视了片刻,才有本因坊的弟子慌慌张张地赶过来。看到濑越宪作已经拉开了大门,几位弟子慌忙跪伏在地,等待着秀哉的责骂。
  “濑越先生……”秀哉的语气虽然尽量保持平静,但谁都能听得出他正聚集着的怒气,“你第二次硬闯本因坊了。怎么,是我碍着你对前田陈尔投毒了吗?”
  大仓喜七郎听完,慌忙当在濑越宪作身前,以防濑越宪作突然冲过去,酿成一次大乱:“名人言重了,我和濑越先生是来请求名人出面帮忙的。”
  “把蒙面棋手交出来。”濑越宪作低沉着声音说道。
  前田陈尔微微心惊。
  “荒唐。”秀哉仍尽力压制着自己的怒火,“蒙面棋手与我本因坊根本毫无关系。看你的反应,莫非是今天吴清源输了?”
  “今天蒙面棋手放弃了棋局,没有出现……”大仓喜七郎赶紧说道。
  秀哉有些意外,一时间气势顿时被削弱了不少。
  对于这局棋,秀哉料想过各种各样的情况,却完全没有想到蒙面棋手没有出现的可能。
  “还有更荒唐的事情!”濑越宪作怒视着秀哉,“吴清源失踪了!”
  前田陈尔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
  秀哉也微微一愣:“失踪?”
  “前不久桥本宇太郎去过吴清源家,但是吴清源的家人说没有见过吴清源回去……”大仓喜七郎解释道,“濑越先生派人找了一阵,却完全没有头绪。现在我们正在动员整个日本棋院和全东京的警察在东京各处搜寻吴清源,若名人有什么线索,请透露给我们吧。”
  秀哉略略沉吟了片刻。
  “林有太郎。”秀哉对着门外正跪伏在地的一位弟子喊道,“去把所有弟子召集起来,告诉他们听从大仓先生调度,全力搜寻吴清源的下落。”
  “弟子遵命。”
  大仓终于松了一口气:“感谢名人理解。”
  “你真的不知道蒙面棋手在哪里?”濑越宪作低沉着声音问道。
  刚刚缓和下来的气氛这时却又紧张了起来……
  秀哉看着濑越宪作,眼神与对方同样犀利:“濑越宪作,我知道这个蒙面棋手的出现意味着什么,我相信你也知道。”
  濑越宪作眼中的敌意稍稍减弱了,他听得出来秀哉这句话是真心的。这句话表明了秀哉的立场:一旦棋界出了大事,他愿意放下个人恩怨与濑越宪作联手御敌!
  濑越宪作微微转过身,准备离开。
  “秀哉,本因坊只有你一个人是不够的。”濑越宪作轻轻地说道,“一旦开战,我们这些长老身在明处,而敌人在暗处。要想战胜对手,我们需要更有发展潜力的力量。本因坊只靠你一个人,支撑不了多久。”
  秀哉却微微笑了。
  “本因坊已经不只有我一个人了。”秀哉扭过头,看向前田陈尔,“请你尽全力找到吴清源,他是你最好的武器。我就不用你担心了,我已经找到了我的武器。”
  前田陈尔原本应该感到兴奋,这是他多少年来梦寐以求的时刻。然而此时,看着秀哉期待的眼神,他却只感到无尽的恐惧……
  “请你好自为之吧。”濑越宪作迈步离开,声音渐行渐远,“若本因坊被击败了,会让棋界陷入恐慌的……”
  秀哉低声地笑了,随着濑越宪作渐渐减弱的脚步声,秀哉的笑声却越来越大,那是一种肆无忌惮的笑声。
  然而秀哉的笑声,在前田陈尔听来却如同千万支利刃一般。
  “师父恕罪!”前田陈尔突然猛地拜伏在地,大喊道。
  “恕罪?”秀哉停下了笑,满脸的莫名其妙,“你有什么罪?”
  “弟子配不上师父的厚望……”前田陈尔的声音颤抖着。
  秀哉一愣,随后却轻声笑了。
  “莫非是我刚才那几局棋所有的招法过分严厉,让你心慌了?”秀哉笑道,“也不怪你,我过去没有这样关注过你。突然受到我这么严厉的指导,一开始多少都会有些紧张,难以发挥自己的全部实力。即使当年的小岸壮二,第一次与我对弈的时候竟然拿棋子的手都在颤抖……”
  秀哉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嘴角还微微扬起,似乎在笑着。
  前田陈尔紧紧握住拳头,鼓起了全部的勇气:“名人胜负赛上信封中的棋招,并非我想出来的,是别人交给我的……”
  秀哉一震,一时间不知所措,呆呆地看向前田陈尔。
  “这几天师父所夸奖的那几招棋招,也并非前田自己的研究,而是别人所教……”
  “你说什么?”秀哉的语气很虚,前田陈尔一生当中第一次听到秀哉的语气竟如此无力,就如同一个已经行将就木的老人。
  秀哉期待着,自己刚才所听到的话都是自己年老耳聋,听错了内容。
  “师父恕罪。”前田陈尔的声音里隐隐有着哭腔,“这几日我所使出的精妙招法,还有名人胜负赛上交给师父的那步棋,都是别人想出来的……”
  秀哉一时间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脑子里一片空白。过了许久,他才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了几个字。
  “谁?”秀哉无力地说道,“谁教你的?”
  前田陈尔将头深深地埋入双臂之间——
  “蒙面棋手。”
  晴天霹雳一般!
  整个房间里突然陷入了彻底的寂静,静得能清楚地听到大仓喜七郎远远地在大堂里调动本因坊弟子的声音……
  秀哉静静看着前田陈尔,本想发怒,却发现自己竟完全提不起怒气来,只感到一股彻底的悲凉和绝望。
  “本因坊只有你一个人是不够的……”濑越宪作刚刚说过的话在秀哉耳边不断地回响,如幻听一般。
  “前田,把蒙面棋手教给你的棋招全部摆给我看看。”秀哉突然轻声说道,语气柔和得令前田陈尔不敢相信。
  前田微微抬起头,看到秀哉的脸上此刻竟平静得如无风的湖面一般!
  “全部摆出来。”秀哉缓缓说道,“我来教你如何破解,一招一招地破解。”
  
  老者静静地看着棋盘上的第一步棋,陷入了沉思。
  右上角,三三。
  吴清源默默坐着,等待着老者的下一手棋。
  我曾教前田陈尔强行压制三三一子,最终效果并不好。老者暗暗寻思着,若不理会三三一子,不进行进攻,又将使自己处在被动的局面……
  很奇妙的一手棋,几百年来竟然没有人发现这个奇妙的点!
  有这样一步棋在,看来棋界在将来的那场灾难中也未必会毫无还手之力了。
  “这手棋,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老者问道。
  吴清源却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刚从中国到日本的时候,并不知道日本棋界一直把三三一点作为禁手,所以便毫无顾忌地第一手下到了三三上。后来濑越先生告诉我第一步不可以落在三三,我反而好奇了,于是专门花心思研究了三三的下法,觉得确实有力,所以就不理会濑越先生的告诫一直这么下了。”
  老者也哈哈大笑。
  也许在日本棋界这个被几百年的传统压抑的地方,永远也不可能有人去思考三三的下法吧。吴清源不是日本人,却偏偏因此免于被日本围棋的传统束缚,反而爆发出了惊人的创造力,实在算是个巨大的讽刺。
  老者再看向棋盘。
  既不能放纵不理,也不宜过分压制,那不如就把三三当做一个普通的占角棋子吧。
  老者取出一粒白子——挂角!
  起手挂角?
  吴清源暗暗一惊,这样的招法似乎略微有些过于猛烈了。但是看向老者的第一步落子位置,吴清源却又立刻对老者有了一丝钦佩。
  老者挂角的这一子,并没有落在三线,而是落在了高一路的四线,位置是大飞。换言之,老者这一步棋是从天上压制死守地面的三三一子的!
  棋盘之上,黑军牢牢守住身后坚固的阵地,地虽不大,却异常牢固。黑三三一军犹如一只铁甲龟,坚固异常,任何角度攻过来都难以刺穿。黑军立足刚稳,却见天上飞来一支白军,在天上盘旋,犹如一只猎鹰!三三一军异常牢固,即使真的从天上攻下来也并无太大危险,但猎鹰的目标并不是攻吃三三一子,它的目的是静静逼迫三三一子展开,然后他便从天上落下抢占三三展开方向相反的那一片阵地。这支飞来的白军并不是来求战的,相反却像是来求和的,它似乎在告诉黑军,你我不必战斗,双方各取一边,划江而治吧。
  深思熟虑的一手,吴清源忍不住赞叹道。
  三三一子异常坚固,强攻难以产生太大的效果;放纵不管却又等同于将扩张的权力拱手送给了黑军。而老者这一步,不疾不徐,似战非战,静静地与黑军划江而治,不费一兵一卒,而且所占的位置恰恰是白军向边上发展的最便利的一点。
  这恐怕是应对三三最好的方法了。
  吴清源笑着取出了一粒黑子,开始向边上张开。
  这个老者的棋成熟有力,是个身经百战的高手。今日想必会是一场好胜负吧。
  
  这步棋……
  年轻人看着木谷实的第一步棋,有些犹豫。
  右上角,星位……
  执白棋初手落在星位是当年本因坊秀甫、本因坊秀荣前后两代本因坊家主共同创出的全新招法,其目的是以最快的速度占角,牺牲角部的安定弥补白棋在速度上对黑棋先手的劣势。星位一点背后太过广阔,如果对手想要掏取这片阵地,远在星位防守的棋子是无论如何也无力守住角地的。但执黑棋原本就有先手之利,却仍然要牺牲角部的安定固执地追求速度,真的值得吗?
  但年轻人没有想太多,静静布下了自己的第一手——左下角,小目。
  木谷实毫不犹豫,几乎在年轻人落子的那一瞬间便取出黑子,落在了右下角星位。
  二连星?
  棋盘之上,黑军一上一下占据了右边的两个角,静静等待着白军的出招。
  年轻人略略沉思了片刻。
  黑棋的速度快得出奇,连续两手占据星位虽然使得身后留有破绽,但是至少让执白棋的一方有如坐针毡之感。
  既然如此,木谷实必定是想尽快结束自己根据的大致建立,随后立刻前来进攻,以争取最大限度地限制白棋吧。
  年轻人取出白子,静静地落在了左上角星位上。
  棋盘之上,左下小目的白军在一侧留下了破绽,静静等待着黑军前来进攻。这一场战斗之后,棋盘上就该分出优劣来了。
  木谷实丝毫不作犹豫,又取出一粒黑子,镇定地落到了棋盘之上。
  年轻人看去,却微微一惊!
  右边星位!
  三连星!
  棋盘之上,右侧被黑军远远地布下了一条直线,如同海面上远远望见的潮汐线一般……
  年轻人彻底困惑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布阵。
  黑棋连续落子两个星位,其目的无非就是全力加快速度。而如今黑棋却将牺牲了角部安全博来的速度优势全部浪费在了一招自补的棋招之上,那之前的招法还有什么意义?
  加快速度的目的不是为了尽快出招击向对手,掌握战局的主动权吗?
  “这是谁教你的阵型?”年轻人问道。
  “我自创的。”木谷实淡淡地答道,“三连星布阵,是我去年夏天刚刚创立起来的全新战法。”
  自创的?可是,这样的招法有什么意义呢?
  “落子吧。”木谷实催促道,“我会让你看看三连星有多么可怕。你胆敢伤害美春,我要用最残酷的方式击溃你!”
  
  久保松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他有太多问题需要考虑,也有太多事情没想明白。
  蒙面人今天失约了,但他之后还会再来吗?即使那时能以蒙面棋手不战败为由拒绝将比赛进行下去,但只要没能真正击败蒙面棋手,他仍然可以再度向关西棋界挑战。
  即使蒙面棋手暂时不出现了,那关西联盟怎么处置?毕竟现在还不能说关西已经脱险,关西联盟还需要维持一段时间,但是这段时间应该多长?
  还有,那个人传闻已经死去多年了,他是如何死而复生并成为了蒙面人的?他又为何要挑战棋界?而他为什么又要故意泄露自己的身份?
  久保松思考了很久,他感到这背后还有更加复杂的事实,现在他所知道的这些都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
  久保松忍不住做起了身,点亮了床边的灯。
  灯光亮起,屋内被黯淡的亮光稍稍照明了些,但仍然看得不大清楚。
  “怎么了?”被亮光惊扰了睡眠的妻子问道。
  久保松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掀开了被子。
  “我得给濑越先生写封信,你先睡吧。”
  信写得飞快,久保松感到自己落笔的一瞬间便有无数话语想写上去。这件事实在太过蹊跷了,其中有太多事情尚不明朗,事情还远远没有终结。
  写完信,封好,在信封上写完落款,久保松发现众弟子们都睡了。不知是不是刚刚写信的时候情绪被激发了出来,此刻久保松只觉得这封信要尽早送出去才好。
  久保松披上了风衣,径直走出了家门。
  深夜里的寒风有些刺骨,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久保松静静地在街上走着,只觉得寒意难挡。走着走着,他意外地发现不远处竟有一户人家还亮着灯!
  深夜里,四处都是一片黑暗,唯有这里还亮着,显得十分醒目。
  久保松瞥了一眼,随后却猛然一惊——那不是木谷实的住处吗?
  木谷实此刻竟也没有睡觉?
  久保松略略寻思了片刻,决定先去木谷实家中坐坐,休息一阵。
  “这是谁教你的阵型?”
  久保松刚刚靠近房门,门内便传出了这一声问话。
  久保松一惊,步子停下了。
  这不是蒙面人的声音吗?
  “我自创的……”
  木谷实的声音!
  二人正在对局!
  久保松沉思了片刻,默默地走到了不远处的一家屋檐下,静静地坐了下来。
  我们该见见面了,老朋友。久保松在心底暗暗沉思道,我们好多年没见了……
  
  秀哉静静看着前田陈尔摆出的这些变化图,沉默着。
  前田陈尔静静地等待着秀哉的评价。
  “大飞,星位。”秀哉喃喃地嘀咕着。
  前田陈尔听得一头雾水,抬头看向秀哉。
  “这个蒙面棋手似乎很喜欢星位的布局和大飞的棋型。”秀哉低声说道。
  前田陈尔默默地点了点头。
  刚低下头,前田陈尔似乎感到哪里不对,又抬起头看向秀哉,不禁心中一震!
  秀哉的眼神中似乎有淡淡的恐惧!一贯威严的秀哉几乎从未路出过这样的神情……
  “师父?”前田陈尔低声问道,“您还好吗?”
  秀哉却缓缓地笑了。
  “前田,我们遇到了一个大人物啊。”秀哉笑道。
  前田陈尔却更加迷茫了。
  “师父,这几招棋如何破解?”
  秀哉微微摇摇头:“我不可能立刻想出万全的破解之法,研究出这些招法的那个人棋力并不在我之下,他是唯一一个曾经让我感到无能为力的对手。”
  前田陈尔大惊失色。
  “师父,您猜出了他的身份?”
  “过去有过传言,但我不信。”秀哉笑道,“但如今看见了这些棋招,我不得不信了。我已经确定了这个人的身份,并且我也知道他会在哪里出现了。”
  前田陈尔看着幽暗灯光下秀哉诡异的脸,感到有些不安。
  
  东京城的夜晚已经静不下来了,原本应该无人的街道上此刻却全是警察和棋手,大家正四处寻找吴清源的下落。
  不停地有人进出老者与吴清源对弈的公园,但是每个进去的人都会迷失了方向,等到走出来的时候却误认为已经找遍了公园里的每一个角落。有人在喊着吴清源的名字,但是在对局中的老者和吴清源什么也听不到。
  神户的街头却是一片冷清,但寒风中却有一个男人缩在墙角里,静静地等待着对面屋中正在进行的棋局结束的那一刻。
  久保松不愿打扰二人的对局,他只是预感到将来这句对局将有着非凡的价值,甚至将对即将爆发的棋界大乱有着重要的用处。这局棋结束之后,他便要亲自去会一会那个他曾经熟悉的好友了。
  吴清源与老者对弈,木谷实与年轻人交战,两个隐秘的战场上硝烟弥漫……
  在遥远的古堡里,混沌默默站在古堡的窗前,抬起头看向天际。
  天空中繁星密布,令人眩晕。
  “北斗乱,主战。”混沌轻声自言自语道,“天下棋界,在劫难逃了。”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9 14:43

十八 再会


  
  木谷实落下手中的黑子,喘息未定。
  年轻人静静看着棋局,微微皱着眉头。
  “有趣。”他低声说着,“太有趣了。”
  棋盘之上,黑白两军硝烟散尽,两只大龙相互纠缠,分别在左、中、右形成了三个生死大劫。三劫循环,两支巨龙在此处筋疲力竭地缠绕在一起,却谁也无法杀死对方。
  三劫循环,不分胜败!
  华丽的战法。年轻人忍不住在心底赞叹道。
  开局布下三连星的奇阵,之后在交手中故意让出两个角地,借势将黑军飞速领向侧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中腹扩张,瞬间围出一片巨空,寥寥数十手之后就让对手陷入远远落后,苦苦追赶的境地。原来木谷实的三连星奇阵,是一种从一开始就放弃斤斤计较的利益,豪迈地追求建立巨阵的战术!
  年轻人在心底暗暗冒着冷汗:如此气势恢弘的战法,纵使自己身经百战,所见高手无数,也是前所未见。能在棋盘之上施展开压倒性的气势,木谷实简直是个前所未有的棋豪!
  木谷实紧紧握着拳头,眼睛死死盯着这三个惊天大劫,心中懊悔不已。布局一散,木谷实已经隐隐布下了天罗地网,将整个中腹围在网中。原以为如此气势恢弘的招法必定能将对手彻底击溃,没想到在巨网封口之前被对方识破。白军意识到形势急转之下,不顾一切冲入黑阵之中。黑军全军用命,在网口尚未封住的情况下强行对攻入阵中的白军展开围歼。两军在黑阵内很快纠缠在一起,黑军几乎满盘追杀白龙,白军却精妙地左突右冲,几度奄奄一息却又一次次绝处逢生,最终竟将黑军防线冲断,造出了罕见的三劫循环局面,使得全局战毕却分不出胜负……
  这个对手治孤的本领十分高明,任何一粒棋子在他的手中似乎都有着无穷无尽的力量。木谷实全力的进攻,却一次次如同撞到了铁壁上一般——这是强到了极致的防守!
  若再战一局,木谷实恐怕也没有把握能够取胜。更重要的是,此刻美春还在昏迷,他没有那么多时间犹豫不决……
  “这样的战法虽然气势恢宏。”年轻人突然抬起眼看向木谷实,“但你没能获胜,你知道为什么吗?”
  木谷实怒视着年轻人,等待着他的答案。
  “因为你的棋力支撑不了这样的战法。”年轻人轻声说道,“这战法需要天下最强的杀棋能力,否则一旦被对手攻入阵内胜负仍然难定。你已经做得很出色了,但是还远远不够。”
  年轻人看向躺在门边的美春,微微叹了口气:“刚才你本有望屠掉我的巨龙,可惜你操之过急。你似乎并不擅长下快棋,但为了就你的妻子不得不改变自己习惯的行棋节奏,所以才让你的招法略显凌乱吧。”
  木谷实紧紧握着拳头,却微微低下了头。
  “多谢指教。”木谷实强忍着满腹的懊悔,咬着牙说道。
  年轻人一愣,随即却对木谷实露出了敬佩的神情。
  在如此情况下,眼前这个年轻的对手竟仍然强忍着心中的愤恨,遵守棋道向自己致以局后的谢意。棋者能至如此,必成大器!
  年轻人又看向棋局,白军几乎绵延整个棋盘的巨龙似乎仍在沉重地喘息着,精疲力竭一般。这个对手已经很强了,但他还有巨大的进步空间!
  木谷实,也许你能将棋界从即将到来的那场灾难中解脱出来。拯救棋界的重任看来就要落在你的身上了。
  年轻人站起身,静静看着木谷实。眼前这个面容清秀的少年低着头,眉宇间的懊悔令人怜悯。
  “这位姑娘明天早上就会醒来。”年轻人轻声说道,“那边的人也是。我没有对他们下重手,只是让他们昏迷了而已。”
  木谷实一惊,抬起头看向年轻人。
  “木谷实,你的棋力不错。”年轻人说着,“但面对即将到来的挑战,你还太稚嫩了。你将要面对的是一个比我要强得多的对手,当今棋界无一人是他的对手。你还要变得更强,切记。”
  “你究竟是何人?”木谷实问道。
  年轻人却笑了。
  “这无关紧要,反正今夜之后就再也不会有人见到我了。”
  “你究竟是要伤害棋界,还是要帮我们?”木谷实轻声问道。
  年轻人的笑声却更大了。
  “这问题的答案,恐怕我自己也不知道啊……”
  年轻人看向窗外,似乎有朦胧的光线透向屋里来了。那应当是黎明时分,天边泛起了浅浅的白光吧。
  “天快亮了。”年轻人低声说道,语气充满哀伤,“天大亮之时,这扇门就可以打开了。”
  说着,年轻人渐渐化作了一道雾气,竟消散于无形了。木谷实亲眼目睹一切,睁大了眼睛,不知所措。
  黎明的街道上仍旧是一片黑暗,微微泛白的东方天空对于这片深深的黑暗没有多少影响。浅浅的雾气在这散不去的夜色中丝毫无法引起注意,但渐渐消散的雾气却突然又猛地聚集起来!
  待雾气散尽,一个穿着长袍的年轻人站在街道的中心,痴痴地看着不远处守在屋檐下男人。
  看到年轻人现身,等了一夜的久保松微微笑了。
  “果然是你。”久保松笑着,声音像是锈蚀了多年一般,“好久不见了,小岸壮二……”
  
  天快亮了。老者在心底暗暗说道。
  他静静落下了最后一粒白子,将最后的官子收完。
  吴清源微微颔首,示意愿意就此结束棋局。
  “不用数目了。”老者缓缓说道,“多谢指教。”
  吴清源也微微躬下了身子:“多谢指教。”
  棋盘之上,黑白两军各划疆界,不分胜败,正好弈成一局和棋。两人都是顶尖高手,对弈之时就已经对双方目数了然于心,不需要再验证一遍了。
  老者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心底暗暗赞叹着。
  才华横溢,前途无量……
  “我曾数次与当世最强的棋手争棋。”老者低声说道,“即使面对令我畏惧的对手,我也从未在棋盘上退让分毫。我一直以为,在棋盘之上,唯有咄咄逼人,不给对手以生路才是制胜之道。吴清源,你是第一个让我对此念产生动摇的人。”
  “先生言重了。”吴清源恭敬地躬身说道,“老先生的棋,力量惊人,清源不敢轻易交手,因此才处处退让,全力腾挪。老先生的棋,杀伤力之强令人叹为观止,难以想象老先生年轻的时候会是一位多么令人畏惧的棋手。”
  老者哈哈大笑,笑声放肆地在小小的凉亭间回荡开。
  这局棋,老者步步紧逼,处处用强,全力想将战局搅乱。但吴清源的棋型看似薄弱,真正攻进去却如同拳头打在棉花上一般使不出力道,再强的攻击似乎都只能被化于无形。棋行至中盘,老者奋力将吴清源左下角的大军团团围住,让吴清源退无可退,吴清源竟然豪迈地弃掉了左下角整整十八粒黑子,全军转向在白军的包围圈外又将白军围住,竟反而在中腹围出一片巨阵!
  退一步,整局棋却顿时柳暗花明!
  行棋并不唯有步步相逼才能制胜,以退为进又何尝不可?
  老者笑着,却在心底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想不到自己下了几十年棋,竟在大局观上输给了一个黄口小儿……
  老者的笑声渐渐弱了,吴清源仍然只是恭敬地看着老者,静静等待着老者的复盘。
  “三三的布局,很有趣。”老者缓缓说道,“这是前无古人的布局法,是一片尚无人涉足的领域。你要继续研究下去,这种独特的布局法在你将来面对强敌时将成为一招撒手锏!”
  吴清源却笑着摇了摇头:“再过几年,只怕人人都会研究三三布局,这种布局法迟早也会被研究透的。”
  “但至少几年之内,它能拯救棋界!”老者斩钉截铁地说道。
  吴清源微微一愣。
  老者看着吴清源:“棋界即将迎来一个你无法想象的对手,这个人的棋力远远超过当世的任何一个高手。不论本因坊秀哉,还是你的师父濑越宪作,没有人是他的对手——甚至我也远远不能与他匹敌。再过不久,他就会出现在棋界,那时恐怕棋界将有一场前所未有的大劫难。吴清源,也许你是拯救棋界的希望所在,但你现在还远远不够火候。你必须变得更强!”
  公园外渐渐传来了隐隐的人声,人声越来越大,似乎显得有些嘈杂。
  老者看着不知所措的吴清源,笑了:“有人来找你了,出去看看吧。”
  吴清源像是从梦中醒来似的,猛地回过神来,果然听到外面似乎隐隐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他站起身,恭敬地对老者鞠了一躬,走出凉亭。走了几步,吴清源突然回过身来。
  “老先生,您愿意留下与我们共同对抗强敌吗?”吴清源轻声说道。
  然而,他回过头去的时候,却看到凉亭里的老者已经不知所踪,棋盘上一粒棋子也没有,似乎从未有过什么棋局。
  
  本妙寺是东京的一座古老的寺院,寺院内的一处胜景,便是历代本因坊家主及迹目的墓碑。
  秀哉静静跪坐在碑林之间,在朦胧的夜色中微微闭着双目。
  四下无人,秀哉俨然如碑林中的一尊塑像一般。
  在一片寂静之中,秀哉听到了微微的长袍飘动的声音。他缓缓睁开眼睛,看到一个老人静静地站在不远处。
  秀哉微微笑了,老者也微微笑了。
  “我每夜都在这里等着。”老者缓缓说道,“我以为不会有人记得我是谁了……”
  “怎敢忘记。”秀哉微微颔首,“弟子田村保寿,拜见师父。”
  本因坊秀哉的师父,前代名人,本因坊秀荣。
  秀荣笑着摇了摇头。
  “多年不见,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秀荣说着,“明明一副侏儒的骨架,坐得端正了却总觉得你看上去比别人更加高大。你就是有这一股让我厌恶的天生的王霸之气。”
  秀哉静静听着,等待着秀荣说到正事。然而,秀荣说完这些话,却只是静静地看着秀哉,一语不发。
  两人对视着,一动不动,却似乎在无声地战斗着一般!
  令人窒息的沉默。
  “你为什么没有死?”秀哉低声问道,语气中却没有丝毫谦卑。
  真像你说的话,田村保寿。秀荣暗暗想道。
  “我确实已经死了,就葬在这本妙寺内。”
  “死人怎么下棋?”
  秀荣却哈哈大笑。
  “田村保寿,恐怕你太小看死去的人了……”
  
  “我确实在十年前就死了。”小岸壮二低声说着。
  久保松却微微有些惊悚。
  神户的街头,夜色还未消散,只有东方的天空上有浅浅的光辉。
  “你是亡灵吗?”久保松低声问道。
  小岸壮二却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有时候我甚至会觉得,我所看到的这个神户,这些棋手,这几局棋,甚至多年不见的好友,都不过是我的幻觉而已。”
  久保松微微皱着眉头,他不想继续讨论这个令他毛骨悚然的话题,他有着更多重要的事情想问清楚。
  “你的棋艺似乎比十年前高了很多。”久保松说着。
  “这是因为我死后仍然在下棋。”
  “死后?在哪里下棋?”
  “在阴间……”小岸壮二淡淡地说道。
  
  “看来阴曹地府挺合师父的心意。”秀哉尖刻地讽刺道,他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
  秀荣却毫不在意:“如果是为了下棋,阴间确实是比这个世界更加合适的地方。在那里,我们不会死,我们可以有无穷无尽的时间来研究棋艺。在那里,我们不用在乎年迈体衰,不用担心生老病死,到了那里我才知道,我昔日所学的棋艺根本就是九牛一毛,不值一提。”
  秀哉在心底猛然一震,他似乎有些感到不寒而栗了。
  “敢问师父,阴间既然是如此极乐的地方,师父又为何要回到世间来呢?”
  “我从来没想过要回来。”秀荣微微叹了一口气,“我本是已死之人,于这世间再无关系,我怎么会想到有一天还要再回到这里,甚至还要再与你相见……”
  
  “有人带我们回到了世间。”小岸壮二轻声说道,“一个棋手——阴间的棋手。”
  “为什么?”久保松惊讶地问道。
  “因为一个赌局。”小岸壮二答道,“一个棋手与神的赌局。”
  久保松困惑不解。
  “幕府时代,有一个终生嗜棋的棋痴死后到了阴间。他的棋艺十分精湛,没过多久就成了阴间最强的棋手。于是有一天,在阴间已经找不到对手的他去向神挑战,结果竟然输得毫无还手之力。这个棋手回到阴间,感觉到棋艺实在博大精深,自己几十年的功力远远无法与神相提并论,于是他立志留在阴间,用无限的时间穷尽棋盘上的变化,他相信终有一日他能够击败神。”
  
  “但他没有做到。”秀荣静静地说道,“每次与神对弈,他永远差了一点,从未胜过。终于有一天,神告诉这个棋手他从根本上错了,棋招是无穷无尽的,试图穷尽棋招的做法不仅胜不了神,连人也无法击败。棋手不服,于是他与神打赌,如果当世有人能够击败他,他将离开阴间,重新轮回为人,终生不再下棋;如果当世无人能击败他,他就要将当世所有棋手全部带到阴间,为他穷尽棋招的变化。”
  秀哉早已听得心惊肉跳,惊恐不已。他瞪大了眼睛看着秀荣,迟迟无法相信秀荣刚刚说出的那番话。
  秀荣看着秀哉惊恐的眼神,哈哈大笑:“田村保寿,原来你也有如此失魂落魄的时候!”
  
  “这不可能!”久保松有些歇斯底里地喊叫起来,“世上哪有什么鬼神,这荒唐的故事怎能服人?”
  “若无鬼神,我怎么会站在你眼前?”小岸壮二笑着问道。
  久保松惊魂未定,呆呆地看着小岸壮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小岸壮二微微叹了口气,看向东方正微微泛白的天空:“我只不过是他的使者,他让我回到世间不过是为了让我为他试一试当世棋手的棋力而已。若我对他不利,他随时可以将我重新打回阴间。”
  
  “若非如此,我岂愿与当世棋手以命相博?”秀荣仰天长叹道。
  “所以你在东京棋界闹得天翻地覆?”秀哉尽力维持住自己的气势,但他已经感到力不从心了。
  “不止是我,还有别人。”秀荣低声说道,“那几个人的棋力都比我高,他们也都是已经死去的棋手。”
  “不过是些已死的人而已,连现代定式都不知道,棋力能高到什么地步?”秀哉不屑地说道。
  秀荣却笑着看向秀哉。
  
  “若一个人可以用几百年的时间来研究围棋,他的棋力会高到什么程度?”小岸壮二低声问道,“我们不过只花了几十年的时间而已,与他们相比,根本就不值一提。”
  久保松被小岸壮二驳得哑口无言,终于双腿一软,瘫坐到了地上。
  “为什么不早些将这些事情告诉我们?”久保松低声说道,“你可以留下来,与我们共同对抗强敌!”
  小岸壮二笑了。
  久保松君,你不知道我说了这些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他在心底默默说道。
  
  东方的亮光渐渐布满了整个天空,天色也渐渐亮了起来。
  小岸壮二和秀荣静静抬起头,看着已经隐隐现出形状的云彩,各自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在神户,小岸壮二看着久保松,这个与自己十年未见,却从小相互敬佩的关西天才,微笑着深深躬下了身子。
  “久保松君,今日一别,恐怕之后来日到了阴间再相会了。”小岸壮二轻声说道,“棋界就交给你了,我希望你我再次相会,是在一个遥远的日子,而不是这几年之间。”
  久保松惊魂未定,只是呆呆地看着小岸壮二,不知该如何回答。
  秀荣静静走到秀哉面前,低头看着这个跪坐在身前的弟子。
  “我以为你永远不会跪坐在我的墓碑之前,看来我猜错了。”秀荣笑着说,“听说你做了名人,这倒也不算坏消息,总算你没有败坏我本因坊家几百年的光荣,不枉我当年费尽心力,复兴坊门。”
  秀哉几十年没有再听到有人这样在自己面前高高在上地说话了,但此刻他却只感到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拜伏在这个人身下!
  “弟子田村保寿将全力保护本因坊,即使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秀哉微微躬下了身子——这个人就站在自己身前,秀哉再也无力维持自己的骄傲了。
  恍惚间,小岸壮二似乎感到自己又回到了少年时代,眼前那个待自己如亲兄弟的兄长静静地坐在地上。
  朦胧间,秀荣看到眼前的秀哉似乎仍然是过去那个瘦弱的少年,惊慌失措地跪倒在自己面前,不发一言。
  光阴似箭,逝者不可追啊。
  “今后我不会再出现在这里了。”小岸壮二和秀荣几乎在同一时刻,齐声说道,“我们阴间再见。”
  久保松和秀哉都猛然一惊。
  再看时,眼前只剩下一团浅浅的雾气,雾气消散后再不见人影。
  
  “他们说了?”座主在幕帘后轻声问道。
  “是”穷奇答道,“临走前他们将一切都告诉了世间的人。”
  “座主大人,毕竟二人手中还有最后的两局棋谱。”混沌说道,“是否先让他们写出棋谱,看看当世最强的少年棋手棋力几许?”
  “恐怕没有这个必要。”穷奇抢道,“他们已经变节,其心不随座主,即使真的要他们写出来,怎么能保证他们不在棋谱中做手脚?二位使者既然原本就是为了通风报信而离开阴间,过去他们所给出的棋谱恐怕都不可信!”
  “那岂不是要再花费时间去重新评估当世棋手?”混沌怒道。
  “堂下不得喧哗!”看到二人似乎要争执起来,左侧侍立的小童高声喊道。
  听到小童的声音,二人立刻安静了下来。
  幕帘后传来了座主轻轻拔弄折扇的声音,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
  “不用看那两局棋谱了。”座主威严地说道,“我有新的办法评估当世棋手的棋力。”
  “那么,还需要二位使者上山吗?”穷奇问道。
  幕帘后传来了折扇猛然合上的一声清脆的响动声。
  “不必。”座主斩钉截铁地说道。
  
  古堡山下,两片雾霭弥散开来。
  待雾霭散尽,一位老者和一个年轻人互相恭敬地行了一礼。
  “常听闻家师说起师祖,棋艺精妙绝伦,在当世无敌于天下。想不到今日竟能与师祖相见,荣幸之至。”小岸壮二恭敬地说道。
  “我听说田村保寿收过一个好徒弟,今日一见,果然是一表人才。田村保寿眼光不错,你若不是年纪轻轻便离开世间,恐怕如今座主要面对一个强敌了。”秀荣笑道。
  施完礼,二人一同向着山顶走去。
  “我原以为您是真的要与当世棋士为敌,因此才一直不敢与您互通消息。”小岸壮二说道。
  秀荣哈哈大笑:“我也是。我临走前已经找到了能拯救棋界之人,此行总算了无遗憾了。”
  小岸壮二也大笑起来:“我也是……”
  三个字,却让二人都如同听到了什么绝世趣闻一般乐得前仰后合。
  二人一边走一边笑着,如同两个疯子。笑声在山间如波纹般荡漾着,全然感觉不到一丝死亡的气息。
  “悠然一子落于天!”秀荣突然仰首看着已经夜色已褪的天际,高声喊道。
  天上的云彩幻化,影影绰绰,犹如黑子白子一般。
  “日月星辰胜负间!”小岸壮二随即跟着如唱和一般,对着苍天喊道。
  东方已缓缓升起的太阳将光泽镀在了二人身上,使得二人看上去好似镶了金边。
  “生生死死何足虑?”秀荣对天吼道。
  “烂柯一局三千年!”小岸壮二仰首长啸。
  紧接着是狂放的笑声,声音在山间久久不散,似乎草木都为之侧耳。
  隐隐地,二人的脚底升起一丝丝淡淡的雾霭。雾气缓缓向二人的身上蔓延开来。
  他们能感觉得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慢慢化作一片虚无,一切似乎又要回归到他们熟悉的万籁俱寂当中去了。
  第一次体会这种感觉的时候,他们都很恐惧。但是这次,两人一点也不感到惊慌了。
  “小岸壮二,到了阴间我们好好对弈一局吧!”秀荣笑道。
  “弟子愿与师祖来一次十番棋!”小岸壮二笑着说。
  二人对面而立,互相挺直了身子。静静地,二人微微躬下身子,互相向对方郑重地行了一礼。
  “请多指教!”二人齐声向对方说道。
  雾气很快没过了二人的头顶。待雾气散尽,山间什么也没有,似乎从未有人来过,也从未有人离开……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9 14:44

第二章 求战


  

一 高部道平


  
  二月底,日本关西,岛根县西北的海边。
  虽然时值正午,但是这片海滩却不见什么人影。毕竟,旅游的季节还没有到,而这片海滩也不是什么渔船出没的港口,这个时节便显得人迹罕至了。
  然而,海浪声中间,却夹杂着悠扬的笛声。
  这不是普通的笛声,而是如战场上的战鼓一般。笛声时高时低,忽快忽慢,时而如千军万马,时而又如涓涓细流,音韵起伏令人陶醉。
  海浪声似乎也在为这笛声伴奏,声音忽高忽低,如战场上的喊杀之声,听得人胆战心惊。
  音韵突急,那是两军交战,刀光剑影;旋律骤缓,那是鸣金收兵,两军战士喘着粗气遥遥相望;奇音乍起,那是突现伏兵,神兵天降;萧瑟之声,那是战事已定,漫漫黄沙尸横遍野……
  吹笛的是一个穿着古旧长袍的俊美男子,站在海滩边一块大的礁石旁,微闭着双目,静静品味着自己吹奏出的动人旋律。一曲吹毕,吹笛人缓缓睁开双目,静静望着远方平静的海面,微微扬起了嘴角。
  眼前海浪起伏,仿若一片山呼海啸般的欢呼之声。
  他的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个人鼓掌的声音——声音显得十分孤单,却如同在无人的沙滩上独自嬉戏着的孩子一般轻快。
  吹笛人转过身,看到一个穿着风衣的男子笑着向自己走来。
  “精彩的旋律。”男子赞美道,“想不到这小小的岛根县竟潜藏着阁下这样的蛟龙。”
  吹笛人得意地笑了,他微微向迎面走来的男子鞠了一躬,以示感谢。
  “多谢夸奖。”吹笛人笑着说,“刚才献丑了,如有打扰请恕罪。”
  男子笑着摇了摇头:“如此气势雄壮的笛声,怎么称得上打扰。未请教,先生高姓大名?”
  吹笛人微微皱了皱眉头,看着眼前这个穿风衣的陌生男子,似乎稍稍有了些戒心:“岛根县无名小卒而已,姓名不足挂齿。”
  看到对方的推辞,男子似乎感觉到了自己可能失礼于人了,于是微微行礼致歉:“在下高部道平,东京人士,偶然来到关西,巧遇先生在海边吹笛,一时好奇,请勿见怪。”
  高部道平?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
  吹笛人审视着眼前这个陌生的东京人:“阁下因何故来岛根县?”
  “解谜。”高部道平笑着答道。
  吹笛人有些困惑。
  “您可曾听说过有一位蒙面棋手在这里出现过的事情?”高部道平接着说道,眉宇间突然猛地添上了几分无奈。
  吹笛人稍稍一愣,随后却笑了:“坊间传言而已,阁下当真了?”
  “不是传言,一切都是真的。”高部道平收起了笑容。
  吹笛人却轻佻地笑着:“何以见得?”
  “我认识一个和蒙面棋手交过手的人。”高部道平低声说道,“我几个月前找到了他,但他已经神志不清了。由此我肯定蒙面棋手是真实存在的,而且他的棋力高强得令人难以置信。这几个月,我一直试图找到那个蒙面棋手,我几乎把整个日本走遍了,期间还先后去了一趟朝鲜和中国。我发现这个棋手只在日本的几个城市间出现过,而他最早的一次出现,就在这里。”
  高部道平指着脚下,低声对吹笛人说道:“就在岛根县。”
  吹笛人却丝毫不以为意,仍旧笑着:“所以你就追到了岛根县?”
  高部道平点了点头:“我一定要找到这个人!”
  “找到了又如何?”吹笛人笑道。
  “找到他,然后与他对弈一局。”
  “仅此而已?”吹笛人忍不住笑出了声音,“你花了几个月时间,找到岛根县,最后就是为了和他下局棋?”
  高部道平皱着眉头,低下头:“若他真的如传闻中那么厉害,我想拜他为师。”
  海浪声突然轰鸣起来,如同一阵雷击一般。强劲的浪花打在礁石上,似乎礁石也为之一震。
  吹笛人的笑容凝固了,他静静地看着高部道平,沉默半晌。
  “阁下究竟是何人?”吹笛人问道。
  “一个棋手。”高部道平答道,“我过去在东京棋正社,雁金准一先生那里谋生。”
  “东京棋正社?”吹笛人静静回味着这个名字,“我似乎对此也有耳闻。雁金准一先生,是前代名人本因坊秀荣门下得意的弟子,是吗?”
  高部道平微微点头,笑而不答。
  “这几个月,阁下东奔西走,大概也就没时间再回棋正社了吧。”吹笛人问道,“这几个月来靠什么为生呢?”
  高部道平苦笑了起来:“唯凭棋艺与人赌棋,赚得少许钱财作为路费。”
  “哦?”吹笛人似乎突然来了兴致,“阁下不怕输吗?”
  “坊间棋手,未经过正规训练,棋力有限。高部道平虽非当世第一高手,但应付坊间豪强,尚有余力。”
  吹笛人的兴致越来越高了:“这么说来,阁下本是一名职业棋手?可据我所知,职业棋手似乎是不允许参与坊间赌棋赛的。”
  高部道平笑得更苦了:“生计所迫,别无他法。昔日本因坊家主秀甫落难关西之时,也曾经化名参加坊间赌棋以求生计,并非我们有意相欺,实在是迫不得已啊。”
  吹笛人竟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高部道平羞愧难当,恨不能钻到地底躲起来。
  “敢问高部先生,现在身上钱财还剩多少?”吹笛人笑道。
  高部道平微微叹了一口气:“不瞒先生,只够我和与我同行的那位好友付三日的店钱。”
  “那高部先生还不赶紧去赌棋求生计?”吹笛人笑着调侃道。
  高部道平却紧紧皱起了眉头:“岛根县不比东京、神户、大阪、京都这些棋界重镇,并非每日都有大彩头的赌棋赛。这两天我在岛根县四处打探,也找不到有人赛棋。”
  看到高部道平满面愁容,吹笛人将笛子收了起来,笑着说道:“一曲笛声引得高部先生与我攀谈甚久,也算是一场缘分,不如就由我出手解了高部先生的燃眉之急吧。”
  高部道平微微一惊,期待地看向眼前的吹笛人。
  “我虽然是岛根县的一个无名小卒,但自幼也跟人学了些棋艺,略知道些棋理,只是棋力平平。难得遇到高部先生这样的东京高手,不如我就以一日店钱为彩,每日与先生对弈一局,待先生取胜,名正言顺取走这彩头作店钱,如何?”
  高部道平却面露难色:“我与阁下萍水相逢,今日却要阁下解囊相助,高部道平实在惭愧。”
  吹笛人却豪爽地笑了起来:“先生不必推辞,就当是给我指导数日,我替先生付店钱做酬劳了吧。”
  “多谢阁下相救。”高部道平向吹笛人恭敬地行了一礼,“我与我的朋友所住的旅馆内有一张棋座,请先生与我同去吧……”
  
  “老板,那个东京人回来了,好像还带了一个人回来。”旅馆的店员对老板低声说道。
  “那人有钱吗?”
  “穿着个破长袍,不像有钱人……”
  老板厌恶地朝旅馆门口看了一眼:“如果他还要一间房,你告诉他,要先付一个星期的押金,否则别让他进门。”
  “他们看起来不是来住店的,他们一来就跑到棋座旁边坐着了,好像要下棋……”
  “去看着点,别让他们把棋座刮花了,又要花钱买新的……”老板吩咐道,“再让人去楼上那个东京人的房间看看,别让呆在房间里的那个疯子再跑出来,会吓着别的客人的……”
  店员应了一声,赶紧跑回旅馆大堂去了。
  也不知道是倒了什么霉了,怎么碰上个带疯子一起住店的穷光蛋。老板在心底暗暗叹道。
  
  “不知先生棋力几许,需要我让几子?”高部道平轻声问道。
  吹笛人却放肆地笑了起来:“不必让子,分先对弈吧,反正胜负也无悬念,若万一让子输给了我岂不是还要输一日店钱给我?”
  高部道平一愣,紧接着也微微地笑了笑:“那么,请先生执黑吧。明日再对弈之时,换我执黑棋,再往后以此类推,算作是分先对弈吧。”
  吹笛人笑着点了点头:“对弈起来我可是会倾尽全力的,请高部先生多指教了。”
  高部道平也一躬身:“请多指教。”
  话音刚起,黑子已落。吹笛人似乎毫不考虑,只等高部道平落子。
  右上角,小目。
  高部道平微微颔首,也取出一粒白子,静静地落在棋盘之上——左上角,小目。
  两侧小目位的两支黑军遥遥相对,却丝毫不见杀气,似乎两军正拱手作揖,相视而拜。
  吹笛人笑着又取出一粒黑子,落在了右下角小目上,两支黑军对着两个不同的方向,各自远远地护住彼此的破绽,为自己留下退路和进攻的余地。高部道平再次颔首,这个吹笛人的棋路看起来似乎很正,略通棋理只怕是自谦之言。
  高部道平也在左下角错向小目的位置上落下一子,两侧黑白二军棋型一模一样,看上去一团和气。
  “高部先生,我先得罪了。”吹笛人笑道。只见他取出一粒黑子,直奔白军小目留下的空当而去——挂角!
  这原本也是常理,棋盘上的胜负从来如此。这粒奔袭向白军的黑子,竟也似乎是笑着奔驰过来,向白军行礼作揖的。
  高部道平不愿早早吃尽恩人的棋,于是挥军转向,避开黑军锋芒,朝另一侧展开阵势。
  吹笛人却暗暗笑了。
  双方划定疆界,黑军又向白军奔袭而来,再攻向白军另一支小目阵地而来。
  高部道平令旗一挥,白军再度避战,远远地向另一侧展开阵势。
  高部道平,战场上哪有靠逃跑打得赢的仗?
  吹笛人继续向白军紧紧逼去,白军一退再退,很快就让黑军在整张棋盘上飞速扩张开来。黑军肆无忌惮,在棋盘上任意奔掠,白军只缩在边角的堡垒中,静静看着黑军在战场上挥舞着战刀,豪放地将几乎整张棋盘纳入自己的阵内。
  似乎礼让够了。高部道平在心底暗暗说道。
  白军封住了自己阵营的最后一个漏洞,随即全军听命,默默取出了藏在袖口中的利刃,只待主帅军令。
  高部道平轻轻取出一粒白子,缓缓落入到那片浩大的军阵之中。
  棋子与棋盘之间发出一声清脆地撞击声。
  “攻!”白军从天而降,低声喊道。
  吹笛人却笑着看向高部道平的这支奇袭之军。
  终于动手了,高部道平。吹笛人在心底暗暗说道,可是你真的有本事破我的天罗地网吗?
  黑军毫不慌乱,战马止蹄,兵刃转向,从四面八方对着阵中奇袭而来的一粒白棋孤军虎视眈眈。孤军横刀立马,静静平稳着气息,静待黑军的攻击。
  “杀!”
  一支黑军从天而降,竟紧紧贴住了白军,如影子一般!
  高部道平微微一惊——对方竟不给白棋任何空间,一上来便贴身肉搏,力求将白军赶尽杀绝?
  黑军大将紧随白军,不待白军立足便挥刀猛砍下来。白军大将架住敌将蛮刀,心中稍稍慌乱一阵。但不过一支敌军而已,胜败不足以定。对方竟一开战事便贴身肉搏,便是要拼出你死我活不可!
  既然敌军送上门来,大可取下敌将人头,吞下此军以立军阵!
  高部道平不作犹豫,取出白子奋力与黑军绞斗起来。吹笛人心底暗笑,也毫不惊慌,立刻率黑军以攻对攻。
  棋盘中央好一番龙争虎斗,两军纠缠在一起,互试杀招,火光四溅!
  高部道平自幼学棋,更是曾求师于本因坊,又与雁金准一这样以算路精深著称的顶尖高手切磋多年,攻杀之法自然是了然于心。只见棋盘之上白军左冲右突,骁勇无比,黑军几次设防,竟都无力抵挡!
  眼见白军再黑阵内生龙活虎,黑军几度举起屠刀都被白军奋力挡下,似乎就要在黑阵内活出一条巨龙来,吹笛人默默沉思了起来。
  高部道平棋力果然不弱,绝非一般坊间棋手可比。吹笛人感到自己冒然与高部道平展开混战是过于轻敌了,这样无礼的招法在高部道平这等高手眼中自然尽是破绽。
  此时黑军的浩瀚军阵已经被白军冲击得七零八落,而远远地在防线上还留着空隙,随时可能让白军就此冲出。阵内四处都是被打散的黑军败将,沉重地喘着粗气,静静等待着援军。
  四面楚歌,形势危急。
  吹笛人默默闭上眼睛,片刻之后,再睁开双目,他的眼神突然变得极其锐利,如刀刃一般!
  善战者,制人而不制于人!
  吹笛人取出一粒黑子,黑军全军再度转向,刀口又全部面向了边角的白军!
  吹笛人落子,黑军转向向白军边角攻去!
  “冲!”黑军全军得令,怒目看向层层堡垒中的白阵。
  高部道平困惑不解。白军边角防守已十分稳固,只要正常应对必然不会遭遇危机。莫非是吹笛人棋力不济,看不出这点?或者是对手已经在准备认输了?
  高部道平不敢怠慢,谨慎地应对起黑军的进攻。
  黑军一次次向白阵冲击而去,白军则处处设防,谨慎以对。两军交锋数次,黑军竟不能突入白阵分毫!
  黑军重兵喘着粗气,绝望地看着厚厚的白壁,悲壮地仰天长啸。
  然而,吹笛人却丝毫不感到惊慌——相反,他的眼中竟流露出自信的神色!
  看起来似乎是黑军在不顾一切地向白阵发起轮番冲击,但是白阵必须自保,否则将全军覆没。也就是说,在黑军进攻的过程当中,白军的每一次行动都在黑军的预料之中。经过一连串的攻击,黑白两军在边角已经划定疆界,大军镇守的双方边界已经密不透风。
  这同时也就意味着,黑军边界的漏洞已经全部被堵住了,白军再也没有趁乱杀入黑阵的可能!
  接下来,只需要屠掉黑阵内的白军巨龙就可以了。
  白军在黑阵内仰首而立,威风凛凛。然而,他似乎并没有发现自己身上存有致命的破绽!
  黑军再度转向,从四面八方虎视眈眈地看向白军。
  “断!”
  黑军猛然攻向白军,在一个并不起眼的位置将一条白军巨龙断作两截。
  若让黑军就此断开,惨遭腰斩的白军巨龙将分别遭到吞吃。只不过,高部道平似乎对此毫不在意——这个断点他早就注意到了。
  白军张开獠牙,将这粒断开白龙的棋子咬在了口中,一旦他敢轻举妄动便将他吃下。如此一来,黑军是否就将缴械投降了?
  还远远没有结束呢,高部道平。
  黑军再度强攻,又围绕着白军的另一处断点展开了攻势。高部道平不敢怠慢,又按照早已计划定的方案将黑军的攻击打退。随后,黑军又如鬼魅一般,找出了白军新的弱点进行攻击。高部道平疲于应付,但他隐隐感觉到了不安。
  黑军几乎尸横遍野,但白军也被黑军神出鬼没的袭击惊得草木皆兵。
  时机到了!
  “灭!”一粒黑军带着吹笛人的呵斥,从天而降。
  高部道平再看去,不禁大惊失色!
  已经几乎战死的层层黑军在这支援兵的号召之下,竟突然起死回生!再看向白军巨龙,尽管单次的攻击都被奋勇挡回,但数次进攻之后,黑军四处散布的死子却恰好将白阵冲出了一个无法防御的断点——白龙被断杀了!
  高部道平惊讶得目瞪口呆。回想着之前现在外围做准备,再从内部神不知鬼不觉地造出了精妙的缺口,整套招法一气呵成,天衣无缝!眼前这个对手根本不是一个略知棋理的坊间棋手,分明就是一个顶尖高手!
  “哎呀,高部先生……”吹笛人一子落毕,略作惊慌地看向高部道平,“刚才一时杀得兴起,不小心将先生胜了,这一日店钱反而是先生输给我了……”
  高部道平一惊,抬起头看着吹笛人,久久未能回过神来。
  吹笛人笑了笑,紧接着却突然以锐利的眼神看向高部道平:“想不想把输掉的店钱赢回去?”
  
  “快来帮忙!”一个店员拼命堵着一个房间的大门,惊慌地冲着远处的另一名店员喊道,“那个疯子又要跑出来啦!”
  话音刚落,像是在解释这句话似的,门的另一侧响起了沉重的撞击声,似乎是有人在用力地敲着大门。
  另一名店员慌忙赶过来,也堵住了门口:“千万别再让他跑出来了!”
  撞击声一声又一声地响着,伴着门的颤抖。
  两名店员丝毫不敢怠慢,奋力顶着大门。
  而在门的另一侧,井上孝平被堵在门内,但他却丝毫不觉惊慌。
  房间的窗户被打开了,一根绳子系在窗台上,另一头却被抛到窗外,直落到旅馆楼下的院子里。
  井上孝平举起枕头,猛地向门板扔过去。
  又是一声沉闷的撞击声,门外传来了两个店员慌张的喊声:“千万别让他跑出来!撑住!”
  “嘿嘿,傻子……”井上孝平痴痴地笑着,顺着窗台上的绳子向楼下爬去。被蒙在鼓里的两个店员还在全力顶住门板,完全没有感觉到井上孝平早已离开了。
  爬到了楼下,井上孝平呆呆地四下张望,想找点东西吃。他迈着笨拙的步子,竟从院子绕到了旅馆正门去了。看到眼前有一家旅馆大门,他傻傻地笑了笑,径直朝着门内走了进去——从窗户爬下,绕了一圈,又从正门走进去了。
  然而,刚走进大门,井上孝平却看到眼前有两个人正在对弈。其中正在冥思苦想,似乎陷入了苦战的那个,正是几个月来带着井上孝平到处奔走的高部道平。
  高部道平,有钱,有吃的……
  井上孝平正要跑过去招高部道平讨饭吃,无意间却瞥向了高部道平正在对局的对手。
  那是一个面容极其英武,穿着长袍的男子。
  这张脸,似乎让井上孝平想起了什么……
  突然,井上孝平被一股无法形容的恐惧感击中,他几乎歇斯底里地哭喊起来!
  突然爆发出的哭喊声让高部道平和吹笛人都猛然一惊。井上孝平突然冲过来,猛地将满盘的棋子全都抹掉,四散的棋子在地板上发出一阵稀稀拉拉的撞击之声,似乎散乱的脚步声一般。紧接着井上孝平如同被吓坏了的孩子一般,躲到了高部道平的身后。高部道平一时间不知所措,但紧接着却突然警觉起来,以难以置信的眼神再次看向眼前这个吹笛的高手!
  井上孝平,莫非你想告诉我……
  吹笛人却微笑着,似乎毫不惊慌。
  “高部先生,看来我们的对局无法进行下去了。”吹笛人笑道,“但你若想再找我决胜负,请明日此时到我们今天相遇的那片海滩来吧——你还欠我一日的店钱呢。”
  吹笛人突然高声笑了起来,笑声肆无忌惮。他起身迈步,向旅馆门外走去。
  高部道平愣在原地,不知所措。井上孝平躲在高部道平身后,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是他?
  
  岛根县西北一座荒无人烟的山间,雾气弥漫着。
  “你的斗笠呢?”一个蒙面人静静地问道。
  正被他责问的是穷奇。穷奇笑着,正要伸手从长袍内取出斗笠,却又被对方的话打断了。
  “你若再这样一意孤行,座主迟早会发现的。”
  穷奇笑着摇了摇头:“谢梼杌大人提醒。”
  “看来你找到新的猎物了?”这个被称为梼杌的人问道。
  山下是午后的岛根县,半座城市都尽收眼底。
  穷奇却诡异地笑了。
  “我们有必要找一个新的使者,不是吗?”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9 14:45

二 回到东京的少年


  
  “木谷君,东京的棋手真的都很强吗?”松本佑二低声问道,声音小得几乎要被火车的声音盖过去。
  木谷实被问得不知所措,真有些哭笑不得。一旁的美春却被松本佑二心神不宁的表情逗乐了,背过身捂着嘴咯咯地笑着。
  “东京也有刚入段的棋手。”木谷实说道,“不管在关西还是在东京,同段位的棋手棋力应当也差不了太多吧。”
  “可是我听说东京有些坊间棋手的棋力都可以胜过关西的职业棋手了,不知道是真是假……”松本佑二紧张地玩弄着自己的手指头,两腿不断地抖动着。
  “那些只是陈旧的传言而已。”一旁的高川格笑着说道,“只是因为那个关于‘因硕初段’的传言,让很多人都以为关西棋手的段位不如东京有说服力,其实现在大家都是靠手合赛升段的,久保松先生不就证明了关西段位在东京也是很有竞争力的嘛。”
  所谓因硕初段,是日本棋界流传的一个贬低关西棋手的传闻。据说当年东京棋界四家之一的井上家十一世家主井上幻庵因硕,在东京与一代棋圣本因坊丈和争夺名人失败,于是辞去井上家家主之位,在日本四处游历,一次策划西渡中国失败,在海上漂了两天两夜才从九州岛回到日本,但身上一分钱也不剩了。为了凑足回东京的盘缠,幻庵因硕便以井上家家主之名,收取银两派发段位免状,不论来求免状的人棋力如何一律授于初段免状,终于凑足了钱财回东京去。这个故事在棋界流传很广,以至于“因硕初段”成了日本棋界的一个成语,专门形容名不副实的人物,而关西棋界也因为这个故事给人留下了段位不够分量的印象。
  自关西棋界兴起以来,东京棋界因其正统棋都的地位,对于关西棋手向来不屑一顾,于是自然而然地有了越来越多的关于关西棋手在东京难有竞争力的故事,直到久保松胜喜代在东京功成名就以及木谷实、桥本宇太郎等关西人威震东京棋界,才使得这样的说法渐渐消声灭迹了。尽管如此,东京棋手长期以来对东京以外棋手的歧视似乎仍然没有彻底散去。
  只不过,别人或许会在关西棋手面前大赞东京棋界如何虎虎生威、精彩异常,可木谷实也是关西人啊……
  看着松本佑二这个样子,木谷实又不好意思说东京棋界的好,可说坏话也违心,一时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其实东京棋界与关西棋界差别不大,都是大家在一起研究棋艺而已。”木谷实赶紧转移话题,“你到了东京也就知道了,也许在东京参加手合赛的时候你会误认为自己还在关西呢。”
  松本佑二却更加紧张了:“我以前可从没在东京参加过手合赛啊,万一输得太惨,岂不是丢人了……”
  这下子木谷实可更加哭笑不得了。
  “木谷君,教我几句东京话吧。”松本佑二恳求道,“我说话全是关西口音,别人一听就知道了。我不让别人知道我是关西人,这样就不给关西丢人了吧……”
  木谷实身后的美春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一旁的高川格和木谷实也忍不住捂着嘴乐起来了。
  松本佑二却一脸无辜:“高川格,你笑什么?你也是第一次来东京参加手合赛,你要是输得太惨了也会被人笑话的!”
  “只要自己施展所长,下出无愧于自己的棋,胜无可骄,败亦可喜啊。”高川格笑道,“久保松先生名为派我们几个代表关西棋界三巨头拜访濑越先生,顺便参加手合赛,其实他是想让我们在东京多受些磨炼,早日成才吧。松本君你这样的状态,下起棋来必定缩手缩脚,到时候岂不是要辜负了久保松先生一番心意?”
  “都是关西棋手,你竟然不帮我说话……”松本佑二有些气恼,于是他转过身朝向坐在另一个座位上的田中不二男,“田中君,你帮我说说话吧……”
  然而,田中不二男只是望着车窗外发呆,似乎刚才几个人的争论他一句也没听见。
  “田中君?”松本佑二提高音量,又喊了一声。
  田中不二男仍然毫无反应,让松本佑二一时不知所措。
  原本正在谈笑的木谷实和高川格一时也莫名其妙了。
  过去田中不二男也是个孩子气的人,怎么现在突然深沉起来了?
  高川格伸出手,轻轻拍了拍田中不二男的肩膀:“田中君?”
  田中不二男一惊,这才反应过来:“怎么?”
  “你在想什么呢?”松本佑二诧异地问道。
  田中不二男的脸阴沉着,完全不像平常的他。这表情让众人也跟着一起压抑了起来。
  “我觉得久保松师父是在赶我们走。”田中低声说道。
  几个人微微一愣。
  “怎么会呢?”高川格笑道,“久保松先生是想让我们在东京多见见世面啊。”
  “以前久保松师父让我们离开神户去见世面之前,都会召集我们传授一些他新创的招法,让我们去与别的棋手对弈试验。”田中说道,“但这次,似乎是突然做出了决定,急匆匆地让我们出发了……”
  “机会难得嘛。”松本佑二笑道,“也许久保松先生也是临时决定的呢?”
  “不是这么简单!”田中不二男认真地说道,这股认真的劲头把松本佑二吓了一跳,“昨天晚上,我收拾东西之后,去拜访了师父,准备向师父辞行。刚到房间门外,我就听到师父在哭!”
  在哭?
  众人面面相觑。
  “也许是听错了吧。”木谷实说道,“关西刚刚结束了一场大乱,久保松先生应该如释重负才对啊。”
  “我进了房间之后,看到师父的眼圈是红的。”田中打断了木谷实的话,低声说道,“我问师父为什么哭,师父却坚持说我听错了……”
  众人沉默了,气氛再没有活跃起来。
  
  濑越宪作静静看着久保松写的信,沉默不语。
  在他的身前,刚刚回到东京的木谷实,以及代表关西三巨头来到东京的三位少年棋手端正地坐着,松本佑二还紧张地攥住了衣角。
  在濑越宪作身边,桥本宇太郎静静地等待着濑越宪作的指示。
  然而,濑越宪作看完了信,却只是皱着眉头放下了信,仍旧一脸困惑不解。
  “你们临走的时候,久保松先生什么也没有交代?”濑越宪作问道。
  “师父说,要我们在东京好好历练自己,早成大器。”田中不二男说道。
  然而,濑越宪作却丝毫也没有感到恍悟,这似乎并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师父,久保松先生在信上写了些什么?”桥本宇太郎低声问道。
  濑越宪作深深吸了一口气:“久保松先生已经知道蒙面棋手不止一人,而是一个组织。他告诉我还会有更强的蒙面棋手还来挑战,要我抓紧时间在东京尽可能多地动员顶尖棋手以备战。”
  这个内容,即使是负责送信的木谷实等人也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久保松先生这么说似乎没有根据吧。”高川格狐疑地说道,“毕竟蒙面棋手在关西已经不战而败……”
  “你们有没有击败过那个蒙面棋手?”濑越宪作抢过了高川格的话,“在棋盘上,真正地击败他?”
  四人互相看了看,纷纷低下了头。
  濑越宪作在心中微微思索了一下:“木谷实,你与蒙面棋手交过手吗?”
  木谷实微微摇了摇头:“没有。”
  那夜与蒙面棋手交战之后,久保松找到了正在为美春的苏醒喜极而泣的木谷实,希望他将那夜与蒙面棋手交战的事情隐瞒下来,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木谷实能够理解久保松的意图——如果棋界的对手是这样一个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人,不要让太多人知道这一点比较好,这件事必须保密。
  “既然如此,久保松先生怎么得出这些结论的?”濑越宪作狐疑不解,“他可是一个精细的人,不会妄作猜测的……除非……”
  众人都静静等待着濑越宪作的猜测,却只发现濑越宪作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除非,久保松觉得他所知道的那个事实,已经远远超出了我们所能接受的范围。”
  濑越宪作低沉的语气,让所有人陷入了沉思。
  难道久保松师父就是因为这个而哭的?田中不二男忍不住想道,他不知不觉紧紧地握住了拳头。
  “我相信久保松的判断,既然他说这个对手很可怕,我们就要随时准备迎战。”濑越宪作说道,“吴清源与蒙面棋手交过手了。”
  木谷实微微一惊,但表情仍然不变,没有将情绪表现出来。与他一样,身边的几个人也纷纷有些诧异的情绪。
  “他见过那个蒙面棋手的真实相貌,据说是一个面目很威严的老者。”濑越宪作继续说道,“我看了他与蒙面棋手的棋局,两人战成和棋。那一局吴清源的发挥十分精妙,但对手竟然能保住一个和棋,他的棋力深不可测。按照久保松的说法,这只是其中一个蒙面棋手而已。看来我们今后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众人微微点头,默不作声。
  “桥本。”濑越宪作转过身对桥本宇太郎说道,“给几位客人安排住处吧。”
  桥本宇太郎微微欠身:“是。”
  “对了,木谷实。”濑越宪作突然想起了重要的事情,“铃木为次郎在家中等你……”
  
  吴清源打开家门的时候,看到的却是几张陌生的面孔。
  “你就是吴清源?”一个比吴清源还要年少的孩子傲慢地看着他。
  吴清源满腹狐疑,不知所措:“请问,你们是……”
  一旁稍稍年长一些,满脸斯文的少年恭敬地向吴清源行了一礼:“我们是关西来的棋手,我叫做高川格,这位是田中不二男,这位是松本佑二。”
  高川格分别向吴清源介绍了二人。吴清源对关西棋界并不了解,但知道师兄桥本宇太郎和好友木谷实都是关西人,猜想这些人必定是桥本师兄或者木谷实的朋友吧。
  “不知几位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吴清源问道。
  田中不二男抢到高川格身前:“听说你曾经和蒙面棋手下过棋?”
  原来是这件事……
  “应当没错,只是那位老先生当时并未蒙着面纱。”吴清源笑道。
  “我们三个都和蒙面棋手下过棋。”田中不二男不无得意地说道,但是看了看松本佑二,立刻又改了口,“不是,是我和高川格下过。”
  “我也差一点就和蒙面棋手交手了!”松本佑二抢着说道,“就差一点而已……”
  “我们想来了解一下更多的事情。”高川格友好地说道,“我们想知道,那个棋手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吴清源微微一愣,随即又笑了起来:“进屋来说吧,我给你们把那局棋摆出来……”
  
  铃木为次郎在棋座旁静静地端坐着,如同一尊塑像一般。
  眼前的棋盘被擦拭得一尘不染,棋盒静静地放在棋盘两侧,黑子白子闪动着灵动的光泽。
  铃木为次郎的双眼微微闭着,如同在等待一个强大的对手。
  “师父,我回来了。”门外传来了木谷实的声音。
  到了……
  铃木为次郎微微睁开了双眼,眼神锐利而执着。
  “进来。”
  木谷实轻轻地推开门,看到师父正跪坐在棋盘边,身上披着重大比赛时才穿的华美和服。他明白了师父的用意,于是静静地合上门,坐到了铃木为次郎对面的座位上。
  “好久不见,师父别来无恙……”木谷实恭敬地向铃木为次郎施了一礼。
  铃木为次郎却只是冷峻地看着木谷实。
  “把你的手伸出来。”铃木为次郎淡淡地说道。
  木谷实微微起身,缓缓伸出了右手,摆到了师父的眼前。
  一只如女子般纤细的手,手指白皙而修长。指甲被精细地修剪过了,指缝间是一片祥和的米白色。食指和中指上厚厚的老茧,却似乎是这件精美雕修过的艺术品上唯一的瑕疵,显得十分刺眼。
  铃木为次郎微微点了点头。
  “我一直担心你去了关西会忘记了自己的身份。”铃木为次郎轻声说道,“看来你没有让我失望。你要记住,我们是棋手,视棋道如同生命。我们的手是用来握棋子的,手对我们而言就如同武士的剑、猎人的弓一般。我们要时刻照顾好这双手。”
  “谨遵师父教诲。”木谷实答道。
  “在关西,你的棋艺是否荒废了?”
  “弟子不敢,在关西弟子仍然日夜练习棋艺,不敢有丝毫怠慢。”木谷实恭敬地回答。
  “对弈一局吧。”铃木为次郎挺直了身子,准备迎战强敌一般,“让我看看你棋力有没有退步。”
  二人各自微微向对方行了一礼。
  “请多指教。”二人几乎同时说道。
  落子之声随之传来,静静地在房间里如波纹般散开。
  两人面对着棋盘,目光如炬,举手投足都仿若是同一个人在棋盘两侧对弈。
  棋盘之上,双方的阵势渐渐展开,木谷实的黑棋如膨胀开的铁壁一般,铃木为次郎的白棋仿佛一支支锐利的长枪。棋至中盘,白军的长矛与黑军的坚盾终于展开了激战,一场攻守之间的精妙对抗就此展开。铃木为次郎对着木谷实厚厚的黑军防线一次又一次地散放鬼手妙招,一招一式都尽显大师风范,气势恢宏而又精巧异常。木谷实步步长考,不敢怠慢,一分一毫地揣摩师父的用意,小心翼翼地应对白军的每一次进攻,随时伺机反击。
  师父的棋仍旧如此犀利,不愧是当年在东京棋界横扫一方的霸主。木谷实忍不住叹道。
  军阵严整牢不可破,堪称名人之才,将来必成大器。铃木为次郎在心底赞叹着,但他也时不时微微皱了皱眉头,只感到木谷实的棋似乎有些奇怪……
  两人的脸上却都静如止水,房间里静得只听得到落子的声音。
  棋盘上战火纷飞,棋盘外却寂静无声,恍如两个世界在这里被连接了起来一般……
  时间在这寂静之中似乎加快了脚步,日月星辰光影变幻。
  转眼已是深夜,铃木为次郎落下了最后一粒棋子。
  “结束了……”铃木为次郎低声说道。
  木谷实微微点头。
  “多谢指教。”二人几乎齐声说道。
  通算全盘,木谷实顶住了师父无孔不入的攻势,终于守住了两目的微弱优势。
  执黑仅以两目险胜,木谷实不得不在内心感慨师父的棋宝刀未老,仍旧是当世最顶尖的高手之一。
  “两目。”铃木为次郎很快也算清了最后的差距,眼中锐利的神色终于松弛了下来,化作了慈父般的关爱,“下得不错,木谷实。棋招之间找不出丝毫破绽,棋型厚重而不笨拙,攻守之间虽略显保守,但已有大师风范。你在关西果然没有荒废棋艺,师父很欣慰。”
  木谷实恭敬地朝铃木为次郎再行一礼。
  “关西之行辛苦吗?”铃木为次郎和蔼地问道。
  “久保松先生安排得十分周到,弟子此行十分顺利。”
  铃木为次郎的脸上却掠过了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疑惑。
  “没有出过什么意外?”
  “谢师父担心,一切平安,没有差错。”
  铃木为次郎沉吟片刻。
  “木谷实,你撒谎了。”铃木为次郎低声说道。
  木谷实猛然一惊!
  “人的嘴可以撒谎,但下出的棋撒不了谎。”铃木为次郎冷冷地说道,“你刚才的棋弈得小心翼翼,步步为营,一招一式都不敢越雷池一步。若是过去,你不会这样小心,即使对手是我。你在关西必定是与一个棋力惊人的高手对弈过一局,他利用你的贪功冒进将你的棋击破,所以你才会猛然开始审视自己的对局,对自己的每一招棋患得患失!”
  木谷实心中大骇,却也暗暗叹服,师父对棋的研究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只是,这个秘密不可以被别人知道,即使是自己的师父也不行——这是久保松先生临行前的交代,毕竟知道的人越多,就越容易造成不必要的恐慌,而强敌就近在眼前了。
  木谷实默不作声,静静等待着铃木为次郎的责问,既不反驳,也不失礼,只是默默底着头。
  铃木为次郎等不到木谷实的回答,微微叹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你在关西遇到了什么,也不打算问得一清二楚。”铃木为次郎低声说道,“但我希望你记住,你所追求的棋道是什么。”
  木谷实一愣,微微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师父——一张慈父般的面孔,此刻却显得异常高大。
  “师父,我……”木谷实想要辩白什么,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铃木为次郎却微微抬起了手,止住了木谷实的话头。
  “我说过,我不打算知道你在关西遇到了什么。”铃木为次郎轻声说道,“不论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也不论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总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我们是棋手,这点永远不会变;我们的棋就在我们手指间,这点永远不会变;棋手是棋如同生命,这点永远不会变。不论世道如何变幻,你只要记住这些永远不变的事情就足够了。”
  木谷实默默颔首。
  “偶遇强敌,便不敢施展自己的锐气,将棋下得老气横秋,这不是我教你的棋道。”铃木为次郎突然严厉地说道,“木谷实,告诉我,我教你的棋道是什么样的?”
  “棋局的胜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下出无愧于心的棋!”木谷实毫不迟疑地说道。
  “要牢记着句话。”铃木为次郎看着木谷实,语重心长地说道,“不要再这样缩手缩脚地下棋,要跟随着你的心去下棋!”
  “谨遵师父教诲!”木谷实俯身拜倒在地上,语气坚定得如同落在棋盘上的棋子一般。
  
  “好精妙的棋。”高川格看着吴清源刚刚摆完的棋局,忍不住赞叹道。
  棋盘之上,黑子白子争斗方休,战事硝烟却似乎迟迟未能散尽。
  吴清源也微微点了点头:“这个老者不知道是何方高人,但他的棋实在是精妙异常,难以想象如此他有着高超的棋艺,却竟然不被世人所知。”
  高川格却笑着摇了摇头:“我并不是说蒙面棋手的棋精妙,我说的是吴君你啊……”
  取舍自如,借力打力,这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在棋艺修为上已经远在自己之上了。高川格在心底忍不住期待着能在手合赛上与吴清源交手了。
  吴清源稍稍一愣,随即又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哼,不过如此!”田中不二男却不服地撅起了嘴巴,“最后不也没能取胜,只捞得个和棋收场。”
  田中不二男看向松本佑二,指望着松本佑二能作为他的盟友帮他附和几句。然而,松本佑二却只是看着棋局,一语不发,像中了邪似地发傻。
  “松本?”田中不二男不快地喊了他一声,终于把他从恍惚的状态中拉了回来。
  松本佑二微微一晃,抬起头,看向了吴清源:“吴君,您也会参加东京的手合赛吗?”
  吴清源被问得莫名其妙,狐疑地点了点头。
  松本佑二突然绝望地看向田中不二男……
  “我想回关西去……”他几乎要哭出来了……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9 14:46

三 无解的诘棋


  
  日本棋院编辑室内如今一片忙碌,所有人都在为即将于下月初发行的《棋道》杂志做最后的排版和修订工作。
  安永一站在编辑室内,看着忙碌的众人,却微微叹了口气。
  按照往年的计划,春季大手合开战在即的这个时候,手合赛展望、各大新闻棋战的战报和重点棋手介绍几乎是不需要考虑的杂志重点内容,甚至今年春季大手合的重点棋手早在去年底就已经被确定了下来:吴清源是去年秋季大手合的冠军,又在名人胜负赛上将“不败名人”逼入苦战,再加上新闻棋战的精彩表现,这几乎是个天生的新闻人物。
  然而,蒙面棋手的横空出世打乱了一切既定的安排。这个神秘的高手突然出现,又突然销声匿迹,关于他的种种传闻更是层出不穷。即使在手合赛即将开战的现在,关于蒙面棋手的各种传说仍然是棋迷间最重要的话题。
  在这种情况下,作为日本棋院官方杂志的《棋道》无疑也就成为了日本棋院的发言人,全日本的棋迷都期待着这本杂志给出日本棋院对于蒙面人事件的看法。上一期杂志,日本棋院对于蒙面棋手的传闻语焉不详,模棱两可的态度已经使得日本棋迷对于棋院有了不满,若再不能给棋迷一个交代,恐怕蒙面棋手的事件会向着无法预料的方向发展下去。
  然而,身为日本棋院编辑总长兼《棋道》杂志主编的安永一却有着难言之隐。
  所有当事人对这件事全都三缄其口,安永一无法得到任何新闻素材,他甚至无法拼凑出一个完整的蒙面棋手的故事来。坊间传闻神乎其神,真假莫辨,安永一也不敢轻易将那样的故事写进《棋道》杂志中。
  安永一可以预想,这期杂志发行之后,又会有雪花般的不满信件朝着他这个日本棋院编辑总长袭来了。
  想到这里,安永一微微叹了口气。
  “安永一先生……”一个文员慌忙地向他跑来,“《读卖新闻》的正力松太郎社长在您的办公室等您!”
  正力松太郎?
  安永一微微一惊:正力松太郎这个人精明至极,他心底十分清楚独家新闻的重要性,因此他几乎从来不会给安永一透露任何一点新闻信息。正力松太郎身为蒙面人事件的重要参与者,安永一早就想找出办法从他那里套出些内容了。如今正力松太郎竟然亲自找上门来,这简直是安永一梦寐以求的事情!
  
  “正力社长,您怎么了?”看着拄着拐杖,走路一瘸一拐的正力松太郎,安永一狐疑地问道。
  然而正力松太郎却没有搭理他。他看着安永一桌子上厚厚的一叠书稿,微微扬起眉毛:“安永一先生在整理什么著作吗?”
  安永一笑着走到桌子前:“其实早在二月初就编好,本来已经要出版了,却碰上了突如其来的蒙面人事件,杂志社忙成了一团,出版的事情也就暂时耽误下来了。”
  “谁写的?”正力松太郎冷冷地问道。
  “棋院的木谷实君和吴清源君口述,由我记录整理的。”安永一笑着说道,“那还是今年新年的时候,我去拜访木谷实君,正好吴清源君也在。他们二人说起了他们各自在研究的全新战法,我听得入了迷,回来之后便赶紧将那些内容整理成文字,并取了一个名字,叫做《新布局法》。”
  正力松太郎静静站在不远处,面色越来越严峻。
  “这是一种全新的理论!”他轻轻抚着那一叠书稿,就像抚摸自己的孩子一样:“如果它出版了,它将彻底改变棋界的面貌,围棋将从此进入一个全新的时代!”
  “那么,请您不要出版它。”正力松太郎冷峻地说道。
  安永一猛然一惊,转过身,却发现正力松太郎一直用令人惊恐的冷酷眼神看着自己:“正力社长,我所属部门是日本棋院,并不是《读卖新闻》报社,您似乎没有权利命令我吧。您不要忘记了,《读卖新闻》组织的新闻棋战如果没有日本棋院的支持,您只能去棋正社找老雁金和坊间棋手对弈了!”
  正力松太郎却仍然只是冷冷地看着安永一,似乎毫不畏惧安永一缺乏底气的威胁:“你以为我是为了《读卖新闻》才这么说的?”
  安永一愣住了。
  正力松太郎微微低下了头,似乎稍稍有一丝惊恐:“我今天来,是有样东西想要交给您。”
  正力松太郎从怀中抽出了一张纸,递给了安永一。
  安永一接过纸张,发现纸上画着一道诘棋。
  “安永一先生,您愿意试试解出这道题吗?”
  安永一有些哑然。虽然名义上安永一只是一个杂志社主编,但他从属于日本棋院,原本也是一名职业棋手,有四段段位。自幼习棋的他,从小就在各式各样的死活题中成长,过去师父叫他们练习死活题都是规定必须在十秒钟之内找出答案的。对于一个由不懂多少棋理的正力松太郎拿出的诘棋题,即使安永一不能马上说出答案,也能大概分析得不差多少。
  安永一微微笑着,不屑地看向这道题。
  正力松太郎细致地观察着安永一的反应,他发现安永一的瞳孔骤然放大——那是惊讶和惊慌的表现。
  安永一的办公室内陷入了一片沉寂,外面的人们忙碌的声音透过门板却成为了这个房间里的主角一般。
  过了很久,安永一仍然直直盯着这道题,他的双手开始颤抖,正如他眉间战栗着的皱纹一般。
  正力松太郎有些沮丧,微微低下了头。
  “安永一先生……”正力松太郎低声叫道,“您的评价如何?”
  安永一猛然清醒过来,看着正力松太郎,眼中的神色仍旧透露出慌张和焦虑:“这道题,很难!我完全没有头绪……不知这道题是谁出的?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厉害的诘棋高手!”
  正力松太郎却颓然地坐到了不远处的椅子上,看上去样子似乎十分吃力。
  “蒙面棋手回来了。”正力松太郎低声说道。
  晴空霹雳!
  安永一震惊地看着正力松太郎,正力松太郎却只是静静地坐着。
  二人之间沉默了片刻。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安永一试探性地问道,“这道题莫非是蒙面人出的?”
  正力松太郎微微点了点头:“昨晚,蒙面棋手突然现身《读卖新闻》报社,把这道题和一封信交给了我,什么也没有说就离开了。”
  “您为什么不抓住他?”安永一低声问道。在正力松太郎心底,曾让他那样蒙羞的蒙面棋手应当是一个仇人一般的人物,正力松太郎即使是亲自扑上去也要把他的斗笠摘下来才对啊!
  正力松太郎却惨然一笑:“我是有柔道十段段位的人,若对方是普通人我两分钟之内就能制服他。可是这个蒙面棋手,他简直如鬼魅一般,我根本近不了他的身,却反而被他一次次摔倒。要是再纠缠下去,我这条命就要赔上了。”
  正力松太郎的脸上竟微微露出惊恐的神色!
  安永一终于明白了正力松太郎为什么拄着拐杖,步履蹒跚了。只不过,安永一仍然不明白正力松太郎今日亲自到来的用意。
  “正力社长,您可从来不把大新闻告诉别人的啊……”安永一问道,“您告诉我蒙面人重现的事情,不怕我就此披露出去吗?”
  正力松太郎静静地从怀中又掏出了一封信,一封很陈旧的信。
  “请您看看这封信吧。”正力松太郎说道,“我认为,这件事由《棋道》杂志来做,会比《读卖新闻》的效果好得多。”
  安永一接过信,将信将疑地将信摊开。
  正力松太郎吃力地站起身子,走到了安永一的桌子旁,看着安永一桌上的那一堆书稿。
  他虽然不懂围棋,但他心里清楚,这些全新的战法必定将是击败蒙面棋手的秘密武器,因此必须要将这些秘密留到决战之时。
  正力松太郎听到身后看完信的安永一慌张而急促的呼吸声,他在心底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安永一的一切反映都在他的预料之内。
  “内村!”安永一突然慌张地打开门,对着门外喊道,“重排杂志的版面!”
  门外传来了一阵喧哗,安永一却毫不在意。
  “正力社长……”安永一转过身问道,“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正力松太郎没有转过身,只是紧紧握住了手中的拐杖。
  “蒙面棋手两度令我蒙羞,我要让他输得身败名裂!”
  
  天气渐暖,清晨时阳光已经可以照亮整个天空了。
  在棋正社,这已经是开始做早功的时候了。
  雁金准一在自己的房间内静静看着眼前的棋谱,而门外传来的阵阵喧哗声却搅得他心神不宁。
  若高部道平还在就好了。雁金准一忍不住在心底叹道。
  自从高部道平走后,棋正社内所有的事务全都压到了雁金准一一个人的肩上。雁金准一是个棋痴,除了棋艺之外的事情毫不关心,对于商务运作更是一窍不通。几个月来,棋正社只有出项,没有进账,财力一日不如一日,弟子们已经开始节衣缩食,甚至每个星期都有弟子请求退社。
  如今的棋正社,已经到了灭亡的边缘了。当年六大高手共同创下的这个新兴的棋社,眼看着寥寥十余年后就要断送在雁金准一手中了,每每想到这里雁金准一都在心底淌着血。
  门外肆无忌惮的喧哗声让雁金准一忍无可忍了,他完全无法做出任何思考。
  “外面给我安静点!”雁金准一朝着门外咆哮道。
  然而门外的吵声没有一丝一毫的减弱!
  雁金准一怒火中烧,他猛地站起身,奋力将门打开,正准备对着在门外喧闹的弟子一顿劈头盖脸的怒骂。然而门打开的同时,雁金准一却愣住了。
  门外根本没有一个人,喧哗声是从不远处的训练场传来的。随着房门拉开,剧烈的吵闹声顿时成倍地涌入雁金准一的耳中,险些让他晕厥过去!
  雁金准一怒气冲冲地向着训练场走去,随着训练场越来越近,声音也越来越大,雁金准一听得眼中几乎冒出了金星!
  到了训练场,他看到正门大开的训练场内弟子们乱作一团,纷纷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激烈地争论着。
  “混蛋!吵什么!”雁金准一竭尽全力喝道,但他的声音竟被轻易地淹没在弟子们的喧哗之中!
  临近门口的弟子们最先发现了满脸怒气的雁金准一,急忙匆匆结束了争执,跪伏在地。稍远处的弟子也纷纷察觉到异样,紧接着慌慌张张地朝着雁金准一的方向跪倒。
  最后一名喧哗的弟子也跪伏在地之时,训练场猛然从极致的吵闹转为了彻底的寂静。
  “是谁先吵起来的,给我站起来!”雁金准一怒喝道,
  弟子们低着头四处张望,却没有一个人站起身。
  “你们吵什么?”雁金准一又喝道。
  最前排的一名弟子将一本翻开的杂志缓缓推到了雁金准一身前。
  雁金准一有些狐疑,猛地拾起那份杂志,只看到杂志上登着一道诘棋。
  “就为这个题目?有什么好争的?”
  有弟子微微抬起了头:“师父,我们解不出……”
  雁金准一又气又恼,恨不得将这一屋的弟子全部生吞活剥!
  “不过是杂志上的死活题而已,这都是去糊弄坊间那些业余棋手的!你们是棋正社弟子,竟然被这样的题目难住,你们要如何去与日本棋院争锋!”
  棋正社训练场内鸦雀无声,众人都静静接受着雁金准一的训斥。
  雁金准一却微微叹了口气,挑战日本棋院在他看来已经是一个再不可能实现的目标了。
  “就算解不出这道题,也不用争吵不休吧。”雁金准一稍稍缓和了一下自己的语气。
  “师父,这个出题人的口气实在太狂妄了……”
  出题人的口气?
  雁金准一又看了看眼前这本杂志,他突然猛地皱起眉头来!
  这一瞬间,所有的弟子们都纷纷抬起头来,紧张地期待着雁金准一的反应。
  雁金准一看了一会,什么也没说,大步走向了一个棋座,静静在棋座旁坐下,将杂志上的棋型认认真真地摆在了棋盘上。
  众弟子纷纷聚拢起来,围在雁金准一身边。雁金准一放下杂志,全神贯注地注视着眼前这道诘棋。
  杂志上,出题人一栏后面的姓名写着:灭尽天下棋士。
  
  秀哉放下了手中的杂志,静静看着棋盘上的棋型,皱着眉头陷入了沉思。
  这大大出乎了前田陈尔的意料,他原本认为秀哉看到了这个人的名字必定会大发雷霆,但秀哉竟然没有……
  这说明了一件事:这道题很可能与秀哉那次与蒙面棋手相遇的事件相关——只是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秀哉对谁也没有说。
  “前田,你觉得如何?”秀哉轻声问道。
  前田陈尔抬起头,却发现秀哉的坐姿尽管和以往一样端庄大气,但他此刻的神情却显得有些恐惧!
  “完全没有头绪。”前田陈尔低声答道,“这是一道很难的诘棋,弟子看了很久,却连要点都找不到。”
  秀哉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你觉得,像是蒙面棋手所为吗?”秀哉低声说道。
  前田微微一惊,随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蒙面棋手虽然棋力不凡,但他凭借的是对定式攻防的特别研究和极强的攻杀力,诘棋恐怕并非他所擅长的。弟子曾以自己所创的诘棋题试探过他——他不是一个顶尖的诘棋高手。”
  “不是他……”秀哉脸上的紧张似乎加深了!
  “师父,您可看出了什么头绪?”前田陈尔试探性地问道。
  秀哉轻轻地摇了摇头。
  “前田,你也上来。”秀哉低声说道。
  前田恭敬地朝秀哉一拜,轻轻走到了棋座边。
  复杂的棋型在前田陈尔眼前展开,即使是前田陈尔这样善于创作诘棋的人也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来了……”秀哉似乎是在喃喃地自言自语。
  前田陈尔一愣。
  “师父说什么来了?”前田陈尔恭敬地问道。
  “棋界的大劫难来了……”秀哉低声说道。
  
  “根本不可能解得出来嘛!”松本佑二捂着头痛不止的脑袋,宣泄般地大喊起来。
  而他的身边,田中不二男和高川格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仍旧在奋力地计算着。
  松本佑二转过头,看向楼下的棋座。棋座边围了几圈人,叽叽喳喳地围绕着棋盘上的棋型争吵着。围在棋座边的人们,每人手上都拿着一本刚刚发行的《棋道》杂志。
  这就是东京棋界吗?松本佑二忍不住在内心低声叹道。
  松本佑二正发着呆,突然瞥到高川格也痛苦地放下了手中的杂志。
  “太难了,完全没有头绪……”高川格低声叹道,“到处都像是急所,每个点又都似乎不够安全,计算太复杂了……”
  松本佑二叹了口气,认真地点了点头:“我以前一直以为久保松先生所出的诘棋是世界上最难的诘棋了,没想到东京棋界还有这样的高手……”
  “可他的口气太狂妄了!”田中不二男突然说道,但他的双眼仍然没有离开杂志。
  “什么狂妄,我看这题根本就是无解的……”松本佑二嘀咕道。
  “只要等到下一期就能看到答案了吧。”高川格微微笑道,“那时候我们还在东京参加手合赛,到时候就能知道解法了。”
  “不!在那之前我们一定要解出来!”田中不二男坚定地说道。
  二人困惑不解,纷纷看向田中不二男。
  “这道题很难,即使是东京高手也未必有几人能解得出来。”田中不二男说道,“我们初到东京,若由我们解出这道题,手合赛上就不会再有人看不起我们了!”
  高川格和松本佑二微微点了点头,但看看手中的题目,二人又面露难色。
  “我突然想到……”高川格微微笑道,“既然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解不出来,我们三人一起来解如何?”
  二人纷纷看向高川格,纷纷露出了调皮的笑容。
  
  “灭尽天下棋士?”美春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真是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傻子,想必明天就会被全东京的棋迷骂得狗血喷头吧。”
  美春捂着嘴嘻嘻地笑了起来。然而,她发现木谷实的脸色似乎十分严峻,并不像是想开玩笑的样子。
  “怎么了?”美春止住了笑,睁着明亮的大眼睛,关切地问道。
  木谷实看着手中的杂志,紧紧皱着眉头:“我……我可能解不出这道题……”
  “这怎么可能呢?”美春几乎不敢相信这一点,“你是日本棋院最强的棋手之一啊,如果连我丈夫都解不出这道题,天底下恐怕就真的没人有这个本事了。”
  木谷实却微微苦笑了一下:“所谓‘灭尽天下棋士’,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一句轻描淡写的玩笑,却让美春丝毫也笑不出来。
  一个不愿透露姓名身份的神秘高手,让人忍不住想到了那个神出鬼没的蒙面棋手……
  难道他又回来了?木谷实忍不住在心底嘀咕道。
  门外突然传来了桥本宇太郎的声音:“木谷君,你在家吗?”
  木谷实像是突然醒来似的,急忙跑去开门。
  门外,是吴清源和桥本宇太郎二人。
  “木谷君,你看到了吧……”桥本宇太郎不等木谷实开口便抢着问道,“今天刚出的《棋道》……”
  木谷实微微点了点头:“那道诘棋……”
  “难道大家都解不出来?”美春看着门口的二人,难以置信地问道。
  吴清源和桥本宇太郎微微摇了摇头。
  “那也许就是个恶作剧!”美春突然用调皮的语气说道,“其实根本没有答案,只是出题人给大家开了一个大玩笑而已……”
  木谷实却摇了摇头:“《棋道》杂志代表了日本棋院,不可能开这样的玩笑。”
  “而且,我和师兄刚从棋院安永一先生那里回来。”吴清源说道,“已经有人解出这道题了。”
  木谷实大吃一惊:“谁?”
  “加藤信先生和他的师弟岩本薰先生共同研究了一上午,找出了正解。”桥本宇太郎阴沉着脸说道。
  加藤信、岩本薰,这都是日本棋院德高望重的长老级棋手啊!
  一道诘棋竟然惊动了两位长老……
  而对于木谷实来说,更加令他震惊的是,这道题竟真的有办法算出正解来!
  “木谷君,我们也一起来解解看吧。”吴清源说道,“看看这个‘灭尽天下棋士’究竟是怎样的角色!”
  
  乱了。
  天下大乱。
  正力松太郎静静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看着蒙面棋手亲手送来的那封信。
  你要我做的我都做了,信上所写的一切都如你所料。但是,你向天下所有棋手宣战,会有胜算吗?
  将诘棋发表,广求答案,并将一日内找出正解的棋手名单公布。你要我们这么做是想要找出当世最强的棋手吧。然后你会如何?会找他挑战吗?
  我很期待你下一步会怎么做。正力松太郎在心底暗暗说道,但是无论你打算做什么,我都会等待着你被彻底击败的那一天!
  我不出手,我只顺着你的意思办,我相信你会玩火自焚!
  
  东京的茶座一片乱象,几乎每一个棋墩都被团团围住。
  一个穿着长袍的中年男子孤单地坐在茶座里,看着众人纷乱的争论,露出了苦涩的笑……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9 14:47

四 十三封请柬


  
  棋盘底边上,气势汹汹的白军将一团黑阵团团围住,严阵以待。然而,黑军守住阵内堡垒,在外围也布下了缜密的防线,将白军牢牢堵在阵地外。
  黑阵之内,四通八达的一点上,是一位黑将。他牢牢守住黑阵中央,同时堵住了黑壁两处漏洞!白军想要天降神兵切入黑阵而后四散分断的战术,在这支威风凛凛的黑将面前全无机会。三支奔入黑阵的白军被黑将与四周黑壁的合力围攻下已被擒杀,成为战俘。
  看上去黑军防线内外有序,层次清晰,根本毫无破绽。白军尽管在外层层围住黑阵,但看着无缝的黑军,只能望而兴叹,徒唤奈何。
  然而,偏偏题目上写的是“白先黑死”!
  面对如此紧密的黑军防线,白军如何杀黑?
  
  “这题目肯定有错!”筱原正美五段指着《棋道》杂志对安永一大声呵斥道,“明明黑棋已经没有漏洞了,怎么杀?这题根本无解!”
  “我在家中苦思了六个小时,午饭都吃不下!”关山利一也高声说着,声音里还带着哭腔,“这题怎么可能解得出来?安永一先生,您别害我们!”
  身后同来的几名职业棋手也随之应和起来,声势越来越大,把安永一办公室的玻璃都快震碎了。
  这已经是今天来的第四批了……安永一无奈地叹道。
  “题目肯定没有印错。”安永一高声喊道,“加藤信先生和岩本薰先生已经合力把这题解出来了,答案已经送到了我们这里……”
  “这不可能!”小衫丁四段也高声喊道,“必定是你们刊错了题还不肯承认,硬要拉加藤线上他们来帮你们圆谎话!若连我们都解不出这道题,天下还有几个人解得出?难道您是在质疑我们这些棋手的实力吗?”
  棋手们又应和起来,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安永一扯着嗓子叫喊着,但连他自己也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局面已经没法收拾了……
  这可如何是好……
  正在安永一无能为力的时候,他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打开了。
  众人纷纷朝门外看去,紧接着立刻安静下来,恭敬地退到一旁,微微躬身向门外的人行礼。
  站在门外的是本因坊秀哉!
  秀哉穿着正式的和服,似乎要参加重大的比赛一般。他挺直了身子,威严地看着办公室内的众人。
  为秀哉打开了门的是前田陈尔,他随即跑到了师父身后,恭敬地站着。
  名人也来了……安永一几乎要绝望了。
  看来狡猾的正力松太郎正是猜到了这个局面才特意把这道题交给《棋道》的吧——这个老狐狸!
  秀哉缓缓地迈着步子走进办公室,他的身边似乎有着天然的霸气,让四周原本争吵不休的棋手们顿时收敛了自己的气息,不敢喘出一口粗气……
  “安永一先生。”秀哉微微向安永一行了一礼,显得气度从容而又不失威严,“今天《棋道》上登出的那道死活题,有人算出正解了吗?”
  安永一委屈得快要哭出来了。
  “名人请相信我们,那道题原题就是如此,丝毫未错,加藤信先生和岩本薰先生已经找到正解并把答案寄过来了……”
  秀哉微微一愣,脸上突然露出了失望的表情:“原来如此,我不是第一个算出正解的人啊……”
  站在两边的棋手们心底微微一惊!
  名人也被这道题吸引了?而他算出了正解!
  秀哉缓缓从和服内取出了一个信封,交给了安永一。
  “安永先生,请您看看,这解法对不对。”
  安永一一愣,看着信发了一会呆才恍悟过来,赶紧接过信封拆开来看。
  秀哉静静站着,极力掩饰着自己对于安永一反映的期待。
  安永一看了一会儿,微微笑了起来,抬起头看向秀哉。
  “不愧是名人啊,这确实是正解。”安永一如释重负,笑着说道。
  两旁的棋手们先是一愣,随即却又纷纷羞愧难堪。
  “那么,现在算出了正解的人就是加藤信先生、岩本薰先生和本因坊名人三人了……”安永一笑着说。
  “不,四人。”秀哉低声纠正道,“这题不是我一个人解出来的,是我和前田陈尔共同解出来的。”
  在场的所有人都心底一颤,纷纷看向还站在门口的前田陈尔……
  秀哉从来不会将自己的功劳放在别人身上,他对于荣誉有着近乎偏执的自私。这次却要特意提及前田陈尔,这可是件前所未有的事情!
  前田陈尔恭敬地站在门口,低着头,一语不发。
  
  “若要硬杀,白棋的包围圈太大了……”濑越宪作低声沉吟道。
  “若要从内部攻破黑阵,黑空中央的一粒黑子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铃木为次郎也小声说道。
  “若要从外围动手,黑棋的外壁又毫无破绽……”雁金准一也轻声附和道。
  三人痛苦地沉思着。
  三位当今最顶尖的棋盘兵法家静静地看着被白军团团围住的黑军,竟无能为力。一位孤零零的黑将站在黑阵中央,横刀长啸,竟似乎笑遍天下英雄!
  雁金准一忍不住摇了摇头,将手扶在了额头上。
  濑越宪作和铃木为次郎也微微摇了摇头,苦笑起来。
  “处处都像是要点,却偏偏哪里都不能单兵突入。”濑越宪作无奈地叹道,“黑军的结构太精妙了,难以想象这样的阵型竟会被攻破。”
  “这题看得人头疼不止……”雁金准一无力地说道,“真想把这脑袋削了去……”
  “削去了脑袋还怎么下棋啊……”濑越宪作调侃道。
  “脑袋都没了,还想着什么下棋,先想着身子葬在哪儿吧……”雁金准一也玩笑道。
  三人哈哈一乐,棋室里紧张的气氛缓和了不少。
  笑着笑着,铃木为次郎却突然停下了笑。
  他这一停太过突然了,以至于另外两人都微微一愣。
  铃木为次郎的脸色突然变得十分严峻,像是想到了什么……
  “削去脑袋……埋葬身子……”铃木为次郎喃喃地嘀咕着。
  二人不知道铃木为次郎在想什么,但感觉到他似乎正在接近这道题里的一些被大家忽略的问题……
  “对啊……”铃木为次郎突然深深地叹道,“这样有何不可?”
  濑越宪作和雁金准一面面相觑。
  “铃木君,你想到什么了?”濑越宪作低声问道,“你找到正解了吗?”
  铃木为次郎犹豫地点了点头,随后却微微苦笑了一下:“我们都让这题目给骗了,出这道题的人可是一个高明的诈骗师啊……”
  铃木为次郎再看向棋盘,忍不住在心底微微赞叹着:这个诈骗师恐怕也是一个顶尖的棋盘兵法家吧……
  
  “还是不行……”田中不二男有些恼火地把棋盘上自己摆上去的棋子又全部撤了下来。
  这道题太古怪了,乍看上去似乎只是一个普通的死活题而已,偏偏真杀起来就是四处使不上力。
  尽管如此,高川格仍然不得不在心底佩服,田中不二男的想象力真是天马行空,无拘无束。他找到的很多着点虽然事后证明都是不可行的,但是这样的想法从一开始就远远超出了高川格的预料,一个个都如神兵天降。
  只不过,黑空中央那一粒黑子的位置实在太精妙了,无论如何进攻也绕不开这粒棋子。
  松本佑二叹了口气,重重地捂住了脑袋,似乎在痛苦地按捺着双手砸向棋盘的冲动。
  “中央为什么会有一粒黑子!”他愤愤地说着,“如果没有它这题不就简单了吗!”
  二人也都陷入了沉思,但谁也没有办法。
  松本佑二抬起头,取出了一粒白子。
  “我不管了,明知道不行我也要吃掉这个黑子一次!”他有些歇斯底里地说道。
  说着,松本佑二活动起被黑军困在阵内的白军战俘,气势汹汹地朝着黑将杀去。
  高川格和田中不二男苦笑着,微微闭上了眼睛养神。
  松本佑二这样做是无力的,任何一个职业棋手面对这样的局面一定第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强杀黑子等于给黑阵内的白子紧气,攻得越猛气就越紧,最后尽管可以拔掉黑中央一子,但黑军也会将白军团团围住,将阵内白棋一网打尽。
  双方杀到最后,黑军叫吃白军七子,最后毫无疑问还是黑方活棋。白军强攻黑子的行为根本毫无意义。
  没过多久,二人听到了松本佑二的哀叹声。
  看来摆完了,他也出了恶气了。
  高川格和田中不二男重新又睁开眼睛,相视苦笑了一下。
  再看向棋盘时,二人脸上的苦笑却突然僵住了!
  “算了,我也就是出出气而已。”松本佑二无力地说着,伸出手去打算把棋局还原。
  但田中不二男却猛地拦住了松本佑二的手!
  黑将面对阵内惊魂未定的白军,仰天长啸,准备以自己的牺牲换来白军全灭。他已拔剑,将剑刃抵向脖间。然而,当他最后一次看向自己治下的层层黑军之时,却一瞬间吓得魂飞魄散!
  错觉!高川格和田中不二男几乎同时在心底惊叫道!
  这道题竟然利用错觉蒙蔽了当今棋界所有绝顶高手的双眼!
  松本佑二不明白二人为什么突然露出一脸震惊的表情,他也再次看向棋盘。渐渐地,他的双眼也难以置信地瞪大了——
  黑棋,死了!
  
  死才能生,己不灭,敌不灭……
  吴清源、木谷实、桥本宇太郎三人看着想了整整一天才得出的正解,陷入了沉思。
  但凡职业棋手,长久积累的棋感告诉他们自己气紧的棋不可随便下。然而这道诘棋的正解就隐藏在这个公理的身后——白棋必须将自己的气全部紧住,逼迫黑棋吃向自己,这时才能让黑棋露出自己唯一的破绽——造出一个迂回的大对杀,恰恰是白军快了一口气!
  利用职业棋手对棋型的经验造成的错觉隐藏唯一的解法,更要人拿出不惜让黑阵内的白军全军覆没,每一步都自紧一气的勇气才能破解的迷阵。
  这道题与其说是诘棋,到不如说是对职业棋手勇气与胆识的一次考验。
  在这场考验面前,三个年轻人都是输家——他们一直到深夜,才终于有勇气作出了这个尝试……
  木谷实再次看向了手边的杂志。
  “灭尽天下棋士……”木谷实喃喃地咀嚼着这个名字,“他给我们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桥本宇太郎尽管找出了正解,内心却更加痛苦了:“这个家伙根本就是用这道题嘲笑整个棋界,笑话我们都是无能的懦夫!”
  但这个人竟然能构思出这样一道让职业棋手羞愧难当的诘棋来,这个人的棋力究竟会是怎样神鬼莫测呢?
  三个人谁也不敢做出猜测。
  “天色晚了。”吴清源低声说道,“我们署上三个人的名字,把这个答案交到安永一先生那里去吧……”
  木谷实和桥本宇太郎看向窗外,果然天已经黑下来了。
  “有些太晚了,安永一先生该下班了,明天再给他送过去吧。”木谷实说道。
  桥本宇太郎却早已焦急地站起了身子:“今晚就去吧,去安永一先生家里找他。我想知道还有多少人解出了这道题。”
  
  将星初现,血色将至。
  混沌独自站在古堡之颠,仰望着星空。
  “十三人。”他静静地说道。
  身后响起了一阵异动。
  “看来我们就要出手了。”身后的人说道。
  混沌缓缓低下了头,看向山下一片灯火阑珊,似乎又是一片小小的星空。
  “你兴奋吗,饕餮?”混沌低声问道。
  他的身后,饕餮一步步走到了他的身边。
  “不知道啊……”饕餮轻轻叹了口气,“似乎什么感觉都有,但又似乎什么也感觉不到。”
  混沌微微地点了点头。
  “也许我们都一样吧。”混沌低声说道,“原本以为这个世间应当还是我们熟悉的样子,可是现在我一点也认不出这些地方了。既然认不出,我就该对他没有感情才对啊,可是为什么我又不忍心出手呢?”
  饕餮轻声笑了,笑声中饱含着沧桑。
  “山河都是会变的,天地也是会变的,可是棋道几百几千年都没有变过。这个世间我们早就不认识了,但是十九道的棋盘,我们都熟悉啊……”
  混沌沉吟了片刻,又扬起头看向星空。
  “饕餮,那道诘棋,你当年用了多长时间找出正解?”混沌低声问道。
  饕餮默默地回忆着。
  “记不清了。”饕餮缓缓说道,“也许我根本就没找出正解吧。”
  混沌却嘿嘿地笑了:“看来当世有不少人比你当年要强啊。”
  “若过了这么多年,他们竟连我都不如,我就亲手毁了这个棋界。”饕餮淡淡地说道。
  语毕,饕餮化作一阵雾气,转瞬间消散于无形。
  混沌缓缓低下头,再次看向这世间,嘴角却露出了浅浅的微笑。
  “饕餮,莫非你原本就不相信座主会杀尽棋界高手吗?”混沌梦呓般说着,“真有趣……这十三个人,会做到什么程度呢?”
  夜色中的星点灯光远远看去,似乎散发着诡异的猩红色……
  
  第二天一早,东京棋界被微微震动了。
  茶楼里的棋迷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讨论着什么。
  “看了今天的《读卖新闻》了吗?”有人小声问道。
  周围的棋友纷纷点头,只有一个人微微地摇了摇头。
  “出什么事了吗?”他问道。
  “据说是正力社长征得了日本棋院安永一先生的同意,在报纸上公布了昨天《棋道》上那道诘棋的答案,以及昨天给安永一先生送去答案的十三个人的名字。”
  “十三个人?有这么多!”
  “还有更难以置信的呢……”另一个人低声说道,“你知道这十三个人都是谁吗?”
  还没看报的人一片茫然。
  有人拿来一份报纸,摊开念了起来——
  日本棋院的本因坊秀哉名人、赖越宪作七段、铃木为次郎七段、加藤信七段、岩本薰六段、木谷实五段、吴清源五段、桥本宇太郎五段、前田陈尔五段、关西棋界的高川格四段、松本佑二三段、田中不二男二段以及棋正社总帅雁金准一。
  还没看过报纸的那人听着听着,眼睛越瞪越大,最后竟如中了邪一般睁大了眼睛不知所措了!
  除了关西的三人不大熟悉,这些人简直就是当今棋界最出类拔萃的人物啊!
  
  吴清源看着《读卖新闻》的消息,忍不住在心底感慨着。
  一道诘棋,竟吸引了这么多高手。
  “原来赖越先生和秀哉名人也都出手了啊。”桥本宇太郎也感慨道。
  昨天晚上二人将解出的诘棋答案送到安永一那里之后,并没有各自回家,而是又回到了木谷实家,与木谷实探讨这次诘棋事件究竟会是怎么一回事。三人聊到深夜,便直接在木谷实家打下地铺睡了一晚。
  木谷实也看着报纸,陷入了沉思。
  他感到了微微的不安——敌人还没有现身,而我们的目标已经全部暴露了。
  若这道诘棋真的是蒙面棋手所作,也许他的用意就在于此。木谷实越想越感到不安,但这份不安他只能藏在心底。
  “请问木谷君在家吗?”门外忽然有人叫道。
  家中的三人纷纷一愣。
  木谷实站起身,轻轻将门打开。
  门外站的是日本棋院的一个送件员,木谷实很熟悉。以往的手合赛安排,日本棋院都是在每一轮之前公布,而这些送件员就是负责将手合赛的安排提前送到每名棋手家中的人。
  只不过,第一轮手合赛的安排不是已经送过了吗?
  看到屋里的吴清源和桥本宇太郎,送件员微微一愣:“原来大家都在啊,那就好办了。”
  说着,送件员从包中取出了三个精美的信封,交给木谷实。信封上分别写着木谷实、吴清源和桥本宇太郎的名字。
  “安永一先生今天早上刚刚收到了这些信封,他要我尽快交到你们各位手上。不过我感觉好像安永一先生自己也不知道信封里面是什么。”送件员匆匆地说道,说完便转身要离开。
  木谷实急忙想要喊住送件员,送件员却一路小跑着很快走远了。
  “有什么问题去问安永一先生吧。”送件员仓促地叫道,“我还要去本因坊那里呢……”
  说着,送件员踩上自己的自行车,飞速消失在了前面不远处的路口。
  木谷实和跑过来的吴清源、桥本宇太郎愣在原地,看着手中的信封,一时间不知所措。
  “这东西是怎么回事?”桥本宇太郎说着,匆忙地将信封拆开。
  信封里是一张华美的请柬!
  桥本宇太郎看着请柬,脑中一片茫然。
  木谷实和吴清源也纷纷拆出请柬,打开来卡看,却纷纷也愣住了。
  “邀请我们去岛根县?”桥本宇太郎感到不可思议,“这个人疯了吗?手合赛就在眼前了……”
  木谷实看着请柬下的署名,不禁有些心寒——
  灭尽天下棋士……
  
  木谷实一行三人到达安永一办公室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到了那里了。
  办公室左边的角落里,高川格、田中不二男、松本佑二已经正低着头互相交流着什么。看到木谷实他们,高川格先礼貌地向三人微微点头行了一礼。
  “他们果然也找出了正解。”高川格低声说道。
  田中不二男却一脸的不屑:“有什么了不起的,想必不过是运气好碰巧猜中了而已。”
  高川格却微微低下了头:“田中君,运气好碰巧猜中的好像是我们三个吧……”
  木谷实、吴清源、桥本宇太郎面向办公室左侧的几位长老一一行礼。濑越宪作、铃木为次郎、加藤信、岩本薰也一一向三人点头示意。唯独到了雁金准一面前,桥本宇太郎犹豫了。尽管吴清源和木谷实仍旧行了礼,但桥本宇太郎却转过身径直向赖越宪作身边走去。
  “还差两人。”安永一喃喃地说道。
  “安永一先生,这请柬究竟是怎么回事?”木谷实问道。
  “事出仓促,一一说明太耗时间了,还是等大家到齐了一次说完吧。”安永一答道。
  “事情可没有这么简单,不是光说明白了就行的。”加藤信抢道,“手合赛开战在即,偏偏这个时候要我们去什么岛根县。我们是职业棋手,对于棋手而言还有什么比手合赛更重要的事情?”
  加藤信说完,尽管没有人随着附和起来,但安永一感觉得到众人都在心底默默点头。
  “这只是一封请柬而已,去或者不去最终当然还得由各位自己决定。”
  安永一的回答令众人纷纷皱起眉头来。
  虽说由于无法放下手合赛,众人当然不愿轻易离开东京,但是这个“灭尽天下棋士”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物,也确实让众人心底十分期待。答应不好,不答应又不甘,众人这下子确实进退两难了。
  “如果我们放着手合赛不下,跑去岛根县游玩,等回了关西久保松先生会杀了我们的吧……”松本佑二低声说道。高川格和田中不二男微微点了点头。
  “雁金先生,您若不在,棋正社恐怕就没人维持了吧。”铃木为次郎低声说着。
  雁金准一苦笑着答道:“可我倒真想去会会这个出诘棋的人,难道铃木先生不想吗?”
  众人议论纷纷,但都是如蚊子般的轻声细语,无一人敢大声说出口。
  “我去岛根县!”门外突然传来了秀哉厉声的高喊。
  众人一惊,纷纷向门口看过去。
  前田陈尔为秀哉打开门,自己退到一边,紧紧跟着秀哉的步子。
  “本因坊家主本因坊秀哉,和坊门弟子前田陈尔,我们两人去岛根。其余众人,若是懦夫,也就让他们留在东京吧!”
  安永一心惊,但看着秀哉坚定的眼神似乎自己也慢慢静下心来。
  高川格等三人第一次亲眼看到秀哉,其威严比起传闻有过之而无不及,纷纷在心底惊叹。
  “名人当然可以说得出这样的大话。”加藤信有些不悦,“名人已是九段高手,不必参加手合赛,每年出来指导两局年轻棋手就行了,自然是什么都无所谓的……”
  秀哉却微微笑着,看向加藤信,但他的话却是对着安永一说的:“安永先生,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个诘棋恐怕正是数月前大闹东京棋界的蒙面棋手所为吧。”
  加藤信微微一惊。
  “不错。”安永一低声说道,“是蒙面棋手现身《读卖新闻》报社,亲手交到正力社长手中的。”
  尽管不少人猜到了这个可能,但当这一切证实的时候众人仍然微微心寒。
  “加藤先生,我记得您是时时记着要为爱徒报仇的吧……”秀哉幽幽地说道。
  加藤信皱着眉头,静静低下了头。他的双手紧紧握着拳头,微微颤抖着。
  “可我们毕竟是东京棋界的骨干,若我们都走了,东京棋界怎么办?”赖越宪作低声说道。
  秀哉不屑地哼了一声:“愿意去的去,愿意留下的留下。”
  办公室里冷清了下来,众人纷纷在心底开始思量起来。
  神鬼莫测的蒙面棋手竟然主动相邀,应还是不应?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9 14:49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3-12-19 14:52 编辑

文中提到的那道诘棋,并非笔者瞎编的,而是有历史原型的——就是由诘棋大家中山典之先生无意中所创的那道号称“职业棋手正解率为零”的诘棋。有趣的是,有不少职业棋手苦思几天都想不出答案,其中日本棋院的加纳嘉德先生还曾被这题气哭了,但是这题却被一个棋力只有业余九级的小孩一分钟之内算了出来,不知道这段故事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关于这道题的故事,相信大家可以在网上查得到,笔者就不赘述了。
  
  同时献上题图,给众读者解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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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黑死



  曾难倒了包括木谷实、濑越宪作、岩本薰、前田陈尔在内无数高手的诘棋,大家不妨也试试看吧……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9 14:53

五 前往岛根的列车


  
  1934年3月1日,东京春季大手合开赛前一周。
  清晨,东京列车站。
  田中不二男、高川格、松本佑二三人揉了揉腥松的睡眼,提着小小的几包行李,走进了列车站的候车厅。
  三个人发现人还不多的候车厅里,各位等车的人似乎眼神都有些奇怪,令人不解。
  “奇怪啊……”松本佑二心虚地抱怨道,“怎么这些在等车的人表情都好像看到了怪物一样?”
  “还好,感觉不是在看咱们。”田中不二男也有些不安地说道,“不知道大家在看什么……”
  高川格轻轻地拉了拉二人的衣角,缓缓朝着不远处使了个眼色。
  二人循着高川格的眼神看过去……
  前面不远处的一个候车座椅上,本因坊秀哉微闭双目,正襟危坐。他的身边,前田陈尔提着两个人的行李,侧立在一边。秀哉身边的座位全部空着,似乎是没有人敢和秀哉坐在一起。
  两人再看看众人议论纷纷的时候眼角时不时撇去的方向——果然是在看秀哉和前田陈尔……
  在东京,大概没有人不认识秀哉名人的这张脸吧……
  联想到昨天在安永一办公室秀哉威严的样子,三人不禁微微倒吸了一口寒气。
  没办法,都是要去岛根的,与秀哉同车是不可避免的吧。
  三人想着,鼓起勇气朝着秀哉的方向走去。
  听到自己身前不远处有人放下了行李,秀哉缓缓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三个少年,看上去似乎昨天在安永一的办公室见过。
  办公室里其他人秀哉都认识,唯独这三个人面生,想必就是报纸上所说的三位关西少年棋手吧。
  三人看到秀哉的眼睛瞥向他们,赶紧微微向秀哉行礼。
  年纪轻轻,却能破解那样的诘棋,而且又有胆识去往岛根县赴约,对待棋界长老还能做到毕恭毕敬。秀哉虽然只是微微又闭上了眼睛,对三人的施礼没有任何回敬,但是内心里已经对这三个棋手有了不错的印象。
  他们三个看上去多多少少都有些小岸壮二的影子——当年那个从关西来到本因坊的青涩少年。
  “那真的是名人吗?”有人小声议论道,“竟然在车站见到了名人本人,真有点不可思议。”
  “手合赛正要开战,名人不在本因坊督促本因坊弟子增进棋艺,跑到车站来干什么?”有人质疑道。
  众人正在议论纷纷,远远地从车站门口又传来了一阵新的议论,嘈杂声越来越大,几乎要把整个候车大厅的安宁打破了。
  众人朝着车站门口望过去,不禁一震。
  “看来坐在那里的恐怕真的是名人本尊了。”刚才还议论纷纷的人这时全都肯定地说道。
  从候车大厅门口走来的,正是棋界长老铃木为次郎,以及他的高徒木谷实。铃木为次郎几十年前就曾经在棋界横扫四合,院社争霸战之时力阻棋正社大将野泽竹朝,与对手生死十番棋对决之事更是至今仍被人津津乐道。而他的弟子木谷实,院社对抗赛上连战十擂,以一己之力终结了院社对抗赛的表现,更是被视为日本史上罕见的天才表演;再加上去年开始的一系列全新华丽战法试验,木谷实如今在日本棋界的声望已经直逼几位长老了。
  这两个人,在东京棋界堪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
  看到他们也出现在了候车大厅,在这里碰上了秀哉也就不是什么不可理解的事情了。
  “不过,他们不用备战手合赛吗?”有人低声问道。
  被问的人也一头雾水,不知道从何答起。
  “木谷君也来了。”高川格低声对身边的田中不二男说道。
  田中不二男却不屑地白了木谷实一眼。看来他还对在关西败于木谷实一事耿耿于怀,高川格心底暗道。
  听到了高川格的低语,秀哉虽然仍保持着微闭双目的神情,但内心却有些波动了。
  木谷实正在升段的重要关头,如今竟然也为了岛根县的请柬将手合赛之事放在了脑后——看来这次去岛根的队伍不会太小吧。
  “名人先生来得真早。”是铃木为次郎的声音。
  秀哉睁开了眼睛。
  铃木为次郎微微朝秀哉行了一礼,但面色上看不出一丝恭敬,似乎只是碍于礼仪如此而已。
  “铃木先生,您怎么也来了,打算不管手合赛了吗?”
  “我如今已是七段,有名人在,大概也没有升段的可能了,无所谓了。”铃木为次郎冷冷地说道。
  话中有话……
  一侧的木谷实和前田陈尔都听出了铃木为次郎的意思,但谁也没有说透。
  铃木为次郎早在低段之时,就曾与秀哉交手,战绩几乎全胜。但那时秀哉是高段,因此与铃木为次郎的对弈都是让子棋,真正的公平交手从未有过。不知是不是秀哉对于铃木为次郎的棋感到十分棘手,因此始终没有让铃木为次郎有机会执白棋与自己交手——两人之间始终有着至少两段的段位差。铃木为次郎如今已经升到了七段,而名人相当于九段,若铃木为次郎再升一段按照棋份就可以有资格每三局当中就在秀哉面前拿一次白棋了。对于这样的局面,秀哉的办法便是不惜一切代价阻止铃木为次郎升段,使得铃木为次郎始终停留在七段段位上。
  同样因此而被迫迟迟停在七段的还有铃木为次郎的多年好友濑越宪作。对与秀哉这样的行为,铃木为次郎和濑越宪作早就有意见了,但是碍于棋界的地位谁也不好明说。
  对于铃木为次郎的旁敲侧击,秀哉却微微笑了笑,但眼神仍旧如刀刃般犀利:“七段已是上手,当今棋界仅次于我。铃木先生若还不满意,不如先杀了我吧。”
  话说到这里,候车厅这一小块的气氛已经紧张得令人窒息了。
  “凡事不可做得太绝,田村保寿。”
  众人大惊,连秀哉也猛地皱起了眉头。
  声音是从秀哉身后的一排座位上传来了,而这个声音大家都十分熟悉——雁金准一!
  众人看过去,只看到雁金准一穿着一件大风衣,带着帽子,几乎将自己包裹了起来。不要说在场的其他候车人,就连秀哉和铃木为次郎一开始也完全没有注意到雁金准一的存在。
  “雁金先生!”铃木为次郎恭敬地朝雁金准一行了一礼,这次秀哉竟在铃木为次郎的脸上看到了真正的恭敬!
  秀哉不屑地哼了一声。
  “看来铃木先生并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啊”秀哉愤愤地说道,“身为当年棋正社的创业元老之一,真不知铃木先生究竟是棋正社大将,还是日本棋院长老啊……”
  秀哉说得不错,当年棋正社创社六大高手当中,确实有铃木为次郎一席之地。当年由于与秀哉有隔阂而遭到日本棋院除名的雁金准一、铃木为次郎、加藤信、高部道平、小野田千代太郎五人因不服秀哉的无理,联合了当时在日本棋院外隐居的昔日棋界常胜将军野泽竹朝共同创立了以挑战日本棋院为目标的棋正社。只不过,在院社争霸战正式打响之前,铃木为次郎和加藤信就被濑越宪作说服,重新回归了日本棋院,再加上秘密加入棋正社的野泽竹朝重病在床,长期无法出战,使得棋正社在争霸战中始终处在极度不利的位置上。
  对于这段历史,日本棋界几乎人人皆知。但是对于先后做过日本棋院和棋正社叛将的铃木为次郎,棋界几乎没有人对他发起责难——毕竟在日本棋院刚刚成立的那个时代,动乱是在所难免的。
  只不过,秀哉此时却重提这件事,分明是在揭铃木为次郎的疮疤,同时还顺便挑拨铃木为次郎和雁金准一的关系,实在是一步用心险恶之着。
  铃木为次郎一时间竟不知所措。
  “田村保寿,似乎当年逼走铃木为次郎的也是你吧……”雁金准一却冷冷地说道,“铃木君,在秀哉治下的日本棋院待了这么久,辛苦你了。”
  两人的话,几乎针锋相对,在场的众人几乎都从话中听出了火星了!
  “濑越先生和加藤先生他们来了!”高川格大声喊道。
  众人暂时从秀哉等人挑起的这场较量中抽身,朝着候车大厅门口看去。
  濑越宪作正和加藤信交谈着什么,一步步朝着秀哉这边走来。在他们身后,是濑越宪作的高徒吴清源、桥本宇太郎和加藤信的师弟岩本薰。
  濑越宪作长久以来都是日本棋界闻名的顶尖高手,其过人的办事能力更是人尽皆知,谈笑间扫平院社之争便是其广为人知的一段神话。加藤信早在日本棋院成立之前就以其重甲战法成一方霸主,几十年纵横棋界,战绩彪炳。这两个人再加上铃木为次郎,便是当今日本棋院威望仅次于秀哉的人物了。
  在他们身后的岩本薰,早年便有盛名,棋风飘忽诡异,令人捉摸不透,号称“撒豆棋”,数十年来辅佐师兄加藤信在棋界四处征战,被视为日本棋院加藤信一派的第一战将。桥本宇太郎从小被称为天才,行棋落子如飞,判明局势之快日本第一,前途无量。而吴清源更是十三岁便雄踞中国第一高手宝座,十五岁赴日便震撼日本,十九岁便在名人胜负赛中将秀哉逼入绝境的罕见神童,他与木谷实被看做是当今棋界最强的少年棋手。
  看到这么多顶尖高手齐聚一堂,候车厅内的棋迷几乎忍不住惊叫起来!
  “一周后的手合赛还有人可看吗?”众人纷纷小声问道。
  看来大家都准备去赴约了。秀哉心底沉吟道。
  过了片刻,秀哉似乎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高川格。
  高川格似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似的!
  刚才他是故意大叫,转移大家注意力的……
  秀哉在心底暗暗赞许,这个文质彬彬的少年心思竟如此缜密,是个可造之材。
  秀哉又看向高川格身边的田中不二男。
  一张稚嫩的脸上,时刻挂着一幅不服气的倔强神色……
  这个孩子看起来似乎也有着不屈之魂,将来若加以锤炼想必也能称霸一方。秀哉在心底低声说道。
  “师父,快要登车了。”前田陈尔恭敬地说道。
  秀哉看了看正缓缓走来的濑越宪作,厌恶地皱了皱眉头。
  “我们先走。”秀哉站起身,“不需要等他们了。”
  
  列车上的人渐渐坐满了,这花去了不少的时间。
  很显然,棋界的这十三个人都来早了,因此他们不得不在列车上等了很久才等到出发。
  尽管秀哉等长老的神色上如以往一样平静,但其实他们的心底和早就急不可耐,不断哇哇大叫的田中不二男、松本佑二一样——心乱如麻,只等着列车赶紧启动。
  也许是在候车大厅亲眼看到了秀哉等人的乘客太少,车上满了后似乎有不少人完全不知道与他们同乘的竟还有日本棋界的数位长老和新锐豪杰。众人口中还不时地讨论着这几个月来棋界发生的种种怪事趣闻。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的声音中,列车缓缓地启动了,没过多久便离开了东京。
  秀哉和前田陈尔坐在最前排的座位里,秀哉看着窗外疾驰而过的风景发着呆。
  濑越宪作和雁金准一坐在一起,二人不时聊上几句,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各自打发着时间。
  铃木为次郎与木谷实坐在后排一个不起眼的座位上,两人各自手捧着一本棋书,看得津津有味。
  吴清源和桥本宇太郎正和坐在身边的加藤信、岩本薰二人激烈地交谈着什么,似乎是在探讨一种角部上的定式变化。
  高川格、田中不二男和松本佑二三人挤在一起,却早已没什么话题可聊了。
  “一周坐了两次列车,从西到东,由从东到西……”松本佑二碎碎地念叨着。
  列车内的气氛总是这样空虚又喧哗着。
  “那道诘棋?”有一个态度嚣张的声音突然从列车内响起,“就算《读卖新闻》不公布答案,我也早就算出来了!”
  十三名棋手纷纷一惊,被这声音吸引了。
  这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十三个人当中谁也不认识这个人。
  “没错!”那个人似乎又强调了一遍,“我可是自己算出来的,比那些几个人合力才解出来的家伙强多了。”
  秀哉微微皱了皱眉头,但什么也没说。
  铃木为次郎和木谷实抬头看了一会儿,随即又似乎什么也没发生似的,重新低下头看自己的棋书去了。
  “这么说来,你的棋力必定很强了?”另一个人问道。
  “那是当然的。”那个喧哗者洋洋得意着,“不怕告诉你,我可与名人下过一局让二子棋,他输得屁滚尿流的,说什么也不敢跟我下第二局了。”
  秀哉愤愤地出了口气,一旁的前田陈尔更是按耐不住了。
  “这怎么可能,如果真有这事报纸上早就登出来了。”又有人问道。
  “那是名人把事情压下来了,不敢声张出去。我也觉得职业棋手不过如此,就没怎么炫耀过,也没打算去日本棋院证实什么。”
  濑越宪作看了看雁金准一,二人相视一眼,忍不住都抿着嘴偷偷笑了起来。
  这个人吹牛也太没边了,只是该他这次倒霉……
  “那位高手先生。”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前排传来,“您真的与名人对弈过?”
  那位喧哗者却嘿嘿地乐了起来:“前面那老头儿还不信……告诉你吧,就在几个月前,我把名人灭得七荤八素的!”
  吴清源这一拨人也忍不住躲在座位里哈哈大笑,只是尽量克制着声音不传出来。
  “有好戏看了。”田中不二男兴致勃勃地低声说道。
  前田陈尔看到师父的双手气得发抖……
  “高手先生。”秀哉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我这个老头子也喜欢下下棋,只不过一直没碰上过什么像样的对手,不知道您能不能指导我一局呢?”
  喧哗者稍稍一愣,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碰上了什么厉害角色。但是他听着这个说话的声音似乎老得都快入土了,顿时心气又上来了。
  “没问题啊……”喧哗者说道,“我正好带了棋盘棋子。”
  说着,喧哗者从怀中取出了纸画的棋盘和最低劣的玻璃棋子,在地上铺开来。
  濑越宪作和雁金准一几乎要笑到地上去了——秀哉这辈子估计还没拿过玻璃棋子吧……
  “来吧,老头儿,过来吧……”
  前田陈尔看了看身后的情景,忍不住又看向秀哉。
  “师父,是玻璃棋子和纸棋盘……”前田陈尔低声说道。
  秀哉的脸都气绿了。
  “麻烦先生,先摆上两粒黑子上去。”秀哉高声叫道,“我要看看您如何在让二子局里把名人杀败的!”
  高川格一时忍不住,不小心被强烈的笑意逼着喷出了一口气,终于再也憋不下去了——他竟捶着桌子笑得直不起腰来。被高川格这么一逗,田中不二男和松本佑二也忍不住笑得一阵阵地岔气,把周围的人看得一头雾水。
  木谷实正看着棋书,至此也忍不住喷出来一口笑气。
  “别管其他,心在棋上。”铃木为次郎毫无表情地淡淡说道,木谷实也赶紧收住笑意,继续看棋书。
  喧哗者微微一愣,但随后却毫不在意地摆上了两粒黑子:“行,你就让我两个子吧,你来下吧。”
  本来你就是个老头儿,现在还让我两个子,我岂不是稳赢了……喧哗者在心底暗暗想着,是完全没有寻思道棋份与尊卑的关系。
  “左上角,上方小目!”秀哉高声喊道。
  列车上准备看好戏的众人微微一愣,紧接着才恍然大悟,一片惊叹——这老头不光让那个吹牛的人两个子,还要跟他下盲棋?
  喧哗者不知利害,还只道是又占了便宜,此局必胜了。
  “嘿嘿,这可是你自找的!”喧哗者笑道,随即就这样每下一步叫一声,和秀哉对弈了起来。
  下着下着,双方的棋招在棋盘上铺展开来。
  在众高手的脑中,这片棋盘渐渐也排列开来。
  两人杀得兴起,铃木为次郎也忍不住稍稍放下了棋书,将心思落到了二人的对局上。
  “师父,别管其他,心在棋上……”木谷实学着铃木为次郎的语调说道。
  铃木为次郎默默看了木谷实一眼,然后又将眼睛看回棋书上。
  “你说的有道理。”铃木为次郎小声说道。
  那位喧哗者似乎不是什么高手,每次出招都不经思索,下得飞快。秀哉应来只觉毫不费力,也飞速地喊着招法。不过半个小时,棋局上竟胜负已分!
  喧哗者脑门上冒着汗,吓得不知所措——棋盘之上黑棋哪有半粒活子,竟被这老头杀得片甲不留!
  “原来是个不入流的货色。”松本佑二讪笑道,“除了口气大,没一点本事……”
  “若黑九十七手向下一路,说不定可以补住白棋断点。”吴清源与桥本宇太郎、加藤信、岩本薰讨论道,三人也在脑中飞速重演着棋局进程。
  “但白棋似乎还有二路挤进来的手段,黑棋还是难免被断……”桥本宇太郎低声说道,三人也纷纷点头……
  “高手先生,得罪了!”秀哉高声叫道,“我身边还有一个少年,似乎也想试试自己的棋力,不知先生是否愿意与他交手?”
  这下子喧哗者却有些慌了:“少年?学棋多久的少年?”
  “刚学了两个月而已。”前田陈尔抢着说道。
  濑越宪作和雁金准一又笑得直不起腰来——好戏连台啊!
  学棋两个月而已,那我应该能对付吧……喧哗者心底暗道。
  “那就和那个少年也来一局吧。”喧哗者叫道,他总得至少赢一局才好下台啊。
  “请先生先摆三粒黑子上去吧。”前田陈尔叫道。
  喧哗者又是一愣,心底却暗暗恨得咬牙切齿——学棋才两个月,竟然就这么嚣张了!
  “行,我摆三个黑子,一会要你输得心疼!”喧哗者高叫道。
  “右下角,上方目外。”前田陈尔高声喊道。
  又下盲棋!
  在座稍通棋理的人大概也猜到了这个少年不是平凡人物,学棋两个月是诓骗这个喧哗者的。可怪就怪这个喧哗者太过嚣张,自己本事又差,不知好歹,所以大伙都等着看笑话。
  果然,棋行不过百手,前田陈尔的白棋便四处得利,黑棋被打得满盘逃窜,毫无还手之力,已经溃不成军。
  “我认输了!认输了!”喧哗者赶紧叫道,“不知道高手在此,我有眼不识泰山,请二位大人多多包涵……”
  一车厢的人看着这个满脑袋冒汗的狼狈家伙,哄然大笑。
  “刚才的几步棋走得很漂亮。”秀哉对身边的前田陈尔说着,露出了赞许的微笑。
  “东京棋界当真是卧虎藏龙啊,随便上一辆列车竟就能碰上这样的高手,也该我倒霉啊……”喧哗者还在为自己找下台的借口,“不过也就是东京了,在关西那会我就从没碰上过这种事情。不是我吹牛,若我今日在关西,只怕久保松胜喜代就得给我让位子了。”
  这下子,坐在后面的三位关西棋手又听得心痒痒了。
  “那个吹牛的,摆四个黑子上去,我来跟你下盲棋!”田中不二男高声怒道。
  喧哗者刚想住嘴,偏偏又来了这么一号人,还一口的关西腔,他只得在内心暗暗叫苦——真是祸从口出啊。
  无奈刚刚被满车的人笑话了,若再不找些脸面回来,就干脆从车窗跳出去得了。
  “小子,你别太目中无人了!”说着,喧哗者竟已在棋盘上摆下了四粒黑子。
  “初手天元!”田中不二男狂妄地叫道。
  这一声,却把在座的几位高手一下子吸引了过来。
  喧哗者也是一惊,但硬着头皮继续下了下去。
  棋局很快展开来,田中不二男的白子四处奔掠,很快在中腹造出了一片凌空大阵。随后白军又猛然冲入黑阵,横冲直撞,勇不可当。黑军只被冲得节节败退,竟转眼又是远远落后了……
  这可怜的喧哗者,真是连死的心都有了。
  今天是怎么回事,怎么碰上的全是高手!
  秀哉等人却在心底暗暗赞叹,田中的招法看似胡来,但其内里却力道十足,隐藏着不可抵挡的强劲攻击力。
  这个关西少年绝不简单。
  “不下啦!不下啦!”喧哗者耍赖一般突然把棋盘棋子都收拾起来,“你们根本不是什么小孩老头,你们都是妖怪。哪有这么欺负人的!哪有这么欺负人的!”
  他小孩儿撒泼似的话,又一次把整个车厢的人都逗乐了。
  “谁叫你自己目中无人!”田中不二男也不服地叫道,“你知道跟你下棋的都是谁?你说的那个老头可是本因坊秀哉名人!名人身边的少年是本因坊的前田陈尔!还有,记住了,我叫田中不二男,是关西久保松先生门下弟子!”
  喧哗者听得一愣,整节车厢的人也顿时愣住了。
  没过多久,众人开始纷纷小声议论开来。
  “田中君,不要这么张扬……”高川格小声劝道。
  那位喧哗者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顿时如遭了雷击一般两脚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我……我可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他慌张地说道,“名人先生,刚才实在得罪了,请您恕罪。”
  “别忘了,你刚才还得罪了我师父!”田中不二男高声喊道,“你也得在这里向久保松先生道歉!”
  “那……我可没说错啊……”喧哗者狡黠地笑道,“我若今天去神户,恐怕久保松先生还真未必能出来迎战呢。”
  “你说什么!”田中不二男厉声喝道,他无法容忍这个人如此侮辱他所崇拜的师父。
  “这可不算是胡说八道啊。”喧哗者不怀好意地笑着,“难道你不知道吗?久保松先生现在已经疯了……”
  田中不二男大惊,愣在原地,一时竟不知所措!
  十三位高手一瞬间也全都震惊了,脑中竟一片茫然……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9 14:54

六 久保松胜喜代


  
  神户,久保松道场的门外。
  道场的门紧闭着,几十位关西各地的高手静静等在门外,一个个都面色焦虑着。
  几个月前,大家气势汹汹奔赴神户的时候,一定谁也想不到这一行的结局竟然会是这样。
  不久,门终于开了。众人慌忙围拢过来,却只看到吉田操子和光原伊太郎紧锁着眉头从道场走了出来。
  看到二人这幅神情,众人的心都凉了。
  “还是不行吗?”泉喜一郎低声问道。
  二人微微摇了摇头。
  “我们还是回旅馆再细说吧。”吉田操子说着,朝人群外走去。众人也纷纷叹着气,跟在吉田操子身后缓缓离去。
  
  久保松胜喜代坐在会客厅的主座上,这时才终于弯下了腰,让自己放松一下。一直扮出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原来也是件很累的事情。
  看到人都散去了,久保松夫人才缓缓从屋外走进来。她看着似乎已经筋疲力竭的久保松,忍不住有些想哭。
  “你们刚才又吵架了?”久保松夫人走过去,将久保松身边凌乱的物件一件件收拾还原——也许是久保松自己亲手扔出的吧。
  久保松微微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似乎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力气。
  “你这是何苦呢……”夫人的语气微微带着一丝无奈的颤抖,“明明过去都是十分要好的朋友,何必要和大家闹得这么僵呢?”
  “你懂什么……”久保松嘶哑着嗓子,低声说道。这声音与其说是蛮横,到不如说是虚弱。
  夫人没有接着说下去,只是继续收拾着东西。久保松能听到妻子微微的抽泣声。
  夫人说的又何尝没有道理呢——原本都是同生共死的战友,为什么要走到今天这一步……
  但久保松说的也没错——自己的夫人也好,几十位关西棋界的高手也好,他们都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而久保松也不可以就这样告诉他们。
  久保松缓缓地叹了一口气。
  “你去休息吧。”他对妻子说。
  夫人却似乎没有听到似的,又或者是故意装作没有听到,仍然在帮他收拾屋子。
  久保松没有力气再叫一次了,只是静静地看着妻子忙碌着,一阵阵地心痛。
  “我希望你明白……”夫人带着细微的哭腔说道,“你不可以总是把什么事都压在自己一个人身上,你会受不了的……”
  久保松微微闭上了眼睛,嘴角无力地扬起了一丝笑容,不知是在欣慰,还是自嘲。
  
  “我早就告诉过你们,久保松组建关西同盟根本就是为了他自己独霸关西!”藤堂忠信愤愤地说着,“从当日组建关西联盟的时候他就耍小手段,搞出个假的蒙面人,把大家骗得晕头转向。这个久保松,根本就是个混蛋!”
  “光原先生,当年是谁口口声声说蒙面棋手一旦离开就要第一个带弟子回大阪啊?”井上惠下田因硕也挖苦道。
  吉田操子和光原伊太郎默默接受着众人的指责,毕竟确实是他们极力支持组建关西联盟才导致了如今这不可收拾的局面。
  他们二人与久保松相知多年,一直深深佩服久保松的才华和气度,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久保松组建关西联盟竟真的是为了将整个关西棋界纳入自己麾下……
  几天前,田中不二男一行刚刚离开神户,久保松就当众宣布关西联盟绝不解散,所有高手都必须留在神户,使得所有高手都大吃一惊,不知所措。
  几日来,光原伊太郎和吉田操子多次与久保松交涉,久保松却始终不肯退让一步,扬言任何人胆敢离开神户回到自己本家,久保松就要亲自前去进行升降番棋挑战,一直杀到这个棋家身败名裂,无法继续在关西立足为止!
  若只是一般的对局,大家自然无所谓。但是升降番棋却不是一般的对局,在连续的数局甚至数十局的对局中若有一方比对方多胜四局,落后一方就要自降一级。若直到番棋结束还不能将棋份追回来,番棋结束后就要降一个段位!输棋丢脸还是小事,一旦在番棋里输给了久保松那可是要丢了段位的——职业棋手靠段位赚钱,没了段位岂不是要断了生路!
  若是别人,各路高手自然也就不以为惧。然而,久保松胜喜代与别人不同,他是真的有能力完成他所说的这件事的,而在关西找不出第二个人有他这样的能力!
  一旦久保松真的要对付某一个关西棋派,任何一派都绝无能力应对。对于所有人来说,久保松都是一个远远比蒙面棋手更加可怕的敌人!
  “光原先生……”泉喜一郎低声说道,“毕竟当初您曾做过承诺,请您第一个率领弟子离开吧。您一走,我们一定都走!”
  光原伊太郎却露出了一丝惊慌,随即又变为了无奈:“泉老先生,实在对不起,我不敢与久保松先生为敌……”
  众人大哗,嘈杂声越来越大。
  “荒唐,真荒唐!”藤堂忠信气得高叫起来,“这么多活人,脚都长在自己身上,没人拦着没人堵着,竟然没一个人敢走!”
  “藤堂先生,不如您先走?”惠下田因硕傲慢地说道。
  藤堂忠信正要借着气势应下,但话到了嘴边他却顿时又感到了巨大的恐惧,昔日被久保松胜喜代杀得毫无还手之力的情景一瞬间涌进了脑中,使得那句话竟怎么也说不出口!
  这一问一答,又让房间里的气氛顿时冷了下来。
  谁都知道,面对久保松胜喜代,大家都没有胜算。
  “我倒是有一个办法,只不过这个办法恐怕有违棋道。”吉田操子低声说道。
  众人微微一喜,全都静静地看向吉田操子。
  “我们任何一人与久保松胜喜代对弈都绝无胜算。”吉田操子缓缓说道,“但是久保松毕竟也是人,是人就会疲惫,状态会有起伏。我们可以轮番向久保松挑战,进行车轮大战,争取在神户就将久保松压制……”
  “那要压制到什么时候……”泉喜一郎有些失望,“就算我们在这里用车轮大战赢了他,等我们走了,他恢复元气回过头来一个个对付我们,我们还是没有活路啊……”
  “所以我们要赢得更加厉害……”吉田操子低下头,似乎对自己即将说出的话感到愧疚,“我们要赢到让久保松永远退出棋界……”
  众人大惊!
  让久保松退出棋界,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想法……
  但是,大家也都知道,对于吉田操子而言,说出这句话是多么无奈。几天来,吉田操子和光原伊太郎几乎每天都去找久保松,但凡还有一丝希望,吉田操子是绝不会说出这样的办法来的。
  难以想象,在久保松道场,三人之间的争吵到底已经到了如何水火不容的地步……
  只不过,要集合关西所有高手之力,将关西棋界第一神话久保松胜喜代彻底击败,实在有些太异想天开了。众人陷入了沉思,但吉田操子相信,大家迟早会答应的。
  只不过,吉田操子总感觉,有着鬼神一般智慧的久保松一定预测到了这个结果,甚至——也许他一直在等待这件事的发生!
  
  想不到为迎战小岸壮二而设的高台,如今竟然由我坐在了上面。久保松想着,心中竟隐隐的有一丝酸楚。但久保松很快将这一丝波纹抚平了,如今他的心就如他的面容一般,一片死寂。
  不远处的久保松道场二楼,人声鼎沸,与不久前的大战时毫无二致,只不过这次久保松没有坐在人群最深处。
  “久保松先生……”坐在棋盘对面的光原伊太郎低声说道,“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若你愿收回你的话,我可以代你去给楼上的人求情……”
  看着光原伊太郎真挚的眼神,久保松却默默在心底惨笑了一下。
  “光原先生,请多指教。”久保松微微躬身。
  光原伊太郎愣了一会,紧接着深深叹了一口气。
  “请多指教。”光原伊太郎低声说道。
  “当今关西最好的少年棋手都被久保松送去了东京,剩下我们这些老人家在这里受罪……”藤堂忠信抱怨道,“这必定是久保松早有预谋的!若高川格他们还在,以这些孩子棋力的进步速度,久保松恐怕也要有所顾忌了!”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如今在关西剩下的这拨人里,能在久保松手下坚持几个来回的也剩不下多少了……”惠下田因硕低声说道,“光原伊太郎恐怕是我们当中最有希望的人了,且看他今日状态如何吧……”
  众人又是一阵赞同。
  站在台上看棋的人永远都是“高手”……
  光原伊太郎取出黑子,猛地拍向棋盘。棋子与棋盘间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听上去就像是在为曾经的知交突然化作死敌而哭泣一般。
  随着黑军摆开阵势,棋局正式展开。棋盘战场之上,黑白两军各在上边占住一个小目。黑军待白军布下一子,便立刻又轻军直下,占下右下小目,远远与上方的黑军相呼应。
  久保松未做多少沉思,令旗一展,白军竟朝着黑军右下的阵地飞奔而去——一间高挂!
  这一军突袭让观战的众多高手都为之一惊!
  久保松动真格的了!
  光原伊太郎不敢怠慢,急忙率黑军抵挡,双方立刻在右下角各自展开了阵势。随着黑白双方军力各自增长,观战众人不禁在心底暗暗惊叹起来……
  这个久违的阵型他们都太熟悉了,如今右下角双方布下的正是很久未在关西职业棋赛中出现的小雪崩阵型!
  小雪崩阵型早在幕府时代就被视为难解的阵势,每一招棋都会引发复杂的变化,那个时代的日本棋手常常依靠对于复杂定式的了解程度超过对手从而在激烈的布局争夺战中占据优势。只不过,如今的围棋与过去已经有了很大不同,所谓定式正一点点被当代棋手重新解读,真正对弈起来很少有人仍然按照定式见招拆招,如小雪崩这样的难解定式便越来越难以在职业棋手的对局中看到了。对于观战的众人来说,这种阵型唤起的是他们儿时学棋的记忆。
  如今久保松却与光原伊太郎布下了古老的小雪崩阵型,这有些出乎大家的意料——这并不是久保松所喜欢和擅长的战法啊!
  “让人想起了幕府时代的御城棋……”泉喜一郎喃喃地说道。
  双方的一招一式,看上去果真都如陈旧的古谱一般!
  双方对这样的定式都很熟悉,再这样摆下去只会将局面导向细棋。吉田操子在心底默默寻思道,久保松一定备有后手,他迟早会施展出一个绝招来的。
  然而,双方在此争斗了十余个回合,竟完全按照陈旧的定式一招一招近乎呆滞地交手,谁也没有越雷池一步!十余合后,这一片战场暂时沉静了下来,黑白二军谁也奈何不了对方,静静地在此胶着着。
  久保松在心底默默赞许着:光原先生,你传统战法的功力果然十分深厚,早年想必进行过刻苦的修炼吧。
  光原伊太郎看着这片几乎只在古谱中见到过的棋型,却紧皱着眉头,困惑不解。
  久保松先生,您究竟想干什么?
  黑军处理完角上的争夺,随即轻军突出,飞奔侵向左下角。白军随即尾随而至,战事很快被扩展到了整个棋盘上!
  好戏开始了!
  黑军全速张开阵型,力求布局之时就确立尽可能大的优势。久保松却毫不慌张,指挥白军四处突入,将一粒粒孤子撒入黑阵之中。一支支白棋孤军在黑阵中游荡,如同孤魂一般!
  看起来光原伊太郎的黑军似乎将整个局面都掌握在手中了,白军不过散兵游勇,似乎不需有任何担心。
  “光原先生不愧是关西豪杰啊!”藤堂忠信兴奋地叫道,“久保松陷入苦战了!整个局面都在黑棋掌控之中,黑棋必胜了!”
  “蠢材,你懂什么……”吉田操子低声骂道。
  藤堂忠信微微一愣,不知所措。
  吉田操子紧紧皱着眉头,看着棋局进程,心中暗暗心惊肉跳。她一遍遍演算着黑阵内的变化,却始终不能放心。
  按照传统的招法棋理来看,此时的黑阵已经几乎成型,白军在黑阵内似乎是没有什么手段的——至少吉田操子看不出白子可以如何运作。
  但是,对手是久保松胜喜代,那就完全不一样了。久保松是一个出了名的鬼手专家,他的招法永远让人捉摸不透……
  尤其是此刻久保松端坐的姿势,似乎毫不慌张!
  他必定成竹在胸了!
  光原伊太郎始终被一种提心吊胆的情绪折磨着,每走一步都犹豫不决。坐在对面的久保松似乎一直在给他无尽的压力,让他感到越来越恐惧……
  久保松毕竟也是人,救不出的棋子就是救不出的棋子!光原伊太郎在心底狠狠地说道。
  随即光原伊太郎令旗一挥,黑军全军得令,攻向白军,欲将阵内孤魂般的白子全部吃尽!
  久保松却微微露出了一丝笑意……
  黑军首先全军向右上涌去,将右上白军挂角一子的出路封住。如今白军身前是一支小目黑军,身后有低夹的追兵,远处还有光原伊太郎前来封堵的大军,无论怎么看这支孤单的白军都该举手缴械了。
  但久保松却毫不慌张,静静向孤单的白子授予一封锦囊。白军看计,原本已经几乎绝望的将士却顿时惊喜异常,战意突生!
  一声脆响,白军突然从天而降,竟紧紧贴住了小目的黑子——好一招强劲的靠!
  然而,此手一出,观战台上却顿时炸开了锅!
  “泉喜一郎先生……”吉田操子有些惊慌地问道,“您见多识广,请问您可曾听闻过有被夹击之强行靠住对方棋子的招法?”
  泉喜一郎瞪大了眼睛,脑中一片茫然:“我也从未见过这种棋型——这是一招新手!”
  光原伊太郎稍稍一惊,再看向棋盘,细细算了片刻,却顿时大惊!
  没错,这是一招可行之棋。黑军将白军三面围住,白军突出无望。但光原伊太郎从没有想过对方若搏命般靠到身前,近身血战该是如何。白军接下来必定一招紧似一招地贴住黑阵,黑军无法吃去白军,而白军却能借此机会最大限度地开发出身后的阵地,随后便能轻易地造出一片白阵来!
  光原伊太郎只知道自古以来棋型军阵要讲究美感,每一粒棋子之间都必须有着若即若离的玄虚之气。久保松这蛮横无理的贴身战法,根本毫无美感可言,怎么看都像是无理着,因此光原伊太郎完全没有考虑过这一招棋的可行性。如今久保松将这一步弈出,光原伊太郎才终于恍然大悟——这有何不可?
  眼见这里的战斗黑军无法破敌,光原伊太郎草草应对几手便急忙调转枪口,又向阵内其余的白军冲杀过去。
  然而,久保松的白军看上去虽然似乎都是黑军口中之物,但真正攻吃起来久保松却又妙手频出,将黑军耍得晕头转向,草木皆兵,交手未几竟已全部活出!
  原本黑棋大优的局面,竟转瞬间就胜负逆转了!
  光原伊太郎看着突然颠倒过来的棋局,不禁心中恐惧起来——久保松的心中似乎根本没有棋理的概念,只要能得利,无论多么无理的棋型他竟都不介意!
  “久保松!你这混蛋!”藤堂忠信在观战台上竟高喊起来,“你几十年的棋理都白学啦,你到底懂不懂围棋!”
  然而久保松却丝毫不为所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光原伊太郎。
  光原先生,您还不够火候,请您快步赶超上来吧……
  收完最后的官子,光原伊太郎静静看着盘面上七目的差距,微微低下了头。
  “多谢指教。”光原伊太郎低声说道。
  久保松也向光原伊太郎微微低头致意。
  眼见光原伊太郎走下对战高台,观战台上的棋手们却微微有些惶恐。
  不可以让久保松休息,要趁他疲惫之时给他一招强手!
  可是大家互相推搡着,谁也不敢下楼去——光原伊太郎都输了,谁还敢就这么往下冲?
  吉田操子看到这帮胆小的家伙,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即站起了身。
  “还是我去吧……”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朝着楼下走去。
  
  看到吉田操子从道场中走出,久保松心底又是一阵苦笑。
  想必这就是你们的招数吧——棋力上难以胜我,就用车轮战累垮我。既然如此,就让我来看看你们能做到什么程度吧……
  “久保松先生,得罪了。”吉田操子微微向久保松行了一礼,她的神态却似乎没有丝毫变化,看不出心中的哪怕一丝一毫的波澜。
  但是吉田操子此刻心中必定难以平静,只是脸上压抑住了内心的波动。对阵强敌能够将心境调整到平和,这是一种很高的天赋。
  久保松也微微行礼:“请多指教。”
  二人没有再多做交流,棋盘之上战事已开,多说无益。
  棋盘之上,吉田操子布下一支黑军,直取右上角小目。
  久保松也不作犹豫,指挥一支白军飞取左上小目而去。
  两支轻军遥遥相望,战意渐浓。
  吉田操子默默回想着刚才光原伊太郎那局——久保松弈出了如古棋般的布局,不知用意何为。这一局,久保松又会如何呢?
  若真如吉田操子所想,久保松其实是在等待着众人轮番向他挑战,那么这一战也许能够试出他的用意……
  吉田操子再动一支黑军,直奔棋盘右下而去。
  棋子落毕,久保松却微微皱起了眉头。不远处的观战台上也是一阵骚动,众人纷纷不解。
  右下角,高目!
  一支黑军,几乎站到了战场的中央,不顾及四周的阵地,也不先建立起一座军营,出手便是一支轻骑,意图直取中原!
  “太躁了!”藤堂忠信不安地喊道,“对阵久保松不可如此轻率!”
  刚刚败下阵来的光原伊太郎站在观战台上,一时间也有些慌张。
  久保松却微微陷入了苦思。
  古谱中高目的下法并不常见,若继续施展古谱的招法,这支高目上的黑军如何处置?
  吉田操子默默等待着久保松的应手。
  白军微微骚动一阵之后,渐渐归于了平静,主帅久保松很快作出了决定——他提醒自己,不要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坐到这个位置上……
  白军得令,一支轻军竟直奔右上角而去——又是挂小目角!
  观战众人大骇。
  这不是久保松的棋风,也不合久保松的习惯。这种仓促挂角的招法,早在明治时代就已经衰落了!何况,以久保松寸土必争的风格,此时无论如何也是攻击右下的高目黑军更加合理啊……
  吉田操子却微微有些心惊。
  “久保松先生,您果然有事情瞒着我们。”吉田操子低声说道。
  久保松却并不理会,只是默默注视着棋盘。
  吉田操子取出一粒黑子:“我不明白,为什么您不愿相信我们。一个人承担得了多少事情?”
  一粒黑子轻灵地落在棋盘之上,黑军面对前来挑战的白军毫不示弱,一前一后展开了夹击。然而,前后的两支黑军还未开始进攻,便似乎隐约听见了白军阵内传出隐隐的啜泣之声。
  吉田夫人,有些事情不可以告诉你们……久保松默默说着,但这些话并没有说出口,他只是轻轻取出白子,向棋盘上落去。
  白军转向,开始了与黑军在右上角阵地上的缠斗。黑军看到白将的眼角还有泪痕……
  “关西棋界蒸蒸日上,这一切都是先生之功。”吉田操子继续轻声说着,又取出一粒黑子,“先生却为何要执意走到关西棋界的对立面上?”
  右上角的黑军白军终于缠斗在了一起,兵刃相交之处火花四溅。
  关西棋界还远远不够火候,这一点我们都知道。久保松默默在心底说着,这些人都还远远没有以命博棋的勇气和胆识,若这时就让他们知道真相,这些畏死的棋手将会争相退出棋界,到时关西棋界只会不堪一击。
  右上角战事刚刚结束,白军又马不停蹄地直奔右下角而去。黑军疲于应付,手忙脚乱,阵脚渐渐难以稳住了。
  “久保松先生,您是关西棋界的大英雄,为何又要与关西棋界为敌?”吉田操子的声音弱的连自己也难以听清。
  黑军面对白军一浪高过一浪的攻势,奋力抵抗着,竭力寻找着对方攻击的空隙准备反击。
  真正的劫难还未开始,在那之前,我久保松要让关西棋界真正强大起来,让那些贪生怕死之徒学会以生命与人对弈。若能做到这一点,即使天下人都以我久保松为小人我也无畏!
  白军的攻势毫无间隙,黑军疲于奔命,很快便将主动权拱手相让,被白军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楼上观战众人一片慌乱,大家都知道,吉田操子也要输了。
  可是,下一个由谁上擂?众人慌作一团,谁也不敢向楼下走去……
  久保松看着乱成一团的观战台,心地微微哀叹着。
  这看似繁华的关西棋界,若遇到真正的强敌,根本就不值一提!
  又一粒白子落定,久保松安然端坐。
  黑军苦活,但全局已再无余目,惨败已成定局。
  “我输了。”吉田操子微微叹了一口气,“久保松先生,多谢指教。”
  吉田操子似乎还想多说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口。
  久保松看向不远处的观战台。此时观战台上已经炸开了锅,众人互相推搡,但下楼的楼梯口却似乎滚烫的油锅一般,众人纷纷向后退去,唯恐接近一步。
  一群懦夫……
  “下一个是谁?”久保松对着观战台,高声叫道。
  然而,原本嘈杂的观战台上却瞬间安静了下来,鸦雀无声。
  吉田操子沮丧地低下了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下一个是谁?”久保松提高了音量,声音中带着一丝愤怒。
  然而,在观战台上的众人听来,这声音却无比威严,令人连抬起头来的勇气都没有。
  光原伊太郎、吉田操子先后上阵竟都遭遇完败,大家自己掂量一下实力,无一人敢在上擂。
  看着这群保持着诡异沉默的棋手,久保松的心如同被利剑扎透了一般。一个小小的久保松就让你们畏缩不前,若那个恐怖的对手真的前来索命,有几个人敢为棋界的生死悍然出手!
  “关西几百棋士,竟无一人是好汉!”久保松对着高台上的众人,厉声怒斥道。
  声音在久保松道场内外回荡,似乎来自地府的嘲笑。
  众人低着头,仍旧沉默不语。
  “关西几百棋士,竟无一人是好汉!”久保松绝望地喊道,声音再一次放肆地奔散开来。
  声音朝着天际直刺过去,如炸雷一般。
  声音中带着哭泣的声音,这声音不是久保松装出来的——是真正的哭泣。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9 14:56

七 鬼田强太郎


  
  “老板,有多少空房?”午后小店安静而祥和的气氛被一个疲惫的声音打破了。
  老板有些怯懦地看着眼前气势汹汹的十三个人,有些不知所措。
  站在柜台前的少年看到老板半天没有动作,似乎有些焦急。
  “空房,还有吗?”少年催促道。
  “有……有……”老板慌忙答应着,“楼上只有一间房住了人,我让人带您上去看看吧……?”
  少年点点头,转过身,朝这一行人中最年长的一位老者恭敬地鞠了一躬。
  “师父,我们上楼吧。”
  老者轻轻点了点头,便不顾其他人径直向楼上走去了。
  老板在内心里感到奇怪:十多个人一起住店,互相之间又似乎关系不大融洽,这到底是一帮什么人呢?
  
  旅馆的楼上是两排小房间,都是精致的和式布置,每间可容两到三人。
  排除正对楼梯口的一间据说已经有人住,剩下六间房都是空房。店员带着十三个人到了二楼,随手拉开了最近的一间房,向客人们展示房内的布置。
  这不是什么豪华奢侈的旅馆,布置十分简陋,收拾得也并不干净。秀哉看着,微微皱起了眉头。
  “各位满意吗?”店员脸上堆着笑,朝着众人问道。
  众人沉吟片刻,勉强地点了点头。
  这附近确实也没有什么别的更像话的旅馆了。
  “剩下的六间房,我们全包了。”濑越宪作说道,“另外,屋子里有棋盘吗?”
  店员却面露难色。
  “小店房内是没有棋盘的,不过您如果需要我可以给您取一副过来。”
  “一副不够,至少要六副。”雁金准一低声说道。
  店员却被这句话吓了一跳,无奈地看着众人:“这个实在对不起,我们本来就只有三四副棋盘,旁边这位客人还拿去了一副,您若再要,我们就只能出去借了……”
  铃木为次郎微微叹了口气:“算了,不要为难这里的老板了。”
  雁金准一也只好作罢。店员向众人微微鞠了一躬以致歉,随后便快步跑下楼去了。
  “六间房,我们怎么分?”濑越宪作问道。
  然而,这句话还没说完,秀哉已经朝着最里面的房间走过去了:“前田,过来。”
  前田陈尔快步跑上前去,又将其他人扔在了一边。
  “这倒好办,第一间分出去了。”加藤信不屑地笑着说道,“让三个关西的孩子住这一间吧,我和岩本薰住对面一间。”
  “木谷实,我们住一间。”铃木为次郎说道,“即使没有棋盘,我们也可以盲棋对弈一局。”
  “那吴清源就和桥本宇太郎住一间吧。”濑越宪作也说道,“我就与雁金先生住一间。”
  房间就这样决定了,众人各自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田中不二男正打算转身进自己的房间之时,却意外地发现楼梯口有人的那间房门微微开着,门另一侧似乎还有人影。
  田中不二男感到奇怪,一点一点朝着那间房走去。然而,田中刚靠近了没几步,房门突然就被猛地关上了!
  “田中君,我们先打扫一下吧。”高川格在房内朝着门外的田中不二男叫道。
  田中不二男应了一声,犹豫着转回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在楼梯口的房间里,一个中年男子躲在门后,微微皱起了眉头。
  
  岛根虽然不如东京繁华,但是这个长久处于政治中心之外的地方却也意外地有着独特的风味。若要做一个旅游之地,岛根县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到达岛根之后,濑越宪作等人就感到了一丝棘手。
  岛根县的面积至少是东京的三倍,而请柬上所说的地名这十三个人都不认识,当地人似乎也不大清楚。
  迦密山,这是一个濑越宪作等人闻所未闻的地方。原本以为到了岛根县自然能问得出来,但是看起来似乎在岛根县这个地方也并不怎么知名。
  “至少先找到了一个地方住下了。”濑越宪作说着,“明天我们再去找找这里的报社或者警视厅吧,他们应该知道请柬上说的这个迦密山到底是什么地方。”
  雁金准一微微地点点头,但眉头却越皱越深。
  “我不明白,若过去假扮秀荣恩师潜入棋正社的正是这个蒙面人,他有如此本领,为什么不来找我们,却要我们千里迢迢来找他呢?”
  “这是一种试探。”铃木为次郎用锐利的眼神看着眼前的木谷实,“就如同棋盘之上的试应手一般,接下来的局势如何取决于你如何来应对。对方是在试探我们的胆识,面对即将到来的强敌,唯有这一点我们绝不能输。”
  木谷实微微躬下身子:“谨遵师父教诲……”
  然而,木谷实在心底却有着强烈的不安——毕竟,那个蒙面人……
  “那个蒙面人不是你能应付得了的对手。”秀哉低声对前田陈尔说着,“到时候一旦需要出手对弈,你无论如何不可以应战!”
  前田陈尔却大惑不解:“可是,这个对手将会是棋界大敌,让弟子先适应他的棋路不是更好吗?”
  “不可!”秀哉严厉地说道,“与这个对手下棋,你输不起!”
  输不起?作为职业棋手,胜败乃是常事,怎么会有输不起的说法?前田陈尔茫然地看着有些惊慌地师父,完全不知所措。
  “我来到这里,就绝不能输!”加藤信的语气很重,似乎正与仇人对决,“我要亲自与那个蒙面棋手赌命,为我的弟子报仇!”
  岩本薰朝自己的师兄微微鞠了一躬:“岩本薰愿全力辅佐师兄。”
  加藤信看着窗外的夜色,眼神中不知是愤怒还是悲伤。
  “真像。”吴清源看着窗外,静静地感慨着。
  桥本宇太郎有些狐疑:“什么?”
  “今晚,和上次我与蒙面人交战前那几天真像。”吴清源轻轻说着,“那时候我躲在外面,也是桥本师兄你来为我收拾屋子的。那时候也是整天怀着对蒙面人的期待坐在窗前朝外看。”
  但愿这次也像上次一样,有惊无险。桥本宇太郎默默说着,也朝窗外看去。
  月隐星稀,看来明天不会是个好天气。
  “不知道久保松先生现在是不是也看着这片天呢?”松本佑二小声嘀咕着。
  高川格却猛地朝松本佑二使了一个闭嘴的手势。
  田中不二男坐在角落里,似乎思索着什么。
  松本佑二发觉自己多嘴说错了话,一下子吓得不知所措。
  
  列车中途那个在车上与秀哉等人对弈的莽徒在到达岛根前就下了车,但是他所说的关于久保松在神户与关西高手决裂的事情却让一众棋手一直沉浸在茫然中。
  这十三名棋手中,濑越宪作、铃木为次郎、秀哉都是与久保松有些交情的,关西的三位少年棋手更是曾在久保松的指挥下与蒙面棋手交战过。久保松的作为,在他们看来完全无法想象。
  从那之后,田中不二男一直显得比较沉默。
  然而,这个满嘴胡说八道的人说出的话,也未必可信吧。
  “等我们在东京赛完手合赛,你回神户去就知道怎么回事了。”高川格对身边一直闷闷不乐的田中不二男说道,“这次出来的目的是在东京手合赛接受锻炼,无论如何不能辜负了久保松先生的一番心意啊。”
  田中缓缓地点了点头,但他的心底仍然感到深深的不安——他想起了久保松偷偷哭泣的事情……
  “可让我不安的事情不止这一件。”田中不二男低声说道,“还有楼梯口的那个房间。”
  高川格和松本佑二面面相觑。
  “那个房间有什么问题吗?”高川格试探性地问道。
  “今天来的时候,我感觉住在那个房间的人在偷偷窥视我们……”田中不二男悠悠地说道。
  松本佑二被田中不二男吓到了,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高川格却微微沉吟了片刻。
  “其实我也有这种感觉,但并不确定。”高川格低声说,“那个房间的人似乎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田中不二男问道。
  “我听师父说起过,关西会下棋的人大多会向大阪、神户、京都三个地方聚集,有些人甚至会直接去东京闯荡。”高川格缓缓说道,“像岛根县这样的地方,没有什么高手,因此很难锻炼棋力,所以岛根县如果有什么棋力高强的人应当早就离开岛根了。我们来的路上也看到了,这里的茶楼凉亭都没有棋座,旅馆里也没有棋具。但是这个人在旅馆住店也要一张棋盘,可见是一个爱棋的人。他自己有能力付得了住店费,可见也不是什么学棋的小童。但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在岛根?”
  “也许他也是从外地来的高手,特意来岛根县做什么的?”松本佑二猜测道。
  高川格却微微摇了摇头:“虽然不能确定列车上那个人所说的是真是假,但是至少我们可以肯定关西的高手现在都在神户。而东京的高手,似乎只有收到请柬的人才会来岛根——现在手合赛开战在即,高手怎么会贸然跑到这里来?”
  田中不二男和松本佑二也陷入了沉思。
  “恐怕只有一个解释了……”高川格有些犹豫地说道:“住在楼梯口那个房间里的人,很可能就是蒙面棋手……”
  二人大惊,一时间竟有些坐立不住了!
  三人都见识过蒙面棋手的厉害,这个人在他们看来是一个如魔鬼般的人物。如果这个人真的就在不远处监视着这里,那实在太可怕了……
  “不过如果真的是他,我倒是打算再去会会他!”田中不二男眼中露出了异样的神采。
  松本佑二一愣,但很快便反应给过来:“对啊,这次不是在道场,是不小心撞见的,就算我们把他绑起来也不会被人知道——这个蒙面人肯定也不敢说出去,要不他还怎么神秘啊?”
  田中不二男朝着松本佑二坏坏地笑了笑:“就这么办……”
  高川格可吓坏了:“你们别乱来,那人还不一定就是蒙面人呢!”
  然而两个人早已经兴奋地跑出屋子了……
  
  房门突然被打开的时候,客人吓了一跳。
  田中不二男看着眼前这个有些惊慌的中年男子,也稍稍一愣。
  这个人穿着时髦的大衣,旁边还放着简单的行李,其中并没有见到长袍或者斗笠,怎么看都像是一般的旅客而已。
  此时这个中年男子似乎正在棋盘上摆棋谱,右手还夹着黑子,停在半空中。
  松本佑二赶到,看着这个情形,也微微一愣。
  “喂,高川格猜错了吧……”他附在田中耳边小声耳语道。
  田中不二男却一下子傻住了。
  门都已经被我打开了,难道就这样喊一声对不起就回去?田中不二男一下子完全没了主意,只能看着无措的陌生旅客傻笑起来。
  “万一真是他呢?”田中不二男也凑到松本佑二耳边,“被我们看到了真实相貌,还不找机会先杀了我们灭口?”
  两个人都吓住了,只好站在原地什么也不做,等着高川格出来解围。
  高川格赶忙跑出来,却看到三个人互相呆呆地看着,谁也不说话,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于是也只好傻站着。
  “你们……”旅客先开口,犹豫地问道,“找我吗?”
  田中不二男突然脑中灵机一动:“没错,就是找你!”
  松本佑二吓得差点腿一软趴到了地上。他正打算拉一拉田中不二男的衣角,把他拽回来,却发现田中不二男已经大大方方地径直朝着人家房里走进去了!
  “岛根县这地方太不像话了。”田中不二男模仿着东京口音说道,“这么大的地方,竟然连个下棋的好手都找不到,我可憋坏了。今天我听店里的人说你会下棋,我开心极了,这是特意来向你讨教两手来了!”
  高川格和松本佑二一愣,随即赶紧点头附和。
  旅客仍然有些不解,他又看向高川格和松本佑二:“那……你们是……”
  “来观战的。”松本佑二赶紧搭话。
  旅客这才放下心来,微微笑了起来。
  “岛根县毕竟不是棋界的重心,在这里确实很难找到棋手。”旅客笑着说道,“既然我们在这里相遇,那也是缘分一场,就手谈一局吧。”
  说着,旅客开始收拾棋盘上的棋子了。
  田中不二男狡黠地笑了——若你是蒙面棋手,你的棋会暴露你的身份吧。到时候,看我们三个怎么收拾你!
  “刚才听你的口音很奇怪。”旅客收拾着棋子,突然说道,“似乎是东京口音,但又好像不那么纯正,有些刻意。你是东京人吗?”
  正往房间里走的高川格和松本佑二偷偷在心底忍住笑。
  田中不二男稍稍尴尬了一会儿:“竟然能听得出我东京口音不准,莫非您是东京人?可为什么一点东京口音也听不出?”
  旅客却笑着摇了摇头:“我常年游历在外,各地方言都懂,自己说话也就听不出地方了。”
  四处游历,那也就是说不怎么在东京呆着了,那就好办了……田中不二男在心底默默想着。
  “我在东京下棋,但是我不是东京人。”田中不二男随口说道。
  高川格和松本佑二一惊。
  “哦?那你……”旅客有些不解。
  “我是中国人,我叫吴清源。”田中不二男调皮地答道。
  高川格和松本佑二相视一愣,不知所措。
  田中不二男自然有自己的道理:万一赢了就说出自己的真名,输了就让对方以为自己是吴清源,这样不管输赢自己都不会丢人了。
  何况,蒙面人是认识田中不二男的,若对方是蒙面人,这时应该有反应才对。
  旅客确实有反应,只是这个反应似乎不像是蒙面人的反应——他看着田中不二男,似乎有些想笑!
  “你是吴清源?”旅客似乎强忍着笑意问道。
  “看来你听过我的大名……”田中不二男毫不客气地答道。
  “久仰久仰……”旅客忍住笑,“吴先生,我们分先下两局试试?”
  田中不二男稍稍愣了一会儿,但随即爽快地答应了——私下里对局,棋谱也传不出去,用不着讲究那些棋份规矩了,就好好跟这个家伙试试身手吧。
  “请先生先执黑棋吧。”田中不二男笑道。
  旅客自信地看着田中不二男,微微躬下身子:“请多指教。”
  一支黑军直奔右上小目而去,静静侍刀而立。
  田中不二男看着棋盘,突然调皮地扬起了嘴角……
  白军出手,一支轻骑急速奔向左下。
  左下小目吗……旅客在心底暗暗寻思着,手中已摸出了一粒黑子,准备随后便落到左上小目,与白军划江而治。
  然而,白子落毕,旅客看向棋盘,已经准备取出的黑子却突然僵住了。
  高川格和松本佑二看到白子初手,也是一惊,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左下角,比高目更高一道的地方——左边六四位!
  田中不二男狡黠地看着眼前的对手,有些放肆地笑着。
  通常初手落子必占一角,以小目居多,星位、目外、高目甚至三三都偶有出现,但横向第六道,纵向第四道的招法早就已经远远离开角地了——这简直不合基本的棋理啊……
  高川格和松本佑二面面相觑一阵,双双不知所措。
  旅客微微思索一阵,随后又将黑子取出,仍就落在了左上小目上。
  看看你这小子有什么暗着。旅客在心底说道。
  田中不二男毫不畏惧,眼见黑军站定,他也立刻遣出一支白军,直奔右下。
  黑军待烟尘落尽,再看过去,却又大惊失色——白军竟又立在了右侧的六四位上!
  这是什么古怪的阵法?
  黑军微微骚动一阵,但很快镇定下来。
  既然白军故意露出破绽,我们就冲杀过去,先看看他究竟是什么陷阱。
  一支黑军精锐直刺右下小目而去,如神兵天降,将白军身后的阵地一刀切断。白军却不慌不忙,回过身猛攻黑军,双方很快聚集了各路精锐,在此对峙起来。正当双方激战正酣之时,白军却突然脱离战场,朝着右上黑军飞奔而去。黑军猝不及防,慌忙撤退,白军趁势扩张,竟在右边建起了一片极其浩瀚的大阵!
  旅客止住战火,静静沉思起来。
  原来如此,这个孩子故意引我攻击他的身后,随后放弃了角地,却出其不意地飞速占领了整条边,形成了一片气势恢弘的军阵!
  传统的战法,形成阵势是从角上扩张而来,而这个孩子偏偏从边上展开,竟也有着出人意料的效果——有趣至极。
  黑军紧急转向,开始遏制白军扩张。但白军的立足点原本就在边上,靠近中腹,旅客不敢随意凌空挑起战争,于是给了白军飞速在中腹扩张的空间,没过多久白军竟已在中央凌空起势,傲然在战场正中央建起了疯狂的巨阵来!
  看上去,盘面上黑军似乎微微落后了。
  妙极!妙极!
  旅客在心底暗暗称赞着。眼前这个孩子虽然不过十多岁,但是他的棋不落俗套,才气四溢,而且胆识过人。若假以时日,这个孩子必定能有惊人的成就!
  田中不二男也看着棋局,也在心底默默惊讶着。
  原本以为岛根县是偏远之地,这里必定不会有什么高手。但这个人一招一式都收放自如,不留破绽,棋型看上去异常精美,若不是施展了对方不熟悉的新战法恐怕自己难以在布局阶段讨到便宜。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旅客轻声问道。
  田中不二男微微一愣:“不是告诉过你吗,我叫吴清源……”
  旅客微微挑起眉毛,似乎在等待着田中不二男自己揭穿自己的谎话。
  “信不信随便你,反正我是吴清源……”田中不二男倔强地说道。
  “吴清源……”旅客微微笑着,“那你可看好了,我可要施展全力了。”
  田中不二男稍稍一愣,随后却不屑地笑了起来——说不定也是和列车上那个莽夫一样,是个只会说大话的家伙。
  旅客重新低下头,再看向棋盘。这一次,他的眼中似乎射出了一支支锐利的箭,直刺棋盘而去!
  黑军重振精神,抖落铠甲上的沙土,重新亮出闪着寒光的剑锋,一排排瞄向中央浩瀚的黑阵。
  奔掠如火,破!
  旅客一声令下,一支支黑军轻骑向着浩瀚白阵猛冲过去!
  田中不二男暗暗笑着,指挥白军严阵以待。双方眨眼之间便已照面,黑军铁骑的冲击力却远远超过了田中不二男的想象!
  第一轮冲击黑军如重锤一般砸来,白军防线火星四射,几支厚甲军竟一时力竭,不得不后撤了两步!
  好强的力量!田中不二男不仅在心底感慨道,对方冲过来的蛮军与自己的棋子贴身肉搏在一起,竟让看起来原本十分安定的防线被扯出了破绽!
  竟然挡住了第一阵攻击,这个孩子已经很了不起了。旅客也在心底暗暗称赞着。
  不过,第二阵攻击,你还挡得住吗?
  黑军很快竟又从另一个角度冲杀过来!
  这个人攻击的力量非同小可,必须在白军防线之外挡住他!
  白军得令,向阵外冲出,从黑军半路冲杀而出,打算伏击敌军,将深入之子孤立于黑阵之外。黑军却毫不畏惧,在此处便与白军纠缠起来!
  白军防线外,双方扭打成一团,瞬间便硝烟四起。待硝烟散尽,再看向棋盘,白军伏击之兵竟全军覆没!
  田中不二男大惊失色,赶紧匆忙脱出战场,回手将战线补强。刚刚得胜的黑军毫不罢休,立刻强攻白军防线。白军竟又抵挡不住,微微向后撤了一步!
  至此,白军原本不大的优势已丧失殆尽!
  简直是不可理喻的蛮力……田中不二男的脑门上渗出了汗珠。
  黑军步步得势,立住阵地后又看向主帅。
  继续冲杀。旅客平静地下令道。
  黑军杀声震天,竟又从四面八方冲杀上来!
  田中不二男只觉满盘都是黑军虎狼之师,白军被杀得草木皆兵,步步后退,竟抵挡不住!
  高川格看着白军渐渐败退,陷入了沉思。
  “这么强势的攻击力,莫非他真的就是蒙面人?”松本佑二附在高川格耳边,低声说着。
  高川格却微微摇了摇头:“我确定不了……”
  蒙面人确实战斗力惊人,但他并不是一个仅靠战斗力过人而取胜的棋手——若真是蒙面棋手在对面,从布局阶段田中不二男就不可能取得优势。
  可这个人的战斗力量实在太惊人了,完全可以与蒙面棋手媲美——他究竟是什么人?
  最后一粒黑子落毕,全局结束。
  田中不二男看着棋盘,忍不住喘息着。
  黑胜八目!
  八目的差距,可以说这是旅客的一场大胜。
  “多谢指教。”旅客微微低头致谢,“吴清源君,这次轮到你拿黑棋了。”
  田中不二男一愣,过了一阵才反应过来这是对方在叫自己……
  这可是你自找的!
  田中不二男顾不得收拾盘上的棋子,只是粗鲁地将盘上子全部抹到一边,抢过对方身边的黑子棋盒。
  “请多指教!”田中不二男草率地说着,飞速从盒中取出一粒黑子。
  一支黑军向棋盘飞奔而去,惊起一片沙土。待沙土散尽,众人却顿时大惊失色!
  初手天元!
  
  秀哉已在房内熟睡,前田陈尔靠在墙边,等师父睡去一个时辰之后他才敢开始睡觉。
  然而,门外突然微微喧哗了起来。前田陈尔有些警觉起来——这喧哗声不知是怎么回事,但总之不能让他吵醒了师父。
  没过多久,喧哗声竟越来越近……
  随后,是一阵猛烈的敲门声,连前田陈尔也吓了一跳,秀哉也突然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谁!”秀哉厉声喝问道。
  前田陈尔赶紧起身,拉开了门。
  门外是慌张的松本佑二。
  “快到楼梯口的房间来!”松本佑二激动地说着,“有一个高手在,可能是蒙面人!”
  秀哉听完,猛地坐起身。但门口刚说完这句话的松本佑二已经飞奔走了,前田陈尔回过头,不知所措地看着秀哉。
  “去看看!”秀哉很快站了起来。
  走到门外,秀哉看到所有的房门全都打开了,似乎濑越宪作这些人也被松本佑二叫了起来,大家都纷纷往楼梯口的房间赶过去。
  秀哉加快脚步,跑到了楼梯口,从门外看进去。
  门里是田中不二男正在和一个旅客模样的人对弈。秀哉仔细看那旅客的相貌,却不禁有些失望。
  那不是蒙面人。秀哉立刻作出了这样的判断。
  同样的,濑越宪作等人也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众人看向棋盘,却不禁有些惊讶。
  棋盘之上,双方正激烈地争夺着,杀得尸横遍野,优劣难断。然而,更令众人赶到不可思议的是,两人旁边棋盒旁放置的死子竟也堆成了山!
  这局棋得杀成了什么样子啊!
  再看两位对局者,竟都睁大了眼珠子,脑门上汗如雨下,双眼紧张地在棋盘上四处搜索着——棋局之胶着一定也远远超出了双方的意料吧。
  “高川格,现在谁领先?”木谷实低声问道。
  高川格竟摇了摇头,“双方的死子太多,我根本记不清了,完全没法计算谁领先……”
  “桥本君,你看得出来吗?”木谷实又转向素来以判断形势精准迅速闻名的桥本宇太郎。
  桥本宇太郎竟也摇了摇头:“我从没见过杀成这样的棋局,死子堆成一堆,连数都数不清楚,根本无从判断……”
  “看起来,即使对局中的双方也算不出优劣来了,所以都竭尽全力争取官子。”铃木为次郎低声说着。
  最后一个官子收完,双方竟仍然喘息未定。
  “填目吧。”田中不二男似乎筋疲力尽般说道。
  旅客也微微点了点头:“好久没有在棋局后专门数目了……”
  这句自嘲,却反而让棋盘之上顿生出许多萧瑟之气!
  双方纷纷取出自己吃去的棋子,向对方的空里填去。原本棋盘之上空目就不多,很快竟被死子填满了!
  再比较剩下的死子,黑白各余三粒——这局棋竟然下成了和棋!
  棋盘上三百六十一个点全部填满,竟还多出六个死子,也就是说这局棋总共下了三百六十七手!
  众人忍不住惊叹着。
  对局双方的脸上经都能看出对于这局棋未能取胜的遗憾。
  旅客抬起头,看向刚才一直在身边观战的众人。这时他才发现这些人是谁,不禁微微一愣,随后又笑了起来。
  “吴君,好久不见。”旅客冲着面前不远处的吴清源拱手说道,“想不到吴君还有一个棋力如此不凡的弟弟,真是龙兄虎弟啊。”
  吴清源却被说傻了,不知所措地看着田中不二男。
  田中不二男看到对方竟然认识真正的吴清源,一时间竟也不知所措起来。
  “这位先生……您是……”高川格犹豫地问道。
  在旁观战的高手们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
  “你们莫非还不认识?”濑越宪作不解地问道,“那你们是怎么下起棋来的?”
  旅客一愣:“这位小兄弟闯进来,说他叫吴清源。我一时好奇,于是就和他下了两局……”
  众人听罢,竟纷纷哈哈大笑起来!
  田中不二男又是尴尬,又是疑惑,如痴呆了一般坐在原地看着众人笑得前仰后合。
  “田中君,你可得到了高人指点啊。”濑越宪作笑道,“快向‘鬼田强太郎’前辈致谢吧。”
  鬼田强太郎?
  田中不二男觉得这个名似有些耳熟,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是谁。
  高川格很快便反应了过来,赶紧向旅客恭敬地行了一礼:“小野田先生,刚才多有冒犯,请您别介意。”
  小野田……
  田中不二男突然想了起来,顿时也吓了一跳!
  小野田千代太郎,当年创建棋正社的六大高手之一,行棋力量惊人,传说有鬼神之力,绰号“鬼田强太郎”!当年院社争霸战开战之时,他作为棋正社战将力抗日本棋院群雄,最终寡不敌众。在野泽竹朝与棋正社叛将铃木为次郎争棋殒命,棋正社战败在即之时,小野田离开棋正社,重归日本棋院,成为了日本棋院内的一位令人闻风丧胆的高手。
  但是……
  “小野田君,你为什么在岛根县?”雁金准一问道。
  小野田微微笑了笑:“几个月前,我听说了坊间关于蒙面棋手的传言,忍不住好奇,所以从去年秋季大手合结束之后我就四处游历搜集关于蒙面棋手的传言,两周前顺着一条线索找到了岛根县来。”
  “可是手合赛开战在即,你也不回东京吗?”铃木为次郎不解地问道。
  小野田却哈哈大笑起来:“我本是闲云野鹤,手合赛这种事情对我来说没什么意思,倒是登山游历我更喜欢些。如果碰上什么有趣的事情,放弃今年的春季大手合又有何不可?原本不想让各位知道,可惜今天在这里被撞破了,只求各位回了日本棋院别告我的状啊。”
  小野田好登山,这在全日本都十分有名。他除了是一个知名的棋手之外,也是一位十分著名的登山家,据说日本但凡叫得出名字的山他都曾去过。
  既然在此偶遇了小野田,那也是件好事啊……濑越宪作想着。
  “小野田君,你来岛根这么久,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做迦密山的地方?”濑越宪作轻声问道。
  迦密山,那正是请柬上所写的无人知晓的地名。
  说到这里,小野田的脸色却突然变了。
  “迦密山……”小野田阴沉着脸,“我想全日本大概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座山的位置了——我问过那附近的居民,他们告诉我他们不记得那个地方曾有过山……”
  房间里突然变得寂静无声,沉默得可怕……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9 14:56

八 迦密山


  
  小野田千代太郎轻轻抓起地上的几粒碎石子,一边走着一边回身将石子展示给跟在身后的濑越宪作。
  “这些石粒都是暗灰色的。”小野田低声说道。
  然而,他身后的十三个人却大多都对此毫无知觉。
  “那又怎么了?”雁金准一问道,“灰色的石粒不是随处可见吗?”
  小野田向前走了几步,随后站定,将碎石重新撒回地上。碎石间相互碰撞着,发出一阵稀疏声。
  众人再向地上看去时,却微微陷入了沉思。
  前后不过十几步而已,但刚才拾起的石子已经明显比这里地上的石子色彩浅了不少。乍看上去,这些碎石子就像是不慎将白色的棋子扔进了盛黑子的棋盒。
  众人纷纷回头看过去。
  刚才走过的这条路上,石子的色彩确实越来越深,似乎随着道路向前延伸石子也越来越黑似的。
  “这座山的岩石和附近的山地构成完全不一样。”小野田继续向前走着,缓缓地说道,“这座山看起来就像是凭空多出来的。”
  “当地人都不知道这座山吗?”濑越宪作忍不住疑惑地问道。
  小野田却微微皱起了眉头。
  “这座山,以前根本不存在。”
  众人一惊,纷纷停下了脚步。
  “那你是怎么知道这座山的?”濑越宪作问道。
  小野田缓缓转过身,看向众人:“这件事我还没有对别人说过,我自己也对它十分疑惑。我可以把这个故事讲给你们听一听,如果你们觉得我说得太离奇了,那就当做是一个怪谈好了。”
  众人屏住呼吸,静静地等待着小野田的故事。
  
  1933年十一月,岛根县西北的山林中。
  小野田千代太郎看着已经渐渐阴暗下来的天空,又看看手中不断旋转着却始终停不下来的指南针,微微叹了口气。
  在深山中迷路,这对于小野田千代太郎这样见多识广的人来说,实在不是一件常见的事情。他看了看四周望不到边际的山路,心中暗暗寻思着,看来今天只能在山中过夜了。
  正绝望地在山中寻找适合搭帐篷的地方时,小野田却听到了微微的歌声。登山经验十分丰富的小野田顿时意识到了这歌声也许是将他救出这片山林的希望所在。他仔细地听过去,微微听到这歌声是从前方不远处的树林中传出的。
  小野田不敢怠慢,快速朝着树林飞奔过去。果然,随着与树林的距离越来越近,歌声也越来越清晰。终于,在树林中循着歌声跑了很久,小野田看到前方出现了一个背着一捆柴火的人影。
  樵夫?
  “先生,请等等!”小野田慌张地大叫道,生怕跟丢了这个人。
  歌声停下了,前面那个人也停下了脚步。不久,小野田终于看清了,那是一个大约四十多岁的山夫。
  等到小野田跑到跟前,樵夫看着这个衣着不凡却神情狼狈的人只感到不知所措。
  “请问您知道下山的路吗?”小野田焦虑地问道。
  樵夫仍然感到一阵怪异,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反问了一句:“你怎么会在这深山里?”
  小野田微微笑了笑:“我是一名登山家,今天上午出发从山下上来,但回去的时候却意外地迷了路,求先生救我。”
  樵夫先是一愣,紧接着却哈哈大笑起来:“还说是登山家,只会上山不会下山啊……”
  小野田有些羞愧,但心底却并不介意。他朝樵夫微微行了一礼:“请您给我指条下山的路吧。”
  樵夫笑着,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周围的路。
  “我倒是知道一条路下山,但是现在太晚了,你走到半路上就天黑了。夜里走荒山是很危险的,你还是先到我家过一夜吧,我家就在山里。”
  小野田看看天色,心底也只好认同樵夫这些话了。
  
  小野田跟着樵夫,很快便到了樵夫家中。樵夫的家是一个简易的木屋,也许是樵夫自己动手搭建的。家中只有樵夫一个人,但收拾得十分干净,看得出这个樵夫是一个比较讲究的人。
  很快便入夜了,天刚黑樵夫便做好了一桌山珍野味。在山中被困了一天的小野田见到这些香气四溢的佳肴,便再顾不得礼仪,狼吞虎咽起来,不一会便将桌上的食物一扫而空。
  樵夫对此却似乎毫不在意,反而被小野田难堪的吃相逗得前仰后合。饱餐一顿后,小野田却只觉得羞愧难当。
  “不知道先生叫什么名字?”小野田突然恭敬地问道。
  “我?我叫山内,山内太郎。”樵夫笑着说道。
  “今日多谢山内先生搭救,将来我小野田千代太郎必定再来致谢。”
  “你可是这个月第四个被我从这山里救出的人了。”山内突然笑着说道。
  小野田微微一愣。
  “之前三个全都是大雾的时候被困在山里的。”山内继续说着,“都说是东京来的专家,那半个月大雾的时候被派进岛根,转来转去就在雾里迷了路,然后就出不来了。”
  山内的语气十分轻佻,似乎对这些所谓的“专家”有着十足的不屑。
  十月的那场在岛根持续了几乎半个月的大雾,这件事小野田当然知道。当时这件事震惊了整个日本,甚至连政府和军队也出动了。虽然雾气已经消散,但是这场大雾的成因仍然是一个未解之谜。
  小野田有些惭愧地低下了头:“说来也奇怪,我过去几乎从未在山中迷过路。”
  “那可不一样。”山内不无骄傲地说道,“这片山地可是个不一样的地方。我可以跟你打赌,这一年里我至少还得救出十个像你这样迷路的人来。”
  看着山内自信的神情,小野田却满脑子疑惑:“为什么?”
  “你上山的时候有没有看到过一座黑色石块的高山?”山内问道。
  小野田微微点了点头,这也正是他要来这里登山的原因。
  岛根县多山,这里原本就是登山者的天堂。小野田过去曾经多次来到过岛根县,虽说不能对这里了如指掌,但这地方哪里有山,哪里没有山还是一清二楚的。然而这次来到岛根县,却发现了那座过去闻所未闻的黑石高山。小野田十分好奇,但四处打听也查不出那座山的名号。于是这天早上,小野田决心亲自进入山林去探查一番,却在山中迷了路。
  “那座山,原本是没有的。”山内微笑着说,“我从十几岁开始就独自在这山里生活,每个星期下山一次,卖掉些柴火换钱。我敢说这山里没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地方。不过我可以肯定,在十月那场大雾以前是没有那座黑石山的——它就像是突然从天而降似的。雾散了之后突然多出这么一座山来。这山很奇怪,从这片山地外的任何一条路都能通到这个山脚下,而且这山附近连指南针都用不了,根本无从判断方位。我都是花了好几天才搞清楚这山附近的路变到哪里去了的,你们这些刚到这里的人不迷路才怪呢。再过几天,我还打算去那山顶上看看呢!”
  山内讲着这样的奇闻怪事,却似乎如同讲着家长里短一般神色自若,这让小野田十分惊讶。
  “您没想过这山究竟为什么突然出现?”
  山内却哈哈大笑:“山都不是凭空出来的,可能是从地底下突然窜出来的,也可能是从哪里吹来的沙土积累起来的,也可能是哪次地震震出来的。山里面我想不通的事情太多了,早就懒得去理会这些了。我只管打我的猎,砍我的柴就行了。”
  小野田暗暗吃惊,决心出去之后好好查查这座山的来历。可是……
  “既然这座山没有人知道,大概也就没有名字,那就无从查起了吧……”小野田自言自语道。
  “谁说它没有名字?”山内突然认真起来,“这山是有名字的,而且这名字还是我起的呢!”
  小野田忍不住来了兴致,他很想听听这个山野樵夫会想出怎样的名字来:“那么,这山叫什么山?”
  山内嘿嘿一笑:“我觉得这山是神送来的,所以我管它叫迦密山!”
  小野田一愣。迦密,日语中是神的意思。这个名字,倒是十分贴合这座山神秘诡异的气质。
  “只不过,这个名字大概也只有您这么叫吧。”小野田笑道。
  “那可不行。这山是我发现的,山里迷路的人也都是我救的。何况这山里有没有其他住户,附近这一片所有的山都是我的,山的名字当然也得听我的,就叫迦密山!”
  小野田笑而不答。这樵夫心直口快,又为人爽利,心地纯朴,是个值得深交的好朋友。然而,小野田偏偏此刻没什么钱财,贵重的物品都放在了旅馆里,没什么可以用来感谢这位樵夫的款待的,实在觉得有些对不住他。
  如何向这位救命恩人一表谢意呢?
  小野田沉思半刻,突然有了办法。
  “山内兄,您喜欢下棋吗?”小野田突然说道。
  下棋?
  山内突然无奈地笑了笑:“要说起下棋,那我可是岛根县的耻辱啊。这片山外头有一个木匠,喜欢下棋。我常常下山和他赌棋,可每次都输得一塌糊涂,白白给了他不少木材。若我能找机会出出这口恶气,让我少活几十年我都愿意。”
  小野田微微笑了笑。
  “不瞒山内兄,我本是东京的一名职业棋手,登山与弈棋是我人生两大趣事。岛根县没有职业棋家,想必山内兄也必定因为平日里无人可以练棋才使得棋力无法长进吧。今日山内兄救我性命,不如我便指导山内兄棋艺,以此报答山内兄大恩如何?”
  山内太郎听着听着,越来越兴奋,最后竟几乎从椅子上蹦了起来:“那可是大好事啊,你快教教我,我好好练几天就下山去,痛痛快快地教训教训那个目中无人的木匠!”
  
  山内太郎家中有一个破旧的木棋盘,两盒劣质的棋子。收拾完餐具,山内太郎像捧宝贝一般把这点不入流的棋具放到了小野田面前。
  “小野田君,您大概有几段棋力?”山内太郎问道。
  小野田微微笑了笑:“在日本棋院受六段免状。”
  “六段……”山内仰着头,费劲地算着,“那个木匠说他是业余二段。六段和二段中间差四段吧,那就是两个子吧……”
  职业六段和业余二段岂能放在一起比较?
  小野田哑然失笑,却也不好意思说破山内,只好绕了一个圈:“岛根县没有职业棋手,那个木匠说的业余二段大概也难以取信。以我推断,岛根县的业余二段,我大概可以让他五个子。不如我就与你按照让五子的棋份指导一局试试吧。”
  山内太郎听着,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你能让那木匠五个子?”
  小野田微笑着点了点头。
  “吹牛吧……”山内一副不相信的神色,“棋盘上都摆上五个黑子了,白棋怎么下?”
  “不妨试试吧。”小野田又笑道。
  山内太郎将信将疑,轻轻在棋盘上放上了五个棋子。
  小野田微微向山内太郎鞠了一躬:“请多指教。”
  说着,小野田取出一粒白子,直奔右上挂角而去。
  山内太郎一把抓出一堆棋子,放在手上把玩着。一见小野田落子,毫不思索便从手里随便挑出一粒黑子向盘上摆去。
  按道理,棋手对弈是不可以把棋子放在手上玩的——若不落子便不应当触碰棋子。
  只不过,面对着救命恩人,小野田也不便挑剔这些,只管一步一步地应对棋招便可以了。
  山内太郎的棋,一看便知没什么章法,随意而出,不经算计。他弈出的棋型破绽百出,四处漏风,一到中盘便招招无理,不作任何计划。
  小野田只看得摇头不断。这样无谋,难怪那位有业余二段棋力的木匠能百战百胜了。
  若要让他真正明了棋理,必须毫不留情地击破他的无理手,让他知道正确的棋路应当如何才行。小野田暗暗狠下心来。
  黑军正满盘飞奔,肆无忌惮,以为大胜将至之时,白军却突然停止了狼狈的撤退。黑军不做思考,只以为全灭白军的机会已到,于是毫无顾忌地冲杀过去。过往交锋,白军都是一战就退,黑军心底只觉得这一战白军也必定将交兵便败。然而,这次黑军战马杀到白军阵前之时,却如同撞上了铁壁一般,丝毫冲杀不进分毫!
  黑军一愣,不知缘故,于是毫无顾忌地又发起了第二阵冲击。黑军再撞向白阵之时,白军竟仍然丝毫未动,倒是黑军自己自乱了阵脚,战马逡巡,徘徊不前。
  黑军正诧异间,突然身后杀声四起!全军回首,只见攻杀上来的黑军身后漫山遍野尽是白军伏兵,轻易将黑军切断,朝着黑军大将冲杀过来!
  黑军一时间乱作一团,竟自相践踏起来!
  山内大惊,急忙应对。谁知这支混乱的黑军还没来得及重整阵型,白军竟又朝着边角上的黑阵冲杀过去。黑军急忙迎敌,却意外地发现这四处攻击的白军简直就是一群虎狼之师,黑军不论多少兵力前去迎敌都是一触即溃,尸横遍野!
  山内看着满盘死子,心里已经知道大败将至,不禁惊叹不已,将手中一把把的棋子捏得咯咯作响,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小野田千代太郎。
  此时距离双方开始下棋不过才过去了二十分钟而已。
  看到山内惊恐的神色,小野田突然感到一阵自责——似乎对恩人出手过重了。
  “这局棋下到这里,打挂吧。”小野田赶忙替山内解围。
  所谓打挂,也就是暂停比赛,择日再战。这一局明显已是小野田必胜之局,小野田提出打挂,用意十分明确——这局棋就不要下完了,只当二人不分胜负吧。
  山内却苦笑了起来:“想不到小野田君竟然这么厉害,让我五个子竟然还把我杀得如此狼狈,我真是不服不行啊。”
  小野田笑了笑:“不如就以这局棋为例,我来为山内兄复盘一次,指出其中的得失之处吧。”
  山内一愣,随即慌乱起来:“哎呀,刚才没有记下棋谱啊,这可怎么复盘啊……”
  小野田又在心底苦笑了一阵,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棋谱都在这里了。”
  于是,在山内的一阵阵惊叹之下,小野田在棋盘上将刚才那局棋的一招一式都重新摆了一遍,每走一步都对山内进行了一通细致的讲解。山内也许从未听过职业棋手讲棋,而他自己的围棋基础明显不济,因此小野田讲出如分投、大场这样基本的概念时,竟都引起了山内的一阵惊呼。
  晚上很快就过去了,山内对小野田一夜的讲授印象极其深刻,以至于早晨与小野田分别之时竟依依不舍起来。
  得益于山内指出的下山道路,小野田很快找到了出路。小野田原以为这件事就此了结,将来只可以当做趣闻回味一番罢了,却没想到这件事并没有结束。
  
  数月之后的深夜,正在岛根县一家旅馆房间里呼呼大睡的小野田被门外杂乱的敲门声唤醒了。小野田不解——深夜里,谁会来找他呢?
  打开门一看,小野田却不禁一阵惊诧——门外站着的竟是数月不见的山内太郎!
  山内太郎仍旧穿着他的那件猎户服装,身形丝毫未变,只是脸色似乎苍白了不少,显得有些诡异。
  “小野田君,好久不见了。”山内太郎低声说着,声音悠悠的,隐隐有些惊悚。
  “山内兄,真是难得,我们又见面了!”小野田终于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立刻感到了一阵久别重逢的欣喜,“快进屋来吧。”
  “几个月不见,小野田君一直在岛根县?”山内一边进屋一边问道。
  小野田却笑着摇了摇头:“这几个月天南海北都走遍了,昨天才刚回到岛根县,因为有些有趣的事情想要了解。”
  山内太郎似乎微微苦笑了一下,但这笑容看不出什么含义来。
  “这里似乎只有小野田君的房内有棋盘啊。”山内看着不远处的棋盘问道。
  小野田笑着点了点头:“是啊,毕竟我是棋手嘛。”
  “不知小野田君是否还记得当日我们的那局对局?”
  小野田笑着点了点头:“那是与山内兄相识之日,小野田自然不敢忘记。只不过,时间过得有些久了,具体的棋招记不清了。”
  “我全都记得。”山内笑道,“那些棋招我每天都要温习一遍。我记得当日你说的是打挂,不如我们今天下完那局棋如何?”
  小野田微微一愣——他原本根本没想到那局棋竟还要继续。不过,山内太郎与自己数月未见,如今再度相逢,弈完那局棋似乎也显得意义非凡。想到这里,小野田点了点头。
  山内将当日对弈的招法一步步在棋盘上摆出来,一时间似乎时间逆转,二人又回到了那个山间小木屋中一般。
  “当日我们就走到这里,轮到小野田君落子了。”山内太郎笑道。
  小野田微微朝山内太郎鞠了一躬:“山内兄,小野田就冒昧了。”
  说着,小野田摸出一粒白子,直刺向黑军要害而去。
  落完一子,小野田惊讶地发现山内并没有如上次一样掏出一把棋子拿在手中玩弄,而是如一个真正的职业棋手一般端坐着,静静看着棋盘。
  看来山内兄也做了不少功课啊。小野田赞赏地叹道。
  不久,黑军慢慢开始活动起来。面对直刺进来的白子,黑军不敢正面迎敌,全军转向朝着白军防线的缺口突击而去。
  黑军想要撤退?小野田暗暗沉吟片刻,终于微展令旗——围追堵截,必定要让黑军全灭于白阵内!
  白军得令,迎着奔腾而来的黑军,在大道中央设下数道绊马索,只待黑军杀至。然而白军意外地发现,黑军战马气势汹汹,根本不像是逃命,更像是冲锋!
  黑军杀至绊马索前,竟突然转向,绕过绊马索,直取原本等待着要趁乱攻击黑军的白军伏兵而来!
  声东击西,好漂亮的障眼法!
  小野田不敢怠慢,急忙率军迎战。白军准备不足,突遭黑军重击一时间有些难以支持。幸亏黑军身后尚有追兵,也不敢贸然造次,双方才一时间僵持起来。
  山内微微颔首,紧接着又飞速调动起另一支黑军,从外围冲击向白阵而来!
  好快的招法!
  小野田一惊,赶忙转身迎敌,交手未几双方又难分胜败。
  眼见小野田的优势难以撼动,山内又指挥起了白阵内散落各处的黑军死子,组成了一支不可思议的尸兵军!
  尸兵本就是死子,因此冲杀起来毫无顾忌。但白阵经过黑军数次冲击,已经渐渐露出了破绽,小野田一时大乱,招法处处被山内压制起来!
  不对,这不是数月前的山内下得出来的棋!小野田在心底暗暗想道。
  如今山内的招法简直令小野田对他刮目相看,短短数月竟已能做到进退有据,有板有眼了,实在大大出乎了小野田的意料。不可以再把眼前这个人当做数月前的山内来应付,必须要把他当做真正的高手来对敌了!
  小野田略略沉思片刻,双眼在棋盘上四处搜寻着。很快,小野田找到了黑阵的漏洞,他立刻甩白军攻杀进去!
  正杀得兴起的黑军完全没有料想到白军会突然跳出主战场,杀奔自己身后而去。山内仔细一算,惊讶地发现若让白军得手,即使自己将被白棋围困的黑军救出也仍然是一场小负,不禁一阵焦虑,急忙率军前去救援本阵。然而,小野田等待的就是这一刻。趁黑军火速回援之时,小野田一片狼狈之相的白军突然又从四面八方攻击过来,箭头全都直指黑军大阵!
  白军的冲击力无可匹敌,黑军四面受挫,节节溃败,一顿手忙脚乱,最终却仍然被白军冲破了防线,本阵全部沦陷。
  棋局至此,胜负彻底分晓了。
  山内投下了本来准备放在棋盘上的棋子,苦笑着摇了摇头。
  “还是小野田君厉害,我败得心服口服。”山内说道。
  小野田看着棋局,微微平静了一下有些急促的呼吸。
  “想不到山内君短短数月竟有如此进步,实在令人侧目。”小野田感慨道。
  山内太郎又微微摇了摇头,神色似乎有些哀伤。他站起身,朝门外走去。
  “小野田君,多谢你今日的棋局,我心愿已了,当就此离去。将来也许我们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了吧。”山内太郎说着,人影已渐渐消失在走廊间了。
  小野田还想说什么,但山内太郎已经走了。
  
  第二天,小野田又来到了迦密山所在的山林外。山脚下不远处有一家木匠,木匠铺的店面旁还摆放着一张棋盘。
  想必山内太郎说的就是这家木匠吧。小野田笑着想到,也许自己也应该为山内兄报报仇才对。
  “请问有人吗?”小野田在木匠铺外高声喊道。
  一个五十岁上下的木匠从铺里走了出来,有些诧异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外人——这里很少有陌生人造访的。
  “有人派我来与你下一局棋。”小野田笑道。
  木匠听到这里,脸上却突然露出了一丝不屑。
  “下棋而已,奉陪。”他狂妄地说着,“只不过下棋得赌点什么才有意思。”
  小野田从口袋中取出了一叠钱,放到了木匠铺的台子上。
  “赢了都是你的。”小野田笑着说,“输了我分文不要。”
  木匠一愣,随后哈哈大笑:“这种好事,不干就是傻子。来吧。”
  说着,木匠已经坐到了棋盘边,把黑子放到了对面,自己留着白子。
  “请你用黑子吧。”小野田笑道,“另外,我要让你五个子。”
  木匠一愣,但看了看前边铺子台上的那叠钱,便又十分高兴地照着小野田的吩咐做了。小野田笑着,也坐到了棋盘对面。
  木匠原以为自己在岛根县是可以排得上号的高手,让五子必定能够取胜。谁知刚一交手,白军便如出山猛虎般四处攻杀,棋至中盘木匠便有些头晕眼花,只觉得满盘全是白子了。
  “输了输了……”木匠很快便气恼地摆了摆手,“不知道您是哪路神仙,我刚才是有眼不识泰山了,那点钱我不要了,您快拿回去吧。”
  小野田笑着摇了摇头:“我不是神仙,是山上山内先生的好朋友,听说山内先生下棋常常输给你,所以我特来替他报仇的。”
  然而,听到这里,木匠的脸上却显出了惊恐的神色。
  “您是说,住在山里的那个山内太郎?”
  对于木匠的反应,小野田有些不解:“没错,就是山内先生,我昨天刚与他对弈过,您现在想必已经不是他的对手了吧。”
  然而,说到这里木匠却似乎更加恐惧了,吓得赶紧跑开了!
  小野田不知所措,坐在原地看着木匠,一片茫然。
  “您昨天不可能和他对弈过!”木匠惊恐地说。
  小野田更加迷茫了:“可我昨晚在旅馆确实与山内先生……”
  “山内太郎三个月前就已经死啦!”木匠慌张地说道。
  小野田一惊,脑中一片空白:“这……这怎么可能……”
  “我亲眼看见的!一个人坐在家里,趴在棋盘山,死的时候吐了一地的血,我现在想起来都害怕……”木匠的眼中恐惧的神色决不是伪装出来的。
  小野田震惊不已,顾不上向木匠告别便飞速朝山上跑去。
  过了很久,小野田才找到了山内的木屋,推门进去却只看到一切都收拾得如数月前一样整洁,只是屋子中央放着那个破旧的棋盘,棋盘上和棋盘附近的地上还有早已干涸的血渍。
  
  “走到那屋子后面,还有山内先生的墓碑。”小野田缓缓地说着,“是山下的木匠先生多日不见山内先生下山,特意到山上去寻找,才发现了山内先生的尸体。最后也是那位好心的木匠给山内先生下葬的。”
  听故事的十三个人早已经汗毛倒竖了,松本佑二已经把田中不二男的胳膊掐青了——田中不二男也只顾着恐惧,竟都没有感觉出疼来。
  小野田讲完,众人一直沉默着,不知该说些什么。这里的气氛显得诡异而惊悚,令人一阵阵打寒颤。
  小野田看着前方,那座高耸入云,山腰上雾气缭绕的黑石巨山。
  那就是迦密山。小野田在心底低声说着。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9 14:57

九 逝者



  对于长期跪坐在棋室中的棋手们而言,山路并不好走。上山才走了没多远,除了惯常登山的小野田千代太郎走在最前面以外,其余十三人都跟在后面气喘吁吁。
  年轻的少年们还好,勉强能够跟得上小野田的步子,喘着粗气互相搀扶着仍可以保持住队伍的行进速度。但年长的棋手们便有些吃力了,他们的步子越来越沉重,双腿就和灌了铅似的。而在队伍的最末尾,年纪最大的秀哉和雁金准一几乎连骨头都要散架了。队伍就这样被拉成了一条长虫。
  前田陈尔走在年轻人当中,回过头看着正费力上坡的秀哉,赶忙朝着师父跑过去。
  “回去!”秀哉大口喘着粗气,费力地说道,“我不用你扶,这把骨头还没老成那样。”
  说话间,秀哉不屑地瞥了一眼身边同样累得满头大汗的雁金准一,一脸的鄙夷。
  恰巧,雁金准一也正侧过眼睛嘲笑般地瞥了秀哉一眼。
  两个人的目光正好碰到了一块儿,随后两人又几乎同时从鼻子里重重地呼出一口气,脚下也强行加快了速度,像是两个老头之间在赛跑似的。
  “小野田君,距离山顶还有多远?”濑越宪作竭力喊道。
  迦密山的山顶,那正是请柬上所说的位置。
  小野田闻言,抬起头看了看山顶的方向。
  “我没有上去过,所以不知道路好不好走。”小野田回头喊道,“如果好走的话,大概再走三个小时就到了。”
  濑越宪作绝望地叹了口气:“我们还是休息一下吧,这路走得太辛苦了。”
  “这可不行。”小野田赶忙制止道,“这山里指南针不能用,我们只能靠太阳辨别方位,所以必须在日落之前到达山顶。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就是因为耽误了太多时间,所以在山上迷了路。”
  濑越宪作看看前面的山路,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相信作为登山家的小野田一定不会说错,但是棋手原本就没几个身体强壮的,这样剧烈的运动实在不是常有的事情。
  “那是什么?”松本佑二突然停下了脚步,指着前方说道。
  众人纷纷以此为借口停下了脚步,狠狠喘了几口气才朝着松本佑二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那是一片微微腾起的雾气,雾气绕在树间,迟迟不散。
  雾气……濑越宪作心地微微有些紧张。与濑越宪作一样,秀哉和木谷实的心里也是微微一紧。
  小野田正想责怪松本佑二多疑,但他四处看了看,却也顿时愣住了——这附近其他地方都没有雾气,为什么那里会凭空冒出这样不散的雾来呢?
  “大家在这里稍等一下。”小野田说着,朝雾气走了过去。
  众人看着小野田一步步接近雾气,心中一阵阵地冒着冷汗。
  小野田走着走着,却突然停下了脚步。众人不解,但又不敢轻易走过去。
  “小野田君,看到什么了?”濑越宪作高声叫道。
  小野田却只是呆滞地看着,一语不发。
  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让小野田震惊得动弹不得……
  看来该来的始终都要来。秀哉在心底默默想着,不顾众人甩开步子便朝着小野田走了过去。众人正不知所措,看到秀哉也走了过去,纷纷犹豫起来。然而,秀哉大步走到小野田身边时,却突然惊恐地尖叫了一声,一时间身子竟失去平衡,摔倒在地上!
  他似乎是看到了十分恐怖的东西,吓得魂飞魄散一般!
  众人几乎从未见过秀在如此失魂落魄的样子。前田陈尔一阵慌乱,赶忙冲过去搀扶师父。然而,前田陈尔跑到了一半竟也突然惊叫了一声,呆立在原地,静静地盯着什么东西看着。
  小野田似乎迟迟没能恢复精神,仍旧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我们也去看看。”桥本宇太郎说着,朝着小野田飞奔而去。众人紧随其后,但都因为慌张而脚步凌乱,险些摔了跟斗。跑到一半,众人却也纷纷停下脚步,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的情景。
  雾气聚集不散之地的正下方,那片树林中有一个被挖掘开的坟墓!墓坑很浅,四周的土被翻开之后显得十分肮脏恶心。墓坑内静静的放着一个闪着异样白色光芒的水晶棺木,看上去华美而精致,简直是一件巧夺天工的艺术品!棺木是透明的,从外面可以清晰地看到棺木内的尸体,而更不可思议的是这尸体简直栩栩如生,皮肤和肌肉没有一丝腐坏的迹象,乍一看就如同安然入眠了一般。
  这个死去的人静静地躺在水晶棺木中,神色安详,面容宁静,看上去却有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邪气!尽管他的面容依然十分清晰,但他身上穿着的风衣和围巾竟都已开始腐烂了,似乎是在这里躺了很久一般!
  这个人的脸……
  棋手中很多人都为此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雁金准一缓缓从震惊中醒悟过来,他蹒跚着向墓坑走去。众人静静地看着他,却只感到身体动弹不得。
  雁金准一的嘴巴开始微微地颤抖着,双手和双脚无法止住地打着哆嗦。
  这不是真的……雁金准一在心底对自己不断地说着。
  不久,雁金准一猛地跳进了浅浅的墓坑之中,以最近的距离观察着这个躺在水晶棺木中的人。他急促喘出的气息在水晶棺木上一阵阵铺开迷雾,淡淡的朦胧雾气却又很快从水晶棺木的表面消失了。
  “这不是真的……”雁金准一的口中不知不觉将这句话说了出来,他自己却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这不是真的,高部君,这不是真的……”
  水晶棺木中的人静静地躺着,听不到一丝一毫的声音,沉浸在彻底的寂静中。
  雁金准一突然猛地拉起棺木的上盖,试图将棺木打开。然而雁金准一的力气实在太小了,棺木一动不动。
  “快过来帮忙啊!”雁金准一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喊道,“帮我把棺木打开!”
  然而,没有谁移动自己的脚步,所有人的脑中都是一片空白。
  “快来帮帮我!”雁金准一几乎绝望地喊道,“救救高部道平,他可能还没有死!帮我把棺木打开!”
  墓地上方的雾气轻轻散去了,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他已经死了。”警长用阅读公文般的语气说道,“即使埋葬的时候可能还有气,但过了这么久也不可能活着了。具体的死亡时间和死因我们还需要继续调查,有必要的时候我们会去找各位协助我们。”
  这种没有一丝感情的声音在众棋手们听起来显得如此刺耳。
  警长说完,飞速地跑远了。小野田看着在不远处的墓坑里忙碌着的警察们,又看看即将迎来旁晚的阴霾天空,轻轻叹了口气。
  “这里交给警察吧。”他对众人提议道,“这是荒山,警车上不来,所以警察也不可能很快把这里的事情处理完,我们在这里等不出结果。天一黑我们也没法继续上山去,我看还是先回旅馆去,下次再找机会去山顶吧。”
  濑越宪作等人轻轻地点了点头。突然出了这样的事情,对于众人的情绪都是一次巨大的打击。所有人都消沉着,一片压抑的气氛在这里不断地蔓延。
  毕竟,很多人看来上次见到高部道平似乎就在不久前,猛然间这样一个在棋界威风八面的高手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躺在了坟墓里,实在是让人无法轻易接受的事情。何况是这种诡异到无法理解的死法——被封在水晶棺木之中!
  “雁金先生,我们先回去吧。”看到众人都开始挪着步子向山下走去,唯有雁金准一呆坐在原地,小野田缓缓走过去说道。
  雁金准一仍然呆滞着,一动不动。
  “雁金先生……”濑越宪作也缓缓走了过来,“您年长,得多注意身体啊,快些回旅馆休息吧。下次再上山,也许还有一番恶战呢。”
  雁金准一却缓缓地摇了摇头:“我走不动了。”
  他的声音如同锈蚀了多年的铁器一般。
  二人沉默了。
  二人心里都很清楚,雁金准一如今这么伤心,恐怕并不仅仅是因为昔日共同奋战的战友突然暴毙而已。
  自从当年与本因坊秀哉争夺本因坊之位失败后,雁金准一余生唯一的心愿就是重新挑战秀哉。棋正社成立之时,六大高手齐聚一堂,公推雁金准一为首,野心勃勃要向日本棋院挑战。然而,不过几年时间,六大高手死的死,散的散,唯有高部道平一直支持着雁金准一,始终没有变节。如今,棋正社的辉煌早已荡然无存,那个唯一没有抛弃雁金准一的高部道平也离开了这个世界,对于雁金准一而言也许这种孤独的滋味远比失去一个朋友本身要更加痛苦。
  高部道平死了,棋正社已经彻底失去了希望,雁金准一的梦想也终于彻底熄灭了。猛然间,雁金准一发现自己是孤身一人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道路上,前后左右都看不到一丝光芒。他是真的累了……
  “我们先回旅馆吧。”濑越宪作对小野田说道,“一会拜托一个警察把雁金先生送回旅馆,现在就先让雁金先生休息一下吧……”
  小野田缓缓点了点头。
  二人追着已经渐渐走远的众人而去,雁金准一一个人坐在地上,静静地看着身前不远处忙碌着的警察们。
  高部道平,真想问问你,人的生命真的就如此无力,可以离去得如此仓促吗?是不是我们都把自己的一生看得太过重了——我这一生的棋道,究竟有意义吗?
  他听不到高部道平的回答,四周似乎一片寂静。
  
  “这棺木打不开啊……”警察们一边费力地试图将棺盖掀开,一边绝望地喊道。
  警长静静看着这打不开的棺木,略有所思。
  “既然打不开,那就砸开它。”警长低声说道。
  砸开?
  警察看着这个华美的水晶棺木,稍稍感到有些可惜。但既然撬不开,也许砸开是最好的办法吧 。
  不久,有人拿来了钉锤。一个力气大的警察将钉锤高高举起,猛地向下砸去。
  警察猛地发出一声惨叫,众人大惊,再看过去,原来是那个警察用力过大,一下子将虎口震得生疼,连钉锤也握不住扔了出去!
  警长皱着眉头,看向棺木——棺木上一丝痕迹也没有留下,甚至完全找不到刚刚被钉锤砸到的地方!
  “不行,在这里没有机械设备,光靠人力恐怕很难打开它。”警长低声说着,“车真的上不了这山吗?”
  “这片荒山到处都是树,土也很松,根本走不了车。”一个警察答道。
  警长微微沉思了片刻:“拍几张照片,然后我们下山。今晚准备准备,明天我们用人力把这个棺木运到山下去。”
  
  “为什么要让他们看到棺木?”混沌冷冷地问道。
  使者微微低下了身子:“这是座主的命令。”
  混沌不屑地哼了一声:“我不相信座主给你下命令会瞒着我们,你还远远够不上这个级别。”
  使者却微微地笑了笑:“不知道在您看来,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使者对混沌似乎没有一丝畏惧,这令混沌有些不满,但他并没有发泄出来。
  “如果没有你故意暴露棺木的行为,他们十三个人就会和原计划的一样到山上来。”混沌低声说着,“你这么做,莫非是想阻止他们上山?”
  “我不过是一名使者,没有资格破坏座主的计划。”使者自信地答道,“我说过,这是座主的命令,也许是座主临时改变了心意,不想让他们上山了。”
  “我不相信你。”混沌低声说着。
  混沌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有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气。原本信心十足的使者,似乎也被混沌的这句话微微地惊吓到了似的。
  “你是穷奇选来的人。”混沌继续说着,缓缓迈开步子绕着使者走,一圈一圈地审视着眼前的使者,“但我不觉得你会是一个多么可靠的人,若当初由我来决定,你恐怕只配在阴曹地府做一个不入流的小角色罢了。你不要认不清自己的位置,误以为自己可以和我们平起平坐,甚至擅自行动。座主若要责罚你,你恐怕连眼泪都来不及流出来,就灰飞烟灭了。”
  这一段话被混沌说得邪气逼人,令使者忍不住有些心慌。但他很快镇定了下来,直视着混沌的眼睛,目光显得锐利异常。
  “我说过了,我所做的事情都是座主的吩咐。阁下如果不信,可以去问问座主。”
  混沌正要驳斥,身后却突然传来了小童的声音。
  “使者说得没错,那确实是座主的意思。”小童在混沌身后喊道 。
  混沌急忙回过身子,恭敬地向小童行礼——那是侍立在座主左侧的小童。
  “左侍者大人恕罪,我只是不解座主用意何在。”混沌慌忙解释道。
  “座主希望除了诘棋之外再加一道试炼,如果这些棋手看到了棺木之后便胆怯,不敢上山,那便说明这些人也缺乏胆识,不足为惧。”小童缓缓说道。
  “那这样的决定为什么不对我们说,却要直接吩咐一个使者去做?”混沌又问道。
  “座主做事自有道理,并不是每件事都必须要经过四位天王的。”小童的语速不疾不徐,却显得清晰有力。
  混沌微微低下了头:“是,混沌知错了。”
  小童微微点点头,又将脸转向使者:“座主找你去房内对弈,请你尽快赶去。”
  混沌微微皱了皱眉头。
  使者轻轻点了点头,恭敬地应了一声。随后小童便转身离去,只留下了混沌和使者二人。
  “果真是一物降一物啊。”使者有些轻佻地说道,“混沌天王,看来您也不好随意处置我啊……”
  说完,使者笑着迈步向前走去。
  “使者……”混沌突然叫住了他,“你是怎么做到的?”
  使者微微一愣,回过头有些诧异地看着混沌。
  “自从你来了之后,座主每天都要和你对弈。”混沌接着说道,“你的棋没有那么高深,为什么座主与你对弈的次数会远远超过我们四位天王?”
  使者淡淡地笑着:“你到底想问什么?”
  混沌直视着使者的双眼:“你究竟为什么自愿成为使者?”
  四周稍稍寂静了片刻,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间,但感觉却如一年一般漫长。
  “我只不过是因为佩服座主的棋艺,仅此而已。”使者答道,“我一生从未见过如此精妙的棋,为了能够接近这样的棋,我宁可放弃我的生命。”
  
  早晨很快到来了,昨天发生的一切却如一个梦魇,迟迟无法从众人的心头散去。
  “松本君?”高川格静静地看着松本佑二,“你昨晚一夜没睡?”
  松本佑二微微摇了摇头:“睡不着。”
  “为什么?”刚刚睡醒的田中不二男诧异地问道,“高部道平先生与你似乎没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你会一晚上睡不着?”
  松本佑二稍稍沉吟了片刻。
  “也许你们都不知道吧。”松本佑二低声说着,“我并不是从吉田塾开始学棋的,我的启蒙恩师其实是高部道平先生。”
  二人微微一惊,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可惜,我把高部先生的心都伤透了。”松本佑二的声音中透着悲伤,“那是高部先生被本因坊秀哉逐出本因坊的时候,我父亲正好带着我去东京生活。但是我父亲的生意做得很失败,很快我们就难以为继了。父亲听说如果跟着职业棋手做入门弟子,这个孩子便可以由师父养育,于是把我送去了高部先生家中。那时我还只是个刚刚学会认数的孩子,高部先生便收留了我,让我做学徒。”
  “你在东京学过棋?”田中不二男惊讶地说道。
  “看不出来是吗?”松本佑二惨笑道,“那是因为我对谁都刻意隐瞒这一点,我不希望让任何人知道我的那段日子。我在东京学棋的时候,几乎一盘棋也没有赢过。”
  二人轻轻一震,他们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松本佑二对于东京的棋手始终那么恐惧。
  “高部先生对学徒的要求很严,每天早上六点便要起床做早功,一直到晚上八点才可以休息,中途只有吃饭的时间可以不用对着棋盘。我原本就天分不高,再加上又总是输棋,久而久之我开始厌倦了围棋,甚至多次当面顶撞高部先生。可高部先生不论如何生气,都没有把我开除。听别的师兄弟说,高部先生从来没有放弃过我,只是我自己自暴自弃了——我在一个晚上偷偷逃走了。”
  “逃走!”高川格微微一惊,“去找你的父亲吗?”
  “我的父亲?”松本佑二又是一阵惨笑,“他早就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我怕高部先生会找到我,所以用当时身上所有的钱买了一张去往京都的车票。可我一个人在京都,年纪小,体格弱,身无长技,最终只能靠乞讨为生,几乎饿死在街边。后来,吉田操子夫人发现我略懂棋理,又觉得我身世可怜,所以收留了我。”
  田中不二男和高川格在心底暗暗叹息着,似乎对眼前的松本佑二有了一丝陌生感。
  “我对高部先生始终有愧。”松本佑二微微抽泣着,“到了吉田塾之后我仔细回想过过去的日子,我感到是我的懦弱害了我自己,而我的懦弱让我根本无脸再去面对高部先生。我痛恨自己的无能,但又偏偏没有本事去改变它。这就像是一个诅咒。我原本以为我只能就这样躲着高部先生,直到有一天我学有所成,或者干脆一生默默无闻,与高部先生无缘再见……”
  说着说着,松本佑二的抽泣越来越剧烈,以至于最终无法将想说的话说完。
  看着抽泣着的松本佑二,高川格和田中不二男都有些抑郁。他们过去却是从来没有认真想过松本佑二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似乎他就应当没有任何过去。想不到从来胆小怯懦的松本佑二身后竟然还有着这样的故事,二人几乎能看到躺在街边带着无尽的悔恨乞讨着的松本佑二——那是一个让人无法不为之动容而心生怜悯的孩子。
  “若真是如此,你现在就不应该哭。”门外突然传来了木谷实的声音!
  三人猛地一惊。
  木谷实轻轻拉开了门,走进了屋里。
  “我与高部先生交往不多,只是在院社争霸战的时候与高部先生有过几次交手。”木谷实缓缓坐下,轻声说着,“我不知道高部先生为人如何,也不清楚他怎样对待自己的弟子。我只知道,他当年既然一直没有放弃你,那就是相信你终有一日能成大器。那时你还是个小孩子,你的怯懦和无力都可以被原谅。但是你如今已经是一个成年男子,并且你真的成为了一名棋手。这时你如果还像过去那样怯懦无力,那是无法再被原谅的。”
  “可我真的太无能了……”松本佑二抽泣着,“我不像你,天生棋才,十几岁就可以横扫四方。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关西小将而已,死后也许就再也没有人知道我的名字。若你是我,你能说得出这番话来吗?”
  “若你还这么想,高部先生恐怕死也不能瞑目了。”木谷实轻声说道。
  松本佑二一惊,似乎是突然有很多话想说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高部先生认定你能够成才,你却自暴自弃。”木谷实继续说道,“高部先生从没有放弃过你,你却自己放弃了自己。你到现在竟然还如此怯懦,将来到了阴间你要如何面对高部先生的亡灵?”
  高川格和田中不二男也稍稍有些震动,尤其是木谷实说出“亡灵”两个字的时候。
  “可我该怎么做?”松本佑二摇了摇头,“我是一个庸才,我要怎么做才能对得起高部先生?”
  “摒弃怯懦之心,做一个强者!”木谷实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起来,“不要让自己怯懦下去,即使面对着比自己强大十倍的对手,也要全力应战。若能胜便要全力争胜,即使要败也要败得光荣。也许你的棋力永远无法超越众人,但只要你追求棋道之心足够强大,也就不会辜负高部先生对你的期待了。棋道,是要让人的心变得更加强大的!”
  松本佑二愣住了,他似乎在仔细地回味木谷实这段话。
  木谷实的语气十分坚定,有着特别的感染力。高川格和田中不二男听着,也忍不住有些热血沸腾起来。
  “木谷君,这就是你的棋道吗?”松本佑二低声问道。
  木谷实微微点了点头:“铃木师父告诉过我,棋道并非胜负,在棋盘上有着许多远远超过胜负的东西。松本君,若你太过在意胜负,你会举步维艰的。”
  这才是大家之风啊。松本佑二忍不住在心底叹道。过了一会,他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流了出来。
  “多谢木谷君今日一席话,松本佑二感激不尽。”说着,松本佑二朝着木谷实恭敬地行了一礼。
  看到松本佑二过重的礼节,木谷实赶忙回礼:“愧不敢当。”
  似乎松本佑二从低落的情绪中走出来了。高川格和田中不二男微微松了一口气。
  “对了,木谷君,你怎么会在门外?”高川格问道。
  木谷实微微沉吟了片刻。
  “我是来通知你们一件事的。”木谷实轻声说道,“雁金准一先生失踪了。”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9 14:58

十 岛根的迷茫


  
  警长缓缓地走了出来,脸上挂着似乎永远不变的冷冷的表情。
  站在警局外的众棋手紧张地期待着警长带来的答复。
  “雁金先生不愿意见你们。”警长淡淡地说道。
  “不可能!”濑越宪作坚定地说着,似乎是要从气势上压倒警长,让他再一次进去请求雁金准一出来和大家见上一面。
  然而,警长只是摇了摇头,似乎对与濑越宪作的话毫不在意:“我要提醒你们各位,现在雁金准一先生是我们的重要线索人物,我们有义务保护他的安全。如果他不愿意见你们,你们决不能与他见面——我们无法判断你们其中是否有本案的凶手。”
  “荒唐!”加藤信有些愤怒了,“我们连徒步上山都费那么大力气,怎么把那么大的水晶棺木拖到山上去?”
  “另外,雁金先生有件事想拜托你们。”警长仍旧完全没有理会棋手们的话,只是自顾自地说着。
  众人微微一惊,全都安静了下来,等待着警长的下一句话。
  “雁金先生希望各位代他回东京去,解散棋正社。”
  犹如一个雷管突然在身边爆炸了一般,众人一时间愣在原地,毫无反应。
  过了片刻,铃木为次郎才首先反应过来:“雁金先生不回东京去吗?”
  警长却微微笑了笑:“雁金先生托我转告大家,从今以后,棋界再无雁金准一这号人物。”
  一片沉寂。
  
  “师父,我们为什么要走?”坐在候车大厅的前田陈尔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这句话——他不知道师父会有怎样的反应,因此一直不敢张嘴。
  然而,秀哉却一脸的茫然,似乎脑中只剩下空白。前田陈尔清楚地看到秀哉的两眼由于睡眠不足,已经生出了深深的眼袋。
  既不生气,也不叹息,这样的反应是前田陈尔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师父?”前田陈尔试探性地提高了语调,“为什么我们要这么匆忙地回东京去?其他人都去了警局,我们不等他们一起走吗?”
  “不,我们先走。”秀哉有些惊慌地答道。
  “为什么?”前田陈尔不由地又问了一句,这一句的语气更加高昂,甚至出乎了前田陈尔自己的意料,显得有些无礼了。前田陈尔很快意识到了自己有些过分,于是赶紧收住了嘴,随时准备承受秀哉的呵斥。
  然而,秀哉却没有一丝生气的迹象,似乎反而更加慌乱了!
  “你不用理会为什么,你迟早会知道的。”秀哉轻轻地说道,语气柔和得远远超出了前田陈尔的预料,“无论我做什么,都是为了本因坊。”
  为了本因坊……
  前田陈尔隐隐感到了不安,但他不知道师父心中所恐惧的到底是什么。
  “师父,是因为高部道平?”前田陈尔低声问道。
  秀哉微微一惊,但随后又装作镇定下来,尽管他微微有些颤抖的腿仍然暴露了他此刻的心虚。
  “你不会了解的。”秀哉低声说着,“我犯下了可怕的错误,我们不应该到这里来。”
  秀哉的声音真的透露出了恐惧,前田陈尔能清晰地听出来。
  “师父……您还好吗?”
  “我犯下了一个可怕的错误。”秀哉仍在喃喃地说着,“我以为他是吓我,我以为世界上不会真的有索命的棋手,我以为不过是争棋,输了还可以找机会东山再起。我没有想过真的会死,我不敢想……”
  前田陈尔听不懂师父在说什么,但他感觉得到师父一生中从未如此恐惧过。
  “师父……”前田陈尔轻声喊道,“您别想得太多了,天无绝人之路,不论将有怎样的强敌出现,本因坊众弟子都将站在师父身前。”
  “不可!”秀哉突然粗暴地打断了前田的话,似乎有些歇斯底里了,“一旦遭遇强敌,你们都不可以贸然出手,不可以与他对抗!”
  前田看着眼前这个有些陌生的秀哉,只感到心底的不安越来越重了:“为什么?师父,难道本因坊身为棋界领袖,竟会因为惧怕对手而畏缩不前吗?”
  “我宁可畏缩不前,也不愿让本因坊置身险境!”秀哉高喊着,“本因坊是我的!我不能让本因坊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我宁可放弃一切,也要保住本因坊!”
  秀哉的语气令前田陈尔有些震惊,但他仍然无法理解:“可世间有什么能伤到本因坊?我本因坊立于棋界数百年没有倒下过,如今声威不减,怎么会有危险?”
  “如果输了棋,真会死的!”秀哉喊道。
  前田陈尔猛地心惊,顿时语塞。
  候车厅内寥寥的几个人不解地看着这对争吵的师徒,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不久,开往东京的列车开始检票了。
  “我们走吧。”秀哉努力平静了心情,淡淡地冲前田说道,“迟早有一天,我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但现在我担心你还承受不了。”
  
  “那两位客人已经退房结账了。”店长说道。
  刚刚从警局回来的众棋手面面相觑,有些不解。
  “他们说过他们要去哪里吗?”濑越宪作问道。
  “好像听他们说要回东京去。”
  回东京……
  连秀哉也退缩了……
  濑越宪作向店长微微行礼,感谢店长的回答,然后便默默地朝楼上走去。众人也缓缓地跟着濑越宪作,但都沉默不语。楼道间只有参差不齐的脚步声,静谧得有些怪异。
  走到二楼,濑越宪作突然停下了脚步,众人也随之停了下来。
  “我们怎么办?”濑越宪作突然低声问道。
  众人的沉默却并没有随着这句问话而被打破。
  濑越宪作静静地等待着,也不说话,使得二楼的走廊间陷入了死一般的静默。
  “师父,我们也回东京去吧。”桥本宇太郎突然向前走了一步,恭敬地说道,“手合赛就要开战了。”
  一时间发出了微微的骚动声,有衣服摩擦的声音,有轻轻的喘息声,但听不到说话声。
  濑越宪作沉吟了片刻。
  “吴清源,你觉得呢?”
  吴清源向濑越宪作微微行礼:“愿随师父之命。”
  濑越宪作稍稍犹豫了一阵,转头看向铃木为次郎:“铃木君,你认为如何?”
  铃木为次郎看了看木谷实,他感觉到了木谷实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恐惧。木谷实是亲自与蒙面棋手交过手的人,他必定更加了解蒙面棋手。木谷实的恐惧,已经证明了这个对手的可怕。死去的高部道平也令铃木为次郎感到了极大的不安,若对方真的是一个会杀人的对手,那这一战就早已经不是棋盘上的争夺了——这不是棋道。
  “如果真的是蒙面棋手想挑战我们,那他迟早还会现身。”铃木为次郎低声说道,“眼下手合赛开战在即,我也觉得我们不需要急于在此时与对手交锋。”
  濑越宪作微微点了点头,又看向了加藤信。
  “加藤君,你的意见呢?”
  “我迟早要与这个蒙面棋手决一死战。”加藤信斩钉截铁地说道,“若真的能与他赌命那更合我意,用他的命来为我的弟子复仇是最好的结局。但是这一战事关重大,我不敢轻易出手,在有必胜的把握之前恐怕我也需要先回东京去备战。”
  加藤信也退缩了……
  濑越宪作皱了皱眉,但他能够理解。加藤信唯一的目的就是为弟子复仇,但是面对蒙面棋手他并没有多少胜算,而高部道平之死让他知道了一旦失利就将再也没有机会卷土重来。加藤信输不起,他不得不好好审视自己的敌人了。
  “那么,你们呢?”濑越宪作又转向了关西的三位少年。
  高川格上前一步,向濑越宪作微微行礼:“我们三人受久保松先生之命来到东京就是为了参加东京的手合赛,为了不负久保松先生的期待,我们理当尽快返回东京。”
  “小野田君,你呢?”濑越宪作又问道。
  小野田却微微笑了起来。
  “你们真有意思。”他笑着说道,“怕就是怕了,一个个却都把理由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不知道是要骗人还是要骗自己。”
  小野田淡淡的笑是对众人的嘲笑,笑声如一柄柄利刃直刺众人心底。众人纷纷低下了头,不发一语。
  小野田渐渐收住了笑,微微叹了一口气。
  “我也跟你们回东京去。”他缓缓说道,“我没有什么别的借口,我就是怕了——真真正正的怕了。”
  小野田又轻轻地笑了几声,这几声却是在嘲笑着他自己。
  
  “有趣,真是有趣极了。”山顶上,穷奇笑着,俯瞰着山下如蝼蚁般的岛根县,“我真的找到了一个有趣的使者,他把这件乏味的事情变得有趣多了。”
  “迟早有一天你会玩火自焚的。”一个淡淡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穷奇却哈哈大笑:“我等待着那一天,只不过,若那一天真的来了,恐怕你也不会轻松吧,梼杌……”
  他缓缓转过身,用犀利的眼神看向自己身后的那个人,轻轻地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穷奇、混沌、饕餮、梼杌,正是座主之下的四位天王。
  面对着穷奇的挑衅,梼杌却傲慢地抬起了头,也直视着对方的眼睛。
  “穷奇,你是一个怪物。”梼杌静静地说道,“让自己的猎物自由发展,一步步引导他们将自己的能量全部释放出来,最终让他们自己毁灭自己。我不得不承认,你的手段十分高明,让人恐惧。但是,也许你不应该太过相信自己的能力,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被你驾驭,总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个超出你掌控范围的人。”
  “也许我也一直期待着那个人的出现呢?”穷奇的嘴角挂着微妙的笑,“会不会是你呢,梼杌?”
  “我不会落入你的陷阱的。”梼杌淡淡地回答着,“但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成为了你的猎物,你可要小心了。若你敢让我释放自己的能量,你会死无葬身之地的。”
  穷奇大笑起来,先前如剑一般的眼神随之灰飞烟灭。他转过身,再次俯瞰眼前的岛根县。
  “一个以仇恨来下棋的棋手,你恐怕是最令人恐惧的对手了。”穷奇带着笑声说道,“这个世间,还有像你这样可怕的对手吗?”
  “永远不要小看活在世间的人。”梼杌冷冷地答道,“他们心底可以酝酿你无法想象的仇恨。”
  “要不要打个赌?”穷奇回过头,冷笑道。
  “什么赌?”
  “我打赌,不会再有人上山来了。”
  梼杌稍稍沉吟片刻。
  “会有人来的。”梼杌低声说道,“仇恨是无穷的动力,只要有恨就会有战斗的欲望。一定会有人上来的——他们是心底充满了仇恨的人。”
  “但我相信人是怯懦的,他们的仇恨会输给恐惧。”穷奇说道,“只有我帮他们一点一点战胜了恐惧,他们才懂得宣泄自己的仇恨。”
  “过不了多久,你就会知道谁才是对的。”梼杌说完,静静地走了。
  穷奇的身后,只是升起了一片淡淡的雾气,随后又立刻消散了。
  穷奇的笑容缓缓地收住了,他的表情变得越来越严肃。
  “其实我的内心也很矛盾啊,梼杌。”穷奇自言自语地说道,“我从内心里是希望能有人上山来的啊——这样事情才能变得更加有趣……”
  
  “不见了?”警长有些惊讶。
  身前几位满身污泥的警员默默地点了点头。
  “怎么会不见了?”警长有些不悦,“你们找到昨天的位置去了吗?”
  “我们肯定没有走错地方!”一位警员坚定地说道,“昨天我们在路上做了记号,今天早上回去却发现那个墓穴已经被人重新填上了。”
  “你们没有把墓穴重新挖开吗?”
  “我们挖了很久,但是什么也没有挖到。”警员有些委屈地说道。
  “不可能!”警长吼道,“那么大一个棺材,说消失就消失了?你们真敢撒谎,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说这是鬼神干的事情?”
  “有这个可能……”
  说话声从不远处传来,警长和警员们纷纷一愣,朝着说话声的方向看去。
  那是坐在墙角的雁金准一。
  “警长先生,我想你也许并不了解你正在面对一个怎样的对手。”雁金准一冷冷地说道。
  警员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警长却嘿嘿地笑了:“你想告诉我这个杀人犯是个妖怪吗?”
  “有这个可能。”雁金准一冷冷地盯着警长,缓缓地重复了这句话。
  这个老头阴冷的眼神使得见惯了大场面的警长也微微有些战栗。
  “说说看,你有什么依据?”
  雁金准一缓缓吸了一口气:“你知不知道东京曾出现过一个与人赌命的蒙面棋手?”
  “我听说过这件事,但这个人据说是凭空杜撰出来的,好像《读卖新闻》的正力社长还为这件事出了一次大洋相。”
  “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雁金准一打断了警长的话,“我和这个人下过棋。”
  警长微微一惊。
  “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个人是蒙面棋手,我与他对弈了一局。”雁金准一缓缓说着,“以我几十年的棋力判断,这个人确实是一个顶尖的高手。而且,我对于他究竟如何进入我的棋正社与我对弈,之后又如何离开至今也百思不得其解。之后,我听闻了很多他与人赌命的事情,甚至还看到了其中几局棋谱。而且,有人告诉我,高部道平离开棋正社也与这个蒙面棋手有很大的关系。”
  “看来这是一条很重要的线索。”警长微微眯着眼睛,细细推敲着,“从这里入手,必定可以找出很多头绪来。我们只需要找到你说的那个蒙面棋手……”
  “你找不到他的……”雁金准一的声音如寒冰一般,“如果能找得到,他早就被找出来了。包括我在内,全日本有无数人都在找他,但从没有一个人成功过。我对你说过的请柬,很可能就是这个蒙面人发出的。如果按照请柬内容所说,他此刻就在迦密山山顶。但是即使你真的派人上去,你也一定找不到他。”
  “你怎么知道?”警长的脸色铁青,似乎是感到自己的能力被眼前这个不起眼的老头子嘲笑了。
  “因为那个人绝不是凡人。”雁金准一的语气近乎恐怖,“他是鬼神。”
  “荒唐!”
  “你也亲眼见过那个水晶棺材,试问天下有谁能造得出那样的水晶棺木?你们用铁锤都砸不出一道裂痕来!”
  警长正要驳斥,但却一时语塞。
  “可无论怎么说,鬼神之事也太过异想天开了。”一名警员抢先说道。
  “我原本也没有往这里想,但是在迦密山我听了同行的小野田君给我讲的那个关于山内太郎的故事。山内太郎的事件,似乎也是您经手的吧。”
  警长微微点了点头,这件事前不久收集口供时他对雁金准一提起过。
  “请问,山内太郎猝死的事情,您如何用常理解释?现场找不出任何行凶者的痕迹,山内太郎也绝非自杀,这至今也是一个悬案。即使这件事可以解释,那山内死后与小野田君对弈的事情,又如何理解?”
  警长被雁金准一问得说不出话来,有些气恼地朝着桌子重重地锤了一下,发出一声闷响。
  “对方是鬼神。”雁金准一低声说着,“必定是如此,我所亲历的所有事件才真正解释得通。”
  众人静静地看着雁金准一,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被高部道平的死吓到了,对吗?”警长低声说道,“你怕死,觉得自己已经老而无用,不敢和你口中的那个鬼神争斗,所以你要那些棋手帮你回去解散你的棋社,你就躲在岛根等着安度晚年?”
  “你错了。”雁金准一的目光突然变得十分锐利,“我没有怕,恰恰相反——我很多年没有像如今这样有斗志了。那个蒙面棋手,我迟早会去与他一决胜负。之所以要留在岛根,解散棋正社,是因为为了那一战,我要放下所有的负担。”
  当年为了击败秀哉,我可以隐退棋界十三年,苦心磨剑。如今为了与这个蒙面棋手决战,再等十三年又何妨?
  警员们微微一震,面面相觑。
  “召集至少二十个警员。”警长对身边的警员小声说道,“我们今天就上那座山,先把那个蒙面人作嫌疑犯抓住再说。”
  
  正在房内收拾东西的木谷实和铃木为次郎听到门外响起了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谁会在这个时候敲门呢?大家不是都在自己的房内收拾行李吗?
  木谷实赶紧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门一拉开,木谷实却微微一愣。
  门外站着的是松本佑二。看上去他的脸色似乎并不好,两眼无力地垂着,精神萎靡不振。
  大概是因为昨晚没有睡好的缘故吧。
  “有事吗,松本君?”木谷实轻轻问道。
  松本佑二努力挤出一丝笑,但这笑脸似乎有些勉强,看上去像是一个临死的病人。
  “我是来向你致谢的。”松本佑二笑道,“今天早上您的那一席话让我心悦诚服,我从来没有想过那些。木谷君,你是一个真正的大家,我佩服你……”
  说着,松本佑二向木谷实恭敬地行了一个大礼。木谷实被这个大礼吓得有些惊慌,赶紧将松本佑二扶了起来。
  “请千万不要如此客气,木谷实不过是说了几句当说之话,松本君今后的发展还得靠自己的努力才行。”
  松本佑二又微微地笑了笑:“木谷君,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请讲。”
  “木谷君上午说,棋盘之上有远超胜负的东西,不应当只看重胜负本身。那么,如果一局棋胜负事关自己的生命,这局棋又当如何看待呢?”
  松本佑二静静地看着木谷实,眼中竟有着期待的神色。
  木谷实暗暗心惊——他知道松本佑二指的是什么。在东京,蒙面棋手是与人赌命的。前不久,濑越先生已经有了高部道平因为与蒙面人赌命输棋而死的推断,当时松本佑二就在木谷实身边。
  “事关生命……”木谷实喃喃地说着,似乎有些犹豫。
  蒙面棋手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实力超凡的高手。这一点,木谷实心底清楚,他也很明白迟早有一天自己要与这些顶尖高手以命相博。可是,如何来面对这些人,即使木谷实自己心底也绝无把握,又如何来教松本佑二呢?
  “木谷实,回答我一个问题。”屋内突然传出了铃木为次郎威严的声音。
  木谷实闻言,赶紧转过身,朝师父微微行礼:“师父请说。”
  “身为棋手,应如何对待自己的棋道?”
  “为其生,为其死。”木谷实几乎脱口而出,随后他立刻对自己说出的这句话感到了惊慌。
  “说得好。”铃木为次郎缓缓说道,“所谓棋道,就是自己宁死也要维护的尊严。胜负生死,对于棋手而言这些都不如棋道重要。既然做了棋手,就要随时做好为自己的棋道而死的觉悟。”
  “谨遵师父教诲。”木谷实低声说道。他缓缓转过身,再看向松本佑二。
  松本佑二微微笑着,眼中竟已有了超然之色!
  “铃木先生,谢谢您。”松本佑二恭敬地朝屋内的铃木为次郎鞠了一躬,紧接着又超木谷实微微鞠躬,“木谷君,也谢谢你。”
  礼毕,松本佑二快步离开。
  教而知改,能识正道,这个孩子将来必定可有作为。铃木为次郎在心底默默想道。
  
  崎岖的迦密山山道,一个少年奋力地向山顶上跑去。
  有人来了。
  座主微微地睁开了眼睛。
  “一个真正的勇者。”使者在座主身前微微躬下了身子。
  座主微微点了点头。
  “座主不派人去迎接他吗?”使者问道。
  幕帘外的大堂上,四位天王恭敬地立在堂下,等待着座主的号令。
  幕帘内侧,座主稍稍迟疑片刻,随即将手伸入自己身前的棋盒中,取出一粒白子,落在棋盘之上。
  使者的黑棋大龙随即被切为两段,惨痛地呻吟着,似乎已经预感到了自己无力回天。
  使者一愣,随即微微笑了笑,恭敬地伏下了身子:“我输了。”
  “下次对弈仍受五子。”座主低声说道,“饕餮,你去试试那个少年的棋力。”
  “谨遵座主号令!”幕帘之外,大堂之下,饕餮恭敬地朝幕帘内的座主行了一礼。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9 15:00

十一 天上的对局


  
  前方林间远远地有人影朝着这个方向走来了。
  饕餮微微直起了身子,轻轻将落在身前棋盘上的灰尘拂去。
  日已西斜,如血残阳向这片林木间的空地上投来了橘黄的光,将饕餮和棋座的影子拉得如两道狭长的黑线。
  从树林中走出的人重重地喘着粗气,看着四周,似乎有些惊讶树林间原来还有这样一片空地。看到不远处坐在棋座边的饕餮,他又是一愣。
  古朴的长袍,身边还放着带黑纱的斗笠!
  没有错,就是他!
  “蒙面人?”从树林间走出的少年气喘吁吁地问道。
  晚风微拂,饕餮面颊下几缕灰白的长须随着风微微抖动起来,似乎随着微微扬起的衣角舞蹈着。
  “报上名字。”饕餮缓缓地说道。
  少年似乎笑了,笑容盖过了满脸的疲惫。
  “京都吉田塾弟子,松本佑二。”少年鼓起几乎全部的力气,向着饕餮喊道。
  饕餮微微扬起了嘴角。
  “松本君,好久不见,你的气势变强了啊。”饕餮笑道。
  松本佑二微微一愣,紧接着心中一片狂喜。
  “果然是你!”他高叫着朝饕餮走过去,“到关西棋界四处挑战的蒙面棋手就是你!”
  饕餮却笑着摇了摇头,这个举动让松本佑二不禁一愣。
  “前去关西棋界挑战的蒙面棋手不止一人,我只不过是其中一个而已。”饕餮笑道,“但是我们是见过面的——当日去吉田塾挑战的那个蒙面人正是我。”
  蒙面人不止一人……
  松本佑二突然涌出巨大的恐惧感,使得他全身几乎动弹不得。然而,松本佑二很快开始尝试压制这种巨大的恐惧,费力地一步步继续向前迈开了步子——动作尽管僵硬,但也透露出非同一般的坚定。
  松本佑二,你果然变了,你已经不是那个在吉田塾不敢与我交手的弱者了。
  这几个月来,你进步很大啊。
  “是你发出请柬邀请我们到这里来的?”松本佑二问道。
  饕餮却又一次摇了摇头:“发出请柬的人在山顶上,我只是在这里迎接你的人。”
  松本佑二一愣。
  饕餮缓缓指了指身前的棋盘:“松本君,请与我对弈一局吧。这局棋,若你能够取胜,我便带你去山顶。”
  “你要试我的棋力?”松本佑二说着,自己的心中又升起了巨大的恐惧感,但他强行压制住了这种恐惧,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平稳着。
  饕餮微笑着,轻轻将身前盛黑子的棋盒给松本佑二递过去。
  “但是,松本君,我希望你知道,这次的对局与以往不同。”饕餮突然收住了笑,眼神变得十分锐利,“这局棋,如果你输了,要将你的命留下。”
  松本佑二本来已伸出准备接过棋盒的手突然停在了半空中。
  莫非高部道平之死原来是这样……
  “松本君,你若怕了,可以立刻回头下山,我绝不阻拦。”饕餮说道。
  松本佑二沉默着,夕阳将他前额垂下的头发拉出一道长影,使他的双眼隐没在了暗影之中。
  你是真正的勇者吗?饕餮在心底暗暗地问道。
  松本佑二的手微微地颤抖了一下,紧接着缓缓抓住了饕餮递过去的棋盒。
  饕餮此刻却笑不出来,他对于松本佑二的勇气感到了一丝惊异——这真的是那个在吉田塾畏惧得双脚发抖的少年吗?
  “老先生,请多指教。”松本佑二静静地说道。
  
  坐在火车上的众人沉默着,没有一个人说话。
  天色渐渐昏暗了,西方的太阳已经渐渐接近了天地交界线上的雾霭。
  高川格和田中不二男有些不安地朝窗外看去,但他们的心思根本不在风景上。
  “我还是不放心。”田中低声对高川格说道,“松本佑二从来不会像今天这样突然就说自己想一个人呆一天就跑了。何况我们是连夜赶回东京备战手合赛,他连这也可以不管?”
  “毕竟高部先生的死对他刺激很大,也许他确实需要时间独自想一想这些事情吧。”高川格说着,但他自己心底也在忐忑着。
  “那他要是买错了车票,或者误了发车时间怎么办?”
  “松本君毕竟也是个成年人,这样的事情不会犯错的。”高川格勉强地笑道。
  在他们身后的座位上,清楚地听到了二人对话的木谷实低着头,有一种剧烈的压抑感使得他心神不宁。
  木谷实看了看身边的铃木为次郎——师父微微闭着双目,不知是否已经睡着了。木谷实只好微微叹了口气,也看向窗外那些无法看进眼里去的风景。
  吴清源也看着窗外,他的心里倒是什么杂念也没有。回东京备战手合赛,对他来说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想法了。这一路上发生的种种事情,对于吴清源而言都是棋盘外的事情,与棋盘上的事情并没有太大关系。
  恐怕在这些棋手当中,吴清源是唯一一个真正有兴致看窗外风景的人了。
  车外现在正是一片旷野,一望无际。抬起头,只看到略略有些昏暗的天空上缓缓地飘着几片云,云彩被夕阳映照成凄惨的红色。
  吴清源看着这些飘动着的云彩,微微有些入迷。云彩似乎在缓缓地变幻着,看上去渐渐就如棋盘上的黑子白子一般。
  以天为棋局,实在有趣。
  吴清源静静地看着,慢慢地,他却微微有些惊异起来。
  天上的云彩确实在幻化着,这并不是吴清源的幻想——云彩渐渐散开,随后又一道一道地层层排列着,看上去就像是……
  吴清源突然感到了难以形容的震撼!
  那个形状他太熟悉了!
  “师兄!”他喊着身边的桥本宇太郎,“你快看天!看天!”
  桥本宇太郎一愣,朝天上看去,不禁也为之一震!
  车里的众人听到吴清源的声音,也都向天上看去,随后爆发出一阵一阵的惊叹……
  苍穹为底,云霞作线,横竖各十九道——天空中的云彩竟排出了一个棋盘的形状!
  
  看台上喧嚣起来了,闹声似乎有些过火了。
  久保松勉强地睁着疲倦的双目,仔细地计算着棋盘上的进行。在他的身前,吉田操子也静静看着棋盘。
  棋盘上,久保松的白军在黑阵内四处奔袭,却不料杀得兴起之时身后却冲出了黑军伏兵,将白军归路截断!
  如今黑军全力擒杀被困的白龙,胜败就在此一举。白龙若果能活,这局棋便是白胜;白龙若死,就是黑军大捷!
  久保松不敢怠慢,这里的种种招法他已经计算了一个小时了。
  但他还没有落子,为什么看台上就开始喧嚣起来了?莫非是暮色将至,众人已经难耐饥渴了?
  思虑良久,久保松终于算清了所有的变招。他静静取出一粒白子,落在了一个看上去似乎毫无道理的点上——轻轻地对着黑军薄味一刺。
  若吉田操子真的不做思考便随手将这一刺挡下,那久保松的白龙将有手段就地成活。可如果吉田操子看出了久保松的棋路,仔细应对,尽管局部将有损失,但白龙的活路将仍然渺茫。
  吉田操子会应吗?
  久保松落下棋子,静静等待着。然而,过了很久,吉田操子却迟迟没有落子。
  久保松暗暗心惊——莫非吉田操子识破了自己这步棋?
  他抬起头,看向吉田操子,却意外地发现吉田操子此刻根本没有看着棋盘,而是仰起头看着天!
  久保松困惑不解,又看向观战台上,不禁一颤——观战台上所有人竟都抬着头,看着天上,其情其景竟有些诡异而惊悚!
  天上有什么?
  久保松也抬起头,不禁又是一震!
  天上的云彩竟列成十九路棋盘,规整地停留在空中!
  不久,天空棋盘的右上角星位上,两道云彩交界之处突然如同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击穿了一般,猛地空出一个窟窿,隐隐地似乎还有被惊散的云向四周浮动着,就像是棋子落在棋盘上扬起了一片灰尘似的。
  而那云线交界处的窟窿,看上去就像是一粒黑子!
  有人用天作为棋盘对弈!
  
  有人上山了。秀哉心底默默地想道。
  以天为局,世上不会再有别人办得到了——那个阴间的棋手已经来了。
  “前田。”秀哉向身边提着行李的前田陈尔喊道,“不要看了,赶紧回本因坊去。”
  “是……师父。”前田陈尔怏怏地低下了头,朝前走去。然而走了几步,他却感到怪异,停下了脚步。
  “师父?”前田回过头,看向并没有跟过来的秀哉,“您在干什么?”
  秀哉正仰着头,看着天上的对局:“你先回本因坊,告诉所有弟子不要看天上的棋。”
  “那您……”
  “我等会就回去。”秀哉淡淡地答道。
  前田陈尔默默应允,加快脚步向本因坊赶回去。一路上,他看到路上行人都站在街边仰着头看向天空——一副怪异到让人心神不宁的情景。
  
  天空棋盘之上,黑军先取右上角星位而去。轻骑直上,但没有落在更为稳妥的小目,而是向外一道落在了星位。
  这也许是一个刻意求变的棋手。在火车上看棋的濑越宪作等人在心底默默地想道。
  而在关西,久保松却微微皱起了眉头。
  这种执黑棋早早落子星位的布局,正是久保松在东京看了木谷实和吴清源的棋谱之后,回到关西秘密推广开的战法。关西几乎所有高手都在这里,那么这局棋中执黑棋的恐怕就是被久保松派往东京的三个少年其中一人了!
  但愿不要如我所想。久保松在内心里默默地说着,他们三个目前的棋力还远远不足,若这个时候就与阴间的棋手交战了只会一败涂地。
  很快,左下角星位上的云也骤然涌动,汇成一粒白子。
  针锋相对,白军也毫不犹豫在黑军正对面布下阵势。
  两支星位骄兵遥遥相对,傲视整个棋盘。
  黑军不作犹豫,飞快派出一支轻骑直取右下角小目而去,白军随即也直奔左上角小目,双方阵势各自成形。
  黑军眼见白军已经严阵以待,不敢轻易突击,右下小目黑军派出一支偏师分立于阵侧目外,筑成无忧角阵型。只见右下两支黑军互成犄角之势,相互呼应,如铜墙铁壁一般,将左下角守得牢不可破。
  “保守但是有效的招法。”木谷实低声说道,“以坚固的无忧角配合灵活的星位布阵,进可攻,退可守,黑棋阵地既有弹性,又不失基础,算得上是漂亮的构思。”
  铃木为次郎微微点头。黑棋星位布阵现在还属于新鲜的阵法,敢于尝试之人并不多。这个人布下星位加无忧角的阵型,在这个布局招法还未发展健全的时期算得上是很有亮点的想法。
  接下来就看白军怎么布置了。
  只见白军略作沉思,随即挥军直上,竟直攻右边而来,静静地在右边的正中心一点上停下脚步!
  众高手见状,微微一惊。
  妙极!
  星加无忧角布阵的重心正在右边,一旦扩张起来右侧黑阵将在无忧角的坚守和星位的灵活变幻下飞速扩张起来,并迅速膨胀至中腹,形成令人恐惧的大阵。然而,白军不等黑阵扩张便飞速攻入,此时黑军阵型尚未成型,攻又杀不死白子,守又不知从何下手,竟顿时处在了十分尴尬的境地,原本希望借对方之力扩张阵地的意图此刻竟完全发不出力度来!
  久保松微微皱起了眉头——这个执白棋的人恐怕就是阴间的棋手,竟这么快就找到了星加无忧角阵型的破绽!
  他能轻易破解我精心研究过的阵势,看来若真的由我出手与此人对弈只怕也毫无胜算。久保松在心底默默说着。
  黑棋陷入了沉思,似乎对于这寥寥数手之后的局面就感到棘手了。
  秀哉摇了摇头——才下了六步棋,黑方气势已经输了,这局棋只怕凶多吉少。
  “黑方原来的计划已经被彻底打乱了。”高川格低声说道,“他现在只能凭借自己真实的棋力迎战,战前所作的部署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如果真是如此,黑棋只怕危险了。”田中不二男小声回应道。
  许久之后,黑军终于再次调度开来,一支精骑直取左上白阵而去!
  小飞挂!
  白军看着咄咄逼人的黑军,毫不慌张,就地摆开阵势,开始与黑军接刃!黑白两军互不相让,竟在左上角真刀真枪地扭打在一团,形成一片肉搏乱战!
  开战了!火车上的众人,关西的棋手们,远在东京的秀哉都在心头微微一紧。
  行棋不过数手,双方竟然就已经开始短兵相接,角上一招一式之间竟毫无客气,每一次攻守都使出全力,火星四溅,杀声震天!
  “太急了……”小野田低声说道。
  小野田也是棋盘上的力战勇者,对于黑白子之间的拼杀十分了解。他深知杀棋是需要时机的,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展开乱战便可取胜。棋盘如战场,真正善战的将军之所以能百战百胜,只因为他们只打必胜之仗,条件还不充分就贸然与对手展开肉搏只是莽夫的行为而已。
  “黑方似乎对白方有什么深仇大恨。”小野田缓缓说道,“黑军的心态已经失去平衡了。”
  “恐怕未必如此。”小野田身边的濑越宪作却低声说道。
  小野田微微一愣,看向濑越宪作。
  “小野田君,你再仔细看看黑军在角上的招法。”
  苍穹之上,黑军搏命般地四处朝着白军断点猛冲过去,如同盲眼的武士一般只顾乱砍!白军虽然招招应对得法,但黑军如此蛮横的招法却也让白军无从施展自己的计策。无奈之下,白军只好稍稍后撤,将角上三支陷入狼群般的黑军层层围剿之下的轻军舍去,抽身而出将黑军外围团团围住,使得黑军被困于白军包围之下,即使取得了一个角地也将被隔绝于整个战局之外,成为一旅无用废军。
  何况,三支白军虽然陷于黑阵之内,却还未必净死,他们仍然紧紧握着刀斧,随时准备接应从外围攻杀过来的援军。
  黑军看起来在这里只有亏损,绝无利益。
  “白军如今已获得优势,黑军角上的作战恐怕是彻底失败了。”小野田低声说道。
  “恐怕未必。”濑越宪作小声回应道,“黑军的计划并不是这么简单的,白军也许有些太小看他了。”
  眼见左上战斗结束,白军即将反击,黑军不作喘息,竟又直取左下而来。
  而黑军对左下星位白军的攻击,却让人不解——黑军竟直取白军身后的三三一点!
  星位身后的三三确实是一个弱点,但是何时攻进这个弱点却需要把握时机。三三虽然可以在星位敌军身后开辟阵地,但也十分容易被对方转身限制住。如今左上方黑军已经被困在角地,此时若在左下也被困……
  “太早了……”吉田操子脱口而出。
  然而久保松胜喜代却微微沉思着。
  如今白军并没有从角部张开阵型的企图,黑军却贸然点入白军身后,给了白军限制自己的机会。这是太过业余的错误,若执黑棋的确实是那三个少年当中的一人,他绝不应该如此轻率地犯下这样的错误——除非,他另有打算!
  果然,白军立刻回身,将黑军团团围住。尽管黑军保住了一块活地,这支偷袭之军却又被隔绝在整个战场之外,成为了一支废军。
  再看向整个棋盘,整个中腹已经在白军张开的爪牙之下,看上去白军似乎就要铺天盖地地向中腹攻过来了!
  “他故意让出了外势。”濑越宪作低声说道,“他似乎是想故意让白军强围中腹,然后在中腹的战斗中击败对手!”
  小野田恍然大悟!
  确实,此时的中腹看上去是白军铺天盖地之势,但如此巨大而空旷的阵地里,黑军在其中造出一个阵中之阵也绝非全无可能!到那时,白军就将绝无胜算了!
  果然,眼见白军阵势渐成,黑军一支伏兵突然从天而降,竟凌空落在了棋盘的正中央——天元!
  观战者无不震惊!
  黑军一位猛将捉刀立马,傲然驻军与天地正中,俯视四方!远处白军虽漫山遍野,却如蝼蚁一般渺小!
  从天元一点开始侵消白阵,好宏大的构思!
  然而,在一片惊叹之中,却有人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濑越君,你恐怕也把白方想得太简单了。”铃木为次郎却轻轻地说道。
  濑越宪作微微一惊。
  “如果刚才黑军攻入三三之后,白方陷入长考,那也许濑越君刚才所说的一切就将成真。”铃木为次郎继续说道,“但是白棋若毫不犹豫就落子了,那情况便完全不同。从刚才的招法来看执白一方决不是如此草率之人。虽然我还看不出白棋想干什么,但是只怕……”
  只怕对方早已看穿了黑棋的用意,他是故意将计就计,面向中腹展开白阵的。秀哉不安地想道。
  落入陷阱的恐怕并不是白方,而是黑方!
  果然,白军远远看着远处阵地上立着一员威风凛凛的黑军上将,全军却丝毫不见慌乱,竟对黑军毫不理会,反而立即活动起右边的白子,向右边扩展开来!
  不理会黑棋天元的强军吗?
  濑越宪作也微微感到了不安。
  白方有更加恐怖的构思!久保松胜喜代在心底惊叹着,此时他竟完全猜不透白方的想法,只感到不住的战栗。
  但是白棋此时的处理很对。秀哉忍不住在心底赞叹着这个高手。
  普通棋手应对这样的局面,恐怕会毫不犹豫地冲向天元敌军开始纠缠,可是凌空交战双方都没有能力吃尽对方,这样只会让黑军的计谋得逞,白军的发展将绝无前途。但这个人竟然如此冷静,看起来似乎黑军巧妙的陷阱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内……
  “恐怖的对手。”秀哉轻声说道。
  原本气势凌人地等待着白军前来交战的天元黑将却只看到白军绕过自己,在自己的身后展开了运作,他感到了一阵惊慌。
  这完全出乎意料,对方竟然对眼前的强敌毫不在意!
  天元黑将稍稍稳定情绪,派出一名副将,静静向左跳了一步,形成了两支互相呼应的骄兵。
  濑越宪作微微皱起了眉头。
  上当了……秀哉不安地想到。
  “招法乱了……”吴清源低声说道,“黑棋太过拘泥于自己的构思了。”
  桥本宇太郎微微点了点头:“但是,白棋似乎也没有什么办法……”
  “不对!这就是白棋希望看到的局面!”吴清源倔强地说道。
  濑越宪作等人微微一惊!
  “吴清源,你已经看出白棋的意图了吗?”铃木为次郎疑惑地问道。
  吴清源点了点头:“白棋用意已经十分明显了。”
  “是什么?”铃木为次郎有些焦急,“白棋到底想做什么?”
  “白棋想放掉四个角,把剩下的整个棋盘全部围起来。”吴清源似乎毫不在意地说道。
  然而,众人却大惊失色,慌忙再向棋盘看过去……
  果然,白棋不理会黑棋的动作,静静地又在边上落下一军,轻轻地将黑军的无忧角隔离于棋盘之外!
  难道真的被吴清源猜中了,白棋是想围下覆盖整张棋盘,造一个惊天大阵?
  “这么大的空,怎么可能围得起来!”高川格惊呼道。
  “不,吴清源说的对。”木谷实说道,“正是因为我们都认为这绝无可能,所以我们才全都忽略了这种招法。就像几天前我们解出的那道诘棋一样,我们不过是被经验所蒙蔽,才不敢去想那些不可思议的下法。仔细看看此时的局面,四个角已经有三个被白棋限制住,强围中腹绝不是没有可能的!”
  众人一愣,再看向天空。
  天元黑将似乎没有看破白军用意,又指使一员偏将向右跳了一步,三将并立,在中腹摆开了一字长蛇阵。看上去似乎是黑棋已经完全限制了白棋向中腹的发展,然而……
  秀哉看着天上的棋局,不安地想道——莫非白棋想要……
  不可能的。久保松在心底默默说道,中腹这么大,谁也没有胆子尝试去围这么大的一片地方。
  但是如果对手是阴间的棋手……
  久保松和秀哉同时感到了心中升起的一股剧烈的寒气。
  果然,白军仍然不理会黑棋天元阵势,又向右上角的最后一支角上黑军开始用兵。黑军终于忍耐不住,开始还击,然而寥寥几个回合下来,白军竟又把黑军挡在了中腹大阵之外!
  至此,黑军只在四个角上占据了寥寥星点阵地,中腹静静立着三粒孤子。白军几乎将四条边和中腹全部收下,还在边角上筑起了雄壮的铁壁!
  白棋大优!
  黑将看着四周越来越密集的白军,不禁有些心虚起来。然而,他似乎很快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这都是自己计划之内的,只是没有想到白军的发展如此迅速生猛而已。如果我能在中腹建起一座巨大的军阵,胜利仍然是我的!
  只不过,原本只是为了侵消而来,现在却不得不尽全力建起巨阵,黑军压力突增,竟微微有些骚动起来。
  凶多吉少!
  果然,白军突然挥师向着中央的黑军阵地猛扑过来!
  黑军大将大喝一声,挺枪鞭马,奋力迎敌。双方交手处火星四溅,一时间竟都人仰马翻!
  然而,黑将还未站稳脚跟,身后又涌出一队白军,闪烁着银枪向他刺来!
  黑将大惊,赶忙回身,勉强抵挡住了白军突如其来的第二波攻势。然而,黑军全队惊魂未定,白军竟又从另一侧冲出,气势汹汹直奔阵势弱点而来!
  黑军腹背受敌,惊慌失措,很快竟被切成两段,陷入白军此起彼伏的奔掠攻杀当中!
  “好强的攻击!”小野田不禁赞叹道。
  “神出鬼没,层次分明,白棋一方是一名顶尖高手。”加藤信也低声说道,“黑棋即使勉强活出一块,全局实地也远远不够,这局棋输定了。”
  众人纷纷点了点头。
  秀哉微微摇了摇头,不再看下去,而是转身朝着本因坊走去。
  竟以天为棋盘,弈出如此精妙绝伦的一局棋,对方这是在向棋界示威。秀哉走着,却感到自己每迈出一步都如此沉重而艰难。
  胜败已分。久保松默默想着,静静地将头低下。
  “吉田夫人,该你落子了。”他低声说道。
  吉田操子微微一愣,这才终于意识到自己还在争棋。
  无论天上出了怎样的怪事,这局棋都得先下完再说。吉田操子想着,静静审视了一会棋局。
  她取出棋子,毫不犹豫地在久保松设下陷阱的那一刺后面挡了一手。
  久保松没有感到因对方落入自己所设的陷阱而产生的狂喜,相反,他感到了绝望。
  
  饕餮看到松本佑二一直紧紧握成拳头的双手缓缓松开了,他有些惊讶。
  他抬起头看向松本佑二的脸之后,却感到了一丝震撼。
  松本佑二竟然在笑!
  “喂……”松本佑二有些无礼地叫了饕餮一声,“如果这局棋输了,我会像高部先生一样死掉吧。”
  从松本佑二的这句话里,竟听不出一丝恐惧!
  饕餮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点了点头。
  “我输了。”松本佑二竟笑着说道,似乎一点也没有想到自己这一败意味着什么,“多谢指教,你太厉害了,我竟然都不知道自己输在了哪里。”
  “你的构思很好,可是序盘的时候对捞实地的意图贯彻得不够充分,使得差距被拉得过大。”饕餮指着棋盘,轻声分析道,“战斗当中你的气合不足,攻守都有些犹豫不决,给了我很多机会,这些就是你的败因。”
  松本佑二笑了笑,微微摇了摇头:“我自认为这局棋是我有生以来发挥最好的一局棋了,胜不了你我无话可说。”
  “你若受子与我对弈,或许还有胜算。”饕餮说道,“可你为什么只愿受先对弈?”
  松本佑二看着饕餮,眼中却看不到一丝遗憾。
  “我并不是为了胜负而来。”松本佑二笑道,“棋盘上有着远比胜负重要得多的事情,太过看重胜负只会举步维艰。”
  “荒唐,棋不就是为了争胜负吗?”饕餮问道,“不为胜负,还能为了什么?”
  “摒弃怯懦之心,做一个强者!”松本佑二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起来,“不要让自己怯懦下去,即使面对着比自己强大十倍的对手,也要全力应战。即使要败也要败得光荣。”
  “败得光荣有什么意义?”
  “这样我便对得起一个人对我的期待。”松本佑二轻声说道,“曾有一个人对我抱有很高的期待,我却让他无比失望。我原以为我将就此庸庸碌碌,无为一生。但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也许我的棋力永远无法超越众人,但只要我追求棋道之心足够强大,也就不会辜负那个人了。棋道,是要让人的心变得更加强大的。”
  “可你输掉的是命啊!”饕餮重重地说道,“你不是为了复仇而来吗?连命都输了,怎么复仇?”
  “你错了,我知道我没有能力为那个人报仇。我来这里,只不过是为了寻死。”
  为了寻死!
  饕餮看着松本佑二,满脸的不解。
  “世上怎么会有为了死而活的人!”
  “人都会死,不是吗?”松本佑二惨然笑道,“对如今的我来说,怎么死得辉煌才是唯一重要的事情。为棋道而死,对得起那个人曾经对我的期望,这才是我唯一想要追求的。”
  饕餮微微一惊,紧接着缓缓平静了下来。
  “松本君,一路走好。”他微微向松本佑二鞠了一躬。
  猛然间,松本佑二的身下漫起了隐隐的雾气,缓缓向他的全身扩散开来。
  天上的棋盘缓缓地消失了,就像从未出现过。世间恢复了暗暗的夜色,空中只有稀疏星点,半轮皓月。
  “松本君,你输掉了自己的生命,真的毫不后悔吗?”饕餮问道。
  雾气已经静静地扩张到了松本佑二的脖间,乍看下去似乎只有一个诡异的人头悬在空中。
  然而,松本佑二丝毫没有畏惧,他只是一直淡淡地笑着。
  “朝闻道,夕死可矣。”他缓缓地说道。
  
  不远处的林间,一滴泪轻轻地滴到了地上,很快隐没在草土间。
  “你果然没有辜负我曾经对你的期待,好样的……”一个浅浅的声音,微弱得没有被任何人发觉。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9 15:00

十二 东京的士兵


  
  “天上的棋盘消失了!”有警员小声地说道。
  警长微微回过头,朝这个警员做了一个闭嘴的手势。警员赶忙安静下来,继续偷偷向山顶前进。
  想不到这座山竟然要爬这么久,一众警员从下午便开始行动,直到现在已经入夜竟还未到达山顶。
  这也与警长的谨慎有关,他特意要求所有人把速度放到第二位,隐蔽性才是他们要考虑的第一要点。
  隐隐约约能看到山顶了,警长微微有些兴奋。然而,他突然看到从山顶上有人走下来!
  难道是嫌犯?
  警长微微抬起手,紧随在身后的二十多名警员纷纷停下脚步,利用树林隐蔽着,静静等待那个人走进。
  那是一个奇怪的人,他穿着古旧的长袍,头上还戴着黑纱斗笠,黑纱将整个脸都隐藏住了,看上去神秘而诡异。
  蒙面人走到了树林外,却缓缓停住了脚步!
  “辛苦了,各位。”蒙面人突然对着树林里高声喊道,“我是我家主人派来的使者。我家主人知道各位登山辛苦,让我来问候一下各位。”
  众警员一时不知所措,纷纷看向警长。
  警长缓缓将手伸到腰间,握住了警枪,但一句话也没有回应。
  从树林外看上去,隐藏在黑暗中的树林就是一片巨大的阴影,什么也看不清。
  “但是,我家主人希望各位能够体谅我们。”蒙面人不理会树林里的寂静,继续说道,“我们不想被任何人打扰,所以请各位就从这里转身下山吧。”
  蒙面人说完,只是静静地站在树林外,一步也不移动,似乎是在恭送藏在林间的警员离开。
  警长轻轻打开了自己的枪套,取出了自己的枪。他在深深的黑暗中轻轻将枪口对准了不远处树林外的蒙面人。
  “我劝您不要开枪。”蒙面人突然说道,“您并不知道您所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对手。”
  警长却微微地笑了笑。
  内置了消声器的警枪发出一声浅浅的低啸,警长能感觉到子弹必定已经准确地穿过了那个蒙面人的胸口。他缓缓看向蒙面人,却意外地发现蒙面人仍然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他的身上找不到一丝伤痕,看不到半点血迹!
  射偏了?
  这不可能!警长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的蒙面人。
  “这是各位咎由自取,请不要怪罪任何人。”蒙面人似乎微微有些愤怒地说道。
  “雾!”有人突然尖叫道。
  警长赶紧回过头去,看到身后的树林间突然升起了巨大而浓郁的雾气,雾飞速向警员们这里扩散过来!
  警长没有感到危险,只感到一丝焦急——如果雾气弥漫过来,就无法射击了,嫌犯将有逃走的可能!
  “开枪!”警长高声喊道,放弃了隐蔽,站在了空旷的地方,朝着蒙面人开枪。
  身后很快响起了连串的枪声,二十多名警员纷纷从树林间跳出,齐齐向蒙面人开枪射击。然而,前方的蒙面人站在原地,似乎始终没有受到一丝伤害!
  警长开始感到有些恐惧了,他想到了雁金准一所说的鬼神。
  不久,身后的枪声渐渐稀疏了。警长有些不解,他向身后看去,却只看到雾气已经弥漫到了他的眼前。警长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自己也被雾气吞噬了。
  很快,枪声和人声都从树林里消失了,黑暗的树林间只剩下了浓浓的雾气。
  “你们本可以选择回头的。”蒙面人轻声说着,转过身,重新朝山顶走去。
  
  “你还在想昨晚天上的那局棋?”桥本宇太郎低声问道。
  吴清源拖着行李,微微地点了点头。
  不止是他们,似乎整个东京都在讨论着昨晚天上的对局。
  那样精妙的对局,若只说是一种特殊的自然现象,似乎无法让任何人信服。
  “师兄,你觉得对局者是谁?”吴清源低声问道。
  桥本宇太郎默默沉思了片刻。
  黑棋一方的棋他并不太熟悉,但是白棋一方那气势恢弘的招法,老到的攻击和精妙的陷阱设计,桥本宇太郎不得不说自己对此并不陌生……
  当初,为了帮助吴清源备战蒙面棋手的挑战,在那个不知名的旅馆里桥本宇太郎整天与吴清源研究濑越宪作收集到的蒙面人棋谱。那时,桥本宇太郎和吴清源都曾感叹于蒙面棋手棋风的多变和招法的特异。天上那局棋的白棋一方,其着法似乎每一步都隐隐有着蒙面棋手的影子……
  何况当今棋界的顶尖高手,秀哉刚刚回到东京,久保松应当在关西与众高手奋战,雁金准一在警察局作证人,再排除他们那列火车上的众人,剩下的答案似乎只有一个了。只不过……
  “我猜不到黑棋会是谁。”桥本宇太郎轻轻回答道,“东京棋界的棋手似乎都不是,这个人的棋很陌生。”
  “我在想,会不会是和田中君、高川君他们一起的松本君。”吴清源低着头想道。
  桥本宇太郎微微一愣,脑中慢慢浮现出了那个胆小怯懦的关西少年的形象。他微微摇了摇头:“他不像是敢和蒙面棋手下棋的人,如果他碰到了蒙面棋手大概会逃跑的吧。”
  吴清源微微思索着,隐隐有些不安。
  “如果给我们发出请柬的人是蒙面人,那蒙面人就应该在迦密山的山顶上。松本君没有和我们一起回来,我总觉得他是最有可能与蒙面人对弈的人。”吴清源低声说着,“而且,高部道平先生的事情似乎对他刺激很大……”
  “吴清源,先放下这些心思吧。”桥本宇太郎突然冷峻地说道,那声音冷得让吴清源微微有些心惊。
  吴清源看向桥本宇太郎,却发现他停下了脚步,静静地看着前方,眼中露出有些惊恐的戒备眼神。
  “我想咱们有其他的事情需要担心了。”桥本宇太郎幽幽地说道。
  吴清源一愣,也朝桥本宇太郎正看着的方向望过去。
  前面不远处就是吴清源的家,但吴清源所熟悉的那个大门旁不知为什么竟站了两个荷枪实弹的士兵!
  “大仓先生……”濑越宪作阴沉着脸,“为什么日本棋院大楼外面多了这么多军人?”
  大仓喜七郎的脸色也并不好看,似乎微微有些苍白。
  “濑越先生,这个是上面的命令。”
  “怎么会有这样荒唐的命令?”濑越宪作有些愤怒,“日本棋院里只有棋手,要这些军人来做什么?他们想干什么?”
  “他们要监视东京的所有棋手。”大仓喜七郎低声说道。
  濑越宪作大吃一惊!
  监视棋手?为什么?
  “是帝国陆军总部的命令。”大仓继续说道,“以东京为主要目标,将东京的棋手严密的监视起来,至少一个月内这些士兵都不会撤走。”
  这没有道理啊!让这些拿着枪的士兵整天在日本棋院里走来走去,手合赛还怎么进行?棋手还怎么对弈?
  “他们想查到些什么?”濑越宪作问道。
  “天上那局棋。”大仓喜七郎淡淡地说道,“昨晚你也一定看到了吧。”
  天上那局棋?
  濑越宪作非常意外,这件事竟然惊动了陆军总部!他感到了深深的不安——军人和棋手不一样,他们做事只会用最简单粗暴的办法。棋手之间互相还讲究棋道,出了问题还能讲讲道理。军人根本不理会这些道理,他们只信奉兵不厌诈,胜者为王……
  何况,如今的帝国军队,早就已经被过分激烈的宣传给惯坏了……
  “为什么军方要介入这件事?”濑越宪作似乎已经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低声问道,“到底哪里吸引了军方的注意?”
  大仓喜七郎微微叹了口气。
  “那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啊。”大仓喜七郎叹道,“天上那局棋不止在东京上空出现了,在关西,在北海道,甚至在朝鲜都可以看得到!那不是什么云彩或者大气的作用,云的覆盖范围不可能那么广。濑越君,我们所有人所看到的那局棋,其实是一个巨大的幻觉——有人用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让全日本的人在同一时刻产生了完全相同的幻觉!”
  幻觉!
  濑越宪作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陆军总部想要找出制造这件事的人。”大仓喜七郎缓缓地说道,“他们认为这件事必定是棋手所为,找出这个人就可以找出他的技术,然后运用到即将到来的大战上。”
  “师父,即使这样,您也不打算说些什么吗?”前田陈尔谨慎地问道。
  秀哉端坐着,微微沉思了片刻。
  他正打算张开嘴说些什么,门外却隐隐传来了军靴踩在本因坊家地板上的声音,打断了他说话的欲望。慢慢地,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刺耳。
  秀哉静静听着外面的声音,脸上微微有些许怒意。
  军靴的声音缓缓地在房间里回荡开,渐渐变得肆无忌惮,像是在嘲笑着这个微微有些阴暗的房间似的。
  前田陈尔微微有些紧张——在本因坊内不脱鞋就踩进来,这是秀哉最无法容忍的行为之一。
  随着门外的士兵缓缓地路过,脚步声也渐渐远去,消失在了门外的走廊尽头。
  前田陈尔抬起头,再看向秀哉的表情。秀哉也缓缓回过头,重新又看向眼前的棋盘。
  他似乎并不打算再多说什么了……
  “师父,您真的没什么要吩咐的吗?”前田陈尔又轻声问了一句。
  “后天的手合赛,你要与木谷实对弈,安心备战。”秀哉缓缓说道,“下完这局棋,你出去叫人把外面的脚印擦干净。”
  说着,秀哉缓缓取出一粒白子,落在了棋盘之上。
  “该你行棋了。”秀哉低声说道。
  
  3月7日,日本棋院,春季大手合第一轮。
  对于众棋手来说,今天的日本棋院有些陌生。
  高川格和田中不二男结伴来到日本棋院门口的时候,看着门外两旁拿着枪的士兵,直感到一阵阵的寒气。
  “幸亏松本君没有一起来,要不到门口就被吓晕了。”田中不二男在高川格耳边低声说道。
  然而,高川格却微微皱了皱眉头:“松本君到现在都没有和我们联系,恐怕他根本没有回到东京……”
  “不要乱说,一会到了对局室就知道松本佑二在哪里了。”田中说道。
  然而,到了日本棋院里,田中不二男却更加吃惊了!
  几乎每一道房门外都有两个举枪的士兵,每个人都神色严肃,如雕塑一般。
  这简直就像是战场啊……
  二人犹犹豫豫地朝对局室的方向走去。路上,二人远远看到了前面不远处的木谷实。
  “木谷君!”高川格喊着,领着田中不二男向木谷实跑过去。
  木谷实听到有人喊自己,微微一愣,回过头去。
  “你也是来参加手合赛的吧。”高川格轻声问道。
  木谷实微微点了点头:“不过我是参加高段组的比赛,你们似乎被安排在低段组,对局室在对面的走廊尽头,与我不是一个方向。”
  田中不二男满脸不屑,似乎对于自己被分在低段组感到十分耻辱。
  高川格稍稍愣了一会,紧接着向木谷实行了一礼:“多谢木谷君。”
  他转过身,和田中不二男一起朝着相反的方向走过去。
  “想必松本君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们了吧。”高川格对田中不二男轻声说道。
  木谷实稍稍一惊。
  “你们在说松本佑二吗?”木谷实在二人身后喊道。
  高川格和田中不二男微微一惊,回过头看向木谷实。
  木谷实的神色似乎十分严峻。
  “我问过棋院的人,据说好像这几天谁都联系不上松本君。”木谷实轻声说道,“他好像还没有回东京。”
  高川格和田中不二男愣在了原地,不知所措。
  木谷实静静转过身,朝着对局室走去。对局室的门外,持枪的士兵人数似乎要远远多过一般的房间!原本就不大宽敞的走廊,此刻显得异常狭窄拥挤。
  木谷实紧紧皱着眉头,一语不发地走进了对局室。
  现在还早,对局室里人并不多。不远处,加藤信先生似乎是来得最早的几个人之一,此刻已经在自己的棋座旁微微闭着眼睛休养精神了。稍远一些的地方,濑越宪作和岩本薰已经相向而坐,似乎在随时等待着开战。
  只不过,在众人的脸上,木谷实都能看得到一丝不安。
  木谷实缓缓走到了自己的棋座旁,轻轻坐下,不发出一点声音。随后几个年轻的棋手也纷纷走了进来,各自入座。
  随着人渐渐增多,稀稀拉拉的议论声也渐渐起来了。木谷实微微闭上双眼,尽全力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但今天做到这一点似乎很不容易。
  没过多久,木谷实的对面有了响动。木谷实看过去,那是前田陈尔已经入座了——木谷实今天的对手。
  前田陈尔面色严峻,但木谷实看不出这种严峻是因为今天要与自己对弈使得前田陈尔有些紧张,还是门外那些士兵让前田陈尔不适应。
  木谷实,今日一战,你准备了多少……前田陈尔默默在心底问道。他看着眼前棋座上端正地放着的两个棋盒,微微有些难以平静。
  我的对手只有木谷实一个人。他在心底不断地对自己说着,我的对手只有木谷实一个人,不要考虑那个蒙面棋手,也不要去想门外的士兵……
  然而,似乎越是这样重复着,前田陈尔就越难以平静下来。
  不久,吴清源和桥本宇太郎也分别来到了对局室,他们今天的座位正好相邻。
  二人缓缓入座,都微微皱着眉头,一语不发。
  “谁是吴清源?”门口有人低声说道,像是在问身边的什么人。
  吴清源微微一惊,向门口看过去。
  那是一个穿着军装的人,似乎是一个军官。在他的身边,一个日本棋院的工作人员静静地站在一旁。
  工作人员轻轻指了指吴清源,这让吴清源不禁涌起一股不安之情。
  军官静静地看了看吴清源,他的眼神里似乎有着令人无法正视的寒气!
  “他和蒙面人下过棋?”军官低声问道。
  工作人员恭敬地点了点头。
  军官又默默看了吴清源一眼,随即转身走了。
  吴清源不知所措。
  蠢货……濑越宪作在心底骂道,你们以为蒙面棋手会是日本棋院里的人吗?
  没过多久,对居室的大门被关上,手合赛第一轮正式开战了。
  田中不二男和高川格静静地在对局室里举目望了望,果然没有看到松本佑二的身影。他们都有些不安。
  很快,两个对局室里的人声都消失了,唯有棋子与棋盘间的碰撞声稀疏地响起。
  高川格的对手是一个三段棋手,这局棋由他执黑。看到高川格不过是一个关西棋手,对手不屑地笑着,很快落下了棋子。高川格不慌不忙,静静布下了自己的阵势。
  关西小子,该让你先知道知道东京棋手的厉害了。高川格的对手在心底暗暗叫嚣着,布局未几便倾军而下,向高川格的阵地奔驰而去,气势汹汹的似乎要立刻全歼敌军!
  高川格静静看着对方阵势,不慌不忙,暗暗向白军下令——不可与战,退避三舍。白军得令,战事一触即溃,飞速奔逃。
  对手在心底暗笑,果然是关西棋手,行棋真是不堪一击。想着这些,黑军不顾一切飞速追击着白军,深入白阵之中如入无人之境。高川格却在心底暗笑。待黑军已成大火燎原之势时,白军却突然飞出两支伏兵,如犬牙般瞬间将黑军身后破绽咬住,顿时将黑军扯作两节!
  原本正杀得兴起的黑军突见身后火光四起,不禁大惊失色,再举目望去,却只看到四面都是白军,黑将顿时吓得魂不附体!
  这局棋当可以轻易拿下了。高川格暗暗想着,抽出空闲抬起头,向田中不二男看去。
  田中不二男背对着高川格,看不到正脸,但高川格却看到田中面前的对手此刻似乎在哭!
  对手缓缓取出一粒棋子,犹豫地放到棋盘上。田中不二男却毫不犹豫地拍下自己的下一步,这一步拍得似乎还很重,发出了一声闷响。对手看罢,眼中委屈的神色顿时又添了几分,眼泪又把瞳孔模糊了。
  想必是这个对手开战之前说了瞧不起田中的话,所以田中不二男使出全力对这个人展开了一场惨烈的屠杀吧——只不过,把对方都下哭了,看来田中不二男下手未免太重了些。
  而在高段对局室,桥本宇太郎面对着与自己师出同门的井上一郎,拿着黑棋一步步谨慎应对着。他微微皱着眉头,似乎感到了一阵阵的不安。
  井上一郎一定看了那局天上的对局!
  这局棋从一开始,井上一郎的白军便极力将桥本宇太郎的黑军压制在边角,似乎也想复制天上对局中白棋强围中腹的恢弘招法。然而,桥本宇太郎并不是可以被轻易击败的角色,他早早便识破了井上一郎的意图,一点一点地向白军围起的阵地中突击。桥本宇太郎落子如飞,让井上一郎难以平静,以至于无法认真抵挡黑军的攻势,一退再退,很快就被桥本宇太郎突破了防线。
  强围中腹不成,自己的阵地又被黑军拆散,井上一郎的速败似乎已成定局。
  在桥本宇太郎身边,吴清源执黑迎战长谷川章五段。棋局一开,长谷川章便四处投兵,将局面打乱,试图乱中取胜。然而吴清源毫不分神,四处闪躲腾那,招招精妙异常,竟让长谷川章来势汹汹的白军屡屡扑空,无计可施。一不小心竟在左上被吴清源返身一击,让白军自己的大龙处在了危急之中!
  无奈之下,长谷川章想尽办法在这里与吴清源的黑军一寸一寸地争夺起来,很苦形成了一个生死大劫。此刻,二人正围绕着这个至关重要的劫争四处用计。
  在对局室的深处,木谷实和前田陈尔的对局却是另一番景象。二人轮番长考,各自小心翼翼,眼看上午的对局将要结束了,双方却只互相弈了十数手。
  但正是这寥寥十数手,让双方都陷入了沉思。
  木谷实,你也想到了,是吗?前田陈尔看着棋局默默想着。
  前田陈尔,看来我们在做同样的事情。木谷实也在心底说道。
  棋盘之上,双方竟在边角都只留下几支轻军防卫,虚设了数座空营。不过准备了寥寥几步,双方便纷纷派出铁骑向中腹飞奔而去。到达战场中央之时,黑白两军却惊讶地看到了彼此的身影!
  不过分在意边角的战斗,尽快奔向中腹与对手决胜。没错,这正是克制那局天上棋局中执白一方精妙的放角围空战术最好的办法!
  木谷实,你也把那个蒙面棋手作为将来的对手,是吗?
  前田陈尔,莫非你也与我一样,要与那个人决战?
  两位少年分别抬起头,静静看向对方。两人的眼中都有着炽热的斗志,如燃烧着的火焰一般!
  
  “什么人!”门外的士兵突然发出了严厉的吼声!
  正在对局室内激战的棋手们被吓了一跳,纷纷议论起来。
  “站住!”又有士兵高声喊道。
  棋手们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听到了门外传来了连续的枪声!
  枪声的响动很剧烈,似乎整个日本棋院都为此摇晃了起来!一声声如炸雷一般的巨响使得棋手们心惊肉跳,惊慌失措,对局室内几乎乱成了一团。
  过了一会儿,枪声终于停了下来。但是众人的心并没有随着枪声的停止而平静下来,反而更加惶恐不安了!
  门外的平静有些过分了,似乎连一点人声也听不到了……
  不久,终于从门外缓缓传来了脚步声。
  有人走过来了!
  众人屏着呼吸,静静等待着。
  脚步声越来越近,对局室内却越来越静。突然,脚步声停下了,紧接着对局室的门被猛地拉开!
  古旧的长袍随着门外的风飘动起来,斗笠上垂下的黑纱与长袍相互呼应着,如一段诡异的舞蹈。
  棋手们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有人甚至叫出了声音!
  蒙面棋手!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9 15:01

十三 蒙面人重现


  
  《读卖新闻》报社里正一片忙碌着,一个职员慌张地朝着正力松太郎的办公室跑去。
  他猛地推开社长办公室的门,一直憋在嘴边的话几乎脱口而出:“社长,蒙面人出现在日本棋院……”
  然而,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他自己生生吞了回去——他瞪着眼睛,被眼前的景象弄得一脸迷茫。
  社长办公室里,正力松太郎和一个穿着陆军军官服的军人坐在一起,似乎正在商量着什么。职员冒然的闯入似乎打断了他们的话题,二人有些不快地看向职员。
  社长和一个军官聊天?
  “你想说什么?”正力松太郎冷冷地问道。
  职员这才回过神来:“我们得到消息,日本棋院正在进行手合赛的时候,那个蒙面棋手突然闯进了棋院大楼……”
  “知道了。”正力松太郎有些粗暴地打断了他。
  职员又是微微一愣:“社长,我们要派人过去吗?”
  “不必了,明天的报纸上也不必报道这件事。”正力松太郎冷冷地说道。
  职员暗暗心惊,但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行了一个礼便关上门出去了。
  “终于来了。”坐在正力松太郎身边的军官说道。
  “但我还是不敢相信。”正力松太郎低声说,“如果蒙面棋手那样的人真的不止一个,我就忍不住要为我自己担心了。”
  “但是情况并不像你说的那么糟。”军官缓缓点燃了一支烟,轻声说道,“他们的目标毕竟不是我们,而是那些棋手。”
  正力松太郎却微微笑了笑:“后藤君,你是当兵的,竟然也说这么天真的话——世界上哪里有不伤及无辜的战争?”
  后藤俊介,日本陆军大佐军衔,同时也是正力松太郎昔日从政时期的知己好友。
  听了正力松太郎的话,后藤微微陷入了沉思。他缓缓吸了一口烟,然后将口中的烟气猛地吐出,像是挥舞着拳头似的。
  “为什么那个蒙面人要把这些事情告诉我?”后藤微微皱着眉头说道,“为什么要告诉我他此行的目的,为什么要告诉我他背后的人物,为什么要告诉我去保护谁?既然他要告诉我,又为什么不肯站到我的面前亲口告诉我,要给我寄来用密码书写的信件?我想不通,这个人究竟想做什么。”
  “而且,我们也不知道这个人究竟是朋友还是敌人……”正力松太郎也微微皱起了眉头,“不过,暂时不去理会这些我们还没有搞清楚的问题,我不得不称赞后藤君你这次做得实在太漂亮了,以调查天上的对局为借口,轻易说服军部派出了军队,甚至到现在都没有人看出你的真实意图来——你实在是一个十分精明的人。”
  “我只是觉得,让这些士兵来保护一个人,比起让他们去战场上送死要有意义得多——何况在那场战争原本就是昏了头的政客们犯下的一个错误。”
  “可是我们即将面对的不也是一场战争吗?”正力松太郎微微叹道,“也许比你看到的那个战场更加血腥。”
  后藤微微沉默了片刻。
  “正力君,这一次你必须要选一边,不能再置身事外了。我很想知道,你会站在哪一边?”后藤低声问道。
  正力松太郎却嘿嘿地笑了笑。
  “我以前置身事外,是因为我只想要新闻而已。”正力低声说道,“但这一次不一样了,万一事情进展不顺利连我都可能被卷进去,你说我能站在哪一边?”
  “若你能站在我们这一边,我就放心多了。”后藤静静地说完,便一言不发,只是吸着烟。
  两人沉默了片刻。
  “我很好奇,那个蒙面人给你的信里,要你去保护谁?”正力松太郎问道,“你见过你要保护的人吗?”
  后藤缓缓点了点头:“刚刚在日本棋院见过一面,那个曾经和蒙面棋手交过手的孩子,名字叫吴清源。”
  正力松太郎默默低着头,陷入了沉思。
  蒙面人要后藤来保护吴清源,甚至告诉后藤为了做到这一点即使出动军队也不在乎——正力松太郎忍不住在心底问自己,吴清源究竟是什么人?
  
  “为什么你们没有上山?”蒙面人低声问着,但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对局室内却显得十分刺耳。
  果然是你!加藤信突然感到了极致的愤怒,他竟猛地站起身来!
  “混蛋!”加藤信厉声叫道,“你竟敢闯到这里来,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不过是日本棋院而已。”蒙面人低声说道。
  加藤信微微一愣,对方竟对自己的挑衅毫不在意,一时间自己的气势反而被削弱了大半!
  “你来这里,想做什么?”加藤信高声喝道。
  蒙面人却微微地笑了几声。
  “我想来问问你们这些所谓的高手,明明已经到了岛根,却为什么突然又变得胆小如鼠?”
  从岛根归来的众人微微心惊。
  “那请柬果然是你发出来的?”加藤信问道。
  “不是我。”蒙面人低声说道,“是我家主人。”
  众人大骇,一时间议论声四起。
  原来蒙面棋手还有主人?
  “我家主人发出了十三封请柬,最终却只有一人来到了迦密山顶。”蒙面人继续说道,“请容在下冒昧,不知各位高手看不起我家主人,还是各位不过虚有其表,其实败絮其中,不敢与我主人见面?”
  一言落毕,议论之声更甚,隐隐如海浪之声。
  “冒昧请问阁下。”濑越宪作低声问道,“你刚才说有一人去了迦密山顶,是谁?”
  木谷实心底一紧,微微有种不祥的预感。
  蒙面人却丝毫不作犹豫:“松本佑二。”
  “你与他对弈了一局?”濑越宪作继续问道。
  “他确实在山顶与人对弈了一局,但对手并不是我。至于这局棋,我想各位都在天上看到了。”蒙面人笑道。
  濑越宪作微微皱眉——他大概猜到了天上那局棋必定与此有关,但是对弈的对手另有其人,这倒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松本君现在人在哪里?”吴清源问道。
  “虽败犹荣,死得其所。”蒙面人静静说道。
  松本佑二已死!
  “你来这里,不会只是想要告诉我们这些吧。”濑越宪作问道。
  蒙面人微微顿了顿,似乎是在理一理将要说出的这段话。
  “我家主人未能逐一领教各位高手的棋路,心有不甘,所以他命我亲身来到各位面前,口头送上第二份请柬。我家主人在东京城西郊设下了一座对战台,各位若要找很容易便能找到。我家主人不便离开迦密山,因此他派出了几位高手在对战台等候,上次收到过请柬的十二位高手欢迎随时上台挑战,其他人若有兴趣也可随时前来。棋局的赌注很简单——对局者的命。”
  众人大惊,纷繁的议论声竟突然停了下来!
  濑越宪作沉吟片刻:“若我们不应战,又将如何?”
  蒙面人却爽利地笑了起来。
  “如果各位不敢应战,明天的岛根县就将是今后的日本。”蒙面人缓缓地说道。
  明天的岛根县?
  众人不解其意,面面相觑。
  蒙面人轻轻转过身,面向走廊:“我现在便回西郊的对战高台去,若有谁想来见识一下,不妨跟在我身后。”
  说完,蒙面人抬步向前走去。
  众人不解地互相看着,身前棋座上手合赛的棋局还在进行,计时的钟仍在走动着。
  突然,有人快步朝着蒙面人跑去——是加藤信!
  不久,越来越多的人纷纷站起身子,跟在蒙面人的身后。
  “前田君,我们继续下棋吧。”木谷实朝前田陈尔说道。
  前田陈尔微微点了点头。
  桥本宇太郎和吴清源默默坐在原地,他们的对手早已经认输冲出了对局室。
  濑越宪作和铃木为次郎沉默着,岩本薰,小野田千代太郎面面相觑,没有主意。
  “大战将至了。”濑越宪作低声说道。
  
  东京西郊。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几乎难以相信。
  这些人当中有从日本棋院一路追着蒙面人的脚步过来的,也有路上加入这个队伍的,如今这里已经聚集了上千人。
  然而,大家静静地站在原地,保持着令人难以相信的诡异的寂静。
  太阳下,他们眼前的东西闪耀着令人震撼的光亮,使得每个人都被震慑得发不出声音来。
  一座座直立着的水晶棺木,一圈又一圈地摆放着,围绕着远远的一个高台层层环绕,形成了一片宏伟的巨大圆形棺木阵!
  成千上万的棺木,每一个都有一人多高,直直地矗在地上,在阳光下闪烁着摄人心魄的寒光。棺木是透明的,看上去像是明亮的白色水晶一般。棺木里是空的,但透过一层层的空棺木看过去却只看到棺木阵内的世界更加显得诡异。从棺木阵外向里看去,一座座棺木就像是树林一般,密密麻麻,看不到尽头。
  这是什么东西?
  蒙面人在棺木阵外停下来脚步,回过头看向众人。
  “只有愿意前来挑战的棋手才能进入棺木阵中央的高台。”他缓缓说道,“若战胜了高台上的棋手,棺木阵就将被撤去,我将带那个获胜之人去见我的主人。但若输给了高台上的人,就请阁下留下你的性命,我们会把你的身体封在这水晶棺木之内。”
  “故弄玄虚……”加藤信小声斥道,但他也无法否认,这个寒气逼人的水晶棺木阵让他感到了异常的恐惧,使得他不敢靠近分毫……
  “另外,有一个人我想你们各位应当十分熟悉。”蒙面人突然带着笑声说道。
  他微微举起右手,向身后的棺木阵指过去。
  突然从棺木阵的方向发出了巨大的震动声,声音如雷鸣一般,震耳欲聋。
  随着强烈的震动声渐渐平息,众人再缓缓向棺木阵看过去,不禁惊恐不已!
  有一个棺木被移到了最外一圈,正对着众人——这个棺木里,有一个人!
  加藤信也感到了彻底的畏惧,他看着那个熟悉的棺木,全身僵硬着,几乎丧失了意识。
  那棺木中的人,是高部道平!
  围观的众人中许多人都认识高部道平,这样的景象让他们感到了无法抑制的战栗。
  “另外,还有一个人,你们也许也认识。”蒙面人又说道。
  他又举起右手,指向棺木巨阵。又是一阵惊天的雷霆之声,随后又一个棺木被移到了阵前,正在高部道平的旁边。
  这个棺木里,果然也有一个人!
  加藤信看过去,不禁感到一阵冰凉!
  那是松本佑二!
  蒙面人静静对着众人,缓缓躬下身子,微微行了一礼。
  “在下在此恭候各位高手。”蒙面人轻声说道。
  转眼之间,蒙面人已幻作一片淡淡的雾气,消失无形。
  
  深夜,濑越宪作静静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已经有一个熟悉的人在这里等着他了。
  “我问过了,棋院那几个开枪的士兵只是昏了过去而已,没有伤亡。”濑越宪作低声说道,“你查到了什么?”
  眼前的人,正是酒井义郞,濑越宪作手中秘密的王牌。
  “濑越先生,这个蒙面人不是原先那个蒙面人。”酒井义郞笑着说道。
  濑越宪作微微有些惊讶。
  “过去那个蒙面人行事小心谨慎,东躲西藏,不敢露面。即使是要挑战吴清源,这个人也是偷偷送信,不敢太过张扬。但今天这个蒙面人,径直走进日本棋院,大闹手合赛,他们的办事风格完全不一致。”
  “那也很难断定这必定是二人所为。”濑越宪作低声说道,“也许是几个月前他还有所顾忌,现在已经下定决心。”
  “并不是这样。”酒井义郞古怪地笑着,让濑越宪作感到有些不解,“不瞒濑越先生,其实我已经基本推断出了几个月前那个蒙面人的身份。”
  濑越宪作一惊:“谁?”
  “前代名人,本因坊秀荣。”
  酒井义郞说完,濑越宪作却微微愣了一会,随即失望地低下了头:“你这话太荒唐了,秀荣名人已经……”
  “已经死了很多年?”酒井以诡异的眼神看着濑越宪作。
  濑越宪作微微点了点头,但他并不知道酒井义郞将要对他说什么。
  “濑越先生,您可认识这样东西?”酒井义郞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纸,递给了濑越宪作。
  濑越宪作接过来,发现这是一封信,信上只写着寥寥数语:恭贺吾兄秀甫继任本因坊位,秀荣书。
  濑越宪作微微一愣,随后很快想到了这张纸的由来:“莫非是当年村濑秀甫继任本因坊家主之时,曾为秀甫师弟的秀荣先生手书的贺词?”
  酒井义郞笑着,默然不语。
  “可这贺词为什么会写在这么一张普通的纸上?”濑越宪作全然不解,“何况如此贵重的东西,怎么会流落到你的手上?”
  “这是秀荣的草稿。”酒井义郞笑道,“当年秀荣将已与本因坊相互对立,成为本因坊第一大敌的昔日师兄村濑秀甫迎回本因坊,让出了本因坊家主之位。这既是一种以退为进的计谋,同时也是秀荣对其师兄棋艺彻底的叹服。当年秀荣十分重视对秀甫的贺词,因此写了十几卷草稿,才终于敢在正式的贺纸上落笔。后来那些草稿被秀荣扔到了府外,被一个拾荒人捡走了。拾荒人不识其价,竟用来作墙纸,数年后被识货之人发现时,大多数都已破烂,只剩下了几张尚还完好,于是那人尽数买了下来以作收藏。我给濑越先生看的这张,正是从那个收藏者手中重金买来的。”
  濑越宪作微微沉思了片刻:“真伪尚难定论。”
  酒井义郞又笑了笑,从口袋中取出了一张照片。
  “这是当年蒙面人挑战吴清源的战书,藏于《读卖新闻》报社内,我乔装进去拍下了照片。”酒井义郞说道。
  濑越宪作接过照片,不禁大惊失色!
  照片中书信的字迹,和濑越宪作手中的草稿几乎一模一样!
  “另外,雁金准一先生曾说在自己家中看到过秀荣先师,这样的事情似乎并不是巧合吧。”酒井义郞低声说道,“我曾跟踪过那个蒙面人,他对东京十分熟悉,毫无疑问他是在这里生活过的人。濑越先生,不管这件事情听起来有多么离奇,但这是最有可能的解释了。”
  “那你如何断定今天这个蒙面人不是秀荣?”濑越宪作低声问道。
  “我相信他与一周前去《读卖新闻》报社送诘棋题的是同一个人。”酒井义郞轻声道,“两件事都是单刀直入,毫不遮掩,与过去那个蒙面人的风格完全不同。如果我猜的不错,也许秀荣名人已经不再是那些蒙面人中的一员了,否则没有必要换一个蒙面人来到东京。”
  “仅仅是通过行事风格不同判断的?”
  酒井义郞从口袋中又取出了一张照片:“还是字迹。”
  濑越宪作接过照片,看到这是那道诘棋题的原文,果然文字笔法全不相同。
  “可这封信未必是蒙面人所写。”濑越宪作说道,“也许是蒙面人的主人所写。”
  “我说的不是信的内容。”酒井义郞摇摇头,“我说的是信封。”
  信封?
  “信不是这个人所写。”酒井义郞继续说道,“但是信封上的地址必定是亲自来东京的人才能写得准,尤其是东京这几年的地址名目有些变化。你仔细看看信封上的字。”
  濑越宪作仔细看过去,照片中信封就放在信的旁边。然而,看了一会,濑越宪作突然露出了惊恐的神情。
  “很熟悉的字,对不对?”酒井义郞诡异地笑着。
  是啊,濑越宪作十分熟悉的字……
  “这个蒙面人,莫非是……”
  “高部道平。”酒井义郞低声说道,“你在岛根县亲眼见过他的尸体,如果我能证明这个人就是高部道平,你就可以相信我说的话了吧。”
  “但这也可能是蒙面人利用了高部道平,高部道平在世时不知其缘故,所以……”
  “不,濑越先生。”酒井义郞低声说道,“高部先生也是一个足智多谋,心思缜密的人,我怀疑,这些字迹是他故意露出破绽给我们看的……”
  濑越宪作感到了一股寒意。
  
  郊外的灯光并不明亮,因此东京西郊的天空上能清楚地看到繁星密布。水晶棺木阵闪着隐隐的寒光,与天上的繁星相互辉映着。
  混沌静静地站在棺木阵中央的高台上,举目望向夜空。
  “你在算什么?”饕餮在他身后缓缓地问道,“在算我们这一行的吉凶?”
  混沌却微微地笑了笑:“观天象从来都不能预测吉凶,那只是凡人的幻想而已。”
  饕餮一愣:“那你为什么总在看天?”
  “因为繁星很美,仅此而已。”混沌答道。
  饕餮也抬起头,向天空看过去。
  布满天际的星辰,很壮观,很华丽。
  “直到现在,也没有人敢走进棺木阵。”饕餮低声说道。
  “有军队的人来过,但是他们没敢贸然进入。”穷奇突然走了过来,“看起来,似乎我们引起了军队的注意。”
  “我们要做的事情必定会引起军队的警惕,甚至敌对。”饕餮答道,“这早已在座主的计算之中。”
  “只是,这样一来,也就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了。”混沌仍然看着天,缓缓地说道,“北极星隐,血流成河,已成定局。”
  “只是可怜了岛根县的无辜人。”饕餮缓缓说道。
  “无辜人?”穷奇却笑了,“他们若死得早,才能算是无辜人。他们如果死的晚一些,就会是敌人了。”
  饕餮微微沉吟了片刻,他又静静看向天空。
  “混沌,你刚才说的‘北极星隐,血流成河’,是一句偈语吗?”
  混沌微微摇了摇头:“不是偈语,只是一句感叹而已。”
  他缓缓低下头,看向远处隐没在夜色中的东京城。
  “血流成河,这是足以让北极星都黯淡下来的景象啊。”他低声喃喃道。
  
  第二天清晨,岛根县。
  早起的店铺老板们打着呵欠,打开了店铺的大门。偶尔有两个跑步晨练的老头子从店前跑过去,他们相互打个招呼。
  看起来,这一切都安静而祥和。
  然而,晨练的老头子打过了招呼之后,却缓缓地停下了脚步,只是呆呆地看着前方,默不作声。
  有几个店铺老板感到奇怪,笑着跑出来打算调侃几句,但走到一半却也纷纷停下了脚步,惊恐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远远的有一片如海啸一般的雾气奔涌而来!
  雾气似乎直逼天际,浓郁得看上去就像是一片白色的巨浪一般!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雾气已经直扑过去,瞬间将众人全都吞没在雾气之中。
  雾气袭过之地,没有一丝人声,也没有一点动静。
  不过片刻工夫,雾气将整个岛根县全部包围起来。
  偌大的岛根县,成为了一座死城。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9 15:02

十四 战前


  
  久保松静静看着眼前的藤堂忠信——他的手在颤抖。
  不管怎么说,他终于敢上台了。久保松微微翘起嘴角,笑了一下——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笑出来。
  他如今已经疲惫得连笑都感到费力了。
  藤堂忠信犹豫地落下一子。棋盘上,他麾下的黑军大龙已陷入四面楚歌之境,在白军层层包围之下沉重地喘息着。
  然而藤堂忠信的黑军援兵只不过是抱薪救火而已——自紧一气,大俗手!
  久保松微微摇了摇头,然而这样轻微的动作却让他感到了一阵浅浅的眩晕。
  他定了定神,再向藤堂忠信身后看过去,却意外地发现有许多棋手走到了观战台楼下,正围在一起讨论着什么!
  出什么事情了吗?
  没过多久,围聚在一起的众人缓缓让出一条路,光原伊太郎轻轻加快了脚步,朝着久保松跑过来。
  藤堂忠信丝毫没有感觉到身后发生了什么,只是冒着冷汗,紧紧皱着双眉看着棋盘上的战局。
  “久保松先生。”光原伊太郎轻声在久保松身边喊道,“暂停一下棋局吧。”
  久保松一愣。
  光原伊太郎递上来一份报纸,看起来似乎是刚刚送到的,甚至油墨都还未完全干燥。
  这是一份只在关西发行的报纸,每周两刊。这份报纸与别的报纸相比一个比较特别的地方在于,它是每天中午出刊的——这份报纸对欧洲和美国的新闻比较重视,因此为了照顾时差才有了这样特别的规定。
  然而,正是因为这种奇特的规定,使得这份报纸得以发表一个独家的轰动新闻。
  久保松看着这份报纸的头版,精神猛地一震!
  头版上写着硕大的“岛根”二字。
  来了……
  “久保松先生,您在此接受我们众人的轮番挑战,是否与此事有关?”光原伊太郎问道。
  久保松犹豫着,不知道应该摇摇手,还是点点头。犹豫之中,他没有做出任何动作,但在旁人看来却似乎是因为疲惫至极,没有力气动弹了一般。
  “不论这件事与您的这些行为有无关联,但现在关西已经出现变故了。”光原伊太郎说道,“在座众位高手来自关西各地,他们的家室财产都不在神户。众人如今已经归心似箭,请您收回成命,放我们各自回家吧。”
  光原伊太郎的语气十分恳切,久保松微微犹豫着。
  “让我下完这局棋!”这是藤堂忠信的声音!
  久保松轻轻一惊!
  “藤堂先生,你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吧……”光原伊太郎说着,将报纸往藤堂忠信眼前递去。
  然而藤堂忠信却突然猛地将报纸挡开!
  “我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这局棋我非下完不可!”藤堂忠信怒气冲冲地说着,眼睛却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棋盘。
  久保松微微笑了,他感到了一丝欣慰。
  “赢得了我,让你们走。”久保松费力地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
  光原伊太郎微微愣住了。
  他并不是被久保松的话震惊了,而是他意外地发现,久保松竟然露出了浅浅的笑!
  
  东京西郊,棺木阵外。
  田中不二男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棺木阵,神情呆滞。
  棺木阵外,一圈军人将这片水晶棺木团团围住,拉起了警戒线,任何人都不得进入。偶尔有巡逻的士兵绕着水晶棺木阵一圈圈地走着,会路过这个正对着东京城的方向。每当这些巡逻的士兵经过,每间隔十米就站定的站岗士兵们就会猛地举起右手,行一个标准的军礼。
  军人的礼仪看上去虽然威武异常,但完全感觉不到棋手间行礼的那一丝尊重。
  高川格朝着田中不二男走了过来。
  “我就猜到你在这里。”高川格一边坐到地上,一边说道。
  田中不二男就坐在高川格的身边,他像是被高川格从梦中惊醒了一般。
  “你的手合赛结束了?”田中问道。
  高川格微微点了点头:“下到二百六十三手,他终于认输了。你呢?”
  “我的对手昨天就认输了。”田中不二男低声说道。
  日本棋院的手合赛是两日制比赛,第一天比赛时间结束后封盘,第二天继续弈完。像田中不二男这样一天之内便击败对手结束战斗的,在日本棋院并不多见。
  然而,高川格从田中不二男的语气中没有听出一丝得意。
  “今天的手合赛很多人缺席了。”高川格继续说道,“本因坊的弟子似乎一个也没有到场,全都放弃了手合赛,真让人费解。听说木谷君很期待今天和前田君分出胜负,可惜由于前田君缺席,这一战成了木谷君不战胜的结果。手合赛一结束,濑越先生就去本因坊了,好像是想问问本因坊弟子缺席手合赛的事情……”
  高川格滔滔不绝地说着,但他发现田中不二男根本没有听着,于是也停下了话头,朝着田中不二男所望的方向看过去。
  那是两个与别不同的水晶棺木,棺木中有人——一个是高部道平,一个是松本佑二。
  棺木中两个人的神情十分松弛,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想不到竟然是松本君一个人去挑战了蒙面棋手。”高川格低声说道。
  田中不二男微微低下了头。
  “我以前竟然还看不起他。”田中不二男低声说着,“过去在吉田塾我几乎没有把他当做一个年长于我的棋手,一直把他当做后辈似的。真想跟他说一声对不起。”
  说着,田中不二男微微哽咽了起来。
  高川格不知道该怎么劝慰田中不二男,只好也静静地坐着,看向不远处的那两个棺木。
  “田中君,你敢去那里的高台挑战吗?”高川格问道。
  田中不二男微微一愣——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突然想起这个,再看向在棺木中静默着的松本佑二,田中不二男突然感到了巨大的恐惧!
  与一个赌命的高手对弈,我真的敢吗?
  田中沉默着,无言以对。
  毕竟,学艺十年,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有一天输掉一场棋会让人失去生命……
  “铃木先生下完棋就去找军部的人了。”高川格淡淡地说道,“他们想去问问,由棋手出战来解开水晶棺木阵,军部能不能允许。”
  田中不二男暗暗心惊!
  如果军部真的决定由众棋手出面迎战蒙面棋手,那时自己就不得不去面对是否进入水晶棺木阵的问题了——他将无可逃避!
  “为什么这么快就去问这些?”田中不二男忍不住小声问道。
  高川格微微沉吟了片刻。
  “今天中午,从关西传来了一个消息。”高川格低声说道,“岛根县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座死城。”
  
  “请问后藤大佐,你们把这个棺木阵团团围住,到底想要干什么?”铃木为次郎有些激动地问道。
  “这是军部的事情。”后藤俊介低声答道,“是否进入棺木阵,或者是否允许别人进入棺木阵,这都需要军部来决定。现在这件事,已经不是你们棋界内部的事情了。”
  “可今天发生在岛根的事情难道您没有听说吗?”铃木为次郎喊道,“昨天蒙面人已经给了我们警告,若我们不应战,岛根县的事情将会在整个日本重演!”
  “那件事还没有确切消息,不能证明真伪。”后藤说道,“军部认为,这可能是朝鲜人或者中国人的阴谋,我们若自乱阵脚将给敌人可趁之机。”
  “荒唐!关东大地震的时候,你们也说是朝鲜人和中国人的阴谋……”铃木为次郎有些癫狂起来了,“什么事情都往他们身上推脱,这简直是胡说八道!”
  “铃木为次郎!”后藤俊介厉声呵斥着铃木的名字。
  铃木为次郎吓了一跳,这才意识到了自己的无礼,赶紧躬下身子微微致歉。
  “我知道你是棋界的高手,知名度很高。”后藤严厉地说道,“但你要想清楚一件事,拿棋子的人保卫不了一个国家,只我们这些拿枪的人才能保卫得了!”
  铃木为次郎不敢再多说什么,尽管内心十分不服,但仍然不得不静静地退了几步,以示不再争论。
  “允许棋手进入棺木阵一事,从今天起,不再讨论。”后藤低沉着嗓子说道,“原规定保持不变,在军部有新命令下达前,任何人不得接近棺木阵!”
  不久,铃木为次郎怏怏地退出了军部大楼。铃木为次郎刚刚离开,一直在门外坐着的正力松太郎便走了进来。
  “后藤君,辛苦了。”正力松太郎低声说道。
  后藤看到正力松太郎,微微一愣。
  “你怎么会来?”他低声问道。
  “岛根的事情,恐怕并不像后藤君所说的‘真伪难辨’那么简单吧。”正力松太郎笑道。
  “你听到了我刚才说的话?”
  “每一句都听到了。”正力松太郎说道,“不要小看了我的这双耳朵,我当年也曾经干过侦探的。”
  后藤猛地对正力松太郎做了一个低声说话的手势,然后快步走到了门口,谨慎地看了看门外的状况——似乎无人躲在门外。
  后藤缓缓将门关上:“军部已经接到了确切的消息,岛根县这次的大雾和上次并不一样,上次的雾气只是单纯的浓雾而已,但这次的雾气并不是普通水汽,如果吸入人体会导致休克。在长时间得不到救治的情况下,这种雾气能够导致死亡。前不久蒙面人闯进日本棋院的时候被蒙面人击倒的几名士兵很可能就是受到了这种武器的攻击,现在他们几人已经被召回接受身体检查以确定这是一种怎样的武器。”
  “军部怀疑是一种生化武器?”正力松太郎问道。
  “可能性很大,但是这是一种十分独特的生化武器,现在我们在那些士兵身上没有发现任何异样,似乎那些气体在他们体内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后藤低声说着,“中国人暂时没有这样的技术,朝鲜更不可能。军部怀疑这些事情可能是更远一些的敌人,比如美国人的阴谋,但是还不能作出明确的判断。”
  正力松太郎却微微摇了摇头:“军部的人考虑问题为什么总是满脑子政治,简直是胡说八道,美国人哪里会下围棋……”
  “没办法,如今的军部已经被过激的宣传搅得分不清方向了。”后藤微微叹道,但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他知道这些话如果被外人听到了将会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
  正力松太郎微微皱起了眉头:“我向你保证,这条新闻我的报社绝不会报出去。”
  后藤微微一惊,他看向正力松太郎——这个一直以来都以利益为重的人,看来这次是真的站在了自己这一边了。
  “不过……”正力松太郎又低声说道,“即使我不报,这条新闻迟早也会传出来。日本大小报社很多,你堵不住他们所有人的嘴。”
  “我只想先尽力拖延时间,没想过可以永远瞒住这条消息。”后藤说道,“蒙面人的信里说,只要我能尽量长时间保护吴清源就可以了。虽然我不知道这里面究竟有何玄机,但是目前为止蒙面人所说的事情全都应验,包括棺木阵的出现和岛根的灾难。现在也许我只有相信他这一条路可走,否则也许会真的像他所预言的那样——整个日本,甚至整个世界都将面临末日。”
  若蒙面人所说的最坏情况真的全都是对的,那将是谁也无法想象的景象。
  “我明白了。”正力松太郎站起身看,朝着门外走去,“只不过,为了隐藏保护吴清源的目的,故意让所有人都不得接近棺木阵,恐怕会遇到很大的压力啊。”
  “那你认为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后藤问道,“铃木为次郎分明是冲着死去的,以他的威望,若他真的死在了棺木阵里只怕就挡不住那些想送死的棋手了”。
  “总需要有人先去试试水才行。”正力一边走一边说道,“本因坊弟子今天全都缺席了手合赛,日本棋院的濑越宪作去找本因坊秀哉名人去了——我这就赶过去,也许在那里会有试水的人选出现。”
  
  “师父,濑越先生在外边等您。”有弟子小心翼翼地朝房内的秀哉喊道。
  秀哉又在和前田下棋,这不禁让本因坊其他的弟子们有一些嫉妒。
  “让他进来。”秀哉冷静地看着前田陈尔又在棋盘上落下一粒黑子,微微皱着眉头,对于门外弟子的声音似乎并不在意。
  前田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了秀哉一眼,紧接着很快又低下了头。
  秀哉的脸上竟没有哪怕一丝波澜,似乎想到了这一刻会到来似的。
  不久,传来了濑越宪作急促的脚步声。
  “秀哉!”濑越宪作一进门便不客气地说道,“今天的手合赛,本因坊弟子竟集体缺席,这是怎么回事?”
  濑越宪作的怒火很盛,前田陈尔几乎已经要听到秀哉针锋相对的怒斥之声了,他紧张地架起了双肩。然而,出乎前田意料的是,秀哉并没有发火!
  “是我叫他们不要去的。”秀哉静静说道。
  濑越宪作微微一惊!
  秀哉竟然如此冷静地承认了这一点,这大大出乎了濑越宪作的意料。
  “参加手合赛是日本棋院棋手的义务!”濑越宪作喝道,“公然放弃手合赛,难道你是要分裂日本棋院吗?”
  “说到分裂日本棋院……”秀哉微微仰起头,似乎在回味着什么,“濑越先生,日本棋院创立之初,你就毒杀了我的爱徒小岸壮二,不知道濑越先生是否也有分裂日本棋院之心?”
  秀哉的语气竟如此平静,这种平静却反而令濑越宪作感到了恐惧!
  “你究竟想怎么样?”濑越宪作压低了声音问道。
  秀哉缓缓看向濑越宪作:“我只是想保护本因坊而已。”
  “保护本因坊?”
  “没错……”秀哉缓缓说道,“日本棋院已经遭到了蒙面棋手的袭击,难道不是吗?”
  濑越宪作一时语塞,但他很快调整了情绪:“即使如此,昨天受到影响的也并不只有本因坊弟子而已,为何别人可以今天去完成比赛,你们却不行?”
  “因为我知道的事情比你们多。”秀哉低声说道,“我知道这个对手有多么恐怖,你们全都不知道。”
  “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濑越先生,不妨你先告诉我,岛根县今天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濑越宪作一惊:“你怎么会知道岛根县的事情?”
  “据说昨天蒙面棋手曾经告诉过你们岛根县今天会出事,我相信蒙面棋手,他必定说得出做得到。只不过,我很好奇,岛根县的大事是什么?”
  濑越宪作犹豫着,迟迟没有回答。
  “如果我猜的不错,想必尸横遍野吧。”秀哉惨然笑道。
  他竟在笑!
  “秀哉,你到底知道些什么?”濑越宪作几乎有些失去了理智,癫狂般问道。
  秀哉略略沉默了片刻,随后转过头看向了棋盘。
  “这件事我本不想告诉你们,但如今事情已急,我已经无法掌控了。如果说有什么人是这种情况下可以信任的,我能想到的只有你这个死对头了。”秀哉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几个月前,吴清源与蒙面棋手交手之后,我曾在本愿寺见到了蒙面棋手,也知道了他的身份。”
  “是谁?”濑越宪作紧张了起来。
  “我的师父。”秀哉缓缓说道,“前代名人,本因坊秀荣。”
  濑越宪作如遭雷击一般,身体僵硬得动弹不得。
  就在秀哉眼前的前田陈尔也猛地一惊,不敢相信地看着师父。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秀哉看着棋盘缓缓说着,不知是对濑越宪作说话,还是对前田陈尔说话,“你想告诉我,秀荣名人已经死了多年。没错,他的确死了——这就是我们的对手,死去的人。”
  “荒唐!”濑越宪作喊道,“死人怎么可能对弈?”
  “恰恰相反,死人不仅可以对弈,而且他们有着无穷无尽的时间来研究棋盘上的招法。”秀哉说道,“这就是我们的对手,而且他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一群死而复生的顶尖高手!若我们不能击败他们,他们就要将整个世界拖入阴曹地府……”
  濑越宪作的脸惨白着,已经没有了一丝人色。
  前田陈尔同样不断从脑门渗出虚汗,心不住地颤抖着。
  “濑越宪作,这就是你一直想知道的真相。”秀哉低声说道,“我独自守着这个秘密已经很久了,现在我把这个秘密告诉你,接下来怎么办就由你决定吧。如今敌人已经杀到了我们面前,请你去抵挡他们。不过不要指望我会为了整个棋界挺身而出,我唯一的愿望,就是保住我的本因坊。”
  “即使要分裂日本棋院?”濑越宪作喝问道。
  “除了本因坊,我什么也不在乎……”秀哉重重地拍下一粒棋子,棋盘上的黑子白子缓缓地颤抖着。
  濑越宪作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入夜,天色已晚。
  高川格和田中不二男仍然坐在棺木阵外。两人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水晶棺木。棺木在夜色下闪着异样的光亮,让人感到难以抑制的寒冷。
  “原来你们也在这里。”他们的身后传来了桥本宇太郎的声音。
  二人惊讶地回过头,发现桥本宇太郎缓缓地走过来,也坐在了他们身边。
  “桥本君,你怎么也……”高川格不解地问道。
  “家里被士兵监视着,呆不下去,想来这里坐坐。”桥本宇太郎静静地答道,“木谷君一会儿也打算过来,吴君可能会一起来。”
  高川格和田中不二男微微愣了一会,但随后也没有多问些什么,重新又看向那片闪着异样光芒的棺木阵。
  “那些人究竟是什么人?”桥本宇太郎皱着眉头低声说道,“他们不怕枪弹,能化作一缕雾气,还能把对局映到天上。若不是我亲眼所见,绝不相信世界上竟有这样的事情。”
  “是鬼神的力量。”他们身边不远处,一个似乎也在静静观察着前方奇阵的中年男人说道。
  “真的有鬼神吗?”桥本宇太郎低声问道。
  “我正打算证明这一点,嘿嘿……”说着,男人神经质地笑了起来,笑得十分古怪,像个疯子似的。
  三人都微微有些厌恶地看着这个古怪的男人。
  “怎么证明?”桥本宇太郎又问道。
  “很简单。”那个男人笑着说道,“只需要证明那个蒙面人和已经死去的人是同一个人就好了,或者能拍到他和自己的尸体合影的照片……”
  说着,这个男人亮出了自己手中的照相机,朝着三人笑了笑。
  疯子……
  田中不二男和高川格缓缓地与这个人拉开了一段距离。
  然而,桥本宇太郎却感到这个人并不是一般人——他的想法十分独特,但细细思考却也并不完全是疯言疯语。
  要想证明鬼的存在,只需要找出一个鬼既可,但没有任何方法可以证明鬼并不存在。
  “你是什么人?”桥本宇太郎低声问道。
  “我叫酒井义郞。”男人笑道,“我是做私家侦探的。”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9 15:03

十五 逼战


  
  “已经一周了。”后藤俊介低声说道,“我们毫无进展。”
  正力松太郎微微皱着眉头,不安地坐在后藤俊介的对面。
  “如我原先估计的一样,我将这个消息隐而不发只不过是暂时延缓了这个消息泄露的时间而已。”正力松太郎说道,“如今除了我的《读卖新闻》,全日本的报纸都在报道岛根的事情,那些只顾眼前利益的小报甚至不惜制造谣言来吸引眼球,如今关于岛根事件已经传得神乎其神了。军队在这件事上的不作为已经助长了这种势头,再这样下去人们就会真的相信那些报纸的胡言乱语了。”
  后藤俊介不安地点燃了一支烟:“那些报纸说了些什么?”
  “他们似乎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与蒙面棋手有关。”正力松太郎答道,“他们说军队无法阻止这种特殊的生化武器,如果棋手不在水晶棺木阵击败那些蒙面棋手,雾气就会扩散到全日本。”
  “这也不算胡说八道。”后藤俊介微微惨笑了一下,“这就是我们现在面对的情况,只不过那些报社把这些状况稍稍夸张了点。”
  “但舆论是一件可怕的东西,如果不能遏制它,它将让一个国家不战自乱!”
  “我们知道。”后藤俊介缓缓突出一圈烟气,“你知道,我知道,军部的每一个长官都知道,但是我们确实无能为力。”
  “难道你们不打算多做些尝试?”
  “能做的我们都在做。”后藤俊介低声说道,“从岛根事件发生的当天开始,我们就开始行动了。军部出资招来了日本最顶尖的生化武器专家研究那些雾气的样本,可是毫无进展;陆军和海军曾经三次试图进入被雾气封锁的岛根县,但是每次进去的分队马上就与总部失去了联络,就像是消失在了雾气中似的;我们在岛根县外对岛根县进行各种波长的雷达探测,全都显示那里什么也没有,好像雾气扩散以后岛根县凭空消失了!”
  “那水晶棺木阵呢?为什么不能从那里入手?”
  “没有用。”后藤俊介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们派人进入棺木阵,但在其中竟会莫名其妙地迷路,最后从原先进入的地方走出来。我们派军用飞机在棺木阵上空拍摄棺木阵的照片,飞行员却说从天上往下看只有一片光秃秃的荒地,什么棺木也没有,地上看到的棺木就像是一种幻觉似的。我们想拔出那些棺木,但棺木不知为什么死死嵌入地下,我们用了最大马力的设备也不能移动它分毫。我们试图挖出隧道通向棺木阵内,但棺木阵下方是一片地下水水道,我们无法挖进去……”
  说着,后藤俊介轻轻将手中的烟掐灭:“尽管我们还不知道是谁做了这些事情,但我可以肯定,做出这一切的这个人是一个顶尖的战术家。”
  “军部想必也已经不敢再轻举妄动了吧。”正力松太郎问道,“有传闻说苏联、美国和德国也都对我们这里的事情产生了兴趣,政府正在极力对国际社会掩盖真相。”
  后藤俊介点了点头:“总之,现在军部已经陷入了两难,我们也许做不了多少事情了。我担心,一旦军部没有作为,民众会把情绪全都宣泄到我们身上。”
  正力松太郎却不屑地笑了:“后藤君,看来你也和军部里的其他人一样——你们太高估自己了。”
  后藤俊介微微一愣,不明白正力松太郎这句话的意思。
  正力松太郎缓缓站起身,朝门外走去。
  “民众的情绪早就爆发了。”正力松太郎低声说道,“只不过发泄的对象并不是军部。”
  
  一声脆响,日本棋院的窗户被一块石头猛地击碎了。
  随着这扇窗户被击碎,窗外的喧闹声猛地传进了日本棋院的走廊。
  似乎是因为这块石头的缘故,窗外的人群爆发出了一阵汹涌的欢呼声。人群隐隐有着要冲入棋院大楼的趋势,但被守在棋院外的士兵们奋力抵挡住了。
  与棋院大楼外的喧嚣相反,大楼内一片死寂。
  对局室内,春季大手合第二轮正在激烈地进行着。
  低段对局室内,从走廊上破碎的窗户外传来的嘈杂声隐隐地在房间里回荡着。众人能够清晰地听到那些令人恼火的谩骂声,却又无能为力。
  田中不二男重重地将手中的黑子拍下。落子的那一瞬间,他的对手脸上露出了震惊的神色——白军坚持不了多久了,这一局又将是田中不二男的速胜局。
  但田中不二男的脸上看不出丝毫兴奋之情,那重重地落子声并不是因为棋局胜负已定带来的兴奋,而是因为他的心已经被外面传来的嘈杂声搅得心神不宁了,不得不用落子声让自己冷静下来。
  不远处,高川格仍在静静地与对手争夺,他的白棋密布于整张棋盘之上。黑军气喘吁吁地看着不经意间已扩张至全盘的白军,忍不住在心底胆颤着——明明从一开局就开始追杀白军,却不知道为什么始终抓不到白军的衣角,一次次冲击都像是砸在了棉花上,使不出一丝力道,不知不觉却已经远远落后。
  高川格静静落下一子,白军已经稳稳地朝着胜利走去了。然而,高川格的脸上只看得到如冰一般的冷峻,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在走廊另一头的高段对局室,岩本薰缓缓站起身来,静静地朝着记录胜负的案台前走去。
  这里距离被砸碎的窗户比较远,嘈杂声听得不大清楚,只有隐隐的一丝游声而已,在纷纷的落子声中显得微不足道。岩本薰的脚步声在这个几乎只听得到落子声的房间里已经十分刺耳了。
  几名棋手静静地转过头,朝他看过去。
  岩本薰一言不发,缓缓走到案台前,拿起笔,在今天自己的对局栏里轻轻写下了三个字:不战胜。
  随后,岩本薰静静在这张表格上扫了一圈,看到桥本宇太郎的对局栏,缓缓代桥本写下了三个字:不战败。
  写完,岩本薰缓缓站起身,默默地离开了对局室。
  岩本薰先前所坐的那张棋座,棋盒始终没有打开过,一直静静地放在棋盘上。岩本薰对面的座位上,坐垫没有一丝被坐过的痕迹,与岩本薰刚刚起身的座位上深深凹陷下去的痕迹相比,实在有些碍眼。
  随着岩本薰的离开,小野田千代太郎也微微叹了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朝着对局室一侧的案台走去。
  春季手合赛第二轮,小野田千代太郎,不战胜。
  春季手合赛第二轮,吴清源,不战败。
  小野田写完,回过头看向正在对局的众棋手们,微微有些不安。
  在他写完之后,还有几名棋手仍然坐在只有一人入座的棋座边,静静地等待着对手的到来。
  本因坊弟子仍然都没有来。小野田在心底默默数着,但今天不止本因坊弟子,濑越门弟子也全都没有到,甚至濑越宪作本人也第一次缺席了手合赛。
  这不正常。
  小野田皱着眉头,缓缓地从对局室退了出去。
  走廊上,嘈杂声在两壁间回荡着,比对局室里听到的声音要杂乱得多。
  透过走廊上的窗户,小野田可以看到外面正把棋院大楼团团围住的人群。几倍于士兵人数的人群聚集在大楼外,熙熙攘攘地吵着,偶尔有几拨人各自带着自己的成员喊着什么口号,听起来大约都是些辱骂的话语。似乎有人看到窗户内的小野田正在望着众人,有人高声叫喊起来,很快所有人也都冲着窗户内的小野田高喊着什么。士兵们再次如临大敌,用枪当做盾牌驱赶着有些失去理智的人群。
  这局面让人有些寒心。
  来到休息室,小野田看到了刚刚从对局室走出来的岩本薰。而在休息室深处,大仓喜七郎也在。
  看到小野田进来,岩本薰伸手拿来一份新的报纸,递给了小野田——岩本薰自己手中正打开了一份,他正在看着上面的新闻。
  “报纸上说我们是懦夫,不配做日本人。”岩本薰的声音毫无感情,像是机械发出的声响似的。
  小野田苦笑着接过报纸,但没有打开,只是缓缓地坐到了岩本薰的对面。他们的中间,是一张棋座。
  “难得来一趟,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回去太没意思了。”小野田说着,“岩本先生,我们俩下一局吧,只当是娱乐娱乐。”
  岩本薰稍稍想了想,便也放下了报纸。
  报纸上似乎只有两条消息:日本军队战无不胜;日本棋手置日本安危于不顾。
  不久,休息室里也响起了落子声,但比起对局室,这里的落子声有些孤单。
  “濑越宪作为什么没来?”大仓喜七郎突然低声问道。
  他并没有称呼“濑越先生”,而是直接说出了濑越宪作的名字。小野田和岩本薰都微微有些吃惊,他们感觉到了大仓喜七郎的不满。
  “也许濑越先生在来的路上被什么人为难了吧。”小野田低声答道,“我今天出门的时候也险些被人拦在半路,幸亏护送我的士兵带着我跑进了小路。”
  “荒唐……”大仓喜七郎几乎没有等小野田的话说完,“荒唐极了!为什么要把事情推到日本棋院头上来?又不是我们跑去岛根放雾气的。”
  小野田微微笑了笑,随后专心看向棋局。
  “小野田君真的觉得濑越先生是碰巧被挡在了路上的吗?”岩本薰突然低声说着,语气仍旧如机械一班,这让小野田微微感到了一丝寒意。
  “也许吧,只是我的猜测。”小野田低声说着。
  “那为什么濑越门的弟子也一个都没有到?”岩本薰接着说道,“本因坊的弟子也都缺席了,这可不是巧合。上次濑越先生去过本因坊,但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濑越先生迟迟不肯说出来……”
  “你想说什么?”小野田微微有些不耐烦。
  岩本薰微微抬起头,看向小野田:“我猜测,濑越先生一定从名人那里知道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情,所以连濑越先生也不来参加手合赛了。”
  小野田微微一惊!
  
  好精彩的对杀!
  濑越宪作在心底暗暗惊叹着。
  在他的身前,他最得意的两名弟子吴清源和桥本宇太郎正坐在棋座两侧,在他的面前尽力地争斗着。
  桥本宇太郎的白军招招料在敌前,从战事一开就微妙地掌握着战场局势,从容布置,行军如飞。吴清源麾下黑军则四处试探,四处腾挪,使得白军尽管布下天罗地网,也始终难以抓住黑军破绽。战至中盘,两军仍不相伯仲。随后,黑白各遣出一支强军奔袭中腹,展开了一场天王山决战。这场直接关系双方势力消涨的决战很快波及全盘,双方精锐尽出,围绕着中央的两支强军劲弩齐发!
  在中腹缠斗着的双方巨龙互相撕咬,同时又灵巧地躲过四处袭来的明枪暗箭,整张棋盘硝烟四起却又难分高下……
  濑越宪作看向桥本宇太郎。桥本的眼睛飞速地在棋盘上四处张望,似乎棋局上的种种变化在他眼中自行演算着。每当吴清源落下一子,桥本宇太郎都立刻跟上,几乎不假思索,似乎将全盘计算早已看尽。
  桥本宇太郎能在最短的时间之内看清棋局变化,处处才华横溢,却又不露声色,屡屡将敌军妙极化于无形。这种才能,当今棋界无出其右者,连濑越宪作也自叹不如。
  濑越宪作又看向吴清源。一张稚嫩的脸上却写满了只有身经百战之人才有的处变不惊,棋局变化竟激不起他脸上一丝一毫的波澜。
  棋盘之上,吴清源的招法神出鬼没,看似破绽百出却又处处暗藏玄机,行棋肆无忌惮却又精妙异常。濑越宪作默默在心底惊叹着,年方二十竟已有如此才气,世所罕见。
  如今眼前这两位弟子的发展早已远远超出了他当年的预料,即使自己面对现在的他们也绝无必胜把握了。
  不久,棋盘上烟尘落尽,桥本宇太郎缓缓将取出的白子又投入棋盒。
  “我输了。”他向吴清源缓缓行了一礼。
  濑越宪作微微一惊,再看向棋盘,却分明感到棋局似乎还未结束。濑越宪作仔细审视了一会,思索再三,才终于发现白棋生路确实已断绝,棋局已终。
  桥本宇太郎对这局棋胜负的判断竟远远快于自己这个师父!
  濑越宪作回过神来,却发现两名弟子都正期待地看着自己。
  “师父,我们可以去棺木阵挑战了吗?”桥本宇太郎低声问道。
  濑越宪作看着眼前的棋局,仔细回味着棋局中每一步妙手奇招。两人的着法已经十分出类拔萃了,但是濑越宪作始终没有一丝信心。
  “再弈一局吧。”濑越宪作低声说道。
  “师父,刚才那局棋我和师兄哪里弈错了吗?”吴清源有些不解地问道。
  濑越宪作却微微摇摇头:“你们没有弈错什么,整局棋都十分精彩。”
  “那为什么还要再下一局?”桥本宇太郎问道。
  濑越宪作沉默了片刻。
  “我找不出哪里不对,但是我感到这样的棋赢不了那些蒙面人。他们是阴间的棋手,他们对棋的研究远远超过我们。现在这局棋,也许在他们看来不值一提。”
  “可是我们要练到什么时候?”桥本宇太郎有些不满。
  濑越宪作只是微微低着头:“多弈一局再说吧。”
  
  “你终于胜了一局。”秀哉轻声说着,但他的语气中并没有多少欣喜,“可你的进步太慢了,小岸壮二比你年轻十岁的时候就已经能受先胜过我了。”
  前田陈尔微微低着头,他感觉不到多少首次受先对弈击败师父的喜悦。他感到自己已经尽全力了,却迟迟得不到师父的认可。
  “再弈一局。”秀哉低声说道。
  “是,师父。”前田陈尔低声答着,开始收拾棋盘上的棋子。
  然而,前田陈尔将一粒粒棋子放到手中的时候,却感到了这些他已经触摸了几个月的棋子似乎有些陌生了。
  前田陈尔心底很清楚,自从昨天秀哉终于说出了事情真相之后,自己的心思完全变了。如今再看到这些棋子,他感到自己眼前看到的简直就是一柄柄沾着血迹的刀刃。
  终于,他缓缓停了下来。
  秀哉微微有些不满:“怎么了?”
  然而,前田陈尔却轻轻放下了手中的棋子,这让秀哉大感意外。
  “师父,请让弟子去棺木阵挑战吧。”前田陈尔低声说道。
  秀哉一惊,整个房间里顿时陷入了彻底的沉寂。
  师父日夜训练我,起初只是因为看错了我,误以为那些蒙面人所授的招法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如今师父一点一点认清了我的真实实力,也开始一点一点地对我失望。也许我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值得师父如此看重的人,用棋艺让师父真正看重我恐怕是一个我今生也无法完成的目标了。对于我来说,唯一能让师父对我刮目相看的,也许就是不顾一切去水晶棺木阵挑战了吧,毕竟那种不畏死的精神也许还能让师父感动。
  前田陈尔想着这些,静静地等待着师父的默许。一个不成器的弟子而已,师父没有理由保护自己。
  然而,前田陈尔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脸被师父猛地扇了一巴掌!这一下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于前田陈尔没有丝毫准备。
  一声沉闷的响声,猛地打破了房间里的沉默。
  秀哉的身材瘦弱,没有什么力气,这一巴掌打得也并不疼。然而,前田陈尔却只感到自己的脸上一阵火辣辣的感觉。
  尽管常常被师父责骂,但师父从没有打过自己啊!
  前田陈尔震惊地看向师父。
  师父很快便坐了回去,恢复了那端正得令人惊叹的姿势。
  “收拾棋子。”秀哉坚定地说着,“再弈一局!”
  为什么?难道我就如此不堪,以至于你连死得骄傲点的资格都不愿给我吗?
  前田陈尔缓缓坐回身子,重新开始收拾棋子。然而,他的心底似乎被一道利刃划开了,淌着鲜红的血。
  
  下午,手合赛第一天的赛事结束了。
  休息室内,众棋手的围观之下,小野田和岩本薰之战也有了结果——岩本薰执白两目半小胜。
  众棋手们相互寒暄几句,随后便排好队站在了走廊里,等待着荷枪实弹的士兵打开棋院大门并护送他们一一回到各自家中。
  这真是这些棋手们几十年来从未经历过的状况。
  有人在棋手的队伍中不正经地开着几句玩笑,但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
  很快,大门打开了。士兵们一个个如临大敌一般,这样的阵势实在不像是在棋院里。
  在士兵们的带领下,棋手们一步一步缓缓地走了出来。大楼外,人群层层聚集着。从他们的眼中,他们能看得到愤怒。
  “懦夫!”突然有人在人群中朝着棋手们喊道。这一声很快引起了人群的共鸣,大家纷纷高声喊了起来。乍一看,棋手的队伍竟像是即将奔赴刑场的犯人似的!
  “为什么不敢去棺木阵挑战!”距离棋手比较近的人高声喊着,“就因为你们的胆小,要整个日本都跟你们陪葬吗?”
  棋手们沉默不语,只想赶快加快脚步回到家里去。
  突然,从人群中飞来了一块石块!
  棋手队伍站得很密,人们躲闪不及,这块石头竟正砸在铃木为次郎的额头上!铃木为次郎眼前一花,险些晕死过去。
  铃木为次郎还没回过神来,便听到人群的高喊声和凌乱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还有士兵鸣枪的声音,搅得他的耳朵一阵阵耳鸣。一片慌乱中,铃木为次郎听到领头的士兵高喊着让棋手退回大楼里去,紧接着又是人与人的一阵拥挤碰撞。
  棋院大楼前陷入了一片彻底的混乱。
  不知过了多久,棋手们终于全部挤进了大楼里。众人赶紧围到铃木为次郎身边,看到他的额头被石块砸出了一道伤口,血顺着额头流了下来。
  大楼里的人们手忙脚乱地为铃木为次郎找来绷带和药物,七手八脚地帮他处理着伤口。
  “看来今天很难把大家都送回家了。”大仓喜七郎对众人说道,“棋院里有很多空房间,大家如果不介意,今夜就在棋院过夜吧。”
  众人面面相觑一阵,随后只好纷纷点了点头。
  门外的喧嚣声越来越响,间或夹杂着几声士兵对天鸣枪的声音。
  看来今晚大家都没法睡个安稳觉了。
  众人正打算各自散去之时,走廊里却突然传出了隐隐的哭声。众人心惊,循着哭声看过去,发现那竟是铃木为次郎!
  “师父……”木谷实赶紧跑过来,“伤口很疼吗?”
  铃木为次郎却微微摇了摇头,但他忍不住自己发出的呜咽声。
  “棋道不应该是这个样子……”铃木为次郎哽咽着说道,“围棋什么时候变成了这幅模样了……”
  众人静静听着,都不说话。
  棋院大楼里,门外的喧嚣声和一个苍老的啜泣声相互交缠着,除此之外竟听不到一丝别的声音。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9 15:08

十六 求战


  
  后藤俊介静静地绕着棺木阵一步一步地走着。这是他第一次在这里巡逻,也是他第一次感觉到这个棺木阵原来如此之大,似乎走上一辈子也看不到尽头。
  难以想象,如此恢弘的棺木阵,竟被飞行员称作是陆上的幻觉。
  后藤俊介每走几步,就会看到一拨新的哨兵,向他行礼。也许从某个角度看上去,这些行礼的士兵就像是湖上的涟漪似的吧。后藤俊介面无表情地走着,在脑中胡乱想着这些事情。突然,他猛地停下了脚步。
  不远处的警戒线外,一个中年男人正微笑着看向他——那个男人穿着古旧的长袍!
  后藤俊介微微有些警觉起来了。
  “你们看到那个人从哪里来的吗?”后藤俊介微微指向那个男人,对身边的哨兵问道。
  “报告长官,没看到!”哨兵高声喊道。
  这些蠢材士兵,回答机密的问题也能大声喊出来的吗?生怕别人不知道不成……
  后藤俊介稍稍犹豫了一会,终于迈开步子朝着那个中年人走去。
  看到后藤俊介走过来,男人的脸上似乎露出了一丝欣喜。
  “你在等我?”后藤俊介凑到那个男人身前,低声说道。
  男人微微点了点头。
  “你是谁?”后藤俊介更加小声地问道。
  “给你写过信的蒙面人。”男人答道。

  “使者出去了?”混沌低声问着,静静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棋盘上已战得天昏地暗,黑白两军四条大龙交织在一起,竟互相撕咬着,难分难解!
  “我知道。”坐在棋盘对面的穷奇笑道,“他向我请示过了。”
  说着,穷奇也落下了一子。黑白两军在四龙交汇的地方将兵刃狠狠地碰撞在一起,迸出了令人胆寒的火光。
  “穷奇,你迟早有一天会被你的大胆毁灭的。”混沌低声说道,“那个使者太过活跃了,你恐怕控制不住他。”
  “无妨。”穷奇竟微微笑了,“我正希望他能做出些我控制不住的事情出来,这样才会有趣。如果一切都在计划之内,不是太无聊了嘛。”
  混沌微微摇了摇头,他感到穷奇有时候实在让人无法理解:“使者打算干什么去?”
  “去给我们找一个挑战者进来。”
  “有这个必要吗?”
  穷奇却哈哈大笑。
  “难道我们四个整天在这里互相切磋很有趣吗?”穷奇说道,“我们四人的棋力根本就不相上下,难分伯仲。何况我们对对方的棋路都已经了如指掌了,毫无新鲜感。我现在只希望能找到一个新的对手,不管是谁。使者正好有这个意思,干嘛不让他去?”
  “你不去监视他?”
  “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穷奇说道,“之前的两个使者,我日夜不停地监视着,结果如何?他们还不是偷偷给世人通风报信了?人若有意害你,纵使你钻进他肚子里,他也有办法害你。”
  “这么说,你已经认定这个使者忠于座主,所以不需要防范了?”
  穷奇微微眯起了眼睛:“这个我可不知道。不过如果我知道了,这个使者也就变得无趣了,不是吗?”
  混沌默默看着棋盘,沉思了片刻。随后,他取出棋子,落在棋盘上——黑军静静退后了一步,撤出了主战场。
  “穷奇,你是个疯子。”一子落毕,混沌轻声说道。
  穷奇看着棋盘,沉思半晌,随即又露出了微微的笑容。他也缓缓取出一粒棋子,落在棋盘之上——白军也静静后撤一步,让出了尸横遍野的交战阵地。
  随着双方各退一路,四条巨龙竟在棋盘中央各自收兵,谁也无力再进一步,互相形成了双活之势!
  “混沌,你要相信,有时候你的敌人也会愿意乖乖地走上你为他指明的道路。”穷奇的笑显得有些诡异。

  “为什么要给我写那封信?”后藤俊介低声问道,“为什么给我写信要用密码?为什么要告诉我之后发生的事情,却不让我阻止?为什么要我去保护吴清源?”
  后藤俊介的问题太多了,男人静静抬起手,制止了他。
  “我知道你想问的事情有很多。”男人也低声对后藤俊介说道,“但是现在我没有时间一一解释清楚。我只能告诉你,虽然我是蒙面人中的一员,但我是站在你们这一边的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帮你们。现在情况有变,如果再没有棋手上阵挑战,岛根的雾气将会扩散,到时候会有更大的损失,我现在需要马上找到一个人上阵,拖延敌人的计划,为你们争取更多时间。”
  后藤俊介有些不解,但军人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人所说的这些话如果属实,那将是极有价值的情报。
  只不过……
  “我怎么确定你不是在设陷阱害我?”后藤俊介警惕地问道。
  男人的神情有些焦急:“我没有时间向你证明这一点。我大多数时候都被监视,所以给你写信必须要用密码。但是现在没有人监视我,这一段时间我是自由的,所以我才会亲自来和你见面。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监视会重新恢复,所以请你也不要让我把时间浪费在这些无用的事情上。我只想知道,你究竟相不相信我?”
  后藤俊介微微沉思了片刻。
  “你那封信上所说的一切,到目前为止全部应验了,我没办法不相信你。”他看了看不远处坚不可摧的棺木阵,低声说道,“也许这个时候只有相信你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男人轻轻点了点头。
  “告诉我,棋界现在到底是什么反应?”男人问道。
  “一片混乱。”后藤俊介答道,“日本棋院遭到了暴民的包围,军队不敢轻易开枪,所以现在几乎所有日本棋院的棋手都被困在棋院大楼里,从下午到晚上形势都没有好转。”
  男人皱起了眉头,焦躁的情绪似乎变强了。
  “所有人都被困在日本棋院了?”男人低声说道,“难怪至今也没有人上台迎战。”
  “不让棋手上台迎战是军部的意思。”后藤俊介说道,“军部认为这件事不能交给棋手解决,所以不允许他们进入棺木阵。”
  “蠢货!”男人低声骂道,“难道不能让他们试试吗?”
  “如果有一个人尝试了,恐怕之后上阵的棋手就会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后藤俊介摇了摇头,“一旦发展到那种情况,我恐怕不敢保证能在不被发觉的情况下保证吴清源的安全了。”
  “可现在形势所迫,如果仍然没有人挑战,牺牲只会更大。”男人看着后藤俊介,“你可不可以故意放一个人进去?我会想办法让你免于被追究责任。”
  后藤俊介微微一愣。
  “放谁进去?”他轻声问道。
  “有谁没有被困在棋院大楼?”
  “听说濑越宪作一门和本因坊所有弟子都没有参加今天的手合赛,所以都幸免于难。”后藤俊介答道。
  男人微微沉思了一下。
  “水晶棺木阵出现之后,本因坊秀哉有过什么举动吗?”
  “一直躲在本因坊,探不出什么消息来。”后藤俊介答道。
  既然如此,看来只有一个办法了……
  男人微微向后藤俊介行了一礼。
  “谢谢你,后藤大佐。”男人恭敬地向后藤俊介行了一礼。
  第一次被这个人叫自己的名字,后藤俊介有些不习惯。
  “你究竟是谁?你怎么会找到我?”后藤俊介问道。
  然而,他惊讶地发现身前这个人正慢慢化为一丝雾气!
  “我与正力社长有交情,从他口中听过你的事情。”男人仓促地说道,“多谢你的信任,我认定你将是能拯救这个世界的人。”
  后藤微微一惊,他伸手想抓住即将隐没在雾中的男人,但他的手伸过去的时候什么也没有抓到。

  “蠢货!”秀哉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吼了出来,“你是怎么判断的局势?你落子前到底有没有计算过?明明已经远远落后,却还下得这么草率!”
  连正在房内休息的弟子们都听到了秀哉的声音,不禁为之一震。
  然而,就坐在秀哉身边的前田陈尔,此刻却面无表情,即使秀哉的怒喝竟也不能让他有一丝触动。
  秀哉吼完,却意外地发现前田陈尔没有一点反应,一时有些慌张。但随后,他极力冷静下来,取出一粒白子落在了棋盘之上。
  前田陈尔默默地看着秀哉落子,随后不作任何思索,又取出一粒黑子无所顾忌地拍在了棋盘之上。
  一支毫无意义的孤军,擅自闯入了必死之地,几乎还没有来得及发出一点声音就被淹没在了白军阵内。
  “蠢货!蠢货!”秀哉难以抑制自己的怒气,又厉声责骂起来,“你这下的是什么棋?刚学棋的孩子也不会下出像你这么荒唐的棋招来!你这十几年的棋白学了!”
  然而,前田陈尔仍然不为所动,只是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棋盘。
  连秀哉也微微有些惊讶了。
  随着秀哉下一手落毕,前田陈尔随即又轻率地落下一子,毫不做思索,下出了一招自毁棋型的大俗手。
  秀哉怒不可遏,竟猛地把盘上棋子全部打飞!四散的棋子在房间里惊恐地逃窜着,发出一阵阵急促的撞击声。
  “你想被我逐出本因坊吗!”秀哉瞪大了眼珠子,将心中的怒火全都释放了出来,使得房间里的梁柱都颤抖了起来。
  然而,前田陈尔竟依然如死了一般,毫不在意,只是默默看着棋盘。
  “去给我把棋子捡回来!”秀哉沉重地喘息着,“把刚才的棋局重摆一遍,接着下!”
  若在以往,前田陈尔应当已经颤抖着向师父叩首,然后慌张地开始收拾棋子了。但现在的前田陈尔似乎对这些话完全不放在心上,竟依旧坐在原地不动!
  “我不想下了。”前田陈尔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听不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感情。
  秀哉微微一惊,随即还未消散的怒气又爆发了出来。
  “懦夫!”秀哉再次怒骂道,“连自己的师父都不敢挑战,将来如何捍卫本因坊的荣誉?懦夫!”
  “你说我是懦夫,难道你就不是吗?”前田陈尔的语气仍旧如水一般平静,然而这平静的语气却反而使得这句话更加杀气腾腾!
  秀哉突然愣住了——前田陈尔从不敢这样对自己说话。
  “你刚才说什么?”秀哉压低声音问着,似乎随时准备放开嗓子再把前田陈尔怒斥一顿。
  “你是一个懦夫。”前田陈尔毫无顾忌地抬起头,静静看着秀哉的眼睛,“若你想证明你不是,不妨去棺木阵挑战试试?”
  秀哉心头一惊,随即又恼羞成怒:“放肆!你算什么东西,竟敢这样跟我说话?你不怕我把你逐出本因坊吗?”
  “那就把我逐出本因坊吧。”前田陈尔缓缓地说道,“就如你当年赶走了助你夺取本因坊之位的野泽竹朝和高部道平那样,把我也逐出本因坊吧,这样我便可以放心地去棺木阵挑战,不需要再经过你的允许了。”
  秀哉惊讶得无法动弹,瞪着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完全陌生的前田陈尔。
  前田陈尔微微将身体前倾,凑到了秀哉面前。
  “在你心目中,除了小岸壮二,还有谁是你的弟子?”前田陈尔悠悠地说道。
  为什么你始终不肯承认我?为什么无论我怎么努力都不能让你满意?为什么要一刻不停地提醒我曾有一个小岸壮二比我更强?既然你如此看不起我,却又为什么连慷慨赴死的机会都不愿意给我!
  “而且,我要提醒你一件事。”前田陈尔仍旧淡淡地说道,“小岸壮二,很多年前就已经死了……”
  前田陈尔凑到了秀哉的眼前,秀哉这时候才发现前田陈尔并不是什么表情都没有的——他的眼中,隐隐有泪光。
  前田陈尔说完,静静地起身,向门外走去。走到了门口,他恭敬地向秀哉鞠了一躬。
  “师父,弟子前田陈尔最后一次向您告辞。明天一早,我就将离开本因坊,请师父恕罪。”
  前田陈尔缓缓地说完这些话,转身关门离开了。
  房间里,只剩下了愣在原地的秀哉,和一地散落的棋子。
  懦夫?
  秀哉缓缓拾起身边的一粒棋子,默默地把玩着。
  在昏暗的灯光下,精致的棋子闪烁着迷人的光泽。秀哉看着这星点一般的亮光,渐渐平静了下来。
  我不过是想保护我的本因坊,这怎么能被称为懦夫呢?本因坊家从幕府时代开始历经数百年而不倒,我不过是想把这个棋界的象征继续传承下去,这怎么能被称为懦夫呢?
  我是本因坊家主!我怎么能被称为懦夫呢?
  “一个很有骨气的年轻人啊。”
  一个似乎有些熟悉的声音从门边响起,令秀哉稍稍有些惊讶。
  他赶紧看过去——门边有一个淡淡的人影,灯光昏暗,暂时看不清人脸。
  但是,这个人的衣服,秀哉并不陌生——一件古旧的长袍!
  “谁?”秀哉警觉地问道。
  那人却微微笑了。他缓缓地向秀哉走过来:“田村保寿,你不认得我了吗?”
  灯光缓缓照亮了那张脸,秀哉却顿时惊恐起来!
  “你……你是……”
  那人微微向秀哉行了一礼:“高部道平,拜见本因坊家主秀哉名人。”

  “为什么你没有死?”秀哉看着坐到了自己对面的高部道平,惊恐地问道。
  “若别人问我这个问题我也许还要多做解释。名人,难道你也不知道这其中的原委吗?”
  “这么说来……”秀哉微微冷静了一些,“当时那个水晶棺木……”
  “是蒙面人把我的尸体放了进去。”高部道平答道,“我是自愿放弃了生命,成为了他们当中的一员。”
  自愿放弃了生命……
  “这么说来,这几次在东京现身的蒙面人都是你?”
  “不错,是我。”高部道平静静地答道。
  “设下水晶棺木阵,逼棋手前去挑战的也是你?”
  “我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高部道平笑道,“那不过是我奉别人的命令办事而已。”
  “那个阴间棋手?”秀哉问道。
  “不错,那个棋力接近于神的高手。”高部道平的眼中竟有欣羡的神色。
  秀哉微微沉默了片刻。
  “你来找我做什么?”秀哉缓缓问道,“来与我对弈?你该知道,凭你的棋力,想胜我根本绝无可能。”
  高部道平低声笑了笑:“没错,你是不败名人,我从很早以前就是你的手下败将了。我自然不敢轻易与你争斗,但是我认为你该去与那些蒙面人争斗一番。”
  “我若不去呢?”
  “天下大乱,血流成河。”高部道平毫不思索地答道。
  “那又与我何干?”秀哉也毫不思索地回答道。
  高部道平微微一惊,但紧接着他又笑了。
  没错,这就是本因坊秀哉的行事风格。
  “名人,在接下来这场浩劫当中,你究竟想做什么?”高部道平笑着问道。
  “保住本因坊,仅此而已。”秀哉答道。
  “你保得住吗?”高部道平紧接着问道。
  秀哉犹豫了片刻。
  “若连我的师父秀荣在阴间都败给了那个棋手,我想我既是亲自出手也没有多少胜算吧。”秀哉低声说道,“只不过,他的目的是证明世间无人能胜得了他,只要我不与他交手他就无法证明这一点。似乎你家主人也没有什么办法能奈何得了我,不是吗?”
  然而,高部道平却哈哈大笑起来,这令秀哉有些惊讶。
  “名人,你太天真了。”高部道平笑道,“你真的以为这样就能阻止得了你的敌人吗?”
  “有何不可?”
  “不妨让我来纠正你的两个错误吧。”高部道平诡异地笑着,“首先,你的师父秀荣在阴间不止是输给了一个阴间棋手而已。秀荣名人的棋艺,在阴间根本排不上名号!”
  秀哉心头猛地一紧!
  “胡说,先师秀荣名人在世之时,世间棋手无人能与之敌,除我之外甚至其他人都要受子与他对弈……”
  “那只不过是当世棋手而已。”高部道平笑着说道,“秀荣名人即使棋力再高,也不过是下了几十年棋的人。但那些阴间高手,随便找出一个来都是几百年的棋痴,他们对棋盘的认识要远远超出秀荣名人。即使是你,在阴间也只是一个不足道哉的小角色而已。”
  秀哉惊讶得长大了嘴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另外……”高部道平的目光变得严肃了起来,“那个棋手并不是来求你与他决战的,若他想与你对弈,他就一定有办法逼你出手,你不可能躲得了。大敌当前,你却只想着保护你的本因坊。田村保寿,你的愚蠢简直超出了我的想象——若整个棋界都覆灭了,区区一个本因坊,如何独善其身?”
  “总会有人能制得住他!”
  “若连你这个当今棋界的王者,不败名人本因坊秀哉都心生畏惧,还有谁能与他匹敌?”高部道平几乎嘲笑着说道。
  秀哉一时语塞,随后陷入了沉思。
  “刚才那个年轻人,是你最得意的弟子吧。”高部道平不容秀哉喘息,继续说道。
  秀哉缓缓点了点头。
  “他要退出本因坊?”高部道平不屑地看着秀哉,“你就这样保护你的本因坊?”
  “这是我的事情,不需要你这个外人插手……”
  “外人?”高部道平的语气中似乎隐隐有着一丝愤怒,“田村保寿,你不要忘记了,我也曾是本因坊的弟子,当年是你把我逐出本因坊的!”
  “可你如今竟做了蒙面棋手那一边的人,你这叛徒,总算我当初没有看错你……”秀哉从牙缝中挤出了这句话。
  高部道平却又一次哈哈大笑起来:“田村保寿,你真是蠢得可怜。你以为我投入阴间棋手就是叛徒了?那我不得不告诉你,你最欣赏的弟子小岸壮二,在我之前就已经是蒙面棋手的一员了。”
  秀哉大惊失色,一直在手中把玩的棋子也从指缝间滑落,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声。
  一瞬间,房间里竟寂静无声,犹如死地。
  “小岸壮二,他在蒙面棋手当中?”秀哉颤抖着问道。
  “现在已经不在了。”高部道平平静地说道,“若你去了阴间,也许就能见到他了吧。只不过,你若去了阴间,不就要放弃你的本因坊了吗?”
  秀哉紧紧皱起了眉头,再没有说话。
  高部道平的嘴角却扬起了一丝不易被察觉的微笑。
  “水晶棺木阵明天如果再没有挑战者,那个阴间棋手就会将岛根的雾气扩大,到那时将会有更多人毙命。”高部道平缓缓地化作一片雾气,“明天必须要有一个人上台挑战,而这个人除了你,不会再有更好的人选了。”
  说完这句话,高部道平消失在了秀哉的眼前。而秀哉静静地坐在原地,神情呆滞,不知在想着什么。
  
  一夜在寂静中过去了,东方的天空开始微微泛白。
  有早起的本因坊弟子缓缓在走廊上行走着,困倦地打着呵欠。清醒一阵之后,他们就要开始做早功了。
  然而,秀哉的房内,秀哉就在棋座旁坐了整整一夜。天色微亮,东方的阳光盖过了屋内昏暗的灯火时,秀哉终于缓缓站起了身子。
  他静静地整了整衣衫,朝着门外走去。
  打开门,门外有两个本因坊弟子正好路过。他们看到秀哉走出来,慌忙站住身子,恭敬地行礼。
  “前田陈尔在哪里?”秀哉低声问道。
  “回师父的话,前田师兄还在屋内休息。”一个弟子低声答道。
  秀哉微微点了点头,随后头也不回地朝走廊尽头走去。
  “你们去告诉前田陈尔,若今天之后我没有回来,叫他继任本因坊家主之位。”秀哉淡淡地说道。
  两名弟子大惊失色:“师父,你要去哪里?”
  “水晶棺木阵。”秀哉缓缓答道。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9 15:13

十七 名人出阵


  
  天色微亮,前田陈尔便被门外的呼喊声吵醒了。他缓缓睁开眼睛,打算马上起身去做今日的早功,但很快他便愣住了。
  他想起了昨晚的事情。
  尽管已过了一夜,但是回想起那情绪却依然清晰异常。他感到了一丝悲哀,于是翻过身,继续睡下去。
  既然已经决心不留在本因坊,这最后一觉睡得懒些又何妨?
  然而,门外的声响却越来越大,似乎还有人正仓促地敲着他的房门。
  他终于有些不耐烦了,猛地起身将门拉开。
  门外是两个惊慌失措的师弟,此时正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粗气!
  有些怪异……
  “怎么了?”前田陈尔冷冷地问道。
  “师父……师父他去棺木阵了!”一个弟子焦急地说道。
  前田陈尔突然一震,一时间茫然不知所措。
  “而且……”另一名弟子也仓皇地说着,“师父说,如果他回不来了,要你继任本因坊家主!”
  师父要我继任本因坊家主之位!
  前田陈尔只感到脑中嗡的一声,随后便遁入了一片虚无当中,似乎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失去了真实感,什么都感受不到了一般……
  
  “濑越先生……”家中的仆人仓促拉开了濑越宪作的房门,慌张地向濑越宪作鞠了一躬,“实在不好意思,外面出了点意外。”
  随着房门拉开,门外的喧哗声很快便传入了屋子里。
  吴清源和桥本宇太郎激战正酣,似乎对于屋外的声音一点反应也没有。濑越宪作静静看着二人对弈,而对于仆人的搅扰他微微皱了皱眉头。
  “外面怎么了?”濑越宪作低声问道。
  “有一个乞丐,赖在先生家门外不肯走……”仆人答道。
  乞丐?这个时候就为这样的事情来打扰我吗?
  濑越宪作不耐烦地呼出一口重气:“给他些钱,打发他走。”
  仆人却有些为难:“我们给了钱,但是他就是不肯走,说是受人之托,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濑越先生,否则绝不离开。”
  濑越宪作微微抬起了头。
  重要的事情?乞丐?
  他突然脑中一震——用乞丐办事,这是酒井义郞的风格!
  “他要说什么事情?”濑越宪作突然有些激动了起来。
  “他不肯告诉我们。”仆人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说这件事必须告诉濑越先生本人。”
  濑越宪作不作犹豫,迅速起身朝屋外奔去。正在濑越宪作身前对战的吴清源和桥本宇太郎都有些惊讶,面面相觑。
  来到屋外,果然有一个乞丐抱着院子里的一棵树,正和仆人们耍着无赖。
  “我就是濑越宪作。”濑越宪作匆忙地跑过去,“你要给我带什么消息?”
  乞丐看过濑越宪作的照片,一眼辨认出了这个人。他兴奋异常,于是赶紧把自己记住的那番话如连珠炮般吐了出来:“请濑越先生赶快去水晶棺木阵,本因坊秀哉名人已经朝那里去了,似乎是打算上台挑战!”
  乞丐说完,如释重负一般,飞速跑出了濑越宪作家的院子。濑越宪作却愣在原地,半晌没有反应!
  
  “外面的人在退了!”棋院大楼里有人高声叫道。
  刚刚从睡梦中醒来不久的棋手们突然被这句话一惊,随后纷纷跑到窗户边朝外看去!
  果然,一直在棋院大楼外守着,整夜都没有散去的人群正一点一点地退走,似乎是有些人在人群中散布着什么消息,随着这个消息的传开众人也一批一批地朝着某个地方飞奔而去了!
  没过多久,棋院大楼外围困着棋手们的人群竟全部跑光了!棋院大楼外此刻只剩下一片狼藉,像是激战过后的战场。
  “怎么了?”铃木为次郎坐在房间深处,朝刚从窗户边跑回来的木谷实问道。
  “好像出了什么大事情……”木谷实答道,“外面的人突然全都跑了,而且都是朝着一个方向跑的。”
  铃木为次郎一惊:“什么方向?”
  木谷实皱着眉头,沉思片刻:“我觉得,好像是水晶棺木阵的方向……”
  “那些士兵也跑了!”有人高声喊着。
  众人急忙又从窗户里望过去,大楼外果然有一队队的士兵飞速向刚才人群离开的方向飞奔过去了!
  众人正在犹疑之时,大仓喜七郎慌慌张张地朝这个房间跑了过来。
  “大家快去棺木阵!”大仓喘着粗气朝众人喊道,“好像是本因坊秀哉名人要去挑战蒙面棋手了!”
  棋手们突然猛地沉寂了片刻,随即爆发出了巨大的骚动!
  清晨的街道上,却充斥着异样的喧哗。
  一个庞大的队伍走在东京的大街上,并且队伍还在不断地壮大,每到一处都有新的成员加入。没过多久,这支队伍就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
  而走在队伍最前端的,却是一个身材矮小瘦弱的老人!
  老人穿着自己最华美的一套和服,缓缓地向前走着,面容坚毅,步伐有力,看上去像是浑身上下充满了杀气一般!
  当濑越宪作看到这情景的时候,他感到了一种极致的恐惧——这样的气势,简直令人不敢站到队伍的对面去……
  “名人必胜!”队伍中有人高声喊道。
  “名人必胜!”这支雄壮队伍中的每个人都竭尽全力,高声喊道。
  这声音似乎让大地都颤抖了起来!
  路过濑越宪作的时候,秀哉的脸色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似乎他跟本就没有注意到濑越宪作和他身边吴清源、桥本宇太郎几人的存在。
  他的眼睛一直静静地注视着前方,棺木阵的方向,似乎除了那里他什么也看不到了。
  “走。”濑越宪作低声对身边的吴清源和桥本宇太郎说道,“我们也走到队伍里去。”
  然而,走到了队伍里,濑越宪作却惊讶地看到了小野田千代太郎、加藤信、岩本薰三人!
  “濑越先生,你也来了……”岩本薰的语气有些怪异,似乎对于濑越宪作的到来并不十分欢迎。
  但他的这句话让正跟着人群向前走得小野田和加藤信猛地一惊。
  “濑越先生?”他们似乎都有些惊讶。
  没有参加手合赛的濑越宪作以及他的两位弟子,吴清源和桥本宇太郎不知什么时候竟走到了队伍当中。
  “昨日手合赛之时,你跑到哪里去了?”加藤信问道。
  濑越宪作却微微叹了口气:“这个说来话长,稍后再给你们解释吧。名人这边为何突然出手了?”
  “我们也不清楚。”加藤信低声叹道,“似乎名人仓促地做出了这个决定,具体情况谁也没搞清楚。也许,名人是早就有了这样的想法,所以前几日都让本因坊弟子留在家中为自己备战吧。”
  “不,绝不是这么简单。”濑越宪作坚定地说道。
  众人微微一阵诧异。
  “濑越先生何出此言?”岩本薰有些不快地问道。
  “如此庞大的队伍里,你们看到了一个本因坊弟子的身影吗?”濑越宪作低声说道。
  众人一惊,赶紧转头四处张望——果然没有看到任何一个本因坊弟子!
  “前田陈尔真的以为自己是本因坊家主了吗?”本因坊弟子高桥重行高声喊道,“他凭什么对我们发号施令?”
  “前田兄继任本因坊家主乃是秀哉师父之命,此时师父不在自然应当由前田师兄主管坊门一切事务!”另一名本因坊弟子村岛谊纪不甘示弱高声回击道,“你们不服从前田兄号令,就是不服从秀哉师父之命!”
  “混帐!秀哉师父正与强敌决战,难道我们坊门弟子可以不管不顾吗?”
  “你去了又能如何?你敢代师父与强敌一战吗?”
  双方互不相让,唇枪舌剑地交锋着。本因坊弟子也分成了两个阵营,在训练室内高声争吵着。
  前不久,前田陈尔让人给众人传来了他在秀哉走后发下的第一条命令:本因坊弟子不得去往水晶棺木阵观战!
  此刻前田陈尔正在秀哉的房内,他能听得到远处训练室内传来了激烈的争吵,但他却丝毫不愿去思考那些事情。
  他的身前,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棋座,昨夜他甚至还在此与秀哉对弈,今天却第一次看到这个房间空空如也的样子。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个空旷的房间里,却似乎也有着一丝诡异的威严感,让前田陈尔几乎喘不过起来。
  本因坊家主的卧房!
  前田陈尔的脑中突然冒出了一个他从未有过,甚至令他自己也感到一阵惊慌的想法……
  师父的座位,坐上去会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这个想法让前田陈尔的心脏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如奔腾的洪水一般无法抑制地兴奋着!
  那个空空的座位就在身前,这是秀哉为他留下的位置!
  前田陈尔竭力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呼吸,缓缓地朝着那个座位走过去。他感到自己迈出的每一步都如此沉重,似乎自己的面前有一阵阵的强风将自己向后吹去。
  终于触摸到了秀哉的座位时,前田陈尔感到自己的心猛地颤抖了一下,几乎要让自己晕厥!
  他缓缓地坐了下来,全身却警觉地感受着身边的一切。
  他眼前看到的景像是如此新鲜,尽管这是他每天都来的地方。从这个方向看这个屋子,这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这地方竟陌生得有些恐怖!
  在他的身前,就是盛白子的棋盒。
  他努力定了定神,从盒子里摸出一粒白子。
  握住白子的感觉,与握住黑子竟似乎有些不同。
  前田陈尔喘息着,静静将棋子向棋盘的右下角放过去。尽管这个角就在自己身前,前田陈尔却感到这一抬手比以往都要困难得多。
  精致的棋子静静地被放落在名贵的棋盘之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这响动很快便被柔软的木质棋盘吸收,使得这声落子声显得异常清脆,清晰。
  这一声清晰的响动之后,却像是万籁俱寂一般!
  前田陈尔静静地聆听着这份寂静,疯狂跳动着的心脏缓缓平静了下来。
  原来这就是师父的位置。
  前田陈尔缓缓呼出一口气,正要将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无意间却从眼角扫见身边似乎有人影。前田陈尔心头一紧,乍瞥过去,似乎是秀哉不怒自威的脸!
  他大惊失色,赶紧飞速地撤出师父的座位,惊恐地朝着他所瞥见的那个方向拜伏在地,口中甚至忍不住发出了几声惊恐的叫唤!
  等到他感觉到自己所出的一身冷汗时,他才渐渐平静了下来。他谨慎地抬起头,却看到那里哪有什么人影?不过是和式墙壁上最普通的纹理罢了。
  前田陈尔松了一口气,不安地喘息着。
  训练室里仍在喧哗着,谁也不肯平静下来。吵了很久,突然有人将训练室的大门猛地拉开。
  众人看过去,却发现站在门外的是前田陈尔。
  众人全都愣住了,面对这个昨日还只是自己同门,今日却可能要成为自己家主的人,谁也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
  这时的训练室,终于安静了下来。
  “我不让你们去棺木阵,不是因为我不近人情。”前田陈尔低声说道,“我做不了本因坊家主,本因坊家只有一个人可以做家主,他就是不败名人本因坊秀哉。”
  众人微微心惊,却又更加不知所措。
  “师父是天下最强的棋手,世间无人能胜之。”前田陈尔接着说道,“今日师父亲自出手,必定能得胜而归。等师父回来,看到你们竟然一天的功课都没有做,你们说师父会如何?”
  众人不禁倒抽一口凉气——秀哉的愤怒,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无法承受的!
  前田陈尔说完,原本在激烈争吵着的众人纷纷缓缓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训练室内静得出奇,就如以往一样。
  师父必定会得胜归来的。前田陈尔默默对自己说道。
  随着几声枪响,队伍终于止住了前进的步伐。
  然而,看着眼前这庞大的队伍,即使见过惨烈战场的后藤俊介也不禁稍稍有些惊讶。
  但军部给他的命令是守住棺木阵,不得让任何人进出。如今这支队伍再向前走一步,便会让他的这条军令被废了。
  只是,不过数百人的卫队,却面对成千上万的人,如何抵挡得住?
  然而,出乎后藤俊介意料的是,在他的卫队鸣枪示威之后不久,前方人群中竟也响起了几声清晰的枪鸣声!随着这几声枪响,人群中爆发出了剧烈的欢呼声。
  后藤俊介不会听错,人群中那几声枪响是陆军步枪的声音,也就是说有军队士兵也在那人群之中,而他们竟是支持秀哉上阵挑战的!刚才那几声枪响,分明是他们对于鸣枪的卫队给予的气势上的还击!
  但后藤俊介绝不是一个容易被压制气势的人。刚才几声枪响中,他清晰地分辨出了大致方位。在他的眼睛还未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迅速地拿起了放在身边不远处的步枪。
  那几声枪响距离自己最远的也不过两百多米,不需带瞄准镜的步枪也足够了。
  后藤俊介熟练地将步枪端起,迅速在人群中找到了目标。随后便是连续几声枪鸣,他的动作快得连每发射一发子弹后上膛的动作都几乎看不清!
  正在得意的几名士兵只感到自己拿着枪托的手上一阵火辣,随即便因为这一阵突如其来的灼热之感猛地扔下了手中的步枪。等到他们反应过来,才发现那是后藤俊介站在棺木阵前的一座高台上朝着他们的步枪射击,精准地击中了他们的枪托。子弹与枪托猛烈地撞击下,虽不能射穿枪托,却也让枪托一瞬间猛地震颤了起来。而这些子弹与枪托间擦出的清晰的火花,在那几名士兵来不及反应之时便落到了他们的手背上,产生了剧烈的灼热感,使他们因突如其来的剧痛扔下了手中的枪。
  正在欢呼的人群猛地寂静下来。
  在他们的对面,只有数百人的卫队却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却反而产生了更令人恐惧的压抑感。
  刚才那个神枪手缓缓放下手中的步枪,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人群。人群中有胆怯的人,竟微微开始向后撤退了!
  后藤俊介看到人群暂时被震住,稍稍放心了些。但他很快发现,站在人群最前方的老头并没有向后退过一步,脸上甚至还保持着坚毅的表情……
  这个人并没有一丝胆怯!
  那个人,后藤俊介在报纸上见过——那正是本因坊秀哉,围棋界的“不败名人”!
  “你是他们的长官吗?”秀哉望着后藤俊介,高声喊道。
  后藤俊介缓缓向秀哉走过去:“陆军大佐,后藤俊介。”
  秀哉缓缓向后藤俊介行了一礼,是标准的棋界礼仪,而不是军礼。
  “请后藤大佐让出一条路,我是棋界名人本因坊秀哉,我是为挑战蒙面棋手而来的。”
  “军部有令,任何人不得进入棺木阵。”后藤俊介冷冷地答道。
  “请大佐转告军部,这是棋界内部的事情,不需劳军部费心。”
  “如今这件事已经不是棋界的事情了。这水晶棺木阵与岛根的大雾有着重要的联系,这件事已经危及了日本国民的安全,必须由军部出手解决。”
  “那么秀哉斗胆请问一句,军部到目前为止,可曾有过丝毫进展?”
  “这是军部机密,怎能对你一个区区棋手透露?”后藤俊介不屑地说着,此刻他已走到了秀哉的面前。
  刚才后藤俊介的那句话,让秀哉的脸上露出了无法掩盖的怒意。这一切都被后藤俊介看在眼里,也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
  “冒昧请问后藤大佐一句。”秀哉低声说道,“若我硬闯棺木阵,你会如何?”
  果然如蒙面人所说,秀哉说出了这句话。
  后藤俊介微微一笑:“我会杀了你。”
  秀哉却毫不畏惧:“杀了我?当今全日本都把我当做迎战蒙面棋手的最强人选,你却要杀了我,你以为你有这个胆子与全日本人为敌吗?”
  “你不妨试试看。”后藤俊介几乎凑到了秀哉的耳边说道。
  秀哉听完,毫不客气,迈开步子径直朝向前方举着枪的卫队方向走去。
  后藤俊介猛地抽出腰间的佩枪,指向秀哉的背影。随着他的这个动作,整个卫队的枪口齐刷刷地转向,全都对准了那个矮小的老者。
  秀哉却全无惧色,仍旧径直朝着前方走去。
  “不对,秀哉不会如此……”濑越宪作低声说道。
  在他身边的几名棋手微微一惊。
  “濑越先生,你看出什么了?”岩本薰低声问道。
  “秀哉恐怕不是去挑战的……”他不安地答道。
  众人又是一惊!
  若秀哉的目的是上阵挑战,他刚才的行为简直鲁莽至极——如果对方真的开枪,秀哉还没进入棺木阵就要送命,这个风险实在太大了。然而,秀哉却仍然鲁莽地朝着棺木阵前进,这恐怕只有一个解释:秀哉的真实目的,是为了赴死!
  拼死与蒙面棋手一战,不胜而亡,与死在这些粗鲁的士兵枪下,只有一点是共同的——死!
  濑越宪作感到了深深的不安——为什么秀哉会突然如此极端地想要赴死?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现在,濑越宪作没有时间细想这些事情,他只看到前方的卫队将枪口对准了秀哉,似乎随时都可能开枪将这个当今棋界的王者打死!
  正当众人屏息凝神之际,远处的棺木阵外却突然扬起了漫天的雾气!
  众人大惊,齐齐向后退去。
  秀哉也微微有些诧异,不禁停住了脚步。
  你来得果然及时。后藤俊介在心底暗叹道。
  “退后!”后藤俊介佯装惊慌,指挥着他的卫队,“向雾气射击!”
  随着他的命令,卫队有条不紊地向后退却,同时响起了如倾盆暴雨般的枪声。
  随着一阵混乱,雾气渐开又渐收,很快竟聚成一个人形。士兵们密集的子弹向他射过去,竟纷纷穿身而过,伤不到他分毫!
  射过的子弹纷纷砸在水晶棺木上,闪起一片片火星,如星辰一般。
  “停止射击!”后藤俊介高声喊道,在心里却毫不慌张。
  卫队停下了枪火,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对枪弹竟毫不在意的怪人。
  那是一个穿着长袍,带着黑纱斗笠的人,他静静站在水晶棺木阵的入口处,身边便是松本佑二和高部道平的棺木。
  秀哉只是微微愣了一会,随后便恢复了冷静:“你是来接我的?”
  蒙面人朝着秀哉缓缓行了一礼:“名人不愧是棋界至尊,胆色过人。我是我家主人的使者,特来欢迎名人登台挑战的。”
  说完,蒙面人向着身后一指,层层叠叠的水晶棺木又轰鸣着移动起来,竟很快让出了一条通道,通道的尽头正是一座高台的模样。
  “请名人入棺木阵吧。”蒙面人躬身说道。
  “慢着!”后藤俊介高喊道。
  然而他的话音未落,蒙面人的身边便升起了浓浓的雾气。
  “这些便是你们军部一直猜不透的岛根雾气。”蒙面人微微张开双臂,像是在介绍自己身边的这些诡异的友人,“今日谁敢阻止名人,我就让他被这雾气吞噬!”
  众人一惊,又纷纷向后退去。
  “不要轻易开枪!”后藤俊介向自己的卫队命令道。
  这场戏演得真好。后藤俊介看着蒙面人,静静在心底赞道。
  如此一来,便是既放了秀哉上台挑战,又掩人耳目,让给后来的棋手不敢轻易出手了。
  秀哉看着眼前的蒙面人,微微迟疑了片刻,随即却转过身来,看向身后的人群!
  后藤俊介微微心惊——秀哉犹豫了吗?
  然而,他看到秀哉的表情,分明还是坚定异常的。
  “濑越宪作!”秀哉对着身后的人高声喊道。
  濑越宪作猛地一惊。
  “你最后老实地回答我一件事。”秀哉喊道,“小岸壮二究竟是不是被你毒死的?”
  众人大惊,纷纷看向濑越宪作。
  濑越宪作看着秀哉,迟疑着。秀哉的眼中有着急切的期待,像是为了这一刻期盼了多年一般。
  “名人说得没错!”濑越宪作高声答道,“小岸壮二就是被我设计毒死的!是我杀了他!”
  濑越宪作身边的棋手们瞪大了眼睛,迟迟不敢相信这些话。
  “我早就知道!”秀哉高喊着,“我一直都知道!我果然猜对了,哈哈哈……”
  说着说着,秀哉竟放声大笑起来!秀哉的眼中渗出了几滴泪,看上去似乎是笑出来的,又似乎是哭出来的。
  笑着笑着,秀哉缓缓转过身,一步步走进了棺木阵。
  “师父……”吴清源低声问道,“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当年是您投毒害死了名人的弟子?”
  濑越宪作却微微摇了摇头:“小岸壮二是急病突发而死,所谓我下毒杀人的说法,一直都是秀哉的臆想而已。”
  “那您刚才为什么要承认?”吴清源不解地问道。
  濑越宪作看着秀哉毫无顾忌地向棺木阵深处走去的背影,听着从远处传来的秀哉粗犷的笑声,他感到自己从未见过如此了无牵挂的名人。身边的人群中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名人必胜”的欢呼声,很快将秀哉的笑声掩盖了。
  “我何必要说破他呢?”濑越宪作低声答道,他的声音很快淹没在了沸腾的人声中。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9 15:15

十八 天王


  
  1893年,东京,本因坊。
  本因坊秀荣看着眼前的孩子,这个只有十九岁的矮小少年。
  棋盘之上,秀荣的白军重重地喘着粗气,看着眼前浩浩荡荡的黑军军阵。
  区区三目的差距,但白军无论如何也再找不出一丝缝隙进行攻击了。棋局已经结束,尽管秀荣已经拼尽全力奋力追赶,最终却仍然功亏一篑。
  少年明明身材瘦弱,端坐在棋盘前的样子却似乎比秀荣还要高大一圈似的。那种堪称典范的坐姿,简直连秀荣自己也要自叹弗如。
  “本因坊,棋局好像已经结束了。”带着少年来到这里的那个男人轻声说着,脸上却露出了诡异的微笑。
  秀荣静静沉默了片刻,转过头,看向身边不远处的另一个人——秀荣的亲弟弟,本因坊秀元。
  本因坊秀元原名土屋百三郎,曾经在坊门没落之际以三段身份代理本因坊家主。直到后来秀荣将幕府时代棋界四家之一的林家并入本因坊之时,秀元才将本因坊家主之位让给了更有资格的本因坊秀荣。秀元为人淡泊名利,无欲无求,加上又曾是昔日坊门家主,因此在本因坊内尽管棋力并非最强,却一直很受尊重。日后秀荣去世之时,本因坊再陷内乱,正是本因坊秀元出面,暂代家主之位而无人敢有非议,才使得本因坊再度平安度过一劫。
  “百三郎,你曾与这个孩子对弈过?”秀荣低声问道。
  秀元缓缓点了点头:“我让先与他对弈,他胜了我两目。”
  受先胜了前本因坊家主本因坊秀元,受二子又胜了当今本因坊家主秀荣……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秀荣微微皱着眉头问道。
  瘦弱的少年缓缓向秀荣行了一礼:“田村保寿。”
  田村保寿……
  秀荣缓缓回味着眼前这局棋。这个孩子的棋气势雄壮,挥洒自如,甚至让秀荣觉得有些放肆无礼。但是秀荣不得不承认,这个孩子如今的棋已经出类拔萃,即使不入本因坊,也必能飞黄腾达,到时候只怕将是本因坊的强敌。
  “你想进本因坊学棋?”秀荣低声问道。
  “想。”
  “我如何知道你必定会安心留在本因坊,而不是偷学我本因坊秘招,再投奔其他人?”秀荣问道。
  身边众人猛地一惊。
  “你如今的棋力已经非比寻常,带艺投师总会让人不安。”秀荣缓缓地说道。
  “我已无路可走。”田村保寿坚定地说道,“我是方圆社叛将。”
  秀荣一惊!
  方圆社是那时与本因坊并立的另一大棋社,也是本因坊在日本棋界最强的对手,两家棋社恩怨难解,彼此早已是你死我活之势。
  这个孩子竟从方圆社叛逃,要投入本因坊。若是如此,有着如此高强的棋艺也就不难理解了。
  “可我如何相信你将来不会再叛逃本因坊?”秀荣仍然问道。
  “我如今已走投无路,若本因坊能收留我,我将一生为坊门安危而战,即使要我死在棋盘上我也绝无怨言!”田村保寿几乎喊了出来。
  秀荣听完,沉默着。
  “这个孩子确实天赋异常。”一旁的秀元低声对秀荣说道,“若本因坊得到这个孩子,必定能后继有人,请兄长早做决定。”
  秀荣缓缓打量着眼前这个看上去骨瘦如柴的孩子。
  “我收你进本因坊。”秀荣缓缓说道。
  田村保寿长舒一口气,但出于礼节他尽力压制着自己的兴奋之情。
  “但是……”秀荣突然补充道,“我并不相信你说的话。一生为坊门安危而战,死亦不惜,说到容易做到难啊。世上有无数可为之死的事情,我很有兴趣知道,你将来究竟会为哪一件事死去……”
  1934年3月14日,东京西郊,水晶棺木阵。
  秀哉缓缓走上高台,看到眼前站着四个蒙面人。
  秀哉微微皱了皱眉头——四个人。
  四个人的身前各有一张棋座,两副棋子端正地摆在棋座正中央。
  “当世名人,本因坊秀哉?”最左边的一个蒙面人问道。
  秀哉稍稍平静了一下呼吸:“你是蒙面棋手的主人?”
  然而,左侧的蒙面人却微微笑了笑:“座主还在岛根,我们是座主手下的四位棋手。我叫穷奇,这几位是混沌、饕餮和梼杌。胜了我们中任何一人,我们都将带您去岛根县与座主交手。您是第一个进入水晶棺木阵挑战之人,又是当世名人,我们四人决定由您自己挑选您的对手。”
  说完,穷奇微微扬起手,缓缓躬下身子:“名人,请……”
  秀哉看着眼前这四个一模一样装束的人,重重地握紧了拳头。
  “我以性命相博,想不到你们几位竟然不敢以真面目示我,看来你们这些蒙面棋手也不过是些胆小如鼠,藏头露尾之辈。”秀哉缓缓地说道。
  四位蒙面人都愣住了。
  “不以真面目示人是座主定下的规矩。”穷奇笑着说道,“但名人之言也确实有理,我们若连脸都不敢露出来,如何让挑战者自愿将性命放在棋盘之上。名人勿怪,我这就取下这斗笠。”
  说着,穷奇竟果真开始解开黑纱内的斗笠丝带!
  另三位蒙面人看到穷奇的作为,似有些惊讶惶恐,脚下竟不安地躁动起来!
  很快,穷奇熟练地解下了斗笠,将它猛地朝高台下扔去。斗笠被远远地扔出,黑纱在空中不安地翻滚着,如落涯者的嘶鸣一般。很快,斗笠便落到了高台之下,看不清在哪里了。
  秀哉再看过去,不禁微微吃了一惊。
  穷奇竟是一个相貌英武不凡,剑眉环眼的俊美男子!
  “在下阴间棋手穷奇,拜见当世名人。”穷奇缓缓躬下身子,向秀哉微微行了一礼。穷奇轻佻的语气中似乎隐隐带着难以描述的诡异之感……
  “穷奇,座主严令不得在世人面前展露真容,你却三番两次违抗座主之命,不怕座主责罚吗?”混沌低声喝问道。
  “若挑战者能够胜得了我们,那他就是有资格向座主挑战之人,让他看到我们这些人的脸有什么关系?”穷奇笑道,“若他胜不了我们,今日就将化作一具死尸,看没看过我们的脸就更没有意义了。”
  混沌似乎一时无言以对。
  “穷奇说得有理。”梼杌说着,双手飞速地解开了斗笠,也将斗笠向远处扔走。
  秀哉看过去,又是微微一惊。这个名叫梼杌的人,虽然声音粗犷,但摘下斗笠后竟是一张少年面庞!只是这少年天生怒眉冲天,此刻又紧紧皱着眉头,看上去竟杀气腾腾,如临战前的武士一般。梼杌的眼睛仿佛能射出火焰一般,那是一双看上去被仇恨之气充斥的双眼,光是对视就能让人感到胆寒。
  “混沌、饕餮,让人选择对手,却连面目都不示人,这算什么道理?”梼杌低声说道,但这低沉的声音也掩盖不住那股浓浓的带着杀意的气息。
  “似乎确实是咱们理亏啊。”饕餮也缓缓笑了,轻轻解下了斗笠,放在了身前的棋盘边。
  饕餮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但生得慈眉善目,脸上还挂着浅浅的笑意,看上去和蔼可亲。他看向秀哉,两眼微微眯起,像是在仔细打量着秀哉。
  “混沌,这是当世名人,我们也不必摆架子了,尊重一下他吧。”饕餮笑着对身边的混沌说道。
  混沌犹豫了片刻,终于也缓缓解下了自己的斗笠。
  混沌是一个中年男子,却生就了一副苍老的嗓音。他两鬓的头发微微泛白,脸上还带着微微的胡茬,看上去有一种浓郁的幽怨之气。
  穷奇微笑着看向秀哉:“名人,请从我们四人当中挑出一人作为对手吧。”
  秀哉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四个人,随后却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不用选了。”秀哉低声说道,“我同时与你们四个对弈。”
  四位蒙面人猛地一惊,但眼前的秀哉形容坚定,丝毫不像是在开玩笑。
  “名人,您要同时与我们四人对弈?”穷奇轻声问道。
  “不错。”秀哉答道,“我要同时击败你们四个人。”
  穷奇却哈哈大笑,在他身侧的三位棋手却都隐隐有着怒色。
  “名人果然胆色过人。既然如此,若名人能在四局棋中取胜任何一局,我们便撤下水晶棺木阵,带您去见座主,如何?”穷奇笑道。
  “我说过,我要同时击败你们四个人。”秀哉厉声道,“我要让你们知道,当世棋手的棋力远超你们的想象,想灭尽天下棋士,你们还不配。”
  秀哉的呵斥声落下,连高台的立柱都有些颤抖。穷奇的笑容微微有些僵硬了,他没有想到秀哉竟有如此魄力。
  然而,梼杌却丝毫不为所动,只是静静地在自己的棋座前坐了下来。
  “我在世之时,见过恐怕是围棋史上最嚣张的棋手。”梼杌的声音如重锤一般,“但我没有过丝毫畏惧。棋手间的胜负,只有在棋盘上得见,口气再大也没有用。”
  秀哉微微一惊,这个人在自己面前竟没有丝毫畏惧,相反似乎还在期待着这场战斗赶快展开!
  穷奇却在心底暗笑:面对秀哉这样的敌手,别人也许会有怯战之心,但梼杌一定不会有。
  梼杌是一个以仇恨为动力行棋的人,越是猖狂的对手,反而越能激发他的力量,秀哉的挑衅只怕会适得其反了。
  “敢问名人,四局棋棋份如何?”梼杌低声问道。
  “分先如何?”穷奇笑道,“四局棋,名人执黑白各两局,不是正好吗?”
  “让先。”秀哉粗暴地打断了穷奇,“自我继任名人以来,从未拿过黑子。”
  对四位蒙面棋手,竟全部让先?
  穷奇突然感到了巨大的乐趣,他仔细看了看秀哉,就像是在打量一个精美的玩物一般。
  他缓缓在自己身前的棋座边坐下,找出盛白子的棋盒,轻轻放到了秀哉一侧的棋盘边。
  “四局棋,名人让先。”穷奇诡异地笑着,看向秀哉,“名人,请入座吧。”
  
  神户,久保松围棋道场。
  泉喜一郎缓缓站起身,向面前已经形容枯槁的久保松静静地鞠了一躬。
  “这一局我受益良多,谢谢。”泉喜一郎说道,“下一战惠下田因硕将再度上阵,请您做好准备。”
  说完,泉喜一郎静静地走下高台,不远处已经等了很久的惠下田因硕缓缓迈开步子,向着高台上走来。
  我已经越来越吃力了啊。久保松想着,欣慰地笑了。
  惠下田因硕前日曾上台一战,久保松的白棋一着不慎,几乎落入绝境。难得的优势下惠下田因硕却思前顾后,不敢上前,竟被久保松一点一点扳回了局面,并最终取得小胜。如今再度上阵,惠下田因硕似乎已经做好了准备要一雪前耻。
  久保松感到自己的身体此时还能勉强撑得住,只是不知道再过几日将会如何了。
  但棋总得一局一局地下才行。
  久保松静静地等待着,然而等了很久竟也没见到惠下田因硕走上来。他感到有些怪异,再抬起头,却发现惠下田因硕正站在原地,抬头看着天,表情似乎有些惊恐。
  再向惠下田因硕身后看过去,原本在等着观战的众人竟全都抬起头,看着天!
  莫非又有人与那些阴间棋手对弈了?
  久保松也吃力地抬起头,看到天空的那一瞬间他也惊讶得发不出一丝声音!
  天上并排出现了四张棋盘!
  名人,难道你想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试出四位天王的棋路吗!高部道平在心底默默想着。
  他重新低下头,看向正在棺木阵外喧哗的人群。
  所有人都看到了天上的棋盘,但他们若不知道其中原委,恐怕会枉费了本因坊秀哉以命博出的这四局棋谱吧。
  “你们是不是很惊讶,天上为什么有四张棋盘?”高部道平佯装得意地高喊道。
  人群迅速安静了下来。
  “看来你们的秀哉名人太过自不量力了,竟一次向四位天王同时挑战,看来这一战,名人是必败了。”
  人群果然再度骚动了起来。
  后藤俊介很快明白了蒙面使者的用意,他对着使者高声喊道:“什么四位天王?水晶棺木阵内究竟有什么秘密!”
  高部道平满意地看向后藤俊介,这句话问得正是时机。
  “水晶棺木阵内的高台上,共有四位蒙面棋手,是我家主人手下的四位天王。穷奇、混沌、饕餮、梼杌,这四人都有惊天动地的棋力。任何敢入棺木阵挑战的棋手,只要与其中任何一人对弈取胜便可得到与我家主人对弈的资格。本因坊秀哉名人不知天高地厚,竟与四位天王同时对弈,不妨请各位拭目以待,你们的名人是如何不堪一击吧!”
  使者的话喊完,人群却猛地静了下来。
  名人本来就年老体弱,如今竟还以一敌四,真能有胜算吗?
  濑越宪作却听得心惊,他已经猜到了秀哉的用意。
  “吴清源,桥本……”濑越宪作低声对身边的两位弟子说道,“仔细记住这四局棋的每一步,一丝一毫也不要记错!”
  吴清源和桥本宇太郎一惊,随后微微点了点头。
  “落子了!”有人高声喊道。
  果然,天上四张棋盘上,同时落下了一粒黑子。
  高部道平心头一紧。
  四张棋盘上的黑子同时落下,那也就意味着执黑子的绝不是秀哉——秀哉竟四局棋全都拿白棋!
  很快,人群中的众人也纷纷想到了这一点,很快在四处展开了一场场争论。然而,这些争论还没有扩张开,众人却全都惊呼起来,齐齐指向了天空中左侧第二个棋盘。
  濑越宪作这些棋手们顿时瞪大了眼珠子,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天空中的四局棋,其余三局的第一步都落在了右上角小目上,看起来中规中矩,有理有据。然而左侧第二个棋盘上那粒黑子,竟毫无顾忌地落到了期盘的正中央——天元!
  “初手天元!”人群中响起了田中不二男的惊呼声。濑越宪作等人慌忙看过去,发现田中不二男和高川格就在不远处,也正仰着头,震惊地看着天空。
  下出初手天元的,是混沌。
  秀哉看着这一步出乎意料的招法,竟感到有些慌张……
  若换做当世任何一名棋手,在自己面前弈出这样的一步棋,秀哉都必定会怒而反击,绝不犹豫。然而,这些对手是来自阴间的高手,即使先师秀荣在他们身上恐怕也难求一胜。这样不循常理的招法,其后必然隐藏着令人难以想象的力量。
  秀哉不敢怠慢,缓缓从四个棋盒中先后取出白子,落到棋盘之上。
  四个小目白军,静静地缩在棋盘一角,谨慎地望着外面一望无际的战场。
  看上去,其他三局都无甚特异之处,唯有与混沌的这局棋,孤傲的立在战场中央的黑军静静看着缩在一角的白军,黑将竟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战事一开,就遣奇兵降于战场中央,下一步的进攻会从哪个方向过来?
  白军谨慎地等待着,不敢轻易移动一步。
  突然,电光火石之间,一支轻骑从黑阵奔出,径直奔向白军阵地而来!
  竟然是一招奇袭!
  秀哉匆匆应对了另外三局棋,很快将精力全部集中到这一局天元怪局中来。
  黑军直奔白军斜下,那是一招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小目挂角。棋局一开,先占天元,又攻角地,黑军气势咄咄逼人,若不赶紧将这股气势打压下去,接下来白军的行动就很难办了。
  秀哉下定决心,指挥一支白军偏师也直奔黑军突袭轻骑而去——开战!
  白军来势汹汹,直扑黑军奇兵。黑军却不慌不忙,横起长枪挡住了白军的第一记重锤。白军使出了全力,这一次冲锋令黑将几乎难以招架。
  蒙面人,你也不过如此吗?你的援军在哪里?
  然而,白军冲到黑将面前,却发现黑军主将竟在笑!
  秀哉一惊,正狐疑间,竟意外发现本该抵在黑军身后的伏兵竟出现在了白阵另一侧——蒙面人竟不理会白军的反击,只是如饥饿的狼群一般四处偷袭!
  观战的田中不二男皱起了眉头。
  “不对,初手天元战法不可以如此运用!”他低声说道。
  “田中君,你发现了什么?”桥本宇太郎走到了田中身边,轻声问道。
  “初手天元战法,那是我们在关西的时候久保松先生曾教过的招法。”高川格答道,“久保松先生研究的结论是,初手落在天元,是轻看边角,直逼中腹的战术,目的是趁敌忙于在边角布阵之时在中腹取得压倒性的优势,从而构建起恢弘巨阵。”
  “但这局黑棋的下法,落子竟如此散乱,根本没有限制白棋的意思。”田中低声说道,“这样的招法根本无法压制白棋,早早进入中腹意义究竟何在?”
  “不对……”在他们的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低声叫道。
  众人一惊,回过头去——果然,是木谷实在说话!
  “黑棋的目的不是为了限制白棋在中腹建造巨阵。”木谷实接着说道,“天元一子看起来十分刺眼,但实际上那不是什么气势十足的招法——恰恰相反,那是一支伏兵!”
  众人大惊——伏兵?
  交手未几,秀哉陷入了沉思。
  角上双方的争夺陷入了僵局,两军各自纠缠在一起。白军一条巨龙在角地上下翻飞,闪躲腾挪,但他的身边始终纠缠着无数支黑色狼军,纠缠不休。
  很快,秀哉便发现了黑军的用意——黑军正把白军一步步赶向天元!
  天元黑将,静静地守在战阵中央,微笑着等待白龙奔驰过来,手中的利刃已经高高举起,只待随时斩下不远处那只巨龙的头颅!
  “引征!”久保松惊讶地将这句话喊了出来……
  没错,那粒天元的黑子,从一开始便不是为了造阵。天元,位于棋盘的正中央,四合环宇的中心。棋盘之上任何一个地方的战斗,随着战事的深入都必将向中腹扩展,而天元一点是黑白两军的必经要路!黑子早早占住了天元一点,便占据了四方引征之利,使得对方在角部争夺中始终畏首畏尾,难以施展。一旦对方不顾危险,拼命向中腹冲出,那时黑军只需将白军引向天元一点,守在那里的天元黑将将成为最恐怖的伏兵!
  妙!妙到极致!久保松不禁在心底赞叹道,我只想到突入中腹,却完全未曾想到过天元一点立于棋盘正中,是整个棋盘中最独一无二的一点,这究竟有着怎样的意义……
  “名人恐怕已中了敌人的圈套。”木谷实低声说道,“白棋伤痕累累,再难有所作为。”
  众人大惊,再看向棋盘之上,果然秀哉的白棋退出了这片争夺,再抢向另一个角地。黑军毫不犹豫,又一次尾随而至!
  天元一点得四方之利,无论在棋盘哪一个角上发起攻势,它都是一支最强的伏兵!
  “濑越先生,这样的招法,你过去可曾听闻过?”加藤信低声问道。
  濑越宪作摇了摇头:“自古以来,从未有过。”
  加藤信微微沉思了片刻:“在您看来,这样的招法当如何破解?”
  濑越宪作紧紧地皱起了眉头:“我想不出……”
  这四位天王,果然不是寻常的人物……
  秀哉微微摇了摇头,但此刻他的注意力已经不得不从这局天元怪局中转移开了——在他的最右侧,凶神恶煞一般的梼杌也与白军交战了!
  秀哉微微皱起了眉头。
  黑军不过孤军一支,扑向白阵能有多少作为?
  再看向与穷奇的对局,秀哉又是一惊!
  刚才只顾注意与混沌的对局,如今在穷奇这局棋上秀哉的招法竟已不知何时被穷奇完全算透,步步紧逼,几乎难以维持了!
  如今四局棋中,能称得上平稳的只有与饕餮的一局,双方还在边角上略作争夺,尚未进入火热的交战中。
  “名人局面不妙。”木谷实身边的铃木为次郎轻声说道,“这四个人都不是普通人,棋力深不可测。名人以一敌四,恐怕难有作为……”
  
  “田村保寿,若有一天你遇到了比你强大的多的敌人,你真的敢以死相搏吗?”秀荣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孩子,低声问道。
  对于已经走投无路的我而言,死有何惧?
  “若真有那时,不妨就用我的命去试试这个对手的棋吧。”田村保寿高声答道。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9 15:18

十九 本因坊秀哉


  
  “如果有一天,本因坊面临空前的浩劫,即将毁于一旦,你有没有以死相争的觉悟?”高部道平有些焦急地问道。
  田村保寿一脸茫然,对于这个仓促到来的问题,他不知所措。
  “恐怕时间不多了。”正守在门口,偷偷朝门外窥视的野泽竹朝低声说道,“他们已经冲进了田村师兄的房间,很可能已经发现了田村师兄被我们带走了。”
  高部道平更加焦躁不安了:“回答我的问题,田村保寿,若有一天本因坊有难,你会不会以死相争?”
  “为什么突然问我这样的问题?为什么突然把我带到这里藏起来?”田村保寿对自己如今的处境一无所知,但是他能感觉到眼前这两个师弟如今对自己这样无礼的举动背后,必定隐藏着什么惊天的消息。
  “没有时间跟你解释这么多,我们只想听你的回答!”高部道平似乎已经失去了理智。
  然而,正要多说些什么的高部道平突然被野泽竹朝从身后猛地捂住了嘴!三人在这个隐蔽的小隔间里保持着诡异的安静,不久便从门外传来了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
  “不要让田村保寿跑了,雁金准一就任本因坊一事不可以有任何差池!”门外的一个人小声说道。
  田村保寿一惊!
  不久,人声渐渐远去,野泽竹朝缓缓松开了捂住高部道平的手。
  田村保寿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两个人。
  “难道……师父已经……”田村保寿颤抖着说道。
  他身前的两人微微点了点头。
  “据说当时只有雁金准一和师母在师父身边。”野泽竹朝低声说道,“师父遗命,由雁金准一继任本因坊。”
  田村保寿如遭晴空霹雳一般,动弹不得。
  “但是我们认为,师父的遗命是错的。”高部道平说道,“自古以来,棋家家主都是棋力最强者居之。雁金准一来到本因坊不过数年,棋力也尚难以与田村师兄抗衡,若他真的继任家主,恐怕难以服众。”
  “说句老实话,田村师兄,我并不对你有多大的好感。”野泽竹朝毫不客气地说道,“同样的,我对雁金准一也没什么好感。你们两个谁做本因坊家主原本与我毫不相干,但棋力强者居上手,这是棋界天经地义的规矩。为了这个规矩,我和高部道平决定助你夺取本因坊之位。只不过……”
  “若你不是一个能以生命来捍卫本因坊之人,我们就宁可追随雁金准一。”高部道平接着说道,“田村保寿,若有一天本因坊遭遇大难,你会以命相博吗?”
  二人静静地等待着田村保寿的回答。
  以命相博?
  你们不过说出了四个字,可我也需要用一生去践行它。你们可以轻松地说出来,但我可以轻易地应允下来吗?
  田村保寿静静沉思着。
  “本因坊对于你们来说,是一个怎样的存在?”田村保寿突然反问道。
  二人微微愣住了。
  静默了片刻,田村保寿突然笑了:“对你们来说,本因坊是一个什么意义也没有,却值得你们要求人用生命去捍卫的地方,是吗?”
  门外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似乎是另一拨正在寻找田村保寿的人。
  人声过后,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再度陷入了沉寂。
  “田村保寿,我反问你一句。”野泽竹朝低声说道,“对你来说,棋道是什么?”
  田村保寿也猛地一惊。
  他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
  野泽竹朝微微笑了笑:“对你来说,棋道是一个说不清楚,却值得让你为之耗费一生的东西,是吗?”
  田村保寿沉默了片刻,终于又笑了。
  野泽竹朝也微微笑了。
  “所谓棋道,所谓本因坊,不过都是一个道具而已。”野泽竹朝低声说道,“人活着,总要有什么东西让我们愿意为之去死,否则我们这一辈子只是吃睡老死,岂不是与禽兽无异?我们为了维护我们一直恪守的棋界规则,愿意冒着违抗师命的罪名为你争夺本因坊。但若在你心底,本因坊并不值得你为之死,我们又如何能够让你站在本因坊的最高点上?”
  田村保寿缓缓点了点头。
  “我愿为本因坊耗尽余生。”田村保寿低声说道,“我以我的生命承诺,若有一日本因坊有难,我愿以我的生命为他挡下那场浩劫。”
  “田村保寿,记住你今日的誓言!”高部道平低声说道,“我将一直看着你,直到你真正完成你的承诺。”
  田村保寿微微地点了点头。
  野泽竹朝猛地站起身,将身前的暗门拉开。
  “先师本因坊秀荣仙逝,请田村保寿继任本因坊家主之位!”他高声大喊着,走出了这个暗间。高部道平跟在他的身后,似乎朝什么地方打着暗号,随后他们早已安排好的师兄弟们和野泽竹朝一起高声喊着,从各自的房间里走了出来,形成了一股令人无法忽视的力量。
  田村保寿静静地坐在暗间中,脸上的笑容缓缓僵硬下来。
  若有一日棋界与本因坊二者只能救其一,我又当如何呢?田村保寿在心底默默想着。
  天元一局,师父已落下风。前田陈尔在心底暗暗说道,但师父竟能在那么短的时间之内就看破对方的意图,实在令人惊叹。
  若换了自己去,棋行不到中盘,必定难以察觉对方的奇思。
  “已经开战了……”不远处正在研究另一局棋的弟子们之间爆发出了阵阵议论声,“真是一个好战的棋手啊。”
  前田陈尔心惊,但什么也没说。
  “师兄,你觉得师父的形势如何?”一个本因坊弟子谨慎地附到前田陈尔耳边问道。
  前田陈尔紧紧皱着眉头:“师父自有打算,必定能全胜而归。”
  然而这句话,连他自己说服不了。
  “除开天元一局名人已经远远落后,其他三局都还未开始发力。”加藤信低声分析道,“但第四局似乎就要展开争夺了……”
  “那恐怕是一个极度好战的棋手。”小野田千代太郎也说道,“布局刚刚结束,他就押上了全部资产与对手一决胜负,气势实在惊人。这一战过后,恐怕这局棋就要分出高下了……”
  “不对,那个棋手并不是好战。”加藤信低声道,“他好像是与对手有着深重的仇恨似的。那样的招法,不像是要与对手决战,反而像是急切地想要将对手置于死地,完全不顾后果……”
  你到底想干什么?秀哉抬起头,看了看梼杌。
  梼杌只是静静地盯着棋盘,然而眉宇间的杀气却无法抑制地奔泻而出!
  棋局之上,秀哉的白军本阵突然遭遇了黑军轻骑的骚扰。不过是一支轻敌冒进的黑军而已,有何可畏?
  秀哉大旗一展——白军坚壁以待,只要黑军敢强攻,就要他全军覆没!
  眼见白军加强了战备,黑军却毫不退缩,竟以一支孤军冒死冲进了白军层层阵势当中!
  不过是一支弱兵而已!
  白军毫不客气,立刻从两侧架住入侵的黑军,左右布军,不战不逃却又如影随形,使得黑军进退不得,被死死困在阵内。
  不愧是当世名人,白军次序得当,进退有据,看似张狂,其实严谨,这一次关门捉敌的调度清清楚楚,俨然如棋盘上的兵法大家。
  然而,秀哉名人,你太小看怀着仇恨下棋的人了!
  黑军眼见被困在白阵之内,战意竟丝毫不降,反而更加狂躁起来!全军明明已气力不足,却不知何故,竟甩着已经麻木的双臂,如疯了一般朝着白军坚壁冲杀过去!
  秀哉大惊——已死之敌,为何还要如此蛮横无理?
  白军一时阵脚慌乱,对于这些死士的冲杀似乎完全没有做好准备,一时间原本牢不可破的白军疆界竟被冲出了一条条浅浅的缝隙!
  稳住阵脚!秀哉强令一下,白军原本慌张无措的众将猛然醒悟,急忙止住惊马,拦住乱军——垂死之敌,何足惧哉?
  眼见白军迅速收住阵脚,梼杌不禁又在心底惊叹一番。这么快就能止住颓势,必定只有身经百战之人才能有如此气度!
  只可惜,名人,我的攻击还没有结束!
  白军重整阵势,只待尽杀黑军。黑军不顾后果,猛地向白将身上扑杀过来。白将看准时机,将一杆长刀使尽全力横扫过去。电光火石之间,黑军先锋大将竟被斩作两段!
  胜了!
  白军大将正要大喝一声,却只觉手中一阵剧烈的疼痛!他急忙看过去,却发现已被斩杀的黑将竟使出最后一丝气力,用嘴咬住了自己持刀的手!后面黑将已经杀到,白军大将却动弹不得,转眼间竟也被斩作两截!
  如此战法,简直与猛兽无异!
  秀哉只觉微微胆颤,眼看着原本已经被杀于阵内的黑军左突右冲,遇敌即战,逢断便砍,血色中竟已将原本秩序井然的白阵冲杀得七零八落!
  而那些在阵内横冲直撞的黑军,自始至终都是没有眼位,绝无活路的死军!
  这样的挣扎有什么意义吗?
  时机到了。梼杌微微在心底暗笑道。
  白阵内的黑军和敌人死死纠缠在一起,突然听到白阵外传来了熟悉的战鼓声。早已经气力散尽的黑军强撑着身子,在一片血光中露出了令人恐惧的微笑!
  那是白阵外突然出现的黑军!
  一直在阵内追杀垂死黑军的白将突然听到了城外的号角声,心中大惊。远处已扬起片片沙土,而如今白阵已被冲击得阵脚大乱,毫无章法,破绽百出了……
  这样的白阵,恐怕难以抵御黑军的攻击了!
  秀哉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梼杌从一开始就已经打定了这样的主意,用一支必死的黑军冲进白阵,将白阵的防御彻底破坏,然后便从外围瞄着白阵的弱点奔袭而来!
  妙极!凶极!却也惨烈至极!
  白军面对黑军的强力冲击,终于抵挡不住,层层败退下来,原本在白阵内必死无疑的黑军竟纷纷与援军里应外合,反将被逐个分断开的白军一一杀尽,转死为生!
  “这局棋,名人恐怕也要败了。”濑越宪作感觉到自己的手心冒出了冷汗……
  这个对手简直如同失去了理智的野兽一般,他的气势令人望而生畏啊。
  师父难道已经抵挡不住了吗?前田陈尔在心底不安地想道。
  “这一局师父已经很久没有落子了……”前面不远处另一个棋局前有人低声议论道。
  前田陈尔一惊,急忙走过去。
  那是第三局棋,秀哉的白子从一开局就被对方压制在低位,眼看黑军已经隐隐要筑起了惊天巨阵了!
  “师父为什么不攻进去?”有弟子不解地问道,“黑棋的防线明明破绽百出,全是漏洞,如果全力进攻必定可以突入其中啊!”
  “不对!”前田陈尔低声说道,“打不进去!”
  众人一惊!
  黑军在白军阵前远远布下阵势,看起来似乎互相难以解救,但若真有敌军强攻,一粒粒孤子又能立刻活动起来,互相接应,将敌军截杀于半途!
  看似散落于棋盘的黑军,其实是以一种精妙的阵法布置着,每一粒棋子的位置都恰好在急所上,一味蛮攻只会反将自己置于死地!
  师父现在是找不出合适的攻击线路,所以才会一直苦思,迟迟不落子——他早已经看出了敌阵的玄妙,却找不到任何破解之法!
  秀哉紧紧皱着眉头,他能感觉到自己额头渗下来的汗珠。
  这个慈眉善目的老者,行棋竟然如此精妙!每一场争夺若单从局部来看秀哉从未处于下风,但看上去似乎处处得利的背后,却是对手不知不觉间已将中腹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而秀哉全局已远远落后!
  这个人完全凭借着天赋异才的大局观将自己压制住了——仅仅凭借对全局卓越的掌控力,就将当今棋界的不败名人逼入绝境……
  秀哉看着棋局,他考虑了无数条路线,却始终找不出一条最合适的进攻通道。天元之局落入陷阱,攻杀之局又惨败告终,秀哉的心已经再难平静下来了。
  他猛地取出棋子,重重地拍在棋盘之上——一支孤军强行突入黑阵!
  落子声传过,饕餮却微微笑了……
  太着急了!久保松在心底暗暗叫道。
  黑军军势层层叠叠,孤军深入无异于自取灭亡。对方是绝顶高手,面对这样蛮横无理的攻势,岂能手软?
  果然,黑军立刻从四面八方冲杀过来,朝着白军孤军如暴风骤雨般攻击不止!
  白军大将怒目圆睁,将大刀猛地挥舞着,四处乱砍乱杀。然而敌军前赴后继,迟迟看不到尽头,白军大将很快便难以招架,无奈援军无法进入,身后又无退路,死战却又迟迟难以脱身,竟全军覆没于黑阵之内!
  看着棋盘上蔓延了整个中腹的黑军死尸,前田陈尔缓缓抬起了头,看向天空中的四局棋。
  那是师父正在奋战的战场,看似咫尺之隔却又遥不可及。
  天元一局白军的争夺处处失利,攻杀之局白军也已溃败,巨阵攻坚战又是尸横遍野,如今三局棋都已无胜望。唯有第一局,黑白两军似乎都还在胶着中,高下难断。
  “胜败恐怕要在这里决出了。”铃木为次郎低声说道。
  秀哉静静地看向与穷奇的这局棋——此刻黑白两军在四个角上的激战都刚好结束,全局上方不相上下,棋局的胜负之战还远远没有到来。
  “似乎其他三局棋都已经分出胜负了啊……”穷奇突然笑着说道。
  秀哉一惊——穷奇的语气中没有丝毫紧张,似乎早已成竹在胸!
  穷奇笑着看向秀哉的眼睛:“名人,不如我们也抓紧时间决出胜负吧?”
  难道穷奇已经有了分出胜负的绝招?
  秀哉掩饰着自己的心惊,仍强作镇静地落下一子,等待着穷奇的回应。
  “最早分出高下的,是名人与混沌一局吧。”穷奇看着棋盘,微微笑着,“名人知道你为什么会败给混沌吗?”
  秀哉皱着眉头,低首不语。
  “当世棋手,行棋布子只看得到眼前三寸,却不知棋盘如天下,牵一发可动全身!”穷奇说着,重重地朝棋盘上拍下一子,“要想解决眼前的战斗,不一定要在眼前将对手击溃。眼光放得长远,才能一击制胜!”
  秀哉看过去,穷奇这一子竟凌空落到了中腹,看起来似乎遥遥地脱离了四方战场,细看过去却发现这一子正落在四方战火的交界之处,若白军再不收住战势就将被黑军引入中腹,由穷奇刚刚布下的一支伏军最终斩下白将首级!
  远远布军,将四方战事集于一点,一击而足以制胜,这正是混沌取胜之道!
  秀哉大惊失色,急忙传令正与黑兵纠缠的各路白军止住行进之势,速速安营扎寨,不可再纠缠胜负。
  白军全军得令,齐齐停下脚步,一时间硝烟尽散,黑白各阵不动如山。
  穷奇却仍然毫不在意:“你知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输给梼杌?”
  穷奇平静而诡异的语气令秀哉感到了深深的恐惧,他猛地抬起头来。
  穷奇落下一粒黑子,嘴上仍挂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当世棋手,畏战畏死,竟无一人敢凭必死之气与敌相搏。棋盘之上,有生必有死,不畏死者方能得生。即使是已死的棋子,不也是强悍的战士吗?战事之中,就是要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
  秀哉看向穷奇所落的棋子,不禁浑身一颤——他竟活跃起了在定式攻防中被弃掉的黑子,朝着白军防线猛扑过来!秀哉急忙迎敌,但黑军的袭击太过突然,白军来不及做丝毫准备,阵势立刻被冲得七零八落!
  眼看外围黑军又要气势汹汹扑杀过来,秀哉赶紧将全军撤回,故意放黑军一条生路,只求将自己大阵保住。
  以必死之子搏命冲杀,然后以精兵从外围攻入,混战之中将敌军击得粉碎,这正是梼杌取胜之法!
  秀哉慌忙将白军救出,虽然各军损失惨重,但由于秀哉及时退兵,局面上所差也并不多,看上去白军尚可一战。
  “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输给饕餮吗?”穷奇又笑道,他英武的脸上射出了阵阵寒光。
  秀哉早已惊恐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贪图小利,只顾眼前,却不理会天下大势。攻敌之后不亦乐乎,中腹泱泱大阵却毫不在意,简直本末倒置!”穷奇的眼神变得锐利异常,“要知道,棋盘上的胜负,说到底不过是比谁围得地更多啊。”
  说着,穷奇重重拍下一子!
  秀哉看过去,不禁魂飞魄散。
  方才白军只顾奋力撤军,却没发现黑军已经悄悄将白军再进军的路线挡住!此刻随着穷奇黑子一落,中腹恢弘巨阵正式成型,防线也再无漏洞,白军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丝胜算……
  放弃边角小利,强围中腹巨空,这正是饕餮的独特战术!
  难道这个穷奇竟是一个精通所有战法的绝世怪才?
  “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输给我吗?”穷奇突然眯起眼,笑着问道。
  秀哉还沉浸在深深地惊恐中,不知该如何回答。
  “因为你还太弱了……”穷奇笑道,“你没有资格向座主挑战。”
  “你没有资格质疑我的命令。”秀哉冷冷地说道。
  高部道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这句话,眼前这个昔日被他亲手送上了本因坊宝座的师兄,如今竟已变得如此跋扈!
  “可是,野泽君棋才难得,是我本因坊的一员大将啊!”高部道平哀求道,“仅仅因为他说了您的坏话,就要将他逐出本因坊吗?”
  “这是我的本因坊,不尊重我的人就不配再做本因坊弟子。”秀哉缓缓地说着,似乎这件事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例行公事一般!
  怎么会这样?这个人真的是当年暗间里信誓旦旦要为本因坊奉献余生的那个瘦弱的男人吗?
  “那井上孝平师兄何罪之有?为什么连井上师兄也要被驱逐?”高部道平又问道。
  “井上孝平?”秀哉微微眯起了眼睛,“他似乎是站在野泽竹朝那一边的人吧,这样的人若留在本因坊必定是一个隐患啊。”
  “仅凭一己之言,就要断定一个人的是非吗?”高部道平有些狂躁地说道。
  “放肆!”秀哉怒喝道,“我才是这本因坊的主人,只有我能定夺本因坊内的所有人是走是留!”
  “田村保寿!”高部道平歇斯底里地喊道,“你不要忘了,当年若不是野泽竹朝,你早已经被雁金准一赶走,当今棋界早已没有你一席之地了!”
  “没错!”秀哉也毫不示弱地厉声吼道,“是你们选了我来做本因坊,你们没有资格对此后悔!”
  高部道平一时语塞,他看着眼前盛怒的本因坊秀哉,迟迟想不起昔日那个在先师秀荣治下沉默寡言的田村保寿究竟是否就是这幅模样……
  他已经变了……
  “你说得很对。”高部道平突然笑了,“是我们选了你来做本因坊。即使现在我后悔了,即使现在我宁可是雁金准一坐在这个位置上,对于当前的困局来说也已经毫无意义了。”
  你终于要屈服了吗,高部道平?秀哉在心底暗暗笑了。
  然而,高部道平却突然直起了身子,如在神圣的庙宇中参拜诸佛的高僧一般。
  “田村保寿,若有一日本因坊遭逢大难,你会以你的性命维护本因坊吗?”高部道平高声喊道。
  秀哉微微一愣,随后却马上想起了那个答案:“必以死相卫!”
  高部道平笑着:“田村保寿,请你记住你的承诺。”
  说完,高部道平转过身,向门外走去。
  “高部道平,你去哪里?”秀哉喊道。
  “离开本因坊。”
  “什么?”秀哉大惊,“你为什么要走?”
  “野泽竹朝和井上孝平又为什么要走?他们都是本因坊多年培养的高手,就这样将他们逐出,岂不是自毁双臂?”
  “若他们对我不能心服口服,将来必定是本因坊的威胁!”秀哉答道,“我为防患于未然,不得不将他们逐走。我这都是为了保全本因坊啊!”
  “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得不走了。”高部道平说道,“你已经变成了如此独断专行的人,迟早有一日我与你会倒戈相向。为了维护本因坊,我不得不离开。”
  看着高部道平的背影,秀哉不知该说些什么。
  “秀哉,我会一直看着你如何履行你的承诺的。”离开这个房间之前,高部道平转身对秀哉说道。
  “秀哉,你履行承诺的时候到了。”高部道平缓缓低下头,不再去看天上的棋局。
  从头到尾秀哉都没有胜算。若单独与其中一人对弈,秀哉也许都有机会。以一敌四,太勉强了。秀哉能撑到这个时候已经是一个奇迹,换作是高部道平自己,恐怕每局棋都会在一百手之内就溃败下来。
  “名人,一路走好。”高部道平在心底缓缓说道。
  “名人,你全都输了。”穷奇笑着说道。
  眼前的这个瘦弱的老头呆滞地看着四局棋,迟迟没有反应。
  “负者偿命。”穷奇接着说道,“名人,你没有什么遗言要说吗?”
  秀哉缓缓回过神来,听完穷奇这句话,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恐惧。
  竟看不到一丝恐惧?穷奇在心底暗暗吃惊……
  “穷奇,你回答我一个问题。”秀哉的声音干涩而苍老,真的如同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者一般,“人死后,都会去阴间吗?”
  穷奇一惊,他的眼中冒出了一丝警觉地目光。
  “这样的事情,也许你还是亲自去看看才能知道吧。”穷奇缓缓地说着,但他小心翼翼的语气却令秀哉感到有些诧异。
  但人之将死,听出些差异来又有什么大不了呢?
  “小岸壮二他在阴间是吗?”秀哉缓缓问道。
  “不错,阴间确实有一个叫小岸壮二的棋手。”穷奇低声答道。
  秀哉竟露出了笑容!
  “烦你转告高部道平一句话。”秀哉轻声说道,“我秀哉已经完成了我的承诺,此生无憾。”
  秀哉话音刚落,他的身下缓缓升起了淡淡的雾气,向他全身袭来。
  死而无憾?
  穷奇感到了强烈的惊慌,他的脸上满是恐惧。
  “怎么会!”穷奇失措地叫道,“你怎么可以死而无憾!你为救棋界而来,事未成而身死,你应当不服,应当不满!你怎么可以死而无憾!”
  然而,穷奇歇斯底里地叫喊声没能让秀哉的心再泛起一丝波澜。
  人之将死,再也没有时间去为世间的事情困惑了。穷奇为什么突然狂躁起来,这些与我何干?
  秀哉淡淡地笑着,缓缓闭上了双眼。
  “本因坊秀哉!”穷奇凶狠地朝着他喊道,“你这没有志气的懦夫!”
  然而在他的眼前,雾气迅速凝聚,然后迅速散开,原来秀哉所坐的位置上只剩下了一片虚空。
  “师父全败了……”前田陈尔无力地靠在墙上,迟迟无法恢复神志。
  身前的本因坊弟子齐齐朝向他,纷纷伏倒在地,其情其景竟诡异得令人毛骨悚然!
  “请前田陈尔就任本因坊家主!”弟子们高声喊着。
  前田陈尔感到了巨大的恐惧,他推开了身边的门,猛地跑了出去。弟子们的喊声在走廊间回荡,犹如梦魇一般。
  久保松胜喜代缓缓低下头,不再去看天上的对局。不知不觉一日就这样过去了,而今日的对局还没进行。
  他看着惠下田因硕一步步走上高台,却只觉得眼前的一切越来越朦胧,越来越迷离。
  突然,他感到自己的身子猛地一沉,紧接着便只能听到远远地传来人们的惊呼声,却什么也看不见了。
  “久保松先生晕倒了!”远处的人喊道。
  听完这一句,久保松似乎隐隐地还听到了有人在欢呼,随后便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本因坊秀哉名人,四战四败!”高部道平高声叫道,“战败者偿命,从此世间再无不败名人!”
  人群中爆发出剧烈的喧哗声,惊天动地,似乎连大地也为之颤抖了起来。
  濑越宪作看着天空中正缓缓消失的棋盘,感到了一阵绝望。
  “棋界最黑暗的日子就要到来了……”濑越宪作低声说道,但他的声音很快被沸腾的人声淹没了。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20 10:12

第三章 殉道


  

一 高部道平的密谋


  
  一个小童蹲在地上,缓缓在纸上花了一笔——那是一步棋,小童的白子落在了纸上纵横交错的黑白军阵之间。
  一道精妙异常的死活题,随着小童这一粒白子的落下,顿时云消雾散,露出了被隐藏在满盘棋子之间的那条活路。
  “正解就在这里。”小童微笑着,将手中这张纸递给了身边一位正坐在地上的老者。
  老者瞪着大眼睛看着,赶忙伸出手来接住。随着他的手伸出,紧紧锁住他双手的铁链发出了一阵哗啦声。
  这个老者蓬头垢面,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还散发着阵阵恶臭,与他身前这个干净整洁的小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然而,这个老者疯疯癫癫,看上去一举一动都像是个还未懂事的孩子。反而是他身边的小童,眉宇之间却似乎已经饱经风霜,见惯沧桑一般。
  老人接过题目,仔细的思索着小童给出的答案,突然感到豁然开朗,竟尖啸着欢呼起来!
  “好玩!好玩!”老人兴奋地晃动着身子,拍着双手,肆无忌惮地笑着。
  锁着他双手与双脚的铁链翻滚着,发出巨大的嘈杂声,如同战场上的喊杀声似的。
  小童看着这个癫狂的老人,微微笑了一会,很快却又僵住了笑脸。眼前的这个老者似乎令他想到了什么,从而陷入了沉思一般。
  这个老人的欣喜竟可以来得如此轻易,他甚至无法理解外面的世界正在发生着怎样的事情……
  “有时候对世事一无所知的人真是幸福得让人嫉妒啊。”不远处,一个蒙面人缓缓地走了过来,他似乎故意提高了声音来将陷入沉思的小童拉回现实之中。
  小童一惊,笑容渐渐收住了。
  “使者?”小童低声问道。
  蒙面人缓缓摘下了斗笠,露出了他的面容——高部道平。
  被锁住的老人看到高部道平,高兴地拍着手,缓缓地向他移动过去。但是他之前进了少许距离,就因为铁链被拉到了尽头而无法再移动分毫。
  “不知道左侍童大人在此,高部道平失礼了。”高部道平说着,缓缓鞠了一躬。
  “你不是在东京吗?”小童缓缓站起身,“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高部道平笑了笑:“是座主叫我回来的,因为东京棋界名人本因坊秀哉不久前挑战水晶棺木阵失败,所以短时间之内恐怕都不会有人上阵挑战了,也许座主打算做什么新的部署。”
  小童微微皱起了眉头,这个细微的举动却让高部道平微微有些紧张。
  “召你回岛根这样的事情,座主竟没有告诉我,而是直接找到了你?”小童幽幽地问道。
  “右侍童大人也不必如此惊讶,去东京之前座主就已经密令我在情况有变之时可以不通知任何人,直接回到岛根向他报告。我只不过是在服从座主的命令。”
  “高部道平,你撒谎了……”小童看着高部道平,轻声说道。
  高部道平心惊,但脸上仍不露半分神色:“不知右侍童大人想说什么?”
  “座主没有给你发过这样的命令……”
  “右侍童大人如果不信,可以去问座主……”
  “你知道我不敢去。”小童微微笑着说,“你很精明,你知道在这里谁也不敢轻易向座主发问,你就是认准了这一点才四处钻空。你私下里正密谋着什么事情吧……”
  高部道平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但古旧而宽大的长袍帮助他掩饰了这一点。
  “右侍童大人为什么会这样想我呢?”高部道平挤出一丝笑容,“我不过是一个使者而已。”
  “高部道平,你老实告诉我,十三名棋手上山之时,将寄存你尸体的水晶棺木故意露给棋手看的命令真的是座主亲自对你说的吗?”小童稚嫩的脸上,此刻竟有着一股阴森森的杀气!
  “右侍童大人觉得呢?”高部道平笑道。
  “我看来,座主似乎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小童说道,“你不仅在欺骗我们,你也欺骗了座主……”
  高部道平强装着笑了几声:“右侍童大人多虑了,那件事确实如大人所料,并不是座主的命令,而是我一时的疏忽。希望右侍童大人不要向座主举报这件事,高部道平感激不尽。”
  “一时疏忽?”小童轻声笑道,“难道不是为了救那些棋手的性命,故意把他们吓回去?”
  高部道平突然感到如遭晴天霹雳一般,双腿一软,竟猛地跪了下去!
  这样的举动,连小童也暗暗吃了一惊。
  这并不是高部道平意识中的举动,完全是人受到巨大刺激而产生的无意的动作而已。等到高部道平自己反应过来,他也瞬间吓得脸色惨白——这么一来,岂不等同于承认自己心虚?
  小童还在慌张间,暂时没能回过神来。趁这段时间,高部道平在心底飞速思考着……
  “右侍童大人饶命!”高部道平借着跪地之势,顺势扑倒在地上,将一个摔倒变成了一个拜伏,“高部道平不过是一时不慎才犯下这样严重的错误,竟未将自己的棺木藏好,意外被棋手发现。我自知这件事一旦传到座主耳中,必定会让座主如右侍童大人这样误会,迫不得已才撒下弥天大谎。求右侍童大人不要将这件事说出去,高部道平愿为牛马,报答右侍童大人救命之恩!”
  高部道平惶恐的情绪毫不掺假,这信誓旦旦的语气使得小童也惊心不已。
  高部道平,我把你想得太高明了吗?
  “这件事我不会说出去的。”小童缓缓朝外面走去,“不过你若再有下次,恐怕我也难以帮你隐瞒了。高部道平,你要小心点……”
  说完,小童已化作一阵雾霭散去。
  高部道平长舒一口气,缓缓站起身子。他的身前,疯癫的井上孝平被铁链牢牢锁着,脸上却挂着顽皮的笑容看着高部道平,就像一个幸灾乐祸的孩子。
  高部道平看着井上孝平有些滑稽的笑脸,缓缓地平复着自己的心情。
  过了片刻,高部道平朝着井上孝平走过去。他取过井上孝平手中的纸,细细看着。
  “右侍童给你出的诘棋?”高部道平问道。
  井上孝平笑着点了点头。
  高部道平看着看着,不禁皱起了双眉。
  “精妙异常。”高部道平低声说道,“但我还是无法判断这个人的棋路……”
  这两个小童正是座主隐藏在身边的王牌,也许是为了防止四位天王遭到策反而设下的伏兵。他们的棋路,即使四位天王也不完全了解,这才是座主身边最可怕的对手。
  “东京的水晶棺木阵上有了第一位挑战者。”高部道平低声说道,“是本因坊秀哉名人。”
  井上孝平突然安静了下来,静静地等待着高部道平的下一句话。
  高部道平微微苦笑了一下:“名人输了。”
  井上孝平一愣,随后默默低下了头,缓缓地朝着墙角爬去。高部道平听得到,从井上孝平的嘴里发出了浅浅的呜咽声。
  高部道平也微微叹了一口气:“即使是他把你赶出了本因坊,你从心底也仍然会为他的死而流泪,是吗?”
  井上孝平似乎点了点头,但他背对着高部道平,使得高部道平看不清他的脸,只感到他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似的躲在墙角里一个人难过着。
  “但本因坊秀哉名人殒命的时候,似乎说过他死而无憾。”高部道平低声说道,“这正如我原先所计划的一样。多亏了上山寻死的松本佑二,让我发现了这里原来还有这样的秘密。我成功地让秀哉名人不带一丝牵挂地死去了,这样一来,即使秀哉名人已死也决不能为座主所用。不过,接下来的计划也仍然很困难,恐怕我要更加努力才行。我已经把最新的计划用密信的方式放到了和那个陆军大佐约定的地方,相信他必定能够找到那封信,然后照着信上的内容去做……”
  高部道平正说着,一直躲在角落里难过的井上孝平却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声很快越来越大,最后竟似乎完全感觉不到井上孝平原先悲伤的情绪了。
  高部道平不解,微微探过头去,却发现原来井上孝平似乎突然对地上一块翘起的石粒产生了兴趣,用手不断地把玩着。他的笑声,似乎就是对这石粒产生了深深的兴趣,从而发自内心地开心的笑。
  井上孝平只管笑着,却丝毫不理会此刻高部道平的迷茫。
  高部道平低声叹了口气,将手中的那张诘棋纸放下。他看着傻傻发笑的井上孝平,缓缓摇了摇头。
  “井上兄,我可真羡慕你啊……”他轻声叹道。

  深夜,东京街头。
  一个穿着风衣的人走在街上,夜色中只能看到模糊的人影,却看不清面目。他的脚步稍稍有些仓促,却精密地控制着每一步的幅度,使得这快速的脚步并不显得狼狈,而像是一个普通的夜归人。
  这个寂静的夜里,他的脚步声几乎是唯一的声响。节奏稳定而有力的步子听上去就像是单调的鼓点,让这个夜晚更加寂寥了,仅此而已。
  走着走着,穿风衣的人却微微警觉起来。他稍稍放缓了脚步,努力听着正回荡在四周的脚步声。
  在他放慢脚步的那一瞬间,他听到了身后传来了另一个脚步声,使得他迈出的这一步发出的声响像是回声一般。
  果然,身后有人在跟踪自己!
  然而,令穿风衣的人没有想到的是,不过几步之间,他身后的人便迅速适应了自己新的步点节奏,每一声都和自己的步点完美地重合,使得他几乎听不出破绽来!
  一个顶尖的跟踪者!
  他猛地回过头,朝身后看去。
  夜色朦胧,难以马上看清一切,但他能感觉到刚才有一个人影猛地蹿过,靠着墙边躲了起来。
  “谁在跟踪我?”穿风衣的男人低声问道。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着,却没有任何回应。
  “我是帝国陆军大佐。”穿风衣的人谨慎地威胁道,“如果被我抓到你,没有人能救得了你!”
  “陆军大佐,后藤俊介先生?”街道深处,一个略显轻佻的声音说道。
  这个人似乎并不害怕……后藤俊介微微皱起了眉头:“你是谁,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街道远处的一条巷子里,一个人影缓缓地走了出来。
  “我在水晶棺木阵外见过你用精准的枪法震慑乱民的英姿,不过我对这件事没有任何兴趣。”那个人缓缓说道,“我很好奇,帝国陆军大佐竟然三更半夜在街上行走,甚至没有穿上军装,这是什么缘故?”
  后藤俊介微微产生了些敌意,他缓缓摸住了藏在自己身后的佩枪。
  “你是什么人?”后藤俊介低声问道,“如果你不说,我就判断为你是敌人了。”
  正朝后藤俊介走过来的人影轻轻停下脚步,似乎对于后藤俊介的枪法十分忌惮。
  “你不认识我,因为对于你来说我只是一个小人物。”对方微微笑着说道,“但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叫酒井义郞,是一名侦探。”
  “侦探……”后藤俊介不敢有丝毫松懈,他的手仍静静地握着枪托,“即使是侦探,公然跟踪帝国陆军军官也是等同于自杀的行为。”
  “我想你舍不得杀我。”酒井义郞笑着说道。
  “为什么?”后藤俊介暗暗心惊。
  “因为我手上有你今天来这里想找的东西。”酒井义郞笑着,从怀中取出了一封信,“你没有找到这封信,是因为我比你早一步拿到了它。”
  “你不怕我杀了你,然后拿回这封信?”后藤俊介冷冷地问道。
  “我看过了这封信,我相信如果你就是来取这封信的人,你应当不是一个会随便杀人的军官。”酒井义郞笑着,然而他的手心正在冒汗——对于自己的判断,他不敢说有十足的把握。
  后藤俊介静静思索了片刻,终于缓缓松开了枪托,慢慢地想着酒井义郞走过去。
  酒井义郞松了一口气,也朝着后藤俊介走去。
  “你看懂了这封信?”后藤俊介一边走着,一边低声问道。
  “很简单的密码,对于干我这行的人来说没有难度。”酒井义郞笑着,“我原本想一直跟着你,看看你下一步会不会尝试去联络写这封信的人,想不到竟然被你发现了我的行踪。不愧是陆军大佐……”
  酒井义郞说到这里的时候,两人已经站在了对方对面。后藤俊介看到距离适当,没等酒井义郞把话说完便突然伸出一只手,用力锁住了酒井义郞拿信手的手腕,同时身子迅速向他靠过来,将全身的力气集中在腰侧,猛地向酒井义郞顶去!
  酒井义郞对于这突如其来的进攻毫无防备,转眼间已被后藤俊介猛地甩了起来,重重地砸在了地上。酒井义郞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叫,后藤俊介已经猛地捂住了倒在地上的酒井义郞的嘴,同时将他的双手锁在身后,一腿压在酒井义郞的后背。整个动作如闪电般眨眼间便已完成,酒井义郞却已经动弹不得!
  等酒井义郞清醒过来,只感到一阵恐惧——这个对手恐怕不是凡人能应付得了的吧!
  后藤俊介空出一只手,缓缓捡起掉落在不远处的那封信。信上的字迹没有错,这就是他要找的那封信。后藤俊介又看向被自己制服的酒井义郞。
  “我知道你对这封信的事情非常好奇,但是这封信的内容不可以被透露出去。”后藤俊介低声说道,“写这封信的人是一个也许能够救得了这个世界的人,你的任何一点不经意的举动都可能导致他的行动功亏一篑,到时候你一个人即使死千万次也不足以抵罪。”
  酒井义郞只觉心惊肉跳,但他的嘴被紧紧捂住,无法发出一丝声音。
  后藤俊介一只手打开了信封,细致地看着心上所写的内容。过了片刻,后藤俊介的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他缓缓放开了酒井义郞的嘴。
  “这封信的内容,你都看明白了?”后藤俊介低声问道。
  酒井义郞却轻声笑了起来:“喂,大佐,你从一开始就打算如果信上的内容太过机密就杀掉我的吧……”
  “不错。”后藤俊介淡淡地说道,“如果信上写的内容真的必须保密,我一定会杀了你。但是现在看来,你敢跟踪我不是没有道理的——这次这封信的内容确实很不一般,难怪你会好奇。”
  “看来即使是一直和这个人联系的你也没有猜到他这次的意图啊。”酒井义郞无奈地苦笑道,“喂,大佐,写这封信的人真的就是其中一个蒙面人吗?”
  后藤俊介微微点了点头:“我和这个人面对面说过话,我可以肯定就是他——也只有他曾和我约定过每周去那里取信件。”
  “我就是看到了那个蒙面人突然离开棺木阵,偷偷跟着他才找到了这封信。我没想到来取这封信的人竟然会是一个陆军军官……”
  后藤俊介缓缓将酒井义郞松开,让他自己站了起来。
  “你跟踪陆军军官,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后藤俊介说道,“但你没有偷偷拿走这封信,我相信你不是一个居心不良的人。这封信的内容你已经知道了,我也没有必要要求你保密——信上的内容也许明天就会传遍全日本。但今天你遇到我这件事必须对别人保密,否则……”
  “我知道……”酒井义郞嬉笑着打断了后藤俊介的话,“我向你承诺,如果这件事泄露出去了,你可以随时来宰了我。”
  后藤俊介微微点了点头,缓缓转身离去。
  “喂,大佐……”酒井义郞在后藤俊介身后低声叫道,“你为什么敢相信这个蒙面人说的话?你不怕这是阴谋吗?”
  后藤俊介猛地停下了脚步,但没有转回身去。
  街道上沉默了片刻。
  “如果我不相信这个人,就等于坐等世界被他们毁灭掉。”后藤俊介低声答道,“你不是军部的人,你不知道军部对于那些蒙面人是如何束手无策——军队根本无法阻止那些人。我若不信这个人,我们必死无疑。我若信了,也许还有一线生机。我没有别的选择。”
  酒井义郞心惊胆颤,但他什么也没说。
  这个蒙面人确实在谋划着什么,只是所有人对他都一无所知——甚至也许包括其他蒙面人。

  “每周一人?”混沌有些惊讶地说道。
  “他是这么告诉我的。”穷奇笑道,“这就是他回去找座主的目的。”
  “每周必须有一人上阵挑战,否则岛根县的雾气扩散一倍……”混沌低声琢磨着据说出自使者口中的这个提议,“这竟然是那个使者主动提出来的,太出乎我的意料了。”
  穷奇却满足地笑了:“你一直不肯相信这个使者,看来这次他可击中了你的‘急所’啊。”
  混沌沉默了。
  如果这是真的,这个使者之前故意在迦密山吓退众棋手的推论就要被全盘推翻了。似乎这个使者从内心里希望座主能够将世间所有高手击败,从而将整个棋界拖入地狱。
  “他是个精明的人。”穷奇继续说道,“只要他想做,就一定能有办法做到最好。每周一人上擂,这样的提议实在精妙,既威胁棋手出战,又给他们留了后路,使得他们不战自乱——这个使者越来越让我感兴趣了。”
  “可是他突然提出这样的提议,与他之前的种种行为似乎并不吻合。”混沌低声道,“我担心他想到了什么更深的东西,甚至已经骗过了你,穷奇。”
  穷奇看着混沌紧张的样子,不禁哈哈大笑:“混沌,我说过,我就是期待着有一个人能将我也欺骗一次,那才是一件真正有趣的事情,就是再回到阴间去也总算不枉重来世间走了一遭。”
  “你不在意座主的计划?”混沌有些警惕地问道。
  “如果座主的计划有一天也变得无趣了,我想我也许真的会离他而去吧。”穷奇笑道,“不过现在看起来,由于这个新使者的存在,这件事已经变得越来越有趣了。”
  混沌沉吟着,却没有说出一句反驳的话来。他想不通,这个使者前后明显动机不同的行为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难道真的是自己一直误解了使者?
  “有件事不知你们想到了没有?”
  梼杌的声音!
  两人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那是不远处正坐在高台边上休息的梼杌。
  “你想说什么?”穷奇问道。
  “座主原本对于这件事进度的预期是怎样的,这件事你们考虑过吗?”梼杌说道。
  二人都微微一惊。
  座主对进度的预期?
  座主从来不与几位天王商谈,所有的决定都是由座主一人做出,然后通过两位侍童交代给众天王和使者去做。座主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几乎从没有人能知道。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混沌皱着眉问道。
  “每周一人,这个进度对于座主来说真的合适吗?”梼杌低声说道,“如果没有这个限制,接下来座主也许明天就会扩张岛根的雾气,也许下个月,也许是明年。座主的心思,谁也无法预料。但是假如有了这个规定,座主的行为也就变得可以预料了,他无法做出临时的决定,也就等同于将岛根雾气的扩张时间告诉了世间所有人。”
  穷奇和混沌突然心中一震!
  “也就是说,常常得到座主召见的使者也许早就已经察觉到做主有立刻强迫众棋手开战的心思,甚至感觉到座主对于究竟何时开战意志并不坚定!”混沌分析道,“所以使者提议每周强迫一人出战,看似是逼迫棋手上阵,实际上却是在拖延座主的计划,为世间棋手争取时间?”
  “毕竟,用一周的时间研究一局棋谱,这已经绰绰有余了。”梼杌低声说道。
  真相竟是这样吗?
  穷奇愣了一会,随后却又缓缓地笑了起来。
  “有趣……”穷奇低声笑道,“这才是有趣的事情。使者,我真想看看你还能做出些什么事情来……”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20 10:13

二 棋正社


  
  三月已是下旬,樱花快要进入花期了。
  看着棋正社门前这株熟悉的樱花树上微微在风中颤抖着的花苞,铃木为次郎轻轻叹了一口气。
  “从多年前棋正社成立之时,那株樱花树就在了。”铃木为次郎轻声说道,“可如今棋正社里早已物是人非了。”
  濑越宪作听得出这句话里的凄凉,但他什么也没说。
  眼前这个有些破败的地方,正是当年曾风光一时的棋正社。
  十年前的寒冬,从日本棋院遭到除名的雁金准一、高部道平、铃木为次郎、加藤信、小野田千代太郎五人,连同多年前被逐出本因坊的野泽竹朝共同在这株樱花树下宣誓要以真正公正的棋道颠覆腐朽的旧势力,开创一个人人平等的棋界。彼时六大高手意气风发,风头正劲。除野泽竹朝因病暂时只作为棋正社的名誉会员外,五大高手各司其职,将棋正社经营得虎虎生风。
  没想到短短数年之后,铃木为次郎、加藤信、小野田千代太郎先后重回日本棋院;野泽竹朝抱病与铃木为次郎擂台争棋,力竭而亡;高部道平主动退出棋正社,不久死于蒙面棋手之手;雁金准一岛根之行一去无回,如今生死未卜……
  当今的棋正社,丝毫看不到生气,早已被世人遗忘了。
  二人与雁金准一有约,这一行是不得不来的。否则,无论是从棋正社叛逃的铃木为次郎,还是助日本棋院击溃昔日好友的濑越宪作都不愿意再回来面对棋正社门前的这株樱花树。
  “进去吧,濑越君。”铃木为次郎说着,缓缓迈开了步子。
  濑越宪作微微应了一声,也朝着棋正社内走去。
  如今的棋正社大楼,门栏已经布满了灰尘,显得陈旧不堪,似乎早已经成了一座废楼似的。铃木为次郎推开大门,门的边缘发出了尖锐的摩擦声,刺耳并且沉重。然而,这一声却似乎唤醒了铃木为次郎沉睡了数年的回忆。
  一推开门,映入眼帘的应当是一片崭新而且一尘不染的装饰,大堂里的座椅反射着明亮的灯光,墙壁上挂着精美的字画,古色古香却又庄严肃穆。
  然而,此刻铃木为次郎看到的却是一片杂乱的布置,被推开的门竟扬起了地上厚厚的尘土,使得房间里更显得脏乱了。两旁的座椅已如苍老了一般,在尘土间沉默着。布满蛛丝的墙上更是早已不见了一幅字画——也许早已被拿去典当了吧。
  这就是如今的棋正社?
  “铃木君,这里还会有人吗?”濑越宪作轻声问道。
  铃木为次郎在门外踌躇了片刻。
  “但愿真的没有人了吧。”铃木为次郎低声说道,“这样也许我也能轻松些——否则我真的不知道要如何去面对那些棋正社弟子,然后告诉他们雁金准一已经放弃了他们。”
  濑越宪作微微点了点头,先铃木为次郎一步走进了房内。
  “总之,先四处看看吧。”濑越宪作低声说道,“如果还有人,我们就告诉他们。如果没有人了,那我们也用不着再说雁金先生的交代了,棋正社已经不复存在了。”
  铃木为次郎心口一紧。
  两人朝着棋正社内走去。沿着走廊,看到的都只有一片死气,看不到一个人影。走廊间也许很久没有打扫了,到处都是灰尘,混合着一些令人恶心的腐臭气味。二人捂着口鼻,匆匆地向前走去。
  这样的地方,大概早就没有人了吧。
  突然,铃木为次郎停下了脚步。
  濑越宪作有些狐疑,但随后他也猛地愣住了!
  有落子声!
  尽管声音不大,但那走廊间回荡着的微微的嘈杂声分明是棋子落到棋盘上的清脆声响——而且,不止一声!
  这声音传来的方向是……
  铃木为次郎缓缓转过身。
  训练房!
  铃木为次郎猛地朝着那里跑了过去,濑越宪作紧紧跟在他身后。
  随着训练房越来越近,落子声也越来越大。
  没错,就是这里!
  铃木为次郎来到曾经熟悉的训练房前,猛地拉开了训练房的大门!
  随着一声锈蚀般的响动,门被猛地拉开了。铃木为次郎看着训练房内的景象,愣在了原地。
  濑越宪作随后赶到了,但他看着训练房内,也一时震惊得不知所措。
  训练房内挤得满满的棋正社弟子们停下了手中的棋,齐齐地看向门口。
  棋正社的叛将铃木为次郎,和棋正社的死敌濑越宪作!
  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棋正社的雁金准一棋室是整个棋正社最精致的房间,对于棋正社弟子而言这里是最高尚而不得侵犯的地方。
  然而跟在带路的棋正社弟子身后的铃木为次郎和濑越宪作却感觉到了一丝异样——如今这个破败的棋正社内,只有这里仍然打扫得干干净净,看上去就像是进入了另一幢大楼似的。
  对于现在的棋正社而言,对这里的照料似乎有些过分了。莫非……
  铃木为次郎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看向濑越宪作。
  濑越宪作微微点了点头,示意自己也想到了同样的事情。
  看来如今的棋正社已经有了新的主人,不知这个人会是谁……
  到了棋室门外,棋正社弟子停下了脚步。
  “当今的棋正社第一高手就在棋室内。”弟子说道,“雁金先生既然已经不回来了,那么如今棋正社内一切事务就由这个人做主。各位如果有话想说,请对房内的人说吧。”
  弟子说完,静静地离开了。
  铃木为次郎与濑越宪作相视一阵,各自缓缓地点了点头。
  “房内有人吗?”铃木为次郎轻轻地敲了敲棋室的门。
  “谁?”棋室内一个年轻的声音问道。
  “日本棋院棋手铃木为次郎、濑越宪作,特来拜见。”铃木为次郎答道。
  棋室内似乎有些浅浅的动静,随后响起了一个人的脚步声。
  不久,门被打开了,一个看上去二十出头的少年棋手站在棋室内。
  这个少年看向铃木为次郎和濑越宪作的眼神显得十分镇定,似乎对二人的到来毫不吃惊,也毫不在意。
  “无名晚辈渡边升吉,见过二位前辈。”屋内的年轻人缓缓向二人鞠了一躬。
  渡边升吉?
  二人都听过这个名字,但这个人却是第一次见到。渡边升吉是雁金准一的入室弟子,但似乎听闻并不是一个多么优秀的人才。这个人十三岁才跟随雁金准一学棋,十六岁才得到初段免状,这样的成绩,似乎难以想象如今不过二十多岁就坐上了一家棋家之主的位置。
  “渡边君,我们从岛根带来了令师雁金准一的命令。”铃木为次郎说道。
  “要解散棋正社?”渡边升吉抢过了铃木为次郎的话头,使得铃木为次郎微微一惊。
  “不错,这正是雁金先生所说。”濑越宪作替铃木为次郎说道,“如今棋正社已经难以为继,当年的六大高手都已不在,这样坚持下去,恐怕没有太大的意义吧。如果各位真心想要钻研棋道,我可以帮各位申请进入日本棋院……”
  “棋正社不会灭亡!”渡边升吉有些粗鲁地打断了濑越宪作的话,“即使先师雁金先生已经不在了,但棋正社还没有倒下。我渡边升吉将继承恩师志向,继续经营棋正社。”
  继续经营棋正社?
  尽管看起来这个孩子成功的可能性不大,但是他这样的志气却着实让人惊叹。
  “渡边君,你如今已是棋正社之主了吗?”铃木为次郎问道。
  “在恩师回归棋正社之前,我渡边升吉将代任棋正社总帅一职。”渡边升吉答道。
  铃木为次郎笑着,看了看眼前的棋室。
  当年六大高手聚义,相约棋力最高者方能坐拥这最顶尖奢华的棋室,并且将这棋室冠以自己的名字。当年六大高手为争夺这间棋室,捉对厮杀,尽展所长。而雁金准一历尽考验,千难万险才终于力克群雄,夺得了这间棋室。昔日众人浴血奋战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想不到短短十年后这间棋室的主人就已经换成了这个年纪轻轻的后辈。
  “渡边君,你如今的棋力真的已经是棋正社第一了吗?”铃木为次郎突然笑着问道。
  渡边升吉微微一惊,看着铃木为次郎,有些不知所措。
  “铃木先生有何指教?”渡边升吉有些紧张地问道。
  铃木为次郎却只是笑着:“我曾经也为了争夺这间棋室而奋战过,只是最终输给了令师雁金先生。如今看到后浪推前浪,一时感慨,忍不住想试试渡边君的棋力,不是渡边君是否愿意一战。”
  渡边升吉一愣,但经过了短暂的思考之后,他却突然笑了。
  “铃木先生是棋界前辈,又是曾经的棋正社干将,您的挑战渡边升吉岂敢不受。铃木先生,请……”渡边升吉朝着屋内一抬手,请铃木为次郎与濑越宪作进屋。
  “不过,渡边君,我想提一个条件。”铃木为次郎突然说道,“若你输了,我希望你依照雁金先生之命,解散棋正社。”
  渡边升吉猛然一惊!

  “那两个日本棋院的人来这里做什么?”正在训练房内对弈的棋正社弟子们心思早已经乱了,一看到前去带路的弟子回来便纷纷跑过去询问。
  弟子却微微摇了摇头:“也许是雁金先生迟迟不回来,所以他们来传达雁金先生的命令了吧。”
  “要解散棋正社吗?”有弟子忍不住说出了这个一直藏在众人心底,却迟迟不敢明示出来的担忧。
  带路的弟子微微点了点头:“也许是,但是渡边师兄应当能够解决这个问题吧。”
  “解决?怎么解决?”
  “棋界的争端,还能怎么解决?”
  众人一惊。
  没错,棋界争端自古以来只有一条解决之道——争棋,棋力高者为尊!
  然而,没过多久,众人就纷纷笑了。
  “如果是争棋,那渡边师兄恐怕不会输了吧。”有人笑着说道。
  众人也纷纷点头,唯有几个刚入社的弟子不解其意:“渡边师兄的棋能胜得了那两位东京棋界声名赫赫的长老吗?”
  这个问题却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不要小看了渡边师兄。”有人笑着说道,“渡边师兄是一个特异的棋手。大概是从前不久开始,渡边师兄突然棋力大涨。每次遇到困难的局面,他只要跑到屋外独自转一圈,再回到棋盘上之后就变得神勇无比,简直比昔日的雁金师父还要厉害!不信的话你就看着吧,渡边师兄必定能击败那两个日本棋院的棋手!”
  
  铃木为次郎和濑越宪作走进这间棋室的时候,看到棋室的棋座上正摆着一局棋。这局棋黑白两军杀得血肉模糊,惨烈至极,即使是铃木为次郎和濑越宪作这样的高手,一时间竟也难以判断出孰优孰劣!
  是渡边升吉正在摆棋谱吗?可这是哪里的棋谱,为什么铃木为次郎和濑越宪作二人都从未见过?
  渡边升吉走到棋座边,很快将盘上这局棋的乱子收拾干净。
  “铃木先生是上手,请上座吧。”渡边升吉恭敬地说道。
  铃木为次郎受七段免状,渡边升吉不过三段棋力,两人相差四段,棋份为让二子。
  渡边升吉恭敬地在棋盘上先摆上了两粒黑子。
  “铃木先生,请多指教。”渡边升吉说道。
  “请多指教。”铃木为次郎也躬身说道。
  濑越宪作在一旁默默地站着,静静地等待铃木为次郎测出这个棋正社新帅的棋力几何。
  铃木为次郎摸出一粒白子——这上乘棋子的质感让人心旷神怡。
  一支白军从天而降,猛然落到了棋盘之上,一支小目白军在左上角布开了阵势。
  渡边升吉毫不犹豫,挥出一支黑军,直奔右下小目而去。战事将开,风云渐浓……
  白军不动声色,在左上再补一手,构起了坚固的无忧角阵型。
  铃木为次郎落毕这一子,静静地等待着——渡边君,让我看看你的实力吧。
  你会如何布置阵型呢?
  白军铜墙铁壁,黑军从四面虎视眈眈,却一时也不知从何下手。
  既然如此……渡边升吉急速遣出一支精兵,朝着敌军无忧角阵型奔袭而来!
  黑军在白阵身前站定,横下戈矛,随时准备迎击出战的白军。好一支虎虎生威的黑军,战事刚起便如此气势汹汹!
  只是,强攻无忧角,你真的有如此力量吗?
  白军不作纠缠,转身飞速朝边路扩展开来。
  想跑?渡边升吉飞速遣出一支黑军,强行封住了白阵另一个方向的出路。眼见黑军气势汹汹,铃木为次郎却从心底暗暗一笑。
  孩子,操之过急了。
  铃木为次郎令旗一展,黑军全力进攻之子身后突然冒出了白军轻骑,对黑军展开了夹击突袭!
  渡边升吉大惊,然而前有强敌,后有猛将,进退难断,黑军一时竟乱了阵脚,狼狈逃窜,很快被白军四处追杀,几乎溃不成军!
  渡边升吉,你不过只有这点本事而已吗?
  铃木为次郎暗暗想着,眼见黑军已经难以应付,于是抽身从这条战线退出,又飞速攻向右下黑阵而来。黑军一时大乱,孤军尚未逃出,主阵又遭奇袭,顿时全局陷入了被动。
  濑越宪作在一旁看着,不禁在心底赞叹着铃木为次郎的棋艺。取舍自如,章法得当,对每一个战机的捕捉都妙到毫厘,堪称典范。
  反过来再看这个新任棋正社总帅,濑越宪作却忍不住有些失望。虽然名以上年纪轻轻就已统领一家棋社,但他进则操之过急,退则招法混乱,攻则力道无几,守则破绽百出,放到日本棋院大概只能相当于初段二段的棋力,毫不起眼。
  这样的棋力,竟然已经能坐上棋正社第一把交椅了吗?
  铃木为次郎下着下着,不禁也叹了口气。
  如今的棋正社,也许真的已经无可救药了。
  棋行六十七手,白军已经在棋盘之上四处开花,畅行无阻。反观黑军,如今各大主阵都不断收缩防线,中腹还有一片尚未找到出路的大龙在白军四处围追堵截之下喘着粗气。
  尽管是一局让二子局,但铃木为次郎的白棋如今已是大优之势。
  这是因为渡边升吉的棋与铃木为次郎的差距是全方位的,他完全找不到克敌之法!
  渡边升吉突然停下了手中的棋,缓缓站起了身。
  濑越宪作和铃木为次郎微微有些吃惊——莫非渡边升吉这就投子认输了?
  “二位先生,十分抱歉。”渡边升吉躬身说道,“渡边想去一趟茅厕,回来再接着下,不知是否可以?”
  铃木为次郎哑然失笑:“渡边君但去无妨。”
  铃木为次郎话音刚落,渡边升吉便匆匆跑了出去。

  “这个孩子承受不了棋正社这样的重担。”濑越宪作低声说道。
  铃木为次郎微微点了点头:“他的棋力实在不济。看来我先前以棋正社存亡与他相赌的决定是对的——如果棋正社总帅的棋力竟如此低微,他要如何支持棋正社继续走下去?棋正社若真的没落了,那就该真的灭亡。与其苟延残喘,不如慨然赴死,这才像是大丈夫所为。”
  濑越宪作笑了:“这大概就是雁金先生做出那个决定的用意吧。高部道平和雁金先生都不在了,如今的棋正社已经没有了存在的价值。只是,我对一件事微微感到有些不安……”
  铃木为次郎一愣,他看向濑越宪作。
  濑越宪作本想告诉铃木为次郎,在他坐下之前这个座位的蒲团就隐隐有凹陷下去的痕迹,似乎刚才这里是有人坐的!
  然而,这件事只是让濑越宪作有些狐疑而已,仔细想想却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的。
  “算了,没什么。”濑越宪作微微摇了摇头。
  铃木为次郎也不以为意,继续看向棋局。
  过了不久,渡边升吉匆匆地跑了回来。
  “二位久等了,实在太失礼了。”渡边升吉仓促地向二人道歉,随后便取出了一粒黑子,毫不思索便落到了棋盘上。
  似乎刚才那段时间里,这个人一直在思索着棋局,所以回来之后立刻便落下了一子。
  铃木为次郎和濑越宪作看过去,却不禁有些吃惊!
  黑军竟猛然攻入了白军无忧角阵势之内,黑将紧紧贴住了白军,挥起大刀朝着白将砍去!
  难道黑棋这条迟迟逃不出白军包围的巨龙打算吞吃掉白军这片军阵,从而借白军阵地让自己成活?
  这样的招法未免太过狂妄了!
  铃木为次郎毫不犹豫地遣出白军阵内精锐,朝着敌军冲杀过去。渡边升吉见状,却在心中暗喜,急忙将黑军层层调动开来!
  黑白两军在角上激战正酣,角外正找不到活路的黑龙却突然朝着这片白阵逼杀过来!白阵微微一惊,却并不慌乱,奋力抵挡住了黑龙先锋部队的冲杀。黑龙军攻势刚过,角上正与白军纠缠的黑军立刻又冲杀进来,将白阵阵脚冲得一片狼藉。但铃木为次郎指挥若定,很快又一次守住阵势,将黑军攻击压制住。
  这一连串的进攻精妙异常,且力量惊人,即使身经百战的铃木为次郎也忍不住在心底倒抽了一口凉气。
  在一旁观战的濑越宪作也早已惊得目瞪口呆。这一串攻势与先前这个孩子那些软弱无力的进逼相比简直就是天地之别,如今渡边升吉似乎与刚才派若两人!
  而且,铃木为次郎和濑越宪作都从心底感觉到,这些招法的棋路似乎有些似曾相识,但偏偏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眼见硝烟已毕,一直紧张得喘不过起来的渡边升吉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铃木为次郎正被杀得指背发麻,眼见硝烟暂散,正要放松,再看向棋局之时却不禁大惊失色!
  先前遭到黑军轮番猛攻的白军无忧角阵内吞吃了几粒攻杀进来的黑子,外围也抵挡住了黑龙强攻,看起来似乎是白军守住了这片阵地。但细看过去,却发现如今白阵在内部作出眼位的空间恰好被死在阵内的几粒黑子占据!一旦白军真的想要造出活棋眼位,黑军就会毫不犹豫地发起对杀,而白阵内遭到吞吃的几粒黑子恰好处在紧要的点上,细算下来真正展开对杀之时白军恰好少了一气——一气之差,就要全军覆没!
  原本毫无生路的黑军经此一战,竟然全数活出!
  经此一役,白军优势尽丧……
  难道从当初攻入之时,这个孩子就已经算定了将来的招法,认定必定会导致这场白差一气的对杀!
  若真是如此,这个孩子的算路简直堪称惊为天人!
  濑越宪作惊叹着,但对局中的铃木为次郎却没有这样的时间,他全力开始抢收盘面上的官子,似乎在作出最后一搏,希望挽回劣势。
  铃木为次郎的官子功力深厚,一招一式都精妙异常。而渡边升吉似乎又突然回到了布局时那个棋力平平的样子,对于铃木为次郎的进攻几乎招招难以招架。
  在铃木为次郎咄咄逼人的攻势下,渡边升吉节节败退,棋局却也越来越接近终局。
  眼见棋盘上可以落子的地方没有几处了,渡边升吉凭借着那一场激战的获胜,此刻仍艰难地维持着一到两目的优势。铃木为次郎纵观全盘,却再也找不出一丝缝隙。
  看来就到这里便可以结束了。
  铃木为次郎放下了手中的棋子,向渡边升吉微微鞠了一躬:“我输了,多谢指教。”
  渡边升吉一惊,半晌才恍悟过来,急忙答礼:“也多谢铃木先生指教。”
  铃木为次郎说完,站起身便和濑越宪作一起朝门外走去。

  “一场不错的胜负。”铃木为次郎走在走廊间,笑着说道。
  濑越宪作微微点了点头:“想不到这个孩子竟让你我二人都看错了,棋正社看来命不该绝啊。”
  “若没有外力的干扰,这个孩子大概也会有一番成就的吧。”铃木为次郎笑着说道,但很快笑容便僵硬了。
  他们走到了棋正社大门外,时间已从清晨到了午后,门外的那株樱花树上的花苞被强烈的阳光照得闪闪发亮。
  “只不过,如今的棋界,已经不是昔日的棋界了。”铃木为次郎叹道。
  濑越宪作却苦笑着摇了摇头:“如今棋界的危机,也早已经不是棋界自己的事了。”
  
  “刚才多谢师父指点。”渡边升吉朝着从棋室外走进来的人鞠躬说道,“若不是师父教授的招法,弟子大概要惨败了吧。”
  然而,走进屋内的老者却从嘴中重重地哼出了一口气。
  “你下出这样的棋来,就是惨败也是咎由自取,怪得了谁?”老者说着,不客气地在先前铃木为次郎的座位上坐下,“渡边,把刚才我们没下完的那局棋摆上。”
  渡边升吉闻言,恭敬地跑过来,将与铃木为次郎一战前被铃木为次郎和濑越宪作看到的那局混乱的对杀局一子一子地摆了回去。
  “师父,到您了……”摆完棋子,渡边升吉坐到老者对面,恭敬地说道。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20 10:14

三 关西的觉醒


  
  清晨的神户街头有着一股独特的气息,过去光原伊太郎似乎从未感觉到过。也许是因为自己的此刻的心情变了,才会觉得神户街头的气息变化了吧。光原伊太郎在心底想着。
  他刚从酒馆里出来,酒馆里是疯狂庆祝着的关西棋手们。似乎大家都认为关西棋界度过了一场大劫难,久保松胜喜代至今仍在昏迷中,他独领关西的野心也应当随之破灭了吧。
  酒馆里太吵闹了,光原伊太郎并不喜欢这样的气氛,所以他走了出来,却一时在街头彷徨着,不知道该去哪里。思索了片刻,只有一个地方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久保松至今还昏迷不醒,无论怎么说他也曾是关西棋界的功臣,光原伊太郎的多年老友。如今大家竟在庆祝久保松的不幸,这也许才是光原伊太郎始终无法融入那气氛中去的原因吧。
  想到这里,光原伊太郎深深吸了一口气,向着久保松的家走去。
  身后酒馆的喧嚣渐渐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清晨时刻灰蒙蒙的寂静。沿路的景色对光原伊太郎来说,总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门缓缓拉开,久保松道场的弟子意外地看到站在门外的竟是光原伊太郎,一时不只是该警惕还是欢迎,无措地站在原地。
  光原伊太郎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好也僵立在原地。两人面对着面伫立了一阵,却保持着异样的沉默。
  “久保松先生醒了吗?”过了良久,光原伊太郎才小声说出这句话。
  弟子微微一愣,反应过来后却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是吗……”光原伊太郎喃喃地低声说道,“能带我去看看久保松先生吗?”
  弟子缓缓低下了头。
  “光原先生,您是来责怪久保松师父的吗?”弟子低声问道。
  光原伊太郎心中微微一紧。
  “不。”他缓缓摇了摇头,强挤出一丝笑容,“只是来探望一下老朋友。”
  在弟子的引领下,光原伊太郎在久保松家穿行着。这个地方他本无比熟悉,此刻却始终觉得不像过去那样亲近了。到了久保松卧房门口,弟子缓缓退到了一边。
  “光原先生,师母正在里边照顾师父。医生说师父房内要尽量安静,人不宜太多,所以我只能送到这里,接下来请您自己进去吧。”
  说完,弟子恭敬地站在一边。
  光原伊太郎轻轻点了点头,他看向眼前紧闭着的房门,想象着屋内此刻的情景,犹豫着。
  也许是听到了门外的交谈,久保松的夫人缓缓将房门拉开了。看到屋外的光原伊太郎,夫人一惊,随后很快镇定了下来,恭敬地朝光原伊太郎行了一礼。
  光原伊太郎急忙还礼,施礼的时候他偷偷看向房内,看到不远处的床榻上,久保松盖着厚厚的被子,面色苍白地躺着,不知是死是活。
  “光原先生,请进来吧。”夫人在光原伊太郎耳边耳语道,她的语气与其说是忧伤,不如说是神秘!
  光原伊太郎微微心惊,他感到夫人似乎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准备告诉自己。
  进到屋内,光原伊太郎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他发现夫人并没有关上门,而门外那个送自己过来的弟子也一直守在门外没有离开……
  光原伊太郎不知所措,呆呆地看向夫人。
  “光原先生,您今日到来,真的只是为了看望我丈夫吗?”为了以免惊扰昏迷中的久保松,夫人轻声问道,但低沉的声音丝毫掩盖不住夫人锐利的语气。
  光原伊太郎微微有些慌张,但毕竟自认无错,因此也感到自己心底并不气虚:“久保松先生与我毕竟是多年故交,前来探望难道还需要什么别的目的吗?”
  夫人听完,似乎微微放松了些:“那么,光原先生,我丈夫与你们已经是仇敌,你前来探望难道不怕被其他人视作叛徒吗?”
  光原伊太郎摇了摇头:“若他们真的连这点事情也容不下,我与他们决裂只怕也是迟早的事情。我没做过任何亏心事,他们即使责难我也没什么可怕的。”
  夫人似乎微微笑了笑。
  “光原先生,我丈夫所做的事情,你也觉得是错的吗?”夫人恭敬地问道,语气中似乎有着强烈的期待。
  光原伊太郎却微微愣了愣,但他很快平静了下来。
  “这件事,似乎已经谈不上对与错了。”光原伊太郎皱着眉头说道,“久保松先生所思所想远超我等平凡之人,他做的事一定别有用意。只是这件事,我找不出丝毫头绪。与其说我在责怪久保松先生,倒不如说我是在困惑——一统关西棋界这样的事情,怎么想也不应该是一心期待着关西棋界百家争鸣的久保松先生做出的事情。若夫人知道什么事情,希望夫人能告诉我。”
  说着,光原伊太郎朝夫人微微行了一礼。
  夫人听完,终于将戒心全然放下。她缓缓转过头,看向正在门外等候的弟子。
  “不用再试了,把东西拿来给光原先生看吧。”夫人说道。
  弟子恭敬地朝夫人行了一礼,随后快步离开了。

  “夫人,您……”光原伊太郎不知所措,正要询问,却被夫人抬手示意不需多问。
  “光原先生,我们等您的到来已经很久了。”夫人低声说道。
  光原伊太郎不解:“夫人料到我会来?”
  “我们不知道来的人会是谁,但是只要这个人来了,我们就打算把这些事情告诉他。光原先生,您是否还记得岛根大雾的新闻报道?”夫人悠悠地问道。
  光原伊太郎静静地点了点头:“那件事之后,棋手当中曾有过一阵骚动,不过似乎那次大雾最后也没有扩散开,大家慢慢也就没有再去理会这个消息了。”
  “你可知道岛根的雾气为什么没有扩散?”夫人又问道。
  光原伊太郎一愣,微微摇了摇头。
  “那你可知道,岛根的雾气是谁造出来的?”
  光原伊太郎不知所措,仍旧摇了摇头。
  “这些就是我丈夫这些日子以来不顾自己的性命与各位棋手争锋的原因所在。”夫人轻声说着,但言语间已带着哽咽。
  光原伊太郎正在困惑间,刚才离去的弟子已快步走了回来,怀中抱着一大捆报纸。
  弟子轻轻地将报纸放到了光原伊太郎身边,随后又赶紧退出了房间。
  “光原先生,先看看这些报纸吧。”夫人低声说道。
  光原伊太郎大惑不解:“夫人,这些日子的报纸我都看过了,新闻我都知道……”
  “你所看到的报纸,全部都是假的。”夫人轻声说道。
  光原伊太郎大骇!
  “自从上次岛根大雾的那次报纸之后,我丈夫感到让大家继续看报纸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夫人缓缓说道,“他找到了神户的一家小报社,花大钱请这家报社为他伪造在神户发行的所有报纸,唯一的目的是为了向你们隐瞒现在正在东京发生的那些事情。这些天久保松道场的弟子们给你们送去的所有报纸,都是这家小报社伪造出来的假报纸。现在给您看的这些,才是这些日子真正发生的事情,您看过之后,我再告诉您别的事情吧。”
  光原伊太郎震惊不已,缓缓将身边的报纸取出。然而,当他看到报纸上这些新闻的时候,他只感到一阵阵寒气!
  蒙面棋手现身东京!水晶棺木阵立于东京城外!市民围攻日本棋院!本因坊秀哉名人殒命!
  光原伊太郎如饥似渴地看着,瞪大了眼睛,却不敢相信报上写的每一句话!与这些报纸相比,光原伊太郎宁可相信那些所谓的“假新闻”才是这个世界真实的样子!
  这些日子以来,关西棋手们原来竟生活在一个天下太平的谎言中吗……
  “光原先生,这就是我丈夫极力想要向各位隐瞒的真相。”夫人低声将震惊中的光原伊太郎拉回了现实。
  光原伊太郎几乎忘记了呼吸,只感到眼前看到的一切都失去了真实感,像是一场幻觉一般!
  “为什么?”光原伊太郎喃喃地问道。
  “为了以免关西棋界在拥有足够的勇气面对这些敌人之前就全军覆没。”夫人轻声答道。
  难道真相竟是如此?久保松一直在以自己的生命磨练关西棋手,让他们坚强起来,学习直面强敌的勇气?
  光原伊太郎看向久保松胜喜代,这个面容憔悴的昏迷者此刻微微皱着眉头,似乎在梦中仍在为关西棋界而担忧着。
  “这些事情,我丈夫并不允许我告诉你。”夫人轻声说道,“但我没有听他的话,因为看到他现在这个样子,我实在不忍心了。”
  光原伊太郎缓缓平静下来,他开始慢慢尝试去接受这样的事情。当关西棋手们正在酒馆大肆庆祝度过劫难之时,其实真正的灾难早就在等着他们了。这个时候震惊和慌张都已经不再有意义了,尽快冷静下来,找到一件自己可以做的事情,这才是最重要的。
  “夫人,您希望我们做什么吗?”光原伊太郎低声问道。
  夫人的面色猛地坚毅起来。
  “光原先生,最新的报纸您看了吗?”夫人问道。
  光原伊太郎赶紧翻出最新的一期报纸,正在翻看间,不禁大惊失色!
  “蒙面棋手放出话来,每周必须有一名棋手上水晶棺木阵挑战,否则就要扩散岛根的雾气。”夫人低声说道,“强敌已在眼前,不容我们在有丝毫犹豫。我丈夫力战群雄,力尽至此,为的也就是这一天吧。光原先生,我想请您将这些消息带给其他关西棋手,由我们关西棋界上阵挑战,争取更多时间。这样,也许才算不辜负我丈夫这些日子来的努力吧。”
  光原伊太郎心中猛地一紧!
  对手是连东京的本因坊秀哉名人也无法应付的强敌,由关西棋手出阵不是等同于自寻死路吗?
  可是每周一人,若一开始便让顶尖高手出战,胜算难定。一旦告负,只怕……
  看到光原伊太郎犹豫着,夫人微微叹了口气。
  “光原先生,事关重大,我不指望您能立刻下定决心。”夫人轻声叹道,“幸亏今日来的是光原先生,若换了别人,只怕要以为这是我们久保松道场方面使出的什么诡计了。光原先生,先前对您多番试探,若有失礼之处,请见谅。”
  夫人说着这些话,却像是如释重负了一般。
  光原伊太郎看着夫人,脑中只感到阵阵发麻。思绪万千,却不知从哪里缕起……
  “不可前往东京……”
  一个虚弱的声音突然响起,那是昏迷中的久保松!
  光原伊太郎大惊,正要上前,却被夫人拦住。
  “光原先生不要惊慌,只是梦呓而已。”夫人低声说道,“自从昏迷之后,他常常这样……”
  夫人的语气中带着重重的哽咽,似乎强行忍着泪水。
  “不可前往东京……”久保松喃喃地呓语道,“危险,不可前往东京……”

  看着手中的报纸,酒馆中的棋手们却保持着可怕的安静。
  光原伊太郎原本以为这些报纸将会让棋手们大呼小叫,嘈杂不已。没想到,棋手们却只是静静地看着,没有一个人说话。
  看着这些被隐瞒的新闻,想起刚才光原伊太郎所说的整件事情的真相以及久保松夫人的嘱托,所有人都一片茫然,原本欢快的气氛顿时荡然无存。
  不知过了多久,吉田操子终于收起了报纸。
  “大家都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了吗?”吉田操子淡淡地高声问道。
  众人沉默着,似乎没有听到这句话,又像是在默认。
  “各位关西高手,你们怕吗?”吉田操子又高声问道。
  仍旧无一人回应。
  这种静默令人感到恐惧。
  吉田操子看着这些沉默着的人们,等不到一丝回应。
  “说话啊,你们这群懦夫!”吉田操子突然厉声喝道!
  众人为之一惊,几乎要吓得惊叫起来。
  这一声厉喝之后,似乎酒馆内有了些许议论之声。
  “吉田夫人,您有什么话想说吗?”光原伊太郎朝吉田操子躬身问道。
  吉田操子放下手中的报纸,面容平静。
  “我们应战。”她的语气似乎十分平静。
  这几个字说过之后,酒馆内缓缓漫起了一丝骚动。
  光原伊太郎有些惊讶,他看着吉田操子,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们各位真的怕了?”吉田操子问道,“若真是如此,那就真被久保松先生猜中了。所谓关西棋界,原来全是懦夫而已。”
  “可吉田夫人,这棋若输了,是要丢性命的啊!”泉喜一郎慌忙叫道。
  “那么泉先生,您躲得过去吗?”吉田操子反问道,“还是说,您打算放弃棋手这个称谓,就此引退,从而避开这场劫难?”
  泉喜一郎正要多说,却只是张着嘴发不出声音来,干干地支吾了几声而已。
  “可这些事情为什么要我们关西棋界来做?”惠下田因硕高声喊道,“东京棋界卧虎藏龙,让东京棋界派人出阵,我们仔细研究对局,最后由我们关西棋界的人终结对手岂不是更好?”
  惠下田因硕这些话说完,竟有人鼓掌叫好,似乎听到了金玉良言一般。
  “请因硕恕我冒犯!”吉田操子怒喝道,“以因硕的棋才,连一个久保松都敌不过,只怕就是练上十年也赢不了那些蒙面棋手!”
  惠下田因硕一愣,随即怒火冲冠,但却不敢朝着吉田操子发出来。万一这顿火发完,真的要让他去挑战棺木阵,岂不是要送去老命?
  吉田操子看到惠下田因硕悻悻地退缩了回去,不禁在心底暗暗叹了一口气。若不是久保松这些日子以来的磨练,这些人恐怕此刻早已经失魂落魄,落荒而逃了。一听说以性命相博,他们全都不知所措,这样的棋手怎么可能与蒙面棋手相争?
  只可惜,也许连久保松胜喜代也没有想到对手会来得这么快,关西棋界的历练还没有完成,对方就已经杀到了阵前。

  正当众人沉默之时,藤堂忠信却突然站起了身子,朝着泉喜一郎走去!
  泉喜一郎不知所措,呆在原地,一动不动。
  藤堂忠信走到了泉喜一郎面前,缓缓躬下了身子,朝泉喜一郎行了一礼。
  “泉先生,您常年往返于东京和关西,我藤堂忠信有件事想请问您,请您如实回答我。”藤堂忠信低声说道。
  泉喜一郎木讷地点了点头。
  “东京棋界真的比关西棋界强很多吗?”藤堂忠信问道。
  泉喜一郎稍稍一愣,随后轻轻地点了点头:“东京棋界,高手如林,弈风极盛。日本棋院强手如云,天才辈出,远非我关西棋界可比。当今关西棋手,成名高手除久保松先生,少年才俊除高川格,田中不二男之外,无人能在东京棋界有立足之力。即使久保松先生,若在东京,也不过是普通寻常的高手,比起濑越先生,铃木先生之流仍要逊色不少。”
  藤堂忠信微微颔首。
  “依先生之见,东京棋手若知己知彼,能够击败蒙面棋手吗?”藤堂忠信又问道。
  泉喜一郎却摇了摇头:“我棋力低微,做不出这样的判断。我只知道当今关西棋界,恐怕无人有可能胜得过那些蒙面高手。若将来真有人能击败那些强敌,这人恐怕只可能出现在东京。”
  藤堂忠信听完,竟淡淡地笑了。
  “多谢先生指点。”他恭敬地朝泉喜一郎鞠了一躬。
  众人见惯了藤堂忠信平日里大大咧咧,目中无人的样子,突然见他如此毕恭毕敬反倒都有些难以习惯。
  藤堂忠信又朝着吉田操子走去:“吉田夫人,请您替我写一封信给东京日本棋院的人,可以吗?”
  “做什么?”吉田操子低声问道。
  藤堂忠信笑着:“我要做名人之后第一个上水晶棺木阵挑战的棋手。”
  众人大骇!
  “藤堂君,三思啊!”泉喜一郎慌忙站起身喊道。
  藤堂忠信举起一只手,止住众人的议论。
  “各位不必惊讶,我藤堂忠信自愿出阵。这只是我一个人的决定,与各位无关,如果各位不愿出手,我绝无权力强求各位。”
  众人缓缓平静了下来,但他们的眼神似乎都变了——从先前的惊恐变成了别的什么情绪。
  “我藤堂忠信七岁学棋,十八岁在奈良横扫四方,至二十七岁未尝败绩。”藤堂忠信高声叫道,“二十七岁那年我来到神户,唯一的目的就是去挑战当时便已号称关西棋界第一人的久保松胜喜代。我自认棋艺精湛,攻守俱佳,与久保松必定可以有几场好胜负。结果我五战五败,毫无还手之力,场场溃不成军。直到那时我才知道棋无止境,天外有天,过去我不过是井底之蛙,不足挂齿。从那之后,我再没有回过奈良,在关西四处求战,磨练棋艺,以期有朝一日能胜得了久保松一局!那时候为了棋艺,我可以放弃一切。”
  众人听着,不禁也心绪为之澎湃,仿佛纷纷回到了意气风发的少年时代。
  “可后来我变了。”藤堂忠信惨笑道,“我发现原来棋艺高者可以凭借赌棋赚钱,做了职业棋手甚至可以用对局费养活自己。我大喜过望,凭借一身四处求战练就的野棋博得了段位,借新闻棋战之力丰衣足食,短短数年之后我便失去了曾经的志气,从一个向往着与久保松交手的求道者堕落成了一个为保名声躲着久保松的懦夫,我早已经忘记了自己曾经对于棋道多么痴迷。”
  说着,藤堂忠信竟微微有些哽咽!
  众人也纷纷垂头叹气。此处在座的棋手,哪个不是如此?年少气盛之时,能为了一步棋与人争论不休,茶饭不思,寝食难安。如今下了几十年棋,看到黑子白子却再也燃不起那样的斗志,只愿得过且过,懒得顾世间纷争了。
  自己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大概谁也说不清楚吧。
  “可还是久保松,他打醒了我!”藤堂忠信突然又高喊道,“这几日,我终于又与那个避之犹恐不及的久保松交手了。我怕他,他的棋艺远在我之上,与他交手我必败无疑,一旦败得太惨我将被棋界耻笑。怀着这样的心思我过了这么多年,却始终绕不过这个克星。再与久保松交手,我果然输了,输得毫无脾气。但是在对局当中有那么一刻,我完全忘记了自己在与谁交手,只是沉溺于棋盘上黑子白子的攻杀计算之中。等到我从那感觉中逃出来的时候,我大吃一惊!原来与久保松交手和与别人交手并没有什么分别,都是在棋盘上,都是黑子白子争锋,都是克敌者胜,不克敌者不胜!那种沉迷在棋盘之上的感觉,是多年来都不曾再体会过的,只有少年之时才感受过的熟悉的棋局之美啊!我那时才终于回想起了自己曾经多么意气风发,曾经多么无所畏惧。多亏了久保松,我终于知道了,没有什么对手是需要去畏惧的,我们所执迷的围棋,其实说到底就是棋力不同的两个人之间的交流而已啊。既然如此,蒙面棋手有什么可怕的?与他们交手即使输了,能体会到真正登峰造极的棋艺难道不是一件让人死而无憾的事情吗?”
  藤堂忠信说完,众人陷入了彻底的沉默。
  但这个酒馆里似乎并非鸦雀无声,隐隐地好像能听到藤堂忠信那番话的回声——似乎是在人的心底回荡着一般。
  “吉田夫人,那封信,拜托了。”藤堂忠信朝着吉田操子行了一礼,随后缓缓走出了酒馆,隐没在了早晨的人流当中。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20 10:15

四 棋正社的挑战


  
  “快看,加藤先生也来了!”美春低声对着身边的木谷实说道。
  木谷实一惊,赶紧朝门口看过去。
  果然是加藤信,他正从门口走进来,先到的人纷纷走过去向他行礼。
  想不到这件事能把加藤先生这样的长老吸引过来,木谷实在心底暗暗惊叹着。
  “美春,我们也过去跟加藤先生打个招呼吧。”木谷实说着,轻轻抓起美春的手,朝着加藤信走去。
  他们刚走到一半,加藤信就看到了他们二人,勉强从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迎了上去。
  “加藤先生。”木谷实恭敬地向加藤信行了一礼,“没想到您也回来,我以为这样的事情原本不会惊动几位长老……”
  “我也没想到我会来。”加藤信惨笑了一声,目光转向了美春,“木谷夫人怎么也来了?”
  “我不放心他一个人出来……”美春紧紧地搂住了木谷实的胳膊,“上次日本棋院被围攻,木谷实被困在里面,我在家里只能干着急,什么也做不了。今后我再也不要这样了,就算他去参加手合赛,我也要在棋院里等着他赛完出来……”
  看着美春娇滴滴的样子,加藤信终于微微地真心笑了起来:“有你夫人在,看来你木谷实是不大可能去水晶棺木阵了。”
  木谷实有些惭愧地低下了头,美春却将他的胳膊抱得更紧了,整只手臂动弹不得。
  “今天是谁?”加藤信突然问道。
  木谷实微微一愣:“加藤先生还不知道就来了吗?”
  “这几天办引退仪式的棋手太多了,我记不过来。今天这场是哪个棋手?”
  “本因坊的高桥重行四段。”木谷实答道。
  “高桥君啊,就是当年用万年劫阻止濑越先生升段的家伙?”
  “正是他……”木谷实低声答道。
  “也是因为那个每周一人的战书?”加藤信强装笑着问道。
  木谷实微微点了点头。
  “前田陈尔还是没有出现?”
  “所有人都在等他出现,但是他始终不露面……”木谷实答道。
  加藤信很快收住了笑容,面色恢复了刚来时的凝重:“名人死了,整个本因坊现在想必已是群龙无首了吧。看来本因坊现在已经不能再依赖了……”
  木谷实心头微微一紧,默然良久。

  “田中君?”高川格有些焦急地朝洗手间内喊道,“引退仪式就快开始了,你在干嘛?”
  然而,高川格仍然没有听到田中不二男的回答。
  难道田中不二男在洗手间出了什么意外?高川格突然一惊,赶紧朝洗手间里冲进去。然而,刚进到洗手间,高川格便听到了微微的抽泣声。
  高川格听得出,这是田中不二男躲在小隔间里的抽泣声。高川格没有把隔间的门打开,而是站在门外听着田中不二男的哭泣。
  “田中君,你还好吗?”他轻声问道。
  田中不二男的声音哽咽了一下,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是被哭腔堵住了,没能说出口。
  高川格也被田中不二男的情绪感染了,鼻头似乎微微有些泛酸。
  “我在大厅等你……”高川格轻轻说了一句,然后便迈步朝外走去。
  “高川格……”田中不二男突然喊道,但后半句话由于哽咽没能说完。
  高川格停下脚步,等着田中不二男调整好呼吸,将剩下的话说完。
  “为什么大家都不想下棋了……”田中不二男哭着问道。
  高川格心口微微一紧,沉吟了片刻。
  “真正的棋手都在下棋,退出的不过是些虚伪的人而已。”高川格低声说道。
  “那你还想下棋吗?”田中不二男又问道。
  高川格微微低下了头。
  “我不知道。”高川格喃喃地说道。
  沉默片刻,四壁间只有微弱的抽泣声。
  “也许,我还是想下棋的吧……”高川格缓缓加上了一句。
  “那能告诉我一件事吗?”田中不二男紧接着问道,“我呢?我还想下棋吗?”
  高川格沉默了,这次他一句话也没有回答。

  “可以开始了……”有人对高桥重行说道。
  高桥重行微微皱了皱眉头:“前田陈尔还没来?”
  “也许不会来了……”
  高桥重行有些愤恨地摇了摇头:“我真不知道究竟是我不再属于本因坊了,还是他不再属于本因坊了……”
  说完,高桥重行强挤出一丝笑容,走到了大厅的小舞台上。
  看到高桥重行上台,主持人在准确而恰当的时机宣布高桥重行四段引退归隐仪式正式开始。原本各自交谈着的棋手们纷纷朝着这个方向聚集过来,然而人人面色凝重,看不出丝毫聚会的气氛。
  按照仪式的进程安排,主持人开始照着事先写好的讲稿回顾本因坊弟子高桥重行棋手生涯中的重大战绩,其中当然少不了修饰和美化。这本是惯例,但此刻这些话在高桥重行听起来却极其刺耳,似乎这些句子都是用来嘲讽他的——说到底,他不过是个逃兵而已。
  对于这样的局面,所有到场的人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这不过是一场简单的过场而已,高桥重行告诉在场的人自己将从这场已经开始的战斗中逃跑。大家无权责备他,毕竟谁又知道在场下的这些棋手当中会有多少人几天之后也召开这样的告别仪式呢?
  就在这样被默许的沉默下,仪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下一项将是高桥重行自己的发言,然后便是一场简短的棋赛,从到场的众人当中选一位德高望重的棋手与高桥重行对弈,但双方只需下三四十手便永久封盘,不需分出胜负。为了照顾引退棋手的面子,这三四十手双方大多会有意退让,最后下成胜负不分的样子。看到加藤信出现,大家也基本猜到了这个负责最后给高桥重行留下一丝颜面的人会是谁了。
  主持人的话就快结束了,大家也纷纷开始盘算着不久后从这里离开各自回家之后该去做些什么事情。
  然而,就在这时,原本紧闭着的大厅大门突然被人拉开了!
  这里原本庄严的气氛被这一声响动惊扰了,大家纷纷回过头看去。
  拉开大门的似乎是一名棋手,穿着棋手比赛时才穿的和服,与台上穿着和服候场的高桥重行似乎遥相呼应着似的。这个穿着和服的不速之客是一个少年,站在门口威风凛凛,眉宇间傲气逼人。
  然而这个人究竟是谁,却没有人认得出来。
  主持人一时有些无措,停下了口中的词句,只是呆呆地看着这个突然闯入的少年。
  “哪位是高桥重行?”少年一边走进大厅,一边高声喊道。
  高桥重行微微一愣:“我就是。请恕我记性不好,能否告知阁下叫什么名字?”
  高桥重行也不认识这个人?
  少年缓缓在大厅中央停下了脚步,环顾四周一片愕然的棋手们。
  “我叫渡边升吉!”少年高声喊道,语气间充满了挑衅,“雁金准一八段座下弟子,棋正社新任总帅!”
  棋正社!
  棋手间顿时议论纷纷起来。
  “雁金准一先生已经不在了,棋正社不是应该早就解散了吗?”木谷实低声说道,“棋正社新任总帅,我为什么没有听说过这件事情?”
  “不止你没有听说过,连我也对这个人毫不了解。”站在木谷实身边的加藤信说道。
  连加藤信这样的长老也不认识的棋手?
  “棋正社总帅到此找我高桥重行,不知有何贵干?”高桥重行警觉地问道。
  “来见识一下懦夫的嘴脸。”渡边升吉毫不客气地回应道。
  在场棋手一片哗然,高桥重行更是深深吸了一口凉气。
  猛然间,棋手间骂声一片。虽然高桥重行畏战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但一个棋正社棋手竟当着日本棋院众多高手之面说出这样的话来,实在是让人无法接受的事情。
  然而在一片争议声之中,渡边升吉却岿然不动。
  “报上不过等了一封每周一人的战书而已,你们就为了躲这个挑战者的名号宁可放弃棋手的身份!大敌当前,不战而逃,丢盔弃甲,如此懦夫行径,简直愧对几百年本因坊之荣耀!秀哉之后,看来本因坊已是废物!”渡边升吉高声喊道。
  “胡说!”高桥重行怒喝道,“本因坊卧虎藏龙,高手如云,少我一个高桥重行根本如雁落一毛,毫不在乎。你不过是棋正社一个小小徒弟,有什么资格妄断本因坊家高下?”
  “卧虎藏龙?”渡边升吉却不屑地笑了,“试问高桥先生,所谓当今本因坊第一高手前田陈尔人在哪里?”
  高桥重行正要辩驳,却一时无言以对。
  众人也微微心惊——看来此番渡边升吉是来者不善,他来之前只怕早已对如今的本因坊调查得一清二楚了。
  “秀哉亲定的下一任本因坊,如今竟不敢与强敌对面,连本因坊的称号都没胆子要,看来也不过是酒囊饭袋一个!”渡边升吉高声喊道。
  “渡边升吉!”加藤信终于按耐不住怒火,站了出来,“你不过是棋正社雁金准一座下弟子,我在棋正社与你师父争棋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里被人杀的屁滚尿流呢!区区一届晚辈,如今不请自来,还口出狂言,究竟还有没有把我们这些前辈棋手放在眼里?”
  众人一愣,这才回过神来:如今已是日本棋院长老的加藤信,正是当年棋正社的创社元老之一啊!
  看到加藤信突然出现,似乎渡边升吉也吃了一惊,赶紧躬下身子向加藤信行了一礼。
  “弟子渡边升吉不知加藤先生在,多有冒犯,还请恕罪。”渡边升吉恭敬地说道,“但今日渡边升吉此行的目的并非在场各位棋手,而是今日要引退的高桥重行。”
  加藤信似乎微微一惊:“你要对高桥重行做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帮他完成引退仪式而已。”渡边升吉笑道,“今日仪式最后一项,应当是一场棋赛吧。渡边升吉请求作为高桥先生一生最后一场职业棋赛的对手。”
  “仅此而已?”加藤信警惕地问道。
  “仅仅是一场棋赛而已。”渡边升吉躬身说道,“只是,若这场棋赛由我渡边升吉获胜,我就要把这局棋作为一封战书送到本因坊,告诉前田陈尔,棋正社新任总帅渡边升吉要做本因坊!”
  加藤信一时大感意外,在场棋手也无不惊诧。
  “荒唐!”高桥重行大怒,“你根本不是本因坊弟子,有什么资格竞争本因坊之位?”
  渡边升吉却讥讽似的笑着:“高桥先生,难道您忘了,家师雁金准一可是前任名人本因坊秀荣先生的得意弟子,若不是当年本因坊秀哉使出阴险手段,继承本因坊家主之位的本该是我师父雁金准一!”
  高桥重行心惊,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反驳。
  “慌什么?”加藤信看着有些无措的高桥重行,厉声喝道,“高桥重行,既然对手给你下了战书,击败他不就可以了?对手不过是一个棋正社晚辈,你难道还要怯战不成?”
  高桥重行猛然醒悟——眼前这个出言不逊之人不过是当年惨败在日本棋院手下的棋正社培养出来的弟子而已。即使当年雁金准一还在的时候,棋正社都无法撼动日本棋院,何况这个如今雁金准一也早已不在棋正社了!
  “渡边升吉,既然你要求战,我就与你一战!”高桥重行高喊道。
  在场棋手一时间喧嚣四起,其中竟不乏喝彩之声!
  “中计了……”木谷实的身后传来了高川格的低语。木谷实和美春微微心惊,转过头去,却看到高川格紧锁着眉头,一直默默站在二人身后观察着局势。
  “高川君,你刚才说什么?”木谷实问道。
  “一个弱冠少年闯入高手云集之所挑战,还胆敢说出觊觎本因坊的话,恐怕心中必定是有底气的。”高川格说道,“高桥重行先生大小也算本因坊名将,只怕渡边升吉这次挑战的背后藏着不可告人的阴谋,但现在看来一切都按照渡边升吉的计划进行着,我担心这一战高桥先生已经被算计了……”
  木谷实和美春暗暗心惊,却暂时什么也没说。

  棋座两旁,高桥重行与渡边升吉相向而坐。
  高桥重行身前放着白子,渡边升吉则摸着棋盒中的黑子。
  “请多指教。”渡边升吉微微地躬下身子,向高桥重行行了一礼。
  “请落子吧。”高桥重行轻佻地说着,既不鞠躬,也不看对手,只是漫不经心地盯着棋盘。
  这种傲慢的态度似乎不合棋道吧……
  渡边升吉看到高桥重行的样子,脸上隐隐有着不悦之情。
  “这是高桥重行惯用的心理战,想不到他从一开始就使出了这样的伎俩。”在不远处围观的木谷实低声说道。
  “心理战?”站在木谷实身边的美春困惑不解。
  “在对局时扰乱对手的情绪,从而使对手的行棋节奏被破坏的心理战法。”木谷实低声解释道,“在职业棋手对局中,由于对局双方棋力都不低,对局时一点细微的心理波动就能造成破绽。通常棋手对局,使用心理战术是不合道义的行为,会被大多数棋手唾弃。但高桥重行是一个精于此道的人,他很善于使用各种心理战术扰乱对手的发挥,这已经成为了他棋力的一个部分。”
  “当年他就是靠这样的心理战术造出了万年劫,在一局重要的棋局中逼和了濑越先生,使得濑越先生在这关键一战中不能取胜而是去了晋升八段的机会。”加藤信也说道,“当年高桥重行就曾经因此被棋手痛斥,可他始终改不掉这个习惯。”
  “高桥重行似乎不惜一切代价要取得胜利了,看来这个渡边升吉这次凶多吉少。”木谷实说道。
  果然,随着渡边升吉落下了第一粒黑子,高桥重行便看着空空的棋盘思索着什么,却迟迟不落下一子!
  眼看着只有一粒棋子的棋盘,渡边升吉显然察觉到了对手在故意扰乱自己的心情,只是越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就越难以平静,不过两三分钟之后渡边升吉就有些坐立不安了!
  高桥重行却从嘴角露出了浅浅的笑意——渡边升吉,看来你还嫩得很呢……
  眼见渡边升吉已经焦躁起来,高桥重行缓缓取出一粒白子,也落在棋盘之上。渡边升吉终于盼到对手落子,急不可耐地取出一粒黑子,竟立刻挂角而去!
  太躁了!
  “渡边升吉轻易地中了高桥重行的招,这局棋难下了……”木谷实暗暗说道。
  高桥重行也在心底暗笑,这个时候偏不给渡边升吉一丝平心静气的机会,立刻对挂角的黑子展开了夹击——突袭强攻!
  渡边升吉一惊,正要细看局势,却听到耳边响起刺耳的杂音,脑中顿时乱成一片。循声看去,原来是对面的高桥重行把手放在棋盒上,用手指挠着棋盒的边沿,指甲和木缘之间摩擦出尖锐的声响,使得渡边升吉耳中如受针扎!
  越来越气恼的渡边升吉索性不顾其他,凭着感觉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指挥黑军朝着白军阵地奔袭而去,似乎是在宣泄一般。
  “开局强攻,招法过重了!”木谷实身后的高川格也低声说道。
  木谷实微微点头:“渡边升吉这么快就失去冷静了,毕竟还是经验不足啊……”
  就在高桥重行不断地心理攻势之下,黑军左突右冲,却如无头苍蝇一般毫无作为,眼见这块角地似乎已呈败象了!
  看来不可恋战。渡边升吉想着,立刻脱离这片阵地,找了一块空角再度立足。高桥重行的白军却毫不放松,又飞速奔袭而来!渡边升吉自觉心浮气躁,不敢轻易开战,于是避过白军锋芒,飞速向边上撤军。白军却趁着黑方示弱,连连得手,眼看全局似乎已有完胜之势!
  棋行至此,双方不过才对弈了四十余手而已……
  眼见渡边升吉的棋毫无章法,破绽百出,围在附近观战的高手们渐渐开始对渡边升吉冷嘲热讽。没想到一个胆敢在众人面前耀武扬威的“棋正社新任总帅”,在老道的高桥重行面前原来竟不堪一击。这个渡边升吉的棋力,在日本棋院只怕也不过是个刚入段的水平吧……
  木谷实渐渐放松了下来,他笑着告诉身边的美春,这场骚乱不过是一次有惊无险的较量而已。然而,木谷实身后的高川格却仍旧紧锁着眉头。
  难道事情真的这么简单,这个渡边升吉其实不过是一个自以为是之人?
  正在高川格百思不得其解之时,渡边升吉却突然站起了身。
  “高桥先生,请恕我冒昧,想去一趟洗手间回来接着下完这局棋,不知高桥先生可否应允?”
  高桥重行稍稍一愣,随后却哈哈大笑。
  “不过是个虚有其表之人,难道你入完厕回来就能反败为胜不成?尽管去吧,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高桥重行不屑地笑道。
  渡边升吉阴沉着脸,向高桥重行微微鞠了一躬,随后快步离开了。随着渡边升吉的离去,在场的棋手们仿佛是刚看完了一场荒诞的闹剧一般,哈哈大笑起来。

  田中不二男在洗手间的隔间里发着呆。
  高川格走了很久了,说是在大厅等他。但他却始终不想出去,似乎去面对那些逃兵会让他动摇自己的信念似的。其实在内心里,他也是恐惧着的,只是想到死去的松本佑二,他始终不忍心承认自己也想做个逃兵。
  正当他在隔间里犹豫着是否要出去的时候,他听到外面似乎有急促的脚步声。随后他听到了打开水龙头的声音,似乎有一个人在猛地往自己脸上浇水。
  是从引退会场跑回来的人吗?
  田中不二男仔细地听着,很快他似乎听到了第二个脚步声。这个脚步声与前一个不同,似乎走得沉稳而有力,像是个精神矍铄的老者。
  “师父,弟子无能,五十手不到便已有了败象。”一个少年的声音说道。
  那个被他称为师父的人似乎沉吟了片刻。
  “把棋招指给我看。”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
  听到这个声音,田中不二男微微一惊——这个声音似乎有些熟悉,但他想不起自己曾在那里听到过!
  要出去看看这个人是谁吗?
  田中不二男这样问自己,但随后又给了自己否定的回答。
  如果这个时候走出去,被那个老者撞见,必定会知道自己躲在洗手间里痛哭的事情。这件事一旦传出去,不仅他自己的面子上过不去,恐怕还会让东京人更加看不起关西棋手。这样想着,田中不二男决定留在洗手间里,等到这两个人离开再说。
  “这些棋招都平平无奇,你怎么会招招落后?”老者问道。
  少年似乎迟疑了片刻。
  “弟子被高桥重行的心理战扰乱了,他不断地制造杂音,又不断地扰乱我行棋的节奏。附近的棋手又一直在窃窃私语,弟子实在无法集中精神。”
  这个少年在与高桥重行对弈?
  高桥重行的告别赛吗?这样重大的比赛为什么不找一个更有名望的老棋手,而要让一个少年与高桥重行对弈呢?何况告别赛不过就是摆摆样子,何必要这么认真,非要争个输赢不可呢?
  “他能扰乱你,你不能扰乱他吗?”老者低沉着嗓音反问道。
  少年似乎欲言又止。
  “我现在给你指出反击的点……”老者低声说道,“你重回棋局之后不要给高桥重行任何思考的时间,尽量带快他的节奏。这些点只要你走出来,白棋的棋形定然崩溃,你再乘势追击,可获大胜。”
  说着,老者似乎用手指在水池上用力地戳点着,似乎是将棋局虚拟在了水池边上。
  没过多久,少年似乎恍然大悟。
  “多谢师父指点。”少年恭敬地说道。
  随后,外面没了动静。田中不二男不确定两人究竟是否已经离开,于是只好仍在隔间里等了一阵。不知等了多久,田中不二男感到肚子饿得难受了,这才偷偷摸摸从隔间里跑了出来。
  洗手间里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田中不二男便放心大胆地走了出去。走到大厅外,田中却感到有些不对劲——原本应该喧哗热闹的大厅里却似乎鸦雀无声。田中不二男好奇地向大厅里张望过去,却正好看到大厅中央棋座旁的一个穿着和服的少年缓缓站起了身子。
  “高桥先生,多谢指教了。”少年向高桥重行微微行了一礼,便头也不回地朝大厅外走来。
  高桥重行愣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棋盘上的局面,额头上竟已被汗湿了一片!
  再看向其他地方,木谷实、高川格这些围观的棋手无一例外全都难以置信地看着棋局,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惊讶,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走到一半,少年突然回过身看向大厅内的众人。
  “所谓本因坊,原来不过如此!”少年突然狂妄地喊道,喊声在整个大厅里回响着,久久不散……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20 10:16

五 关西出战


  
  “引退赛遭到挑战而败,高桥重行如今已经身败名裂,成了棋迷间的笑话。”加藤信低声说道,“只是恐怕没有人相信,当时那个渡边升吉在后半盘的战斗力多么恐怖,简直让人惊为天人……”
  “我相信渡边升吉有这样的棋力。”铃木为次郎低声说道,“我想濑越先生一定也相信。”
  濑越宪作微微地点了点头。
  加藤信微微有些不解:“铃木先生,为什么这么说?”
  “我和他交过手。”铃木为次郎淡淡地说道。
  “原来如此……”加藤信似乎稍稍有些意外,“想必铃木先生输了吧。”
  濑越宪作闻言,微微一惊:“加藤先生,你怎么知道铃木先生输了?”
  加藤信的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我在当场见识过渡边升吉的可怕,若我猜得不错,铃木先生与他按照棋份行棋,恐怕没有胜算。”
  加藤信说完,濑越宪作却仍感到有什么地方似乎有些古怪,但一时间也想不出缘由来。
  “只是没想到,这个渡边升吉会在这个时候挑起棋界内乱……”铃木为次郎有些愤愤地说道,“明明棋界如今已经到了生死关头了……”
  三人陷入了沉默。
  突然,门开了。
  “濑越先生,铃木先生,加藤先生……”一个文员对他们喊道,“大仓先生请你们去会客室,关西来的人已经到了。”
  
  本因坊秀哉去世之后,日本棋院名义上的第一理事长这个职位空缺了出来。秀哉在时,虽然因为年事已高不会事必躬亲,但是如果碰到各位理事争执不下的事情,还是必须要由秀哉以理事长的身份给予最终判定。按照日本棋院成立之时的规定,前任理事长离职之后,需要由所有理事开会选出新一任理事长继任,总管日本棋院大小事务。如今理事长一职空缺,一方面棋院内矛盾从综复杂,若无人总管判决将错乱四出,另一方面大敌当前,又没有时间进行细致的选举,日本棋院陷入了一个困境。这时濑越宪作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案,由棋界资格最高的几位长老以及日本棋院的资助人大仓喜七郎成立一个理事组,暂代理事长职能。
  这个理事组的成员包括濑越宪作、铃木为次郎、加藤信和大仓喜七郎四人。同时四人向本因坊家作出承诺,只要新任本因坊即位,就将立刻进入理事组,以此作为对本因坊秀哉殒命的补偿。但本因坊家新人家主的继任仪式迟迟没能举行,因此这个名额也就一直空缺着。
  理事组成立之后,除了本因坊家因群龙无首而混乱不断以外,其他事务的管理都称得上井井有条。特殊时期,这种特殊的政策暂时让日本棋院恢复了平静。

  当濑越宪作等三人走进会客厅的时候,他们稍稍犹豫了片刻。
  眼前坐在会客厅里的这个关西棋手,他们三人都不认识……
  通常从关西来的使者,无非是泉喜一郎或者吉田操子,这两个人对东京棋界都十分熟悉,也熟悉日本棋院的事务流程,办事能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然而眼前这个中年男子虽自称是关西棋手,是真是假却无从知晓,在这个危机四伏的时期实在让人有些不安。
  待濑越宪作等人坐定,大仓喜七郎才终于向三人介绍起来:“这位是关西棋手藤堂忠信,他是带着吉田夫人的书信来的。昨天吉田夫人也给我发来了电报确认这件事,大家对于这个人的身份可不不用存疑。”
  尽管大仓喜七郎说了这些话,濑越宪作等人看着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仍然感到微微的不安。
  “藤堂先生今天刚到东京,来不及修整便匆匆赶到了日本棋院……”大仓喜七郎接着说道,“所以看上去也许不够正式,但我想吉田夫人派来的人,想必是一位思虑周到的人,这次只是因为急事才有些失礼吧……”
  “你怎么那么多废话……”藤堂忠信不耐烦地打断了大仓喜七郎,“说了半天都没说到重点,这么磨磨蹭蹭地怎么当棋手?跟你下棋还不得累死……”
  这番话带着浓郁的关西口音,显得粗鲁而俗气,使得在座的众人不禁一阵惊诧。
  “藤堂先生,太无礼了……”铃木为次郎不悦地说道,“大仓先生不是棋手,他是日本棋院的赞助人。”
  藤堂忠信听完,竟似乎更加恼火了似的:“日本棋院是棋手管的地方,找一个做生意的来跟我说这么久干什么?”
  大仓喜七郎不由得怒从心起,但看在吉田夫人的面子上,强行按耐住了内心的不满:“藤堂先生,那我们就不要浪费时间了。你来东京所为何事,请告知吧。”
  藤堂忠信不屑地哼了一口气:“你们几个都姓什么叫什么,先给我报上来吧……”
  在日本棋院面对理事组,态度竟敢如此嚣张无礼!
  “混账东西,一个小小的关西棋手,你以为你是什么了不起的玩意吗?”加藤信对着藤堂忠信厉声怒斥道,正要再多说几句,却被濑越宪作拦住了。
  “藤堂先生,刚才稍有冒犯,失礼失礼……”濑越宪作压住自己的不满,轻声说道。
  濑越宪作这样的态度,让其他人都不免大吃一惊,但想到濑越宪作以往料事如神的样子,于是也都静下心来,等着看濑越宪作如何处理这个局面。
  “大仓先生你已经认识了,他是日本棋院背后的出资人。”濑越宪作接着说道,“而我们三人是当前东京棋界唯一的三位七段棋手。我是濑越宪作,关西的久保松先生是我的至交好友。刚才与你发生不快的那位便是‘黑甲将军’加藤信先生,这位是昔日的‘旭将军’铃木为次郎先生。”
  濑越宪作的语气一直恭敬异常,让身边的人都不免为之惊诧不已。对方不过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无名关西棋手而已,濑越宪作这样的语气是否太过了?
  “我们四人今天聚集于此,就是为了听听藤堂先生究竟有什么要事前来。”濑越宪作的语气突然变得阴森起来,“若藤堂先生所说的事情不过是家长里短的小事,那么关西棋界无故激怒日本棋院,也难免要受到日本棋院总部的严厉惩罚。请您将您此行的目的告知吧。”
  话音一落,会客室里竟寂静了片刻。
  濑越宪作最后语气的犀利,连多年相交的加藤信和铃木为次郎也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众人再看向藤堂忠信,只见这个原本气焰嚣张的家伙此刻也微微瞪大了眼睛,似乎有些惊慌。
  看来这个人并不是一个从心底就嚣张不羁的家伙。濑越宪作暗暗在心底想道。
  然而,正当濑越宪作这样想的时候,对方却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这笑声里听不出一丝敌意,就像是朋友之间大开怀大笑一般无拘无束,让众人又是一惊,面面相觑。
  “濑越宪作,你真不愧是连久保松先生和吉田夫人都赞不绝口的人。今日一会,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藤堂忠信说着,从怀中取出了一封书信,扔给了濑越宪作,“东京棋界有濑越先生在,看来不会那么容易全军覆没啊……”
  说完,藤堂忠信又哈哈大笑起来。
  这傲慢无礼的语气实在让人心头不悦,但濑越宪作仍旧按耐住情绪,缓缓打开藤堂忠信的信读起来。读着读着,濑越宪作的眉头却越锁越紧,待全信读完他竟微微有些颤抖,呆呆地看着藤堂忠信,说不出一句话来!
  濑越宪作身边的铃木为次郎和加藤信不解,也从濑越宪作手中拿过那封信。两人看过之后,也纷纷怔住了!
  “藤堂先生,信上所说的是真的吗?”濑越宪作低声问道。
  “绝无半句假话。”藤堂忠信似乎毫不在意,笑着说道。
  “关西棋界竟愿意做出这样的承诺?”濑越宪作惊叹道,“我们要如何相信你?”
  “信不信随便你们……”藤堂忠信不屑地笑道,“如果你们不信,不如明天你们选个人代我去?”
  三位长老立刻沉默了下来。
  大仓喜七郎不知所措,这压抑的气氛让他有些无所适从:“濑越先生,信上到底写了什么?”
  濑越宪作并不回答,只是取过加藤信手中的信,递到了大仓喜七郎面前。然而,濑越宪作的眼睛一直看着藤堂忠信,没有一刻瞥向大仓喜七郎。
  “藤堂先生。”濑越宪作突然低声说道,“难得来到东京,你我初次见面,手谈一局如何?”
  藤堂忠信一愣。不仅藤堂忠信,铃木为次郎和加藤信都微微一惊。
  “濑越先生……”铃木为次郎正要说什么,却被濑越宪作拦住。
  “藤堂先生是关西知名棋手,在关西也是一个厉害人物。濑越宪作虽不是四处求战之人,但对藤堂先生的棋力很有兴趣。”濑越宪作微笑着说道,“不知藤堂先生对濑越宪作的棋是否也有兴趣?”
  藤堂忠信听完,缓缓地笑了起来:“和濑越宪作下棋,这可是件不得了的事情。等我回了关西,可以大吹大擂一番吧……”
  濑越宪作也笑着:“若藤堂先生看得起,请不必客气。”
  藤堂忠信大笑起来,不由主人请,便自己站起身来,朝着旁边的比赛室走过去。
  濑越宪作也哈哈大笑,站起身跟着藤堂忠信除了会客室。在濑越宪作身后,铃木为次郎和加藤信也紧紧跟着。
  只有大仓喜七郎,独自在会客室看着吉田操子所写的信件。等到全信看完,大仓喜七郎也瞪大了眼睛,惊讶得动弹不得!
  关西棋手竟然联名要轮番去挑战蒙面棋手!

  日本棋院训练室,高川格和田中不二男隔枰而对。
  偌大的训练室内,只有几名年轻棋手在这里切磋较量。毕竟不是手合赛期间,来这里随意比试而已,因此也没有什么人来关注。
  只不过,田中不二男过去遇到这样的切磋,也一定会竭尽全力的,这次却始终打不起精神来,一次次被高川格将大龙切断,如今棋盘上已经死伤一片了……
  换做以往,比起攻杀力度,田中不二男毫无疑问是远远胜过以避战著称的高川格的。今天的田中不二男却始终找不到状态,只是低着头若有所思,但下出的棋却牛头不对马嘴,似乎是在游离着思绪……
  “田中君?”高川格忍不住打断了正在对局中思考的田中不二男,“要不今天就下到这里吧,你今天似乎状态很差……”
  然而田中不二男竟似乎完全没有听到似的,仍在低头看着棋盘。
  高川格有些不解,稍稍提高了音量又喊了一声:“田中君?”
  田中不二男像是突然被人从梦中唤醒似的,猛地一惊,随后不解地看着高川格:“怎么了?有什么事?”
  他竟完全没有听到高川格刚才说的话吗?
  “你还在想蒙面棋手的事情?”高川格问道。
  田中不二男微微摇了摇头:“没有,只是有点别的事情有些在意而已。我们接着下吧……”
  “还要下吗?”高川格一愣,“田中君,你再看看棋盘……”
  高川格指着棋盘上的几处要点说着。田中不二男顺着高川格的手指看过去,几番看下来才发现自己的棋早已被高川格杀得四分五裂,体无完肤了……
  “哎呀,你杀棋的能力飞涨了!”田中不二男猛地惊呼道。
  高川格却是又好气又好笑,这哪里是自己的棋力涨了,分明是田中不二男乱下一通,棋型太差而已……
  “田中君,对局的时候你一直在想什么?”高川格问道。
  田中不二男稍稍一愣,沉默了片刻。
  “昨天高桥重行的引退赛,我觉得有蹊跷。”田中不二男说道。
  高川格突然敏感起来。
  “你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吗?”高川格低声说道,“我也一直在想这个事情,一个人的前半盘和后半盘棋力差别不可能那么大,渡边升吉的真实棋力让人捉摸不透啊……”
  “我不是说那个人的棋力……”田中不二男低声说道,“我是说我昨天在洗手间的时候听到一个老头的声音……”
  “一个老头的声音?”高川格不解。
  田中不二男正要解释,却被走廊上突然传来的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
  “快去幽玄棋室!”走廊上的人冲着训练室里的棋手喊道,语气中充满了兴奋之情,“濑越先生要在幽玄棋室与人下棋了!”
  幽玄棋室!
  那是日本棋院内最特别的一间棋室,不仅棋具都是最名贵的,连房间的布置也十分精心,据说置身其中对弈会有一种融入棋盘的感觉,让人热血澎湃。过去只有高段棋手间的争棋和一些重大比赛的决赛曾在幽玄棋室进行,只有顶尖的棋手才有资格在幽玄棋室对弈!
  高川格和田中不二男相视一惊,随即赶紧站起身朝幽玄棋室跑去。

  藤堂忠信!
  赶到幽玄棋室门外的时候,高川格和田中不二男都猛地一惊!
  他怎么会在东京?他不是应当和众关西高手一起被久保松关在神户的吗?
  紧接着,田中不二男心中一喜:难道当时从火车上听来的那个传闻果然只是谣传而已!
  围观的人只能站在门口,幽玄棋室内只有两个对弈者,和铃木为次郎、加藤信两位长老。
  濑越宪作与藤堂忠信隔枰而坐,相视笑着。
  “我拿白子,可以吗?”濑越宪作问道。
  藤堂忠信不作回答,只是径直取过黑棋棋盒,放到自己身边。
  “濑越先生,请多指教。”藤堂忠信躬身说道。
  一旁的铃木为次郎微微心惊!
  原来如此不拘小节,气焰嚣张之人,到了棋盘边也尽全力恪守着棋道的礼仪规范!虽然不过是一句“请多指教”,但不论面对怎样的对手,怎样的对局,都能喊得出这句话,这也是棋道的精髓啊。
  这个人,毕竟还是一个棋手……
  想到这里,铃木为次郎不禁对眼前这个屡屡出言不逊的藤堂忠信有了些许钦佩。铃木为次郎相信,此刻濑越宪作也在想着同样的事情。
  “藤堂先生,请多指教。”濑越宪作也躬身说道。
  言语刚落,藤堂忠信一粒黑子已直奔右上小目而去。
  电光火石之间,棋盘上已起烟云。
  濑越宪作不作沉思,遣下一支白军,直取左上星位,与黑军远远相对。
  两军相视,慨然一笑——战事开后,两军便不知是死是活了,趁此刻还遥遥相对,先向着敢以命相搏的对手拱手行礼,以示敬意。
  战事既已开,濑越先生,我便不客气了!
  藤堂忠信麾下一员黑将挥动大刀,径直奔着左上白阵而去!
  强攻!
  棋阵一开便攻杀上来,看来这个藤堂忠信是一个好战之人。加藤信在心底暗暗思量着。
  而且,这是一个毫无畏惧之心的人。濑越宪作也在心底叹道,他明知东京棋手棋力远在关西棋手之上,对局之中却毫不紧张,起手便求战,无惧无畏,其情可佩。
  既然如此,藤堂先生,得罪了。
  濑越宪作遣出一支白军,从急攻过来的黑军身后杀来。两侧夹击,却随而不攻,只让黑将感到如芒刺在背,使之不敢轻举妄动。
  如此局面,藤堂先生,您将如何应对?
  藤堂忠信感到了微微杀气,但这气势毕竟还有试探之意,濑越宪作似乎在期待着自己的应手。想到这里,藤堂忠信在心底慨然大笑。
  黑军面临危境,大笑三声,竟也遣出一支奇兵,奇袭白援军身后而去!
  不对,这招棋简直破绽百出,不像是高手弈出的招法!
  濑越宪作沉默着,缓缓思索起来。
  黑军的用意,很明显是要与白军在此展开混战,力求在迅速展开的战斗中取得优势。只不过,这样的局面下,白军在此有着先手之利,可以先发制人,黑军似乎兵力不足。通常似乎应当是先将黑军跳出,扩充些许兵力,然后再夹击白军,这样才有胜算。现在藤堂忠信这步棋,若要求战太过急躁,战则必败!
  为什么?这样的招法实在显得太过业余了……
  是因为实力不济吗?
  濑越宪作将信将疑,又取出一粒白子——
  既然黑军求战,白军便挑起这场战事!
  濑越宪作令旗一挥,白军竟直袭黑军而来!黑军看见敌军扬起的滚滚烟尘,大笑着挥舞起长刀,拍马上前,奋勇迎战!
  两军相交,电光一闪,黑军大将便已身首异处——临死之时,黑将脸上竟还带着笑意!
  这一战交手未几便硝烟散尽,白军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黑军尽数歼灭……
  是意外吗?濑越宪作忍不住抬起头,看了看藤堂忠信的表情。
  然而,濑越宪作惊呆了,他看到藤堂忠信的脸上丝毫没有懊悔之情,甚至还似乎兴奋起来了!
  他似乎在享受这样的败阵!
  为什么?
  黑军正在这片战场上纠缠着,白军眼见胜定,便抽身飞奔左下角而去,在左下又建起了一座新阵。藤堂忠信见状,立刻遣来强兵,又急功左下角而来!
  有敌则来,来则必战,似乎毫不讲理……
  眼见敌兵已至,濑越宪作不慌不忙,布下阵势,静候敌军。然而,黑军根本不去准备什么阵势,竟如散兵一般奇袭而来,径直朝着白阵奔涌而去!
  这样没有组织的攻势根本伤不了濑越宪作分毫……观战的铃木为次郎和加藤信都在心底暗暗想着,但他们看到藤堂忠信脸上享受的表情,都感到不可思议……
  不过几招之后,藤堂忠信的黑军几乎全军覆没,全局已是白军必胜之势!
  濑越宪作似乎听到了藤堂忠信喉咙里发出的微微的笑声!
  濑越宪作按耐住心中的困惑,在这片已经结束的战场上扫视一眼,确认黑军确实已无活路,便抽出手再占住剩下的唯一一个空角。
  棋局至此,已经可以宣告结束了。
  双方的实力差距实在太大了……
  白军兵强马壮,黑军一经交手便毫无还手之力,几个残兵败将被困在白军层层包围之中,却没有丝毫畏惧,嘴角始终留着诡异的笑荣。
  若换做其他棋手,这时大概已经认输了吧……
  藤堂忠信看着棋盘,笑着,又取出了一粒黑子。
  已在白军层层围困之中的黑军,看到了一支援兵从天而降!
  濑越宪作微微一惊,但他仔细验算之后,却发现这支黑军的援助根本就是又送来了一军死子而已,毫无意义。
  也许藤堂忠信算路不足,算不出这必败的局面吧。
  但濑越宪作仔细看着,却似乎隐隐觉得藤堂忠信的黑子在笑——那些必死的黑子,似乎在互相搀扶着,向着层层的白军发出肆无忌惮的笑声!
  藤堂忠信,你无所畏惧吗?
  是谁让你变得如此无畏的?
  濑越宪作突然想明白了什么,他缓缓站起身子,向藤堂忠信恭敬地鞠了一躬。
  “藤堂先生,就下到这里吧。”濑越宪作低声说道。
  藤堂忠信一愣:“要打挂吗?”
  “是,打挂。”濑越宪作笑道,“后天我们继续下。”
  后天……
  明天就是藤堂忠信去水晶棺木阵挑战的日子。
  藤堂忠信看着棋局,哈哈大笑:“那就依你,后天续弈!”
  濑越宪作笑着,朝门外走去。铃木为次郎和加藤信也跟在濑越宪作身后,缓缓离开了。门外观战的人也开始缓缓散去,似乎众人都对这样的一局对决非常失望。
  他不是为了分出胜负而和我对弈的。濑越宪作在心底暗暗说道,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赢不了我,所以他一直在给我创造机会展现我的棋艺,他与我对弈的目的只是为了欣赏我的棋而已。
  同样,明日与蒙面棋手一战,他也不过是想要去欣赏至高的棋艺,胜负或者生命对于这个人来说都已经没有意义了。同样,一个认定了自己只剩下一天生命的人,他的一切粗鲁和无力似乎都可以原谅了——他不过是想在人生的最后一刻猖狂一些而已。
  然而,是什么让你有了这样的觉悟?藤堂忠信,我对这个很有兴趣……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20 10:18

六 渡边升吉的棋力


  
  入夜,棋正社已经陷入了沉寂。
  看起来已经无人的走廊里,灯火尽灭,漆黑一片。
  猛然间,有几个人影从走廊间窜过。
  那是几个棋正社弟子,此刻他们形迹可疑,鬼鬼祟祟,但每一步都显得战战兢兢,似乎又怕又躁。
  “师兄,要不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走在最后的一个弟子怯生生地说道。
  “怎么,你怕了?”走在最前面的人回头笑道,但这个人的声音分明也在颤抖——他也正怕得要命。
  “棋正社有鬼,这事情太荒唐了,咱们还是别找了,赶紧回屋休息吧……”后排的小师弟怯懦地说道。
  “既然你都认定没鬼了,那你怕什么?”有人打趣道。
  “万一真碰到了鬼,我们可逃不掉啊……”
  “出来就是要把这鬼抓住!”领头的师兄又说道,“在棋正社装神弄鬼,看我们怎么……”
  师兄正要接着说,却突然被身后的人捂住了嘴。师兄一惊,赶紧再回头看向前面,只见前边窗户边隐隐照出了一个人影!
  莫非那就是这几天棋正社四处传闻的“鬼”?
  几名弟子默默蹲下身子,不敢发出一丝声响,静静地等着那人影有动作。
  人影似乎四处张望着,原地徘徊了半天,不知要去哪里。
  莫非是黑灯瞎火的,在棋正社迷了路?
  “去抓他吗?”有人小声问道。
  “别乱来,还不一定是谁呢……”领头的师兄低声说道,“要不,先点灯吧……”
  几名弟子战战兢兢地分散开来,一边摸索着手中的灯具,一边摆好了姿势,随时准备冲出去——只是不知道是冲过去抓人,还是跑回去逃命……
  “准备……”领头的师兄小声指挥着几个师弟,“点灯!”
  突然间,几盏油灯先后被点燃,整个走廊顿时有了光亮。
  “什么人!”领头师兄不等细看便高声喊道,然而仔细再看过去的时候,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全身动弹不得!
  不仅是他,连身后的几位师弟也震惊得一动也不敢动!
  古旧的长袍,垂黑纱的斗笠……
  那是蒙面人!
  看到这里的光亮,蒙面人似乎缓缓将脸转了过来。
  “棋正社弟子吗?”蒙面人低声说道,“有劳了,请带我去找渡边升吉。”

  吴清源打开家门的时候,看到木谷实和美春两人站在门外苦笑着。
  “吴君,你家的守卫快赶上天皇了……”美春打趣道,“我怎么没见别的棋手家里有这么多守卫?还要我们一层层地检查……”
  吴清源也苦笑了一下:“现在除了手合赛,我连出门都不行,说是怀疑我和蒙面棋手有关联……”
  木谷实突然伸出手指,示意吴清源不要多说。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最近的一层岗哨正在看着这边的人。
  吴清源微微埋怨了这一句,也不再多说,赶紧把木谷实夫妇二人请进了屋子。
  看到是木谷实和美春,偷偷躲在门后的吴清源的母亲这才放下心来,什么也没说,继续回自己的屋里去了。这种小心翼翼的架势却让木谷实感到一丝担忧。
  “吴君,你这段时间一直在研究名人和蒙面棋手的那四局棋吗?”刚一进屋,美春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吴清源微微皱起了眉头,点了点头。
  “蒙面棋手真的很强吗?”美春又问道。
  “很强……”吴清源喃喃地说道,“每复盘一次,都会发现新的我没有想到的东西。这些棋手对棋招的研究也需要远远超过我们……”
  “我们在这方面恐怕连他们的十分之一都不及……”木谷实低声说着,缓缓在屋内找位置坐下。
  “木谷君,你一定也研究了那些棋局吧。”吴清源问道。
  木谷实微微点了点头:“但我不像你这样,被关在家里哪里也去不了,只能日夜不断地研究。现在全日本也许只有你对那几局棋研究的最深入了。”
  “研究得越深入,就越让人害怕啊……”吴清源说着,语气老沉得如同饱经沧桑的老者。
  美春也皱着眉头坐到了木谷实身边:“那我们就不可能赢了吗?一点办法都没有?”
  “听说现在东京有许多棋手引退了,似乎其中不少人都是研究过那四局棋的。”吴清源有些不安地说道,“我能理解他们的感受,只要是职业棋手,真正品味过这四局棋之后不可能不害怕。棋力越高的人,也许就怕得越厉害吧。木谷君,今天你突然来找我,莫非是因为研究过这四局棋之后你也想到引退了?”
  “不可以!”美春突然高叫道,这仓皇的语气让吴清源吓了一跳,“如果木谷实是一个会轻易放弃努力的人,我就不会爱上他了……”
  木谷实微微笑了笑:“我坚持下去,至少还有美春会支持我。如果我真的就这样引退了,不止美春,恐怕连我的师父和好友们都会看不起我的吧。”
  “可是毕竟对手太强大了……”吴清源低声说着。
  “再强大的对手,也不是不可战胜的!”美春憋红了脸争执道,“只要有一线希望,就不能说绝不可能,但不尽力争取就真的永远也不可能做到!”
  吴清源微微愣了愣,但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心底默默感慨:想不到一介女子,竟也能说出如此激昂的话来。
  “我也认为,蒙面棋手的棋虽然看起来强大异常,但世上绝不存在没有破绽的棋,只是这个破绽我们还没有找到。”木谷实皱着眉头说道。
  “要说破绽……”吴清源缓缓思索着,“我似乎找到了一些线索,至少让那些蒙面棋手看上去不是那么遥不可及了。”
  木谷实微微一惊:“什么?”
  “他们局部的着法,尽管因为研究得非常细致而显得无懈可击,但是所有的招法都有迹可循。”吴清源低声说道,“我对日本古谱的研究不如木谷君你们那样丰富,但是我看得出来他们所有的招法都是现在已有棋招的不断变形。尽管在这些棋招体系的范围之内我们无论如何设下陷阱也逃不出他们的算计,但是他们似乎对于超出日本传统棋理以外的招数没有多少研究……”
  木谷实不解:“我研究这四局棋谱的时候为什么完全没有这样的感觉?”
  “大概是因为木谷君你也是日本棋手吧。”吴清源笑道,“日本棋手从小就研究日本传统棋理,不敢越雷池一步,所以你们研究这些棋谱的时候思路都是一致的。但我是中国棋手,我小时候接受了很多自成一派,与日本棋理区别很大的理论,所以我能够看得出来每一招棋究竟是由日本棋理出发思索而来,还是并非如此……”
  木谷实微微颔首,但他伸出一只手止住了吴清源正要继续下去的话头:“这些事情我很感兴趣,但是请不要现在告诉我。如果不出意外,过一会还会有一个人过来。等我们到齐了,今晚再好好研究你的结论吧。”
  吴清源微微有些诧异:“还有人要来?谁?”
  “桥本君。”木谷实低声说道,“是他叫我和美春先到你这里来的。”
  “到我这里来?”吴清源更加诧异了,“如果桥本师兄找我有事,叫我去他家不是更方便吗?”
  “谁叫你家守备这么森严……”美春抢着说道,“机密的事情放到你家来商量最合适,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机密的事情?”吴清源更加疑惑不解了,“能先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吗?”
  木谷实微微凑近了吴清源的耳边。
  “吴君,你有没有听过渡边升吉这个名字?”木谷实轻声问道。

  渡边升吉看着眼前的蒙面人,心底不住地颤抖着,但脸上却不露出分毫。
  “传说中的蒙面棋手光临棋正社,不知有何贵干?”渡边升吉装作镇定地问道。
  蒙面棋手似乎微微愣了一下,但随后很快恢复了平静:“这地方我不是第一次来了,渡边升吉,难道你不知道吗?”
  这个蒙面人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并不苍老,好像是个年纪不大的人——这与坊间神乎其神的传言似乎不大相符。
  但现在与这一丝疑点比起来,这句话的内容却让渡边升吉更加感到恐惧和迷茫。
  曾经来过这里……
  突然,渡边升吉想起了一件事:去年曾经传出过雁金准一在棋正社看到本因坊秀荣的传闻,在棋正社内曾造成过一阵慌乱。莫非那件事正是蒙面棋手所为?
  “您是说您假扮本因坊秀荣,闯入棋正社一事吗?”渡边升吉问道。
  蒙面人似乎又微微一愣,随后微微笑道:“看来你的记性不算差……”
  “这次您难道是来故地重游的吗?”渡边升吉鼓起勇气反问道。
  蒙面人忽然哈哈笑了起来!
  四周正把蒙面棋手围在中间而不敢轻易靠近的棋正社弟子们一时间不知所措。
  “渡边升吉,我听说了你击败一名日本棋院引退棋手的事情,而且找到了那局棋的棋谱。”蒙面棋手笑道,“我对你的棋很感兴趣,若我不与你赌命,只是随意与你切磋一局,你敢应战吗?”
  蒙面棋手要与我对弈?
  渡边升吉突然感到了巨大的恐惧,不由得向后退了两步,靠在墙边,只觉得两腿发软。
  “怎么,原来棋正社新任总帅,号称要争夺本因坊的渡边升吉竟不过是一个如此胆小无能的人物吗?”蒙面人笑道。
  “混蛋,竟敢在棋正社如此放肆!”渡边升吉恼羞成怒,“把他给我赶出去!”
  渡边升吉的命令没有对众弟子产生一丝一毫的触动,大家仍然不敢靠近蒙面棋手一分,似乎都对传说中能够取人性命的雾气忌惮三分。
  “渡边升吉,这一战只是我个人与你的切磋。”蒙面人说道,“你我关门比试,胜负都不对外人宣说,我只求一战,如何?”
  不取我性命,不对外宣布?
  渡边升吉心中一颤——与蒙面棋手交手,却无需任何负担?
  “渡边升吉,你敢应战吗?”蒙面棋手又高喊道。
  “有何不敢!”渡边升吉突然也高声回应道,“请去棋室一战!”

  落下最后一子,木谷实看了看吴清源惊诧的表情。
  “高桥重行就是在这里认输的。”木谷实低声说道,“这就是渡边升吉的棋。吴君,你认为如何?”
  吴清源却缓缓摇了摇头:“我只觉得不可思议,世上不可能有前半盘和后半盘棋力相差这么大的人。”
  “我给桥本君摆完这局棋谱,他也认为不可思议。”木谷实低声说道,“但这就是当时我亲眼所见,这让我不得不感到困扰啊。”
  “也许是这个渡边升吉前半盘故意隐藏实力呢?”美春不解地问道。
  “恐怕不是如此。”吴清源说道,“这局棋渡边升吉前半盘和后半盘的差距不止是算路上的差别,同时还有对棋的理解上完全的不同。前半盘的渡边升吉一味求战,行棋思路混乱,绝大多数进攻都是勉力为之,攻则必败。看起来,这时候渡边升吉并不是有意退让,而是一心想要求胜而棋力不足,难以在高桥重行的棋招下找到出路。到了后半盘,尽管同样攻势四起,但这次的渡边升吉在每一次攻击前都会做充足的准备,进攻之时兵力可以源源不断,每出一招都必定让高桥重行痛苦难耐,直到最后漂亮地将白棋的棋形彻底撕裂。前半盘的渡边升吉不过是一个入段不久的下手而已,后半盘却已经俨然有了大师风范,名人之才……”
  “一个棋手不可能下出这样前后不搭界的一局棋。”木谷实低声说道,“如今渡边升吉已经是棋界稳定的一大危害,所以桥本君决定亲自去试探一下渡边升吉真正的实力,然后来这里找我们。”
  “桥本师兄去找渡边升吉了?”吴清源一惊。
  木谷实微微点了点头:“如果不出所料,现在二人应当已经交手了。”
  “可是渡边升吉既然想要趁乱争夺本因坊之位,轻易与日本棋院的棋手交手不是容易暴露自己的棋路吗?”
  “所以桥本君化了妆……”美春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化了妆?
  “是桥本君前不久结识的一位叫酒井义郞的侦探教给桥本君的办法。”木谷实笑着解释道,“桥本君的样子棋界的人基本都认识,但是如果换成蒙面棋手那样,把脸遮起来,恐怕谁也认不出那是桥本君了。而且这样还能试探出渡边升吉是否与蒙面棋手那方面有联系。虽然看上去有些疯狂,但这还真是个一举多得的妙手啊。”
  “所以桥本师兄化装成蒙面棋手去了棋正社!”吴清源几乎惊叫起来。
  被吴清源吓了一跳的木谷实和美春赶紧齐齐捂住了吴清源的嘴……

  蒙面棋手的棋力会是如何呢?渡边升吉坐在棋座旁,却对这局棋丝毫信心也没有。
  眼前的蒙面棋手却是端坐在前,不动如山,使得渡边升吉不禁感到压力陡增。
  听声音,对方似乎也是个年纪不大的棋手,自己会有机可乘吗?想着这些,渡边升吉缓缓朝对方行了一礼:“请多指教。”
  桥本宇太郎看到渡边升吉紧张的样子,在心底暗暗窃笑着,表面上却不露分毫,也微微朝渡边升吉躬身:“请多指教。”
  行礼完毕,渡边升吉怯生生地取过眼前的黑子。
  黑军布阵,第一军飞取右上小目而去。
  白军几乎不待黑将稳稳立足,便扬起一军直奔左上星位杀来,稳稳站住这个与黑将遥遥相对的位置。
  白子落定时,刚刚落到棋盘上的黑子竟还没有停下晃动!
  落子好快,莫非又是心理战?
  渡边升吉微微有些不安,举起一粒黑子,谨慎地落到了右下的小目位。两支小目黑军交错相对,小心翼翼地等待着白军的应手。
  白军也不犹豫,黑兵刚到阵地,白军竟已飞奔至左下星位,又与黑阵遥遥相对!
  白棋二连星?
  桥本宇太郎暗暗在心底笑道:想不到从木谷实那里学来没多久,还没能体会纯熟的招法要在渡边升吉身上先开刀。不过这样也好,虽然星位战法艰深难学,桥本宇太郎还没能运用自如,但是这样的阵型正好吸引渡边升吉前来进攻,桥本宇太郎正可以顺势探一探渡边升吉的虚实。
  这样的阵型在当今棋界并不多见,唯有木谷实、吴清源这样标新立异的棋手曾经使出过这样的招法。星位背后太过宽广,如果敌军真的从身后攻击,星位布阵是难以将侵入之敌剿灭的。但这既然是蒙面棋手下出的棋,恐怕不是如此简单的,想必背后藏有什么杀机……
  既然如此,还是小心谨慎为好。渡边升吉想到这里,摸出了一粒黑子,缓缓落在了右上角。
  黑军静静缔成了无忧角,互为犄角之势。熟识兵法之人无不知晓,这是棋盘上最坚实的阵型。
  蒙面棋手,即使是你,这个时候也该开始考虑如何行棋了吧。毕竟,星位背后留下的破绽我并没有深入其中,这想必不在你的计划之内吧……
  然而,桥本宇太郎却在心底暗笑。
  出乎渡边升吉的意料,蒙面人竟似乎毫不思索便落下了一支新军,直直杀入右边两块黑阵之间,使得两块阵地如同被一支利刃切断一般!
  这一子似攻非攻,但又防不胜防。若想要拔出这一子,边上阵地广大,一时却也没有什么手段,只感到如鲠在喉,摸不得碰不得……
  看似随意,落出的这一子却又坚定异常,不愧是蒙面棋手啊……渡边升吉在心底暗叹道。
  如此一来,右边这支白军不宜立刻予以进攻,黑军不得不再寻找行棋之处。白军星位阵型身后的大片空当让渡边升吉不禁有些心痒难耐,却又不敢轻易出手……
  思考了很久,渡边升吉终于缓缓在右下角又落下一粒黑子,右下黑阵缓缓向边上跳出一步,静静守住了角部阵地,继续静待白军进攻。
  谨慎小心,不至大败,这是渡边升吉此刻唯一的信念。
  “你似乎并不是一个如此小心谨慎的棋手吧。”桥本宇太郎突然模仿着蒙面棋手的语气问道。
  渡边升吉一惊,默默地看着对方。
  “你的棋谱似乎很喜欢战斗,中盘之后的战斗力似乎十分惊人。我正为了领教你的杀伤力而来,你却要躲避战斗,这是什么道理?”桥本宇太郎厉声问着,心底却在窃笑。
  要领教我的杀伤力!
  渡边升吉突然感到了极致的恐惧,脑门上渗出了汗珠。
  “既然你不出手,那我就不客气了。”桥本宇太郎说着,取出一粒白子,奋力攻入黑军右下阵地。从黑阵内部突然冒出了一支白军,猛地冲向黑阵防线唯一的空隙而去,如一根针猛刺过来!
  渡边升吉大惊,慌乱地计算着各种应法,随后谨慎地落下一军,将自己防线的那一个空隙堵住。白军不做丝毫停留,立刻又在此处落下了第二支强军,继续在这片角地行棋!
  好快的招法,渡边升吉还没来得及算清此处招法的前后,就已经被白军冲杀过来了!
  渡边升吉急忙抵挡,但白军剑锋太快,使得他只感到棋盘之上瞬间已是草木皆兵,似乎自己的每一招每一式都在敌军的意料之内,自己已完全被对手掌握在手心之中了!
  这就是可怕的蒙面棋手吗?
  “可恶……”形势渐渐不利的渡边升吉口中喃喃地抱怨着,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偏偏今晚不在……”
  今晚不在?
  桥本宇太郎听到了这句话,但他不露任何声色,继续在棋盘之上行棋。渡边升吉的招法平平无奇,每一招每一式都在他的算计之中,甚至他已经可以算得出棋局一百五十手之内必定终局了!
  这个渡边升吉远远没有传闻中那样厉害——与以往棋正社的高手们相比,他根本不值一提!
  渡边升吉苦苦支撑着,但他感觉得到对方一步快似一步的进攻之下,自己早已经疲于招架,难以支撑了……
  对方招招料在我先,每一步棋都落子如飞,难道我的棋路早已被他看透了?
  竟能转眼间便看透对手的棋路,这个对手实在太可怕了!

  “渡边升吉完全没有能力抵抗吗?”木谷实惊讶地问道。
  桥本宇太郎微微摇了摇头:“不过下了一百三十手,前后花了不过一个多小时,他的黑棋就崩溃了,随即认输。认输的时候他脸上还冒着汗,似乎真的竭尽全力了。他对阵我的时候展现出的棋力简直不堪一击,恐怕他已经真的把我当成了不可战胜的蒙面棋手了。”
  桥本宇太郎说着,不住地摇头。
  “怎么会是这样?”木谷实紧紧皱着眉头,满脸不解和疑惑,“若他只有如此棋力,凭什么说要争夺本因坊……”
  “有件事我有些在意。”桥本宇太郎低声说道,“与我对弈的时候,他曾经小声地说了句‘偏偏今晚不在’,似乎是在抱怨什么。”
  偏偏今晚不在?
  什么不在?行棋的灵感不在?随身携带的什么物件不在?还是运气不在?
  房间里的四人沉思了半晌,却都完全没有头绪。
  “至少我们也得出了一些有用的结论。”美春笑道,“看来这个渡边升吉的棋力实在不怎么样,而且可以肯定他和蒙面棋手那边应当没有什么关联。”
  “只是在这个一团乱的时候,这个棋力平平的渡边升吉却要把棋界搅得更乱……”吴清源低声说着,“我总感觉这背后还会有什么大事。”
  众人默然。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20 10:19

七 赴死者与求生者


  
  酒馆已经到了快要关门的时候。老板静静取下了门外写着“居酒屋”的小旗,缓缓将它卷成一团。但回过头去,看到那个已经几乎要醉倒在酒桌上却仍然在不断倒酒喝的客人,他也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
  看看时候,老板只感到自己若再不回家去,家人就要担心了。毕竟,自己没理由陪着一个酒鬼一直到天亮啊……
  “先生,我要收拾收拾关门了……”老板走到那醉汉身边,轻轻地说道,“要不,您去找找别的店?”
  醉汉看了看老板,那惺忪的眼神让老板感到他似乎根本看不清自己的脸。
  “你怕我身上没带够钱对吧……”醉汉笑道,将手伸进了口袋里,翻找了半天,却找不到自己的钱包。
  老板无奈地苦笑着:“先生,您刚进来的时候就把钱包扔给我了,说钱包里所有的钱全部换成酒……”
  醉汉似乎想起来了,但看着眼前的酒又感到依依不舍:“那我的钱还够买多少酒?”
  老板尴尬地继续陪着笑:“半个小时之前,那些钱就已经花光了,这半个小时的酒就算是我请您喝的好了。但我现在要收拾店铺了,您还是请回去吧……”
  醉汉似乎是羞愧地笑了起来:“实在抱歉,给您添麻烦了,我再去给您取点钱过来……”
  说着,醉汉强撑着身子站了起来,看上去却感觉若失去了桌子的支撑他无论如何也站不住。
  老板本打算过去推辞醉汉送钱的事情,但看到醉汉如今连站都站不稳的样子,他的话没能说出口,反而跑过去扶住了快要摔倒在地的醉汉。
  “先生,您怎么喝得这么醉,这样回去可容易在路上出事啊……”老板有些担忧地说道,“莫非是遇到了什么痛苦的事情,想尽快忘掉吗?”
  醉汉却哈哈大笑起来:“痛苦的事情?完全没有啊,我现在快活的很呢!最后这一天,我要快活到死!”
  说完,醉汉只管哈哈大笑,勉力扶着醉汉的老板却被醉汉口中喷出的阵阵酒气熏得头晕眼花,只得又把醉汉放到了椅子上,自己赶紧跑开喘了口气。
  这可如何是好,一方面自己想赶紧回家里去,一方面又不放心扔下这个神志不清的客人,这可真是进退两难了。
  “老板,这店铺不关门吗?”突然,又有一位客人从门外走了进来。
  老板暗暗在心底叫苦,回过身向门口看过去。
  进门来的是一位老者,此刻他的眼睛正看着那个醉汉,而不是老板。
  莫非他是来接这个醉汉的?老板在心底暗暗说道。
  “若要喝酒,请您还是去找别的店吧,我正要收拾店面回家呢,只是这个客人似乎走不了了。”老板指着醉汉,无奈地说道。
  “给您添麻烦了。”老者缓缓向老板鞠了一躬,又取出一叠钱来,“这些算作是对您的补偿吧,我这就带这个人离开。”
  老板欣喜地接过钱,正想多说些客气的话,却看到老者已经径直向那个醉汉走去了。
  老者看着这个烂醉如泥的男人,微微皱起了眉头。
  “你是藤堂忠信?”老者低声问道。
  醉汉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似乎微微一惊,睁大了眼睛想要辨认眼前这个老者,但眼前一片朦胧,根本看不清对方的相貌。
  “你是谁?”藤堂忠信问道。
  老者却微微笑着,在藤堂忠信身边坐下。
  “如果我给你酒喝,要你跟我走,你愿不愿意?”老者问道。
  藤堂忠信愣了愣,随后却哈哈大笑:“陪一个老头子喝酒,我宁可自己一个人烂醉……你可真会说笑……”
  老者也微微笑了笑:“不过如果我告诉你我是个曾经和蒙面棋手交过手的老头子,你愿意陪我喝喝酒吗?”
  藤堂忠信的笑声突然停了下来,他静静地看着老者。
  “这家店的老板要关门了,一直赖在这里不走可不像话。”老者说着,缓缓搀起了藤堂忠信,“我们出去走走。”
  看到藤堂忠信被老者搀走,老板在他身后千恩万谢。
  只是老板隐约感到,这个老者看起来微微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吴君,你先前说你找到了蒙面棋手的破绽,是指的什么?”木谷实将棋盘上桥本宇太郎大胜渡边升吉一局的棋子收拾干净,对着吴清源问道。
  桥本宇太郎心底微微一惊!
  蒙面棋手的破绽!吴清源已经找到了那样的东西吗?
  吴清源微微沉思了片刻:“其实说是找到了破绽有些太过了,只是我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也许能从中发现对蒙面棋手有效的克敌招法。”
  “真有这样的招法吗!”桥本宇太郎焦急地问道,“蒙面棋手的棋有破绽?”
  吴清源微微点点头:“其实也只是一点想法而已。我感到蒙面棋手对棋招的研究虽然比我们要深得多,但是从根本上说他们的所有招法思路都出自同样的基础,思维都很固定。如果真正对敌,这也许会是他们的弱点所在。”
  “能举个例子吗?”木谷实皱着眉头,低声问道。
  吴清源沉思片刻,从棋盒中取出了一粒黑子,轻轻地落到了棋盘正中央的天元一点上。
  众人深吸一口气。
  天元布局,正是那四局棋中最特异的一局……
  “初手天元的布局法,在日本被看做不可思议的招法,因为日本的棋理从来都是先取角,再取边,最后争夺中腹。”吴清源指着棋盘缓缓说道,“第一手占住天元的招法,完全违背了先着取角的原则,所以在日本棋手看来是神乎其技的一手。但是这样的招法在中国古谱当中很早就出现了……”
  “这怎么可能?”美春惊叫道,“难道中国古棋竟比当今日本棋手还要强大?”
  “只是规则不同而已。”桥本宇太郎静静地说道,“中国古棋当中,每局棋开战之前必须先在棋盘四角的星位上各放上一粒棋子,两黑两白对角相望,称为座子。座子放定之后,双方再开始行棋。在中国古棋的规则之下,棋局一开始四个角的势力就可以看做已经瓜分完毕。而日本围棋自四大家时代之时就已经废除了座子,所以日本棋理必须先从角部势力的争夺开始,然后展开全局。”
  吴清源微微点了点头:“所以但凡日本的定式棋招,几乎全都是在双方在角地争夺进退,角部的战斗很大程度上能够决定全局的胜负。”
  “中国古棋不是这样吗?”木谷实低声问道。
  吴清源笑着,在棋盘上缓缓摆上了四个座子,然后取下了事先放上去的天元一子。
  “中国古棋中,通常会这样开局。”吴清源说着,伸手取出了一粒白子。
  棋盘之上,两支黑军与两支白军各自站在角地山巅之上,遥遥相望。若横向望去,距离自己最近的都是敌军,而援军都在远远的对角上。眼看着敌军就在身边,四支军队都感到心惊胆战,磨刀造盾,枕戈待旦,盘上尚无一兵一卒突出本阵便已四处弥漫着战意!
  猛然间,一支白军从天而降,直奔右上黑阵而来。白军轻军奇袭,斗志正盛,转眼已飞至黑阵城下,在黑军斜后侧布下阵势!
  起手小飞挂,很自然的招法。木谷实想着,在日本如果应对星位布局,这样的棋招也十分常见,有什么特别吗?
  敌军既然小飞而来,按照日本棋理,此刻不得松懈,必须立刻做出决断。要么避敌锋芒,向后撤军,自守一片军阵;要么挥军直上,交兵一阵,双方各凭武力划分势力。
  棋盘之上,如行军布阵,攻城略地,大致如此。
  吴清源缓缓取出一粒黑子,静静地落在棋盘之上。
  待这粒黑子落定,木谷实却大吃一惊!
  白军眼见黑阵就在眼前,随时准备应对黑军的急攻,或者趁黑军后撤之机在此地安营扎寨,博得一片城池。然而,静候半晌,却不见黑军又丝毫动作,白军正狐疑间,猛然回头,却只远远看见一支黑军在远处设下一座营寨,既不攻,也不守,既像是强兵,又像是游卒!
  细细一数,黑白两军之间竟隔了四路,正在白军星位棋子与挂角一军的正中央,到两侧白军的距离都是远远的四路棋道!
  四路之外,布下一支轻军,这是什么意思?
  “若要攻击白子隔得太远了……”木谷实喃喃地说道,“若要脱离战场去反挂对手又不够力道,这么一手棋究竟意图何在?”
  桥本宇太郎却笑着看向木谷实:“木谷君,以你的棋力竟看不出这手棋的妙处吗?”
  木谷实一愣,再看向棋盘之上,细细品味了一阵,却猛地惊讶起来!
  这步棋,虽远远与两侧白军都远远相隔,但这一支精兵插在白阵中央却也让白军如鲠在喉。更可怕的是,由于这支精兵所占的位置附近空间极大,黑军若强攻竟很难将它歼灭,反而容易让对手借力攻击,使得黑军左右为难。但若不管它继续行棋,一旦机会合适被它活动起来,白军将四处受敌,防不胜防!
  以静制动,待敌决断,不求立刻将敌军赶尽杀绝,却也同时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这就是中国棋手与日本棋手完全不同的行棋思路。”吴清源说道,“日本棋手极其重视角部的胜负,为求得利不惜在角地早早展开波及全盘的战斗,杀个你死我活。可以说日本的围棋是从一开始便要争夺胜负的围棋。但中国古棋却认为角部不过是棋盘的一个部分,棋局伊始便在角地争夺胜负太过紧了。中国古棋的布局讲究的是不疾不徐,既不能将敌人逼得拼死一战,也不能让自己过度退让。”
  “我曾去过中国,听说过一些这样的理论。”桥本宇太郎也说道,“布局之时双方各自摆开阵势,但不逼迫对手早早出手攻击,而是双方都静待棋至中盘再杀出胜负,这是中国古棋独特的地方。我曾为这样的理论所震撼过,只可惜这理论似乎太过玄妙高深,当今的中国棋手几乎无人能真正将它运用自如。”
  吴清源缓缓点头,继续说道:“日本围棋的理论在这一点上与中国古棋完全不同,出于不同的理论之下,即使下出了同样的棋招,对这种棋招的理解和使用方式也完全不同。比如初手天元的布局。”
  说着,吴清源又将一粒黑子摆在了天元一点上。
  “若在中国古棋中下出初手天元,由于四方角地都已有归属,此时天元一点便成为了早早进入中腹,将战线引入此地与对手一争胜负的棋招。”吴清源指着棋盘解释着,“所以这招天元棋招之后应当是围绕着天元一点开始在棋盘四周布阵,早早将棋局引入中腹的争夺战,凭借早早在中腹设下一支强军的优势将对手歼灭。”
  木谷实和桥本宇太郎微微点头。
  “这样的棋招,出现在以争夺角地为第一要素的日本棋界,是能够让人为之震惊的……”木谷实低声说道,“不过,这样的棋招在日本棋手看来,不可能用中国棋手那样的方式去理解……”
  “所以,在那局天元之局中,尽管蒙面棋手施展出了天元布局,他脑中所想的仍然是以天元布局来为角地争夺出力!”桥本宇太郎也恍悟过来。
  “正是如此!这就是他们的思维定式!”吴清源微微有些激动,“过去蒙面棋手之所以战无不胜,就是因为他们在已有棋招的研究上远远超过我们,甚至可以说几乎穷尽了这些棋招可能的所有变化。棋局未开,他们的起点就在远远我们之上,我们当然无法取胜。但如果我们能打破这种定式,一直以来依赖着对传统棋招的精深研究而战的蒙面棋手就会和我们站到同一个起点,甚至落后于我们,那他们就有被击败的可能!”

  “明日就要与蒙面棋手决战,今日却喝得烂醉如泥?”老者看着坐在自己身前台阶上的藤堂忠信,笑着问道。
  藤堂忠信却哈哈大笑:“人之将死,还不能让我逍遥快活一阵吗?”
  “你觉得自己赢不了?”老者问道。
  “废话!”藤堂忠信叫道,“连名人都赢不了的对手,我去上阵,不是只有死路一条吗?”
  “名人之所以输,是因为以一敌四,又全部让先,这是过分轻敌了。以名人的棋力,若一对一对弈,又能受先与对手对弈,其实并非没有胜算的。”
  “人都死了,回头来说这些又有什么用?”藤堂忠信不屑地说着,又将手中的酒猛地朝喉咙里灌去。
  “既然你认定要死,为什么还要来与蒙面棋手决战?”老者问道。
  藤堂忠信缓缓停下了灌酒,想笑一笑,却发现这个时候自己笑不出来。
  “要说为什么要来送死……”藤堂忠信支吾着,“人不都是要死的嘛,何必怕送死呢……”
  “可你若不是明天就要去死,不是还可以有许多年时间活着吗?”老者又问道,“只要活着,你就可以多喝点酒,多笑笑世人,甚至可以多去找棋手挑战,见识一下各地高手的棋力如何,这不是更好吗?”
  藤堂忠信被问住了,静静坐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回答。
  沉默了半晌,却听不到回答的老者站起了身子,朝着藤堂忠信逼视过去:“藤堂忠信,告诉我,你为什么明知要死,却仍然要与蒙面棋手对弈?”
  藤堂忠信不敢直视老者的眼睛,于是将脸侧了过去,终于强挤出一丝笑容来:“这有什么关系嘛,反正我明天又不能不去……”
  “这件事很重要!”老者突然厉声吼道,“你知不知道,若你临死之时不能做到胸无牵挂,死后会有怎样的恶果!”
  藤堂忠信一愣,随后却真正地哈哈大笑起来:“老头,我还当你是谁呢,原来你是个和尚,来超度我这个要死的人,要我死得无所牵挂啊……”
  “藤堂忠信!”老者厉喝道,他的声音分明不是在玩笑,“若你就这样随意地死去,死后你会成为蒙面棋手的奴隶,你知道吗!到那时你非但不是在拯救棋界,反而要成为棋界的敌人!”
  藤堂忠信不解,但他受不了老者的气势,缓缓地伸出手想要爬走:“我从来没说过我要拯救棋界,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然而,一个烂醉如泥的人在地上爬行,动作慢得惊人,老者能够轻易地跟在他的身后。
  “藤堂忠信,你明知绝无胜机也要前来挑战,到底是为了什么?”老者厉声问道,其实简直如同一个恶鬼。
  “我不知道!”藤堂忠信只想赶快逃跑,几乎不假思索地喊道。
  “没有人逼你来这里,是你自己要把自己放到必死之地,你究竟想得到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得到!”藤堂忠信此刻竟只感到一阵阵袭来的恐惧!
  “若你不告诉我你的用意,我帮不了你!等你死后你只能永远面对那些你所恐惧的蒙面棋手,永无逃离之日!”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藤堂忠信死死捂住了耳朵,在地上蜷成一团,徒劳地试图驱散老者的怒斥声。
  “藤堂忠信,告诉我,你为什么离开关西,为什么要到东京,为什么要挑战蒙面棋手!”老者一刻不停地喝问道,“你为什么要来赴死!”
  “因为我不想做懦夫!”藤堂忠信终于怒吼道。
  一瞬间,这个小小的街口陷入了沉寂。
  没过多久,附近的家家户户纷纷点开了灯,愤怒地朝着这个深夜里唯一的嘈杂点怒骂着什么,声音星星点点的,缓缓地才终于又恢复了平静。
  在这段时间里,喘息未定的藤堂忠信渐渐平静了下来。
  老者慢慢回到原来的地方坐下,静静回味着藤堂忠信的回答。
  “不想做懦夫,原来如此……”老者想着想着,突然微微笑了起来,“那么明日一战之后,你就已不再是懦夫了,到那时你便可以死而无憾了吧。”
  藤堂忠信也吃力地坐起了身子,看着刚才还如猛鬼一般的老者——此刻夜色中的老者竟似乎有些落寞。
  “作为一个棋手,死在棋盘之上,临死前还能亲眼见识到世间最精深的棋招,不也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吗?”藤堂忠信微笑着低声说着,又轻轻朝口中灌下了一口酒。
  原来如此,藤堂忠信,原来这就是你的内心所想。
  老者缓缓站起身,朝着藤堂忠信深深鞠了一躬,随即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老者作这些的时候,藤堂忠信一直在喝酒,没有看到。等他终于将酒壶放下,却看到自己身前哪里有什么老者,根本就是一片虚空。
  那个老者呢?藤堂忠信四处找着,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不远处的街道上,老者缓缓停下了脚步。
  “高部道平,你可以出来了。”老者缓缓说道。
  他的身边,一阵雾气静静凝聚,身穿长袍的高部道平很快现出了真身。
  高部道平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微微朝着老者行了一礼。
  “藤堂忠信的事情,你可以放心了。”老者低声说道,“明日之后,他必定不会为蒙面棋手所用。”
  高部道平仍然一语不发,只是缓缓转过身去。
  “你一直不说话,是因为害怕被监视着吗?”老者问道。
  高部道平微微点了点头。
  老者笑了笑:“你谨慎过头了。”
  说着,老者也转过身,慢慢向前走去。
  “不要回棋正社。”老者突然听到身后的高部道平低声说了这句话,心头一紧,转过身去,却只看到一阵雾气缓缓散去。
  高部道平,你也不支持我吗?
  老者转过身,继续朝前面走去。
  “抱歉了,高部道平,我仍然要回棋正社去找渡边升吉。”老者低声说着,不知是在对谁说话,“在棋界毁灭之前,我也有我必须要做的事情。”

  “吴君,我想你找到了我们的生路了。”木谷实低声说道。
  他们刚在棋盘上摆完了本因坊秀哉与四位蒙面棋手的那四局棋,吴清源一一将自己现在所得出的结论展示给木谷实和桥本宇太郎。果然如吴清源所说,蒙面棋手的棋招虽然精深高妙,但是无一例外都是在已有棋理的基础之上发展而来的。
  这不禁使得木谷实想到了自己在关西时与一位蒙面棋手的对局,那局棋中自己施展了还未广为流传的三连星布局,很明显初次应对这样布局的蒙面棋手完全无法适应,很快便远远落后。根据吴清源所说,他与蒙面棋手在东京的公园对弈之时,也是施展出了过去无人研究过的三三布局,才出其不意地将蒙面棋手逼成了平手。
  看起来,用超出现有围棋理论的招法出奇制胜是战胜蒙面棋手惟一的方法!
  “如果当真只有这样才能获胜,恐怕局面对我们仍然不乐观。”桥本宇太郎皱着眉头说道,“当今棋界最强的棋手,当属濑越先生、铃木先生与加藤先生三位。但他们三人学习了数十年传统棋理,如果要他们用全新的棋招去迎敌,他们同样也会因为不适应新的招法而败阵下来。”
  众人沉默了片刻。
  “桥本师兄,你觉得当今棋界,有谁是有希望击败蒙面棋手的吗?”吴清源问道。
  桥本宇太郎沉思片刻:“老棋手对棋理过于依赖,年轻棋手又不能将棋招融会贯通,目前也许无人有这个实力。但是我感到有几个人若经过历练是可以有希望的。”
  “谁?”木谷实问道。
  “首先当推木谷君和吴君两位。”桥本宇太郎说道,“木谷君的三连星战法前所未有,旷古烁今,只是现在尚未成熟。若等木谷君将这套战法运用得得心应手之时,这种全新的布局法必定是出奇制胜的绝好武器。吴君并非自幼接受日本棋理的教育,思路与日本棋手迥然不同,若能将自己的棋力稳步提升,将是蒙面棋手难以对抗的战将!”
  木谷实和吴清源相视一阵,暗暗将手我成了拳头。
  “说起来,我想还有两个人也不可忽视。”木谷实说道。
  “谁?”
  “关西来的田中不二男和高川格。”木谷实低声说着,“我们去岛根的时候都见识过田中不二男和火车上的人下盲棋。田中不二男的棋看似凌乱,其实暗含道理,行棋狂放不羁却又力道十足,若他能找到一种得心应手的战法,想必以他的奇想要让蒙面棋手措手不及并非难事。另外,我在日本棋院看过高川格的棋谱,他的棋风世所罕见,以不战而战,以不争胜而争胜,这种战法即使现在已经算是别具一格,棱角分明了。若等他将这种棋风锻炼纯熟,恐怕蒙面棋手绝无法适应。”
  几人暗暗点头。
  “话说回来,如果说我们几人都有希望击败蒙面棋手,那桥本师兄恐怕也不会落后吧。”吴清源说道,“桥本师兄思路迅速,落子如飞,才华横溢,又深得关西怪才久保松先生真传。只要师兄多加研究,找出些前所未有的棋招来想必不是难事。”
  桥本宇太郎微微笑了笑,随后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又猛地抬起头。
  “我想我们还漏掉了一个人。”桥本宇太郎低声说道。
  众人诧异,只是呆呆地看着桥本宇太郎。
  “当今本因坊第一高手,前田陈尔。”桥本宇太郎说道。
  吴清源和木谷实却面面相觑。
  “前田君似乎已多日没有消息了,我一直猜测是否是名人之死对他的打击过大,所以无法恢复过来了……”吴清源说道。
  “不,你我都见识过前田陈尔的傲气,他不是这样的人。”桥本宇太郎低声说道,“我认识一个叫酒井义郞的侦探,曾请他帮我前去本因坊探查一直没有消息的前田陈尔究竟在做什么。今天中午酒井先生告诉了我一些他探查到的事情……”
  “他说什么?”木谷实问道。
  桥本宇太郎微微皱着眉头:“前田陈尔躲在本因坊,也在日夜不断地研究那四局棋,恐怕他对棋局的研究决不在吴君之下!”

  第二天中午,藤堂忠信回到了自己的旅馆,开始了梳洗和装扮,准备前往水晶棺木阵。
  正在这时,有两个人来这里找他。
  是田中不二男和高川格。
  “藤堂先生,有传闻久保松师父在关西与各路高手决裂,拼死争棋,这件事是真是假?”田中不二男焦急地问道。
  藤堂忠信微微愣了愣,随后却微微笑了。
  “若这传闻是真的,我大概也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吧。”他笑着说。
  田中不二男的眼中露出了欣喜,但他似乎仍在期待着藤堂忠信说得更多。
  “放心吧,久保松先生现在很好。”藤堂忠信笑道,“我来东京就是久保松先生的秘计。久保松先生行事一贯严谨而又出人意料,没什么人猜得透,也许那些假消息就是他自己放出来的呢……”
  听到这些,田中不二男似乎终于放下心来,对藤堂忠信千恩万谢,这才退出房去。
  藤堂忠信看着田中不二男的背影,却微微地嘲笑着自己——唯有撒谎吹牛这件事是自己真正的专长啊。
  也好,至少在自己死前,还做了一件善事。说起来,就算事后这谎话破了,大概也没法到我这里来追究责任了吧……
  
  1934年3月20日夜,水晶棺木阵,关西挑战者藤堂忠信执黑一百三十四手败于穷奇,死。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20 10:20

八 前田的回归


  
  一子落定,前田陈尔紧张地喘息着。
  棋盘之上,前田陈尔的黑棋正与一支白龙绞杀在一起,前田陈尔这一子很有把握就此全灭白军,只待对手就此投子认负。
  前田陈尔努力平静着呼吸,缓缓抬起头。在这样一场令人热血沸腾的大对杀中获胜,他只想看看此刻对手的表情如何。
  坐在他对面的对手隐藏在一片黑影之中,只能依稀辨认得出人形。前田陈尔费劲力气去看,却始终看不到对手的长相。
  不久,对手缓缓取出一粒白子。
  那双握着白子的手静静向着棋盘上伸过来,随后有力地朝着棋盘上拍下去!
  啪地一声脆响,好像是这空间里唯一的响声。
  前田陈尔再细看棋局,却发觉自己的黑子竟被悉数吃尽!
  怎么可能,我刚才算错了吗?
  前田陈尔看着对手正一粒粒地取走盘上黑子,脑中不断回想着,却怎么也想不起刚才计算了许久的棋型……
  “不对!这局棋是我胜!”前田陈尔捂着胀痛的脑袋,朝着对面的人影奋力吼道。
  “蠢货!”对面的人也厉声回应道,“你下的是什么棋!”
  这声音!
  前田陈尔恍然一惊,再细看,发现坐在自己面前的正是本因坊秀哉,此刻正愤怒地瞪着自己,那股威严和气势让自己几乎无法动弹!
  前田陈尔感到巨大的恐惧,这恐惧感像是把自己从棋座旁拉开,猛地向地狱拖去一般!
  “师父!”
  前田陈尔猛地睁开双眼,却只看到眼前是朝阳下的棋室,清晨的柔光从窗外射进来,将棋盘上一片片的黑子白子照得闪闪发光。
  原来是一场梦……前田陈尔缓缓支起身子,才发现原来自己是靠在棋座后边的墙角睡着的。
  “又梦到名人了?”一个声音从门边响起。
  前田陈尔看过去,那是《读卖新闻》的正力社长。
  “你把这里布置得和本因坊家的棋室一模一样,我没办法不想起师父。”前田陈尔一边整理着自己的衣服坐回棋座旁边,一边淡淡地说道。
  正力松太郎笑了笑:“我想知道,你对这四局棋研究得如何了?”
  “略有心得。”前田陈尔仍旧淡淡地说着,继续开始在棋盘上摆弄研究着。
  “略有心得……”正力松太郎微微咀嚼着这几个字,“当今棋界,敢说对这四局棋略有心得的,也许就只有你前田陈尔了。”
  “正力社长。”前田陈尔有些不悦地打断了正力松太郎,但眼睛却没有离开棋盘上的棋局“我记得你曾答应过我,如果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不会进这个房间来打扰我。”
  “重要的事情……”正力松太郎似乎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说起来,现在确实有两件事我认为你必须知道。”
  “关于蒙面棋手的?”前田陈尔微微一惊。
  “其中一件是与蒙面棋手相关的。”正力松太郎笑着,缓缓走近前田陈尔,“昨天晚上,有一个人去棺木阵挑战了。”
  “谁?”
  “一个关西棋手,名叫藤堂忠信。”
  “输了?”
  “输了。”
  “他为我又争取了一个星期,这是好事。”前田陈尔的语气平淡得可怕,好像这些事情激不起他心底一丝一毫的波动。
  正力松太郎微微点了点头:“这件事也许还能算是好事,但是第二件事恐怕一定是件坏事了。”
  前田陈尔终于稍稍抬起了头,看向正力松太郎。
  “我想你躲在这里日夜钻研棋局的日子快要结束了。”正力松太郎低声说道。
  前田陈尔脑中突然一阵空白,过了片刻才缓过神来。
  “为什么突然这么说?”前田陈尔的语气仍然十分平淡,“你答应过我,如果我不想离开,没人能逼我离开。”
  “也许我过高估计了自己的本事吧。”正力松太郎苦笑道,“毕竟我只是个被淘汰出侦探圈子的人啊。昨天我发现有人来到这里探查你的行踪,我相信他已经亲眼看到了你在这里,甚至也许已经知道了你在做什么。那个人是一个顶尖的侦探,竟然能发现你其实不在本因坊,并且找到我给你安排的这个秘密的地方来,真不简单。”
  “是蒙面棋手那边的人吗?”前田陈尔问道。
  “我想不是,否则他不会只是来看看你就走。”正力松太郎答道,“如今你应当已经是一个对他们有威胁的人了,蒙面棋手一方如果知道了这一点,必定不会轻易放过你。尽管我能确定这个侦探与蒙面棋手无关,但是我无法肯定他究竟是棋正社一方的人还是日本棋院一方的人。不过不管是哪一种情况,你想继续躲在这里都不大可能了。”
  “既然如此,我似乎也该出去了。”前田陈尔轻轻呼出一口气,看着窗外清新的早晨。
  “哦?”正力松太郎有些惊讶,“现在还不知道这个消息究竟泄露给了哪一方,你就这样离开是否太仓促了?不需要先探听一下外面的虚实再做打算吗?”
  “我什么时候出去是由我自己决定的,与别人无关。”前田陈尔开始缓缓地收拾棋座上的棋子了。
  “你已经准备好了吗?”正力松太郎试探性地问道。
  前田陈尔沉吟了片刻。
  “如果你是问我是否准备好继任本因坊,那我还不行。”前田陈尔低声说道,“我至今还会梦到师父,那说明我还远远没能摆脱师父的阴影,也就远远胜任不了本因坊家主之位。”
  “那你准备好去击败蒙面棋手了?”正力松太郎又问道。
  前田陈尔微微一怔,随后又恢复了平静。
  “也许吧。”他淡淡地说道。

  吴清源讲解完毕,缓缓朝坐在对面的濑越宪作、铃木为次郎、加藤信鞠了一躬,然后退到了后面,与木谷实、桥本宇太郎坐在一排,静静等待着三位长老的评价。
  在门外,木谷美春悄悄把门打开一条缝,紧张地注意着房间内的进展。
  濑越宪作家的会客厅此刻陷入了一阵寂静中。
  过了许久,濑越宪作微微抬起了头。
  “你们二位觉得吴清源所说的有没有道理?”濑越宪作按耐住内心的激动,缓缓问道。
  “有些偏激,而且似乎有些想当然。”铃木为次郎低声说着,但他语气中不时交织着的急促喘息声透露出他此刻内心同样充满了兴奋之情,“而且这种想法目前还很不成熟,立刻用于对抗蒙面棋手并不合适,反而会打草惊蛇。但尽管如此,我也不得不承认,这是我们到现在为止得到的最大的成果。秀哉名人以命博出的这四局棋,就是为了让我们找出这些来吧。”
  濑越宪作微微点了点头,他又转脸看向加藤信。
  “加藤先生,你觉得如何?”濑越宪作问道。
  加藤信缓缓呼出一口气。
  “吴清源,按照你的说法,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棋手大概是没有机会击败那些蒙面人了吧。”加藤信的语气间似乎有着掩饰不住的失望。
  吴清源、木谷实和桥本宇太郎面面相觑一阵,谁也不敢回答这个问题。
  毕竟,加藤信在心底一直对于他的爱徒因败于蒙面棋手而自毁前途一事耿耿于怀,如今吴清源却告诉他能向蒙面棋手复仇之人将不会是他,这让他不得不感到失望。
  看到三位年轻人迟迟不肯回答,加藤信苦笑了两声。
  “既然我赢不了蒙面棋手,那我也认了吧。不过,吴清源,你们可必须要给我赢了才行啊!”加藤信笑道。
  吴清源三人这才终于放下心来,微微向加藤信行了一礼。
  “濑越先生,你的想法呢?”铃木为次郎看向濑越宪作。
  濑越宪作沉吟了片刻。
  “各位,你们还记得去年冬天直到今年春天的那场名人胜负赛吗?”濑越宪作轻声问道。
  那就是不久前发生的事情啊,吴清源以前所未有的三三·星·天元布局震撼日本,堪称是让整个棋界为之倾倒的一局棋。
  众人微微点头。
  濑越宪作苦笑了一下:“三三,星位,天元。我学棋的时候,这三个点都是不能随便下的啊。去年我看到吴清源下出了这三手棋的时候,我只感到愤怒。我想到这个弟子竟然完全无视日本围棋数百年的传统,下出如此大逆不道的棋来,我几乎想要在这局棋结束之后就把他送回中国去。当天对局结束,我就断定,吴清源百手之内必定溃不成军。可结果呢,那局棋天下闻名,秀哉竟险些败在了吴清源这古怪的布局之下。从那之后我就陷入了困惑。下了几十年的棋,我从没有像那时候那样困惑过。”
  说着,濑越宪作扬起了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棋道无疆,有很多东西我连看也看不到啊。到那时候,我才真正明白了,我并不一直是对的。”濑越宪作叹道,“今天吴清源跟我说的这些想法,如果要我来评价,我会说它一钱不值,胡说八道。在我看来,棋盘上就是凭棋力定胜负,但凡想走歪门邪道,投机取巧的最后都必定会败得一塌涂地。若在以往,吴清源对我说了这些事情,我会严厉地训斥他一顿。但如今,我一边无法认同吴清源的话,一边又深刻地知道我自己是错的,这种感觉真是无法形容的奇妙啊……”
  濑越宪作苦笑了几声,却没有再说下去。
  “师父……”桥本宇太郎低声问道,“您不认同我们吗?”
  濑越宪作坚定地摇了摇头:“一个字也不认同。”
  过了片刻,濑越宪作看着他们:“但我想,也许你们是对的……”

  轻轻的几声敲门声之后,很快便有仆人应声把门打开了。
  “请问这是日本棋院濑越先生家吗?”访客轻声问道。
  仆人微微点了点头:“正是……”
  “麻烦您带我去找濑越先生,我有要紧的事情要找他。”
  “实在抱歉。”仆人微微朝访客鞠躬致歉,脸上赔着笑脸,“濑越先生正与重要的客人会面,阁下不妨过片刻再来?”
  访客微微沉思了一会儿,又看了看濑越宪作家附近层层的警卫。
  “濑越先生家附近一直都有这么多警卫的吗?”他问道。
  “以往倒也没这么多,今天是因为来了几位很重要的客人,所以军部那边派了很多人来这里护卫,为了避免日本棋院遭围攻的事情再发生一次。”
  这么多军人……
  当今棋手当中似乎只有一个人的护卫远远比其他人要严格,莫非……
  “正在屋内与濑越先生会面的是不是吴清源?”访客淡淡地问道。
  仆人微微一愣:“没错,吴先生是其中一人。”
  “还有谁?”
  “还有铃木为次郎先生、加藤信先生两位棋界长老,另外与吴清源同来的还有木谷实先生和木谷夫人,以及桥本宇太郎先生。”
  原来如此,他们都在这里,那太好了。
  “麻烦您先去房间里通报一声,就说本因坊的前田陈尔前来拜访,必须立刻见到濑越先生。”访客低声说道。

  “前田陈尔?”濑越宪作微微心惊。
  仆人点了点头:“他就是这么说的。”
  前田陈尔已经有很久没有在棋界出现了,甚至没有几个人见过他。如今他突然出现,竟然直接找到了秀哉的死敌濑越宪作家中!
  “带他进来吧。”濑越宪作轻声令道。
  仆人微微躬身,随后快步离开了,使得站在门外的美春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师父……”桥本宇太郎有些焦急地说道,“弟子调查过前田陈尔最近的行为,他似乎……”
  “一直躲在正力松太郎为他安置的秘密公寓里研究那四局棋。”濑越宪作打断了桥本宇太郎,并且把桥本宇太郎想说而没说完的话全都说了出来。
  桥本宇太郎心惊。
  “我知道你已经了解了这些事情。”濑越宪作说道,“在你们来之前我已经把这些事情告诉了铃木先生和加藤先生,现在在这里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些,所以你也不必过于慌张。”
  “可是前田陈尔是秀哉的弟子,师父您和秀哉……”
  “无妨。”濑越宪作又一次打断了桥本宇太郎,“正力松太郎目前对我们不会有敌意,他既然藏着前田陈尔,想必前田陈尔对我们也没有敌意。”
  正说话间,前田陈尔已经到了。
  看到前田陈尔的那一瞬间,众人都微微有些吃惊。
  此刻前田陈尔的表情十分平静,但这平静背后又似乎隐藏着深不可测的波涛——这神色,看上去就像是经历了无数苦难后看破了世间真理的老者似的。
  短短一两周不见,前田陈尔竟似乎已经换了个人一般!
  前田陈尔刚进房间,美春就将房门关上,但仍旧露出了微微的一条缝,让她可以从门外看到屋内的状况。
  “前田陈尔,拜见三位前辈。”前田陈尔的语气十分平淡,似乎没有一丝波澜。
  “已经消失多日的前田陈尔突然出现在我家中,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濑越宪作轻声问道。
  “如果我没有记错,先师在世时,濑越先生曾经与先师有约,共同对抗蒙面棋手,对吗?”前田陈尔低声说道。
  濑越宪作不禁被前田陈尔这幽幽的语气逼得心底冒汗:“不错。我说过,当今棋界面对大敌之时,棋界中人都应当暂时放弃个人恩怨,以大局为重。”
  “我要如何相信各位会愿意帮助本因坊?”前田陈尔问道。
  “你对此还有犹豫吗?”濑越宪作反问道。
  “似乎有人曾经雇了侦探来找我,我不知道这件事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目的,也不知道这件事是否就出自号称足智多谋的濑越先生之手。”
  “前田陈尔!”桥本宇太郎愤怒地吼道,“当今棋界大敌当前,棋界中人本就该互相信任。你这么说,难道是要我们为你做点什么事博取你的信任吗?”
  “我正是为此而来的。”前田陈尔淡淡地说着,“我想我找到了能击败蒙面棋手的办法。”
  众人暗暗在心底惊骇异常!

  “你可知道你败在哪里?”老者低声问道。
  渡边升吉不敢抬头,只是跪伏在棋座之前:“弟子败在算路不精。”
  “还有呢?”老者不悦地接着问道。
  “还有……行棋思路不明……”
  “还有呢?”老者仍不满意。
  “还有……还有……”渡边升吉支吾着,“弟子不知……”
  “你败在畏敌!”老者厉声吼道。
  渡边升吉心惊,伏在地上不敢有半句言语。
  老者缓缓平复了心情:“你的对手并不是蒙面棋手。”
  渡边升吉一惊:“师父,弟子不解……”
  “不是每个戴斗笠的人都是坐在水晶棺木阵里的高手。”老者低声说道,“我与蒙面棋手交过手,这局棋你的对手表现出来的棋力根本不是那些蒙面棋手的档次,你被骗了。”
  “难道……”
  “没错,这必定是日本棋院的人想出的办法。”老者低声说道,“他们以此来试探你的棋力。”
  “弟子有罪!”渡边升吉紧张地说道。
  “嗯?”老者俯视着渡边升吉,“你有什么罪?”
  “弟子没能识出对方奸计,暴露了自己的棋力,请师父责罚。”渡边升吉说道。
  老者沉思片刻。
  “你没有罪。”老者缓缓说道,“相反,若昨晚我在这里,恐怕会更加麻烦。”
  渡边升吉一愣,微微抬起头看向老者。
  “那个人试出的是你的棋力,但你赢棋靠的并不是你自己的棋力,而是我的。”老者低声说道,“只要我的棋没有被摸透,我们仍然在暗处,对手仍然在明处,我们仍然胜算很大。”
  渡边升吉又缓缓低下了头,在心底却只感到一阵烦乱。
  “渡边师兄……”门外突然有人喊道。
  渡边一惊,随后赶紧平静下心情。
  “怎么?”渡边升吉朝着门外喊道。
  “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您。”
  “说吧。”渡边升吉没有打算去开门。
  “有人在街上看到了前田陈尔……”门外的人说道。
  前田陈尔!
  渡边升吉和老者都暗暗吃了一惊。
  “有没有看到他去了哪里?”渡边升吉问道。
  “好像是濑越宪作的家里。”
  “知道了……”渡边升吉皱着眉头,静静地等待着门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前田陈尔终于又出现了,看来我们的对手终于按耐不住了。
  只不过……
  “师父,对手真的在明处吗?”渡边升吉不安地问道。

  仅仅是这样而已?
  前田陈尔微微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对局。
  “桥本君,你确定当时与你对局的人就是渡边升吉?”前田陈尔低声问道。
  “没错。”桥本宇太郎答道,“在棋正社,雁金准一棋室只有棋正社第一高手才能进入,我相信这个人带我进棋室比试的人必定就是渡边升吉。”
  “不可能。”前田陈尔说道,“我知道高桥重行的棋力,即使是我与高桥重行对弈也不得不使出全力,不敢有丝毫大意。渡边升吉若只有如此棋力,他必定胜不了高桥重行。”
  不错,高桥重行虽然算不上顶尖高手,但在日本棋院也算有名有姓的人物,任何人与之对敌都不可以掉以轻心。而这个渡边升吉,看上去不过是初段二段的棋力,两人根本不在一条水平线上。
  濑越宪作等人也微微沉思着,但还找不出合理的解释。
  “有一件事我有些在意。”桥本宇太郎说道,“在与我对局的时候,渡边升吉曾经说了一句‘偏偏今晚不在’,我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我想他的棋力之谜必定就藏在这句话里。”
  “今晚不在……”濑越宪作默默沉思了片刻,突然却脑中一震,“木谷实,渡边升吉与高桥重行对弈之时,是不是曾经离席过?”
  木谷实一惊,随后肯定的点了点头:“当时似乎他被高桥重行的心理战杀得焦头烂额,借上厕所的机会清醒了一阵,回来之后便妙手频出,将高桥重行杀败。”
  铃木为次郎闻言一震,看向濑越宪作。二人相视片刻,暗暗点了点头。
  “看来渡边升吉背后有帮手。”濑越宪作低声说道,“而且这个人棋力很强,甚至能够在棋局大差之时也逆转获胜。我们真正的对手不是这个渡边升吉,而是躲在他背后的那个人。”
  原来如此,若这么来解释,一切似乎也就顺理成章了。
  “我装作蒙面棋手去往棋正社,渡边升吉的反应似乎是真的恐惧。”桥本宇太郎说道,“看来那个暗中帮助棋正社的人似乎不是蒙面棋手,而是当今棋界的某位高手。”
  “如果是这样,想要揪出这个人来似乎并不是难事。”前田陈尔说道,“今天我回到本因坊,就传出消息,不日将继任本因坊家主之位,有对我不服者可随时来向我挑战。只要这样,必定可以引出渡边升吉,然后就可以当场抓住他身后的那个人。”
  前田陈尔说这些话的时候,情感似乎没有一丝波动,令人感到诡异而恐怖。
  这个办法,听起来似乎把握很大。
  “但如果那个人当天没有出现怎么办?”加藤信低声问道。
  “如果没有出现,也不是坏事。”前田陈尔说道,“正好试验一下我准备用来对付蒙面棋手的战法。”
  用来对付蒙面棋手的战法……
  “前田君,你不妨先把这种战法说给我们听听……”吴清源说道。
  前田陈尔却缓缓摇了摇头:“我说过,尽管有濑越先生的口头承诺,但我仍然不能断定你们几位对我本因坊究竟是敌是友。渡边升吉之乱若各位果然是真心相助,此事平息之后我自然会把我的想法与各位分享。然而各位如果不是这样,我将不得不独自钻研,以一人之力对阵蒙面棋手。”
  前田陈尔说完,众人都沉默了。
  前田陈尔,你和你师父真像……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20 10:23

九 棋正社的阴影



  “后藤君,看来现在的局势我们已经控制不住了。”正力松太郎笑着,对正在看着前田陈尔手书战书的后藤俊介说道。
  后藤俊介缓缓放下手中的信,陷入了沉思。
  “我原以为我可以控制得住前田陈尔,让他安心将秀哉之死的悲痛化为力量,全力击败蒙面棋手。没想到,前田陈尔的心思似乎不完全在这上面。”正力松太郎自顾自地说着,“也许秀哉把本因坊留给了他,这个担子他也无法不去理会吧。”。
  “但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后藤俊介突然打断了正力松太郎。
  正力微微一惊。
  “你是说……一直与我们联络的那个蒙面棋手?”
  后藤俊介微微点了点头,从自己的抽屉里取出了一封书信,交给正力松太郎。
  “昨天是再次与他联系的日子,他留下了这封信。”后藤俊介说道,“他告诉我,如果前田陈尔和渡边升吉之间要有一次大战,不要阻止,而且要让他们杀得尽兴。”
  正力松太郎看着信,大惑不解。
  “按照那个人的一贯计划,他应当是不支持棋界内部产生纷争,而希望棋界能团结一致对蒙面棋手发起反攻的啊……”
  “我也百思不得其解。”后藤俊介皱着眉头,“尤其是他不仅不允许我们干涉渡边升吉,还对于渡边升吉的每一步行为都预测得十分精准,这让我不得不佩服他的推理能力。”
  “不对……”正力松太郎警觉地说道,“这里头有古怪。”
  后藤俊介一愣,不解地看向正力松太郎。
  “我曾做过侦探,也认识很多侦探圈里出类拔萃的人物。以我们的推理能力,对于渡边升吉的行为仍感到无法捉摸,那个蒙面人没有可能仅仅依靠揣摩就掌握了对方的动向,何况他手中掌握的资料应当是远远少于我们的。”
  说得有道理……
  “那么你认为这其中有什么问题呢?”后藤俊介问道。
  “我想,渡边升吉的行为当中有很大一部分是那个蒙面人参与策划的。”正力松太郎低声说道,“或者至少他掌握了我们现在完全没有知晓的情报,所以他的推理比我们要精准得多,而且也不允许我们进行干涉。”
  原来是这样吗?
  后藤俊介看着眼前这封信,脑中飞速地思索着。
  “如果他确实知道什么暂时不能告诉我们的事情,那我们就无从推断他这些行为的动机是什么了……”后藤俊介说道,“也就是说,我们只有两条路可走,相信他,或者不相信他……”
  正力松太郎沉思了片刻,从后藤俊介的办公桌上取走了前田陈尔的战书。
  “如果你选择不相信他,我立刻去把这封战书烧掉。”正力松太郎对后藤俊介说着,“如果你选择相信他,我明天就把这封战书登报。”
  后藤俊介笑了笑:“我们已经相信了他这么久,这个时候不信他了,岂不是前功尽弃?”
  正力松太郎也微微笑了笑,转过身准备离去。
  蒙面人,你到底知道了些什么?

  “师父……这是前田陈尔的战书。”渡边升吉紧张地将今天的报纸递给了身前的老者。
  老者接过了报纸,静静地读完了,却似乎没有一丝情感的变化。
  “师父,我们与本因坊决战的日子快到了。”渡边升吉低声说道,“当今本因坊第一高手当属前田陈尔。当年秀哉死前,曾单独训练前田陈尔多日,据说他的棋力已经突飞猛进……”
  “够了。”老者静静举起手,打断了渡边升吉,“这些我都知道。”
  渡边升吉有些惊讶,分明是盼望了许久的日子即将到来,师父却丝毫没有兴奋之情,似乎这一切他早就知道了似的。
  “师父,我们要不要事先商量一下,到时我如何出来与您通气?”
  “不必。”老者低声说道,“对局当天由你自己与前田陈尔对弈,我不出现。”
  老者的语气似乎毫无波澜,却让渡边升吉大惊失色!
  “师父,您开玩笑的吧……”他瞪大了眼睛,刻意地裂开嘴笑着,却失望地发现身前的老者十分严肃。
  “你要服从我的命令,应下这场挑战,然后由你从头到尾下完那局棋。”老者低声说着。
  “为什么!”渡边升吉几乎惊叫道,“师父,若没有您出手,我怎么可能胜得了前田陈尔!”
  “我没有指望你战胜他。”老者的语气依旧丝毫没有变化,似乎他所说的这一切也早就在他的计划之中了。
  “可是,为什么突然这么决定,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事发突然。”老者用锐利的眼神看着渡边升吉,“你以为这是一场决战吗?你错了,这是一个圈套,他们已经发现了我的存在,他们要把我找出来!”
  “这怎么可能,师父您的存在一直是一个秘密啊,连棋正社的弟子都不知道……”
  “但濑越宪作他们已经知道了。”老者低声说道,“而且前田陈尔也已经猜到了在你身后有人在帮你,这个圈套正是他设下的,目的是为了抓住我……”
  渡边升吉此刻只感到惊讶异常,甚至这种惊讶已经盖过了恐惧。
  “师父,您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
  “我有你所不知道的办法。”老者低声说着,“但这个办法不可以告诉你……”

  “本因坊之争?”穷奇有些惊讶,但随后又感到了一阵兴奋,“这不是很有趣的事情吗?我倒真想去观战……”
  “与其去观战,不如想想是否应当阻止这件事情吧。”混沌低声说道。
  “哦?”穷奇微微扬起了嘴角,“怎么,混沌天王觉得这件事不好吗?”
  “穷奇,你别忘了上次秀哉之死让座主责骂的事情。”混沌低声说道,“前日你与那名关西棋手之战,你又重蹈覆辙,座主想必对此已经十分愤怒。这个时候,你不觉得你应该更加细心一些吗?”
  穷奇嘿嘿地笑了笑:“混沌,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大敌当前,棋界还出内乱,这样的事情不合常理对吗?”
  “岂止是不合常理!”混沌对穷奇嚣张的态度有了些怒意,“棋正社要抢本因坊,这简直是件荒谬透顶的事情。偏偏这样的事情就发生在这个棋界危在旦夕之际,若这背后没有阴谋,教人如何相信?”
  穷奇却哈哈大笑起来:“使者,原来说到底混沌心里怕的还是你啊……”
  站在穷奇身边,刚向他报告了棋界状况的使者微微躬下身子,掩饰内心的紧张:“不知混沌天王对在下有何误会?”
  “误会?”混沌从鼻子中狠狠地呼出一口气,“前有本因坊秀哉,后有藤堂忠信,两人上阵,却无一例外死后都不能为座主所用,难道这都是意外吗?分明是你从中做了手脚,你根本就是在暗中破坏座主的计划!”
  “不知混沌天王认为在下如何办到了这样的事情呢?”使者不容混沌继续说下去,立刻抢上来压制住混沌的气势。
  混沌微微一愣,却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辩驳。
  “请恕使者冒犯,但有蒙面棋手出面制止当世棋界发生的事情,这恐怕是座主绝不能允许的行为吧。一旦不慎暴露了天王的身份,恐怕连座主也无能为力了……”使者低声说着,混沌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直到最终甩了甩袖子,不再去理会使者了。
  穷奇看着混沌的样子,幸灾乐祸地笑了笑,随后又转过身看向使者,眼中突然露出一丝锐利的凶光!
  “使者,你老实地告诉我,本因坊之争真的不是你暗中指使的吗?”穷奇阴森地问道,这语气令使者感到一阵阵寒气。
  “在下不觉得自己有任何必要去做这样的事情。”使者答道。
  “难道不是渡边升吉或者某个棋手告诉你他唯一的愿望是为了做本因坊,因此你为他策划了这场本因坊之争?”穷奇低声说道。
  使者暗暗心惊,手心不知不觉竟渗出了冷汗!
  “二位天王多虑了,在下只是一个使者,没有那样的能力……”使者答道。
  穷奇缓缓收回了凶悍的目光,脸上却微微露出了失望之情。
  “若是这样的话……”穷奇似乎情绪有些低落,“使者,你就太无趣了……”

  日本棋院附近的一家旅馆是田中不二男和高川格在东京的住处,这家旅馆的老板与濑越宪作是老友,因此他受濑越宪作之托好好照顾两位关西小将,住宿费用全免。托这位好心老板的照料,田中不二男和高川格在东京期间没有受到多少为难,即使在棋界人心惶惶的当下仍然能够每日在旅馆内研究棋艺。
  这天正午,两人面前的棋盘上正摆着那天藤堂忠信与蒙面棋手的对局。
  这局棋藤堂忠信败得毫无还手之力,从一开局就遭到了对手的猛攻,处处难以招架,最终速败。
  这样的一局棋,由于藤堂忠信的棋力不济,最终没能逼出蒙面棋手施展过于高深的招法,因此看起来远远不如名人的那四局棋有价值。
  二人正在研习间,突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谁会来这里找他们?
  高川格看了看不知所措的田中不二男,微微思索了片刻,缓缓站起身来。
  门被缓缓地拉开之时,高川格却愣在了门口,一时间不知所措。
  “高川君,好久不见了。”门外的人低声说道。
  这个声音……
  田中不二男一惊,也朝着门外看过去,随即也愣在了原地。
  门外的人竟是前田陈尔!

  “前田君,真是好久不见了……”前田陈尔刚落座,高川格便缓缓说道,“不知这些日子前田君都在做什么呢?”
  “在做与你们一样的事情。”前田陈尔看了看棋盘上的棋局,语气平淡地说着。
  他一眼便认出了这局棋,正是那位关西棋手与蒙面棋手交战的棋局。
  “看来前田君对蒙面棋手的棋也钻研了许久吧。”高川格说道。
  “不错。”前田陈尔毫不客气地说着,“我已经找到了蒙面棋手的弱点,我相信我们是可以击败他们的。”
  高川格和田中不二男大惊失色。
  “莫非前田君今日来找我们,就是为了这件事?”高川格低声问道。
  前田陈尔微微点了点头:“你们到东京时间不长,但我们曾有过共赴岛根县的经历,因此还算相识。我师父本因坊秀哉名人在世时,曾对二位赞赏有加,尤其是田中君神鬼莫测的招法被我师父称为才华横溢,百年难见。师父的判断绝不会有错,尽管师父已经不在了,但我相信我所找到的招法在二位手中必定能有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威力。”
  原来那个威严的秀哉名人曾对我们二人有过这样的评价。田中不二男和高川格都在心底暗暗感慨着。
  “前田君,你说蒙面棋手的招法有弱点,弱点在哪里?”田中不二男问道,“我与高川格研究了多日,却什么也找不到。”
  “这不怪你们,全日本想必只有我能找到他们的弱点。”
  “为什么这么说?”高川格不解。
  “因为我曾在一个蒙面棋手手下学过棋。”前田陈尔只是淡淡地说着,却让高川格和田中不二男感到一阵惊慌。
  “那是你们还没有到东京来的时候……”前田陈尔接着说道,“当时蒙面棋手才刚刚出现,还只是坊间的传言而已。有一名蒙面棋手找到了我,说愿意教导我棋艺。几日后,他的身份险些泄露,所以离我而去,再没有出现过。后来我才知道,他不过是蒙面棋手当中的一名使者,教我棋艺不过是侦查当世棋手棋力高低的幌子而已。”
  “那个蒙面棋手教了你些什么?”田中不二男问道。
  “各种各样的定式变招。”前田陈尔说着,将棋盘上的棋局撤下,将当时蒙面棋手所授的招法一一在棋盘上摆了出来。田中不二男和高川格也算是少年高手,看着这些定式变招却只觉眼花缭乱,心惊肉跳。
  原来棋盘上竟还能有如此变化,真是闻所未闻。蒙面棋手竟已掌握了如此丰富的招法,难怪当世高手不能与之匹敌。
  “那个蒙面棋手没有想到,他利用我侦查当今棋界的时候,我也在偷偷探查他的底细。”前田陈尔说道,“我曾用我自创的诘棋题考过他,发现他的算路能力虽然出色,但也不过是普通高手的水平,称不上惊为天人。我还曾与他对弈过几局,尽管他的招法神乎其技,但除了这些招法之外,他并不比当世高手强多少。由此我断定,蒙面棋手之所以强,仅仅是因为他们对棋盘上招法的穷举要远远超过我们,每一个定式,甚至每一步棋在他们脑中都是千千万万的变化,而在我们看来却仅此一手而已。”
  “若果真是如此,恐怕我们绝不是蒙面棋手的敌手。”高川格低声沉吟道,“对棋招的研究能穷尽到那样的地步,我们恐怕还需要几十年才能勉强与之抗衡。”
  “但这样的围棋还有什么意思?”田中不二男愤愤地说道,“棋之玄妙正在于变化万千,如果将棋盘上的招法全部穷举出来,对弈岂不是成了背书?”
  “正因如此,我断定蒙面棋手必定可以被我们战胜。”前田陈尔说道。
  他对面的二人一惊,静静地等待着前田陈尔下面的话。
  “你们是否相信,棋盘上的变化是无穷无尽的?”前田陈尔问道。
  二人相视片刻,随后缓缓点了点头。
  前田陈尔微微笑了笑:“既然棋招无穷无尽,我相信蒙面棋手也必定没有穷举出全部招法,我们的胜机就在于他们还没有找到的那些棋招上!”
  没有找到的那些棋招?
  二人恍然大悟!
  没错,既然蒙面棋手唯一的优势在于棋招变化多,那我们绕过他们所熟悉的招法,用他们没有见过的招数与之拼争,他们所研究出的招法就统统没有了用武之地,到时候他们也只能凭借真实的棋力与我们对弈了!
  而他们真实的棋力其实未必高于我们,何况由于长期依赖已研究过的招法,真正应对新手之时他们的棋力甚至可能还要弱于我们!
  若是这样,我们便有胜算了!
  “这就是蒙面棋手的弱点!”前田陈尔笑着说道,“全日本,必定只有曾做过蒙面棋手弟子的我一个人发现了这个秘密!”
  二人看着前田陈尔的笑容,却感到眼前这个人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一样。
  “多谢前田君特来相告,我与田中君必定日夜寻找前田君所说的那种从未出现过的新手。”高川格朝着前田陈尔缓缓鞠了一躬。
  “我可不是白白前来告诉你们这些的。”
  二人又是一惊。
  “前田君的意思,莫非需要我们做些什么事情来交换?”高川格疑惑地问道。
  “二位想必知道,我本因坊目前正遭遇着危机。”前田陈尔说道,“本因坊之外,强敌渡边升吉来历不明,棋力莫测。本因坊之内,坊门弟子纷纷引退,实力大减。二位是关西才俊,又深得先师本因坊秀哉名人赏识。若蒙不弃,前田陈尔恳请二位加入本因坊,与我共同应对此次棋界的大劫难。”
  加入本因坊!
  田中不二男和高川格一时间不知所措,愣在原地。
  “此事事关重大,恐怕不宜草率地作出决定吧。”高川格轻声说道。
  “无妨,二位可以好好考虑一下,不必立刻给我答复。”前田陈尔说着,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前田君!”田中不二男慌忙叫住了他,“说起渡边升吉,我有一件要紧的事情要告诉你……”
  前田陈尔一愣,看向田中不二男。
  “渡边升吉与高桥重行决战那天,我在洗手间听到了两个人的说话声,其中一人我相信就是渡边升吉!”
  前田陈尔在心底暗暗吃惊!
  难道那个躲在渡边升吉背后的人已经被田中不二男找到了?若是如此,那可是一件大好事啊!
  “他们莫非在讨论棋局?”前田陈尔问道。
  “不错,我猜测必定是另一个人在向渡边升吉支招!”
  “那个人是谁?”前田陈尔问道,但语气仍然平淡。
  “他的声音很苍老,我觉得有些耳熟,但却一直想不起究竟在哪里听到过。”
  耳熟?
  “莫非,是某个关西棋手?”前田陈尔问道。
  “不……是很纯正的东京口音,应当是东京本地的棋手。”
  “东京本地的长辈高手,无非濑越宪作、铃木为次郎和加藤信三人而已……”前田陈尔喃喃地揣摩着。
  “不……不是他们……”田中不二男努力地回忆着,“好像……”
  突然,田中不二男像是回忆起了什么,突然瞪大了眼睛看着前田陈尔!
  “我想起来他是谁了!”田中不二男几乎惊叫道……

  “你确定是他?”濑越宪作有些惊讶地看着酒井义郞。
  “不错,我相信我没有看错。”酒井义郞说道,“我亲眼看到他进入棋正社,棋正社弟子似乎对他毕恭毕敬。”
  “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濑越宪作感到有些不安,“但他应当不是这样的人啊,身为日本棋院的长老,当今棋界大乱之际,怎么能毫无顾忌地挑起如此大战,让棋界乱上添乱呢……”
  沉思了片刻,濑越宪作放弃了这个暂时想不清的问题:“还有什么别的事情吗?”
  “还有件事也许濑越先生更该注意一下。”酒井义郞说道,“我找到了一些线索,似乎可以证明藤堂忠信上水晶棺木阵挑战的前一夜,有个人将藤堂忠信接出了酒馆,而且这个人后来似乎是去了棋正社,我怀疑这个人也是他……”
  也就是说,藤堂忠信失踪的那一夜也许其实是与他在一起?
  “但藤堂忠信与蒙面棋手对弈的棋局中,藤堂忠信的棋力既无长进,也未大落,似乎他与藤堂忠信的会面并没有对藤堂忠信产生什么影响……”濑越宪作细细琢磨着。
  “不,我相信这个人一定要赶在那一天去见藤堂忠信,其中是有目的的!”酒井义郞说道,“只是这个目的我们现在还不知道。”
  “但可以肯定与藤堂忠信和蒙面棋手之战有关。”濑越宪作皱着眉头说道。
  事情越来越古怪了。
  “他去见过藤堂忠信,他支持渡边升吉挑战本因坊,他究竟想做什么?”濑越宪作喃喃地说着,确理不出一丝头绪,“这些事情都不是他的性情所该做的啊。”
  “前田陈尔与渡边升吉决战的当天,这一切应当就全都知晓了吧。”酒井义郞说着,“当天只要他现身,我们就能抓住他。不过,当天你需要我也到场吗?”
  濑越宪作点了点头:“我会假意让桥本宇太郎去请你帮忙,到时候你假装推辞一下然后答应就可以了。目前不要让他发现你和我的关系。”
  酒井义郞笑了笑:“那么,后藤俊介那边我还要去监视吗?那可是个真正的军人,想摸清他的底细可不容易,我上次险些让他给杀了……”
  “不可以放过他,毕竟他与蒙面棋手有联系,恐怕不是我们棋界这边的人。”濑越宪作低声说道,“但你可以稍稍放松一些,不要让他察觉了。”
  “您说的可轻松。”酒井义郞神经质地抱怨了一声,站起身,取过自己的衣帽打算离开。
  “酒井君,你觉得桥本宇太郎是个怎样的人?”濑越宪作突然问道。
  桥本宇太郎?
  酒井义郞微微沉思了片刻:“他和你一样精明,但是似乎比你要急躁些,有时恐怕容易坏事。”
  濑越宪作微微点了点头。
  “酒井君,我要拜托你一件事。”濑越宪作说道。
  “什么?”
  “如果不久之后我死了,你要像现在帮我这样去帮助他。”濑越宪作目光呆滞,低声说道。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20 10:24

十 前田对渡边



  1934年3月26日,日本棋院。
  一间不起眼的小房间里,濑越宪作正静静地看着桥本宇太郎。
  而此刻的桥本宇太郎,却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师父,此话当真?”桥本宇太郎的声音有些颤抖。
  濑越宪作微微点了点头:“总之,你要盯紧他。我可以肯定这个人今夜一定会给渡边升吉支招,但我们不能让他得逞。一旦他有什么非同寻常的举动,立刻给我暗号。”
  尽管濑越宪作尽力用自己平静的语气安抚此刻早已不知所措的桥本宇太郎,但看起来似乎效果并不明显,桥本宇太郎仍旧呆呆地看着濑越宪作。
  “师父,这件事可要谨慎,万一错怪了那位先生,以他在日本棋界的地位,恐怕日本棋界就要从内部瓦解了……”
  “桥本,你要相信师父。”濑越宪作直直地盯视着桥本宇太郎,“如果万一出了问题,一切责任由我来承担就可以了。”
  桥本宇太郎静静思索了片刻,终于缓缓躬下了身子:“弟子遵命。”
  说完,桥本宇太郎默默地离开了这个小房间,开门的那一瞬间门外传来了热闹的喧哗声,从门缝间还能瞥见站在门外的荷枪实弹的士兵。
  正要出门的桥本宇太郎突然停下了脚步,回过身看向濑越宪作。
  “师父,明天要上棺木阵挑战的关西棋手已经到了大仓先生家中,大仓先生托我问您要不要去见见。”
  濑越宪作微微愣了愣。
  “由大仓先生招待他就行了。”濑越宪作低声说着。
  桥本宇太郎微微向濑越宪作行了一礼。他能够理解,作为棋界长老却要看着关西棋手一个个前去赴死,自己却无力阻止的感觉。面对着那些关西棋手,就像是在面对着自己的懦弱一样。
  不止是濑越宪作一个人才这样。
  “听说铃木先生也没有去见那位棋手,今天大概也会来这里。”桥本宇太郎说完,默默地关上了房门。
  铃木为次郎,你也不去,莫非……
  门关上的那一瞬间,濑越宪作感到了一阵窒息般的悲伤。

  “好多人……”美春惊叹道,“好久没见到这么多棋手聚集在一起看一局棋了……”
  “其实不久前就有过这样的情况啊。”木谷实笑着说道,“吴君和秀哉名人的那局对局,三个多月的时间里每次对局都是这么多人。”
  木谷实的话说完,站在他身边的吴清源却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不过,说起来名人胜负赛不过是几个月前才结束的,如今连秀哉名人都不在了,这几个月确实发生了太多事情……”木谷实低声说道。
  看到木谷实有些消沉,美春赶紧拉过木谷实的胳膊:“快给我介绍介绍,这里有好多人我都不认识呢……”
  今天的日本棋院,称得上是众星云集,几乎整个东京但凡叫得上名字的棋手全都到了。铃木为次郎、加藤信、岩本薰、小野田千代太郎正聚在一起探讨着什么,看上去三人的意志微微有些消沉,也许是在讨论当今的棋界吧;日本棋院编辑总长安永一先生正与记谱员确认着什么事情,看上去应当是与即将开始的棋赛有关;不远处桥本宇太郎四处巡视着,像是在帮助站在棋院四周各处的士兵们分担任务一般;消失了一阵的濑越宪作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出现在了会场,面色凝重,不知在揣度着什么。值得注意的是在会场最深处,众本因坊弟子簇拥着前田陈尔,似乎在做最后的战备,而关西的田中不二男和高川格也在这群本因坊弟子中间!
  田中不二男和高川格?
  他们为什么会在那里?看到了这个情景,木谷实微微皱了皱眉头。
  “棋正社的人到了!”
  突然有人喊了一声,原本喧哗的人群竟齐齐安静下来,全都朝着门口看过去。
  门口一支队伍缓缓地朝着大堂里走进来,走在队伍中间,穿着正式和服的正是渡边升吉。只不过今天他的神色似乎十分不安,远远没有高桥重行引退仪式时的那股咄咄逼人的气势。
  “那个就是这几天声名鹊起的渡边升吉啊……”
  “这么年轻,莫非又是一位天才……”
  “看上去渡边升吉今天的状态不怎么好啊……”
  人群中夹杂着些许的议论声,如蚊蝇一般。伴随着这些议论声,站在会场内的士兵们秩序井然地排成两列,迈着清晰的步子从会场内退出,将整个会场让给到场的棋手们。
  正在人群议论纷纷,士兵退出会场之时,守在门外的正力松太郎静静地看着室内的人群。
  没有一个陌生人进去,蒙面人可以肯定也不在其中。渡边升吉之乱真的会与蒙面人有关系吗?
  “关上大门。”棋正社弟子全部进入会场后,正力松太郎冷冷地对守在门外的士兵说道,“不要让任何人进入。”
  哗哗的关门声之后,会场外陷入了一片死寂。
  渡边升吉进去了,但是那个人不在……一个人影躲在不远处,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眉头却紧锁着。
  难道要渡边升吉凭自己的力量去挑战前田陈尔?为什么?真正想要挑战前田陈尔的人不是另一个人吗?
  人影静静思索了一会,却找不到答案,于是缓缓转过身。转瞬间,这个人影化作了一片淡淡的雾气,静静消失了。

  “你就是渡边升吉?”前田陈尔站到了会场中央,冷冷地朝着从棋正社弟子队伍中央走出的渡边升吉喊道。
  “不错,我正是渡边升吉。”渡边升吉没有朝对面的前田陈尔行礼,他的话语也没有使用敬语。
  在日语中,下级对上级,晚辈对长辈,年轻者对年长者,甚至陌生人之间对话都应当使用敬语,这是最基本的礼仪。而渡边升吉对前田陈尔所说的这句话,竟完全没有使用任何敬语。
  前田陈尔忍不住微微皱了皱眉头。
  观战的人群顿时议论纷纷,像是浅浅的海浪声一般。
  “前田陈尔可是名人指定的下一任本因坊!渡边升吉竟敢看不起前田陈尔!”
  “渡边升吉难道对前田陈尔感到不屑?”
  “莫非这是赛前激怒前田陈尔的计策?”
  木谷实和吴清源静静地看着这局势,已经隐隐感到了一些火药味。
  “有些奇怪。”木谷实喃喃地说道。
  吴清源微微一惊:“木谷君,你察觉到什么问题了吗?”
  木谷实指向本因坊弟子的方向,吴清源顺势看了过去。
  田中不二男和高川格站在本因坊弟子中间,田中不二男似乎怒气难耐,正瞪视着渡边升吉,而一边的高川格虽然拉住了田中不二男的衣角,但似乎也对渡边升吉的语言不大高兴。
  “田中不二男和高川格二人刚到东京不久,与前田陈尔并无多少来往,他们为什么这么激动?”木谷实皱着眉头说着。
  “看来他们二人现在已经归于前田陈尔的阵营了。”不知何时,桥本宇太郎已站在了木谷实身后。
  那也就是说……
  “这次棋界内乱,本因坊一派有了强劲的后手了。”桥本宇太郎接着说道,“前田陈尔也是一个工于心计的人,不能小看他……”
  “渡边君,我们之间似乎不必多说什么了。”前田陈尔缓缓转过身子,朝着会场后方的棋座走去,“请入座吧。”
  渡边升吉一言不发,默默地跟在前田陈尔身后,也朝着棋座走去。
  大战在即了。
  “棋正社渡边升吉有三段之名,日本棋院前田陈尔为五段。”随着前田陈尔缓缓坐下,不远处的安永一高声叫道,“按照棋份,由前田陈尔让先与渡边升吉对弈。”
  说话间,众人纷纷朝着棋座围拢过去。
  “让先?让得动吗?”小野田千代太郎对着铃木为次郎等人说道,“渡边升吉可是能战胜高桥重行的人,棋力恐怕不弱啊。”
  “若单凭渡边升吉,前田陈尔就是让二子也应当绰绰有余。”铃木为次郎低声答道。
  小野田千代太郎一愣,全然不解铃木为次郎话中之意。
  “请多指教。”前田陈尔朝着已坐到自己对面的渡边升吉微微鞠了一躬,淡淡地说道。
  渡边升吉紧锁着眉头,也微微躬下了身子:“请多指教。”
  言语毕,渡边升吉随即取出了一粒黑子,直奔右上小目而去。
  前田陈尔,就让我来会会你吧!
  右上小目,很普通的招法,接下来前田陈尔会如何应对似乎不太重要——前几手都只是前戏而已,大家循规蹈矩,真正该开始较量的时候是在这几手棋之后。
  众人都这样想着,静静等待着棋局进入高潮。
  “看来大家都没做好准备啊。”田中不二男狡黠地笑着,看向高川格,“下一手棋出来,大家应当会闹翻天的吧……”
  高川格微微点了点头,静静地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前田陈尔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取出一粒白子。
  渡边升吉,你想看看我会如何击败蒙面棋手吗?前田陈尔在心底暗暗说着。
  轻轻一声响动,那是棋子落到棋盘之上的声音。随着这声响动平息下来,观战人群却陷入了极致的寂静。
  寂静得似乎能听得到人的心跳声。
  然而,田中不二男和高川格,以及坐在棋座旁的前田陈尔都知道,这种极致的寂静只不过是骚动前的酝酿而已,他们静静地等待着那一阵骚动的到来,甚至在内心里对这阵骚动有着无限的期待!
  “这步棋……”那是率先反应过来的吴清源的声音,但这句话还未说完,就被突然汹涌而来的议论声彻底淹没了。
  整个会场似乎就是一瞬间从寂静变为了嘈杂,人们的争论声简直如同滔滔的海浪一般!
  这里完全不像是正在进行对局的场所了!
  看着瞪大了眼睛的渡边升吉,前田陈尔在心底暗笑:看来我们成功了……
  棋盘之上,右上小目的黑军远远看着从天而降的敌兵,喧哗不已,军心难定!
  那一支白军,没有落在角上寻找自己的第一片阵地,而是落在了一条边的正中央——下边星位上!
  “这是什么招法?”小野田千代太郎几乎惊叫道,“我下了几十年棋,从未见过有第一手落在边星上的招法!各位长老,你们曾见过如此招法吗?”
  “见过……”铃木为次郎低声说道。
  小野田千代太郎大惊,一时间看着铃木为次郎,说不出话来。
  “加藤先生,您也记得这招法吧。”铃木为次郎低声问道。
  加藤信微微点了点头:“大概三十多年了吧,那个时候我还是一个刚学棋不久的少年……”
  小野田更加震惊:“你们说的是哪局棋?究竟谁下出过这一招棋?”
  铃木为次郎和加藤信齐齐转过头,看向小野田千代太郎。
  “本因坊秀哉。”二人不约而同地说道。
  濑越宪作看着这步棋,也静静地回想起了自己还是个棋童之时看到的那局棋——那时的秀哉还不是本因坊,他的名字还叫田村保寿。
  那时田村保寿刚在棋界崭露头角,在本因坊与方圆社的争霸中田村保寿战绩辉煌,将方圆社一代棋豪石井千治连降数级,风头正劲。正在这时,方圆社又出现了另一位战将,名叫广濑平治郎。
  广濑平治郎在方圆社地位并不如石井千治,但当石井千治屡战屡败之时,他被迫为了方圆社的荣誉而挑战田村保寿。田村保寿一时轻敌,竟不慎败给了对手,使得广濑平治郎一战成名!
  田村保寿不服,于是再三向广濑平治郎挑战,却不料自己太过心急气躁,越想赢就越赢不了,最后竟被广濑平治郎降级!
  气愤不已的田村保寿在那一年再次约战广濑平治郎,一个在方圆社第一棋手石井千治面前都可以拿白棋的人竟然要在石井千治的手下败将对面拿黑棋,田村保寿难以接受这样的奇耻大辱,于是摸出黑子之后的第一手竟赌气一般拍在了棋盘的边星上!
  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第一手棋下在边上星位的下法!
  最终,心躁如火的田村保寿仍旧输给了广濑平治郎,直到数年之后棋艺终于大成才将这个苦手彻底击败。等到田村保寿成为了不败名人本因坊秀哉的时候,人们早已经忘却了曾经有过广濑平治郎这个人物。
  那局棋就这样被掩埋在了历史中,连濑越宪作这样的棋界长老都几乎要淡忘了。
  而这一刻,前田陈尔落下的这一粒白子,却忽然唤醒了几位长老遥远的记忆!
  不错,三十多年前的田村保寿曾下出过这样的一招棋。只是,那局棋,秀哉最终输了啊……
  前田陈尔,莫非你有什么新的想法吗?
  还是说,你根本就是看不起你面前的这个对手?

  会场内的战斗正在激烈地进行着,在会场外通往洗手间的走廊上,却有一个人影在移动着。
  人影静静地看了看会场内正围成一圈,仔细观看对局的人群。似乎没有人发现他的存在……
  棋盘上时不时传出落子声,几声响动之后偶尔伴着人们的惊叹。人群围得十分严密,看不到坐在棋盘两侧的前田陈尔和渡边升吉。
  棋局应当已经进行到了紧张的时段了吧,刚才前田陈尔出人意料的第一手遭到了渡边升吉的猛攻,战事随即展开了,此时众人紧张地注视着棋局,其他的行动相信都不易被人察觉。
  想到这里,人影缓缓地迈开了步子,朝着洗手间走去。他尽量放轻自己的脚步,使得走廊里保持着原有的安静。
  为了保证对局时的环境,对局开始之后所有守在会场内的士兵全部被转移到了会场外,专心防御从外向内的可能的攻击。这样一来走廊里出奇地平静,一个人也没有,反而为已经进入会场的人创造了暗自活动的便利。
  前面走廊的尽头再转过一个弯,便是洗手间。
  快到了……人影在心底默默念道。
  他低着头,渐渐加快了脚步,使得走廊间终于有了些许轻微的脚步声。
  很快,他转过了这个转角……
  “加藤先生……”一个声音突然从转角的另一侧响起,“这么巧,您也来了?”
  人影一惊,猛地抬起头,却看到那是桥本宇太郎站在洗手间门口!
  桥本宇太郎在这里?
  人影一惊,停下了脚步,脸色吓得发白!
  桥本宇太郎笑着,用锐利的眼神直视正站在眼前不知所措的加藤信——那个从会场逃出来,偷偷潜入洗手间的人影!
  加藤信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挤出了一丝笑脸:“桥本君,我怎么没看到你出来啊,看来我看棋看得太用心了。洗手间里还有别人吗?”
  桥本宇太郎诡异地笑着:“大家都在专注于棋赛,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上厕所吧。加藤先生为何不在棋赛开始之前先解决这个问题呢?”
  加藤信似乎被桥本宇太郎的语气惊吓了,勉强笑了笑,竟转身回头走去!
  刚转过转角,没走几步,加藤信又惊呆了!
  “加藤先生,这万众瞩目的棋赛都不想看吗?”濑越宪作笑着向加藤信走来,眼神如刀锋一般,“还是说,加藤先生想要亲自参与到这棋赛当中?”
  加藤信的身后,桥本宇太郎也从转角走出,和濑越宪作一起将加藤信夹在中间。加藤信焦急地前后张望着,神色慌张,久久无法平静。
  “濑越先生,您这是干什么?”他仓皇地说道。
  濑越宪作突然收住了笑容,面色陡然变得严峻起来:“加藤先生,不如您先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什么?”加藤信一步步后退,直到后背靠在了墙上,“濑越先生,您说什么?”
  “为什么在当今棋界大难之际,你还要挑起棋界内乱?”濑越宪作厉声问道。
  “濑越先生,不可胡说啊……”
  “难道你还不承认吗?”濑越宪作怒道,“高桥重行引退赛,所有人都以为你是受邀前往的长老,谁能想到你竟是暗中指使渡边升吉向高桥重行挑战的幕后黑手!以自己堂堂棋院长老的身份作掩护,自然谁都想不到偷偷教导渡边升吉破敌之策的是你,这可真是妙到极致的计策。今日渡边升吉与前田陈尔之战,你又想故技重施,难道你真以为当今棋界无人能识破你的诡计吗?”
  加藤信听完,大惊失色:“濑越先生,这可是天大的误会,那个人绝不是我啊!”
  “当日高桥重行引退仪式,到场之人除了加藤先生,还有谁能有如此棋力对渡边升吉点拨几句就将高桥重行杀败?”
  “那必定是有人从场外进来,不一定是当时会场内的人啊……”
  “那今日加藤先生在棋局激战正酣之际一个人偷偷离开,难道不是打算在这里等渡边升吉前来会面?”
  “濑越先生万万不要误会,我是来查看有没有可疑人物躲在会场之内的……”
  “那么加藤先生近几日频频出入棋正社,棋正社众弟子还对您礼遇有加,这又如何解释?”
  加藤信大惊失色,只感到自己已是汗如雨下,言语间不自觉地支支吾吾起来:“我本来就是棋正社创社元老之一……我不忍棋正社如今破败……棋正社弟子见了我这元老自然应当低声下气……濑越先生,请相信我……”
  “若你还想狡辩,我们便一起等着吧。”濑越宪作微微扬起嘴角,“只要加藤先生不作干预,而渡边升吉还能找到别人给他指点来战胜前田陈尔,那时自然可以证明加藤先生无罪。如果渡边升吉真的惨败而终,加藤先生,到时候您就该无话可说了吧。”
  加藤信似乎突然感到了更大的恐惧,他竟一把抓住了濑越宪作的衣角:“濑越先生,你我多年相交,看在这份交情上求您相信我,教渡边升吉下棋的人绝不是我啊……”
  濑越宪作静静把脸凑到了加藤信面前:“那么,加藤先生,就让事实证明您无罪不就好了,您何必如此慌张?”
  加藤信感到濑越宪作的语气如寒冰一般,他知道无论自己如何辩解,濑越宪作也绝不会相信自己了。
  既然如此……
  加藤信缓缓地站起了身子,深深地吸了几口气。
  “濑越先生,我们回会场去等吧。”加藤信尽力平静着自己的语气。

  时间转眼即逝,盘上的对局已经进入了尾声。
  又有两名棋手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相对摇了摇头。
  “这个渡边升吉怎么这么弱啊……”
  “就算换了我上去,也不至于败得这么惨啊……”
  两人小声议论着。
  濑越宪作静静坐在会场后边的座位上,加藤信就坐在他的身边——此刻加藤信早已经目中无神,面无人色。
  到现在还站在棋座旁边的,就剩下了几个年轻棋手——田中不二男、高川格、吴清源以及木谷实夫妇。
  而他们之所以站在这里,也绝不是为了观察胜负,而纯粹是为了欣赏前田陈尔的棋招。渡边升吉的棋,早已经无人在乎了。
  前田君的棋进步神速啊。吴清源在心底想着。
  不过几个月前,他还曾与前田陈尔在公园里交战过,那时前田陈尔的棋除了刚开始的几手暗藏杀机之外,其余的棋招都中规中矩。而现在前田陈尔的棋,几乎每一步都显得非同寻常,隐隐甚至能看得出乱战高手本因坊秀哉的影子。
  如今的前田陈尔,恐怕已经完全具备了继任本因坊的棋力了。
  “我输了。”渡边升吉缓缓将手中的棋子扔回棋盒之中,向着前田陈尔微微鞠了一躬。
  加藤信几乎虚脱,无力地朝身后的墙壁倒过去。
  渡边升吉的认输没能引起会场内多大的骚动,这样的结局大家早就猜到了。
  认输之后的渡边升吉一言不发,默默地走了。
  前田陈尔缓缓地收拾着棋座上的棋子,同时细细听着会场内只言片语的议论声。
  似乎众人都对渡边升吉过于轻易的溃败感到十分失望,这样一局棋完全不配让他们如此期待。然而这样的议论前田陈尔毫不关心。
  “前田君的第一手棋很巧妙,只可惜渡边升吉没能逼出前田君的变化。”
  这句议论让前田陈尔暗暗在心底吃了一惊,他循着声音偷偷瞥视过去。
  那是吴清源正在和木谷实议论着。
  原来如此,吴清源,你已经感觉到了吗?
  “但是这步棋似乎还不够完善。”
  前田陈尔又是一惊,这是木谷实的声音!
  吴清源,木谷实……
  很快,棋子收拾完了,前田陈尔缓缓站起了身子。
  “桥本君。”他叫住了正从他身边经过的桥本宇太郎。
  桥本宇太郎一愣,回过身看向前田陈尔——他看到田中不二男和高川格已经站到了前田陈尔身后,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加藤先生怎么了?”前田陈尔淡淡地问道。
  前田陈尔,你在对局的时候竟还能抽得出空闲来观察会场的每一个角落吗?你的心机究竟有多重……
  “加藤先生……”桥本宇太郎低声说着,“他就是躲在渡边升吉背后为他指点棋招的高手,今天他被濑越先生当场抓住!”
  前田陈尔微微有些震惊。
  桥本宇太郎没有多说什么,快步离开了。前田陈尔却微微回过头,看向田中不二男。
  “是加藤先生?”前田陈尔平淡的语气已经掩盖不住他的震惊了。
  田中不二男和高川格也一时惊讶得不知所措。
  “不对!”田中不二男从惊诧中恢复过来,斩钉截铁地说道:“濑越先生抓错了,那个人决不是加藤先生!”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20 10:25

十一 真相



  从八十四手的杀招之后,黑棋的棋型就已经彻底崩溃,棋局几乎可以就此宣告结束,之后黑方的任何招法都不过是在拖延时间。
  即使如此,在这个执黑棋手的脸上仍然看不到一丝恐惧,他似乎早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梼杌正沉浸在棋局当中,没有关注对手的面部表情。但在不远处看着这场对局的混沌和饕餮却清晰地看到了这个即将死去的棋手安详的样子。
  混沌微微叹了口气,向高台下的棺木阵看过去。
  本因坊秀哉和藤堂忠信都各自被封在一个棺木之中,透过透明的棺木外壁看过去,甚至还能够感觉得到他们临死时那股淡定从容之感。
  死的时候原来都是这么平静的吗?混沌暗暗问自己,但他却回想不起自己离开这个世界时的感觉了。
  不久,对局的棋座旁传来了对手认输的声音,然后便是慢慢腾起的雾气。
  “连一点挣扎也没有,实在太无趣了。”这是穷奇的声音。
  “比起这个,我们也许更应该考虑一下怎么向座主交代吧。”混沌低声说着。
  直到这时,穷奇才终于幻化出自己的身形来。
  “吃棋有吃棋的胜法,不吃棋有不吃棋的胜法。”穷奇笑道,“只要我们不败,座主和神所打的赌就必定能赢,这样虽然不能找到更多棋手来帮助我们,但大致上座主也该满意啊。”
  “我倒是开始有点担心了。”混沌说着,“如果有人在我们当中施展什么诡计,在没有新的外援的情况下,恐怕我们很难说就必定能一直赢下去。毕竟,我们的棋路会被研究得越来越多,万一被找出了什么我们没发现的破绽……”
  “你怕了?”穷奇笑着问道。
  混沌默然不语。
  原本只打算开开玩笑,但混沌严肃的态度却让穷奇有些惊讶——混沌竟是真的怕了……
  “你败的时候,大概不会像这些人一样败得如此释然吧。”穷奇打趣地说道,但没人笑得出来。这种沉默的感觉使得穷奇感到浑身都不自在。
  “饕餮,你一直在这里站着,怎么什么也不说?”穷奇又朝着饕餮问道。
  “我在想一件事。”饕餮低沉着声音说道。
  想一件事?
  “你觉得哪里不对劲吗?”混沌问道。
  饕餮微微点了点头:“今天的对局,棺木阵外没有人围观啊……”
  混沌和穷奇心底猛地一惊!

  “渡边升吉失踪了?”濑越宪作难以掩饰自己的惊讶。
  桥本宇太郎缓缓躬下身子:“绝无差错。”
  “这也难怪。”濑越宪作身边的铃木为次郎低声说道,“号称要争夺本因坊之人,却遭遇这样一场耻辱惨败,羞愧之下退出棋界也不足为奇。我青年之时曾被野泽竹朝先生连连击败,也有过一阵羞愤难当,暂时引退。”
  “何况加藤信已经事败被抓了,渡边升吉身后没有帮手了。”大仓喜七郎微笑着说道,“这样整件事就真相大白了,加藤信借渡边升吉之力希望颠覆棋界秩序,幸亏被濑越先生神机妙算挫败了这诡计。加藤信当场被抓,渡边升吉自觉已无资格在棋界立足因而引退,这么解决应当就可以了吧。”
  桥本宇太郎有些寒心,他抬起头,缓缓打量着这个房间里的几个人。
  濑越宪作、铃木为次郎、大仓喜七郎以及承办了这场本因坊争霸战的正力松太郎都在暗暗点头,似乎对于事情就此解决感到十分满意!
  “师父,难道您也觉得这件事的真相就是这样吗?”桥本宇太郎低声问道。
  “不错,事情前因后果都已经十分明确,不需要再多加考虑了。”濑越宪作不容置疑的语气更加令桥本宇太郎不安。
  师父过去不是这样的!
  濑越宪作是一个十分谨慎的人,他在处理事务的时候即使有一丝疑问也要先调查清楚再得出最终结论,所以他总给人一种算无遗策的感觉。但这一次这件事似乎处理得太仓促了,毕竟加藤信暗中指使渡边升吉一事并非全无疑点啊!
  “师父,请恕弟子冒昧,但这件事弟子总感到证据不足……”
  “证据?”濑越宪作竟怒喝道,“你还想要什么证据?”
  桥本宇太郎不知所措,一时间愣在了原地。
  “前田陈尔与渡边升吉对弈之时,加藤信偷偷潜出会场,这件事你亲眼所见,难道有假?”濑越宪作呵斥道,“加藤信在我们监督之下无法行动,渡边升吉的棋就始终没能找到出路,一直被前田陈尔压制,这件事但凡有棋力的人都看得出来,难道有假?”
  “而且,我听人说起过……”一旁的铃木为次郎也接着说道,“当日高桥重行引退赛上,高桥重行原本没有与渡边升吉一较长短的意思,是加藤信以长老的身份要求高桥重行与渡边升吉对弈的。这件事看起来也是加藤信早有算计。”
  连铃木先生也这么说吗?
  “可是师父……加藤先生毕竟是日本棋院的长老……”
  “那又如何?”濑越宪作厉声说道,“难道就因为这样就要放过他吗?”
  “弟子绝无此意!”
  “那你现在为什么要为加藤信辩护?难道你是加藤信的同伙吗?”濑越宪作咄咄逼人,像是要强制压住桥本宇太郎的话头。
  师父以往不是这样的!
  “敢问师父,加藤先生动机何在?”桥本宇太郎高声朝濑越宪作喊道。
  这一声喊出来,在场的人全都震惊得目瞪口呆!
  与其说是这话的内容让人惊讶,到不如说是桥本宇太郎的语气让他们万万料想不到……
  这一切被躲在一边的正力松太郎看在眼里,但他什么也没说。
  濑越宪作默默看着桥本宇太郎,心底忍不住低声叹息着。
  桥本,你毕竟还是太过急躁了啊……
  “这么说来,桥本君问的其实也有道理啊……”大仓喜七郎担心气氛太过紧张,急忙轻声劝道,“濑越先生,棋界大乱对于加藤先生似乎也无好处,加藤先生为何要这么做呢?”
  “这件事只需要慢慢质问加藤信自然可以得出答案,不需要多加考虑。”濑越宪作决绝地说道。
  不需要多加考虑?这样的话过去濑越宪作绝不会说得出口!
  “即使如此,难道师父不觉得现在这件事仍然疑点重重吗?”桥本宇太郎焦急地说道,“加藤先生明明已经败露,却至今不肯承认自己就是背后主使,这难道合理吗?”
  “加藤信不过是嘴硬而已,过几天他发觉无路可退,自然就会认错。”
  “那么加藤先生被抓的时候为什么答应跟师父一起看完前田陈尔与渡边升吉的对局呢?”桥本宇太郎仍然不服,“如果真是他主使一切,他当然知道自己被抓之后不会再有人来帮渡边升吉,必定也知道渡边升吉会败,这种情况下不是应该想办法保全自己吗?当日对局之时,直到渡边升吉认输之前加藤先生都似乎在期待着什么,这种情绪不是有疑问吗?”
  “那么你给我解释一下,被抓当日加藤信的惊慌失措是怎么回事?”濑越宪作怒吼道,“难道那不是心中有鬼的表现吗?”
  师徒二人吵得天翻地覆,铃木为次郎却在一边静静看着,一言不发。大仓喜七郎想要劝阻,却连一句话也差不进来,急得汗流浃背。
  “濑越先生,桥本君。”久未说话的正力松太郎却突然站了起来,“二位可以稍安勿躁,这件事我有办法查个水落石出。”
  正在争执中的桥本宇太郎和濑越宪作突然停下了话头,齐齐看向正力松太郎。
  “正力社长,你需要多长时间?”濑越宪作问道。
  正力松太郎微微笑了笑:“先给我三天吧。”
  三天……
  濑越宪作似乎有些不满,但他已无力争执,于是默默点了点头。
  “那么,我先去做准备了。”正力松太郎准备离开了,“桥本君,您也跟我一起出来吧。”
  说着,正力松太郎走出了这个小房间。桥本宇太郎向师父行了一礼,也静静跟了出去。大仓喜七郎只觉得刚才像是打了一场仗一般,精疲力尽,于是也默默地退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了濑越宪作和铃木为次郎。
  “濑越先生是不是稍稍过分了一点?”铃木为次郎低声说道。
  濑越宪作默然良久。
  “铃木先生,我们应该想着同一件事吧,你该理解我为什么这么焦急。”濑越宪作低声说道,“昨天关西棋手和蒙面棋手的对局,我想您也没有去看吧……”

  “正力社长,您打算用什么办法查出这件事情?”走在大街上,桥本宇太郎低声问道。
  “很简单。”正力松太郎笑着说道,“找到渡边升吉,让他说出来就行了。”
  桥本宇太郎大失所望,“正力社长,您这个办法可是荒唐到了极点。且不说渡边升吉现在失踪了,就算能找到他,这样的事情您直接问他,他会告诉您实话吗?”
  “我去问他当然不会。”正力松太郎笑道,“但我相信有一个人会让他说实话。”
  “谁?”
  “前田陈尔。”正力松太郎低声说道。
  桥本宇太郎心惊,但随后却又感到这确实是个办法。渡边升吉败给了前田陈尔,是因为一直在身后帮他的那个人没有出现。如果那个人就是加藤信,此时加藤信已经被抓,前田陈尔自然可以轻易地问出事情原委。若这个人果真另有其人,那么与前田陈尔对局当天他便是抛弃了渡边升吉,渡边升吉在心底必定有怨恨。前田陈尔是一个工于心计之人,他必定可以激渡边升吉说出真相。
  “可是前田君会帮我们去问吗?”桥本宇太郎问道。
  “若我出面,我相信他会去。”正力松太郎笑着说,“桥本君大概还不知道吧,前田君前不久失踪的时候,是我把他藏起来的。”
  桥本宇太郎又一次惊讶不已,但现在这份惊讶暂时被他放到了一边,他对正力松太郎的计划还有不解的地方:“前田君恐怕不是一个容易掌握的人,正力社长真的要相信他?”
  “相信他,这事我可办不到。”正力松太郎笑着说道,“但他表面上会对我言听计从,这就够了。我会要他在身上放上录音设备——如果我听不到他和渡边升吉说话的声音,那他告诉我的事情我一件也不会相信。”
  桥本宇太郎微微点了点头:“那么,正力社长知道渡边升吉藏在哪里?”
  正力松太郎却摇了摇头:“完全不知道。”
  “那如何让前田陈尔去找他?”
  “这件事,交给前田陈尔去办。”正力松太郎笑着看向桥本宇太郎,“桥本君,关于前田陈尔你所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
  桥本宇太郎只感到自己思路有些乱:“正力社长,那您把我叫出来,是要我帮您做什么吗?”
  正力松太郎却摇了摇头:“我只是怕你呆在那里,会跟濑越先生吵架。”
  桥本宇太郎愣住了,半晌不知所措。
  “桥本君,据我所知你可是秀哉名人之后第二个敢跟濑越先生那样说话的人。”正力松太郎打趣道,“你是个有胆色又有想法的人才,但你太过急躁了。你难道看不出来濑越先生是故意想要早些了结这件事吗?”
  桥本宇太郎微微点了点头:“我猜测也是如此,但我猜不出师父究竟为什么这么着急。”
  “我想濑越先生是有什么更重要的计划准备实行。”正力松太郎低声说道,“但具体是什么计划,我还没有头绪。”

  从梦中惊醒的时候,渡边升吉发现自己躺在了一家陌生的旅馆中。花了很长时间他才想起,这是自己亲自找到的旅馆,昨夜大醉之后大概是店员把自己扶上床的吧。
  看起来外面已经到了正午了,渡边升吉扶着还有些阵痛的额头,微微有些眩晕。
  他还记得,那天棋赛结束之后,他回到棋正社,却四处找不到他的师父——那个一直在暗中帮他的人。
  那个人不在了,渡边升吉的棋力在东京棋界根本没有立足之地!渡边升吉发了疯似地在棋正社内四处寻找,但没有人知道他要找什么,所以也就没有人帮他。众人只知道,渡边升吉找了很久,然后便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再之后便一人离去,不知所踪。
  谁也不知道,渡边升吉如今有多么绝望。
  就在渡边升吉回想这些事情的时候,响起了敲门声。
  是店员吗?
  渡边升吉缓缓走过去,打开门。然而,看到站在门外的人,他却猛地愣住了!
  门外的人竟是前田陈尔!
  “我可以进去吗?”前田陈尔缓缓说道。
  渡边升吉愣了片刻,痴痴地退到了一边,让出了进入房间的路。
  “这就是你藏身的地方?”前田陈尔一边走进房间,一边打量着房间内的摆设,“作为一个棋手,藏身之处却没有一张棋座,这实在不合理啊。”
  渡边升吉苦笑着关上了门:“我只是前田先生的手下败将而已,哪配前田先生教训。”
  “若不用心钻研棋艺,你永远不可能胜过我。”前田陈尔说着,在房间内找到了一个记事用的小册子和一支笔。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渡边升吉无奈地问道。
  “你是本因坊的敌人,对于敌人我绝不会放松警惕。”前田陈尔静静地说着,“即使在我从棋界销声匿迹的那段时间里,我也在暗暗观察你。当天的棋赛开始之前我就雇了侦探跟踪你,一直到昨天晚上,所以你藏身的地点瞒不过我。”
  “前田先生对待一个手下败将未免有些太过谨慎了,上次一战之后我已经不指望还能有机会胜得过你了。”渡边升吉说着,一只手却捂着脑袋,似乎宿醉的胀痛还远未消去。
  “我今日来,是有件事打算问问渡边君。”前田陈尔说道,“我知道你的背后有人帮你。我想知道这个人是谁。”
  渡边升吉不知所措,不知该如何回答。
  “渡边升吉,你老实告诉我,暗中帮你的人,是不是他?”
  前田陈尔静静地在刚刚找到的小册子上写下一个名字,递到了渡边升吉眼前。
  渡边升吉看着这个名字,猛然大惊!
  “你怎么会知道!”渡边升吉惊叫道。
  前田陈尔微微皱了皱眉头。
  “他已经被我们抓住了。”前田陈尔低声说道,“但我们还猜不出他的动机究竟是什么,我希望你可以告诉我。”
  渡边升吉愣了愣,随后却微微笑了:“既然已经知道是谁,怎么会猜不出他的动机?”
  “莫非,他想夺取本因坊?”
  “这不是已经很明显了嘛。”渡边升吉笑道,“我不过是他的一粒棋子,他本想利用我击败你。但终于迎来与你决战的时候,他却又弃掉了我。如今我已经是一粒废子,无关痛痒了。”
  “所以你要离开棋界隐居起来?”
  “我已是无用之人,棋界多我一人少我一人都无变化,何必要在棋界呆着,等着被拉去水晶棺木阵送死?”渡边升吉笑道。
  前田陈尔却微微皱着眉头思索着:“那个人为什么要利用你去争夺本因坊?”
  “他说他是想要完成一个心愿。”渡边升吉笑道,“这个心愿一旦完成,他就将以本因坊家主的身份去挑战蒙面棋手。”
  去挑战蒙面棋手?
  莫非这个人也觉得自己的棋力远远低于那些蒙面棋手,所以临死前要完成一个心愿?
  “渡边升吉,当今棋界大乱之时,你却趁势助纣为虐,你可知道为了你挑起的这场风波,有多少人白白浪费了时间和精力,无法专心准备应对蒙面棋手的劫难?”前田陈尔缓缓说着,却飞速地在小册子上写着什么。
  手中的字条写完,前田陈尔将小册子交给了渡边升吉:“低头看看自己的所作所为,你不感到羞愧吗?”
  渡边升吉不解其意,低下头看了看手中的小册子。第一页上前田陈尔写下了一行字——我的衣服里有正力松太郎放进去的窃听器,他信不过我,所以我所说的话不能说透……
  渡边升吉一惊!
  “渡边升吉,你已犯下如此大错,若我要你从此远离棋界以作惩罚,你可有意见?”前田陈尔说着,又取过小册子,飞速在小册子的第二页上写下了一行字——请配合我,回答你愿远离棋界。
  渡边升吉本来就是个少年,未见过多少世面,加上宿醉未醒,精神不振,又刚遭遇了师父的抛弃,早已分不清利害关系了。看着前田陈尔展示给他的这些字,他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我愿远离棋界。”
  前田陈尔满意地笑了笑,又在小册子上飞速地写着,口中却没有停下:“加藤信当此棋界大乱之时却置棋界安危于不顾,你当就此断绝与他的关系,你可愿意?”
  加藤信?
  渡边升吉对这个名字大惑不解,却看到前田陈尔写给他的第三页字条——勿多问,不要透露那个人的真实身份。
  “加藤先生已经抛弃了我,我自然也不会再认他作师父。”渡边升吉呆呆地说道。
  前田陈尔满意地点了点头,站起身,准备离开。
  “前田先生……”渡边升吉在前田陈尔身后喊道,“你打算如何对付那位先生?”
  那位先生……
  若真的是那位先生要与我前田陈尔为敌,我恐怕没有把握让整个棋界都支持我。既然这样,暂时不要让正力松太郎和棋界的人知道这个人的真实身份,也许更加合适。正因为这样,我今日才要绕这样大的一个圈来套出渡边升吉的真相。但同时,这也就意味着,在接下来这场大战之中自己可以依赖的人,只剩下田中不二男、高川格,甚至渡边升吉了。
  前田陈尔微微思索了一会。
  “这件事我决定不了,得看他自己的作为了。”前田陈尔说道,但他自己也不知道这话是说给渡边升吉听的,还是说给正力松太郎听的。

  “为什么那天不是你亲自去与前田陈尔对弈?”高部道平低声问道。
  老者微微笑了笑:“我若出手,就必须要有必胜的把握才行,不是吗?”
  “所以你让渡边升吉去给你试试前田陈尔如今的棋力?”
  “毕竟前田陈尔受过他师父长时间的训练,对于前田陈尔如今的棋力我完全没有底,不可以轻易与他交手。只可惜,前田陈尔好像事先就知道我不会出现,故意下出了那样无理的棋,即使这一战结束我也仍然不知道前田陈尔如今棋力几许。”
  “从一开始你就打算牺牲掉渡边升吉?”
  “不。”老者微微叹了口气,“我刚开始的时候是打算帮渡边升吉击败前田陈尔,然后我再出面击败渡边升吉,名正言顺成为本因坊继承人。可是没想到我的存在被日本棋院的人发现了,当天那局棋赛看起来像是前田陈尔与渡边升吉决战,实际上是要暗中抓住我。”
  “所以你不敢露面?”
  “没错。”
  “你怎么会知道有人要暗算你?”
  “加藤信是我安插在日本棋院的内线。”老者说道,“是他通知我当日不要去棋院的。那天他为了确认我不在,却被当成了我抓了起来,现在仍被关在日本棋院内。”
  “原来如此。”高部道平恍然大悟,“你竟把加藤信拖进了你的计划当中,你可真是用心良苦啊,可惜这个计划终究还是功亏一篑了。既然如此,你就不要去水晶棺木阵挑战了吧。”
  老者却缓缓笑了笑。
  “高部道平,你不用阻止我了。”老者说道,“水晶棺木阵我一定会去,那些关西棋手都不怕,我怎么会怕?”
  “这不仅是怕不怕的问题!”高部道平有些恼火,“若你就这样去……”
  “你放心吧,我仍然会先夺取了本因坊再去挑战。”
  高部道平一愣:“你还要夺本因坊?”
  “当然,损失了渡边升吉和加藤信确实是我不愿看到的结局,但是事已至此,虽然胜算已消减很多,但我仍然要争取一次。”
  “你手中已经没有了布圈套的棋子,你要如何争夺本因坊?”
  “很简单,直接去挑战前田陈尔就可以了。”老者笑道。
  “你是说,你不打算再隐藏身份了?”
  “再也不需要了。”老者笑道,“我先前不敢露面,是因为我怕我会成为众矢之的,各路高手群起而攻我将绝无胜算。但现在利用渡边升吉制造了这场混乱之后,我终于知道日本棋院内部也绝不是一片团结。”
  “所以你要制造更大的混乱?”高部道平有些不满,“你要知道,你的出现将让棋界化作一盘散沙!”
  “高部道平,你觉得当今棋界还有人比我更有可能击败蒙面棋手吗?”
  高部道平一愣,半晌无语。
  “既然我最有可能战胜他们,我上水晶棺木阵挑战便是必然。为了以免我万一战败被蒙面棋手所用,我必须要先夺下本因坊,这也是必需的。我越晚上水晶棺木阵,为蒙面棋手所杀的棋手就会越多。如果我能获胜,今日我所制造的一切混乱都将是值得的!”
  高部道平无法辩驳,于是缓缓转过身,准备离开。
  “祝你早日夺取本因坊。”临走前,高部道平低声说道。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20 10:26

十二 阵营



  早晨,加藤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日本棋院的一个带床的房间里。过了一会他才终于想起来,他是被囚禁在这里的。
  为了帮助那个人,现在自己反而被抓了进来,真是讽刺。加藤信忍不住苦笑了一声。但是他心底明白,被关在日本棋院看起来是对他的惩罚,其实是濑越宪作他们在保护他。现在棋界已成一团乱麻,自己若背着挑起棋界内乱的名声走出日本棋院,恐怕要被各种谣言和传闻折磨得生不如死,甚至会有过激的棋迷以不顾日本安危为理由袭击他。被关在日本棋院,反而让加藤信暂时避开了这些难以应付的局面,得以安静几日。
  不得不佩服濑越宪作的细心啊。加藤信想着,缓缓站起了身子,走到门口敲了敲门。
  门外应当是有士兵的。
  “请问我要去哪里洗漱?”加藤信在房间里冲着门外喊道。
  门外没有回复的声音。
  加藤信忍不住狐疑了起来,昨天门外还有人守着,时不时送些饭菜或者水进房间来,还有人陆陆续续来盘问自己。难道今天一早上所有士兵就都撤走了?
  加藤信又敲了敲门。
  “门外有人吗?”加藤信提高了嗓音叫道。
  突然,门外有了响动,似乎是开锁的声音。
  大概又要开始盘问我了吧。加藤信想着,微微叹了口气,向后退开一步,准备向进来的人行礼。
  不久,门打开了。站在门外的竟是大仓喜七郎!
  加藤信一愣:大仓先生虽是日本棋院的赞助人,但他几乎从来不参与日本棋院的事务决断,只是了解一下日本棋院的运作状况而已啊。今天怎么会由大仓先生来审问我?
  加藤信一脸不解地看着大仓喜七郎,大仓喜七郎的表情却让人难以捉摸,又像是惊愕,又像是困惑,又像是愧疚。
  二人相视片刻,大仓喜七郎缓缓侧过脸。
  “加藤先生就在里面。”大仓喜七郎似乎是对谁低声说道。
  有人来找我?加藤信感到一阵惶惑。莫非是为了让这个人来找我,所以大仓喜七郎故意调开了守卫?
  “多谢大仓先生相助。”门外一个苍老的声音对大仓喜七郎说道。
  这声音……莫非!
  加藤信瞪大了眼睛,看着门外渐渐出现了一个苍老的身影,缓缓向屋内走来……
  没错,果然是他!
  “加藤先生,让您受苦了。”老者缓缓向加藤信行了一礼。
  加藤信赶忙躬下身子:“加藤信何德何能,不敢受雁金先生大礼……”

  早上是本因坊棋手做早功的时候,以往每到这个时候本因坊的训练室内必定已经坐满了沉默而聚精会神的弟子们,全心全意进行对局和练习。但自从秀哉离去之后,本因坊的早功就变得越来越随意,渐渐地没有多少人仍然坚持在这里练习了。
  但今天早上,本因坊的训练室难得地有了些许生机。早功的时候刚到,已经有几名弟子开始对局了,陆陆续续还有新的弟子走进来。
  不久前,前田陈尔回到了本因坊,一边宣布将在不久之后继任本因坊家主,一边击败了近来对本因坊威胁极大的棋正社,将棋正社总帅渡边升吉杀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使得整个本因坊为之一振。同时,老一辈本因坊弟子中棋力平平者迫于蒙面棋手的威压纷纷退出棋界,而前田陈尔又带来了田中不二男和高川格二人加盟本因坊,一出一进之后本因坊竟反而让人有了更多的期待。
  原本看起来似乎已经难以为继的本因坊,因为前田陈尔的回归,一时间竟似乎又有了重新崛起的势头!
  这样的形势使得在本因坊最困难的时候也没有离开的那些弟子们顿时感受到了前进的动力,于是这几天做早功的人越来越多了。
  只是,当弟子们纷纷前往训练室的时候,在本因坊的另一个角落里,前田陈尔、田中不二男和高川格却正在一间密室里密谋着。
  “渡边升吉不过是一个试应手而已。”前田陈尔低声说道,“这步棋被我们化解,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之后必定还会有新的动作,到时候我们该怎么应对?”
  “这好办……”田中不二男笑道,“到时候不管他派谁来挑战本因坊,就算他是亲自来,只要让我出阵,必定能胜得了他!”
  “田中君,不要夸下如此海口。”高川格皱着眉说道,“那位先生的棋力高深莫测,当今棋界无人不为之叹服,甚至连昔日的本因坊秀哉名人也要对他敬畏三分。如果真的是他亲自出马,只怕我们当中无人是他的对手……”
  “我担心的倒并不是这个,因为我们手上有田中君这张王牌……”前田陈尔说道,“即使他棋力再强,毕竟他的段位不会变。田中君虽然棋力不可能强过那个人,但田中君的段位名义上只有二段,一旦按照棋份交手田中君就要受三子与他对弈。我相信,当今棋界没有人能让三子击败田中君。”
  高川格微微颔首:“那么,前田君你在担心什么?”
  前田陈尔沉吟了片刻:“我猜不到他会用什么办法来向我挑战。毕竟,如果他能绕过田中君和高川君直接向我发下战书,以我如今的段位与他对弈,我恐怕难以取胜……”
  “如果是这样,我们需要一个消息灵通的人做帮手。”高川格低声说道。
  “消息灵通的人?”田中不二男眨了眨眼睛,侧着脑袋想了一会,“要说起消息灵通,整个东京首推濑越先生啊,好像但凡棋界的事情没有他不知道的。”
  “濑越宪作与先师是仇敌,让他出手帮我们我无法信任他。”前田陈尔冷冷地说道。
  “如果这样说,我想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也许可以拉入我们的阵营。”高川格说道。
  前田陈尔微微心惊:“谁?”
  “濑越宪作的弟子,桥本宇太郎君。”高川格微微笑了笑,“桥本君是濑越先生的弟子,从濑越先生那里打探消息十分方便,而且此人办事精明,逻辑缜密,颇有濑越先生之风。我和田中君与桥本君都是关西人,又都曾在久保松先生门下受教,若由我们出面也许能说服桥本君帮助我们。”
  “我才不去找桥本宇太郎呢……”田中不二男任性地说道,“他本是关西人,到了东京之后却忘掉了关西,根本是关西棋界的叛徒……”
  “田中君……”高川格无奈地苦笑了一下,“你想想看,我们现在不是也在东京棋界暂时落脚了吗?这与桥本君的处境也相似啊……”
  “不一样……”田中不二男想要辩驳什么,但是一时间不知道从哪里反驳,“总之不一样,桥本宇太郎是叛徒。不管怎么说,我就是不和叛徒打交道……”
  “田中君。”前田陈尔平静地说道,“你要知道,我也是关西人,当年在关西我可是与桥本宇太郎、木谷实一起求学于久保松先生的。你这么说,莫非我也是个叛徒?”
  田中不二男一惊,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前田陈尔转过脸看向高川格:“高川君,若你能说服桥本宇太郎为我们出力那是最好不过的事情,若此事能成我希望你再多帮我打听一件事。”
  “前田君请说。”
  “上次与渡边升吉对弈之时,我下出的那第一手棋似乎已经被吴清源和木谷实二人注意到了,其中木谷实似乎还找到了这招棋的破绽。我想知道他们到底看出了什么,但我不方便亲自去问。桥本宇太郎与木谷实和吴清源都很要好,若能让他帮我们打听一下木谷实和吴清源对这步棋的评价,对于我们之后的行动必定大有好处。”

  “雁金先生,你怎么竟能说服大仓先生带您潜入日本棋院?”加藤信惊讶地问道,“这里可不比棋正社,您在这里被发现的话,没有人会帮您隐瞒身份!”
  “我也不打算隐瞒了。”雁金准一笑了笑,“加藤先生,感谢你这些日子为我奔走,可惜这计策还是失败了。既然如此,我决定不再躲躲藏藏,亲自出手向前田陈尔挑战,名正言顺抢回本因坊。”
  “不可!”加藤信斩钉截铁地说道,“半个月前我们谋划这计策的时候我就告诉过您,若直接挑起内乱,那您就是扰乱棋界的魔王,没有人会服您。若您让渡边升吉做这个魔王,您再出手击败渡边升吉,您就是复兴棋界的功臣。本因坊家主之位好争,但是要想让人承认您是名正言顺地本因坊家主并不容易啊。”
  “加藤先生,我明白您的用意。”雁金准一打断了加藤信,“但我不可以拖太久,如今关西棋手已有两人牺牲在水晶棺木阵,若我们再不出手,岂不是将来去了阴曹地府要被那些关西棋手嘲笑?他们棋力虽然低微,却耗费生命为我们争取时间。这时候我们若还不尽快解决自己的问题,只会让他们白白牺牲!”
  加藤信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缓缓摇了摇头:“雁金先生,若您做了个遭人唾骂的本因坊,您能平心静气地走进水晶棺木阵吗?”
  雁金准一正要回答,却突然猛地犹豫了片刻,随后又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说句实话,我也不知道。”沉默半晌,雁金准一终于缓缓说道。
  “既然如此,我们不可冒险啊!”加藤信恳切地看着雁金准一,“去挑战蒙面棋手的人,必须要胸无牵挂,这一点实在太重要了,否则我们的情况只会越来越糟!”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时间都要耗在这犹豫不决上面吗?
  雁金准一缓缓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脑中什么主意也没有。
  “雁金先生,大仓先生已经知道您回到东京的目的了吗?”加藤信有些不安地问道。
  雁金准一摇了摇头:“我只是找到了大仓先生,让他带我来见你。大仓先生见了我就和见了鬼一样,什么都不敢问就把我带过来了。”
  “那您进来的时候遇到过什么别的人吗?”
  “现在还是清晨,日本棋院似乎没什么人。有不少士兵,但是他们似乎都不认识我。”
  “那就好,也许事情还有救。”加藤信叹了口气说道。
  “什么?”
  “您仍然可以放心大胆地挑战前田陈尔,只是不可以以个人的身份去挑战。”加藤信说道,“这次战斗不可以是您一个人的行为,而必须是两个阵营之间的战斗,这样您就可以不必担心被世人唾骂了。人一多,就无所谓主犯从犯,只要尽快把事情解决就好。”
  “两个阵营?”雁金准一全然不解。
  “趁您现在还没有彻底暴露行踪,您需要新的盟友。”加藤信说道,“既然大仓先生已经知道您的事情了,我想濑越先生和铃木先生必定也知道了。若他们能帮您,再加上由我去说服岩本薰和小野田千代太郎,我们的阵营就组成了。然后我们找个理由向前田陈尔的本因坊开战,将前田陈尔赶下来,由你继任新的本因坊,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了。”
  雁金准一听完,却苦笑了起来:“若能把濑越先生和铃木先生也拉下水,那当然没人敢说我们不对了。只是他们二人怎么可能会帮我去争夺本因坊呢?”
  “若您把隐情告诉他们,他们也不会同意吗?”加藤信笑着说道,“那件事如果让直接告诉大仓先生,他也许理解不了。但是濑越先生他们知道了,我相信他们必定愿意帮助雁金先生……”
  “你是说,要我把高部道平秘密透露给我的事情公布?”雁金准一感到有些惊恐,“若这样,高部道平暗中帮助我们的事情就将全部泄露,你这是要害死高部道平啊!”
  “不,我们不公布,只是告诉少数几个人。”加藤信说道,“这个秘密若掌握在濑越先生手里,一定比掌握在我们手里有用得多!”

  “想知道濑越先生的看法?”桥本宇太郎眨了眨眼睛,苦笑了一声,“师父已经不再信任我了,前不久我还跟师父大吵了一架。”
  高川格和田中不二男愣了愣,相视一阵,不知该如何应对。
  “不过你们说木谷君和吴君对前田君的那招棋有兴趣,这倒是实话。”桥本宇太郎笑道,“他们约我今晚去吴君家里共同研究这步棋,你们也一起来吧。”
  桥本宇太郎竟然邀我们一起去,难道他不防备我们吗?
  “桥本君,这合适吗?”高川格有些不安地问道,“我们毕竟与吴君和木谷君不是太熟,就这样去参加讨论会,会不会不受欢迎?”
  桥本宇太郎又笑了笑,用锐利的眼神看着眼前的两人:“什么叫‘不是太熟’,你们是想说你们已经加入了本因坊,担心我们会在讨论会上算计你们吧。”
  “我们没有加入本因坊!”田中不二男不满地抗议道,“我们只是暂时作为本因坊的客座棋手而已。”
  “那你们今天还来做前田陈尔的说客?”桥本宇太郎仍旧笑着,“难道你们觉得这点小伎俩能骗过我?你们一张嘴问濑越先生的事情我就猜到了你们要做什么,上次前田陈尔与渡边升吉的棋赛我可是亲眼看到你们两人坐在前田陈尔身边的。”
  “总之我们不是本因坊的棋手,只是客座棋手而已!”田中不二男愤愤地说着。
  “既然桥本君已经知道了我们的来意,我们也就不拐弯抹角了。”高川格赔笑道,“当今棋界有一个厉害的角色试图扰乱棋界的秩序,本因坊是他的目标。棋界当前正值大乱,为了保住棋界我们不得不为了本因坊而战。桥本君,您是明白事理的人,这个时候若愿意相助本因坊,那将是棋界幸事啊!”
  桥本宇太郎微微点点头:“我没说过不帮你们,我不是已经邀请你们一起去吴君家里参加研讨会了吗?若前田君愿意亲自来一趟,那就完美了……”

  深夜,濑越宪作家中。
  濑越宪作、铃木为次郎、岩本薰、小野田千代太郎四人静静地坐在会客室的深处,加藤信、大仓喜七郎和一个用口罩遮住半张脸的老者坐在他们对面。
  房间里出奇地寂静,充斥着一股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压抑气氛。
  “雁金先生,别来无恙。”濑越宪作首先打破了这股诡异的平静,“这里应当不会再有别人,您可以放心地把口罩取下来了。”
  雁金准一微微点了点头,缓缓取下了口罩。他的这张脸看上去似乎比起当日在岛根分别之时又要苍老了许多,短短一两个月对他来说似乎是过了三五年一般。
  如此一来,似乎加藤信所说的话都是真的了。
  秀哉上棺木阵挑战当天夜里,加藤信刚回到住所,却被告知有一个老者正在等着他。加藤信进入房间,却意外地发现那个人竟是自称要退出棋界的雁金准一。当雁金准一告诉他自己打算趁秀哉死后本因坊群龙无首之际争夺本因坊家主之位的时候,加藤信几乎感到义愤填膺,想不到雁金准一竟是一个为了一己私利置棋界安危于不顾之人。但没想到,最终加藤信不仅被雁金准一说服,甚至开始为雁金准一出谋划策,想出了借棋正社之力先灭前田陈尔,再由雁金准一击溃棋正社的计策。
  “如此说来,我们当场抓住加藤先生,也不算是误抓了。”濑越宪作低声说道,“想不到这件事竟是这样收尾,真是离奇至极。”
  “雁金先生,这么多日不见,您怎么会回到东京的?”铃木为次郎低声问道。
  “是高部道平救了我。”雁金准一说道。
  “高部道平?”铃木为次郎大惊,“他不是死了吗?我们都亲眼见到了他的尸体……”
  “他确实死了。”雁金准一平静地答道,“他现在是一名蒙面棋手。”

  “原来如此……”前田陈尔低声叹道。
  眼前是木谷实和吴清源摆出的一系列变化图,全都是由前田陈尔当日所下出的初手边星布局演化而来。
  前田陈尔不得不在心中叹服,吴清源和木谷实对于这步棋的理解已经远远超出了自己,尽管这是自己研究了多日才找出的奇招。
  在前田陈尔看来,初手下在边星上,意味着过去所有的定式和棋招全部需要重新思考,于是前田陈尔将他所知所有的定式全部试验在这招新的棋招上,得出了依然可用的定式和必须作废的定式。凭借这些别人未曾涉及过的招法研究,前田陈尔可在对局中将对手引入圈套,从而取得布局的优势。
  但这招棋到了吴清源和木谷实手中,则完全不一样了。他们竟不把这招棋看成是一招棋招,而是看成一种观念。过去所有的招法定式,基本观念在于守卫角地和侵入角地之间的博弈。而如果把第一手落在边上,就等于要彻底抛弃一切角地的概念,直接思考如何尽快在边上展开。如此一来,不仅前田陈尔研究定式所能得出的结论都被木谷实和吴清源找到了,甚至不少前田陈尔想都没敢想的变化也被他们发掘了出来。前田陈尔研究这些花了数天的时间,木谷实和吴清源却只用了短短一天而已。
  此刻,前田陈尔感到自己虽然找到了这步棋,但自己只看到了冰山一角。而木谷实和吴清源两人,简直像是从天上俯瞰着这步棋,每一丝纹理脉络都尽收眼底。
  尽管面上没有表现出来,但在内心里,前田陈尔感到嫉妒。
  “前田君,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吴清源问道,这语气中听不出一丝戒备,像是对于将自己的研究与人分享这件事毫不在意一般。
  坐在吴清源身边的木谷实和桥本宇太郎也静静地等着前田陈尔说话。而在前田陈尔的身边,田中不二男和高川格凝视着棋盘,久久没能回过神来。他们在脑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刚才的棋型变幻,只觉得深奥至极。
  前田陈尔缓缓摇了摇头:“二位的研究十分透彻,我叹为观止。”
  木谷实和吴清源相视一笑,桥本宇太郎却微微眯起了眼睛,得意地看着前田陈尔:“前田君,我们已经坦诚相待,将我们研究出的所有成果都展示给了你。你是不是也该对我们坦白了?”
  前田陈尔微微抬起头,看向桥本宇太郎:“桥本君指的是什么事情?”
  “你给正力社长的那份录音明显有问题,恐怕是故意给正力社长听了那样的对话内容吧。”桥本宇太郎笑道,“正力社长也看出来了,他似乎因此十分气愤。不过这件事我不想多问,我只想知道,那次你与渡边升吉见面,你究竟了解到了什么?”
  前田陈尔静静了看着眼前的人,沉默了片刻后缓缓张开了嘴。
  “指使渡边升吉的人不是加藤信。”前田陈尔说道。
  果然如此……桥本宇太郎微微将身子向前倾,像是要逼视着前田陈尔:“真正的主使人是谁?”
  “前棋正社总帅,当今棋界唯一的八段棋手。”前田陈尔缓缓说道,“雁金准一。”
  众人大惊!

  “这么说来,岛根大雾之时,雁金先生已不在岛根县内?”濑越宪作问道。
  雁金准一微微点了点头:“幸亏高部道平来东京前先找到了我,把岛根将有大难的事情告诉了我,我才得以及时逃出。刚离开岛根的那段时间我没有想过要回东京,只是四处游荡,居无定所。直到后来听说了东京出现了蒙面棋手,郊外突现水晶棺木阵,我才偷偷回到了东京,告诉高部道平我要上阵挑战。”
  “雁金先生那时就打算去水晶棺木阵?”铃木为次郎惊呼道。
  “是啊,那时候我只觉得自己已是一个废人,除了几十年磨练出来的一身棋艺,其余一无是处。既已生无可恋,死在水晶棺木阵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高部道平没有答应你?”濑越宪作问道。
  “没有。他告诉我,我必须要完成自己人生中最大的愿望之后才可以上阵挑战。”
  “完成最大的愿望?”铃木为次郎满脸困惑,“是说万一雁金先生输了,希望雁金先生可以不留遗憾吗?”
  “正是如此。”雁金准一笑道,“只不过高部道平所说的话大概比铃木先生这句要重得多,让我不得不暂时放弃了去往水晶棺木阵的想法,转而找到加藤先生,助我争夺本因坊!”
  “荒唐!”濑越宪作怒道,“就为了让自己不留遗憾,就要让整个棋界陷入危难吗?”
  “濑越先生,事情绝非如此简单。”加藤信也厉声回应濑越宪作,“以雁金先生的为人,您以为他就不感到为难吗?”
  “不,不止是为难。”雁金准一低声说道,“不做到这些,我就永远不可以去水晶棺木阵挑战!”

  “雁金准一从没有忘记过当年被家师夺取本因坊家主之位的仇恨。”前田陈尔低声说道,“当年棋正社与日本棋院的决战,雁金准一也是为了与家师争一次胜负而出阵的。如今师父已经过世了,他自然要不惜一切代价抢到本因坊。渡边升吉其实不过是雁金准一的一粒棋子而已,如今渡边升吉大败,这粒棋子就这样被扔掉了,渡边升吉自己也不服气。”
  “我仍然不敢相信。”木谷实低声说道,“雁金先生不论对当年痛失本因坊之事有多么在意,那毕竟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何必要在这个棋界危急存亡的重要时期重开战事呢?”
  “我倒觉得这并非不可理解。”桥本宇太郎低声说道,“雁金准一从来都是一个唯恐天下不乱之人,明明日本棋院成立之后统一棋界是众望所归,他偏偏要苦守一个棋正社,日日夜夜都想着要推翻日本棋院。说到底,他不过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
  前田陈尔在心底暗笑:我果然没有看错,桥本宇太郎多年来一直对于自己在院社争霸战中败给了雁金准一耿耿于怀,始终认定雁金准一其心不善。
  看来桥本宇太郎可以拿下了。有了桥本宇太郎,也就有了吴清源和木谷实,这次只怕雁金准一也没有办法应对了。
  “若果真是雁金准一先生在危害棋界,我与吴君也自当帮助前田君将他击败。”木谷实说道,“但这件事毕竟难以说清,一面之辞恐怕无法让人信服啊。”
  “我猜到木谷君可能会有所怀疑,所以我带来了一个人。”前田陈尔笑着说道,“他现在应当就在门外,也许在和木谷夫人聊天吧。”
  众人微微愣了会。确实,前田陈尔他们来的时候还带了一个少年过来,似乎是本因坊的一名弟子。只是当时大家都没有在意这个人的模样,加上前田陈尔没让这个人一起进到房间里来,大家就都当做那是一个仆从了。现在说起来,大家一时竟都想不起这个人是谁。
  “美春?”木谷实对着门外喊道,“让坐在外面的那个少年进来吧。”
  美春在外面应了一声,把门打开。那个少年缓缓从门外走进来,坐到了前田陈尔身边。
  “把你的头抬起来,让大家看清楚你是谁。”前田陈尔说道。
  少年缓缓抬起头,灯光下他的面容渐渐清晰起来。
  众人忍不住惊呼了一阵!
  这个少年竟是渡边升吉!

  “濑越先生,您觉得蒙面棋手为什么要蒙着脸出现在世间?”雁金准一问道。
  濑越宪作微微皱起了眉:“这个问题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莫非雁金先生能够告知?”
  “因为他们要隐藏一个秘密。”雁金准一笑着说道。
  隐藏一个秘密?
  “蒙着脸,恐怕只能隐藏一件事吧。”濑越宪作喃喃地说道,“他们的真实身份!”
  “濑越先生猜得很对。”雁金准一赞许地叹道,“他们必须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否则他们会有性命之忧。”
  “雁金先生,这话恐怕是胡言乱语吧。”大仓喜七郎说道,“众所周知,那些蒙面棋手不是当世之人,而是已死的阴间棋手。阴间的棋手难道也会死吗?”
  “会死。”雁金准一阴沉着脸说道,“你们也知道,那些蒙面棋手曾经与人赌命。试问如果一个棋手不会死去,他要用什么去和人赌命?”
  蒙面棋手也会死?濑越宪作完全没有想过这一点……
  “那蒙面棋手如何才能死去?”濑越宪作问道。
  “高部道平告诉我并不是所有棋手死后都会去阴间。”雁金准一缓缓说道,“棋手说到底也不过是人,人死后若无怨念都应当轮回转世。但人若留着怨念而死,死后就会化作阴魂留在阴间。那些阴间棋手,其实就是带着怨念死去的棋手化作的阴魂。”
  屋内的气氛突然变得更加诡异了,众人都感到自己似乎在吸着凉气。
  “要想让阴魂消逝,就需要超度他们。”雁金准一接着说道,“超度阴魂,念诵佛经之类是全无用处的。唯一的办法,是让他们的怨念解除,让他们不再带着遗憾,从而离开阴间,再转世为人。”
  “也就是说,那些蒙面棋手为了怕我们发现他们的真实身份,从而找到他们的怨念所在,因此才会一直遮住面目?”濑越宪作问道。
  “正是如此。”雁金准一答道,“先前在东京和关西四处挑战的蒙面人是两个使者,这个濑越先生可曾知晓?”
  “我听本因坊秀哉说过在东京的蒙面棋手真实身份是前任名人本因坊秀荣先生,在关西的那位蒙面棋手还不知是谁。”
  “是小岸壮二。”雁金准一说道,“恩师本因坊秀荣之所以化作阴魂,是因为自己所厌恶的弟子田村保寿即将夺取本因坊之位,而我这个师父所喜爱的弟子却还无力与之抗衡。小岸壮二之所以化作阴魂,是因为他英年早逝,没能完成他向秀哉承诺过的继任本因坊的誓言。”
  原来如此……濑越宪作微微颔首。
  “也就是说,高部道平不允许雁金先生上阵,是因为如果雁金先生败阵之时留有怨念,死后就将化作阴魂,反为蒙面棋手所用?”铃木为次郎问道。
  “正是如此。”雁金准一点了点头,“田村保寿已死,我就是当世最有可能击败蒙面棋手之人,这一战我必须要去。但是在这一战开战之前,我不得不先夺取本因坊之位,否则我与蒙面棋手对阵之时也将畏首畏尾,一旦败阵后果更是不堪设想。濑越先生,雁金准一求您助我一臂之力……”
  濑越宪作陷入了沉默。

  渡边升吉说完,木谷实、吴清源和桥本宇太郎三人沉默了许久。
  竟能将渡边升吉拉入自己这一方,前田陈尔实在是一个心机重得可怕的人。桥本宇太郎在心底暗暗叹道。
  “现在事情已经明确了,雁金准一不顾棋界安危,因一己私欲而扰乱棋界,做出此举已当属棋界公敌。”前田陈尔静静地说道,“在下前田陈尔,恳请各位助我将雁金准一彻底击败!”
  “这件事似乎是雁金先生不对。”吴清源说道,“前田君,我愿帮你与雁金先生对阵。”
  “雁金准一本来就心怀鬼胎,正好趁这个机会教训教训他。”桥本宇太郎也说道,“前田君,我也帮你。”
  “与雁金先生对阵正好可以试验我们找出的新招法,这世上没有比雁金先生更好的试炼对手了。”木谷实也说道,“前田君,我也愿意帮你。”
  前田陈尔在心底暗暗笑了。

  “此事必须尽快解决。”濑越宪作说道,“雁金先生,与蒙面棋手一战非同小可,我们愿为您解除后顾之忧。”
  铃木为次郎、岩本薰、小野田千代太郎纷纷跟在濑越宪作身后,朝着雁金准一行礼。
  “愿助雁金先生夺取本因坊!”众人齐声说道。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20 10:28

十三 决裂



  桥本宇太郎再次走到濑越宪作家门口的时候,他第一次感到了有些紧张。
  这个时候贸然走进去告诉师父渡边升吉事件的背后主谋其实是雁金准一,并请求师父也站到前田陈尔一边,这样的事情似乎难以成功。毕竟,不久前自己刚因为这件事与师父有过争执,何况师父与雁金准一还是多年故交……
  但若以棋界大义劝说师父,应当还是可以说动师父的吧。只是这么做到底对不对,桥本宇太郎自己也没有把握。
  不论怎么说,已经到了师父家门口,总得试试吧。
  想到这里,桥本宇太郎缓缓敲了敲门。
  很快,门便打开了。一个似乎正准备出门的仆人看着眼前的桥本宇太郎,似乎猛地一惊。
  “桥本君,这么巧!”仆人惊呼道,“我刚被濑越先生派去找您呢……”
  师父要找我?
  “正好我也有要紧事要找师父商量。”桥本宇太郎轻声答道。
  桥本宇太郎走进房间的时候,濑越宪作正在一张纸上奋力地写着什么。
  “师父……”桥本宇太郎刚没有去理会濑越宪作写的内容,便朝正忙碌着的濑越宪作说道,“弟子有件要紧的事情要跟您说……”
  濑越宪作猛地抬起手止住了桥本宇太郎的话头,然后便一边继续在纸上写着,一边快速地说着:“你先等等,我这里有更要紧的事要你去办,事出突然,但是非常重要。”
  桥本宇太郎看着师父仓促的样子,有些莫名其妙:“师父,您这是要干什么?”
  “现在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濑越宪作仓促地说道,“有些事情你若不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你恐怕难以相信。等一会会有其他人来,大家到齐了我再慢慢说给你听。”
  “那师父要我去办什么事情?”桥本宇太郎问道。
  “你现在马上去通知吴清源,让他到这里来。如果可以找到木谷实更好,但一定要快。”濑越宪作说着,手上的笔却一直没有停下。
  “师父,不说出了什么事,只说让他们来吗?”
  “告诉他们,这事跟本因坊之争有关系。”
  与本因坊之争有关?
  桥本宇太郎突然心头一震——师父大概还不知道雁金准一之事吧,莫非他是打算集合日本棋院的主要棋手一起联名将加藤信开除出日本棋院,以此了结本因坊之争?
  若是如此,那可是重大的冤案啊!
  “师父,请听弟子一言,本因坊之争绝不是师父所想的那么简单……”
  “住嘴!”濑越宪作似乎有些恼火了,“这件事具体细节等你回来我自会跟你讲清楚,现在先把我吩咐你办的事情办好!”
  “师父,不可轻举妄动啊!”桥本宇太郎惊讶地发现自己又对着师父喊了出来,这一声喊完他便感到自己的心底如同针扎一般,猛地抽搐了一下。
  “我现在没有时间与你争执!”濑越宪作的语气却弱了下去,“桥本宇太郎,你若还是我的弟子,就按我的意思去做。事后你会知道,我是为了棋界着想!”
  “师父,你错了!”桥本宇太郎几乎声嘶力竭地喊道,“我已经查到,渡边升吉根本不是加藤先生派来的!”
  濑越宪作突然一惊,停下了手中的笔。
  “桥本,你刚才说什么?”
  桥本宇太郎努力地平静了自己的情绪,缓缓朝着濑越宪作鞠了一躬:“师父,请恕弟子冒昧,但如果继续纠缠于加藤先生,这件事只会越做越错。渡边升吉之乱,并非加藤先生主使,而是另有其人——一个当今棋界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人物。”
  濑越宪作缓缓站起了身子,震惊地看着桥本宇太郎:“你已经知道了,是吗?”
  桥本宇太郎一惊。
  “说说看,桥本……”濑越宪作低声问道,“你都知道了些什么,你从哪里知道的?”
  莫非师父也终于发觉到加藤先生之事是另有隐情的了?
  桥本宇太郎感到一阵欣喜:“回师父的话,弟子……”
  桥本宇太郎正要说下去,突然身后的门被打开了。
  一个仆人站在门外:“濑越先生,雁金先生和加藤先生到了。”
  桥本宇太郎突然如遭雷击一般,愣在原地,全身动弹不得。
  濑越宪作没有发觉桥本宇太郎此刻的表情有些怪异,只是仓促地将桌子上收拾了一下便准备离开。
  “桥本,我先去会客室,你等会也过来。”濑越宪作说着,“你想说的话等到了会客室说给我们听,现在先去把吴清源他们叫过来吧。”
  说完,濑越宪作快步离开了,只剩桥本宇太郎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
  过了片刻,桥本宇太郎突然警觉起来。他拿过了濑越宪作一直在桌上所写的稿件,仔细地看了下去。
  缓缓地,桥本宇太郎越来越惊恐。整份稿件看完,他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
  难道师父竟要支持雁金准一扰乱棋界?
  桥本宇太郎不敢完全相信稿件上所写的内容,他将稿件藏在自己的衣服里,偷偷走出房间,朝着濑越宪作的会客室走去。然而,走到一半,他便听到了雁金准一说话的声音……
  不会错,那必定就是雁金准一!
  师父竟秘密接待雁金准一,看来这件事已经清楚了。想到这里,桥本宇太郎不动声色,缓缓转身离开了师父家。
  “濑越先生……”桥本宇太郎刚刚离开,一个仆人便缓缓拉开了会客厅的门,“刚才桥本君好像打算进来,可是走到一半又离开了,不知何故。需要我去把他追回来吗?”
  濑越宪作有些疑惑不解。
  “桥本君,我与他也有好久没见了吧。”雁金准一缓缓笑道,“濑越先生给了他什么要紧事去办吗?”
  濑越宪作微微点头:“我让他去把吴清源和木谷实喊来。要想让雁金先生这一战名正言顺,我们需要尽量多的人为我们制造声势。”
  “那桥本君有什么事情想跟你说吗?”雁金准一问道,“若不然,他是来看我这个让他深恶痛绝的老头子的?”
  濑越宪作猛地一惊!
  “雁金先生,桥本君恐怕已经知道您回到东京了。”濑越宪作低声说道。
  雁金准一有些惊讶:“他怎么会知道?”
  “是啊……”濑越宪作喃喃地说道,“他怎么会知道……”
  想到这里,濑越宪作突然站起身,径直朝自己的房间走去。推门进来,濑越宪作看到桌子上自己刚刚整理完的稿件已经全部不知所踪!
  “濑越先生,出什么事情了?”紧跟在身后的雁金准一问道。
  桥本,你太鲁莽了。
  “雁金先生,我们有新的敌人了。”濑越宪作缓缓关上了房门,静静地说道。

  吴清源家是当前棋界守备最森严的地方,尽管没什么人知道确切的原因。但如此一来,这里也就成为了前田陈尔等人会面最安全的地点。
  在吴清源的家中,前田陈尔放下手中的这张稿件的时候,眉头紧锁。吴清源、木谷实、桥本宇太郎等人感觉似乎已经有很久没见过前田陈尔皱眉了。
  “那纸上写的是什么?”木谷实轻声问道。
  “是濑越先生草拟的关于支持雁金准一先生继任本因坊的文稿。”桥本宇太郎答道,“文稿上说,这是濑越先生、铃木先生、加藤先生、岩本先生、小野田先生五位长老共同作出的决定。濑越先生的意思,似乎是说要我找你们过去一起签上名字。”
  听完这段话,木谷实和吴清源也陷入了沉默。
  “桥本君,感谢你请我来告知这些事情。”前田陈尔缓缓说道,“但我不得不说,你这行为实在太冲动了。”
  桥本宇太郎微微哼了一声,看向前田陈尔。
  “若你当时不动声色,先加入雁金准一的阵营,同时做我们的内应,我们现在的局势恐怕要有利得多。”前田陈尔说道。
  这话说完,却让吴清源和木谷实都在心底暗暗震惊——前田陈尔的心机究竟有多深啊。
  “前田君,你恐怕太小看我师父了。”桥本宇太郎低声说道,“那是濑越先生,若论神机妙算当属棋界第一。我若在濑越先生身边耍弄诡计,必定会弄巧成拙!”
  “恐怕未必,能知己知彼才能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若你认为此计不可行……”前田陈尔又问道,“那么,如今你有什么良策吗?”
  桥本宇太郎沉默良久,说不出一句话。
  毕竟,现在他们的对手不是一个雁金准一,而是一批棋界长老。棋界向来论资排辈,晚辈对长辈不能不敬。如今东京棋界最有资格的长辈棋手要对他们发难,只怕他们是难以招架的。
  何况,濑越先生如今是他们那边的人,这使得桥本宇太郎心乱如麻,毫无底气。
  “你们怕了吗?”前田陈尔问道。
  “若是为了维护棋界,有什么可怕的。”桥本宇太郎嘀咕着说道,“只是我想不明白,濑越先生为什么会愿意帮助雁金准一……”
  “还有铃木先生……”木谷实接着说道,“师父视棋道如同生命,怎么会帮助雁金先生扰乱棋界呢?”
  “这些事情我们迟早都会知道,只是现在若因为迟疑这些而犹豫不决,我们会陷入绝境。”前田陈尔说道,“我们先看看眼前我们能做些什么吧,至少不可以坐以待毙。”
  众人沉思了片刻。
  “对手是棋界长老,我们不可以再轻举妄动。”桥本宇太郎低声说道,“不过我们似乎也并非完全无计可施。前田君,当你在行棋之时不知该往哪里落子的时候,你会怎么办?”
  前田陈尔微微一愣:“若是我,会暂时换一个角度,站在对手的立场上,寻找我的对手会想要落在哪个点。”
  桥本宇太郎笑了笑:“那我们来猜测一下,濑越先生会如何出招吧。”

  “现在的情况是,敌在暗,我在明,即使出手也很难击中他们的命门。若仍旧强行支持雁金先生挑战前田陈尔,可能会出现意想不到的对手,我们会落入被动。”加藤信说道,“这个时候我们和他们一样,都陷入了困境。迫于我们的资历,他们不敢轻易朝我们动手。而我们不知敌人虚实,也不敢轻易朝他们动手。”
  “这岂不是要陷入僵局了吗?”雁金准一紧锁着眉头说道,“可时间不多了,若我们不能尽快解决这件事情,死在水晶棺木阵里的棋手就会越来越多……”
  濑越宪作、铃木为次郎、岩本薰和小野田千代太郎都沉默地思索着。
  “现在外面还没有传出有关雁金先生的流言,可见对方也没有把雁金先生的事情公开出去。”濑越宪作突然说道,“但对方究竟对雁金先生的事情了解多少,这是我们现在不知道的。若想要说服他们,可以试着将所知道的所有秘密都公开。但毕竟公开这个秘密风险太大,甚至有可能暴露一直在暗中帮助我们的高部道平,这是我们不可以随便决定的事情。”
  “也就是说,我们还要继续隐瞒雁金先生的事情?”铃木为次郎有些不安地说道,“那我们究竟什么时候才能了结此事?现在对于棋界而言,最重要的就是时间啊。”
  濑越宪作似乎没有听到铃木为次郎的话,只是自顾自地说着:“但我们也不可以直接出手猛攻前田陈尔,若将他伤得太重,万一我们不能抵挡蒙面棋手的步步紧逼,我们身后将缺少一个有力的后手。”
  “不打不成,打得太重也不成,这可是让人两难啊。”加藤信仅仅攒着拳头说道,“濑越先生,这件事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然而,濑越宪作仍然没有理会加藤信,继续喃喃地说着:“敌人的优势是他们在暗处,劣势是不敢对我们轻易动手。我们的劣势是我们无法对敌人实力作出判断,而我们又没有时间去试探对手……”
  濑越宪作说着,微微闭上了眼睛,似乎是在思索着。
  众人屏息凝神,静静等待着濑越宪作思考出的办法。
  突然,濑越宪作猛地睁开了眼睛!
  “我们要找出对方的身份!”濑越宪作说道,“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尽快找出对方的身份,把他们从暗处拖出来!”

  “濑越先生必定会想办法把我们找出来。”桥本宇太郎说道,“我们相比于他们更加隐蔽,濑越先生一定知道这一点。在我们已经通过这份稿件掌握了他们阵营的全部人物之时,他们也必定会找出我们是谁。”
  “若是这样,那就是濑越先生会先出手。”前田陈尔低声说道,“既然他会先出手,那他的身后就必定会露出破绽,我们有机可乘。”
  “前田君,你想做什么?”吴清源问道。
  “桥本君和我虽然都已经暴露,但是你们都还没有。”前田陈尔看着吴清源和木谷实说道,“以你们二人在日本棋界的地位和名声,雁金准一不可能不想拉拢你们。不论今后濑越先生用什么办法挖出我们的身份,只要你们当中能有一个人不被怀疑,就很有可能进入雁金准一的阵营,那时我们就有机会了。”
  木谷实和吴清源相视一眼,默然良久。
  “只是,我猜不出濑越先生会用什么办法来找出我们。”桥本宇太郎不安地说道,“濑越先生做事从来不留破绽,只怕到时候前田君的这些计划将完全没有施展的空间。”
  “世上没有完美的计策。”前田陈尔笑道,“不论濑越宪作用什么办法试探我们,总有办法蒙混过去。实在不行,我还可以施展苦肉计,把高川君从本因坊除名,让高川君能够加入雁金准一的阵营做我的间谍。高川君为人谨慎小心,他必能保证不被濑越先生发觉。”
  “但愿事情能够顺利进行。”桥本宇太郎叹道,“雁金准一将棋界搅得天翻地覆,若不将他彻底击败,只怕后患无穷。”
  然而,在桥本宇太郎的心底,仍然感到深深的不安。毕竟,这次的对手是濑越先生啊……
  濑越先生究竟会使出怎样的计策呢?

  “原来如此,真是一石二鸟的好计啊!”雁金准一赞叹道,“如此一来,前田陈尔将进退两难,首尾难顾。妙啊,妙啊!”
  其余众人也纷纷点头,对与濑越宪作提出的这条计策钦佩之至。
  “那么,明日就以除名加藤先生为名,召集日本棋院所有棋手吧。”铃木为次郎说道,“此事越快越好,我今天就去找大仓先生将事情安排清楚。”
  濑越宪作也微微点头,朝加藤信鞠了一躬:“只是要委屈加藤先生了。”
  “无妨,若能让雁金先生胸无牵挂上水晶棺木阵挑战,就是要我再被濑越先生关上几天也在所不惜啊。”加藤信笑道,“雁金先生,这几日可要开始备战了。与蒙面棋手一战非同小可,名人过世之后雁金先生便是当今棋界段位最高之人,我们的希望可就寄托在您身上了啊!”
  “谢加藤先生,谢濑越先生。”雁金准一向众人一一行礼,“我雁金准一必全力击败蒙面棋手,不枉各位一番苦劳。”
  众人纷纷还礼。
  濑越宪作还礼的时候,身子躬得很深。在深深躬下的那一瞬间,借着身体的掩饰,濑越宪作偷偷用袖子拭去了积在眼角的泪水。

  深夜,濑越宪作的家中已经沉寂了下来。
  只有濑越宪作的房间,此刻还亮着灯。在房间里,濑越宪作静静地看着酒井义郞那张难得露出了哀伤表情的脸,一言不发。
  沉默了许久,酒井义郞终于站起了身子,脸上也渐渐恢复了以往那种无赖一般的坏笑。
  “在你家蹭了十多年的饭了,确实是久了一点。”酒井义郞笑着说道,“今天突然说要我别来蹭饭了,我倒有点慌了。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啊……”
  濑越宪作也微微笑了笑:“酒井君是一个有本事的人,即使不在我这里蹭饭,总不至于饿死街头吧。”
  酒井义郞嘿嘿地笑着:“别把话说得那么绝,说不定我过一个月还回来呢?”
  濑越宪作也嘿嘿地笑了:“若一个月之后你还能回到我这里来,我就再给你饭吃。”
  说着,濑越宪作似乎想到了什么心事,笑声缓缓地平静了下来。
  “濑越先生,反正我就要走了,那么今天我可以随便地问你点事情了吧。”酒井义郞用不羁的嗓音说道。
  “若有什么想问的,今天就问出来吧,否则以后我可不回答你了。”
  酒井义郞似乎有些难为情,他用夸张的动作摸摸了自己的后颈,低着头做了会鬼脸。
  “其实……我很想知道……”酒井义郞吞吞吐吐地说道,“这件事就真的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吗?没必要把事情做到这个程度吧……”
  说完,酒井义郞再次抬起头的时候,眼神中却看不到一丝狂放,只看到无限的期待。他期待着濑越宪作会突然笑着说“既然不想走,那就留下来也行”之类的话,尽管他心底知道濑越宪作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濑越宪作此刻的脸色却如冰山一般寒冷而僵硬,使得酒井义郞也感到心寒。
  “你不用再侍奉我了,这一点不需再质疑。”濑越宪作用冰冷的语气说道,“今后你也不用来了,我不会再招待你。”
  酒井义郞的眼中有那么一瞬间露出了悲伤到绝望的神情,但这神情只有那么一瞬间,随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猛地又挺起身子,哈哈大笑起来,似乎是为了掩盖什么似的:“别说得那么严肃嘛,我也就是随便问问。以前一直以为您留着我是为了到关键的时候让我派上什么大用场,没想到这个时候没等到就要走了,所以随便问问而已。没别的意思,濑越先生你可别想多了……”
  说着,酒井义郞缓缓地朝门外走去。以他的体型来说,这走路的步子慢得有点可笑。
  “那我就记着您最后的命令啦。”酒井义郞继续说着,“我和您再也没有任何关系,和你的弟子自然也就没有任何关系啦。你和你弟子争得死去活来的时候,我两边都不会帮忙啦。”
  濑越宪作似乎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静静地等待着酒井义郞离开。
  “不过既然您已经管不了我啦,今后我随便什么人都可以雇佣我咯。”酒井义郞接着说着,“要是那个人凑巧正是桥本君或者什么人,那我也没有办法,只能帮他办事啦。”
  酒井义郞哈哈地笑着,濑越宪作却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一句都如印在脑中一般。
  说着说着,酒井义郞已经走到了门口,再向前迈出一步便离开了这个房间。
  走到这里,酒井义郞却猛地停住了脚步,笑声也停住了,甚至似乎连呼吸也不敢出声。
  他仔细地听着,等着,身后却如死一般寂静。
  这种寂静让人感到冰凉。
  “濑越先生。”酒井义郞突然用低沉的语气缓缓说道,“您在这个时候赶走我,是因为您打算那样吧……”
  酒井义郞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他尽力平静着自己:“您是打算,等这件事结束,棋界安定下来,就和雁金先生一起,抛弃自己的性命去水晶棺木阵吧。”
  身后的濑越宪作似乎微微动了一下,衣服间的摩擦声在寂静的环境中显得如此刺耳。
  “不。”濑越宪作缓缓说着,声音如同锈蚀了一般,“不会只有我和雁金先生的,还会有别人。”
  又是片刻的寂静。
  酒井义郞突然又哈哈大笑起来,大方地迈开步子,踏出了濑越宪作的房间。
  走到了走廊的尽头时,酒井义郞转过身,看了看身后还亮着灯的房间,缓缓的鞠了一躬。
  濑越先生,一个月后我会回来找您的,那时您还会在吗?
  这一礼行完,他转回身,大笑着离开了。
  濑越宪作一直静静地听着酒井义郞的笑声,直到这声音消失得无影无踪。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20 10:29

十四 加藤信的挑战



  “开除加藤信?”日本棋院的会场下,有人在小声地议论着。
  日本棋院自蒙面棋手出现以来,做出的最轰动的决定,竟然是要开除自己一方的长老棋手,这是几乎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
  前田陈尔在会场内沉默着,他知道这件事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单纯。做出这个决定的据说是濑越宪作和铃木为次郎,但前田陈尔很清楚,濑越宪作他们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这一招,分明就是冲着前田陈尔来的,只是无论前田陈尔还是桥本宇太郎都完全猜不出濑越宪作这一招会怎么打出来。
  前田陈尔看到分散在人群中的木谷实夫妇、吴清源、桥本宇太郎都默默地等待着,而田中不二男和高川格作为本因坊一派的客座棋手此刻就站在前田陈尔身后。
  同时,前田陈尔也警觉地注意到了,那份稿件上提到过的岩本薰和小野田千代太郎也在人群之中。雁金准一并没有出现,而且他人在东京这件事也并没有被公布。
  濑越宪作究竟想做什么?
  人群议论纷纷之时,突然有人从会场外走了进来。大家看过去,发现那正是大仓喜七郎、濑越宪作和铃木为次郎。
  随着他们三人的出现,现场的记者立刻警觉起来,照相机几乎一刻不停地闪着光。
  三人缓缓地走上了会场的主席台,濑越宪作和铃木为次郎坐到了主席台深处的座上处,而大仓喜七郎则站到了主席台的前端。
  人群立刻寂静下来,等待着大仓喜七郎的发言。
  大仓喜七郎的脸上似乎有着不安的神色……
  缓缓地,大仓喜七郎开始念起了手中的稿件,其内容大意是加藤信被查出是渡边升吉事件的幕后黑手,他身为棋正社元老一直计划颠覆日本棋院等等。
  随着大仓喜七郎的话越说越重,人群中开始微微有了议论之声。
  “加藤信仇视日本棋院?”
  “加藤信要做本因坊?”
  人群中的私语句句直指稿件中对加藤信的种种指责,似乎台下无一人不感到惊讶。毕竟,身为日本棋院元老棋手,加藤信无论地位还是对棋界的贡献都是人所共知的。这么一位棋界长老却突然在这个时候挑动棋界内乱,只为争夺一个本因坊之位?
  何况,加藤信原本就没做过本因坊弟子,根本没有资格继任本因坊啊!
  “加藤信只为一己私利而罔顾棋界安危,指使渡边升吉三番五次挑战日本棋院威信,其阴谋被濑越宪作先生当场戳穿,证据确凿。”大仓喜七郎高声念道,“日本棋院为维护棋界秩序,严惩棋界败类,特在此宣布,永久开除加藤信,革除其在日本棋院一切职务。从今以后,加藤信将再不是我日本棋院棋手,与我日本棋院也再无任何关系!”
  这段话如同火药桶外被点燃的引线一般,一时间闪光灯和惊呼声交织着将整个会场引爆了。
  加藤信竟被开除出了日本棋院!这件事发生得实在太突然了……
  然而,场下人群中的前田陈尔却沉默着——濑越宪作究竟想干什么?这一步棋究竟有什么用意?
  不只前田陈尔,分散在会场四处的桥本宇太郎、木谷实、吴清源也都不知所措。
  濑越宪作在主席台上静静地看着台下的人群,他发现了桥本宇太郎等人的神色与其他人不同。看到这零星几个似乎正等待着下面将要发生的事情而没有跟随众人一起惊呼起来的少年时,他微微皱起了眉头。
  “濑越先生,难道……”铃木为次郎凑到濑越宪作耳边低声说道,他的语气似乎有些惊慌。
  “还不能肯定……”濑越宪作低声说道,“我希望不会是他们……”
  正当人群喧哗之时,门口突然传来了一声有力的吼声:“加藤信愿受处罚!”
  众人大惊,纷纷回头望去……
  此刻站在门口的,正是多日未曾露面的加藤信!

  加藤信穿着西装,缓缓地朝着会场内走来。看起来他似乎神气自若,对于刚才对他所有的评论他都毫不在意一般!
  看到突然出现的加藤信,大仓喜七郎似乎也微微一惊,不知所措地迈着碎步向身后退去。
  好戏开始了!
  濑越宪作立刻站起身,走到大仓喜七郎身前,用锐利的眼神逼视着正向主席台走来的加藤信。
  “加藤信!”濑越宪作厉喝道,“你这棋界的叛徒,今日竟有胆子出现在这里?”
  “濑越先生!”加藤信毫不客气地厉声回击道,“试问我加藤信何罪之有?”
  “当今棋界正面临强敌,整个日本的安危都系于棋界。你却在此刻挑起棋界内乱,意图借大乱之机夺取本因坊,这还不是罪?”
  加藤信却哈哈大笑:“濑越先生,恕加藤信愚昧。谁做本因坊,那是本因坊的事情,为什么要由日本棋院插手?本因坊如今也不过是一个名号而已,我想做本因坊,与棋界有何关系?何来扰乱棋界之罪!”
  前田陈尔听完,不禁心中寒气迸出!
  加藤信和濑越宪作,此刻正一唱一和,所说的话虽是强词夺理,但乍一听却也让人难以驳斥。这么一来,表面上是濑越宪作和加藤信在争锋,其实却是为雁金准一挑战本因坊寻找借口,等于在自己之前破掉了舆论的压力,使得自己无法再用扰乱棋界之类的托词来争取主动了……
  而这时候,前田陈尔虽然知道濑越宪作意欲何为,却完全没有办法加以干涉——两位棋界长老之间的争执,自己这一届晚辈是绝无资格插嘴的,否则也许就在这会场之内就要被众人群起而攻,使得本因坊继任者的资格遭遇危险。
  濑越宪作,好狠的一步棋!
  果然,濑越宪作佯装理屈词穷,假意略作思索,又抬起头狠狠地说道:“加藤信,若本因坊之位原本就空缺着,你去争夺也就算了。可秀哉名人临死前分明指定了下任本因坊是前田陈尔,你却指使渡边升吉三番五次挑衅,这不是扰乱棋界吗?”
  前田陈尔心中又是一惊——濑越宪作将矛头对准自己了!
  加藤信又是一阵大笑:“本因坊之位,向来是能者居之,历代本因坊难道就没有外家人夺位的先例吗?当年秀荣名人本是棋界四家之一林家的家主,秀甫先生更曾是本因坊之敌,最后不是都夺取了本因坊家主之位?当年秀荣名人去世之时,也曾指定雁金先生为继任者,秀哉名人不也能凭借棋力更强而夺走本因坊?我加藤信与前田陈尔争夺本因坊,哪里有什么秀哉遗命的道理。若前田陈尔想做本因坊,只要争棋胜了我,不就够了?”
  濑越宪作却诡异地笑了笑:“加藤先生,不要口出狂言。今日前田君就在场下,你敢在此与他争棋定输赢吗!”
  全场哗然!
  “这不正是高桥重行引退赛上加藤先生逼迫高桥重行与渡边升吉交手的伎俩吗?”美春在木谷实耳边惊呼道。
  木谷实猛地皱起了眉头。
  前田陈尔却感到自己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汗水。
  濑越宪作这一步实在厉害,他强迫前田陈尔就此应战,等于将前田陈尔的后路全部断去。若前田陈尔不敢应战,那便是表明前田陈尔怕了加藤信,加上之前加藤信的一番议论,今后的舆论将全部倒向加藤信一方,前田陈尔将全盘处于被动;如果前田陈尔应战,以他如今的段位与棋力,要想击败加藤信谈何容易。何况,就算击败了加藤信,今天岩本薰、小野田千代太郎等人全部在场,濑越宪作必定是将他们留作后手,一旦加藤信战败他们就会轮番上阵挑战前田陈尔,前田陈尔要想连胜数位长老根本绝无可能。而雁金准一只需要在这一战结束之后出现,击败战胜前田陈尔的人,就可以名正言顺登上本因坊之位了!
  前田陈尔若想从众长老的围攻下逃出,唯一的办法是有人愿意代前田陈尔出战,而这个人一旦出战就等于暴露了自己是前田阵营中的一员这个秘密,濑越宪作也就轻易地找出了帮助前田陈尔的人,前田陈尔将丢失自己身在暗处这个唯一的优势,更不可能再有机会向濑越宪作一方派出间谍,长辈棋手将毫无顾忌地展开进攻……
  无论怎么做,今天前田陈尔都是在劫难逃!
  几位长老却在心底暗笑——今天必定要置前田陈尔于死地!
  前田阵营唯一的优势便是隐蔽,因为其隐蔽使得长老棋手不敢轻易向他宣战而让自己有突然腹背受敌的危险。但长老棋手的优势便是他们的地位和影响力,这使得他们占据着绝对的主动权。濑越宪作这一计用最快的速度逼迫前田陈尔逃无可逃,要么暴露出自己的帮手,要么就此败北,实在是一石二鸟的绝妙招法!
  “前田君,不妨就此挫败加藤信的锐气,捍卫你本因坊继任者的荣誉如何?”濑越宪作转过头看向前田陈尔,激动地喊道。
  “若前田陈尔敢应战,我加藤信今日就要证明我比他更有资格做本因坊!”加藤信也高喊道。
  前田陈尔一时惊慌失措,竟步步向后退去,凭空张着嘴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来迎战加藤先生!”人群中突然有一个声音高喊道。
  众人大惊,纷纷循声望去——那竟是桥本宇太郎!
  濑越宪作微微皱眉,但他的心底也早就猜到了会有这样的变故。毕竟桥本宇太郎已经暴露,他不用怕。对于桥本宇太郎的出现,濑越宪作的后手是就让加藤信先击败桥本宇太郎,逼迫前田陈尔其他的帮手全部现身。即使加藤信不慎战败,岩本薰、小野田千代太郎甚至铃木为次郎亲自出阵,都可以保证将桥本宇太郎赶下去。
  “桥本君,你有何资格与我对弈?”加藤信不屑地笑道,“我与前田陈尔争夺本因坊,与你有何相干?”
  “请恕桥本宇太郎冒昧,但加藤先生今日分明是来捣乱的。前田君碍于身份,不便轻易与人对弈,就由我替前田君来击败加藤先生又有何不可?加藤先生若连我这个晚辈都胜不了,又如何自称本因坊?”
  漂亮的还击!借力打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如此一来,加藤信与桥本宇太郎一战将不可避免了……
  只是,即使这一战真交手起来,桥本宇太郎若不能胜,前田陈尔将更加危险。如今似乎只有祈求桥本宇太郎能神勇地击败众位长老了。
  “既然如此……”加藤信低声说道,“桥本君,请上对局室吧。”
  前田陈尔暗暗在心中松了一口气,但仍然不觉焦虑之情有所减少。

  加藤信是当今棋界仅有的三名七段棋手之一,而桥本宇太郎则是五段,按照棋份是桥本宇太郎受先。到会场的棋手和记者们没有料想到今日竟会有这样一场激战,惊喜之下纷纷围在了棋座旁观战。
  “加藤先生,请多指教。”桥本宇太郎微微躬身说道,语气中却满是不服。
  桥本宇太郎是吗?虽然年少,但有天才之名,不可小视啊。加藤信想着,也默默躬下了身子,道了一声“请多指教”。
  直起身子来的时候,加藤信却只觉得这西装穿在身上束缚得紧,坐在棋盘边总觉不如穿和服自在。
  随后,桥本宇太郎已在棋盘上飞速落下一子——那时一支矗立在右上小目上的黑军。
  加藤信缓缓取出白子,静静落到了左上角星位。
  桥本宇太郎几乎不等加藤信的棋子落定,就飞速取出一粒黑子直奔右下星位而去。
  好快……
  加藤信感觉得到,这是桥本宇太郎要用他的快节奏打乱自己。一旁的小野田千代太郎不禁在心底暗暗惊叹,多年过去了,桥本君的气势仍然这么惊人。
  数年前的院社对抗赛上,作为棋正社战将的小野田千代太郎曾与当时刚刚初出茅庐的桥本宇太郎交过手。那次战斗是当时还籍籍无名的桥本宇太郎第一次代表日本棋院出战。看到濑越宪作竟派出了一个孩子迎战自己,小野田千代太郎曾经怒火中烧,誓言要在一百手之内击溃桥本宇太郎。然而真正交手之时,小野田千代太郎却意外地发现,眼前这个对手虽然还是个没长成的孩子,但他已绝不是一个容易应付的角色——这个孩子落子的速度奇快,常常是自己的棋子刚刚落定,对方立刻便跟了上来,竟完全没有看到他思索的时间!尽管落子如飞,但这个孩子并不是随意地在棋盘上落子,棋盘上的每一处变化他都早已看清,将全局了然于心。这个孩子有着一种奇异的天赋,能在最短的时间之内判断盘上的局势,甚至摸透对方的心理!过于轻敌的小野田早早地败下阵来,随后便告诉即将上阵挑战桥本宇太郎的高部道平,说这个孩子的棋非同小可,千万不可小看他。只是高部道平当时没有听从小野田的劝告,只是责怪小野田太过不小心,竟然输给了一个孩子。几日之后,高部道平亲自出场,结果竟也败下阵来——那是一局很细的棋,但这个孩子对棋局优劣的判断和把握竟远远超出了身经百战的高部道平!
  那一年,横空出世的桥本宇太郎连破棋正社小野田千代太郎和高部道平两员大将,直到棋正社总帅雁金准一出手才终于让桥本败下阵来,从此留下了“天才宇太郎”之名。
  这次,该轮到加藤信应对桥本宇太郎那令人恐惧的行棋速度了……
  只不过,加藤信也是身经百战之人。桥本宇太郎的行棋之快,他早已见识。面对咄咄逼人的桥本宇太郎,加藤信却始终不紧不慢,缓缓取出白子,落到棋盘之上。加藤信的动作,让人丝毫感受不到桥本宇太郎的影响,似乎泰山崩于前而不惊一般!
  再看过去,众人惊讶地发现加藤信这一子落到了右上角——白军竟飞挂小目而去!
  第二手就挂角了……桥本宇太郎眼中看着,心中却早已打定主意,取出黑子飞速直奔左下小目而去!
  既然你要求战,那我便看看你有什么手段。不过是角上一支孤军,你想吞我恐怕也要费一番功夫。
  加藤信见状,沉吟片刻,又遣一支白军朝向左下黑阵冲杀过去!
  加藤先生,棋局一开你便张牙舞爪,你是想要一场乱战吗?
  既然如此,我就奉陪到底!桥本宇太郎迅速取出黑子,立刻对着朝左下黑军冲杀过来的白军攻去。双方在此交战数手,胜败未分,加藤信又猛地出动右上白军,绕着小目位的黑子猛攻起来。桥本宇太郎毫不畏惧,遣出黑将向着白军冲杀过来。黑白双方猛地碰撞到一起,却意外地发现谁也无法冲击谁,竟在此沿着战线胶着成了两道铁壁!
  桥本宇太郎的力量竟已进步到了如此程度,竟能与加藤信抗衡,比起当年真是早已非吴下阿蒙了。如今他的才华不减,加上力量增长,桥本宇太郎已经比数年前长进了太多,更加难以对付了。小野田在心中想着,却不说出半个字,只是静静地看着棋局。
  桥本宇太郎固然弈得气势十足,但他使出全力的冲击却也未能撼动加藤信分毫……前田陈尔在心底不安地想道,现在双方的棋都渐渐走厚,这可不是桥本宇太郎会愿意看到的局面。
  “拼厚势的棋,也许加藤先生更加擅长,桥本君恐怕难以招架……”木谷实低声对在身边小声询问战局的美春说道,“毕竟,桥本君的棋更喜欢玄虚的构思,这样更能发挥他过人的迅速判断棋局优劣的能力。”
  一旁的吴清源默默点头,他隐隐感到桥本宇太郎似乎落入了加藤信的掌控之中。
  随着棋局的进程,前田陈尔等人的不安越来越重。桥本宇太郎虽然四处征杀,局面上丝毫不落下风,但他几次闪转腾挪想要抽出手尽快扩张阵势,却都被加藤信坚实的厚壁震慑,不得不回身补足因速度过快而留下的防线漏洞。于是,在加藤信缓慢而浑厚的棋型下,桥本宇太郎原本所擅长的轻灵棋风难以发挥,每一招棋都被加藤信拖得步履沉重,如同在泥泞的道路上无法肆意奔腾的骏马一般。
  棋行至中盘,虽然局面上双方不相伯仲,但加藤信此刻仍然神态自若,桥本宇太郎却已经感觉到了自己手心渗出的汗水……
  不愧是“黑甲将军”加藤信,满盘白军每一片军阵都气势汹汹,兵强马壮。桥本宇太郎的黑军欲攻则无缝可插,欲守则胆颤心惊,全军虽勉强维持着局势,但军心早已涣散,恐怕难以持久了。
  终于,加藤信又一子落毕之后,桥本宇太郎没有伸手去抓黑子。过了一会,众人才惊讶地发现,桥本宇太郎竟在长考!
  桥本宇太郎平时行棋如飞,是因为他总能在对手出手之前就凭借其天才的判断力猜出对手的下一招棋,然后直接开始思考棋盘上根本还未展开的战斗。因此对手往往根本找不出他思考的时间,只感到自己一子刚刚落毕便看到了桥本宇太郎精准的还击。但今日与加藤信一战,尽管加藤信的棋招都在桥本宇太郎算计之内,可桥本宇太郎偏偏找不出任何破解之法!在这样下去,只怕自己坚持不了多久……
  “桥本君不妙了……”木谷实不安地说道。

  前田陈尔默默握紧了拳头,却感觉不到一丝力量。此刻他只觉得自己在濑越宪作的攻势下已经无力还击了,即使有桥本宇太郎挺身一战,但看看加藤信的实力,还有几位尚未出招的高手在身后,自己恐怕难有胜算。
  “高川君,有没有什么办法?”前田陈尔小声对高川格说道。
  高川格紧紧皱着眉头,微微摇头。
  田中不二男看得心焦气躁,他明白桥本宇太郎撑不了多久了。
  “前田君,我想我有个办法,也许这个时候可以救救桥本君。”田中不二男说道。
  前田陈尔一惊:“哦?你有办法?”
  “只是这个办法可能有些鲁莽,不知道可不可行。”田中不二男低声说道。
  “不管是否鲁莽,这个时候本来已经无计可施了,只管试试看吧。”
  田中不二男调皮地笑了笑,突然朝前冲过去,猛地把身前的人用力一撞!
  前面的人正在全心全意地观战,那里能对这样的攻击做出反应,只是猛地大叫一声便朝前扑到下去。而他的身前不是别人,正是正在对局的棋座!
  对局室内突然猛地响起一声闷响,随即很快掀起一阵惊人的喧哗声!
  棋座承受不了扑倒的人带来的冲击,竟被打翻在地,棋子飞出了几人远!
  正在对局的棋手毫无准备,竟被吓得惊叫起来,猛地朝身后跌去。人群更是早已乱成了一片,喊声四起,听都听不清。
  不愧是田中不二男的办法……前田陈尔捂着脸,无奈地想道。
  “谁在捣乱!”濑越宪作厉声喝道。
  “是我,关西的田中不二男!”田中不二男高声喊道。
  干出这种丢人的事情竟还有脸承认。前田陈尔不自觉地和田中不二男隔开了一阵距离以示清白。
  “田中不二男,你好放肆!”
  “我不是放肆,是看不惯濑越先生你们这些人明明想做不敢做,明明想说不敢说!”田中不二男喊道。
  从震惊中清醒过来的加藤信猛地站起身子:“田中!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就是想说,加藤先生和濑越先生既然是一伙的,又何必要遮遮掩掩的?”田中不二男毫不畏惧地高声喊道。
  濑越宪作大惊——田中不二男知道这件事,看来他必定也是前田阵营中的人。只是,他为什么对这种心照不宣的事情一点戒备也没有,竟脱口而出呢?
  但濑越宪作也不得不承认,这种自杀一般的行为是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的。
  “田中君,你凭什么说我和加藤先生是同谋?”濑越宪作问道。
  “别以为你瞒得过我,我可是知道你们的阴谋的!”田中不二男喊道,“你们几个打算合伙帮助雁金先生抢走前田君的本因坊之位,今天这些事情根本就是你们演的戏。既然想做就做出来不就完了?何必要弄出这些绕圈子的事情?”
  人群中听到雁金准一这个名字,立刻议论纷纷,又喧嚣不止了。
  加藤信还想说什么,但是被濑越宪作拦住了。
  “我们现在还不知道他们了解多少事情……”濑越宪作在加藤信耳边说道,“继续让他说下去只怕会危害到高部先生。”
  加藤信已到了嘴边的话又被生生咽了回去。
  “田中不二男,你今日破坏了争棋,你可知道这不该是棋手所为?”铃木为次郎也走过来,厉声说道,“虽然我们可以将棋局重新摆到刚才的地方继续进行,但对局双方的心情都已大受影响,这局棋该如何了结?”
  “很简单。”田中不二男一时惊慌,口不择言地说道,“你们不就是要用争棋来决定谁做本因坊吗?我支持前田君,桥本君也支持前田君,我们这边出几个人,你们那边出几个人,我们比一场看看谁更厉害不就行了?”
  前田陈尔大惊失色,但此刻田中不二男已经把话说了出去,恐怕收不回来了。
  “哦?”濑越宪作微微笑道,“这可有趣。田中君,你要帮前田陈尔与我们争棋?可你一个人恐怕不够啊。”
  说着,濑越宪作看向人群。
  “铃木先生,岩本先生,小野田先生,加藤先生。田中君刚才说的办法,我看似乎可行。一次争棋可解决所有问题,这是速度最快的解决办法,各位意下如何?”
  濑越宪作当场说出这些话,等于将自己这一方阵营的人挑明了,同时也承认了刚才田中不二男所说自己与加藤信一伙之事是确有其事的!
  众人暗暗佩服濑越宪作的胆量,同时细细思考一阵也觉得濑越宪作所说很有道理,于是纷纷走上前来,站到濑越宪作身边。
  濑越宪作笑着,转回身看向田中不二男:“田中君,我们这边有五个人,你那边你和桥本君一共也才两个人,似乎不够啊。”
  田中不二男哪里受得了濑越宪作这一激,立刻面红耳赤地喊道:“谁说我们只有两个人?”
  田中不二男猛地转过身,在人群中寻找木谷实,吴清源和高川格。三人微微犹豫了片刻,都没有马上走出来。
  田中不二男有些焦急,朝这几个人不停地张望着,甚至焦躁地跺了跺脚!
  围观人群面面相觑,不解田中不二男这是何意。濑越宪作看着田中不二男目视的方向,已经确定了前田阵营的所有帮手——只是,这几个人都不是容易对付的角色啊。
  高川格仔细沉思了片刻,凑到了前田陈尔耳边:“田中君的办法虽然胡来,但现今恐怕也是我们最大的胜机了。既然事情已经如此,就放手一搏吧,否则我们只怕没有机会从濑越先生手中逃脱。”
  说完,不等心慌意乱的前田陈尔同意,高川格便走了出来:“我与田中君一起,愿为前田君争夺本因坊。”
  没过多久,吴清源也缓缓走了出来:“吴清源也愿助前田君。”
  看到这里,木谷实也鼓起勇气走上前去:“各位长辈,晚辈木谷实得罪了。”
  加上缓缓走过来的桥本宇太郎,这一边站着五位少年豪杰,与五位长辈对视着。
  濑越宪作哈哈大笑:“好,既然你们愿意出战,我们便一争胜负吧。只不过,我们之间的胜负似乎很难让人信服,这场争夺毕竟不是我们在争本因坊。不如,我们双方让主将也出场,组成六组胜负,胜得多的一方便算作赢家,如何?”
  前田陈尔朝田中不二男使着眼色示意拒绝,但田中不二男完全没有理会。然而看到田中不二男身边的四个人似乎都赞同田中不二男的想法,前田陈尔只得暗中叫苦。
  “我们这边的主将就是前田君,你们呢?”田中不二男喊道,“你们的主将敢出来吗?”
  濑越宪作笑着,默不作声。
  “既然大家商量已定。”人群中突然传出一个大家都十分熟悉的声音,“那我们就定在两日之后,此时此地进行这场争棋,如何?”
  这个人一边说着,一边将脸上贴着的假胡须撕去。众人看见其真面目,不禁纷纷大惊失色!
  那人正是雁金准一!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20 10:30

十五 内战



  1934年4月2日,冬寒已去,夏暑未至。
  又一名关西棋手来到东京的时候,发现车站竟没有一个人来迎接他,甚至没有一个人认识他。
  他只是笑了笑,便自己去找地方住下了——他只带了足够住一日的店钱,因为他不需要更多。
  “今天东京大概只要懂点棋的人都会去日本棋院了吧。”在他身边有人说道。
  棋手微微一惊,看过去——那是两个商铺老板趁着刚刚开店/暂时还没什么生意的时候正在闲聊。
  “是啊,东京最强的少年棋手和东京最有名望的顶尖高手之间的团体战,这种棋赛可不是每天都有的啊……”
  “而且,说不定这种事情以后就再也没有了!”
  对方似乎沉默了片刻。
  “说不定,以后连日本这地方都没了……”
  棋手静静听了片刻,便迈步继续向前走了。
  这些事情,他已经不想关心了。

  日本棋院,一个不引人注目的房间里,前田陈尔,吴清源,木谷实,桥本宇太郎和田中不二男正静静地等待着。
  没过多久,高川格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长老那边的台次名单已经公布了。”高川格挥舞着手中的名单说道。
  “他们就这样毫不戒备地把名单公布了出来?”桥本宇太郎皱着眉头说道,“莫非他们没有感到一丝紧张,认为这场比赛他们取胜是理所当然吗?”
  “如果真是如此,那对我们是好消息。”前田陈尔低声说道,“但我不认为那些身经百战的人会犯下轻敌的错误,也许他们是想向我们透露一个信息——这是一场公平的胜负,他们希望能够一战定胜负。”
  “太仓促了……”桥本宇太郎喃喃地说道,“濑越先生过去从不会如此仓促地作出决定,不知这段时间濑越先生究竟怎么了……”
  “长老一方名单如何?”木谷实问道。
  高川格展开手中的名单,轻声念道:“雁金准一坐镇主将台,以下二到六台分别是濑越先生、铃木先生、加藤先生、岩本先生和小野田先生。”
  前田陈尔沉思着。
  “看来这是宿命啊。”木谷实微微笑道,他看到身边的吴清源脸上也露出了轻微的伤感。
  为了防止比赛双方根据对手调整座次导致比赛结果不公,早在前一天双方就分别将各台次的人员名单交给了日本棋院,不得更改。根据那份台次名单,前田陈尔一方的座次是:前田陈尔坐镇主将,二至六台分别是吴清源、木谷实、桥本宇太郎、高川格、田中不二男。
  如此一来,双方的对阵便明确了。除了一开始就已经确定的雁金准一与前田陈尔的主将之争以外,吴清源和木谷实分别要对阵各自的师父濑越宪作和铃木为次郎,桥本宇太郎和加藤信将再度交手,高川格对阵岩本薰,田中不二男对阵小野田千代太郎。
  “各位,你们自觉胜机有多大?”前田陈尔问道。
  众人微微沉默片刻。
  “对阵加藤先生,恐怕桥本君还是难以应付吧……”高川格似乎有些担心。
  “不。”桥本宇太郎斩钉截铁地说道,“我就期待着这一局。上次交手没能分出胜负,这次我必定全力击败加藤先生!”
  “平心而论,对阵加藤信这样的对手,桥本君的胜算是不足五成的。”前田陈尔淡淡地说着,他看到桥本宇太郎似乎也无力反驳,“这局除外,至少我们可以肯定田中君与小野田一局当是胜局。”
  田中不二男却皱起了眉头:“若与别人交手,我受二子对弈都应当胜算不小,唯独小野田先生似乎不能这么说。”
  “为什么?”前田陈尔皱着眉头。
  “在岛根县我曾与小野田先生交过手,那次小野田先生当做一场游戏,并未使出全力,但他的棋风我已领教过了。”田中不二男说道,“小野田先生的棋力量极大,又好血战,一旦对弈必定杀成一片。与小野田先生对局即使让二子,最终也必定是比拼杀棋力,杀赢了便是大胜,杀输了便是大败。这样的棋局,我不敢说我必定能胜……”
  田中不二男也没有把握吗?
  前田陈尔迟疑片刻,又转向吴清源和木谷实:“你们二位对自己师父的棋风必定了解甚多,想必能知道自己有多少把握吧。”
  木谷实和吴清源对视一眼,却谁也没有舒展开眉头。
  “前田君,与自己的师父对弈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你应当比我们都更清楚吧。”木谷实低声说道。
  前田陈尔心头一颤,不再多问,又缓缓地转向了高川格:“高川君,你呢?”
  “我与岩本先生从未交过手,不知……”
  “够了!”前田陈尔抬起手,粗暴地打断了他,“也就是说,一旦情况不利,我们甚至可能全军覆没?”
  众人默然。
  前田陈尔轻轻叹了口气:“这就是你们给我承诺的‘全力以赴’?当日你们不理会我的反对,执意应下这样的对局,这根本就是一场输不起的赌博啊……”
  “棋局开始之前,胜败还都是未知之数。”高川格低声说道,“前田君,稍安勿躁,尽力一搏吧。”
  尽力一搏……
  前田陈尔缓缓点了点头,站起了身子。
  “我们去会场吧,呆在这里也没什么东西可商量的了……”

  日本棋院,本因坊争夺战会场内。主办这场争夺战的《读卖新闻》报社社长正力松太郎正在会场内做最后的检查时,他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后藤俊介。
  正力松太郎定了定神,缓缓走了过去。
  “正力社长,辛苦了。”后藤俊介笑着说道。
  正力松太郎却苦笑了一声:“如果这场比赛出了乱子,那我可就更辛苦了。”
  后藤俊介知道正力松太郎话外的意思,毕竟这里人多,很多事情不能挑明了说。
  自从雁金准一和前田陈尔两个阵营定下了今日之战之后,正力松太郎就被迫开始了紧张的工作——他必须抢到这场比赛的主办权,尽管这并不是为了给《读卖新闻》盈利。
  两天前当大仓喜七郎听到正力松太郎说出想要举办这场比赛的时候,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毕竟,这原本只是一场日本棋院内部的争夺赛而已,大仓喜七郎从没想过把它办成一场新闻商业棋赛。然而正力松太郎的口才实在太过厉害,一顿交涉下来大仓喜七郎竟将整个比赛所有的办理事宜全部交给了《读卖新闻》报社,这让先前因为误认为这场比赛日本棋院绝不会放给棋院外的团体主办而放弃了争夺的各大报社嫉妒得面红耳赤,日本报业界把这件事当做了传奇般的正力松太郎完成的又一件不可思议的任务。
  只是,所有报社都不知道,正力松太郎之所以要从日本棋院无中生有一般地变出一个“主办权”来,其真实的目的其实是为了完成一个蒙面棋手托付给他和后藤俊介的重要事情……
  “正力社长,这场比赛一旦举行,恐怕就真的需要让它公平地进行下去了。”后藤俊介若有所指地说道,“万一棋局中出现了不好的苗头,你怎么在不干预比赛进行的情况下将这苗头扑灭呢?”
  正力松太郎暗暗笑了一下:“大佐请放心,这局棋虽然按照濑越先生的要求定为一日制棋赛,但这其中包含了午间的休息。休息之时,我们会有办法保证棋局平稳进行的。”
  若是外人听了这段对话,只怕会如堕云雾,不解其意。但在正力松太郎和后藤俊介心底,却已是彼此心照不宣。
  “日本棋院内外的士兵都已经布置到位,安全问题你不必担心。”说完,后藤俊介缓缓走出了会场。正力松太郎转过身准备继续做最后的确认时,却发现前田陈尔等人已经到了会场。
  距离比赛开始的时间也差不多了吧,正力松太郎想着,看向了早已经在会场内等待的雁金准一等六名长老。

  虽然说是会场,但这地方并不大,只是摆上了六张棋座而已。比赛开始之后,这里就会作为对局室。出于对棋手的尊重,对局之时只有开始阶段是允许拍照人员留在对局室内十分钟的,其他时间对局室内都必须保证只有裁判长、记谱员和棋手,不能再有其他人,所以不需要多大的地方。棋手之外的人,只能在观战大厅等候,由记谱员每隔一段时间便送出一份棋谱来告知比赛进程。
  随着前田陈尔等人进入了这对局的会场,原本不大的房间里双方阵营的人便开始了对峙。雁金准一、濑越宪作、铃木为次郎、加藤信、岩本薰、小野田千代太郎都已经按照各自的台次坐了下来,他们对面的位置目前还是空的,只等前田陈尔等人入座。
  “前田君,我们入座吗?”高川格低声问道。
  前田陈尔看了看正闭目养神的雁金准一,微微点了点头。
  一行人缓缓迈开步子,朝着各自的棋座走去。
  对局室内一阵稀疏的落座声之后,便陷入了极致的平静之中。就连正在对会场进行着检查的工作人员,此刻也不敢发出一丝声音,似乎是被这气氛惊吓了似的。
  良久之后,小野田千代太郎看着眼前的田中不二男,微微笑了起来。
  “田中君,我们上次对弈似乎就在不久前吧。”小野田笑道。
  田中不二男微微点了点头:“正如先生所说,那次对局至今仍让我难忘。”
  小野田似乎故意与这时的气氛作对似的裂开了嘴笑道:“那么我们今天再下一局难忘的棋,如何?”
  田中不二男却一愣,他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对手在这样的气氛下还有如此兴致。但细想想似乎也很正常,这是一个差点逃掉了手合赛去登山旅游的怪人,想必在他的心底与自己喜欢的对手对弈比胜负本身更加重要吧。
  小野田和略有些拘谨的田中不二男闲聊的声音似乎微微打破了会场内的尴尬,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息似乎稍稍放缓了些。
  “桥本君,看来这次我们真的要分出胜负了。”加藤信也低声说道。
  桥本宇太郎缓缓躬下身子:“请加藤先生多多指教。”
  “在下岩本薰。”岩本薰朝着高川格微微行了一礼,“初次交手,请指教。”
  “不敢。”高川格急忙回礼,“还请前辈不吝赐教。”
  木谷实和铃木为次郎对视着,什么也没说。过了不久,木谷实感到师父凌厉的目光让自己有些不适,于是缓缓低下了头。
  “抬起头来!”铃木为次郎坚定地说道,“不论是怎样的对手,你都不可以畏惧!”
  木谷实全身为之一震,立刻挺起了胸口:“谨遵师父教诲!”
  他们的身边,濑越宪作和吴清源也正对视着。与木谷实不同,从吴清源的眼神中看不出丝毫戾气,如同一个不懂世事的孩子一般。面对这样的眼神,濑越宪作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像铃木为次郎一样坚定地说什么,于是只能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现在倒希望当年没把你带到日本来了。”濑越宪作笑着说道。
  吴清源愣了一会儿,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这是濑越先生对自己的关爱,于是也噗嗤地笑了出来。师徒二人相对着笑了很久,什么也没再说。
  只有前田陈尔和雁金准一一直严肃地对视着,似乎都想要从对方的眼中找出什么。
  雁金准一,你究竟凭什么与我师父争夺了几十年?前田陈尔在雁金准一的眼中寻找着答案。
  前田陈尔,秀哉在你的身上发现了什么?雁金准一也在前田陈尔的眼中寻找着。

  “时间到了。”正力松太郎看着墙上的钟,对着身边的裁判长和一群负责记谱的少年说道,“比赛该开始了。”
  说完,正力松太郎离开了对局室,裁判长和记谱员则各就其位,落座完毕。
  与此同时,六组棋手先后将棋座上的棋盒取下,互相致礼。
  这局棋,按照各自段位,各台次对局的棋份分别是:田中不二男二段受二子对小野田千代太郎六段,高川格三段受先对岩本薰六段,桥本宇太郎五段受先对加藤信七段,木谷实五段受先对铃木为次郎七段,吴清源五段受先对濑越宪作七段,前田陈尔五段受先对雁金准一八段。
  正力松太郎坐到了观战会场,他看到后藤俊介也在这里。
  对于并不懂多少棋理的二人来说,要想了解比赛的进程,这里比对局室更合适。
  六局棋同时开战,双方各摆阵势。前几步棋,六局棋应当是几乎同时落子——毕竟布下起始的阵势并不需要太长时间。
  然而,在六局棋的第一手落定之后,有两个人没有马上落下第二手,而是先后不解地哼了一声。
  其中一个是濑越宪作。他之所以没有马上落子,是因为他的对手吴清源将第一粒棋子落到了右上角三三。虽然早就知道吴清源并不像其他日本棋手一样因为传统棋理的缘故而抗拒三三这一点,但是亲自体会吴清源手中的三三布局,对于濑越宪作来说也是第一次,他不得不谨慎一些。思虑片刻之后,濑越宪作取出了一粒白子,缓缓落到了左上角的小目上。
  而在濑越宪作落子之后,还有一局棋没有落下第二子——是雁金准一!
  此刻雁金准一正呆呆地看着棋盘,满脸困惑不解。他的对手前田陈尔此刻却静若石佛,默默地等待着对手出招。
  棋盘之上,唯一的一粒黑子竟然是落在了边上的星位上!
  又是这步棋!原本雁金准一以为前田陈尔是因为看不起渡边升吉才使出了这一招,没想到今天面对雁金准一,前田陈尔竟再次使出了同样的招数!
  难道我雁金准一也不值得你前田陈尔认真应对吗?还是说,这步棋背后另有玄机?
  思虑良久,雁金准一缓缓取出了一粒白子,落到了棋盘之上。
  前田陈尔仔细看去,心底却微微一惊!
  棋盘之上,黑军在边路整军完毕,回头一看,只见风尘四溢,一支白军竟直直向自己冲过来!
  白棋小飞挂!
  两军竟在没有建立起任何阵地的情况下,就任由两支孤军遭遇,形成了一场遭遇战?
  黑军将如何应对?是退一步先就地安营扎寨,还是就此向敌人攻去,先歼灭敌军第一支军队?
  前田陈尔,既然你弈出如此怪异的招法,不妨让我先见识一下其中的玄机如何?
  前天陈尔微微沉默了半晌,心底暗暗感慨雁金准一果然胆识惊人。但这部分的变化前田陈尔研究了半个月,雁金准一第一次在棋盘上遇到,前田陈尔想着即使对手再如何以算路精准闻名也难以逃出自己的控制吧。
  想到这里,前田陈尔遣出一支黑军,朝着敌军奔袭而去!
  黑军落定,白军细看,竟是一柄大刀从上而下猛砍过来!白将赶紧架刀迎敌,转瞬之间棋盘上已是火花四溅!
  前田陈尔在心中暗暗得意,这一招棋之后的变化错综复杂,他相信当今棋界任何人在第一次应对之时都必定要吃亏!
  雁金准一看着气势汹汹的黑军,微微皱了皱眉头。多年征战的经验告诉雁金准一,前田陈尔这步棋是暗藏杀机的,若贸然迎战只怕凶多吉少。但若就这样全军撤退,等于将整局棋的气势拱手相让,之后只怕会举步维艰。
  既然如此……雁金准一想着,缓缓抱起了双臂——前田陈尔知道,这是雁金准一要开始长考了。
  雁金准一纵横棋界数十年,凭借的就是超人的算路能力,在攻杀战中能够一眼看破千万变化。当年尚在本因坊学棋之时,本因坊秀荣就曾惊叹雁金准一有一眼看破千步以外的计算力,当时棋界无人能敌。昔日院社争霸战之时,雁金准一与本因坊秀哉一战弈出了千年难见的恐怖对杀局。秀哉自觉难以应付,于是一次次打挂暂停对弈回家中研究,不敢轻易应对。而雁金准一却竟能仅仅凭借在棋局进行中的计算与秀哉对抗而几乎丝毫不落下风,棋界无人不为之惊叹。
  雁金准一凭借着这样惊人的计算力,有可能在棋局进行之时就将前田陈尔半个月来研究出的所有招法全部看破吗?前田陈尔感到心中没有多少底气,但他只能默默等待着。
  正在雁金准一长考时,对局室突然响起了棋子掉落到地上的声音!对局中的棋手都只是微微皱了皱眉,随后重新回到了棋局当中,唯有木谷实惊讶地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师父。
  掉落棋子的正是铃木为次郎,他的手似乎有些微微的颤抖,以至于一时竟拿不稳正要落到棋盘上去的棋子,将它掉落到了地上。
  铃木为次郎缓缓平静了一下呼吸,将落在地上的棋子取回,放到了棋盘之上。再定睛看向棋局之时,刚才使得他紧张得止不住颤抖双手的压迫感又一次向他袭来。
  真是笑话,我铃木为次郎身经百战,今天面对自己的弟子布下的棋局竟反而紧张起来了吗?
  眼前的棋盘上,黑棋开局便布下了三连星阵势,随后又飞速地朝边上扩展,趁白军谨慎应对之机又猛地抢下了中腹至关重要的一点。全盘看去,简直似乎满盘都是黑阵,气势恢宏而且魄力惊人!
  这样巨大的阵势,即使铃木为次郎也不免受到了些惊吓。木谷实,你这全新的战法可真让师父吃惊了啊。不过,这么大的阵地,我不相信你竟能全部守住。
  只是,如此空旷而浩瀚的黑阵,即使渗透入一星半点也完全不足以取得胜利。这样的巨阵,到底该如何破解呢?
  铃木为次郎看到木谷实细细思考一阵,用一粒黑子瓦解了铃木为次郎刚刚施展出的攻势,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开始了漫长的思索。
  而在不远处,高川格也微微皱起了眉头开始了苦思。
  他的对手实在太奇怪了!

  岩本薰很早就是东京棋界名将,高川格还在关西之时就曾经见过岩本薰的棋谱。真正与岩本薰交手的感觉却与看棋谱完全不同——岩本薰的棋就像是一个醉汉弈出的棋一般,乍一看似乎毫无道理!
  东京棋界对岩本薰的棋有一个称谓,叫做“撒豆棋”。岩本薰行棋并不循规蹈矩,而是像抓起一把豆子随意撒在棋盘之上一样,破绽百出,毫无道理。然而对手若真的掉以轻心,杀入其中,就会发现这一粒粒撒在棋盘上的豆子随时可能化作利刃,攻杀起来只觉得在岩本薰的阵势中举步维艰,草木皆兵!
  一种撒豆成兵的战法,这是高川格第一次亲身体会到。但与普通棋手不同,在岩本薰的一招招看似随意的招法背后,高川格隐隐感受到了那股浓浓的杀意——岩本薰的棋并不是真的随意摆上去的,而是他对战局做出了预测,凡是他所预测的主战场上他都已经事先落下了一粒棋子,一旦战事真的展开这粒棋子就将占据了战场上的制高点,攻杀起来白军将伏兵四起,源源不断……
  高川格看破了这一点,他深知随意深入其中将难免遭到白军的猛攻。既然如此,退一步又何妨?
  想到这里,高川格取出黑子,静静地退出了战场,将岩本薰那看上去破绽百出的棋型放在了棋盘上不予理会。
  看到这里,岩本薰却微微在心底倒抽了一口凉气!
  好一个高川格,在这样的局面下竟还能保持冷静。过去岩本薰遭遇到的对手,只要见到了这些章法混乱的棋招,必定难以忍耐拼死一战的冲动,随后便会步步落入岩本薰的圈套当中。高川格避而不战,竟反而让岩本薰不知所措,战也不是,退也不是。
  有着如此的忍耐力,这个孩子的将来大有可期。但这局棋,岩本薰并不想输。
  岩本薰取出一粒白子,落到棋盘之上。高川格看去,那竟又是一招无理之棋!
  看似无理,但其实这仍然是岩本薰布下的陷阱,高川格若踏足其中,看上去也许能吃去这粒白子,但随后白军一系列的攻势却能取得超过这粒白子数倍的战果!
  高川格缓缓指挥黑军,再向后退了一步。
  高川格竟又退了?莫非这招诱敌之计再次被看破了?
  岩本薰有些困惑了,这个对手一而再再而三地退缩,究竟是他看穿了其中玄机,还是他畏于东京棋手的名号而不敢应战?
  既然如此,容我再试探你一次!
  岩本薰取出又一粒白子,深入黑阵之中。乍一看这步棋像是欺负弱者一般,孤军深入而援兵尽绝,几乎等同于送死。
  但高川格细细看去,他感觉到了这粒棋子背后仍然有着别的用心。若强行吃去这粒白子,虽然可以守住已得的阵地,但白军内外夹击之下,黑军外部的防线将被迫收缩,将中腹更加广阔的阵地拱手相让。
  若是如此,黑军将现败象。想到这里,高川格取出黑子,将白军隔开。岩本薰看去,对手竟放任白军攻入,主动缩小阵地!
  白军不过派了一个小卒前去攻城,原本准备死在城中,却没想到城中大军竟悉数撤走,将一座空城白白留给了小卒!
  原来如此,高川格,你不过是一个胆小如鼠之辈罢了。想到这里,岩本薰不再小心翼翼,他竟大步冲向黑阵之中!
  机会到了,高川格在心底想道。他看着白军一员骄横大将挥着巨斧狂啸着冲入黑阵,立刻将黑阵大门紧闭,关门杀将!
  岩本薰措手不及,急忙回军,却发现高川格的黑军借着白军回师之力全军攻出,竟和撤回的白军一起攻入了白阵之内!
  好强的反攻,难道之前的忍让都是为了让我麻痹大意吗?
  岩本薰震惊之下,意外发现自己精心布置的撒豆阵此刻已经威力尽失,胜机似乎渐渐偏向高川格了!
  而在高川格与岩本薰的身边,田中不二男和小野田千代太郎早已在额头上渗出了汗水。这局棋的盘面上,竟已有三条大龙交织在一起,互相缠绕着攻击对方了!
  两条白龙围着一条黑龙野蛮地左突右冲,黑龙则一次次将白龙撞向四周的黑壁。数个回合下来,三条巨龙都已是伤痕累累,气喘吁吁了。
  小野田先生果然战力强大,好可怕的力量!田中不二男在心中暗暗感慨道。而在棋盘对面,小野田也阵阵心惊,想不到田中不二男竟然如此坚强,自己竟始终无法将他置于死地!
  渐渐地,这场原本气势汹汹的攻杀战已经变成了一场血色遍野的鏖战,黑白两军谁也无法轻易击败对方。
  不久,濑越宪作也微微陷入了沉思。他眼前的对手吴清源虽一直低首不语,但他的棋却才华横溢,潇洒大气,连濑越宪作也不得不叹服。与吴清源对阵,看来即使是濑越宪作也不得不小心谨慎了。
  此时六台棋中,只有一台一直落子如飞——桥本宇太郎对加藤信之局。二人互不试探,从棋局一开便各自发展。桥本宇太郎的棋速度飞快,且效率奇高,在阵地上已远远超过加藤信,似已处于优势。然而加藤信的棋虽幅员不广,但阵型坚实,兵强马壮,望着松散的黑阵虎视眈眈。一场激战迫在眉睫,一战之后胜负将定。
  直到各方棋局都已进入中盘之后,雁金准一这一局才终于又有了动静。经过反复的计算,雁金准一确信自己已经看破了前田陈尔所准备的全部招法。
  接下来就是雁金准一的反攻了!
  在双方一开始便交火的地方,雁金准一毫不客气地将被黑军压制的白子向上扳起!
  前田陈尔在心底感到一阵惊慌。雁金准一长考了这么久,此刻又施展出了使得局面变得越来越复杂的招法,他究竟心中在想着什么?莫非他果真已经全部算清了?
  然而,前田陈尔没有时间犹豫不决,他立刻施展出自己所研究的全部招法,试图击溃毫无准备的雁金准一。但片刻之后,他惊讶地发现,雁金准一的应对竟无一失误!
  难道刚才那短短的一两个小时长考,雁金准一已经算清了全部招法吗?那是怎样可怕的计算力!

  中午十二时,正是上午的比赛结束,棋手休息的时间。
  正力松太郎听到了观战会场棋手们的评论。
  小野田千代太郎与田中不二男一局尚在鏖战,胜负只在毫厘之间;岩本薰似乎已渐渐落后于高川格,但若有手段可瞬间逆转局势;桥本宇太郎与加藤信势均力敌,胜败将取决于即将展开的一场大战;木谷实和吴清源分别与各自的师父难分伯仲。
  唯有雁金准一对前田陈尔一局,一上午竟只落下了二三十子,谁也无法判断优劣。
  而且,现在雁金准一的用时要远远超过了前田陈尔。
  正力松太郎微微拉起了衣领,眼中露出了坚定的神色——看来有些事必须要由他去完成了。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20 10:32

十六 鏖战



  这次本因坊争夺战,为了防止棋手在休息时受到打扰,午休时间棋手就餐的地方是禁止工作人员以外的人进场的。同时,为了防止两个阵营的棋手互相之间产生摩擦,棋手的休息室总共分成了两间,分别给两个阵营的棋手休息。
  前田陈尔阵营这一边,大家都沉默地吃着午饭,似乎没有人愿意多谈刚才的对局。
  就在众人刚刚吃过饭准备休息一下的时候,休息室的门突然被敲响了。
  坐在门口的桥本宇太郎打开门,发现站在门外的是正力松太郎,他微微有些惊讶。
  “前田君。”正力松太郎找到了屋内的前田陈尔,看着他说道,“有些要紧的事情想找你说说,方便出来一下吗?”
  屋内的人都稍稍有些不解,但都没有太过在意。前田陈尔犹豫了片刻,随后站起了身子。
  “正力社长,是比赛出了什么状况吗?”门口的桥本宇太郎问道。
  正力松太郎笑着摇了摇头:“一切尽在掌握之中,这场比赛出不了任何问题。”
  桥本宇太郎却微微皱起了眉头。
  不久,前田陈尔走了出去。桥本宇太郎关上门,若有所思地坐回了原位。
  “桥本君,你怎么了?”高川格探过身子问道。
  “不知为什么,觉得正力社长有些奇怪。”桥本宇太郎缓缓说道,“据我观察,正力社长应当不是支持雁金准一的人,当年我与师父为加藤信先生之事有争执的时候,正力社长还曾经劝过我。可如今棋界内部出现了这么大的争斗,正力社长却似乎没有任何担忧,反而有些期待这样的事情发生……”
  桥本宇太郎说着,自己稍稍顿了一下,随后却苦笑了起来:“也许我想多了吧,毕竟正力社长也是商人,商人就为了盈利吧。”
  高川格却微微有些在意,但他想桥本宇太郎此刻的态度是对的——这个时候想这些会影响自己对棋局的专注,若输掉眼前的对局恐怕会酿成大错。
  “正力社长,你想说什么?”前田陈尔低声问道。
  正力松太郎缓缓笑了笑:“前田君,你还记不记得,不久前名人过世,棋界一片大乱之时,我曾经为你安排过藏身地点,让你在那里安心练过一阵棋艺?”
  前田陈尔有些不祥的预感,但此刻他仍恭敬地点了点头:“正力社长的恩惠,前田迟早会报答。”
  “那你记不记得那时候你曾答应过我什么?”
  前田陈尔心头一紧:“我曾答应过社长,一旦社长有需要,前田陈尔愿意全力为社长办成一件事。”
  正力松太郎轻声笑着:“原本我想让你去挑战蒙面棋手,我担心你过于爱惜自己的生命才让你对我做出这个承诺,实在抱歉。”
  “若是这件事,不需正力社长过分操心。”前田陈尔说道,“等这件是解决之后,为了本因坊,我必定会准备与蒙面棋手一战的事情……”
  “但我现在改变主意了……”正力松太郎打断了前田陈尔,“我有另一件事,希望你今天就为我办。”
  今天?
  前田陈尔紧紧皱着眉头:“正力社长请说。”
  “前田君请勿介意。”正力松太郎突然沉下脸来,“我希望阁下能故意输给雁金准一……”
  晴空霹雳!

  前田陈尔回到休息室的时候,所有人都能感觉得到前田陈尔的脸上有了十分复杂的神情,似乎是愤怒,又似乎是为难。没有人去问前田陈尔发生了什么事情——田中不二男曾经想去问,但是被高川格拦住了。
  虽然不知道前田陈尔被告知了什么,但这个时候如果让前田陈尔把这件事说出来,只怕会让这里所有棋手都难以专注于对局,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不久,恢复对局的时间到了,众人先后离开了休息室。最后一个离开的是高川格,他走的时候看到有人进房间里来收拾餐具和茶杯。不久之后,一个军人从走廊的另一个方向出现,朝房间里走了过去……
  那个人,似乎十分眼熟。高川格看到那个军人找到刚收拾完餐具准备离开的工作人员,指着茶杯朝他耳语了几句。随后,高川格为了赶赴对局室便离开了,没能看到之后发生的事情。细细思索了片刻之后,高川格突然一惊!
  那个军人不就是名人进入水晶棺木阵的时候守卫在棺木阵外的那个后藤俊介吗!

  棋赛再开,便是决战到来之时了。这一战,必将分出胜负。
  一众老将各个面目威严,屏息凝神。而他们面前的小将们,却似乎有些失去了镇定。
  雁金准一缓缓摆开了阵势,按照早已算清的路数指挥白军步步为营地向前进攻。他对面的前田陈尔此刻却犹豫不决起来,分明是自己早已研究精深的变化,却不敢轻易落下任何一子,似乎已经陷入了苦战!
  瞥见前田陈尔正在犹豫的样子,桥本宇太郎的心难以保持平静了。他忍不住开始想正力松太郎的事情,棋盘上的对局似乎有些陌生了。
  正在这时,加藤信遣出一支白军,猛地突入黑阵之中!
  桥本君,决战开始了!
  桥本宇太郎猛然心惊,胜负分晓之时竟就这样到来!
  他快速地扫视棋盘各处,脑中如飞一般计算着。不出片刻,桥本宇太郎已经得出了结论:棋局目前形势仍然一片混沌,加藤信绝无必胜把握。贸然挑起战端,加藤信其实是在赌一把——这一战迟早是要来的,加藤信一定认为自己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既然如此,速速击溃加藤信,然后再专心去寻思正力松太郎之事才是正道。
  想到这里,桥本宇太郎取出一粒黑子,悍然迎战!
  后来在观战室看到桥本宇太郎这步棋的时候,棋手们发出了山崩海啸一般的欢呼声——决战时刻开始了!
  白军从层层方阵中遣出一员骁将,直突黑阵而去。黑军不甘示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两军合围,一员战将紧紧尾随在白将身后,大军横于白将身前,下一手就要前后夹击,大败来犯之敌!
  加藤信熟知棋盘兵法,英勇善战,早已料到桥本宇太郎这一招,于是不慌不忙,又遣一支白军飞速突入黑方军阵。两支白军互相呼应,互为掩护,一时间黑阵内似乎将刀兵四起。
  桥本宇太郎扫过一眼,心底早已猜透敌手心思。既然要战,那便要尽灭敌军!
  想到这里,桥本宇太郎再次截断白军归路,准备将两支白军全部鲸吞于黑阵之内。
  加藤信却在心中暗笑——桥本君,你毕竟还是太年轻了。
  黑阵内的两员白将,看似陷入重重围困,却似乎毫不慌张,立刻摆下阵势,竟在黑阵内一步步展开阵型!
  桥本宇太郎正要破掉敌阵,突然惊觉异样——加藤信这片白军身后有着如铁壁一般的白阵,如果让加藤信展开阵型,阵内的白军可以轻易突破外围稀松的黑军防线。若黑军跟着白军一步步展开,就要让两支白军在自己阵内形成一片厚壁,随后有着轻松的手段可以在自己阵内活出一片白阵来!
  桥本宇太郎心知中计,此地已不可战,需退兵重整旗鼓。但一旦退兵,加藤信必定乘胜追击,自己必须找出反击的手段。思虑片刻,桥本宇太郎却感到一阵绝望。
  加藤信的军阵,一片片都如铁桶一般,缝隙全无,根本打不进去!加藤信赖以成名的厚重棋风,竟轻易将桥本宇太郎逼入了困境之中。“黑甲将军”,果然名不虚传。
  随后桥本宇太郎快速算清了自己若退兵对方的全部着手,很快判定,这一局自己最好的结局也必定是一目之差告负。
  桥本宇太郎的计算必定无错,这局棋看似还能争得了胜负,但其实从自己贸然截断加藤信的攻击,试图强吃对方的时候就已经分出了高下了。
  或者说,是从自己重新坐到这里那一瞬间,焦躁的心态就已注定了这局棋的胜负。
  桥本宇太郎静静地看了看自己身边的几局棋。
  身旁木谷实与铃木为次郎一战,高川格与岩本薰一战都是优势,不远处田中不二男与小野田千代太郎一战虽然看上去混战一片,但田中的胜势已现。另一边吴清源与濑越宪作之战虽然还是势均力敌,但吴清源执黑与濑越先生对弈胜算仍然更大。既然如此,自己即使失败也无伤大局了吧。何况,我也许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考虑。
  “我输了,多谢指教。”桥本宇太郎就此投子认负,随后便快步离开了。
  加藤信一阵愕然,再看向棋局,不禁有些震撼。
  桥本宇太郎就此认输,必定是已经全盘识破了自己的计谋。但加藤信即使知道自己这一战将获利益,对于全局胜负如何却也毫无把握,只感到局面可能会弈成细棋,胜败还需拼一拼官子争夺才可。桥本宇太郎在这短短片刻之间就以算清了整盘棋的局势,这真是令人惊异的禀赋啊。

  不远处的田中不二男与小野田一战,正如桥本宇太郎迅速判断清的局势那样,虽然看起来双方仍在缠斗,但小野田此刻后续的手段已经远远不如田中不二男那么多了,最多再交手十余个回合,小野田就将黔驴技穷,束手就擒。
  只是,当局的两人此刻都还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仍在激战之中。桥本宇太郎可以凭借超出棋界所有人的禀赋预测出这局棋的胜负,却不能告知对局者,胜负仍然要看田中不二男能否撑过这十几个回合。
  棋盘之上黑白三条巨龙越来越庞大,几乎蔓延了整张棋盘。三方缠斗不止,血肉模糊,死伤遍地。对局中的田中不二男和小野田千代太郎已经是双眼血红,汗流不止了。棋盘上每一处隐蔽的着点都被二人奋力挖掘出来,全力拖着对方向前行进。两人都知道,胜负已经取决于谁能熬得过对方,比对方多出一口气就足够了!
  终于,双方苦苦撑了很久,小野田千代太郎绝望地发现自己找不出后手了——这次惊天动地的大对杀随着他的无力反抗而骤然结束,两条白龙惨遭黑军全歼!
  毕竟让田中不二男两个子使得自己从战斗的一开始就处在不利的位置上啊,若分先迎战自己也许还有一丝胜算。想到这里,小野田却忍不住苦笑了一下——自己堂堂棋界元老,却不能奈何一个关西二段少年,竟还认为眼前这个不过十多岁的少年有资格与自己分先对弈,这岂不是一件有些荒唐的事情吗?
  不过这个时候颜面这种事情已经无所谓了,自己是真真切切地输给了对手啊。
  “田中君,我输了。”小野田笑着说道,“一场精彩的胜负啊,多谢指教。”
  抬起眼来的那一瞬间,小野田惊讶地发现眼前的对手竟仍然沉浸在棋局之中,聚精汇神,汗水顺着脸颊留下来竟也毫无察觉——他还在寻找着之后的招法,随时准备应对小野田的反攻?
  “田中君……”小野田将脸凑到了田中不二男眼前,“我输了……”
  田中不二男这才回过神来,赶忙向小野田鞠躬:“多谢先生指教。”
  才十多岁的孩子,将来必定前途无量啊。小野田笑着,缓缓站起身离开了。
  至此,六局棋赛已经结束了两局,两个阵营战成了一比一平手。

  就在自己的身边,有两局棋结束了争夺,这样的情况很难让人不产生一丝情绪的波动。小野田认输的一刹那,高川格和岩本薰两人都先后从棋局中分神,忍不住朝旁边看了一眼。
  整盘棋杀得尸横遍野,一时间两人竟都还没有判断出胜负!
  虽然难以抑制心情的变化,但岩本薰毕竟是身经百战的顶尖高手,小野田千代太郎和田中不二男先后离开对局室之后,他便让自己重新镇静了下来。
  然而,高川格却发现自己的心有些乱了。
  后藤俊介在休息室出现的画面进入了他的脑海中,使得他始终也无法静下心来。这样的慌乱让他难以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到棋盘之上了。
  休息室此刻是否已经发生了什么?桥本君和田中君是否也注意到了什么异样?或者只有自己在乎这件事?
  桥本宇太郎说正力社长的行为有些怪异,前田陈尔与正力松太郎说过话之后神色大变,后藤俊介又突然出现在这里,这之间有什么联系?莫非是什么阴谋?
  想着这些,高川格只感到有些头晕脑胀。
  岩本薰自知形势不妙,经过谨慎的思考之后他落下了一粒棋子。岩本薰的棋,无论领先还是落后,也无论棋局进行到了什么阶段,总是四处设下陷阱。这粒棋子也是一步险棋,若高川格不作思索便轻易应下,那便是岩本薰张开层层大网,十面埋伏,反守为攻之时。但这步棋隐藏得并不深,他相信高川格必定能够轻易看出其中意图。因此,这步棋刚一落定,岩本薰就开始寻找下一招的着点了。
  然而岩本薰没有想到,高川格过于年轻,定力不足,此刻心已经完全乱了。看到岩本薰的棋招,高川格自觉局势领先,无需过分压制对手,于是竟轻率地向棋盘上落下一粒随手,将岩本薰这不强不弱的攻击缓缓挡住。
  此手一落,岩本薰反而骤然一惊!随后仔细看去,不禁大喜过望——高川格弈了半盘好棋,没想到这一刻却一时大意,中了岩本薰随手设下的诡计!
  白军为之一振,立刻展开全力攻击——远远呼应的白将望见黑军自紧一气,立刻纵马而出,竟一斧将黑军尾部斩断,使得这一片黑军竟瞬间成了白阵内的孤子,顿时险象环生!
  高川格再看向棋盘,不禁大惊失色!
  刚才那随手的一挡,不仅坏去了自己这片孤军一个眼位,还让敌军腾出手来调动四方军力对自己的孤军展开围攻!这片孤军若死在白阵中,棋局可就此结束……
  高川格立刻调动黑军,在白阵内左冲右突。岩本薰却毫无惧色,先前在阵内布下的层层伏兵本以为已被高川格绵里藏针的行棋破坏殆尽,此刻没想到竟还有出阵之机,于是纷纷一拥而上。黑军虽然骁勇,但白阵内的敌军犹如鬼魅一般,神出鬼没,草木皆兵,黑将很快便抵挡不住,无力回天了!
  任何猎物,一旦堕入了岩本薰的网中,必定没有生还之机——这是一个无比可怕的对手!
  强行支持了很久,高川格看着棋盘上气若游丝,奄奄一息的黑军,终于再也想不出一丝办法了。面对岩本薰这样的对手,即使一瞬间的疏忽大意也将让自己就此溃败。
  “我输了。”高川格低声说道,“多谢先生指教。”
  这一声说完,不远处的前田陈尔却猛地皱起了眉头。
  而在高川格的对面,岩本薰却长舒一口气。这局棋高川格虽然输了,但在那步败着之前,高川格的招法毫无破绽,竟让自己感到一阵阵绝望。
  “多谢指教,高川君。”岩本薰的语气中,似乎有一种大难不死的庆幸感。
  至此,雁金准一阵营二比一领先前田陈尔。

  高川格回到休息室的时候,面对着前来询问战果的田中不二男,他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桥本宇太郎大吃一惊,急忙上前询问缘故。
  “我为别的事情分了心。”高川格歉疚地说道,“一时不慎,下出随手,中了岩本先生的圈套,就此败北。”
  “原来如此。”桥本宇太郎失望地说道,“按照高川君当时的局势,只要正常应对,保持下去就是完胜之局。想不到最终竟是这样的结果,只能期待其他人能力克强敌了。”
  “与这个相比,我倒有件事更为担心。”高川格低声说道,“离开休息时之前,我看到后藤俊介来过这里。”
  “后藤俊介?”田中不二男想了一会,猛地说道,“就是那个枪法如神的陆军大佐!”
  “我曾听过传闻,他与正力社长似乎关系非同一般。”桥本宇太郎说道。
  高川格点了点头:“桥本君说这段时间正力社长的所为似乎有问题,我便想到后藤俊介的出现也让人琢磨不通。后藤俊介似乎是负责保护棋界安危之人,他和正力社长不管怎么说都应该是反对这场可能导致棋界实力内部损耗的比赛的。可是正力社长千方百计主办了这场比赛,后藤俊介竟然到这里来负责安全护卫,两人却都没有任何制止这场比赛的动作……”
  “你想说什么?”田中不二男眨着眼睛问道。
  “高川君想说,也许这两个人是对我们不利的。”桥本宇太郎低声说道,“他们积极参与这件事最大的可能就是我们两个阵营当中有一方找到了他们,希望他们能够助自己早日结束这场争斗。”
  “但我们这一方没有找过他们。”高川格低声说道,“也就是说,一定是濑越先生他们找这两个人帮忙,这两个人一定也答应了!”
  田中不二男大惊失色:“那他们要干什么?”
  “如果棋局进程对雁金准一他们有利,这两个人自然会按兵不动。”桥本宇太郎皱着眉头说道,“但如果我们这一方取得了优势,只怕……”

  濑越宪作紧锁着眉头,他感到这局棋已经进入了最关键的时刻了。目前中盘战已经接近了尾声,棋盘上的棋局很细,双方谁也不敢说自己处于优势。
  濑越宪作一直认为,比起小目,三三一子虽然坚实太多,但毕竟所得的利益也不如小目大。若强行攻击,三三一子根本无懈可击,破无可破,那么索性不去理会他,仅仅凭借利益高于对手的招法围出更大的空间来不就可以了吗?
  然而行棋之中,濑越宪作却感到了棘手。小目虽然也可以称得上坚实,但毕竟留有破绽。构筑军阵之时,濑越宪作不得不考虑到自己身后的空当而放缓行军的速度。吴清源则不同,三三一子是让人无比放心的防守,以此为基础的行军可以不受任何牵制,放心大胆地围取地域。吴清源虽然第一步棋的效率低于濑越宪作,但这步棋之后几乎每一步都比濑越宪作的行棋要快要广,使得濑越宪作一直筋疲力竭地追着吴清源的脚步。所幸濑越宪作毕竟经验丰富,身经百战,他几处精妙的接触战将吴清源的黑军脚步拖住,终于在中盘战到来之前勉强将棋局维持在了均势。
  吴清源的棋很薄,薄得超过了濑越宪作的想象。看上去,这样的棋型应当是破绽百出的,必定有什么招法能打穿吴清源的阵型。但是,濑越宪作苦思了很久,却始终找不出那招法在哪里。看来一开始,濑越宪作便对吴清源的三三阵势掉以轻心了。吴清源的棋几乎将每一粒棋子的效率发挥到了极致,他的阵型就像是被拉伸到了极限的橡皮筋,看上去颤颤巍巍一触即破,但偏偏处在微妙的破与不破的平衡上,反而最大限度地伸展开了自己。
  也许濑越宪作看不出,但在吴清源看来,自己的棋虽然薄,但其实是毫无破绽的。无论濑越宪作从哪个方向攻过来,吴清源都一定能将对手的攻击抵挡回去,反造出对方阵型的破绽。只是吴清源也不得不钦佩师父的顾虑周全,即使面对这样让人难以忍耐进去一战的冲动的棋型,师父竟也能按耐得住,每一步都走得严丝合缝,不露任何空隙。
  双方都没有给对手任何机会,棋局竟就这样平淡地进入了官子阶段,棋盘上仍旧是优劣难分。
  看来要和师父比试功力了。吴清源暗暗想着。果然,官子一开,濑越宪作终于沉不住气,开始四处争先,抢夺棋盘上剩下的利益。
  棋局进行到了这个阶段,吴清源必定已经没有什么后手了吧。濑越宪作在心底想着。
  然而,吴清源的强大已经超出了濑越宪作的想象,在任何时候对吴清源发起进攻,吴清源都能够根据当时的双方子力配置找出一条超过对手想象的破敌之策,这是吴清源的天赋!濑越宪作进攻的同时,身后终于露出了破绽,这正是吴清源的机会!
  黑军看准白军的攻势,终于以一旅轻骑奔袭白军身后,开始了这场漫长棋局中的第一次战斗!
  高手间的对决,一次战斗足以决定胜败!
  当濑越宪作和吴清源二人陷入战局之时,他们身边的木谷实和铃木为次郎却早已在战斗中气喘吁吁了。
  木谷实恢弘的巨阵从模样出现之时起,就遭到了铃木为次郎猛烈的进攻。木谷实不得不佩服,师父的攻击犀利得令自己难以招架——那是多年征战历练出的沾满血色的利刃!
  但木谷实有自己的优势——自己的军阵浩瀚无边,不需要在每一次战斗中都与对手全力血拼,只需要尽力限制对手所得利益就可以了。
  这样的局面却对铃木为次郎十分不利,他必须每战必尽全力,战必须胜,攻必须克,否则就将失去获胜的机会。面对师父一次次搏命的攻击,全力抵挡也觉得力有未逮的木谷实只好步步退让。但随着铃木为次郎的进攻,木谷实的防线也越来越厚,铃木为次郎能找到的空间也越来越少——这些空间足够让自己获胜吗?
  尽管攻击次次都得手了,可铃木为次郎也不得不承认,木谷实的防守十分坚实,自己所得的利益始终有限。
  终于,棋局进入了官子阶段。二人快速地浏览了一遍棋盘,默默在心中数着双方的目数。
  除去几个尚需争夺的官子,剩下的地界,黑棋盘面领先六目!
  铃木为次郎眉头微皱——难道还是不够吗?
  二人奋力地争夺官子之时,旁边传来了吴清源和濑越宪作整地数目的声音——棋局已经结束了!
  濑越宪作皱着眉头,他已经感觉到了形势不妙。
  不久,整地完毕,裁判长在他们身边静静地数着盘面的目数,吴清源和濑越宪作却已经先后在心中完成了这一步——最后的收官之战吴清源奋力击溃了濑越宪作,吃进了两粒白子。最终的结果,黑胜五目!
  “多谢师父指教。”吴清源恭敬地说道。
  濑越宪作微微苦笑了一声:“多谢指教。”
  吴清源,你年纪轻轻,竟已经与我并驾齐驱了。想不到我竟有如此出色的弟子啊。
  二人话音刚落,身边的铃木为次郎低声说道:“似乎我们也结束了。”
  木谷实微微点了点头。
  裁判长缓缓地整地,细致地数目,但这些对于对局中的两位棋手而言都已无碍——尽管铃木为次郎后半盘攻势如潮,但木谷实最终艰难地守住了优势。最终的结果,是黑胜六目。
  下得不错,木谷实。铃木为次郎在心底暗暗夸赞道。
  两位弟子战胜了两位师父,令人不得不感慨万千。
  这两局棋结束,前田陈尔一方竟三比二领先于雁金准一!
  胜负的悬念全部系于雁金准一与前田陈尔的主将之战上了——由于主将战的胜负价值大于其他几台,因此这一战获胜之人,就等于为自己这一方带来了最终的胜利!

  那是正力松太郎,他走进了一个工作人员的房间。桥本宇太郎,高川格和田中不二男偷偷跟在身后,清晰地看到了这一幕。
  “如今雁金准一输不起,这个时候正力社长终于坐不住,该采取行动了。”高川格低声说道,“秘密必定就在那个房间里!”
  “既然如此,我们只要闯进去就可以了。”桥本宇太郎毫不客气,大大方方地朝着房间走去。
  三人闯进门的那一瞬间,正力松太郎被猛地吓了一跳,但很快强行让自己平静了下来。而他的身边,一个负责侍茶的工作人员就没有这样镇定了,竟吓得摔倒了地上!
  没错,这里有问题!桥本宇太郎更加确定了这一点。
  “正力社长,你在这里做什么?”田中不二男厉声喊道。
  “不是什么大事。”正力松太郎强装镇定地说道,“会场内激战的棋手经过这么长时间,必定已经渴了,我要工作人员去给他们送些茶水。”
  “茶水?”田中不二男毫不客气地走到了桌上的茶杯旁,将摆在盘子上的两杯茶先后一饮而尽,“你这理由真烂!有我在,你别想借送茶水这借口跑出去。今天你若不告诉我们你究竟有什么目的,我可不放你出去!”
  看到田中不二男竟将茶喝得一滴不剩,正力松太郎似乎突然慌张了起来:“田中君,快把茶水吐出来!”
  “吐什么……”田中不二男正要继续责难,突然感到眼前一阵头晕眼花,一时间竟似乎失去了说话的力气似的,猛地向前倒去。
  看到田中不二男的反应,桥本宇太郎和高川格大吃一惊,急忙上前去搀扶。
  “正力松太郎,你对田中君做了什么?”桥本宇太郎厉声喝问道。
  正力松太郎却苦笑了一声:“别担心,只是加了点安眠药片而已。”
  安眠药?
  “若喝一小口,至多只能让人精神涣散,难以集中经历而已。”正力松太郎说道,“田中君一口喝干净了,大概会睡上一阵子吧。”
  被高川格抱着的田中不二男终于忍不住闭上了惺忪的睡眼,没过多久竟传出了微微的鼾声。
  “你在茶里下药!”高川格喊道。
  “正力社长,为什么?”桥本宇太郎喝问道。
  “因为这局棋,前田陈尔不能赢!”
  桥本宇太郎和高川格顿时困惑不解。
  “棋局上原本就是棋力强者胜,棋力弱者败。”高川格说道,“天下哪有不能赢的棋?”
  “若你们不解,不如我来回答你们吧。”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
  众人急忙朝门口看去——
  门口站着的人是小野田千代太郎!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20 10:33

十七 棋的极限



  前田陈尔一子落毕,整个棋盘原本就已经混沌不清的局面变得更加乱了。
  雁金准一微微皱起了眉头——真像田村保寿的棋。
  当年的田村保寿是一位极擅乱战的棋手,从乱局中洞悉棋局胜败的关键点,这正是田村保寿能立于一流棋士之巅的关键所在。每当田村保寿局面落入被动,他就会故意打乱棋局,一直乱到让对手无从捉摸,然后在这片乱局中肆意地愚弄对手。那时的田村保寿是一个可怕的对手,即使现在雁金准一回想起来仍会觉得毛骨悚然。
  现在眼前这个名叫前田陈尔的少年,在行棋间竟已经有了那种不畏乱战的风骨,隐隐地竟让雁金准一感到似乎在与数十年前的田村保寿对弈!棋局一开始的几次交战前田陈尔丝毫讨不到便宜,这局棋原本已经走入了雁金准一的步调,前田陈尔却在这时将棋局一步步搅乱,让雁金准一的优势棋慢慢变成了一片混沌的乱战棋……
  看来秀哉对这个孩子的训练效果非常出色,如今的前田陈尔已如脱胎换骨一般,远非当年一个不足道哉的本因坊弟子可比的了。
  雁金准一艰难地判断着局势,尽管每一处的战斗他都可以轻易计算出之后数十步的进行,但是每一步的价值大小却是十分难以把握的,偏偏在这样混乱的局面当中每一步的价值都十分重要,这让雁金准一感到了越来越大的压力。
  思虑良久,雁金准一终于落下了一粒白子。
  “喂……”前田陈尔突然低声唤道,“雁金先生,你真的算清楚了吗?”
  前田陈尔的语气如机械一般,让雁金准一完全无从得知这句话究竟是在惊叹雁金准一的算力,还是在嘲笑雁金准一。
  “对局当中是不该说话的,难道田村保寿没教过你吗?”雁金准一淡淡地答道。
  “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前田陈尔接着说道,“这样的局面,若是我师父来应对根本轻而易举。你比我师父差远了!”
  说完,前田陈尔取出一粒黑子,重重地落到了棋盘之上。
  雁金准一知道这是心理战,但是他难以按耐住心中的怒气,几乎想要对着前田陈尔暴怒一阵。但当他看到棋盘上的棋子之时,却又感到一阵心惊!
  黑军没有应对刚才白军的招法,而是又断开一处白军防线,将局面再度搅乱——现在的局面已经让雁金准一有些吃力了!
  难道前田陈尔还觉得局面不够乱,他还能应付更加复杂的局面?

  “这么说,正力社长中午休息的时候是去找前田君,要他故意输棋了?”桥本宇太郎问道。
  正力松太郎微微点了点头,随后却苦笑了一下:“果然如我所料的,他表面上答应了,但脸上的表情分明是不情愿。我原本想着他若真愿意故意输棋那是最好,但若他不愿意……”
  “现在棋局进行得十分混乱,观战棋手无一人能断定棋局孰优孰劣。”小野田千代太郎接着说道,“正力社长大概是猜测前田陈尔不愿让步,所以才出此下策的吧。”
  正力松太郎又点了点头:“若不是迫不得已,我决不愿伤害前田君。但今日的局面,若前田君不愿交出本因坊之位,我没有别的办法可行。”
  桥本宇太郎冷笑了一声:“正力社长说得可真冠冕堂皇,都用出下药这种肮脏卑劣的手段了,竟还自称迫不得已。”
  说着,桥本宇太郎又转向了小野田:“各位棋界长老面对晚辈挑战,不仅不遵棋道,使出盘外招,更擅自找到正力社长这局外人干预争棋,简直愧为棋手!”
  “桥本君,你错了。”正力松太郎说道,“不是他们来找我,是我去找的他们。”
  桥本宇太郎愕然,一时间不知所措。
  “这件事,即使在我们阵营中也只有我和濑越先生知情,其他人都不知道正力社长有意帮助我们。”小野田低声说道,“今日这计策既然已被田中君撞破了,也请你们不要声张出去吧。毕竟我们没有害到人,再说出去只会让棋界更乱,这也是为了棋界着想。”
  “荒唐!”桥本宇太郎怒喝道,“雁金准一祸乱棋界,你们助纣为虐,还敢自称为了棋界着想?”
  “桥本君,你可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帮雁金先生?”小野田抢过桥本宇太郎的话,高声问道,“你又可曾想过正力社长对棋界中人本无偏袒,为什么也要为雁金先生出力?”
  桥本宇太郎一惊!
  “有一个蒙面棋手,在暗中帮助我们。”正力松太郎说道,“现在看来,这个暗中帮助我们的蒙面棋手,很可能就是已经死去的高部道平。两天前,我和后藤俊介大佐收到了高部先生的密信,请求我们无论如何都要确保雁金先生夺取本因坊之位。正是因为这封信,所以我才会去找濑越先生提出帮助他们,然后出现在这里,想出这种低贱的办法试图助雁金先生获胜。这场棋,雁金先生不能输!”
  “高部先生?”桥本宇太郎茫然不解,“他是蒙面棋手?”
  “桥本君,接下来的事情也许十分诡异,但请你务必相信我们。”正力松太郎缓缓说道。

  “吴君,这一局若是你与前田君交手,你会如何?”木谷实低声问道。
  看着棋盘上错综复杂的黑子白子,吴清源沉思了片刻。
  “我也不知道。”他坦然答道,“如果是在对局中,心态和看棋的时候大概不会一样吧。”
  木谷实也微微点了点头:“只是应对这么复杂的局面,恐怕很容易出错。这时候一着不慎就将满盘皆输啊。”
  说着,木谷实微微按了按太阳穴:“只不过,我印象当中过去前田君的棋风似乎并不是这样的。”
  “几个月前我与他交手的时候,他的棋力似乎不如今天这局棋的样子。”吴清源也低声说道,“这几个月,前田君的棋力果然突飞猛进了。再与他交手的话,胜败恐怕很难说了。”
  正说话间,记谱员跑了进来,送来了最新的棋谱。
  众人很快围拢过来,争相传阅棋谱。最早看到棋谱的人,看完便走到附近的棋座上将新的进程摆出来。很快,人群又分成了三四波,分别围在一个个棋座前琢磨棋局。
  前田陈尔四处挑起战火的行棋,让观战的人议论纷纷。
  “棋局越来越乱了。”从吴清源和木谷实的身后,传来了铃木为次郎的声音。
  二人微微一惊,赶紧转过身向铃木为次郎行礼。
  在不远处,已经结束棋局的加藤信,岩本薰和濑越宪作都坐在座位上闭目养神,静待棋局全部结束。唯有铃木为次郎似乎按耐不住观战的冲动,走到了吴清源和木谷实身后,一起研究着棋局。
  “前田君大概是想把局势搅到最乱,然后欺负雁金先生年迈,难以断清形势吧。”吴清源对铃木为次郎说道,“只是若这样获胜,未免有些胜之不武。”
  “不对。”铃木为次郎低声说道,“前田陈尔不是想靠侥幸取胜,雁金先生的计算力远远超出常人,这样的局面仍然逃不出雁金先生的控制——前田陈尔看上去像是在挑战自己的极限。”
  吴清源和木谷实微微一惊!
  再看向棋局之时,二人却有些明白了铃木为次郎所说的意思。
  这时的局面,即使前田陈尔自己来判断,也已经十分为难了——他真正的目的,是想看看自己究竟可以坚持到怎样的地步!
  雁金准一在勉强坚持着,凭借数十年积累下来的经验和超过常人的计算力。前田陈尔竟也在坚持着,只是不知道他拼尽全力是为了什么。
  “不像是为了胜负……”木谷实喃喃地说道,“若是为了胜负,早就可以与对手决战了。前田君,你到底在干什么?”

  听完正力社长和小野田先生的讲述,桥本宇太郎沉默了一阵。
  不远处正在照看着田中不二男的高川格也静静听着,却只觉身上不断冒着冷汗。
  “当今棋界的大敌,竟是一群冤魂?”高川格忍不住低声说道,“这实在是一件太过荒诞的事情了。”
  “但这只是雁金准一一面之辞!”桥本宇太郎突然说道,“也许他不过是为了骗取各位的信任,让你们心甘情愿助他登上本因坊呢?”
  “几天前有几位长老棋手也对这件事提出过质疑。”正力社长说道,“我去找濑越先生,希望帮助雁金先生夺取本因坊之位的时候听濑越先生把这些事情告诉了我,那时候我也和你有过一样的疑问。雁金准一为了自己说出的话,怎能全信?但是桥本君,这件事有一个人证,就站在你面前。雁金先生所说一切事情的真伪,以及击败蒙面棋手的唯一办法,一直都藏在这个人的故事里!”
  “人证?”桥本宇太郎一惊,“谁?”
  小野田千代太郎微微笑了几声:“桥本君,你以为为什么正力社长这个隐蔽的阴谋,除了濑越先生之外还让我这个不做什么决策的人知道了?”
  小野田先生……
  “这是怎么回事?”桥本宇太郎全然不解,“您能证明雁金准一所说的都是实情?”
  小野田点了点头:“其他几位原本有疑问的长老,也都是因为想起了我的事情才放下了疑虑,全心全意帮助雁金先生的。”
  “小野田先生的事情?”
  “桥本君,你还记不记得,在岛根县的时候,我曾给你们提起过一个住在迦密山旁的山内太郎君?”
  “那个怪谈?”桥本宇太郎有些不屑,“说什么与已死之人对弈,根本就是毫无根据的胡说八道,只怕是小野田先生自己编造的吧。”
  “那不是我编造的,是亲眼所见。”小野田千代太郎低声说道,“当时我一直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还以为是我自己的幻觉。但是听了雁金先生所说,我才终于明白了——这些都是真的,我在迦密山迷路的那天夜里与山内君对弈之后没过多久,山内君就死了,很可能是蒙面棋手刚刚出现之时,因不知山内君不是棋界中人而轻易与山内君赌命获胜所致。几个月后我再去岛根县之时与我在旅馆对弈的,并不是山内君其人,而是山内君的冤魂而已——是因为山内君一直无法忘记还未与我弈完的那局棋,因此死后成为了蒙面棋手,但因为棋力太弱而被遗弃。与我对弈之后,山内君便余愿全了,安然离去。山内君之事,可以证明那些蒙面棋手的来历,雁金先生挑战蒙面棋手之前完成愿望的必要性,以及击败蒙面棋手的唯一方法!”
  桥本宇太郎回想起那个曾让所有人毛骨悚然的故事,现在听起来却只感到一切终于说通了。想到这里,他缓缓瘫倒在了地上。
  一直以来自己所为,似乎一瞬间都失去了意义一般。
  “这件事,前田君知道吗?”桥本宇太郎低声问道。
  “时间仓促,我只给他讲了一个大概,不知道他是否相信。”正力松太郎答道,“下午的对局前田陈尔把棋局导向了乱战,我猜测他大概是不打算让棋了。为了确保雁金先生获胜,即使刚才下的药被田中君喝光了,我也得再下一次药。桥本君,这次请你们不要再阻止我了。”
  “等等!”桥本宇太郎突然喊道,“你们手上有前田君对局的棋谱吗?”
  小野田和正力松太郎相视一愣。
  “我这就出去拿一份来!”小野田说着,快步跑了出去。
  没过多久,小野田带着棋谱跑回了这个房间,将棋谱交到了桥本宇太郎手中。桥本宇太郎飞速地翻阅着棋谱,皱起的眉头缓缓平复了下来。
  “正力社长,不需要下药了。”桥本宇太郎说着,放下了棋谱,准备走出房间,“前田君并不想取胜。”

  就快到极限了……雁金准一这样想着,落下了一粒白子。
  棋盘上的局面已是刀剑交错,烽烟滚滚了。雁金准一只能勉强理出一条可战的路,一旦这条路再被前田陈尔搅乱,雁金准一就唯有放弃战斗的主导权,退军防守了。但如果前田陈尔仍能看得清局势,雁金准一所让出的这一步就将成为自己的丧钟……
  局面已经进行得太过迷乱,尽管黑白两军在各处都对峙着,但任何一处的交兵都将带来一连串的战火,整个棋盘都将失去控制。雁金准一拥有超出常人几十步的算路能力,此刻这种异乎寻常的计算力却成了他沉重的负担。如今棋盘上每一处战局演出的各种变化已经纵横交错,一旦开战两个不同区域的战斗会互相干扰,使得原本计算好的战斗路线发生严重的偏差。雁金准一一方面要算清所有的单独战斗路线,另一方面又要想尽办法将各个区域之间的战斗路线组合的井井有条,不致出现自家军队互阻去路的情形,这等于将计算量翻了一倍。前田陈尔每放出一招新手,雁金准一都要重新对已有的路线进行再计算,如此局面持续得越久,雁金准一就越难以忍受。
  前田陈尔此刻却面若冰霜,似乎全盘尽在自己掌握之中一般!若真是如此,雁金准一恐怕要惊叹于对手洞察棋局的能力了——他已经十分接近当年的田村保寿了!
  只是,雁金准一并没有看到,前田陈尔其实也早已到了极限了。
  局面乱到了极致,双方却迟迟不开战,只是尽全力清理出一条对己军有利的战线。这种棋局的压力,远远比真正交战要恐怖得多。棋盘上的每一兵一卒都似乎颤抖着双手紧紧握住兵刃,那场该死的决战却迟迟不来。
  看到雁金准一坚持到现在都能够保持清醒,前田陈尔几度想要放弃。毕竟,自己已经做到极致了,就像是被拉伸到了极限的弓弦一般,这就是自己此时棋力的巅峰了。然而每当他这样想着的时候,眼前就会出现本因坊秀哉那矮小瘦弱却威严异常的身影。
  “前田陈尔,你就只有这么点本事吗?”那是师父严厉的声音!
  这就是你的极限吗,前田陈尔?
  每念及此,前田陈尔都会咬住牙,再次搅乱棋局——我也想知道,我的极限在哪里。
  当雁金准一再落下这一子的时候,前田陈尔眼前的棋局终于让他感到无所适从了。所有的棋路都交织在一起,黑军白军仿佛都随机地组合在一起,谁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进,或者从哪里出。甚至每看到一片棋,前田陈尔竟一瞬间无法知晓这究竟是一片厚势,还是一缕孤军。
  到这里为止了吗?
  过了很久,前田陈尔缓缓取出一粒黑子,落到了棋盘之上。
  雁金准一再看过去,猛地在心底一惊!
  这粒棋子是在防守,前田陈尔放弃了乱阵,开始防御雁金准一即将到来的攻势了!
  这步棋并没有落到最关键的地方,这使得雁金准一有了充足的时机发动强袭——前田陈尔,最终还是你先受不了了吗?
  白军眼见黑军退却,毫不犹豫,按照主帅事先计算好的路径逐一施展开连串强攻。这一连串的攻击如同雨点一般,密集而有力地朝着黑军防线四处袭去。黑军四面受敌,破绽百出,终于支持不住,节节败退下去。
  前田陈尔的心志,似乎也随着这一系列的败退而消散,只是如机械般应对着,再也无力反抗了。
  我已经到了极致了,对不起,师父。前田陈尔暗暗在心底叹道,眼中却微微有些温热的东西想要喷涌而出。
  恍惚间,似乎有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前田陈尔心惊,那似乎是师父那只苍老而干枯的右手!
  前田,你已尽力了,下得不错。
  隐隐地似乎有这样的声音传入前天陈尔的耳中。但前田陈尔再细心去感知的时候,却什么也找不到——既没有搭在肩上的手,也没有说话的声音。
  历经二百九十四手,这场耗时良久的较量终于结束。前田陈尔执黑十一目半大败于雁金准一手下。
  尽管如此,落下最后一子的时候雁金准一却在心底沉沉地呼出一口气。结局虽然是前田陈尔大败,但雁金准一其实几度想要放弃。在棋局进行得最紧张的那一刻,虽然是前田陈尔率先退却,但那时若前田陈尔再坚持一步,雁金准一自觉首先退却的那个人就将会是自己了——若是那样,这局棋的结果就将截然相反了吧。
  其实雁金准一不过是比前田陈尔多坚持了那么一步而已。

  在众棋手的欢呼声和夹杂着的轻微嘘声中,大仓喜七郎宣布了比赛的胜方是雁金准一一方,同时也在会场内高声宣布日本棋院所承认的下一任本因坊是雁金准一,雁金准一就此回归日本棋院。
  这是濑越宪作原本计划中的一部分。如果这场比赛获胜,濑越宪作就会顺势彻底扑灭前田陈尔反击的可能,就此宣布雁金准一的就任。
  当大仓喜七郎说这些话的时候,前田陈尔一行六人和雁金准一一行六人就面对着面在主席台上坐成两列。这是商业比赛的传统规矩,只是这种规矩在此刻看上去却显得很不合时宜。
  十二个人对面而坐,除了田中不二男强打精神却仍昏昏欲睡之外,其他是以人都各怀心事。雁金准一静静看着眼对面垂头丧气的前田陈尔,忍不住回想着刚才那局棋。
  “终于没出什么大的意外啊。”正力松太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么一来应该所有问题都解决了吧,这一趟总算没白辛苦。”
  “不过竟然被人跟踪了,正力社长,你似乎不如当年了啊。”后藤俊介低声说道。
  正力松太郎嘿嘿地笑了笑:“我本来就是个被淘汰的侦探而已,这不是我的专长啊。”
  “不过总的来说,这次做得不错。”后藤俊介笑道,转身回到会场外去了。
  正力松太郎再看向主席台,发现大仓喜七郎的话似乎快要说完了。等到大仓喜七郎下场,这场比赛就结束了吧。只要再保证退场的时候不出什么乱子,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正力松太郎正想到这里,雁金准一却缓缓站了起来。
  这让人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雁金准一缓缓站到了主席台前,朝着刚发完言打算下场的大仓喜七郎微微鞠了一躬。
  “大仓先生,我有话想说,可以吗?”雁金准一说道。
  大仓喜七郎立刻笑着点了点头:“有请本因坊。”
  在雁金准一的身后,濑越宪作等人全然不知所措。桥本宇太郎已经将正力松太郎所说之事告诉了阵营中的其他人,大家都对这场胜负不抱多少愤恨,坦然接受这件事的结局了。可看着雁金准一此刻的行为,众人却又觉得这件事似乎将不那么简单了……
  看来情况会有变。濑越宪作和桥本宇太郎心底几乎同时想到。
  雁金准一缓缓直起身子,看向场下所有人:“我不做本因坊!”
  台下一片哗然!
  不止台下,连雁金准一身后的人也顿时难以保持冷静,交头接耳起来……
  “新任本因坊之位,我让给前田陈尔!”雁金准一高喊道,“以前田陈尔之能,由他做本因坊,必定能再度光耀坊门,我心无遗恨。明天,我将进入水晶棺木阵,代表日本棋界挑战蒙面棋手!我雁金准一将竭尽全力,为日本而战!”
  场下突然寂静一阵,随即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前田陈尔一时怔在原地,如失去了魂魄一般,一片茫然。
  濑越宪作却和铃木为次郎相视一笑。
  “不止雁金先生一人!”濑越宪作也站起身,“我濑越宪作愿与雁金先生共赴水晶棺木阵!”
  雁金准一大惊,朝身后看去,却只见神情坚定的濑越宪作已朝自己走来。
  “濑越先生,这又何必?”雁金准一匆忙阻止道。
  濑越宪作却笑着示意雁金准一无需制止自己,他看了看吴清源。
  “我已有了最优秀的弟子,即使死于水晶棺木阵也绝无遗憾。”濑越宪作笑道,“何况这次我们弄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这次水晶棺木阵一战若不能胜岂不是损失太大?多我一人,便多一分胜算。”
  原来如此……桥本宇太郎在心底思量道,师父最近如此仓促地想要解决棋界之乱,就是为了尽快安定棋界,让自己可以从容去水晶棺木阵挑战,即使战死也可确保棋界不致覆灭啊。
  雁金准一正要感慨,又有一个声音从濑越宪作身后传出。
  “我铃木为次郎愿与两大高手一起,为棋界荣誉而赴水晶棺木阵!”
  说着,铃木为次郎也走到了主席台前方。
  “师父!”木谷实猛地站起身,失声喊道。
  “木谷实,你已成才,今后更要谨记师父教导啊!”铃木为次郎笑着说道。
  雁金准一,濑越宪作笑着朝铃木为次郎缓缓行了一礼。
  “水晶棺木阵里的蒙面棋手共有四人啊。”加藤信突然笑道,“你们只有三人,似乎还缺了一个。不如,我加藤信也陪你们同去吧。我有师弟岩本薰在,只要把一切事情托付给他,我便可毫无牵挂了。”
  说着,加藤信站起身,朝着雁金准一走过去。
  “四人同赴水晶棺木阵,只要能有一人获胜,便可破此危局!”濑越宪作高声喊道,“今日我们四大高手同时出阵,明日必可击破强敌!”
  场下众人高声欢呼起来,欢呼声久久不曾停歇。
  突然,有人指着窗外,似乎高声喊了一句什么。那个人的身边听到他说话声的人纷纷朝窗外看去,随后都惊慌失措,赶紧又止住其他正在欢呼的人。看向窗外的人就如同传染病一样飞速地传播开来,很快竟让整个会场全都安静了下来!
  主席台上的雁金准一等人也急忙朝窗外望去,一时大惊失色!
  窗外的天空中,一个棋局缓缓张开,有一方开始落下了第一粒棋子!
  “大仓先生,今天有关西棋手出阵?”濑越宪作惊呼道。
  “关西那边没有给我消息啊!”大仓喜七郎也急忙喊道,“我不知道那是谁?我也没和他见过面!他是自己去棺木阵挑战的……”
  说完,会场陷入了一片死寂。

  至午夜,无名关西棋手弈至第一百五十八手投子认负,至死也无人知晓其身份。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20 10:34

十八 长老出阵



  “师兄所托,岩本薰必定全力完成。”岩本薰躬身说道。
  加藤信面色凝重,犹如一尊战神塑像。
  “今日一战,与蒙面棋手这样的强敌交手,我们四个当中任何一人都不敢说有五成以上胜算啊。”加藤信低声叹道,“四人同去,只要能有一人获胜,便算大功告成了。濑越先生有一个可保四人当中有人获胜的计划,但这个计划一旦实施,四人当中就必定会有两人死在水晶棺木阵内。不知我能否活下来,只愿今日能顺利吧。”
  二人沉默半晌。
  他们心中都清楚,今日之后,四个人都能回来的可能性原本就几乎是零。谁能活下去,谁会死在阵中,现在全都不得而知。
  任何一人身死,对于现在的棋界而言都将是不可估量的损失。
  “我动身之前,你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加藤信缓缓问道。
  岩本薰沉默片刻。
  “望师兄得胜归来。”岩本薰轻轻躬下身子说道。
  声音虽轻,但仍然没能按耐住淡淡的颤抖。
  你这死要面子的老东西。加藤信在心底暗暗笑道。

  “起来吧。”濑越宪作看着眼前跪拜在地的桥本宇太郎说道,“你当时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那种情况下与我做对是正确的选择。我不仅没有生气,相反,我很欣慰。桥本,你是一个辨得清是非的棋手,总算师父没有白白教导你一场。”
  桥本宇太郎缓缓站起身子,脸上却仍旧是一副歉疚的表情。
  “吴清源还在家中?”濑越宪作问道。
  桥本宇太郎点了点头:“吴君家中的守备很严,似乎有人下了命令,不准吴君今天出门。”
  “应该是后藤俊介。”濑越宪作低声说道,“我走之后若回不来,那棋界就要交给你们了,有几件事我必须要先交代给你。”
  “是。”桥本宇太郎低声答道,“师父请说。”
  “多调查一下后藤俊介。”濑越宪作说道,“这个人似乎一直很注意吴清源,今后你要防范此人。”
  “谨尊师命。”桥本宇太郎答道。
  “你提到过一个叫酒井义郞的侦探,这个人似乎手段不错,今后你若遇到困难可以去找这个人寻求帮助。”
  “谨尊师命。”桥本宇太郎答道。
  “参加过本因坊之争的少年棋手是未来棋界的希望,若我们不能击败蒙面棋手,你要让这些人形成第二股力量!”
  “谨尊师命。”桥本宇太郎答道。
  “闲暇的时候多锻炼身体,你的身子实在太弱了,会影响你办事的。”
  桥本宇太郎一惊。
  “谨尊师命。”桥本宇太郎答道。

  铃木为次郎放下了手中的棋子,微微笑了。
  “看来你在对局时所想到的确实比我多啊。”他笑着对眼前的人说道,“这局棋理当是我败给你的结局。”
  在棋座的对面,木谷实微微躬下了身子:“对手是师父,弟子不得不竭尽全力。”
  看着眼前恭敬的木谷实,铃木为次郎犹豫了片刻。
  “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与你复盘了。”铃木为次郎说道,“今日水晶棺木阵一战之后,不论胜败,我都会就此引退吧。”
  木谷实大惊:“师父,您如今棋力尚盛,在东京棋界仍然是顶尖高手,就此引退不是太可惜了吗?”
  “那又如何?属于我的时代早已经过去了。”铃木为次郎低声叹道,“幕府时代以来日本棋界数百年的发展,每一代高手都是转瞬即逝,这也是‘道’啊。我一生追求棋道,却始终不能穷尽其奥义。直到那天与你交手之后,我才终于明白了。我一直无法真正参透棋道,是因为我始终没有想过,一个高手从巅峰落下,最终隐没于历史之中,这也是棋道的一部分啊。棋是在不断发展的,棋道亦然,前辈总有一天会被后辈淘汰,这是谁也扭转不了的。未来的棋界不应该属于我,应该属于你们。”
  木谷实沉默良久。
  “师父,弟子仍然感到自己远远比不上您。”木谷实躬身答道,“弟子永远也不可能超过师父。”
  “你错了。”铃木为次郎轻声说道,“木谷实,那天与你的对局,我已经尽了全力了……”

  这是前田陈尔第一次走进棋正社的雁金准一棋室。原本前田陈尔一直以为棋正社必定已是残破不堪,却没想到这间棋室即使与本因坊最奢华的棋室相比也毫不逊色。
  雁金准一此刻静静抚摸着眼前的棋座,已经很久没说话了,似乎是在静静感受着棋座的每一丝纹理。在他的身前,除了前田陈尔,还有一直一言不发的渡边升吉。
  “渡边,我交代的事情,你能办到吗?”雁金准一突然轻声说道。
  渡边升吉微微点了点头:“师父交代的事情,弟子一定全力去办。”
  “即使我曾经那样利用过你?”雁金准一苦笑着说道。
  “弟子愚昧,迟迟未能察觉师父的用意,惭愧至极。”渡边升吉俯身说道,“愿师父得胜归来,重掌棋正社。”
  说完,渡边升吉站起身,缓缓退了出去。
  雁金准一交代渡边升吉去办的事,就是一旦雁金准一有去无回,渡边升吉就要率领整个棋正社加入本因坊,归入前田陈尔和日本棋院之内,全力协助前田陈尔击败蒙面棋手。
  毕竟,棋正社已经难以为继,但社内还有几十名执着于棋道的少年,他们不可以就此荒废。
  渡边升吉关上棋室的大门之后,雁金准一才缓缓看向前田陈尔:“现在可以问我了,不管你想问什么。这么远跑来找我,想必有不少事情想问清楚吧。”
  前田陈尔微微皱了皱眉头:“你几天前究竟是不是真的要与我争夺本因坊?”
  雁金准一哈哈大笑:“当然是真的,否则我如此兴师动众所为何事?”
  “既然是要争夺本因坊,明明是你赢了,为什么又要让出来?”
  雁金准一看着前田陈尔锐利的眼睛,微微叹了口气。
  “那天与你的对弈之后,我看到了一些过去一直没注意到的东西。”雁金准一缓缓说道,“自从当年本因坊之争我败给了你师父,几十年来我每日每夜所思所想都只有一件事,报仇雪恨,抢回本因坊之位。正是这份仇恨支撑我远离棋界十三年,辛苦磨练棋艺,即使之后拼尽全力的一战失败了我也没有放弃过。那天与你一战,我终于赢了。可我几十年来想的都是如何复仇,却从来没想过真正赢了会是一种怎样的感觉。那时候我只感到空虚,不知道自己还能为了什么而活下去。”
  说着,雁金准一轻轻抚摸着眼前的棋座,眼睛却直直地看着自己那只苍老憔悴的手。
  “我的半生都耗在了这里。”雁金准一低声继续说道,“等到我发觉自己获胜的时候,我才真正发现自己原来已经这么老了,这只拿棋子的手竟已经像是干枯的树叶一般,就快落下枝头,埋入泥土了。最终由我这么个快死的老头子获胜,究竟有什么意义?”
  “所以你把本因坊让给我?”前田陈尔问道,“你认同我更适合做本因坊家主?”
  雁金准一看着前田陈尔,眼神就如同父亲看着儿子:“那天与你的对局,让我想到了你师父年轻的时候。你和他很像,本因坊在你的手中必定会比在我手中更有用处。一旦我们这次去水晶棺木阵的全力一击失败了,拯救棋界这个负担就要落到你们身上了,那时你就会知道你的师父和我都没有看错,你会成长起来的。”
  拯救棋界的负担……
  “如果你们都无法战胜蒙面棋手,短期之内我们又要如何获胜?”前田陈尔低声叹道。
  “前田君,你还有一个机会……”
  前田陈尔一惊!
  “你可知道,为什么本因坊家历代家主的棋力都高于棋界四家的其他三家?”雁金准一有些兴奋地看着前田陈尔,“你可曾想过,为什么本因坊家的棋手会精英辈出,不见衰竭?”
  “这其中难道有什么玄妙?”
  雁金准一诡异地笑了笑:“本因坊家有一个不外传的秘密,即使在本因坊内也只有迹目和家主有权知晓。当年我在本因坊之时,曾经从前代名人秀荣先生那里听说过这个秘密——本因坊家历代家主都在做同一件事,这件事一旦完成,本因坊家将永远不可被战胜!”
  前田陈尔顿时难以按耐住心中的惊喜之情:“雁金先生说的是什么事情?”
  “和传闻中蒙面棋手想做的事情一样!”雁金准一低声说道,“穷尽棋盘上的变化!”
  前田陈尔心底大惊!
  “这件事,据说是从棋圣本因坊道策一代开始的。”雁金准一接着说道,“在本因坊的一个秘密的地点,藏着据说至今也未完成的全部棋谱。那些内容是历代本因坊家主和迹目前后绵延数百年完成的,即使在当年本因坊遭遇大火,几乎化为灰烬之时也未曾有丝毫损毁。过去只有即将就任本因坊迹目之人才能在其师父的带领下进入那个隐秘的地点,一边学习先人已经找到的招法,一边继续完善这些招法。这就是为什么本因坊家的迹目和家主棋力一直远远超过其他三家,独霸幕府时代的棋界格局!”
  “也就是说,如果我能够找到那些棋谱,仔细研习那些棋谱上的变化,我就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缩小我与蒙面棋手在棋招上的差距!”前田陈尔惊呼道。
  “不错!这就是为什么你比我更适合做本因坊家主。”雁金准一继续说道,“在我看来,击败蒙面棋手的责任,必须由本因坊家担当,这样这件事之后本因坊家将重新成为棋界霸主,号令日本棋坛。我虽不能做这个家主,但本因坊在我心中的地位丝毫不比你师父低。和你师父一样,我也只希望本因坊能够永远辉煌下去。可我已经老了,即使真的让我找到那些棋谱,我也没有时间和精力深入研究了。这件事,交给你来做会比我更合适!”
  “可是,若有这样的秘密在,师父临走前为什么没有告诉过我?”前田陈尔费解地说道。
  “很简单。”雁金准一答道,“因为田村保寿根本不知道有这件事情,秀荣师父当年没有想过要传位给田村保寿,所以根本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他,而是偷偷告诉了我!”
  原来当年还曾有过这样的故事!

  前田陈尔大喜过望:“雁金先生,那藏棋谱的地点在哪里?”
  “我并不知道。”雁金准一叹道,“当年本因坊道策为了防止有棋力不入流之人进入那密室以致绘出错误的图谱,他没有留下明确的密室地点,而是把这个地点藏在了一套书中。”
  “什么书?”
  “我想你应该听过一本书,名叫‘发阳论’……”
  前田陈尔心中一震!
  《发阳论》,又名“不断樱”,据传是日本棋史上的第一代棋圣本因坊道策座下大弟子,后任井上家家主的桑原道节所作。书中记载了无数精妙异常的诘棋之作,在明治时期之前一直被作为井上家秘传绝技,只有井上家家主严格挑选的弟子才能一窥其中奥妙。近代之后,四大棋家的时代一去不返,这本奇书辗转流落到了本因坊秀哉手中。本因坊秀哉对这本书做了评注,然后交付给印刷厂印制成书,广泛发行,才使得这部昔日的神秘大作广为流传。
  “当今世人,都以为《发阳论》在幕府时代是井上家独有之宝。”雁金准一低声说道,“但其实在本因坊还留着一份发阳论原稿,这在本因坊内是最高的秘密。发阳论真正的作者,并不是后来出任井上家家主的桑原道节,而是他的师父,棋圣本因坊道策。《发阳论》不止是一部诘棋集而已,本因坊道策将密室所在的方位藏在了书中诘棋题的答案当中,只有能够解得出书中最难的诘棋的人,才能找得到那间密室。道策死后,他的弟子桑原道节从本因坊偷出了《发阳论》。为报复道策将他逐出师门,同时也为了防止被道策托付给他的下一代本因坊过于强大,使得井上家弟子无力招架,桑原道节将《发阳论》留在了井上家。只是,本因坊道策因为不喜欢桑原道节,所以从来没有将密室之事相告,所以桑原道节至死也不知道《发阳论》里隐藏着什么秘密。相反,为了让道策亲自指定的下一代本因坊道知能够击败桑原道节,道策死前将这个秘密告诉了道知,并且别有用心地要道知拜桑原道节为师。道知隐忍多年后,终于在道节临死之前抄出了一份《发阳论》副本。后来明治年间的本因坊大火虽未伤及密室,但是将本因坊所藏的《发阳论》副本烧毁了,因此自当时的家主本因坊秀和之后,只有当时作为秀和暗中指定的继承人的秀荣恩师曾经进过那间密室。那密室附近实在太过复杂,若没有《发阳论》,即使是进去过一次的人也无法再找到那里,所以秀荣师父至死都在寻找从井上家流传出来的《发阳论》原本。师父死后,不知情的田村保寿以为《发阳论》是一部能让秀荣师父念念不忘的奇书,费尽心血将原本买下,看过之后却大失所望,为了弥补金钱的损失才将这本书亲自批注出版。”
  “可如果《发阳论》里藏有如此惊人的秘密,这书流传了这么多年,不是应该早已有人发现了吗?”
  “这可真要感谢你师父了。”雁金准一苦笑了一下,“当年田村保寿是个太好面子的人。《发阳论》毕竟被认为是井上家的经典,田村保寿出于私心,在出版的这套书上做了不少改动,有的诘棋被改了答案,有的诘棋甚至直接从正题改成了误题。他不过是想要让世人相信井上家先祖的棋力毕竟比不上本因坊而已,却没想到这其中的重要线索被他改得一塌糊涂。”
  “若是如此,这件事也不难办……”前田陈尔低声说道,“师父其实一直将《发阳论》原本藏在本因坊,这书我曾见过。有了原本,我相信我定能找出那间密室!”
  雁金准一听罢,又一次哈哈大笑起来:“我正是知道这件事,才将此事拜托给你的啊。前田君,你的志气真让我放心,本因坊的未来就交给你了!”
  前田陈尔浑身一震,急忙向雁金准一躬身一拜。

  1934年4月5日,水晶棺木阵。
  高部道平看着水晶棺木阵外层层的人群,微微有些不安。
  很久没有这么多人围在水晶棺木阵外了,这只能说明一件事:所有人都对这次上阵的棋手寄予了厚望。
  毕竟,当今棋界的四大高手都在啊……
  但若是这样,这四个人同时出阵,一旦战败,真的不会出问题吗?
  高部道平不安地看向挑战台。
  挑战台上,四位蒙面棋手同时上阵的景象第二次出现了。
  四人的对面,是雁金准一,濑越宪作,铃木为次郎,加藤信四位当今棋界的长老。
  “难得四大高手同时出招,我辈实在荣幸之至啊。”穷奇笑道,“不知四位高手想以何种棋份对弈?”
  若要战胜蒙面棋手,棋份不可忽视。棋份太过利己,即使获胜恐怕也难以让对手信服,那便吃力不讨好了。棋份太过自大,又难以取胜,这恐怕等同于自掘坟墓。
  “四位当年曾同时受先与当代名人本因坊秀哉交手。”濑越宪作答道,“四位全都大获全胜。那局棋四位高手所展现出的棋力,不在名人之下。既然如此,各位可以说是已有七段以上的棋力。我们四人当中,除雁金先生是八段,剩下三人都是七段,按照棋份,似乎当是分先吧。”
  高部道平暗暗感到迷惑……
  濑越宪作这段话,让人很难反驳,加上四大蒙面棋手至今未尝败绩,自然不会将对手放在眼中,分先的棋份可以确定了。如此一来,对于四大高手若想要取胜,可以说是一个好消息——毕竟执黑先行的一方由于没有贴目,对于原本已是顶尖高手的长老而言是绝对有利的。
  但是,这样的想法却有些不伦不类。若真是要争胜,全部受先对弈不是更好吗?以濑越宪作的口才,说服四位心高气傲的蒙面棋手全部拿白棋并不是什么难事。若是为了求死,分先的棋份又未免有些生硬。毕竟,如果是让对手一先而输才输得让人更敬佩啊……
  难道四位长老此刻也是心中矛盾,不知所欲的?
  穷奇想到了和高部道平一样的事情,这时只感到有趣之极。
  “四局分先,合情合理。”穷奇笑道,“四人当中只要有一人获胜,我们将带获胜之人前往岛根。但四位当中如有人战败,恐怕要将性命留在这里。”
  “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还请指教。”濑越宪作笑道,“若我们下成了和棋,如何解决?”
  “和棋?”穷奇暗暗笑着,“那便是胜负未分,再战一局便可。”
  “若局局都是和棋呢?”
  “局局都是和棋?”穷奇哈哈大笑:“若阁下真能保证局局都是和棋,想必棋力当远在我等之上吧。只要能连弈两局和棋,我们便自叹不如,撤下水晶棺木阵,带此人前往岛根!”
  “既然如此,请多指教。”雁金准一俯身说道。
  随着雁金准一这一声说罢,四对对手先后俯身行礼。
  不久,天空中先后浮现出四张棋盘,将整个天空几乎布满。
  随着四张棋盘的出现,棺木阵外的人群响起一阵异样的骚动,声浪甚至盖过了棺木阵外的士兵维持秩序的鸣枪声。
  本因坊内,前田陈尔独自坐在院子里,仰头看着天空。
  本因坊的训练室里,众人打开窗子,围在田中不二男和高川格之间的四张棋座附近,等待着二人对四局棋的研究。
  木谷实,桥本宇太郎在吴清源的家中,和吴清源一起静静等待着第一粒棋子的落下。
  水晶棺木阵内的挑战台上,四位长老默默调整了一下呼吸,抬眼看了看身前的对手。
  雁金准一执黑对穷奇,濑越宪作执白对混沌,铃木为次郎执黑对饕餮,加藤信执白对梼杌。
  天上的棋盘出现的那一瞬间是一个信号——
  对决该开始了。
  棋局一开,执黑的雁金准一和铃木为次郎却岿然不动,似乎一副全然不该自己行棋的架势。
  高部道平见状,暗暗心惊——其中有诈!
  执黑的混沌和梼杌不作等待,立刻取出黑子,直奔棋盘而去。
  梼杌的棋子不偏不倚,落在了右上角小目上——自然而然,毫无异议。
  混沌的黑子,正如之前四位长老所料的,静静落到了天元之上!
  原来那位下天元的高手在这里。濑越宪作在心底暗暗琢磨道。
  看到两为蒙面棋手落子,濑越宪作和加藤信却没有任何取出棋子的动作,似乎在静静等待着什么……
  雁金准一和铃木为次郎静静看了一眼身边的对局,这时才终于缓缓伸出手——
  铃木为次郎缓缓将棋子落到了右上角小目,而雁金准一则将棋子拍在了棋盘正中天元一点!
  原来如此!

  四位蒙面棋手几乎在这一瞬间全都紧紧皱起了眉头。
  观战的人群似乎已有人发现了其中端倪,惊呼起来,急急忙忙地向四周众人呼喊着。
  “难道是……”桥本宇太郎惊呼道,但他的话突然哽咽住了。
  “桥本师兄,你发现什么了?”吴清源问道。
  “我发现了师父绝妙的计划!”桥本宇太郎说道,“四位长老上阵,从一开始就是打算牺牲掉其中两人以博取胜利的!”
  放弃自己的行棋,等待旁边的棋局上对手的出招,然后将对手的棋招原封不动地在自己的棋盘上摆出,让四位蒙面棋手等同于自相残杀!前田陈尔忍不住在心中惊叹着……
  “好妙的计策!”高川格叹道,“尽管有违棋道,但毕竟是为了先救东京之困,这样确实可以在没有胜算的情况下至少确保不致全败……”
  “但是如此一来……”田中不二男不安地说道,“四位长老当中,恐怕至少有两人是必定会死在阵中的了……”
  高川格也暗暗心惊。
  原来如此,所以才要求四个人与我们分先对弈的吗?穷奇在心底暗暗笑道。何况战前濑越宪作还诱逼穷奇说出了和棋便算自己输的话,这么一来四位蒙面棋手可行的退路也就此被断去了!
  高部道平却只感到深深的不安——这样一来,意味着这四局棋,四位长老是真的想要全力争胜的了!
  怀着这样的心态上阵,几乎必定会失利的两位长老死后怎能毫无怨言?
  “你们认为这种低贱的招数可以骗得什么好处吗?”穷奇不屑地说道。
  说完,穷奇缓缓抬起手。
  一片片浓密的雾气在棋盘周边升腾起来,看上去就如同置身仙境一般。雾气越来越重,很快竟将四个棋座彼此隔绝开来!
  雾气浓密,四周除了棋盘,竟互相看不到对方!
  四位长老看到眼前只有一张棋盘可见,突然心慌意乱……
  “如此一来,你们的诡计便可不攻自破了吧!”穷奇笑道,“当今棋界长老竟使出如此不堪的招数,简直愧为棋手!”
  被雾气隔绝开的四张棋座,此时已经几乎是四个完全密封的空间。棋盘之外,甚至连对手的身影都隐藏在浓浓雾气之中,更不用说另一局棋的棋盘了……
  如此一来,便无法移花接木,让四位蒙面棋手自相残杀了!
  正当长老们心神不定之时,突然在蒙蒙雾气之中传出了铃木为次郎的声音。
  “争棋而已,大家自凭棋力,何须慌张!”铃木为次郎高声喊道。
  这坚定的声音像是一道光一般,似乎瞬间穿透了层层的雾气,让迷失在雾气中的长老们缓缓平静了下来。
  “多谢铃木先生指点。”濑越宪作高喊道,“各位,棋局之上,凭棋力争胜负天经地义。既然事已至此,放手一搏吧!”
  雁金准一和加藤信缓缓平静下了心情。
  “请多指教!”雁金准一再次躬身说道,尽管他看不见对面的对手。
  “请多指教!”另外三张棋座前也先后传出了同样的说话声。
  胜负真的要开始了……高部道平在心底默默叹道。
  可是从一开始便施展诡计,气势上其实已经输了。这次争夺,凶多吉少了……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20 10:35

十九 殉道



  关西,久保松胜喜代家中。
  久保松胜喜代微微睁开双眼的时候,只感到眼前的光将一切都模糊了。过了很久,他才渐渐适应了屋内的亮度。
  直到眼睛缓缓看清了些模糊的东西,耳中才开始传来轻微的声响。但转瞬间,这响声猛地越来越大,直到超出了他双耳此刻所能承受的极限,使得他一阵阵地耳鸣起来。巨大而嘈杂的声音让他什么也听不清,只能让他使出此刻所能聚集起的全部力量微微扭了扭脖子,皱了皱眉。
  似乎是这些吃力的动作被观察到了,嘈杂的声音缓缓平静了下来。直到这时,久保松胜喜代的意识仍然有些模糊,甚至没有去思考自己此刻身在何处,甚至自己是谁。
  缓缓地,他终于能感觉到身体的冷热了,意识随着对冷热的感知渐渐清晰起来。
  我似乎昏迷了很久……这是涌入久保松脑中的第一个意识,随后这个意识让他猛地紧张起来!
  在这种时候,我竟昏迷了很久……
  他猛地睁开了双眼,剧烈的光线瞬间让他的瞳孔感受到了灼烧般的剧痛。
  “来人……”他竭尽全力地喊道,实际上却没能发出多少声音。
  身边突然传来了一阵忙乱的声响,似乎周围全都乱成了一片。

  听闻久保松先生终于醒来,身在神户的众关西棋手纷纷聚集到了久保松胜喜代的家中。久保松胜喜代此刻才刚从昏迷中醒来,不能被过分搅扰,因此只有吉田操子和光原伊太郎进入了久保松的卧房。屋内人说话的声音,能透过不厚的墙壁,传到门外的走廊中来。其余众人守在卧房门外,保持着默契的沉默。
  此刻卧房内吉田操子和光原伊太郎正向久保松胜喜代讲述着他昏迷这段时间关西和东京发生的种种事件,讲到关西棋手先后奔赴东京以性命博取时间的时候,众人听到了久保松的哭声。
  “久保松先生,现在是关西棋界最需要您的时候了。”吉田操子低声说道,“今后关西棋界将如何行动,我们全都愿意听从您的安排。”
  随着这句话说完,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情久保松已经有了印象。只是,就这样突然进入了一个已经刺刀见红的战场,久保松难以让自己平静下来。
  “东京棋界的长老们如今有什么动向吗?”久保松用微弱的气息问道。
  “传闻很多,真伪难辨。”光原伊太郎答道,“似乎是经历了一场不小的内乱,焦点是长老雁金准一先生和后辈前田陈尔之间的一场本因坊继承权之争。”
  “就在这几天,这场争夺已经结束了。”吉田操子补充道,“雁金准一尽管获胜,却不知为什么又把本因坊之位让给了前田陈尔。”
  久保松感到一丝困惑。这个时候,东京棋界出现内乱,这根本就是一件毫无逻辑的事情,看不出任何动机,也没有丝毫征兆。
  看来在东京棋界,一定有人知道得比我们更多。
  “我要写一封信给东京的濑越先生。”久保松说道,“东京有濑越先生在,他必定不会坐视这样荒唐的事情发生。但事情既然发生了,濑越先生必定有自己的主意。我需要跟濑越先生商量一下,再做定夺。”
  吉田操子和光原伊太郎面面相觑一阵。
  “恐怕这封信不用写了。”吉田操子说道。
  久保松一惊。
  “久保松先生,您的眼睛能适应室外的光线吗?”光原伊太郎问道。
  久保松犹豫地点了点头。
  光原伊太郎缓缓站起身,轻轻拉开了久保松卧房的窗帘。
  一阵刺目的光亮让久保松微微有些眩晕,他的双眼努力地睁着,终于缓缓适应了这亮光。
  随后,他清晰地看到了天空中的四局棋!
  四局棋!
  “东京有人给我们发来电报,说是东京的四位长老一起上水晶棺木阵与蒙面棋手对战了。”吉田操子说道。
  “四人!”久保松胜喜代惊道。
  “第一局,雁金准一先生执黑对阵穷奇。”吉田操子缓缓说道,“第二局,濑越宪作先生执白对阵混沌。第三局,铃木为次郎先生执黑对阵饕餮。第四局,加藤信先生执白对阵梼杌。”
  原来如此,四大长老同时出战,而这四局棋……
  固定好了窗帘,光原伊太郎回过头,微微笑着看向久保松胜喜代。
  “久保松先生,您一定和我们想到了同样的事情吧。”
  久保松静静凝视了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我们棋力不济,对于我们所判断的形势并不自信。”光原伊太郎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久保松先生,您的判断呢?”
  “有望。”久保松几乎不等光原伊太郎说完,便脱口而出,“四局棋,全都有望!”

  四位长老果然棋力非同寻常。高部道平不禁在心底暗暗叹道。
  此刻他的眼前,是水晶棺木阵外层层的人群。对局的八人各自状态都已经渐入佳境,棋局上最激烈的争夺即将展开。但如果不是高部道平刚刚把每局棋的对局双方和所执子色告诉了棺木阵外的人群,大概此刻谁也想不到这几局棋究竟谁黑谁白吧……
  布局已毕,四局棋蒙面棋手竟都没有占到优势!
  但真正的决战,现在还没有开始……
  想到这里,高部道平不安地回头看向了被雾气笼罩的水晶棺木阵中央高台。
  他们研究过我们的战法。穷奇在心底默默想着,眉间微微皱了起来。
  他的对手此刻隐藏在雾气当中,他看不到对手的脸色。但是棋局进行至此,对手此刻想必气定神闲吧——他们确实是有备而来的。
  这个对手的棋很深,每一步着法的背后都隐藏着复杂而精确的计算。在这种强大的计算力的支持下,对手的每一步棋都显得魄力十足,让穷奇竟感到了些许紧张!
  这种威慑力,与当日的本因坊秀哉几乎不相上下——何况,秀哉上阵之时,对于四位天王的战法毫无准备,而且是以一敌四,那时候穷奇感受到的压力恐怕远远无法与此刻眼前这个一心一意与自己决战的对手所带来的声势相比。
  穷奇的每一步棋,似乎都被对手看穿了。每一处的计算穷奇竟都占不到便宜。原本精心准备的边角战法,在这个对手面前却一一失去了威力,这是自出现在当世以来穷奇第一次遭遇这样的局面……
  看来必须认真应对了。这个对手的计算力惊人,到了中盘接触战自己恐怕也难以讨得便宜。必须要以非同寻常的手段打开当前的局面了。
  当穷奇终于开始认真起来的时候,他身边的混沌却早已开始了长考。
  这个对手很聪明。
  天元布局的关键,就在于在边角的争夺中让对手始终如鲠在喉,放不开手脚,从而在复杂的布局争夺战中占据绝对的主动。先手一方,必定要利用自己先手的优势,全力压制后手一方,而混沌相信天元一点就是压制后手一方的不二选点!
  但是这个对手似乎对混沌的战法有着同样深刻的理解,他知道混沌会如何运用天元一点,于是他想出了十分大胆的构思——在边角的争夺中既然放不开手脚,那么不如就把边角的争夺当做一个疑兵,吸引敌人前来进攻,趁敌兵一拥而上之际全军转向,牺牲边角,面向中央构筑强大的军势!
  黑军气势汹汹朝着白军阵地砸去,白军却虚晃一枪,让过黑军锋芒,将一座座空营拱手送上!看上去似乎黑军收获丰富,可回身一看,白军却早已纷纷在边角黑军之上布下层层重兵,黑军竟全部被隔绝于中原之外!
  布局完毕,再看向棋盘之上,白军竟齐齐摆开阵势,刀口竟全部指向中央的一粒天元孤子!白军身后密密麻麻的黑军看着白军刀斧闪着寒光,却只能隔山而望,徒唤奈何……
  如今的战斗,已经变成了一支孤零零的天元孤子与四方白军之间的胜负较量了!
  混沌陷入苦思许久之后,饕餮也感到了棘手。
  铃木为次郎的棋,压制不住……
  看来铃木为次郎仔细研究过自己与秀哉对弈的那局棋。饕餮的战法与众不同,他对于中腹有着超乎常人的迷恋。在边角的争夺早已无孔不入,难有收获之时,率先攻入中原,建立起浩瀚恢弘的战阵,如同在中腹洒下了一片巨网!这种恢弘的巨网对于饕餮而言有着特异的吸引力。正是因此,与秀哉一战对手对于饕餮的棋路根本难以捉摸,于是很快落入了饕餮的陷阱。但铃木为次郎不同,他知道饕餮的目的是将黑军压制于低位,从而构建起中腹的巨阵。因此从布局争夺开始,铃木为次郎就敏锐地一一发现了饕餮试图压制自己的招法,在饕餮还没来得及施展开撒网战术之前就对这片还破绽百出的防线展开了猛攻。
  铃木为次郎的攻击十分锐利,如同打磨精良的刺刀一般。饕餮的防线抵挡不住如此犀利的攻势,一经接触便节节败退。此刻虽然边角的争夺双方不分高下,但中腹势力已经被铃木为次郎打散,饕餮所擅长的巨空战术一时间似乎看不到可行的方向了。
  陷入苦战了,这是饕餮此刻唯一的想法。想不到自己竟在当世棋手面前陷入了苦战,这可是前所未有的情况。
  而最后一局棋,向来落子声重如山崩的梼杌竟也停下了落子,开始了长考!
  攻不进去!梼杌暗暗惊叹着。
  眼前对手的白军,步步为营,秩序井然,层次清晰,若要强行进攻根本毫无弱点。而对手一旦进攻起来,虽然步子缓慢,但势不可挡,气魄惊人!自己的黑军面对一片片如岩石一般的白军,只能四周逡巡,犹豫不前……
  打不出破绽来!这世间竟还有攻不破的棋阵……
  梼杌紧紧攒着拳头,用力之猛竟使得手臂微微有些颤抖。
  很久没有落子声了……濑越宪作在心底想道。
  这意味着,四局棋都进入了最关键的时刻,至少有四个人都对局面感到了棘手。
  尽管看不到周围的情况,但濑越宪作的直觉感到,现在的局面顺利得出乎他的意料。尽管一开局的战术没能成功,但似乎也起到了让对手轻敌的效果。一方面对手过分轻视自己,一方面本方四位长老共同对四位蒙面棋手的棋谱都做了充分研究,可以想象,现在的局面一定让对方措手不及了。
  四位超出当世的高手,你们会如何来应对如今的局面呢?

  迦密山顶,两位小童正仰首观战。
  “四位天王似乎轻敌了。”右侍童低声说道。这个小童年纪比另一人更轻,但说话间语气却更显得老成,言语间也不见一丝一毫的情感,如同机械一般。
  “即使不轻敌,恐怕这四局棋也并不容易取胜。”左侍童缓缓答道。左侍童尽管年龄更长,但声音却比右侍童要柔和得多,更像是一个与世无争的孩子。
  “当世名人本因坊秀哉面对四位天王的攻势,几乎输得毫无还手之力。若以此算,当时应当没有能威胁得了四位天王的人物存在。”右侍童辩驳道。
  “与名人的四局棋,恐怕不能作为对比。彼时是四位天王以四敌一,何况对手对于四位天王的棋路毫不了解,胜败自然难有悬念。那四局棋,当世名人能够坚持到那一步,以一人之力将四位天王的战法悉数逼出来,他已经十分了不起了。平心而论,我想若当时名人稍作准备,执黑与四位天王中的任何一人对弈,恐怕任何一位天王都不敢断言必定能够取胜,也许胜败只在毫厘之间。今日上阵的这四人,棋力虽不如当世名人,但相差并不多,也可算作是顶尖高手……”
  “你想说,你觉得这次四位天王会输?”
  左侍童稍稍沉默了片刻。
  “似乎将有异样,难说必胜。”左侍童谨慎地说道。
  似将有异样?
  “若四位天王中有人败北,那将是不可饶恕的。”右侍童机械般说道,“在阴间苦练棋艺上百年,竟还不能穷尽棋理变化,输给当世棋手,简直是耻辱。若真有人侥幸突破了四位天王的防线,在这个人挑战座主之前,我必定要先将这个人击败,证明当时无人有资格向座主挑战!”
  左侍童微微摇了摇头,但什么也没说。
  “你呢?”右侍童突然问道,“若真有天王输给了当世棋手,你会怎么办?”
  左侍童一愣,正要回答,却突然感到身后有一股异乎寻常的压力袭来!
  “将战败的天王打回阴间,让他再修行一百年棋艺!”一个严厉的声音从二人身后响起。
  这声音是……
  二人急忙转过身,向身后的人行礼。
  “座主息怒……”二人齐声说道。
  在他们身前,一个苍老而魁梧的身影站立着,微微抬起头看着天上的对局。
  “你们判断目前的形势如何?”座主低声问道。
  两位侍童暗暗对视了一眼。
  “四位天王目前都不占优势……”左侍童轻声答道,“恐怕进展不妙……”
  “不!”座主几乎毫不犹豫地说道,“这样的局面,四位天王绝不会输!我就此断定,这四局棋,当世棋手必定全败!”
  两位侍童稍稍有些疑惑。
  “不知座主如何做出如此断言?”左侍童微微抬起头问道。
  “棋至中盘,便有分晓。”座主缓缓说道,“当世棋手恐怕还没有真正体会到阴间棋手的恐怖之处……”

  一子落毕,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动。
  随着这一粒棋子落下,拿棋子的手与手臂间的长袍缓缓回到了层层的雾气中,如消失了一般。
  然而,雾间的棋局此刻却显出了异样的躁动……
  雁金准一感到了一丝困惑,他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
  这是一手让人困惑不解的棋招,这步棋没有落在任何一个雁金准一预想的位置,甚至这步棋看起来与棋盘上任何地方正在展开的战斗都毫无关联,似乎是一招毫无意义的闲棋……
  但蒙面棋手的棋招,不可能没有任何动机!
  雁金准一仔细地开始推算这步棋周围的变化,但棋盘如此广阔,一支与四周战场都毫不搭界的孤军,要想计算它之后的进行根本找不到头绪——雁金准一的算路似乎完全没有了发挥的空间。
  既然如此,只要先集中精力在一个个战场上击败对手,然后再回头来理会这步棋就可以了。想到这里,雁金准一缓缓取出一粒黑子,朝向对手的一片弱棋猛攻攻去。这一次的攻势,雁金准一在心底演算已久,他早已看清了这里的全部变化。既然对手不理会这块棋的死活,雁金准一有十成把握可以鲸吞这片白军。
  随着雁金准一的攻势展开,黑白两军开始了激烈地交火!
  但正当雁金准一想要在此大展拳脚之时,对面的对手却突然又在另一片战场上落下了一子!雁金准一看去,冷静地通算一遍发觉自己只要正常应对,便可先手安定这片战场。既然如此,先将你的攻势击退,再回头来吃你的棋也不迟。计算已定,雁金准一迅速捻出一颗棋子,落到新的战场之上。但这次对手竟仍然没有理会,又遣出一支白军打开了第三个阵地……
  几番交手之后,原本明朗的棋局渐渐变得混浊而朦胧了。雁金准一在心底感到有些不安,这样下去自己将有可能失去对战局的控制。局面变乱,原本计算好的算路之间就会互相交错起来,这样局面将变得谁也无法掌控。
  你想搅乱局势吗?但这种程度的搅动,我还能够应付。雁金准一一步步小心应对,局面也始终没有被对手打开。渐渐地,对手的落子速度又慢了下来。
  你的反抗被击退了吗?雁金准一静静地想着,低下头再次仔细审视了一遍棋局。
  四处兵刃交加,遍野剑拔弩张。一旦战事开启,几个战场将互相牵制,棋局将变得纷繁复杂,精彩异常。在这样的乱局下,雁金准一感到似乎自己并没有被对手搅扰心智,局面在他看来仍然十分清晰,只是……
  雁金准一缓缓将目光聚集到先前对手莫名其妙布下的一粒与四方战场都毫无关联的棋子上。这粒棋子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
  当雁金准一再度从这粒棋子出发演算战局之时,他却突然感到眼前一阵眩晕……
  这粒棋子此刻需要注意的变化因为战局的转换而突然增多了数十倍!而这粒棋子若展开来,必定会影响雁金准一早已算清的各条战线,而它对每一块战场的影响多少似乎是一件让雁金准一无法看清的事情——这粒棋子的存在是一个让棋局无法平静下来的不安因素,它的变化连雁金准一竟也算不出来!
  对手此刻的冷静莫非就是在探寻这粒棋子的发展吗?
  正当雁金准一打算仔细演算之时,对手的棋子却突然落下!
  果然,对手在战局即将进入白热化之时展开了这支早早埋下的伏兵!
  随着这一手落毕,棋局顿时完全脱离了雁金准一的控制——而在他的对手看来,此刻的局面已经尽在掌控之中了……
  雁金准一心底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几乎就在穷奇展开决战的同时,加藤信的防线被对手冲出了空当!
  这怎么可能?加藤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精心设计,坚如磐石的阵地竟被对手攻出了一个缺口!
  但回想一下刚才对手不顾一切的攻击,加藤信确实感到毛骨悚然。对手的黑军就像一只只猛兽一般,发疯了似地撕扯着白军的阵线。白军举起盾牌,齐齐抵挡着对手的每一次冲击。但黑军的冲击每一次力道都重得惊人,白军即使再顽强也难以避免出现断点。而这每一个断点在黑军狼群看来都如同是离群的羚羊一般,遭到黑军不顾一切的狂攻!
  加藤信一开始尚能够抵抗,被吞入白阵的黑子乍一看似乎也毫无威胁。然而外边的狼群不断地撞击白壁,阵内的野兽也不顾一切地左冲右撞,加藤信只感到四面受敌,应对得十分吃力。终于,在对方轮番的攻击下,自己的阵线被轰出了一个缺口。黑军眼见缺口突现,竟瞬间便一拥而上,朝着缺口猛攻进去!白军修补不及,竟让黑军如决堤的洪水一般冲泻而来!
  形势急转直下了!
  没过多久,几乎在同一时刻,混沌和饕餮落下了让对手感到压力倍增的一手棋——他们同时断开了对手挺进中腹的强军!混沌的天元一子已经发展成一支强军,将白军的防线断作两截,开始了一场生与死的大对杀。而饕餮这一断,将铃木为次郎深入白阵的强军截断在巨阵之内,随时准备利用厚壁将黑军闷杀于阵内。
  对于两局棋而言,这都是一手宣言,他们几乎同时向对手宣布:这一战的胜负就看是你能救得活自己的大龙,还是我将你杀得片甲不留!
  决战开始了。濑越宪作和铃木为次郎却在心底感到有些不安。
  终于要直面对手的屠刀了……
  棋盘之上,两位长老指挥着各自的巨龙在敌阵内翻飞奔腾,四处冲杀,看起来骁勇善战,气势惊人。但没过多久,两条巨龙似乎都感到了疲倦,对手坚实的厚壁让他们感到了棘手,似乎不论如何冲杀都难以找到明显的活路。而面对巨龙的翻滚,蒙面棋手总能在最精妙的地方施展开妙到毫厘的手筋,如同一柄柄飞刀,一招招刺向对手紧要之处,使得两条巨龙渐渐筋疲力尽了!

  “形势不妙了……”高川格低声说道。
  田中不二男微微点了点头。四位长老前半盘已经接近了全力,但中盘之后四位蒙面棋手都放出了胜负手,四位长老先后在与对手的决战中渐渐处于被动,棋局也渐渐落入了对手的节奏当中。
  “这些棋招……”高川格喃喃地说着,但似乎是自言自语,没有将这话说完。
  这些棋招,不是蒙面棋手当场想出来的。前田陈尔在心底暗暗说道。
  那样复杂的局面,能够找出这样的选点,并预测对手之后的应对,这绝不是在对局之中所能完成的事情。蒙面棋手能够马上施展这样的手段,是因为他们曾专门研究过这些棋型!若是这样,蒙面棋手就太可怕了……
  “他们不仅研究了布局的招法。”桥本宇太郎呆滞地说道,“他们甚至尝试去穷尽中盘的手筋?”
  “按照棋局上施展开的招法来看,这些招法必定是他们早就研究过的。”木谷实说道,“若他们真的有上百年的时间在阴间研究棋招变化,这些中盘的胜负手也必定是他们早已预备好的撒手锏。”
  “四位长老凭棋力与这些研究了上百年的棋招对抗,根本毫无胜算……”吴清源忍着哭声说道,“师兄,我想师父也许真的回不来了……”
  随着天上的棋局一步步摆下去,水晶棺木阵外原本躁动着的人群渐渐沉默了下来。
  高部道平看着天上的对局,没人发现隐藏在黑纱后的那张脸此刻已是哀容满面。
  能将四位天王逼到这一步,四位长老已经很不容易了……
  不知过了多久,天上的四局棋先后消失了——那是棋局已经彻底结束的信号。
  对战高台上雾气渐散,四位长老终于可以对面而视了。他们互相看了看对方的棋局。
  雁金准一执黑五目负于穷奇,濑越宪作执白中盘败于混沌,铃木为次郎执黑七目负于饕餮,加藤信执白中盘败于梼杌。
  四战全败,四位长老全军覆没。
  长老们沉默着,似乎是在静静地享受着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光。四位蒙面棋手互相看了看,默默点了点头。
  这四个人的棋各具风格,又都高深异常,竟让四位天王先后陷入苦战,实在值得敬佩。自从来到当世以来,四位天王第一次感觉到了危机……
  异样的寂静维持了片刻,随后却突然传来了惊天动地的笑声!
  发出这这笑声的是雁金准一,笑声中听不出一丝遗憾,竟像是获胜后的欣喜一般!
  四位蒙面棋手一惊,不解地看向这个疯狂的老者。
  雁金准一的笑声如水一般蔓延着,坐在他身边的濑越宪作缓缓地也笑了起来,随后笑得越来越张狂,竟与雁金准一的笑声此起彼伏,犹如和声……
  不久后铃木为次郎和加藤信的笑声也加入了这合唱,四个人的笑粗狂而豪迈,让人震惊!
  “你们为什么笑得出来?”混沌高声喊道。
  然而,四个人似乎根本没有听到混沌的喊声,仍旧毫无畏惧地笑着……
  “你们为什么要笑!”混沌声嘶力竭地喊着,“你们输掉了命,为什么要笑!”
  穷奇突然伸出手,抓住了正暴怒的混沌。
  混沌一惊,看向身边的穷奇。在此起彼伏的大笑声中,穷奇端坐得如同仍在对局中一般。
  “混沌,不用白费力气了。”穷奇用低沉的嗓音说道。
  “为什么?是我们赢了,但为什么他们在笑!”
  “棋局上确实是我们赢了。”穷奇苦笑着说道,“但棋局之外,我们输了。”
  混沌一惊,随后似乎听懂了穷奇的话,缓缓地坐了下来。
  经此一战,蒙面棋手尽管全力获得了胜利,但这样的对局之后,蒙面棋手不可战胜的神话已经变得摇摇欲坠了——人就是这样的生物,一旦让他们看到一丝希望,他们就会有无穷的动力。
  猛然间,四位长老的身子下面腾起了缕缕雾气,静静地向四人的身上蔓延开来。
  ——临死之时,我们果然心无牵挂,可喜,可乐!
  雾气缓缓在长老们的衣袖间萦绕,细若游丝,似乎是和着笑声而欢乐地舞动着一般。
  ——身位棋手,死于棋盘之上,死得其所,可喜,可乐!
  雾气静静地缠绕到了四人的脖间,又缓缓地在他们的肩上晃动着,似乎精灵一般。
  ——世人看看吧,蒙面棋手又如何,他们也不是不可战胜的!
  雾气终于漫过了人影,隐没在雾气中的笑声却从雾气的缝隙间传出,继续在棺木阵间回荡着,直到缓缓消失。
  ——蒙面棋手,你们还会遇到比我们更强的对手,你们的末日会到的!
  水晶棺木阵终于陷入了寂静,但刚才的笑声仍在四位天王的耳畔回想着,如同诅咒。

  看着天空中消失的棋局,久保松的心底却并没有感觉到秀哉战死时的那种绝望感。相反,他似乎看到了希望——蒙面棋手并非遥不可及,他们也是有可能被战胜的……
  既然如此,我们应当保护那些可能战胜蒙面棋手的力量。
  “久保松先生,东京棋界四位长老已经全部陨落。”吉田操子低声说道,“关西棋界对此不可再坐视不理。请久保松先生告诉我们,我们该怎么做?”
  久保松沉默半晌。
  “关西棋手不必再做牺牲。”久保松低声说道。
  吉田操子和光原伊太郎大惊失色!
  “您是说,让东京棋界自生自灭吗?”光原伊太郎惊呼道。
  “不。”久保松的眼神中露出了犀利的目光,“任何人都不用再做牺牲。”
  他看着眼前困惑不解的二人,努力站起了身子。尽管身子有些晃动,但他感到自己的步子前所未有的稳固。
  “给我做些简单的准备。”他对吉田操子和光原伊太郎说道,“我要去一趟东京……”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20 10:37

第四章 曙光



一 军变



  1934年4月6日正午,东京城陷入了一片混乱。
  人们躲在家中,从门缝向外看,没人敢走上街头。街道上此刻是如山崩地裂般的轰鸣声……
  那是……军队?
  日本棋院大楼外,后藤俊介指挥着自己身边的一百名近卫队员,排出了射击方阵,随时准备应对即将接近的不速之客。他自己也拿起了枪,站在了方阵之中,眼睛已经看向了瞄准镜,随时准备发出第一颗子弹。
  他是职业军人,他可以肯定现在所听到的这些由远及近的嘈杂声绝不是普通的骚乱人群发出的声响——那是职业的军队!
  是军中哗变吗?或者是某个潜在的敌人趁日本出现怪异事件之际的破坏活动?对手是谁?英国人?美国人?中国人?甚至德国人?
  后藤俊介此刻一无所知,他只看到眼前的街道上所有人都躲进了房间里,没人敢走出来,使得这片街道竟然空无一人。远处传来的轰鸣声渐渐接近,让这片空旷的街道看上去让人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为了防止有平民受害,后藤俊介已经让所有人退到了建筑物内,将门窗全部封死。整条街道上,只有后藤俊介的一百名近卫队员排成的紧凑方阵——在这条宽阔的街道上,他们显得如此渺小。
  “不对……”正静静等待着对手出现的后藤俊介突然皱起了眉头。
  声音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渐渐地,后藤俊介认出了这声音——那不是普通的军队!
  “所有人,散开队列。”后藤俊介冷静地命令道。
  他训练有素的近卫队如同涨潮的海水一般,瞬间扩散开来,将一个紧凑的射击方阵迅速扩张拉开,形成了一个散状的新射击阵型。
  “所有人注意保持距离,不要集中到一起。”后藤俊介喊道,“敌方可能是一支装甲部队!”
  而且,那是日本陆军坦克的声音……
  突然,就在敌方的声音越来越大之时,这声音突然戛然而止!
  后藤俊介感到一阵不安——这么大的声响,停止得似乎太过整齐了,这说明对方是一支极其专业的部队。
  街道间一个人影也没有出现,缺陷入了绝对的死寂,这种感觉让人心惊胆战。
  缓缓地,有一个穿着军装的人从远处的一个街口转了过来。那是日本皇军的陆军军装,隔得太远,后藤俊介难以判断军衔。
  “站住!”后藤俊介对远处正朝自己走来的军人高声喊道。
  然而,对方并没有停下脚步,似乎并不畏惧前方的一百支枪。
  “站住!”后藤俊介再次高声喊道,这一次他瞄准了对手。
  对方仍然不理会后藤俊介的话,继续向前走着。
  一声锐利的枪鸣,随后对方终于停下了步子。
  后藤俊介的子弹正射中了对方身前的地面上,弹坑几乎就在对方的军靴前,甚至在军靴上还沾上了被子弹溅起的碎石屑。
  “果然不愧是日本陆军的射击之神,后藤俊介大佐啊。”对方朝着后藤俊介高声喊道,但语气中丝毫不见慌张。
  “报上你的名字和军衔!”后藤俊介喊道。
  “日本陆军少将,山田正雄。我为后藤俊介大佐带来了军部最新的命令。”
  “要对我下命令,可以召我去军部,为什么要带军队出来?”
  山田正雄微微笑了笑:“后藤大佐,要执行这个命令恐怕必须要带军队出来才行啊。事出突然,等会如果有冒犯的地方,请别见怪。”
  后藤俊介微微放低了手中的枪:“是什么命令?”
  “第一个命令:即刻取消对日本棋院及东京棋手的保护,所有军队撤回军部待命!”山田正雄高声喊道。
  撤回所有军队!
  没等后藤俊介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山田正雄就继续说道:“第二条命令:集中所有兵力,在最短时间内铲平水晶棺木阵!”
  “此事不可草率……”后藤俊介高声喊道,但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山田正雄打断了。
  “最后一条命令:立刻逮捕叛徒后藤俊介,剥夺其一切军衔,如遇反抗,就地击毙!”
  后藤俊介大惊失色,忍不住向后退了半步。
  “保护大佐!”近卫队中有人高喊了一声,原本散开在四处的近卫队员瞬间集合到了一处,紧紧围在后藤俊介四周,枪口朝向任何一个可能出现攻击的方位,形成一面密不透风的火力网。
  然而,山田正雄却毫不畏惧。
  “进军!”山田正雄高声喊道。
  猛然间,轰鸣声再度响起,街道两端突然如蜂群般涌出无数荷枪实弹的士兵,将后藤俊介团团围住。在这些士兵身后,两端各出现了一辆坦克车,伴随着巨大的轰鸣缓缓驶入了这片街道,将炮口对准备后藤俊介的亲卫队。
  这样的气势使得后藤俊介最精锐的亲卫队也一时不知所措了……
  “住手!”后藤俊介高声喊着,同时将自己手中的枪远远地扔了出去。
  枪落到了地上,正摔在山田正雄身前。
  “停止进军!”山田正雄高声喊道。
  几乎就在话音落下的一瞬间,两侧的军队发出的声响瞬间消失了,只留下余音还在街道间回荡着。
  后藤俊介的近卫队仍然举着枪对准两侧的敌人,只是他们根本没有了开枪的勇气。
  “山田少将,请告知我究竟犯下何罪?”后藤俊介喊道。
  山田正雄笑着,缓缓朝后藤俊介走过去。
  “让军队保护棋界,由棋界解决岛根危机,这是后藤大佐提出来的计划吧。”山田正雄问道。
  “是……”
  “现在东京棋界最强的棋手全部战败,后藤大佐的计划被军部的首领斥为懦夫行为,天皇也很愤怒。这件事,必须要有一个人做出交代,对不对?”
  “可棋界还没有倒下!如今正是棋界看到希望之时啊!”
  “军部的人已经对大佐的计划做出了最终的评估,认定这个计划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
  后藤俊介一时语塞。
  “即使如此,那也是大佐计划不周而已。”一名近卫队员喊道,“为什么要逮捕大佐?为什么要说大佐是叛徒?”
  “这就是另外一件事了……”山田正雄的眼中露出了凶光,“后藤大佐,如果我们的情报没错的话,你曾经说过入侵朝鲜和中国的战略计划是过分自大,完全错误的吧……”
  后藤俊介心中一紧。
  “公然质疑天皇的战略,严重影响军队内部士气,这是死罪。暂时逮捕你,只是为了等待审判而已,你这一死是迟早的事情了。若你今日还要继续顽抗,那就是罪上加罪,不仅你要死,你的亲卫队还要为你陪葬。”
  山田正雄话音刚落,三支后藤俊介近卫队员的枪就抵住了山田正雄的胸口。然而几乎也就在这一瞬间,围在两侧的所有军队都将枪口对准了这支一百人的亲卫队。
  “住手!”后藤俊介命令道,“放下枪,就地解散。”
  亲卫队员纷纷震惊地看向后藤俊介。
  “从今日起,你们不再是我的亲卫队了。”后藤俊介低声说道,“今后日本再也不会有后藤俊介亲卫队了……”

  “山田少将,这可不行啊……”大仓喜七郎看着眼前这个魁梧的中年男子,苦苦哀求道,“之前就曾发生过暴民攻击日本棋院的事件,如果这个时候没有了军队的保护,日本棋手的安全就很难有保障了啊……”
  “这可不是我需要关心的事情。”山田正雄一边说着,一边在日本棋院内四处走动,似乎是在参观一般,“我们是军队,只服从命令,效忠天皇。你们棋手的安危再重要,也重不过整个日本吧。现在日本需要集中全部优势兵力尽快将岛根事件解决,不管我们的对手是谁,或者他们想做什么……”
  “少将,这件事我们棋界是可以帮助军队解决的,请相信我们……”
  “现在不是相不相信你们的问题了。先前后藤俊介相信了你们这么久,你们似乎也没做出什么成果出来啊。”山田正雄说道,“军部现在断定,所谓的蒙面棋手等等,不过是敌人为了拖延时间采取的策略,其真实意图是破坏日本军事防御能力。一旦时机成熟,他们就会对日本展开全面进攻。后藤俊介脑子不好使,完全中了敌人的圈套,使得我们错过了进攻岛根的最佳时机。现在我们必须要弥补后藤俊介犯下的错误,赶在敌人准备充分之前先将他们剿灭。”
  “那军部没有说过对棋界的人怎么安排吗?”
  “这个……似乎没人提到过。”山田正雄说道,“毕竟这个决议很突然。不过既然你们棋界最强的棋手已经全部被击败了,你们似乎也已经证明了自己是靠不住的,不如就转行做点别的吧。”
  大仓喜七郎继续哀求着,但山田正雄只是在日本棋院内逛着,没有再理会大仓喜七郎。
  “不错……”山田正雄突然站住身子,转过身看向大仓喜七郎,“这栋日本棋院大楼的所属权是大仓先生的对吗?”
  大仓喜七郎一愣,微微点了点头:“是……”
  “那我直接告诉你一声就行了吧。”山田正雄淡淡地说道,“日本军部即刻起征用这栋大楼作为对岛根事件军事行动的总指挥处,你通知一下大楼里的所有人以及要来这里下棋的棋手,在岛根事件解决之前非相关人员不得再进入这栋大楼。”
  大仓喜七郎如遭晴天霹雳一般,呆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山田正雄缓缓走远。
  日本棋院……没了……
  过了很久,大仓喜七郎才飞快地跑向山田正雄。
  “少将,你不可以征收日本棋院啊……”
  山田正雄突然迅速地掏出枪,指向了大仓喜七郎。大仓喜七郎大惊失色,竟脚下一滑摔倒在了地上。
  “大仓先生,我要告诉你,作为一个日本人,必须以能为日本皇军服务为荣。若你拒绝此次征用,你将被定为叛国罪接受死刑。”山田正雄冷冷地说完,转过身走了。
  大仓喜七郎独自倒在他无比熟悉的棋院走廊上,重重地喘着粗气。
  如果濑越先生还在该多好……他在心底默默想道。

  正在吴清源家中研究着棋局的吴清源,桥本宇太郎和木谷实三人突然听到外面响起了不小的动静,有些奇怪。
  “莫非是有谁要闯进来?”桥本宇太郎有些不安地说道。
  三人正在犹豫间之时,美春和吴清源的母亲一起闯进了房间,似乎神色慌张。
  “外面的士兵……突然……”美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突然怎么了?”木谷实一惊。
  “全部撤走了!”美春惊呼道。
  本因坊外,看着渐渐走远的士兵,高川格和田中不二男感到一阵诧异,其余本因坊弟子也是面面相觑。
  “为什么都走了?怎么没人跟我们解释一下?”田中不二男不解地问道。
  “恐怕是出了重大的变故了……”高川格低声说道,“至少这意味着,现在我们没有人保护,处境比过去更加危险了。”
  前田陈尔在本因坊内看着窗外的骚动,眉头紧紧皱着。
  没过多久,他放下了窗帘,继续开始研究手中的古谱。

  日本棋院一楼的某个房间,有两个士兵在门外守卫着。
  而在房间内,是暂时被囚禁在这里的后藤俊介。
  他静静地坐在房间里,闭目养神。门外士兵们搬动桌椅的声音十分清晰,他可以猜到外面已经发生了什么事情。
  看来这件事已经无可挽回了,我自己的性命恐怕也难以保住,如今自己无论做什么都无能为力了吧。后藤俊介在心中悲凉地叹道。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响了一阵吵闹声。
  后藤俊介微微心惊,于是尽力仔细去听着。
  “不准靠近!”门外的士兵厉声吼道,“你是什么人?”
  “我是《读卖新闻》的社长正力松太郎!”
  后藤俊介一惊——那确实是正力松太郎的声音。
  房间外,此刻正力松太郎正与士兵对峙着。
  “你要做什么?”士兵大声吼道。
  “做什么?”正力松太郎不屑地看着眼前的士兵,“你们要强征日本棋院,有没有想过有什么资料是需要从日本棋院转移出去的?像你们这样粗暴地拆东西,日本棋院和我们报社的重要资料被你们损毁了怎么办?”
  “少将有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入这个房间,不管你是什么社长!”
  “荒唐!”正力松太郎怒喝道,“你算个什么东西!我们报社为军部做宣传从来不遗余力,若没有我们,军部的人连走路都费劲!连你们的少将见了我都得礼让三分,你这个小小的士兵竟敢拦我的路?”
  “我们只服从少将的命令,正力社长如果要硬闯,我们将就地击毙!”
  “如果我死了,《读卖新闻》从今天起就要号召全日本人反对军部!”正力松太郎怒斥道。
  门外此刻已经是乱成了一团,但后藤俊介却感到这当中应当另有蹊跷。
  正力松太郎行事谨慎,这种大闹军部的行为不像是他的作风。既然正力松太郎冒着被击毙的风险在门外喧哗,他一定是想要做什么。
  莫非,正力松太郎是来救我的?或者,他是要吸引门外人的注意力,为我的逃跑创造时机?
  后藤俊介四处看了看,有些失望——这个房间除了那扇门,没有别的出路。正力松太郎若是来救自己的,恐怕要白费心机了。
  后藤俊介正在绝望之时,突然听到附近有细微的呼喊声。
  身后有人!
  后藤俊介猛地回头,发现身后果真有一个穿着风衣的男子,正发出声音吸引后藤俊介的注意力。
  这个男子的身体只有一半露在地面上,下半身如被地面截断了一半。仔细一看,后藤俊介不禁一震——那是一条地道!
  “大佐,还记得我吗?”男子不正经地笑着,似乎是在嘲讽后藤俊介。
  那个人是……
  后藤俊介猛然回忆了起来,那是一个月前曾经偷偷跟踪自己却被发现的侦探,似乎名叫酒井义郞……
  后藤俊介还在犹豫间,酒井义郞却突然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向他做了一个悄悄跟上来的手势,然后便缓缓潜回地道中去了。
  想不到日本棋院还有这样的机关!
  后藤俊介轻轻地跟在了酒井义郞身后,钻入了地道之中。随后酒井义郞熟练地将一块地砖盖在了地道的入口处,从外面看丝毫发觉不出这是一个洞口。
  门外,正力松太郎仍在于士兵对峙着,直到山田正雄出现。
  “正力社长,请不要为难我了。”山田正雄不高兴地说道,“我知道你与后藤俊介私交很好,但是他现在是军部的犯人,你若要强行闯入,我就要视你为违抗军部命令之人了。”
  看到山田正雄出现,正力松太郎微微有些收敛,但嘴上仍不服。他让出了躲在身后的安永一:“山田少将,你不是棋界的人,自然不能想象棋界的人有多看重棋谱。你们要征收日本棋院我自然一点意见也没有,但是日本棋院珍藏的棋谱是很有新闻价值的东西,安永一先生把棋谱全都存放在这个房间内,你若不让我们进去,房间中的棋谱有任何损毁,恐怕都都是重大损失啊……”
  山田正雄不屑地撇了撇嘴:“房间里没有棋谱。我特意挑选了一个没有杂物的房间用来关押犯人,正力社长,你若说要进这个房间找棋谱,我可就要认为你是在耍花招了。”
  “房间里有棋谱可是安永一先生说的!”正力松太郎说道,“安永一先生是日本棋院编辑总长,他的话岂会有错?”
  “错了错了……”安永一却小声贴到正力松太郎耳边说道,“我说的不是最东边的房间,是最西边的房间,不是这间房……”
  正力松太郎却一愣,一时间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看来正力先生似乎是弄错了些什么啊……”山田正雄不高兴地说道,“请去安永一先生说的那个房间去找棋谱吧,如果需要我可以派两个士兵去给你们帮忙,但是现在请你立刻离开这里。”
  正力松太郎不满地瞥了山田正雄一眼,带着安永一快步离开了。
  “少将,正力社长真的是弄错了吗?”山田正雄身后有人对他说道,“会不会是后藤俊介的诡计?”
  “如果是要救后藤俊介,应该是把我们引出去才对吧。”山田正雄说道,“故意要把我们带到房间里去,这正说明房间里应当不会有鬼。不用去理会他,也许他只是觉得后藤俊介今天之后必死无疑,想进去见老朋友最后一面吧。”
  然而在另一边,正力松太郎却在心底得意着。
  “安永一先生,刚才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啊……”他小声对安永一说道。
  “只可惜这不是什么更大胆的计划。”安永一愤愤地说道,“什么时候你们要去炸了军部,记得把我也叫上。”

  “这条地道通向哪里?”后藤俊介低声问道。
  “濑越先生的府邸。”酒井义郞答道。
  后藤俊介微微一惊:“濑越宪作一直偷偷保留着这个密道?他想干什么?”
  酒井义郞神秘地笑了笑:“日本棋院里您不知道的事情可多着呢。这条密道是当年日本棋院刚刚建成之时修建的,彼时本因坊秀哉主持的本因坊,加藤信主持的方圆社,雁金准一先生,濑越宪作先生等人主持的裨圣会三足鼎立的格局被一场关东大地震给震成了一片废墟。三方表面上为了维持棋界放下所有恩怨共组日本棋院,其实内心里都各自有防范和猜忌。当时濑越先生和本因坊的小岸壮二是最受大仓先生信赖的两个干将,二人一起向大仓先生提出了为了牵制其院内各方势力,在日本棋院地下修建密道以防意外情况的建议,最终决定修建两条密道,一条通往濑越先生府邸,另一条通往本因坊。”
  “我们现在走的是其中一条密道?”
  “其实最终只完成了一条密道。由于小岸壮二早逝,通往本因坊的密道最终没能完成。当然,这件事是日本棋院的最高机密,只有参与这个计划的少数几人知道。密道也是分几段完成的,即使是主修密道的工匠由于只负责其中一段的修建,因此他们也不会知道密道的尽头在哪里。正是因为这些过于机密的活动,让本因坊秀哉一直坚持认为濑越先生在背后有阴谋,甚至毒死了小岸壮二。其实当年的小岸君和濑越先生是彼此惺惺相惜的,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矛盾……”
  “原来当年还有这样的故事……”
  “不过,这条密道修建之后,除了我曾出入过这里,没有别人使用过这条密道。”酒井义郞笑道。
  “你究竟是什么人?”后藤俊介缓缓停下了脚步,站在幽暗的地道中不再前行,只是逼视着酒井义郞。
  酒井义郞笑着回过头,那笑容在阴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诡异骇人。
  “我是什么人重要吗?”酒井义郞问道,“你试过我的身手,如果你想杀我我根本反抗不了。我对你造成不了任何威胁,相反,我救了你的命。”
  “你不是棋界的人。”后藤俊介冷冷地打断了酒井义郞的话,“你却知道日本棋院的很多秘密,甚至经常出入这样机密的密道。你不是东京知名的侦探,却能得到正力松太郎的信任,顺利把我从军部的看管中救出。你的身份让我捉摸不透,我很想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酒井义郞似乎对后藤俊介的话毫不在意:“不管我是谁,我救了你,这件事是真实发生的,不是吗?”
  后藤俊介一时语塞。
  “不用在意名侦探之类的名声,那些名侦探是为了赚钱才做名侦探的。正因为有名,所以有很多事他们做不了,而我可以做。真正优秀的侦探,决不能让自己的名字和相貌被所有人知道。”
  说完,酒井义郞回过头,继续向前走去。
  “为什么要救我?”后藤俊介在酒井义郞身后问道。
  “因为你知道很多秘密……”酒井义郞一边走一边低声说道,“而且你真心想帮助棋界,棋界需要你这样的人。你最好跟紧点,地道很复杂,你跟丢了恐怕就永远走不出去了。”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20 10:38

二 本因坊的秘密



  “安永一先生在吗?”
  门外是桥本宇太郎的声音,一如既往地谦恭有礼。若不是此刻这小旅馆的环境和日本棋院大相径庭,安永一几乎要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日本棋院的办公室里。
  “桥本君,好久不见了……”安永一打开门,缓缓说道,“进来说话吧。”
  桥本宇太郎看着安永一的脸,只感到这张有些憔悴的脸似乎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
  走进这间房间,桥本宇太郎几乎被眼前的景象惊吓到了。整个房间堆满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文案,其中似乎绝大多数都是棋谱。想必这些就是从日本棋院抢出来的所有文件了吧。尽管让桥本宇太郎进了房间,但安永一似乎并不打算招待桥本宇太郎,而是又戴上眼镜,继续忙着整理这些乱七八糟的文案了。
  “桥本君特意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安永一随意地问道。
  桥本宇太郎躬身向安永一行了一礼,尽管安永一根本没有朝这里看。
  “先生,您受苦了。”桥本宇太郎彬彬有礼地说道,“过去先生担任日本棋院编辑总长之时,为日本棋院投注了全部心血,甚至将自家房产变卖,住在了日本棋院。如今日本棋院被征用,先生就无处可去了。我们这些棋手素来敬佩先生,如今先生有难,我们愿意为先生安排一个住处。我刚到东京时,濑越先生曾给我买下了一处房产,后来我安定之后,这个房产又给吴清源师弟暂时安身过一阵。吴师弟搬去别处之后,这间屋子又空置着直到现在。若安永一先生不嫌弃,可以到那间屋子去住一阵,等军部的事情完结了,再回到日本棋院吧。”
  安永一听完,继续收拾着眼前的物件,没有回答。
  “先生,您博览棋界古书今谱,堪称当今棋界的博学家。我们这些后辈棋手对先生尊敬之至,望先生不要推辞。”桥本宇太郎再拜道。
  “桥本君……”安永一轻声问道,“如今日本棋院的棋手们都在何处?”
  桥本宇太郎心底微微触动了一下。
  “有家可归的,都回家了。无家可归的,有些四处寻找散工零活,有些寄人篱下求取施舍。还有些人下落不明。岩本薰先生和小野田千代太郎先生都不知所踪,有人说加藤信先生的许多弟子也都杳无音信,也许已经不在东京了吧。但这些都是传言,毕竟是昨天刚出了事,一两天之内联系不上似乎也很正常,应当慢慢地会恢复原样的吧。”
  安永一沉默了一会,慢慢停下了手上的工作。
  “似乎事情变得很快啊。”安永一叹道,“几个月前,当蒙面棋手刚刚出现的时候,若有人告诉我事情会发展到今天这一步,我一定不会相信。想不到短短几个月之内,当世高手死的死,散的散,连日本棋院竟也一夜之间化为乌有了。事情发展得似乎太快了,我不知道该如何去承受它了。”
  桥本宇太郎沉默了下来。
  安永一转过身子,看向了桥本宇太郎:“桥本君,你今年春季手合赛战绩如何啊?”
  桥本宇太郎稍稍一愣。
  “今年似乎运气不错,三月份的四局棋全都获胜了。原定四月份的第一战是要执白对阵小岛春一君,不过现在似乎没有希望开战了。”
  “四连胜啊,今年调子很不错嘛。”安永一笑道,“可惜啊,如果今年的手合赛不暂停的话,你今年之内说不定就能再升一段了。”
  桥本宇太郎苦笑了一声:“今年大家心思都比较乱,所以棋下得都不好而已。”
  “那么,桥本君比其他人都更专注一些吗?”安永一问道。
  “若要说专注一些可不一定。但是,我在尝试一些新的下法,想看看有没有机会找出一些能克制蒙面棋手的招法来。在手合赛上做过一些实验,效果还不错,但火候似乎还很欠缺。”
  原来如此,桥本宇太郎,你是有野心要击败蒙面棋手的人啊。
  “桥本君,你稍等片刻……”说着,安永一回过身,在如山一般的文案中翻找着什么。
  桥本宇太郎不解其意,又不敢造次,只得静静地等在原地。
  就在这时,门外又响起了一声叫喊。
  “安永一先生在吗?”
  桥本宇太郎一惊——那是前田陈尔的声音!

  当房门打开,前田陈尔看到桥本宇太郎的那一瞬间,前田陈尔的眼中露出了警觉的神色。
  “前田君,想不到你也来了。”桥本宇太郎笑着说道,“先生正在房内整理资料。”
  说着,桥本宇太郎让过了一条路,容前田陈尔走了进来。
  “桥本君,为何你在这里?”
  “来探望安永先生而已。”桥本宇太郎答道,“前田君呢?”
  前田陈尔不回话,只是静静地走向正在文案中翻查着的安永一。
  “安永一先生,晚辈前田陈尔前来拜见。”说着,前田陈尔向安永一鞠了一躬。
  “说吧,有什么事?”安永一并不转身,随口问道。
  “特来请求安永一先生重回本因坊。”前田陈尔高声说道。
  安永一猛然一惊。
  安永一虽然只是日本棋院的资料编辑人员,但他本人是有四段棋力的。当年安永一学棋之处,正是在本因坊,那四段免状还是本因坊秀哉亲手赐给他的。日本棋院成立之后,木谷实,桥本宇太郎这般棋才的年轻新锐如雨后春笋一般涌现,安永一虽已升至四段,但自觉年纪已不小,早已没有了继续进步的空间,上不能与濑越宪作,铃木为次郎之流一争高下,下无法与新锐棋手长期抗衡,便主动退出了棋界的前沿战线,安心做了日本棋院的编辑总长。
  原本安永一认定自己的棋手生涯早已完结,但突然听到重回本因坊几个字,他竟难以抑制内心的悸动……
  “我不过是一个久疏战阵的无用棋手而已,当今本因坊棋力强于我的应当大有人在吧。”安永一强作镇定地说道,“前田君已经快要做本因坊的家主了,就应当为本因坊家的未来着想,多培养些后辈新秀,要我做什么?”
  前田陈尔却缓缓笑了笑:“说的不错,若论棋力,安永一先生在当今本因坊并不算出众。”
  说到这里,安永一却突然感到怒不可遏,他竟猛地转过身来:“前田陈尔,就算你要做本因坊,在我面前你也只算是个后生晚辈,轮得到你来品评我的棋力吗?”
  一顿怒火宣泄之后,安永一却发现前田陈尔的脸上挂着满意的笑容。
  “看来安永先生并不是一个甘心于这种状态的人啊,所谓棋力不济其实不过是说辞罢了吧。”前田陈尔笑道,“刚才晚辈多有冒犯,先生请勿见怪。但先生既然不甘于被人当做棋力不济之辈,何不重回本因坊,以战绩堵住众人之口?”
  好一招欲擒故纵。桥本宇太郎在心底暗暗感慨,前田陈尔对心机的运用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了,安永一这顿火发完,再想说自己因棋力不济不想与后辈争锋就说不过去了。
  果然,安永一默然片刻。
  “前田陈尔,若你想壮大本因坊声势,日本棋院之下高手如云,怎么看你都不该找到我这个文员身上来吧。”安永一问道。
  前田陈尔缓缓点了点头:“坦白地说,在下看上的确实不是先生的棋力。但先生身上有价值超过棋力许多倍的东西。本因坊内有一件事,非先生出面绝无法解决。在下斗胆请求先生重回本因坊,并非是为了趁棋界乱象丛生之际为本因坊谋取一统棋界的机会,这恐怕会让本因坊称为众矢之的。但本因坊内那件重要的事情,一旦得到安永一先生相助,将会是棋界的幸事。今后先生的功绩将千万年被人传诵。”
  “说说看,那是件什么事?”安永一问道。
  “本因坊内部的事情,外人在场,不方便开口。”前田陈尔瞥了一眼桥本宇太郎,淡淡地说道。
  安永一犹豫着。
  安永一和桥本宇太郎都能猜得到,前田陈尔口中所说的能让安永一被传诵千万年的事件,必定是与蒙面棋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否则不要说千万年,过不了多久棋界就不存在了。
  “前田君,我跟你回去。”安永一思虑良久之后,终于答道,“但如果你敢欺骗我,我将立刻离开本因坊。”
  “晚辈怎敢欺骗先生。”前田陈尔躬身说道。
  “这一屋的文案都是重要资料,你得想办法把这些全部送到本因坊去。”安永一接着说道。
  “一回到本因坊,晚辈就雇人来运送。”
  安永一微微点了点头:“那就稍稍再等我一会……”
  他回过身再次在资料中翻找起来,没过多久终于从资料堆中取出了一打稿纸,向桥本宇太郎走去。
  “桥本君,这是给你的。”安永一将稿纸递到了桥本宇太郎面前。
  桥本宇太郎困惑地接过稿纸,发现稿纸第一页的标题上写着:新布局法。
  再往下看,作者一栏写着三个名字:木谷实,吴清源,安永一。
  “先生,这是……”
  安永一抬起一只手,打断了桥本宇太郎的话:“你回去好好研习这部书稿,这本是木谷实与吴清源二人今年初讨论的内容,由我整理的。原本这部书打算年初就出版,但因为蒙面棋手事件突然出现,出版的事情一直搁置了下来,今后也许就不会再有机会出版了。你说你一直在寻找能击败蒙面棋手的办法,我就想起了这个。曾经有人跟我说过,击败蒙面棋手的办法可能就会出自这部书。你回去好好研读,若有不解之处可以去找木谷实或者吴清源探讨,务必刻苦钻研啊。”
  新布局法……
  桥本宇太郎在心底暗暗默念这四个字,一手抚摸着陈旧的书稿。
  “多谢安永先生。”

  “说吧,你特意把我带回本因坊是为了什么?”安永一静静地问道。
  前田陈尔笑了笑,从自己房间角落里的书架上抽出了一份书稿,翻开其中做了记号的几页,递给了安永一。
  “安永先生一定认识这些吧。”前田陈尔说道。
  安永一看了几眼,面色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发阳论》。”他平静地答道。
  “不错,就是《发阳论》。而且,这是《发阳论》的原稿,不是后来流传于世的版本。”
  “那又如何?”安永一似乎一点也不兴奋。
  看来传闻是真的了。前田陈尔在心底笑道。
  “若换做别人,看到了《发阳论》的原稿,应当会欣喜若狂吧。”前田陈尔缓缓说道,“安永先生却静如泰山,想必是早就已经看过《发阳论》原本,所以毫不惊奇了吧。”
  安永一不屑地笑了一声:“我研究《发阳论》的时候,你还不在本因坊呢。”
  说着,安永一翻了翻手中这本原稿,发现只有少数前田陈尔做了标记的题没有写出答案,其余诘棋全都将答案标在了书中。
  “前田君私藏这本《发阳论》很久了吧。”安永一笑道,“想必前田君已研习了多年,才能将书中绝大多数诘棋解出吧。只是这书实在太难,即使再多花几年恐怕也难以把书中所有题目全部解出啊。”
  “安永先生,我是前天才找出这本书稿的。”前田陈尔淡淡地说道。
  安永一大惊,重新回过头一页一页地翻阅着书稿。
  这怎么可能,当年自己为了钻研《发阳论》原本,花了整整五年时间才解出了全部题目。眼前的前田陈尔不过两天时间,竟就已经破解了书中八成以上的难题!
  “先生不必太过惊讶,晚辈只是比较擅长于诘棋的创作和破解而已。”前田陈尔笑着说道,“但毕竟时间仓促,书中凡是做了记号的,都是晚辈这两天没能找出正解的题目。”
  原来如此,前田陈尔是来找我要《发阳论》的答案啊。
  《发阳论》是千古奇书,过去只有井上家弟子能够有机会窥探其中风景,但凡研习过此书的人日后绝大多数都成为了顶尖高手。但《发阳论》原本当中是没有答案,只有题目的。也许是创作这部书的人认为只有能破解书中全部诘棋之人才配将《发阳论》作为一己之物吧。
  当年本因坊秀哉想要出版《发阳论》,日夜研习书中诘棋,却不能在短时间之内破解所有谜题,恼羞成怒之下竟擅自篡改了书中的部分题目,使得坊间流传的《发阳论》成为了一部误书,可惜至极。当年在本因坊学棋之时,安永一曾协助本因坊秀哉整理《发阳论》书稿,日后他又潜心研究此书达五年之久,终于破解了书中的全部诘棋。
  这件事很久以前曾有过一些影响,但现在已经无人提起了。想不到今天前田陈尔会因为这件事找到自己,安永一感到了一丝欣慰。
  “若你真想要我告诉你这些诘棋的解法,那倒也无妨。”安永一放下书稿,低声说道,“但我看你不像是一个如此痴迷诘棋的人,你不可能只是因为想要答案就找到我的吧。”
  “当然不是。”前田陈尔缓缓说道,“安永先生,您虽然见多识广,号称当今棋界博学家,但有些秘密,恐怕连您也不知道。”
  “连我也不知道的秘密?”
  “比如……《发阳论》成书的真相。”前田陈尔悠悠地说道。
  “井上道节因硕为培养井上家后人而作,此事天下棋手有几个不知道?”安永一不屑地说道。
  “不,《发阳论》真正地作者不是桑原道节,而是本因坊道策!”
  安永一心惊。
  随后,前田陈尔将当日雁金准一告诉自己的事情一一告诉了安永一。安永一只是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前田陈尔。
  “在那个时候,雁金先生没有必要撒谎。”前田陈尔最后说道,“而如果雁金先生所说属实,那便是我们击败蒙面棋手最好的机会!我原本以为凭借我对诘棋的造诣,短期内解出所有诘棋不是难事。但《发阳论》不愧是千古奇书,即使是我花了两天时间,仍然有些题目不知从何入手。我们不可以在这上面耽误太多时间,请安永先生助我一臂之力吧。”
  安永一只感到身处在无尽的眩晕中,迟迟无法苏醒过来。
  “若此事属实,前田陈尔,你打算独自一人进入那密室吗?”安永一问道。
  “不错。”
  “为什么?若让更多棋手进入密室,每人都研习密室中的招法,不是更有希望击败蒙面棋手吗?”
  “不……”前田陈尔的眼中露出了一丝凶光,“我要让世人知道,是我前田陈尔终结了蒙面棋手之乱,是我前田陈尔只手挽救了棋界!我要向已死去的师父证明,我是他最出色的弟子!安永先生,若你不帮我,我便毁了《发阳论》!”
  安永一大惊:“万万不可!”
  “那么就请安永先生协助我吧。”前田陈尔说道,“而且我需要安永先生帮助的并不只有破解《发阳论》这一件事而已。”
  “还有什么?”
  “蒙面棋手的身份!”
  安永一心底一震。
  “蒙面棋手若果真是昔日已死的棋手,他们在世之时一定都是顶尖高手。既然是顶尖高手,很有可能他们也曾在密室中探寻过招法极限。当今棋界对古谱研究至深者,首推见多识广的博学家安永一先生。若我们进入密室,安永一先生就可以见到昔日高手所穷尽的招法,那时就有可能破解蒙面棋手的真实身份!”
  “这只是你的猜测,有何依据?”
  “安永先生可知道,蒙面棋手的目的也是穷尽棋盘上所有的招法变化?”前田陈尔缓缓说道,“这动机与当年本因坊先辈开创密室之时的想法何其相似,难道这之间没有丝毫联系?”
  安永一大惊。
  看来由前田陈尔进入那间密室,也许真的能够有意想不到的成果!
  “《发阳论》的正解我可以全部都告诉你。”安永一说道,“我也可以和你一起去密室。但是,隐藏在《发阳论》正解中的信息,你看得懂吗?”
  前田陈尔轻轻笑了一声:“我已经看懂了。”
  已经看懂了!
  “每一题正解的第一步是关键,这一步棋对应棋盘上的行数和列数分别列出来,各自对应着日语的五十音假名。横向十行代表五十音图的十行,纵向前五列代表五十音图的五段,超过五列以上代表五十音图以外的浊音部分,这样每一粒棋子就对应一个发音。只要将所有正解的发音全部连起来,就是我们要找的地方!”

  次日清晨,本因坊弟子们如往常一样纷纷开始了早功。终于从士兵们的监视中逃脱出来,竟有些人感到了稍许不适应。
  田中不二男和往常一样,一到训练场就坐到了高川格身边。高川格缓缓押了一口茶,文质彬彬地向田中不二男行了一礼。每次早功,田中不二男必定要先与高川格对弈一局,然后两人再轮番接受其他本因坊弟子的挑战,几天来这已经形成了惯例。田中不二男和高川格精深的棋艺使得本因坊弟子也赞不绝口,甚至有高出田中不二男两段的棋手主动要求执黑与田中不二男对弈的。既然是在本因坊内部对弈,反正胜败传不出去,大家对此都并不介意。
  今天如以往一样,众人都静静等待着田中不二男与高川格的战斗结束,先去看二人复盘,然后再抢着和这二人中的一人对弈。
  但没过多久,训练室外的走廊上却突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早功的时候走廊里是不准急速奔跑的……
  正当众弟子打算出去制止的时候,门突然被打开了。门外是一个刚来不久的本因坊弟子,他今天原本是要去与前田陈尔对弈的。可现在他的神色慌张异常,手中还拿着不知从哪里得到的书信。
  有些古怪……高川格在心底想道。
  “前田师兄又失踪了!”门外的弟子大喊道,“昨天刚到的安永一先生也失踪了!”
  训练室内顿时响起了嘈杂的议论声。
  当今棋界,自日本棋院被军部强行征用之后,失踪已经成了一个十分敏感的词汇,言外之意便是说这些失踪的棋手是借失踪之名,行逃兵之实——那些“失踪”的棋手绝大多数都是不敢面对蒙面棋手的懦夫,这种“失踪”是被棋界鄙夷的。
  难道前田陈尔也是会“失踪”的人吗?
  “混蛋!”一个本因坊的师兄对着门外的弟子大喝道,“前田师兄会是胆小如鼠的家伙吗?”
  “有信为证!”门外的弟子高举起手中的信。
  “念出来!”师兄厉声喊道。
  弟子似乎突然怔了一下,看了看训练室深处的高川格……
  “念!”师兄再次喝道。
  “是!”弟子匆忙地展开了手中的信:“本因坊之争,我前田陈尔败阵,不配为本因坊家主。此时思虑多日,终于下定决心,众师兄弟莫怪。现将本因坊家主之位让于坊门客座棋手高川格,万勿推却!”
  众人大惊……
  高川格一时不知所措,看着众人,满面迷茫。
  冰冷的气氛持续了很久,才慢慢有了窃窃私语之声。本因坊弟子之间互相小声讨论着什么,但高川格一句也听不清。
  “本因坊家主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地决定?”田中不二男突然站起身来,高声说道,“快去把前田陈尔找回来吧,他走不远……”
  然而,没有一个人移动步子。
  田中不二男有些着急了:“快去找啊!站在这里做什么?”
  “前田陈尔两次抛弃本因坊,这样的人怎么配做本因坊家主!”远处一个弟子高声喊道。这一声落毕,四周弟子们的议论声越来越强了,似乎大家都在点头赞成。
  “那你们就要随便拉个人强行把本因坊的位置扣在他身上吗?”田中不二男喊道。
  “我们并不是随便找了一个人。”最前排的一位本因坊弟子向前走了一步说道,“高川君的棋力在本因坊称得上无出其右,即使前田师兄回来也未必能战而胜之。如今本因坊群龙无首,棋界又正面临浩劫,如此局面,请高川君全力相助!”
  说完,这名弟子竟跪倒在高川格面前,高川格一时受宠若惊,竟如受了惊吓的孩子一般愣在原地。
  随着这名弟子跪倒在地,其余弟子竟纷纷走到了高川格面前,跪拜下来。
  “请高川君尽快继任本因坊!”
  “愿听高川君号令!”
  “求高川君搭救本因坊!”
  高川格不知所措,田中不二男也被这气势震慑,一动不敢动。
  “在下只有区区三段免状,怎么能做本因坊?”高川格推辞道。
  “非常时期,自有非常之事。”有人答道,“当年本因坊秀和去世,坊门大乱之际,为了维持本因坊,只有三段的本因坊秀元也曾做过本因坊家主。段位不过虚名,请高川君不要在意。”
  “可我到本因坊不过数日……”
  “四大家家主从来都是能者居之,此事不需过分在意,望高川君不要再推辞。”又有人说道。
  看来已成骑虎之势了。
  过了许久,高川格才缓缓站起身来。
  “在下本是关西一名不知名的新锐,来到东京承蒙秀哉名人欣赏,前田君错爱,能得以进入本因坊深造,已感受宠若惊。本因坊家主之位是棋界至高至尊之位,高川格本不敢匆忙造次。但如今本因坊面临劫难,想到以往本因坊对我与田中君的照顾,我若推辞只恐有负本因坊恩情。既然如此,我愿暂代本因坊家主之位。直到有更强的棋手出现,我便将家主之位拱手相让。”
  高川格说完,身前跪伏在地的众本因坊弟子们竟齐齐伏下,犹如朝拜帝王一般。
  而在高川格的身边,田中不二男却惊讶地看着高川格。
  “你竟然答应了?”田中不二男的语气中毫无敬意。
  “田中君,这是非常时期,若我不答应……”
  “你知不知道,一旦做了本因坊,就不能回关西了……”田中不二男提高音调说道,“你知不知道本因坊是东京棋界的称号,你做了本因坊就不再是关西棋手了?”
  “既然如此,我只能留在东京了。”高川格轻声说道。
  “你也是叛徒!”田中不二男突然喊道,“以前你就偏袒桥本宇太郎,木谷实他们,现在你竟然和他们一样,安心呆在东京棋界了?”
  高川格猛然一惊。
  “田中君,蒙面棋手横行之时,东京棋界破敌的可能性要远远大于关西棋界啊……”
  “所以你就以此为借口,做东京本因坊的家主?”田中不二男眼里竟然噙着眼泪,“我们说好了在东京学好棋艺一起回关西的!你在关西也答应过我一起振兴关西棋界的!现在你竟然要安心呆在东京?”
  “此一时,彼一时了,田中君。”高川格轻声说道,“如今和过去不同,我们不可以再执拗于东京棋界和关西棋界了。田中君,你也安心留在东京,我们共同对抗蒙面棋手如何?”
  “借口!骗子!”田中不二男怒喊道,“从你加入本因坊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会这样,你根本就不想回关西!”
  “田中不二男!”一向文质彬彬的高川格竟也高声喊了起来,“关西棋界永远也不可能比得上东京!我知道振兴关西棋界是你的梦想,但这个梦想太幼稚了!要想出人头地,你必须呆在东京!”
  沉默了片刻,但这片刻之间却充满了剑拔弩张的气息。
  看着第一次对自己怒吼的高川格,田中不二男竟有些恐惧。
  “既然你想留下来做本因坊,那好吧。”田中不二男突然缓缓地说道,“你就安心地做吧,做一个无敌的本因坊。我会忘记曾经有人和我一起相约振兴关西,明天我会一个人回去。今后你在关西除了久保松师父,还会有我做你的对手。”
  说完,田中不二男慢慢地走出了训练室。训练室里没有人说话,但似乎还有刚才争吵的回声在响着。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20 10:39

三 敌人的弱点



  木谷实的家中,木谷实正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棋局。棋座上的黑子白子互相交错,每一处断点都暗藏杀机,对双方而言都堪称危机四伏的局面。
  这正是当日铃木为次郎与蒙面棋手在水晶棺木阵中对弈之局。木谷实此刻已沉浸在棋局之中,似乎外界的一切他都感知不到了。
  就在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美春担心木谷实被打扰,于是赶紧去到门边。但站到了门口,美春透过门缝看到了门外的人之后,她却愣在了原地,迟迟迈不开步子,甚至忘记了打开门。
  “美春,外面有人吗?”木谷实在屋内轻声问道。
  美春一惊,有些慌张地应了一声,这才把门打开。
  “美春,好久不见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这声音让木谷实为之一振!
  木谷实迅速从棋局中挣脱出来,朝门口看去。尽管门外的光线有些强,让门外的人看上去有些模糊,但那张笑脸仍然被木谷实马上辨认了出来!
  “师父!”木谷实惊呼道,“你怎么会来东京!”
  说到这里,客人却突然收起了笑容:“幸亏我亲自来了,否则我一定不敢想象东京会变成现在这样。”
  说着,客人缓缓走进了屋内,美春这才想起来为客人沏杯茶,赶忙跑去了厨房。
  “木谷,快把门关上!”临入厨房前,美春猛地朝木谷实喊道。
  木谷实应了一声,赶忙去将门合拢。
  “最近军部的士兵撤走了,所以时不时会有过激的民众来我家门外捣乱。”木谷实苦笑着说道,“若不关门,美春担心他们会闯进来。”
  “木谷实……”客人冷冷地对木谷实说道,“看起来现在关西比东京安全,如果发生意外,你要做好离开东京的准备啊。”
  木谷实一惊。
  “谢久保松师父。”木谷实躬身说道。

  “世人似乎开始行动了。”站在雾气环绕的迦密山顶,眺望着远方的右侍童轻声说道。
  “怎样的行动?”在他的身后,座主低声问道。
  右侍童似乎愣了片刻。
  “军队……”右侍童缓缓答道。
  加密山之外,岛根县周围,有着密密麻麻的人影。除了人影,还有无数巨大的金属,似乎是钢铁的山峦一般。
  “那是军舰。”站在座主身边的左侍童轻声说道,“当世最强的武器之一,我在世的时候见过这样气势的军舰。”
  军舰吗?
  “他们想用武力威胁我们?”座主淡淡地说道。
  “恐怕不是威胁。”右侍童恭敬地说着,“看上去,他们是真的想攻击我们。”
  “恐怕此时水晶棺木阵外也是同样的情形。”左侍童也低声说道。
  座主微微沉思片刻。
  “若当世棋手真的如此不堪,需要靠军队来击败我们了,那当世之人就没有任何值得怜悯的了。”座主缓缓说道,“但愿他们不要轻易做出这样愚蠢的决定。”

  “东京有人知道你曾与蒙面棋手交手的事情吗?”久保松低声对木谷实问道。
  木谷实微微摇头:“弟子谨遵师父命令,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这件事。”
  “也就是说,如果那个蒙面棋手没有把你说出去,当今世界上知道这件事的就只有你、我、美春三人而已,甚至那些蒙面棋手对此也一无所知。”
  “蒙面棋手也一无所知?”木谷实一惊,“那个与我交手的蒙面棋手不是必定会知道这件事吗?”
  “他知道,但他一定不会说出去。”久保松低声说着,“而且,我相信他今后也不会说出去……”
  木谷实不解其意。
  “那个蒙面棋手只是一个使者。”久保松继续解释道,“而且他是站在我们一边的——如果他现在还在的话。”
  “您是说,蒙面棋手当中有人在暗中帮助我们?”
  “有这个可能,但我不能确定。”久保松缓缓叹了一口气,“但是至少可以确定你曾与蒙面棋手战和这件事目前没有流传出去,这可以保你安全。一旦局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你一定要记住,与吴清源保持距离,否则你会很危险。”
  木谷实又一次心惊不已:“为什么?”
  “因为吴清源曾与蒙面使者战和一事已经传开了,蒙面棋手必定会知道这件事,他们也必定会认为唯一曾与蒙面棋手交手而不败的人是吴清源而想尽办法对付他。所以吴清源是现在最危险的人,而他和你也是当前局面下棋界最大的希望所在。用吴清源吸引对方的注意,你则躲在暗处卧薪尝胆,这是此际我们最好的战术。”
  以吴君作为诱饵吗?木谷实感到有些揪心。
  “吴君曾与蒙面棋手对弈一事,师父是如何知道的?”木谷实低声问道,“这件事恐怕没有传到关西去吧。”
  “东京坊间棋界已有传言。”久保松几乎不假思索地答道。
  “这些传言师父竟能知晓?”
  “我不是今天刚来东京的,四大长老战败之后的第二天我就到了。”久保松答道,“这几天我一直在暗中打探东京棋界的消息,直到我认为对当前东京棋界的现状已经了如指掌了,我才出现到你面前。”
  这的确是久保松的作风。
  “没有想到日本棋院现在竟成了一盘散沙,整个东京棋界已是群龙无首。”久保松叹道,“我到了日本棋院外,想要进去的时候,竟被士兵拦住盘查,这可真是前所未有的古怪事情了。先是岩本薰和小野田千代太郎失踪,现在连前田陈尔和田中不二男也失踪了,我派来东京学棋的高川格现在竟快要做本因坊了,真是荒唐至极。”
  “师父您是了解前田陈尔的,我相信前田君并不是真的失踪,而是有什么计划。”
  “这我可不敢确定。你,桥本和前田做我弟子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自从前田去了本因坊之后我再未与他见过一面,已经不敢说他现在是怎样的人了。”久保松叹道,“但就算没了前田陈尔,击败蒙面棋手也必须依赖东京棋界,这也是我为什么会来东京。”
  “莫非师父心底已经有了破敌之策?”木谷实问道。
  久保松却摇了摇头:“蒙面棋手不是能轻易对付的对手,我来见你,是希望能和你互相交换些意见。我有些想法,我相信你们也有自己的想法,我想看看我们能不能共同找出一个可行的方案来。”
  “师父所说的‘想法’是指什么?”
  “要想破敌,就必须掌握敌人的弱点和我们的优势。”久保松说道,“直到现在,你们找出了蒙面棋手棋力上的破绽了吗?”
  “有些头绪。”
  “说说看。”
  木谷实沉吟片刻。
  “蒙面棋手之所以强,并不是因为他们的棋力更盛,而是因为他们对于棋局的研究要远远胜过我们。”
  木谷实缓缓地说完这句话,久保松却猛吸了一口凉气。
  “你有这样的感觉吗?”久保松有些失态地猛然问道。
  “莫非师父不这么认为?”
  “我不知道。”久保松答道,“这段时间蒙面棋手的对局我没有研究过,但如果你说他们的棋力本身并强,我无法相信。我知道这些蒙面棋手的来历,现在整个东京棋界也都知道这一点。他们是在棋盘棋子间生存了数百年的人,他们的棋力必定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啊……”
  “恐怕并非如此。”木谷实轻声说道,“难道师父您真的认为所谓棋力是可以无止境地增长下去的吗?”
  “难道不是吗?”
  “我不这么想。”木谷实坚定地摇摇头说道,“对子力的计算,对局面的判断,甚至对棋局的理解等等因素共同构成了一个人的棋力,而计算力、判断力这样的能力发展到一定程度之后恐怕就没有继续提高的空间了,所谓棋力不断增长只是一种错觉,真正增长的只是棋力中的一部分。而一旦过于依赖棋力中的某一部分,势必会造成其他部分能力的下降。师父您是顶尖高手,对此一定也深有体会吧。”
  久保松恍然大悟:“有道理啊……为什么我完全没有想到这些……”
  木谷实没有理会久保松的喃喃自语,继续说道:“蒙面棋手之所以强,在于对具体招法的探究登峰造极,远在我们之上。我们与蒙面棋手交战,从一开始就站在更低的起点上,甚至可能站在了落后对手两个子的位置上,从这里出发要想击败蒙面棋手几乎是毫无可能的。要想击败蒙面棋手,至少要将自己的起点提前,或者将蒙面棋手的起点往后拉,直到我们大致可以平起平坐之时……”
  “那时由于对手一直以来都过分依赖自己所研究精深的招法,一旦离开了那些招法便会不知所措!”久保松几乎抢过了木谷实的话头,“而长期依赖已有招法的蒙面棋手必定在计算力和判断力上有所下降,其实力甚至可能不如当世棋手,那便是我们的胜机!”
  木谷实点了点头:“这正是我与吴君,桥本君等人商量之后想出的破敌之策。”
  久保松难以抑制心情的激动,在脑中如电光火石一般运转着:“要想短时间之内赶上蒙面棋手对着法的研究恐怕绝无可能,但是把蒙面棋手的起点拉到和我们一样,这一点却并非没有机会,只要我们能找出连蒙面棋手也没有发现的招法就可以了!”
  “我们现在要做的不只是把对手拉到和我们一样的起点上,而是要让我们的起点高于他们!”木谷实有力地说道,“要用我们已经掌握纯熟,而对手闻所未闻的方式挑战他们!”
  若是如此,恐怕我久保松胜喜代来东京就将有非同一般的效果了……
  “木谷实,带我去你的棋室。”久保松低声说道。
  木谷实不解其意。
  久保松却微微笑了笑:“木谷,你别忘记了,东京棋手为什么会容我久保松这么个关西人在棋界顶尖高手中占有一席之地!”

  “久保松胜喜代?”大仓喜七郎一愣。
  “没错,几天前有一个自称久保松胜喜代的人试图进入我们的军队临时指挥部。”山田正雄一边吃着饭一边说道,“当他知道那地方现在已经不是日本棋院之后什么都没说就走了。我很好奇,这个人究竟是什么人。”
  大仓喜七郎恭敬地站在山田正雄身前,却对山田正雄说话的态度十分不满,似乎对方只是在休息的时候想要听自己讲些笑话似的。但对方是陆军的高级将领,大仓喜七郎不敢对他有丝毫得罪。
  “久保松胜喜代是一个关西棋手。”大仓喜七郎低声说着,“而且,他是关西第一高手,是关西棋手中最让东京棋手难以对付的一个人。”
  “哦?为什么?”
  “久保松胜喜代天生奇才,无论做事行棋都不爱循规蹈矩,喜欢出人意料。他一个人躲在关西,整日研究奇招妙手,每每想出惊人的招法,让东京棋手防不胜防。在东京即使是当年的四大长老,面对久保松胜喜代之时也不得不小心谨慎,不敢有丝毫怠慢。”
  “一个人躲在关西,那岂不是世外高人?”
  “但毕竟关西棋界与东京棋界不可同日而语,久保松胜喜代虽在关西战无不胜,但来到东京参加手合赛的时候却也遇到了不小的麻烦。早在八年前,久保松就已经夺得了六段头衔,是堪与东京棋界的濑越先生,铃木先生称为一时瑜亮的高手。然而尽管每年久保松先生都来东京参加手合赛,却几次受阻于东京高手,至今也没能夺取七段段位。”
  “当上七段很难吗?”
  “棋界高手当中,七段以上的只有秀哉名人,雁金先生,濑越先生,铃木先生,加藤先生五人而已。”
  “这倒真巧,这五个人全都死了……”说完,山田正雄毫无顾忌地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让站在一边的大仓喜七郎心如刀绞。
  说着,山田正雄将自己手中已经吃完的军官餐推到一边,缓缓的站起身,看着眼前气势雄壮的军队。
  “大仓先生,我要让你陪我一起见证这个时刻。”
  大仓喜七郎困惑不解:“什么时刻?”
  “你们棋界的人千方百计也无法击败的蒙面棋手覆灭的时刻。”山田正雄指着远处的水晶棺木阵,笑着说道,“今天就是他们最后的日子。”
  大仓喜七郎却在心中有着极其不安的预感:“少将是要指挥军队对水晶棺木阵进行攻击吗?”
  “不是攻击,是铲平对手。”山田正雄高昂着头地说道,“那些装神弄鬼的家伙最大的弱点,就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让我们做活靶子练!我要让你们知道,这种事情棋手根本解决不了,只有军人才能保护日本!”

  久保松已经将自己所有尚未在棋赛中使用过的鬼手妙招一一在木谷实面前摆出,但木谷实却只是不住地摇头。
  “难道这样出人意料的招法还不能让蒙面棋手手足无措吗?”久保松胜喜代几乎喊道。
  木谷实轻轻叹了口气。
  “师父的招法虽然每一谱都精妙异常,在当今棋界都称得上别具一格,但在蒙面棋手面前恐怕将威力尽失。”
  “这怎么可能?”
  “因为师父您的棋招仍然是从传统棋理出发,这一点上与蒙面棋手没有任何差别。”木谷实缓缓说道,“蒙面棋手对招法的研究与我们不同,他们是要穷尽棋招变化,因此只要是现在已有的棋招,或者基于现在已有棋理的招法,全都在他们的研究之下,早已被破解得干干净净。我们用这些招法去迎敌,无异于自寻死路。”
  久保松刚刚燃起的一丝斗志瞬间又泯灭了,他感到自己仿佛堕入了万仞深渊。
  “那么,你有什么想法呢?”久保松问道。
  “创造一种全新的围棋观念!”
  “这不过是痴人说梦而已……”
  “师父,您知道为什么当日在神户,我能与那位蒙面使者战和?”木谷实反问道。
  久保松心头一震——没错,既然蒙面棋手对棋招的研究如此精深,木谷实竟能从这样的对手身上博取一场和局,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你如何做到的?”
  “我用了一种全新的战法。”木谷实说道,“这是去年在地狱谷温泉,我与吴君共同探讨出来的。”
  说着,木谷实缓缓将那天在神户与蒙面棋手对弈的棋局在身前的棋盘上摆开来了。
  当木谷实的第五粒黑子落到了边上的星位上时,久保松看着棋盘上连战三个星位的招法,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
  待木谷实将棋局摆完,久保松这才惊得目瞪口呆。
  原来如此,这就是所谓能让蒙面棋手不知所措的招法吗?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久保松低声说道,“你的想法比我更加出色,这是一个相当有趣的构思。但能掌握这种棋理的人恐怕并不多见,也许你锻炼纯熟之后,会拯救整个棋界。但你现在需要时间……”
  只要水晶棺木阵还在,你就不会得到足够的时间。久保松在心底暗暗想道。
  “弟子唯有尽快将自己的战法锻炼到极限,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不,不是别无他法的。”久保松缓缓说道,“你的战法必须慢慢磨砺,不可一味图快。我有办法为你争取时间,但这个办法非常危险。”
  木谷实不解,迷惑地看着久保松。
  “你刚才所说的那些,算是蒙面棋手的第一个弱点。”久保松笑道。
  第一个弱点?难道蒙面棋手还有别的弱点!
  “来东京之前我只是对此有些猜测,但是今天与你交流之后,我相信我的判断是对的。”久保松的眼光变得锐利异常,“他们还有第二个弱点,只要利用好这个弱点,我能为你们争取到尽量多的时间……”
  “什么弱点?”
  “他们已经退化的一样东西。”久保松的笑慢慢显得有些狰狞了,“计算力,这是他们无法再锻炼的……”
  计算力?
  “师父,您想做什么?”
  “一件十分冒险的事情。”久保松看向窗外,如同一位随时准备出征的战士在期待着即将到来的战斗,“围棋有一种玩法,他们和我们不论什么时候都在同一条起跑线上,而这种玩法恰恰是我十分擅长的!”
  木谷实正期待着久保松的进一步说明,美春却突然闯进了棋室,双手捂着耳朵,面色焦虑异常。
  “快把耳朵捂起来!”美春几乎声嘶力竭地喊道。
  二人正不知所措之时,窗外突然传来了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几乎将木谷实和久保松的耳膜砸穿!
  二人几乎同时痛苦地捂住了耳朵,而闯入屋内却被轰鸣声伴来的巨大震动颠簸倒地的美春似乎还在大声地喊着什么,但喊声已被不断的轰鸣声掩埋了……
  没过多久,木谷实感觉到了——那巨大的轰鸣声是从水晶棺木阵的方向传来的!

  1934年4月10日中午开始,日本最精锐的部队开始了对水晶棺木阵和岛根县的持续攻击。驻在本土的陆军将水晶棺木阵团团围住,动用了日本本土内几乎所有的炮火力量从四面八方向水晶棺木阵展开轰击。而在岛根县周围,海军军部的七支舰队围在了岛根县周围,同时日本空军从岛根县上空向下投掷导弹,海军和空军所发出的轰击其力量几乎足以将半个岛根县炸入海底。军队将破坏力最大的武器不断向敌人发射过去,巨大的轰鸣声持续了整整四个小时,直到为第一轮火力所准备的全部弹药被消耗殆尽。
  这是日本军部所下达的指令,不再顾及岛根县内生死不明的众平民安危,也不再理会水晶棺木阵如幻觉一般的存在,只要用尽全力将对手消灭就好。
  然而,出乎日本军部意料的是,持续了四个小时的轰炸之后,水晶棺木阵的硝烟散开,气势雄壮的棺木阵竟没有一丝一毫的损毁,而刚才腾起的巨大火焰似乎被棺木阵吸收了一般,痕迹全无!
  正在惊讶间的东京陆军没有想到,其实他们是幸运的。远远的岛根县外,当站在七支舰队组成的联合舰队主舰上的总指挥官看到被云雾笼罩的岛根县方向没有飘来预料中的轰炸碎屑,也没有腾起半点硝烟的时候,他早已没有时间为这些事情惊叹了——他看到了更加恐怖的画面。
  远远的在岛根县四周环绕的雾气在轰炸暂停的那一瞬间突然如火山上奔涌而出的岩浆一般向空中袭去,正准备返航的飞机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闪避的动作就被这雾气吞噬了!
  那雾气就如同是一只一直潜伏在巢穴内的巨蟒,突然从巢穴中蹿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一切吞没!
  总指挥官在那一刻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惊恐,他心底涌起一股强烈的不祥的预感……
  待猛地腾起的雾气缓缓回落之时,天空中看不到一架飞机,似乎那里原本就什么都不存在一般!
  “联络飞行员!”总指挥官歇斯底里地高声喊道,“快联络飞行员!”
  “无法取得联系!”通讯员朝着甲板上的总指挥官高喊道,“收不到任何信号!”
  总指挥官在那一瞬间脸色如死一般铁青着。
  “雾!雾!”
  就在总指挥官回过头重新看向岛根县的那一瞬间,船员们如疯了般指着前方高喊起来。
  刚才向着空中喷涌而出的雾气,此刻竟向着远远包围岛根的舰队猛地袭来!
  “撤退!快撤退!”总指挥官高声喊道。
  但没有人想得到,雾气膨胀的速度竟然如此之快,七支舰队的战舰甚至没来得及将舰首调转,雾气就已经到达了舰队防线的前端!
  随后的一切如同地狱,每一艘战舰上的人都在喊叫着,只有被雾气吞噬的地方会堕入一片死寂。雾气伴随着这死寂蔓延开来,不可阻挡。终于,整个海面上不再有一丝声音,雾气的膨胀也缓缓停了下来。过了一会,雾气又开始悄无声息地缓缓退回原来的位置。一艘艘战舰从回退的雾气中脱离,重新出现在海面上,却没有丝毫损伤,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只是每艘战舰上都不再有人影,无人的舰队在海上静静地起伏着,如同注视着远远的岛根。
  也就在这一天下午,原本一直只是笼罩着岛根的雾气开始缓缓地向周围蔓延了……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20 10:42

四 棋盘上的谜题



  “混沌,你喜欢东京吗?”
  当穷奇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正坐在棺木阵中心的高台上,远远地望着那片正慢慢陷入了混乱的城市。清晨的光照射在他的脸上,与那张英俊的脸映衬着,竟有些神圣感。穷奇的语气当中,有着一丝哀婉,这让混沌感到了惊讶。
  “我过去生活在东京的时候,我恨它。”混沌说着,慢慢走到了穷奇身边,与他肩并肩地坐着,共同欣赏远处的楼宇。
  “那后来呢?你喜欢上它了?”
  “不是。”混沌缓缓说道,“只是后来我发现,对于一个城市,你无法喜欢,也无法不喜欢。那个城市里有你不喜欢的东西,但也有你喜欢的。”
  “那你喜欢现在这样的东京吗?”穷奇说着,语气中的严肃让混沌也不禁吃惊。
  “现在的东京?你是指怎样的?”
  “即将陷入混乱的,无主的城市。”
  说着,似乎是在应和着穷奇的话语,远处传来了一阵骚动,似乎是想要逃出城的人与守在水晶棺木阵周围的士兵发生了冲突。几声清脆的枪鸣之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你见过那样的东京?”混沌轻声问道,“无主的东京城?”
  穷奇缓缓的地点了点头。
  “是吗……”混沌有些惊讶,“我没想到你还有过这样的经历,我从没有听说过。你呆在东京的年代里东京似乎没有战乱……”
  “并不只有战乱才能让一座城市陷入混乱,一个人也可以。”穷奇出神地望着远方,不知道看到了什么,“一个被我扶植起来,却最终让我众叛亲离的人。”
  “我一直以为你喜欢混乱……”
  “我确实喜欢,我是为了制造混乱而生的。”穷奇打断了混沌的话,“但是我也恐惧混乱。没有混乱的时候,我期待混乱出现;但当混乱真正出现的时候,我会害怕。”
  “穷奇,我知道你在说谁。”在他们身后,梼杌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那个人也是我的仇人,是他让我变成了这样。”
  说起这个人的时候,梼杌的声音中有着彻骨的愤怒感。
  “但是当世没有那样的高手。”穷奇叹道,“如果有,我们也许早就输了。”
  “穷奇,你害怕他?”梼杌低声问道。
  “怕,当然怕。对我来说,他就意味着混乱。我说过,我恐惧混乱……”
  “如果这么说,那我就仇恨着混乱,这种仇恨成就了我!”梼杌凶狠地说道。
  穷奇却不屑地笑了笑。
  “混沌,你呢?”他转过头,看向混沌,“你喜欢这个混乱的东京城吗?”
  “我不知道。”混沌微微摇了摇头,但他有微微抬起眼睛,看着天空,叹了一口气,“我从来都不喜欢东京城,但我喜欢东京城的天空。这天空几百年也不曾变过,我再看到这片天空的时候,就像回到了几百年前一样,我喜欢这种感觉。”
  话音落毕,高台上沉默了很久。
  “有人来了。”梼杌突然说道。
  二人心惊,再向远处看去——果然,有一个人缓缓向水晶棺木阵走来。他的身边,士兵们将他团团围住,却没有一个人冲上去。
  就这样,他缓缓地靠近了水晶棺木阵的入口,直到他的身后有人追上来,终于用枪声让这个人停住了脚步。
  “那是谁?”混沌不自觉地低声问道。
  “新的对手。”穷奇冷冷地说着,将斗笠缓缓戴了起来。

  “若你再往前一步,没人能救得了你!”一个军人大声吼着,同时鸣响了手中的枪。
  随着枪声锐利地啸过,一直朝着水晶棺木阵走去的那个男人停下了脚步。
  终于停下来了……鸣枪的军人喘着粗气在心底叹道。
  “任何人都不准接近水晶棺木阵!”他高声喊道,“这是山田少将的命令,任何敢违抗这个命令的人都将视为通敌!”
  “通敌?”被士兵们层层包围的男人缓缓转过身,语气幽幽地说道,“你们究竟对这个敌人了解多少?”
  “马上离开这里,否则我就地将你击毙!”军人没有理会男人的话。
  然而男人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惧色,他只是回过头又远远望了望水晶棺木阵。
  好锐利的眼神……穷奇在心底暗暗叹道。
  “看来这次的对手并不简单。”混沌低声说着,“他不是当年前往岛根的十三个人之一。”
  “由于两位前任使者的出卖,我们对当世棋界的了解还很不全面,出现我们预料之外的敌人也是完全有可能的。不过他的棋力应当不会强过四位长老和秀哉名人。”穷奇淡淡地说着,但他感到这个人也许并不容易对付。
  远处的水晶棺木阵中央高台被层层的棺木阻拦着,从外面向里看很难看清楚。但男人相信,此刻就在棺木阵内的那些蒙面棋手一定在看着自己。
  “马上离开这里!”军人再一次举起枪威胁道。
  “若我离开,你们会做什么?”男人轻声问道,“继续轰炸水晶棺木阵?这对于敌人没有任何威慑力。”
  “这是军部长官会解决的问题!”军人吼道,“山田少将已经返回军部向长官报告,很快就会有新的命令下达!”
  “很快?”男人不屑地笑了笑,“你知道现在岛根的雾气已经开始扩散了吗?”
  “这全都在军部长官的预料中,军部长官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
  “你知道扩散的速度有多快吗?”
  “关于这件事军部的长官会有新的命令!”
  “半个月之内!”男人突然厉声吼道,“半个月之内,整个日本将全部被雾气笼罩,日本将从此从世界上消失!”
  男人的咆哮让人惊恐,那气势竟使得举枪的军人也呆立在原地,一时间不知所措。
  男人缓缓又静静地看向了水晶棺木阵。
  “日本等不了太久……”他缓缓说道,“现在关西已经陷入了混乱,这股混乱很快会蔓延到整个日本。军部商议对策需要时间,而时间是我们现在最缺乏的东西……”
  “即使这样,也必须等待命令,不可以擅自行动……”
  “可如果我能给你们时间呢?”男人镇定地问道。
  军人一愣。
  “你能给我们时间?”
  “相信我,这个对手我比你们更加了解。”男人说道,“这件事原本就不应该由军队来解决。放我进棺木阵,我能给你们充分的时间来拯救日本。”
  “没有长官的命令,任何人不得……”
  “我在救你们!”那人歇斯底里地吼道,“只要让我进去,我能让岛根的雾气不再扩张,我能拯救日本!即使你不相信我能做到,可你把我当在水晶棺木阵外又有什么用?让我们一起静静地等死吗?”
  军人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
  “偷偷地放我进去,不要阻拦我!”男人几乎哀求道,“如果你们担心被追究责任,你们可以不把这件事说出去。这个世界上多我一个人或者少我一个人没有任何差别,不是吗?”
  围在周围的士兵们全都沉默了,但他们手中的枪没有放下。
  “让我进去,也许我们还有一线生机。让我试试,也许事情会有转机!”男人喊道,“给我一个机会!”
  “住嘴!”军人高喊着,对准了前方,猛地开了一枪。
  一声剧烈的枪响,随后是如死一般的寂静。
  “任何人,都要服从长官的命令!”军人收起枪后的高喊声打破了这份沉寂,“这个人公然违抗军部的命令,我已经他就地正法。每个人都回到自己的岗位,不准再让这样的人靠近水晶棺木阵半步,明白吗!”
  四周的士兵似乎有些犹豫,没有人应和。
  “马上回到自己的岗位,明白吗!”军人再次大喝道。
  军人的声音坚定异常,似乎有着让人不得不服从的力量。
  “是,长官!”士兵中有人喊着,拿着枪跑走了。随着这第一声应和,越来越多的人明白了军人的用意,高声领命,迅速跑开了。
  没过多久,这里就只剩下了站在原地的那个男人,收起了枪的军人,和地上一个空空的弹坑。
  “你叫什么名字?”军人转身离开前,低声问道。
  “久保松胜喜代。”男人轻声答道。
  军人微微点了点头,转过身朝远处走去。
  “但愿还能看到你活着回来。”军人的声音和身影一起,渐行渐远。

  “报上你的名字。”端坐在高台上,戴着斗笠的饕餮缓缓地问着,语气听上去就像是个慈祥的老者。
  “久保松胜喜代。”
  这个名字是完全陌生的,难道又是一个送死的关西棋手?饕餮在心底暗暗想着。
  “段位如何?”
  “六段。”久保松轻声答道。
  六段!
  在当世,这是个相当高的段位了。拥有这样的段位,这个人不会太弱。想不到过去自己一方竟完全不知道有这样的人存在……
  “既然是六段棋手,请拿黑子,受先与我对弈如何?”饕餮问道。
  久保松静静地摇了摇头。
  不愿受先,莫非是认为受先难以取胜,所以想要以更有利于自己的棋份开始对局?
  “那么,请放两粒黑子吧。”饕餮低声说道。
  对方虽有六段,但棋力不会强过名人和四位长老。这样的对手,让二子对弈虽然会让饕餮感到有些棘手,但取胜应当还是问题不大的。
  然而,久保松竟又缓缓地摇了摇头。
  让二子仍不满意?
  “若你让三子胜了我,即使你获胜,我也不会认输。我们的底线是让二子。”饕餮缓缓说道。
  久保松却笑了:“请将白子递给我。”
  他要用白子!
  饕餮心中一惊,竟愣了片刻。
  莫非他也和当年的秀哉名人一样,是故意来寻死的?若是这样……
  饕餮轻轻将眼前的白子放到了久保松的身前,然后缓缓将手伸向了久保松身前盛黑子的棋盒。
  当饕餮的双手握住黑子棋盒之时,久保松却将黑子按在了自己身前,不让饕餮拿去!
  饕餮大惑,不解地看着久保松。
  久保松笑着,眼神却锐利得惊人!
  “阁下似乎并不了解我与人对弈的规矩啊。”久保松的言语中丝毫听不出紧张来。
  “规矩?”饕餮茫然。
  “鄙人久保松胜喜代,长年居于关西神户,被称为关西第一高手。关西有无数英豪想要向我挑战,争夺我第一高手的名号,这也是人之常情。可是想找我挑战的人太多,我若一一应战恐怕力有不及,难以持久,因此我立下了一条规矩。除手合赛之外,不论任何对手,只要想与我争棋,必须要经过我的考验。若他能过得了这个考验,便有资格做我的对手。否则,我将不会与此人交手。”
  “哦?想不到世间还有你这样的奇人。”饕餮轻声说道,“这么说来,你是打算用那样的考验先来测试一下我,看看我是否有资格做你的对手咯?”
  “请恕在下冒昧,但立身棋界之人,规矩不能破。”久保松躬身说道,“世传蒙面棋手个个棋艺精深,想必破解我的谜题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请勿见怪。”
  “谜题?”
  “棋盘上的谜题……”久保松笑着,将面前黑子白子两个棋盒打开,放在了自己身侧两边。不久,只见久保松将盒中棋子不断取出,在棋盘上布下了整盘黑白阵势。只见整张棋盘之上,黑白交错,似乎无边无际。
  “先生,得罪了。”不知不觉间已经将棋局布置完毕的久保松又朝对手行了一礼,静静地将盛黑子的棋盒推到了对方的身前。
  看着满局的黑子白子,饕餮一时有些愕然。
  “你这是……”
  “诘棋。”久保松笑着说道。
  诘棋?
  不错,诘棋。任何人遇到诘棋,不论他们曾经研习过怎样的招法,对棋有着怎样深刻的认识,甚至他们对局时的气魄如何,他们的起点都是一样的。一道诘棋只有一个正解,棋风无碍,战力无助,找得到正解就赢,找不到正解就输。诘棋是一件最奇妙的东西,真正深奥的诘棋能让世间任何一个高手和初学围棋的门外汉一样搔首不解。即使是蒙面棋手,面对诘棋之时,经验和技巧都派不上任何用场,他们所面对的局面和任何一个试图破解诘棋的人都毫无二致!
  在这里,即使你们也不过是普通人而已!
  “棋局之上,已成一个谜题。下一步,黑子只有一个选点,此点一落,满盘白子将无一活路,尽数全灭。”久保松目光锋利地逼视着对手,“先生,您能找出黑子的选点吗?”
  饕餮看着棋局,惊叹不已。棋局上布满了棋子,饕餮只觉天旋地转,几乎难以断明形势。
  “这样的诘棋,我还有三百多道。”久保松笑道,“若阁下不能在一个时辰之内解出这样的诘棋,我便不与阁下交手了。”
  饕餮不知听到了这句话没有,只是静静地盯着棋局,似乎整个人都沉浸到了棋局之中。
  看着努力思索着的对手,久保松在心底暗暗笑了。
  木谷实,看来你是对的。这些蒙面棋手过分依赖他们所研究的招法,他们的计算力已经下降了……

  渐渐地,天色晚了。
  水晶棺木阵周围的士兵们如以往一样将棺木阵层层包围——没有一个人看到白天时进去的那个男人走出来。
  棺木阵内,高部道平看了看天空。
  天上仍然没有出现棋局。
  这局面实在奇怪。高部道平想着,又看向了对战高台。
  四位天王全都坐到了高台之上,静静看着眼前的棋盘。棋盘上似乎布满了黑子白子,但四位天王一直看着,迟迟没有出手落子。在四位天王的对面,久保松胜喜代端坐着,神情镇定自若。
  你们不可能解得出这道诘棋。久保松在心底暗暗想道。
  当年自己创作出这道诘棋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先后让无数高手尝试过解题。但无论东京还是关西,从没有一个人能在一天之内找出正解。
  连每日都在锻炼棋力的当世高手也无能为力,你们这些已经锈蚀的老者又怎么可能解得出这样的诘棋呢?
  “距离我摆出这道诘棋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了。”久保松说道,“即使是四位天王同时坐到棋盘前也已经快到一个时辰了。若你们再不给出解答,我就要算作是你们认输了。”
  四位天王似乎有些紧张,他们先后重重地出了一口气。
  “我来试试。”穷奇低声说着,取出了一粒黑子,落到了棋盘之上。
  久保松微微笑了笑,随即取出白子,应对了下来。黑白两军交马不过十合,黑军不仅没能全歼对手,反而被白棋屠去了大龙。
  穷奇缩回了手,沉沉地叹了口气:“我解不出这道题……”
  “面对诘棋,只要在棋盘上落下一子而不能解出题目,这次解题就算作失败了。”混沌说道,“穷奇刚才那一手,等同于宣告了我们四天王输给了这道题。阁下能想出这样的诘棋,称得上是一代名手。我们愿意带你去岛根见座主,由座主来尝试解出这道题吧。”
  果然,你们的计算力已经退化了。久保松在心底暗笑着。
  “既然如此,我便是攻破了水晶棺木阵,得到了向座主挑战的资格了吧。”久保松笑道,“在我与座主交战之前,你们应当信守承诺,停止岛根县扩散的雾气。否则,那便是各位蒙面棋手言而无信了。”
  “荒唐!”梼杌愤恨地说道,“你用这么一道诘棋刻意为难我们,竟想以此手段来限制座主?若真有本事,就放下这些诘棋,与我们堂堂正正一决胜负!我梼杌亲自与你交手,若让你留下一片活棋,就算我输!”
  “梼杌天王,不得无礼!”饕餮低声说道,“研究棋艺上百年,却被对手一道诘棋难住,我们简直愧对座主。久保松先生说得对,我们连他的诘棋都解不出,如何与他交手?带他回岛根去吧。”
  “可他分明就是要拖延时间!”梼杌怒道。
  “可这诘棋,对我们有利啊。”穷奇突然缓缓地说道,“你仔细想想,梼杌,把这个人的诘棋交给座主,比在这里击败这个人要有用得多啊!”
  梼杌一惊!
  几乎在同时,久保松也一惊……
  看来这个穷奇也是一个智谋之士,他已经看出了自己的全部用意了……
  没错,久保松的目的并不是与对手决战,而是要尽可能拖延时间。但诘棋这一招是一柄双刃剑。
  如果能困得住蒙面棋手,那么蒙面棋手将堕入久保松精心准备的三百余道诘棋之中。即使每日解出一题,也能保证岛根雾气至少一年之内不会扩散。但这么一来,一年之内蒙面棋手已经沉睡的计算力就会被不断唤醒。何况,蒙面棋手的目的是为了穷尽棋盘的招法,自己精心创作的诘棋虽然可以难住对手,但同时也会帮助他们继续将招法完善。久保松用时间换来的,是更加强大的蒙面棋手……
  若不是迫不得已,久保松绝不愿使出这种伤敌亦伤己的办法来。
  既然穷奇愿意答应这样的交换,说明穷奇从心底认定当世棋手不可能在短时间之内超过蒙面棋手。若真是这样,这次的交换对于蒙面棋手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梼杌似乎也明白了穷奇所说的,没有继续在争辩下去。
  “久保松先生,我们带您去岛根见座主吧。”穷奇笑着说道,“您号称有三百多道诘棋,我很想好好见识一下。”
  “有劳了。”久保松向对手行了一礼。
  木谷实,吴清源,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你们了……

  座主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棋局。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地落下了一子。
  “我想了多久?”座主低声问身边的右侍童。
  “两个时辰。”右侍童轻轻地回答道。
  连我也要想两个时辰吗?
  “座主,请问如何处理?”右侍童恭敬地问道。
  “把这个解答告诉他。”座主说道,“这就是正解,不会有错。然后把他带到我面前来,我要与他对弈。”
  “他说他要等座主解出他所藏的全部三百道诘棋,否则便不承认座主有与他对弈的资格……”
  “嗯?”座主轻轻哼了一声,这一声虽不大,却威严十足。
  右侍童赶紧向后退了半步,恭敬地朝座主鞠了一躬:“他不该如此狂妄,我这就去把他带来……”
  “不……”座主低声说道。
  右侍童一惊,愣在了原地。
  “也许我的招法也有些锈蚀了。”座主低声说道,“我需要他的诘棋帮我找回我熟悉的棋感。何况他的诘棋确实精妙异常,我很想知道他还有怎样的杰作。若我与他交手,他必败。但就这样让他死了,太不值得了。”
  “可是,这个人的目的就是拖延时间啊……”右侍童低声问道,“容忍他这样的行为真的可以吗?”
  “可以,而且有必要。”座主冷冷地说着,“水晶棺木阵的出现也许是我太急躁了,在没有完全了解清当世棋手的实力之前就布下了战阵,以至于没有料到会有这种诘棋高手出现。现在的棋界还有怎样的人我们并不清楚。这些事情必须调查清楚,否则我们目标过于明显,反而会处在危险之中。”
  “当世棋手当中最强的数人已经全部被四位天王击败,此刻还去调查棋界似乎过于谨慎了吧。”
  “右侍童,你认为这个人为什么愿意只身一人前往岛根,用诘棋拖住我们?”
  右侍童一惊!
  不错,这个人既然愿意做出这样的交换,说明他认定在当世还隐藏着能够击败我们的人。他要争取时间,也就是说这些人需要时间来研究我们。把这些隐藏的高手找出来,让座主不被对手杀得措手不及,这才是最紧要的事情。
  “那么,请座主下命令吧。”右侍童躬身说道。
  “停下扩张的雾气。”座主威严地说道,“让四天王走出水晶棺木阵,主动去寻找当世高手并将他们一一击败,不要再漏掉了这样的棋士。”
  “是……”
  “还有,我不想给当世棋界留下太多的时间。”座主接着说道,“告诉久保松胜喜代,每天给我两道诘棋。半年之内,我要破解他所有的谜题……”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20 10:45

五 谋划



  眼前这个人的棋力不弱。久保松在心底暗暗想着,但看着这个人疯疯癫癫的举止,以及他双手双脚上铐住的铁链,久保松又感到一阵困惑。
  他和其他蒙面棋手的感觉不一样,似乎应当不是蒙面棋手中的一员。而且,虽然他的棋力放在当世也能称得上是个高手,但在蒙面棋手当中比较则根本不入流。
  久保松想着,落下了最后一粒棋子。棋局结束,久保松执白三目小胜。
  眼前的疯子似乎也早已经判明了形势,久保松棋子刚刚落定他就嘿嘿地笑了起来,随后便饶有兴致地看着棋局,似乎在品味着久保松的招法。
  久保松也静静地回想着刚刚结束的棋局,他感觉得到这个疯子每一步招法当中所蕴藏的力量。布局堂堂正正,算路精准深远,应当是在职业高手手下苦练过多年棋艺之人。这种棋力,若放在关西必定是一代豪强,即使在东京也足可以开门立户,名声在外了。
  是什么事情让眼前这个人变得如此疯癫,又为什么被蒙面棋手囚禁在岛根?
  “你是不是在好奇这个人是谁?”一个蒙面棋手从远处缓缓走来。
  久保松一惊。
  听声音,这个人应当不是小岸壮二。
  看到蒙面棋手出现,那个疯疯癫癫的对手竟拍着手如孩童一般欢呼起来。
  “你愿意告诉我?”久保松警觉地问道。
  “他叫做井上孝平。”蒙面人缓缓答道,“我想久保松先生即使没见过他,也应当听说过这个名字。”
  井上孝平!
  久保松微微一颤,再看向眼前这个疯子,却丝毫也感觉不出传闻中他的锐气。
  蒙面棋手走到了井上孝平身前,静静地取出了藏在袍中的食物,递给了井上孝平。井上孝平接过食物,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手脚上的铁链哗哗作响。
  “井上孝平先生为什么会沦落到如此地步?”久保松问道,“他又为何会在岛根县?”
  “是我请求穷奇天王这么做的。”蒙面棋手答道,“作为不杀井上孝平的条件,我自愿让出我的魂魄,成为蒙面棋手的使者。”
  久保松心中一紧。
  “你是谁?”
  走到了他面前的蒙面棋手笑了笑,走到了久保松面前,缓缓摘下了自己的斗笠。
  看到对方面容的那一刻,久保松心中猛地惊骇了一阵。
  “高部道平!”久保松几乎失声喊道。
  “久保松先生与我不过有几面之缘,竟记住了我的名字,实在是荣幸之至啊。”
  “先生谦虚了。”久保松急忙还礼道,“我不过是关西棋界一个猴子大王而已,先生在东京棋界也曾是呼风唤雨的人物,不论棋才还是处事手段都绝不在我之下,我岂敢忘记先生大名。但我没有想到,高部先生竟成了蒙面棋手。莫非,高部先生已经……”
  “不错,我已经死了。”高部道平笑着说道,“若不死,就不能成为蒙面棋手。”
  “高部先生也和蒙面棋手赌过命?”
  “若是与蒙面棋手赌命的棋局,必定会在天上显示出来。”高部道平说道,“久保松先生在天上看到过我与蒙面棋手交手的对局吗?”
  “这么说……”
  “我是自愿将魂魄交给座主的。”高部道平面色严峻地说着,“若赌命输棋,死后留有怨念之人会变为鬼魅。鬼魅会落入阴间,在那里由座主的意念驱使为座主探寻穷尽棋盘上的所有变化,座主再利用这些变化击败当世高手。所以我不可以以赌命输棋的方式死去,那样我将没有机会留在当世。我告诉座主我崇拜蒙面棋手的棋艺,因此自愿作为蒙面棋手的使者。蒙面棋手对当世棋界并不熟悉,很轻易地答应了我的请求。就这样,我没有与蒙面棋手对弈就死去,从而得到了留在世间暗中帮助当世棋手的机会。”
  “高部先生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
  “说来话长。”高部道平叹了口气说道,“冬天,蒙面棋手刚出现的时候,曾与蒙面棋手交手战败以致疯疯癫癫的井上先生出现在棋正社。我与他曾是同门师兄弟,对他也极其敬重,因此收留了他,随后却从他的口中听说了蒙面棋手之事。我感到蒙面棋手的出现一定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能将井上先生精神击溃的神秘棋手对于棋界来说将十分危险,于是我带着井上先生一起离开了棋正社去寻找蒙面棋手的踪迹……”
  “然后先生便到了岛根县,遇到了身为蒙面棋手的穷奇天王。”久保松接着高部道平的话低声说道,“随后高部先生发现蒙面棋手的棋力强得惊人,又有着邪恶的目的,于是高部先生舍弃了自己的生命,独自进入了蒙面棋手之中,暗中帮助当世棋手。是这样吗?”
  高部道平苦笑了一下:“可惜我才能不足,尽管竭尽全力也没能扭转当今棋界如此不利的局面。”
  “若非高部先生,只怕现在局面会更乱吧。”久保松说道,“我听木谷实说起,有很多蒙面棋手内部的消息被人传递了出来,使得当世棋界已经对蒙面棋手有了一定的了解。如果我猜得没错,这个传递消息的人就是先生和小岸壮二君吧。你们为棋界争取了很多条件,现在这些信息已经成为了当世棋界酝酿反扑的重要线索,这多亏了你们啊。”
  “小岸壮二君……”高部道平似乎微微一愣,随后却很快明白了些什么,“是啊,在我出现在这里之前,小岸壮二君做了很多,否则恐怕当世棋手将毫无还手之力。”
  “不知小岸君现在身在何处?”久保松笑着问道。
  高部道平却缓缓摇了摇头。
  久保松一惊。
  “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使者在岛根县以外的行为通常会受到监视,一旦被发现有背叛座主的行为,这些使者将不可能被座主允许继续留在世间……”
  “原来如此。”久保松暗暗点了点头,“我猜到可能是这样的情况,但真正听到这个消息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所以,对于如今唯一进入了蒙面棋手本营的你我二人,任何事情都必须小心谨慎。”高部道平低声说道,“我想和素来以智谋出众闻名的久保松先生好好计划商议一下我们之后的行动……”


  “当世棋界应当已经知道了我们是从哪里来的,否则他们不会想到用诘棋来拖延我们这样的计划。”混沌低声说道。
  “这没什么稀奇的。”穷奇笑着说道,“毕竟,小岸壮二和本因坊秀荣两位使者都暗中帮助过对方,必定是他们将我们的事情告知了当世棋手。”
  “即使如此,你不觉得当世棋手知道的有些太多了吗?”混沌反驳道,“我感到必定还有人在泄露我们的事情,这个人不被揪出来的话,我们就很危险了。穷奇,你不要忘记了,我们并不是绝对不死的!”
  “看来混沌天王仍然在怀疑新的使者。”饕餮笑着说道。
  “必定是他!”混沌有些恼怒地说道。
  “是又如何?”穷奇不屑地笑了笑,“即使他确实一直在暗中帮助当世棋手,可一直到现在当世棋手在我们面前也没有多少作为。若真正比拼棋力,我们的招法优势是他们短时间之内绝对无法赶上的。”
  混沌一时语塞,没能反驳。
  聚集在水晶棺木阵中央的四位天王这时陷入了片刻的沉默中。
  “我想,当世棋手之间必定已经在做着什么谋划了。我们呆在水晶棺木阵,简直是坐以待毙。”混沌喃喃地说着。
  “既然他们可以谋划,我们难道就不可以吗?”穷奇笑道。
  混沌一惊。
  “如果不出我所料,很快座主就会给我们新的命令了。”穷奇接着说道,“水晶棺木阵和岛根县先后遭到攻击,岛根县雾气扩散,这些已经等同于宣布了每周一人上阵这个约定的破灭。接下来局势将会有些新的变化,我们不妨试着去掌握新变化的主动权。”
  “穷奇,你想说什么?”混沌问道。
  “很简单。”穷奇诡异地笑着,“当世棋手怕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去干什么……”

  “我们需要从蒙面棋手这里取得两样东西。”久保松低声说道,“一是时间,二是身份。有足够的时间我们就能准备万全,而掌握了对手的身份就是击败对手,杀死对方的关键!”
  “时间靠你,身份靠我。”高部道平答道,“你的诘棋是我们现在争取时间的唯一手段,千万不要让座主轻易解出你的诘棋。”
  “可我不敢保证每一道诘棋都能让座主考虑半天的时间。”
  “这个,我想井上先生可以帮得上忙。”高部道平指着不远处的井上孝平说道。
  井上孝平听到有人说起自己,抬起头傻笑了两声,随后便继续埋头狼吞虎咽去了。
  久保松不解:“井上先生如今已经疯癫至此,如何帮我?”
  “这件事久保松先生恐怕还想不到吧。”高部道平笑着,“当年我将井上先生带上山来,本来只是为了以免他一人回到世间无法活下去,所以才恳请蒙面棋手养着他。没想到,在迦密山上,对井上先生感兴趣的不止我一个人。”
  “哦?”久保松疑惑不解,“还有谁?”
  “座主的一位侍童。”高部道平答道,“座主身边除了四位天王之外,还有两位侍童。这两位侍童的棋力深不可测——我虽无法找出确切根据,但似乎能感觉到四位天王也难以与这两位侍童匹敌。”
  “是吗?”久保松露出了绝望的表情,“想不到除了四位天王之外,迦密山上还有高手……”
  “不过这两位侍童中的一人,常常来这里找井上先生。”
  “为何?”
  “其动机我至今也难以理解。”高部道平苦笑道,“但是他常常将自己创作的诘棋拿到这里给井上先生,第二天再来告诉井上先生正确的解法。恐怕在这诘棋的锻炼下,井上先生如今疯癫之后的棋力不降反升了。”
  “也就是说,蒙面棋手的诘棋能力如何,井上先生十分清楚!”久保松惊呼道。
  “正是如此!”高部道平说道,“先生的诘棋若能先由井上先生过目,找出其中最难的题交给座主,难度不够的题则由先生再多加揣摩,想必能保证这半年时间不会提前结束。”
  “原来如此。”久保松感到心中似乎有了些底气,“那么,时间这方面,就由我尽量争取了。蒙面棋手的身份,不知高部先生已经查明了几位?”
  高部道平却摇了摇头:“一个也没能查明。我找到了些许蛛丝马迹,但是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印象,只能大概感觉到每个人生活的时期。”
  “愿闻其详。”
  高部道平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在努力地回忆着。
  “四位天王中最长者应当是混沌,他的招法最古老,见闻也最多。饕餮天王似乎曾一度无敌于棋界,与本因坊丈和、安井知得二位棋坛瑜亮之雄有过交手。穷奇天王棋力最难以捉摸,似乎精通天下所有奇招,应当生于饕餮天王之后,梼杌天王之前。梼杌天王在四位天王中资历最浅,但他的棋怨气十足,杀伤力惊人。似乎梼杌天王一直在痛恨着一个曾击败过他的棋手,而那个击败过梼杌天王的高手同时也是穷奇天王所畏惧的人物……”
  久保松胜喜代微微点了点头:“这些线索很有用,需要想办法把这些线索泄露给当世棋手……”

  “我们给了他们时间,但同时他们也给了我们时间。”穷奇缓缓地说着,“时间对于双方来说都是平等的,他们争取到的时间也可以反过来为我们所用。”
  “这段时间里,我们能做什么?”混沌问道。
  “去找出当世棋手在隐藏着什么……”穷奇笑道,“我不相信他们会真的先后将六位高手送上擂台而不留任何后手。”
  “而且,我们应该把眼光放得更远。”一直默不作声的梼杌突然说道,“你们有没有想过,真正的后手也许不在东京?”
  “这不可能。”混沌斩钉截铁地说道,“当世最强的棋手必定都在东京,从古至今都是如此。”
  “但上次上阵的久保松胜喜代说话有很重的关西口音。”梼杌说道。
  混沌一惊。
  “梼杌天王说的有道理。”穷奇仔细考虑了片刻后说道,“我们一直把眼光集中在东京棋界,认定只有东京棋界才有高手,所以我们没想到除了东京棋界那十三个破解了座主诘棋的棋手之外还有久保松胜喜代这样的奇人。何况,目前的局面当世棋手必定很清楚,他们不会把后手留在东京等我们去找。”
  “也就是说……”混沌也琢磨了一阵,“我们要走出水晶棺木阵,去把那些后手找出来?”
  “这一步我们迟早要走出去。”饕餮在不远处低声说道。
  “可走出去之后呢,我们现在没有半点头绪。”混沌叹道。
  “不,我们有……”穷奇笑着,“曾与昔日的使者交过手的人当中,有两个人我们要找出来。”
  “两个人?”混沌不解。
  “你还记得小岸壮二和本因坊秀荣是因为什么缘故而被座主重新打回阴间的吧。”
  “因为他们暗中将我们的事情透露给了当世棋手,这破坏了座主的计划。”混沌说道。
  “不错。”穷奇笑道,“那么,以那两个棋手先前行事的小心谨慎而言,他们这样轻易地被座主发现难道合理吗?”
  混沌微微一惊:“你是说……”
  “没错,他们必定已经找到了当世棋界中可以依赖之人,所以才会毫无畏惧,重回阴间!”穷奇说道。
  “是谁?”梼杌突然猛地问道,眼中闪现着凶光。
  “这就是我们要去找的。”穷奇说道,“这两个使者不在同一个地区活动,他们一定各找到了一个人物。这两个被使者寄予厚望的之人,其中应当有一个叫做‘吴清源’。”
  “吴清源?”饕餮细细咀嚼着这个名字,“我似乎隐约记得在去迦密山的十三个人当中,有这个名字。”
  穷奇笑了笑:“这个人据说才刚刚二十岁。”
  “二十岁?”混沌不屑地笑了起来,“二十岁的少年,棋力能有多强?”
  “东京有传言,这个二十岁的少年曾战和了本因坊秀荣。”穷奇答道。
  三人大惊!

  “吴清源,这是我现在所知道的唯一曾与蒙面棋手交手而不败的人。”高部道平低声说道,“久保松先生认为吴清源是否有可能战胜四位天王?”
  “吴清源天赋奇才,即使击败座主恐怕也并非没有可能。”久保松答道。
  高部道平点了点头:“我也认定了这一点,所以我已经暗中为吴清源找了一个护卫。但愿吴清源能尽快提升自己的棋力,早日击败蒙面棋手。”
  “但棋界不能只靠一个吴清源。”久保松缓缓说道。
  高部道平一惊。
  “莫非久保松先生心中还有其他人选?”
  “高部先生有所不知,当年曾与蒙面棋手使者交手的人当中,其实有两个人没有败阵,吴清源只是其中之一。”
  高部道平猛地一震!
  “另一个人是谁?”
  “恕我不能相告。”久保松平静地说道,“并非我不相信高部先生,但这个人是我留在棋界最强的后手,他躲在吴清源的身后反而能有更好的效果。若我将这个名字告诉高部先生,我不敢保证这个名字不会流传出去——知道这个秘密的人越少,那个人就越安全。”
  “原来如此。”高部道平叹道,“久保松先生果然比我更加谨慎。只是,不知道久保松先生打算如何保护那个人?”
  “这个我无能为力。”久保松低声说道,“我只能祈愿当世棋手能保全自己,我所能做的只有为他们创造时机而已。”
  高部道平沉默了片刻,缓缓站起了身子。
  “不保护自己的后手,这种办法真的行得通吗?”高部道平不安地说道,“这不合常理啊。”
  “正是因为不合常理,才能出人意料。”久保松说道,“若派人去保护他,反而会暴露他的位置。完全让他自生自灭,却能让敌人不明所以。这样不利的局面下,我们需要的奇招。”
  “但愿久保松先生的办法真的能取得奇效。”高部道平缓缓说着,“另外,我想水晶棺木阵已经拖不住蒙面棋手了,接下来的局面我们将更加难以把握。”
  “什么?”
  “座主已经下了一道命令……”高部道平一边戴上斗笠,一边向远处走去,“水晶棺木阵以外,也将不再安全了……”

  水晶棺木阵中央高台,一阵雾气突然凝聚,然后突然散开。
  一个戴着斗笠的蒙面棋手出现在了高台之上。
  正在商议着什么的四位天王回过身,看向这位不速之客。
  “四位天王,座主有新的命令了。”
  “原来是使者……”混沌不屑地说道,“不知道今天带来的命令是否真的是座主指使的呢?”
  高部道平深深地行了一礼:“座主有令,从今日起,四位天王可离开水晶棺木阵,半年之内将当世所有棋手击败。”
  半年之内!
  四位天王愣在了原地,迟迟没能回过神来。
  “看来座主这次是动真格的了……”穷奇低声说道,“这半年我们可要有的忙了……”
  “离开水晶棺木阵……”饕餮细细咀嚼着这个命令,“我们应该都有了自己的目的地了吧。”
  “我去关西,看看当时还藏着什么高手。”梼杌说道。
  “把吴清源留给我。”混沌高喊道。
  高部道平心中一惊!
  “使者,你去哪里?”穷奇突然回过身,饶有兴致地问道。
  高部道平轻轻向穷奇行了一礼。

  “高部先生请稍等!”久保松在高部道平身后高声喊着,止住了正要离开的高部道平。
  高部道平回过头,看向久保松:“先生还有什么指教?”
  久保松微微地笑了笑:“你刚才说到座主的新命令……”
  “让四位天王走出水晶棺木阵,自由挑战当世棋手……”说着,高部道平脸上露出了不安的神色。
  久保松缓缓向高部道平走了过来:“你有没有想过,这也许是座主的败着!”
  高部道平大惊,瞪大了眼睛看着久保松。
  “如果蒙面棋手一直躲在水晶棺木阵内,我们很难接近他们,一旦进入棺木阵又要同时面对四位天王,取胜实在太难……”久保松低声说道,“但如果他们走出了棺木阵,他们就不再是四个人,也不再是遥不可及的鬼魅,我们就有了施展手段的空间……”
  高部道平思虑片刻,随后顿时恍然大悟!
  “将他们分开,然后一一击败!”高部道平惊呼道!
  “不错!”久保松坚定地说着,“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可对手是四位天王,我们做得到吗?”
  “做得到!”久保松信心十足地喊道,“只要谋划得当,一定做得到!”

  “高部道平将全力辅佐各位天王……”高部道平在穷奇面前恭敬地说道。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20 10:46

六 离开东京



  “木谷君,木谷夫人,这么巧啊……”
  那是桥本宇太郎的声音。木谷实回过头,看到桥本宇太郎和吴清源向自己小跑过来。
  “桥本君你们也是去锻冶桥旅馆吧。”美春笑着问道。
  桥本宇太郎和吴清源点了点头。
  “那我们顺路。”木谷实说着,“同行吧……”
  四人并排走在东京的街道上,却都沉默不语。一路上时不时有认识他们的人不满地朝他们翻翻白眼,或窃窃私语,或绕道而行,似乎他们是不详的化身一般。偶尔有士兵排着整齐的队列从街道上经过,东京的人们也早已见怪不怪了,只是自觉地让开一条路,然后继续做着自己的事情,淡漠得可怕。
  如今东京城的气氛,萧条而又压抑,完全感觉不到过去的繁华了。
  这样的气氛让吴清源有些喘不过气来,忍不住在脑中翻找着可以打破沉闷的话题。
  “想不到会是关山君。”吴清源低声说道。
  三人稍稍一愣,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是啊。”桥本宇太郎叹道,“我们这段日子整天只顾着想往后该怎么办,想得多了反倒越想越糊涂。关山君比我们实在啊,不论今后该做什么,眼前要做的事情是很明确的……”
  木谷实也微微点了点头。
  关山利一,铃木为次郎的弟子,木谷实的同门。东京棋界,在新一辈棋手当中若要找出最强的人物,除了木谷实,吴清源,桥本宇太郎和前田陈尔之外,关山利一也是足以作为候选的角色之一。今年的春季手合赛,关山利一连战连胜,势头很猛,若不是因为手合赛突然中断,他本有希望可以争取自己的第一个手合赛季度第一的。
  这一年的棋界,有很多东西都被打乱了。
  “其实我们早就该想到这一点的。”吴清源叹道,“现在日本棋院不在了,我们这些过去在日本棋院下棋的职业棋手不该一直什么都不做,等着棋院重新回来。关山君做得很对,棋士应该自己维持棋界。如果师父他们还在,他们也一定会这么做的。”
  “是啊……”桥本宇太郎叹了口气,似乎是感到了些许羞愧,“既然没有了长老们,我们这些东京棋界的年轻棋手就该承担起击退强敌的重担。日本棋院不能运作了,关山君竟要凭一己之力创立一家新的围棋会馆,让东京棋界不致溃散,真是胆识过人,值得钦佩啊。”
  “所以我想今天的锻冶桥旅馆一定会非常热闹的!”美春高兴地说道,“现在东京最有名的棋手一定都会出现,共同庆贺关山君的新围棋会馆创立。大家有很久没有聚在一起了吧,场面一定很有趣。我想大家会争先恐后地加入关山君的围棋会馆吧,然后大家同心协力,一定可以击败蒙面棋手!”
  美春说话的声音如吟唱的鸟儿一般,这声音连同欢快的语气似乎让众人心头层层的阴霾散去了一般,气氛顿时活跃了不少。
  “不愧是木谷夫人……”桥本宇太郎笑道,“一番话说完,都让我觉得关山君这个举动能拯救棋界了。”
  “但我们时间不多……”木谷实低声说道,“岛根雾气暂时停止了扩散,说明久保松师父的计策成功了。但现在久保松师父是在用毕生的棋力为我们争取时间,我们每耽误一分钟,都是让久保松师父往危险中更陷深一步!”
  木谷实这一番话,又让刚刚有些活跃的气氛再次沉闷了下去。美春有些嗔怪地瞪了木谷实一眼,只得陪着三个默不作声的人继续往前走去。

  当四个人走到了东京锻冶桥旅馆的时候,他们惊讶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几乎不敢相信。
  旅馆内一片狼藉,被扯碎的布和被砸坏的桌椅到处都是,甚至有不少弃物被扔到了旅馆门口,堆成了几座小山。大厅里人们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不少人身上似乎受了伤,脸上还残留着血迹。似乎有医生在旅馆大厅里忙碌着,手忙脚乱地为伤者缠绷带。
  这是怎么回事?
  四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所措。没过多久,美春似乎发现了什么,她拉了拉木谷实的衣角,另一只手指向了不远处一片似乎刚熄灭了火焰,还冒着烟的灰烬。看上去似乎是不久前有人将堆成山的纸和木头在这里焚毁了,残骸中还残留着余热。
  这片灰烬的最底下,有一块尚未烧尽的匾额,匾额上的四个字尽管沾上了黑色的火迹,但仍清晰可辨——“围棋新社”。
  四人看着这块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匾额,茫然无措。
  “关山君!”吴清源突然发现了什么,朝着远处正独自坐在旅馆门外的地上发呆的人喊了一声,随后向那个人跑了过去。
  那个发呆的人朝吴清源这里看了一眼,众人此时才看清,那正是关山利一。此刻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身上还有清晰的伤痕,似乎是刚从一场惨烈的群殴中逃出来一般。
  众人赶紧跟在吴清源身后,朝着关山利一跑去。
  “关山君,这里出了什么事情?”吴清源问道。
  关山利一静静看了众人一眼,随后却又低下了头,用呆滞的眼神望着远处。
  “我们正在筹备围棋新社开馆大会的时候,遭到了暴民的围攻。”关山利一淡淡地说道,语气平静,但声音嘶哑,像是刚刚痛哭过似的。
  众人不再多问,只是站在关山利一身前,良久无语。
  看来凭一己之力创办围棋会馆这条路已经被封死了,现在的日本民众对于棋手无能的憎恶已经无以复加,而军方为了掩饰军队行动不力,也利用舆论将所有的矛头指向了棋手,使得棋手们的境遇雪上加霜。如今的棋士早已不再是受人敬仰的了——想在这样的环境下创办围棋会馆,恐怕面对的阻力要远远超过过去。
  “我打算离开东京一段时间。”关山利一突然说道,“为了创办围棋新社我借了很多债,但今天的骚乱却把愿意贡献会所和想要加入新社的人都吓走了,新社的创社就此失败了。没有日本棋院的补助,我没有能力还清债务,只有出去躲一阵了。”
  “如此也未尝不可。”桥本宇太郎说道,“现在东京很乱,在这里难以静下心来研究棋艺,出去找一个不易被打扰的地方更适合备战吧。大敌当前,关山君也要多加小心啊,等东京安定下来了,我们去接你回来,一起对抗蒙面棋手……”
  关山利一却苦笑了起来:“我恐怕不一定会继续做棋手了。”
  众人大惊!
  关山利一缓缓侧过身子,众人这时才发现关山利一的右手被几条绷带固定在一块木板上吊着,绷带的绑法似乎十分仓促。
  “在争执中我的右臂被打伤了,医生说可能是粉碎性骨折。”关山利一轻轻地说着,“现在受伤的人很多,医生来不及专门处理我,所以要我先在这里等一等医院的车,不要走动以免骨折情况恶化。医生还告诉我,这种程度的骨折需要调养,一段时间内不可以过度使用右手,即使伤势能痊愈也不能确定会不会影响到今后右手的活动。我从学棋的时候开始就用右手拿棋子,左手根本不会下棋……”
  众人只是默默地听着,关山利一没完没了地讲着,讲到最后不论听话的人还是说话的人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了。

  “离开东京……是吗……”桥本宇太郎低声重复着这句话,如同鬼魅般悠然。坐在他身边的木谷实,美春和吴清源静静地听着桥本宇太郎的喃喃自语,谁也不说话。
  离开锻冶桥旅馆来到木谷实家中之后过了很久,大家都是这样的状态。本来是想一起商议些什么的,现在却发现大家脑中全都乱了,不知说些什么好。
  不远处,木谷实家的棋室门还开着。棋室里现在一个人也没有,但棋盘上还凌乱地摆着黑子白子。
  木谷实呆滞地看着棋室,沉默着。
  “如果发生意外,你要做好离开东京的准备……”
  看着棋室,木谷实的脑中猛地响起了这么一句没有来由的话,使得他也不禁为之一惊。没过多久,他想起了是谁对自己说过这句话……
  “久保松师父曾对我说过……”木谷实突然说道,“现在关西比东京更安全,要我做好离开东京的准备……”
  众人一惊。
  “你是说,久保松师父已经料想到了这样的局面?”桥本宇太郎问道。
  木谷实缓缓点了点头:“也许当时久保松师父只是随口说了一句,但这话现在看来很有道理。现在的东京确实不安全……”
  “你真的打算离开东京?”桥本宇太郎提高音量问道。
  木谷实一愣,随后低下了头。
  他明白桥本宇太郎的意思。离开东京就意味着暂时躲开了这个战场,等同于逃兵。现在逃离东京的棋手已经很多了,连岩本薰,小野田千代太郎,前田陈尔这样知名的棋手都不知所踪。正是这些逃离东京的棋手给了世人太多不满的理由,才让如今留在东京的棋手举步维艰。一旦大家都离开了,东京棋界也就等于不存在了,这个日本棋界曾经的骄傲,日本棋手曾经无不心向往之的地方将不再有围棋。
  “我母亲最近在劝我回中国去。”吴清源也低声说道。
  众人大骇。
  “在中国曾经照顾过我的几位先生知道了现在日本的情况,有人写信给我母亲,请她把我带回中国。”吴清源喃喃地说着。
  “吴君,若你走了,棋界将损失一个重要的力量啊!”桥本宇太郎高声喊道。
  “我明白……”吴清源缓缓地说着,“可我母亲吓坏了,让她和我一起留在这里对她实在不公平,我自认也没有足够的能力保护她……”
  吴清源说完,桥本宇太郎沉默地低下了头。坐在他身边的吴清源能感觉得到,桥本宇太郎已经绝望了。
  “师父他们用命给我们换来了希望……”桥本宇太郎低声说着,“四位长老让我们感觉到了我们有击败蒙面棋手的可能,那个时候我本来很有信心,我们可以不辜负几位长老的期待。可现在大家溃不成军,几位长老的牺牲难道就这样白白浪费掉的吗?久保松师父现在还在蒙面棋手手中,他是把全部希望押在了我们身上的啊……”
  说着,桥本宇太郎竟啜泣了起来,接下来的言语因为哽咽而难以听清了。

  正在众人被这压抑气氛笼罩,无法逃出其中的时候,美春缓缓站了起来。
  木谷实和吴清源正在苦思安慰桥本宇太郎的办法,谁也没有顾及到美春的行为。
  美春突然把窗户打开,窗外的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屋内数人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随着风进到屋内的,还有窗外街道上士兵路过时整齐的脚步声。
  “美春,你做什么?”木谷实不解地问道,“快把窗户关上吧,当心有人从窗外扔东西进来。”
  “干嘛要担心这个?”美春毫不在意地说道,“我不喜欢一直关着窗户,屋里不通风,让人心情不好。”
  “这是非常时期啊……”木谷实说道。
  “那又怎么样?”美春似乎仍然不以为然,“把窗户打开,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这样的日子才能过得舒服。我不喜欢把门窗关得严严的,如果在东京一定要关上窗户,那我就找一个能让我开着窗户的地方去……”
  木谷实正要责怪美春,却突然似乎想到了些什么……
  “美春,你是想说……”
  “东京就像一个门窗关得严严实实的房间,我们把自己封在这里面,说这是自己的家……”美春将手支在了窗台上,眯起眼睛看向太阳,调皮的神情却显得异常可爱,“可是把自己封在里面这不叫家,叫监狱。能让我自由自在地打开窗户的地方才叫家……”
  正在哽咽的桥本宇太郎闻言一惊,缓缓抬起了头来,看向窗外。
  窗外的光有些刺眼,站在窗台前的美春看上去只剩下一个黑色的剪影轮廓。
  吴清源的日语不够熟练,没能听懂美春这段话的意思,茫然地看着木谷实:“木谷夫人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木谷实正要回答,却被桥本宇太郎抢过了话头:“木谷夫人的意思是,呆在东京我们是东京棋界,若走出东京,我们就是日本棋界……”
  听到背后桥本宇太郎的声音,美春没有回头,但脸上露出了微微的笑容。她的微笑在阳光的照射下,似乎镀上了一层光辉似的。
  “桥本君,你想明白了?”木谷实微微笑着,看向桥本宇太郎。
  桥本宇太郎在心中细细冥想着,终于渐渐露出了微笑。
  “也许我太在意濑越先生所维护的东西了。”桥本宇太郎叹道,“我不忍心就这样让东京棋界濒于消亡,所以我不希望大家离开这里……”
  “但现在的东京已经不再适合作为棋界的中心了。”木谷实结果桥本宇太郎的话头,“执着于东京棋界四个字,对于目前的局面没有任何益处。何况,即使不在东京,我们……”
  “我们仍然是东京棋界!”吴清源也高声说道。
  桥本宇太郎低着头笑了笑,还残留在脸上的微微泪痕看上去与现在的表情搭配得有些尴尬。
  “木谷夫人真厉害……”桥本宇太郎轻声赞道,“竟能让我们从这种情绪里振作起来,真是不得了的本领啊……”
  “这可是美春的拿手好戏,只不过这招通常只对我一个人用……”木谷实调侃道。
  三人轻声笑了一阵,气氛顿时活跃了起来。
  “既然是这样,我打算回关西去一段时间。”桥本宇太郎轻声说道,“我在关西老家还有一所房宅,在那里可以隐姓埋名一阵。你们呢?吴君,你要回中国?”
  “若真的回到中国去,恐怕距离有些太远了,我们之间联系起来会很不方便。”木谷实低声说着。
  吴清源却笑了笑:“我只说我母亲留在日本不好,但我没说过我打算和母亲一起回中国去……”
  二人一震——吴清源会留下,这时候这可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你母亲会答应吗?”桥本宇太郎问道。
  “我已经对母亲这样说了。”吴清源说道,“我会先将母亲送上回国的船上,但我会留下。母亲已经默许了我的决定。”
  桥本宇太郎歉疚地低下了头:“吴君,真对不起你,原本你是个中国人,不必牵扯到这件事当中来。若不是我当年奉濑越先生的命令去中国找你……”
  “我在日本棋界有朋友和恩人,若没有你们的照料和教导就没有现在的吴清源。”吴清源笑道,“在中国的时候,先生们就教我知恩图报,如今日本棋界面临空前的浩劫,我怎么可以置身事外?”
  “可如今日本和中国是这样的关系……”桥本宇太郎不安地问道,“你不怕遭人误解吗?”
  “我只是一个棋手,棋手下棋与政治无关。”
  木谷实和桥本宇太郎在心底暗暗惊叹,当年那个稚气未脱就东渡日本学棋的少年,如今是真的长大成人了。
  “那吴君,你打算去哪里呢?”木谷实问道。
  “不如跟我们一起吧。”站在窗边的美春突然转过身看着屋内的三人。
  “我们?”木谷实一愣,“美春,你想好我们要去哪里了?”
  美春用力地点了点头:“我相信那里很安全,而且你和吴君都很熟悉……”
  木谷实和吴清源都很熟悉的地方……
  “木谷夫人说的莫非是……”吴清源似乎想到了哪里。
  “地狱谷温泉?”木谷实接着说道。
  美春笑着看着二人,似乎在等二人的评价。
  地狱谷温泉是美春的娘家,那是木谷实与美春相遇的地方。同时,去年的夏天,木谷实和吴清源曾经一同去了地狱谷温泉,在那里两人共同研究出了新战法,在去年秋季的手合赛中横扫四方。
  “这个想法很好。”木谷实琢磨道,“现在冬季刚去,夏季未至,地狱谷温泉山路上的积雪刚刚化开,正好可以上山,而且游客不多。若在那里,必定可以潜心研究对抗蒙面棋手的招法。”
  “去温泉备战,真是个好想法……”桥本宇太郎小声嘲弄道。
  吴清源高兴地笑着:“等我把母亲送走,我就去地狱谷温泉与木谷君汇合。”
  “那就这么决定了!”美春笑道。
  众人轻轻点了点头。
  “但等我们各自分散了,如何互相联系?”桥本宇太郎又问道。
  众人微微一愣,一时间想不出什么办法来。
  “这件事,我们恐怕难有什么主意。”木谷实说道,“若能找谁来帮忙就好了……”
  “说到帮忙……”桥本宇太郎突然想起了什么,“我想到了一个很有趣的人选。”
  有趣?

  敲门声突然想起,让酒井义郞吓了一跳。他猛地躲到了房间的一角,而他屋中的另一个人却比他灵活得多,一转眼竟已翻到了酒井义郞家衣柜与天花板之间的缝隙里藏身,一只手还掏出了枪对准了门口。
  好矫健的身手……酒井义郞不禁有些嫉妒。
  “酒井先生,你在吗?”门外响起了说话声。
  这声音……
  “莫非是桥本君?”酒井义郞在屋内喊道。
  “正是在下。”
  酒井义郞顿时放下心来,示意正躲在衣柜上的人下来。但对方却仍旧警惕地举着枪,示意酒井义郞前去开门。
  酒井义郞无奈,缓缓走到了门口。
  打开大门之后,桥本宇太郎恭敬地朝酒井义郞行了一礼。但这礼还没行完,桥本宇太郎已经被酒井义郞猛地拉到了屋内,身后的门很快又被酒井义郞合拢。
  “是谁!”衣柜上突然传来警惕的声音。
  桥本宇太郎一惊,看过去却只见到一把枪伸出来指着自己,看不到藏在那里的人。
  “别怕,是我的一个朋友,棋界的人。”酒井义郞嘿嘿地笑着说道,“叫桥本宇太郎,是濑越先生的弟子。”
  “没有被人跟踪?”衣柜上的人又问道。
  “肯定没有。”酒井义郞说道。
  听到这里,衣柜上的人才终于收起了枪,敏捷地从衣柜上翻了下来,落地的时候竟几乎没发出一点声音。
  桥本宇太郎看向这个人,不禁失声喊了出来:“后藤大佐!”
  尽管换上了便装,而且须发也比以前凌乱了不少,但桥本宇太郎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那正是据说正被军部关押的犯人后藤俊介。
  “很惊讶他竟然在这里吧。”酒井义郞笑着,“军部的人觉得让他逃出来这件事很丢人,所以隐瞒了消息。其实他自己也确实逃不出来,是我把他救出来的……”
  “只是暂时借助了你的力量而已……”后藤俊介不满地说道。
  “随你怎么说吧。”酒井义郞仍旧是笑呵呵的表情,“反正是我把你救出来,还帮你躲起来了。”
  “酒井先生真是神通广大……”桥本宇太郎低声说着,但在心底他却有些不安。桥本宇太郎隐约记得,濑越先生还在的时候曾经提醒桥本宇太郎注意后藤俊介,他似乎对吴清源有敌意。
  “桥本君,好久不见啦。”酒井义郞一边给桥本宇太郎收拾出一个能坐的地方,一边说道,“难得桥本君还记得我住的这个破地方啊,不过既然来找我,想必桥本君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吧……”
  “实不相瞒,我现在确实遇到了件有些棘手的事情,希望酒井先生能给我出出主意。”桥本宇太郎说道。
  “哦?能让桥本君感到棘手的事情啊,那我可有兴趣了……”酒井义郞兴致勃勃地说道,“不知是怎样的事情呢?”
  “我们几个棋手打算暂时离开东京……”桥本宇太郎缓缓说着。
  然而后藤俊介却突然猛地打断了桥本宇太郎:“你们要离开东京?”
  桥本宇太郎对于后藤俊介这种完全不顾礼仪的态度有些不满,但嘴上仍旧恭敬地应答着:“是这样,因为现在的东京并不安全。”
  “那吴清源呢?”后藤俊介又粗鲁地抢过了桥本宇太郎的话,“吴清源是不是跟你们一起走?”
  “这件事与后藤大佐无关吧。”桥本宇太郎警觉地说道,“以前就听说大佐对吴清源特别在意,不知后藤大佐究竟像对吴清源怎样?”
  “你们不明白吴清源对于现在的日本有多重要!”后藤俊介压低声音吼着,尽管音量不大,但气势惊人。
  “这么说,这件事后藤大佐比我们这些棋手还要清楚?”
  “你听着!”后藤俊介一步步逼向桥本宇太郎,“吴清源无论如何不可以出事,因为他是蒙面棋手所畏惧的对手!”
  桥本宇太郎猛然心惊!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20 10:47

七 失踪的本因坊



  入夜,整个本因坊寂静无声。
  一缕雾气缓缓从窗外渗入,如同神社的香火散发出的淡淡烟雾。
  深入屋内的雾气静静地聚集在了一起,渐渐地越来越浓。在最浓的那一刻,雾气突然散开,一个穿着长袍的蒙面人站在了原先雾气聚集之处。
  蒙面人静静审视着眼前的房间。这应当是本因坊的正堂,两侧都有幽深的走廊,在黑暗中延伸向远方。但这两侧的走廊里,竟都感觉不到一丝人的气息。
  蒙面人微微感到有些诧异,他抬起步子,缓缓向一侧的走廊走去。
  “不用进去了。”在他的身后,另一侧的走廊入口处,有一个富有磁性的声音响起,“我找过了,这里一个人也没有。”
  蒙面人认得出这个声音,因此他没有回过头去:“人去楼空,看来我们来晚了?”
  他身后的人轻轻笑了笑:“望敌生畏,闻风而逃,现在的本因坊真是让人失望。”
  看着幽深的走廊,蒙面人缓缓叹了口气,转过了身子。果然不出他所料,站在他身后的正是穷奇。此刻穷奇没有戴上他的斗笠,在窗外月光的映照下他英武的面容显得邪气逼人。
  “这里没有别人,不必戴着斗笠。”穷奇看着对面的人,笑着说道。
  对方沉吟片刻后,缓缓将斗笠取了下来。斗笠下是一张慈善长者的脸——饕餮。
  “你似乎一点也不担心?”饕餮看着穷奇的笑容,低声说道。
  “我该担心些什么?”穷奇反问道。
  饕餮本想提醒穷奇不要轻易展示自己的真实面目,但刚要说出口,又感到这样的劝告对于穷奇根本毫无用处,于是便微微摇了摇头。
  “座主限定我们半年之内找出所有当世棋手并将他们击败,但这件事也许不会如座主原先所预想的那么顺利。”饕餮改口说道,“当世棋手都畏惧我们,要想逼他们与我们交手,若不能以岛根的雾气作为筹码恐怕我们无能为力。现在我们连找出他们都办不到,半年之内将他们全部击败,谈何容易?”
  穷奇也微微皱了皱眉头,但这个动作很快,如一阵风般一闪而过,没有被饕餮发现。
  “要想逼他们与我们交手,只能由我们自己想办法了。”穷奇说道,“以他们所珍视的东西作为赌注,让他们不得不与我们交手,这样就可以了。”
  “但棋手们都躲着我们,我们必须先把他们找出来。”饕餮轻声说道,“我们只有四个人,而他们成百上千,半年的时间根本不可能全部找出来。穷奇,你有什么办法吗?”
  “办法……”穷奇想着,突然露出了恐怖的笑容,“我们只需要找一个帮手就可以了。”
  “帮手?”饕餮不解,“谁?”
  “所有的日本人……”穷奇笑道。

  山田正雄回到日本棋院大楼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门口的卫兵向他行了一个有力的军礼,他却连回礼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微微抬了抬手便算作示意了。
  一天的会议真的让他筋疲力尽了,而这一天的会议却最终什么也没能确定,这更使得他有些恼火。
  岛根的雾气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暂时停止了扩张,军部的人对这个问题的原因猜测很多。
  有人说是对方的军事资源供给已经到了极限,需要进行补给,因此暂时停止了扩张。做出这种猜测的人甚至根据雾气扩张的速度和范围推算出了下次扩张对方需要准备多长时间以及现有多少储备等等。只是这种说法无法验证,何况军部至今也没能找出对方所使用的雾气成分究竟是什么。
  有人说对方是在向日本军部示威,其目的是为了以此争取谈判条件。坚持这种观点的人认定短时间之内会有蒙面人的使者出现,向日本军部提出新的要求,而整个日本就是对方手中的筹码。但做出这种猜测被一部分军官认为是无稽之谈,因为他们至今也无法确定蒙面人究竟有怎样的企图。
  还有一种观点,据说是从军队中流传出来的。有人说岛根雾气停止扩散是因为一个棋手进入了水晶棺木阵,说服了蒙面人暂时停止了这种行为。对这种说法,山田正雄感到深恶痛绝——这种说法等同于承认军部无能,要让一个甚至拿不起枪的棋手完成他们完成不了的事情。
  最令军部无可奈何的是,无论以上三种观点哪一种是事实,目前日本军部都没有可以施展的对策。甚至具体真想为何还需要时间来等待和验证,也就是说目前日本军部什么也决定不了。
  其实山田正雄从心底更倾向于第二种观点,但这种观点缺乏的是证据。若一直没有蒙面人的使者出现,只用几天时间这种说法就会不攻自破。
  回到自己的房间,山田正雄疲惫地躺到了沙发上。
  然而,此刻疲惫至极的他没有注意到,有一缕淡淡的雾气从他的窗台渗了进来。
  “山田少将……”一个声音从窗户的方向传来。
  山田正雄一惊,飞速从腰间掏出自己的佩枪,指向了那声音的方向。
  窗台边,有一个穿着古旧长袍,面容英武的男子站在那里。黯淡的光下,他棱角分明的脸竟让人感到一股难以接近的魄力!
  “你是什么人!”山田正雄压低声音问道。
  对方只是笑了笑,缓缓伸出了右手。他的右手划过的地方,不知为何顺从地升腾起了丝丝雾霭,如缓慢地舞蹈着一般在他的手边环绕着。突然,这雾气猛地聚集起来,只一瞬间却又忽地散开!
  再定睛看去,那悬在空中的右手里竟凭空多了一个带黑纱的斗笠!
  “现在你该猜得出我是谁了吧。”对方笑着,缓缓把斗笠戴在了头上。
  山田正雄惊讶得目瞪口呆,竟忘记了手中还握着枪,只是呆呆地看着对方。
  “我叫穷奇。初次见面,请山田少将多多指教。”说着,穷奇缓缓地朝山田正雄行了一礼——是棋界的礼仪,不是军礼。
  “你是……蒙面人?”山田正雄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栗。
  “不错。”
  “为什么……来找我?”
  “为了向山田少将提出一些条件,来交换现在正面临我方雾气攻击的整个日本。”穷奇平静地说道。
  我就知道!我早就知道是这样!
  山田正雄在心底竟暗暗升起了一丝自豪感。
  “你们暂时停止了扩张的雾气,就是为了向我们提出条件?”山田正雄低声又问了一次,他希望能再确定一下这件事。
  “您可以这么认为。”穷奇笑道,“但我们提出的这项条件,相信对于作为军人的阁下来说不会太过为难。”
  “什么条件?”山田正雄警觉地问着,几乎本能地将手中的枪抬高,指向了对方的面门。
  穷奇却毫不介意,淡然地看着山田正雄:“请军部下一道命令,半年之内逮捕日本所有棋士!”
  “棋士?”
  山田正雄完全没有想到这句话,不解地愣在了原地。
  “不错,棋士。”穷奇如同欣赏一件玩物一般看着山田正雄,“下围棋的人,一个不少,全部逮捕。请以此作为交换整个日本安全的条件。”

  第二天清晨,东京城外不远处的一座小旅馆刚开始打扫的时候,门外突然出现了二三十个提着行李的旅人。
  伙计感到有些诧异,一大清早出现这么多客人似乎并有些不可思议。这些客人似乎互相间都相识,在旅馆门外聚集着议论了一番,终于有一个年轻人迈开步子,走到了店里来。
  “请问您有什么吩咐吗?”看到这个人走到店里来,伙计赶紧迎了上去。
  “有六间空房吗?”年轻人问道。
  六间空房!
  “有是有……”伙计有些为难地支吾道,“只是若想要六间连在一起的客房,现在可凑不出啊……”
  “是吗……”年轻人似乎也为难了一会,“请您稍等一下,我去请示一下我师父……”
  这群人里还有个师父?伙计有些好奇,站在旅馆大堂看着年轻人跑回了门口聚集的人群中。那群人中让出一个少年,刚才的年轻人恭敬地对那个少年说着些什么。
  这么年轻的师父?伙计不禁暗暗在心底吃惊。
  不久,那个少年师父点了点头,众人也跟着点了点头,齐齐朝旅馆里走来。
  “伙计,只要给我们六间空房就行,隔得远不远这都无所谓。”人群里有人说道。
  伙计赶忙应了一声,跑到柜台准备找出六把客房钥匙。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又响起了新的动静——那是整齐的脚步声。
  旅馆内的众人一惊,纷纷朝门外望去。
  门外是一小队士兵,拿着枪,一路小跑到了旅馆。跑到旅馆门口的时候,领头的士兵喊了一声停,众人随即停下步子。领头的士兵却没有站在门外,而是径直朝旅馆柜台走去。
  “你是老板?”士兵对着站在柜台后的人说道。
  “不,我只是一个伙计……”伙计答道。
  士兵不理会伙计说了什么,只是从怀中取出了几张纸,放到了柜台上:“你记得把这件事告诉你们老板,军部命令你们从今日起将这些内容张贴在旅馆门口,立即执行,不可拖延!一个小时后会有人来检查,如果这些内容没有张贴出来,你们将被判处通敌罪!”
  说完,士兵毫不犹豫地跑出了旅馆,不容伙计有半点提问的机会。
  伙计取过放在柜台上的纸,一张一张地翻阅起来。翻看了几眼,他竟无奈地笑了笑。
  “各位客人请稍等一下好吗……”他歉疚地看向身前的人群,“我先把这些东西张贴出去,免得一会有军人来找麻烦,这我们可惹不起。”
  说着,伙计熟练地取出工具,将士兵给的文件一张张贴到了旅馆门口。众人好奇,纷纷过来围观,看着看着却不禁先后倒抽凉气起来……
  那是军部的新命令,内容说军部要在全日本境内通缉所有棋士,理由是有名姓不详的部分棋手与出现在岛根的蒙面人之间已达成了秘密协议,准备出卖整个日本!新的命令规定任何提供相关线索的人一经查实将有重赏,而任何敢窝藏棋士之人一旦被发现将受到重罚。
  命令的最后,竟然附上了原日本棋院所有棋手名录!
  伙计张贴完这些告示,叹了口气。看来日本现在已经乱到了让人草木皆兵的程度了。通缉所有棋手,这种行为有什么用处呢?
  “让各位久等了……”伙计转过身,准备招待身后的客人们。然而,他惊讶地发现此刻旅馆里已经一个人影也没有了,而旅馆外,那二三十个人的背影已经渐行渐远……
  这些人是怎么回事,一大清早过来,结果话都没说几句就跑了……伙计在心里嘀咕着,正要回身进旅馆里去,看了一眼告示,却突然一震!
  莫非刚才那二三十个人全都是棋手!

  逃离旅馆之后不知过了多久,高川格才让大家就地休息了下来。他不得不承认,从本因坊旧宅出走这件事做得太过仓促,以至于很多情况他都并没有了解清楚,使得他这次带领本因坊全体出走的计划从一开始就困难重重。
  之所以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仓促离开本因坊,是因为他受到了久保松胜喜代的指示。
  久保松胜喜代前往水晶棺木阵之前找到了高川格,告诉他尽快带本因坊集体离开东京。因为本因坊在东京棋界的目标太过明显,而岛根雾气扩散之后蒙面棋手也就没有了继续留守水晶棺木阵的意义,他们迟早会走出棺木阵。而一旦对手开始自由寻找对局者,在日本棋界声名显赫的本因坊必定是第一个目标。
  高川格对久保松胜喜代所言十分赞成,因此以最快的速度说服了本因坊弟子,与自己一同前往关西,希望能与之前独自离开东京的田中不二男汇合。
  但高川格没有想到,军方对蒙面棋手的全面攻击失败之后,为了在短时间内更改军队在国内各地的部署状况,军部强行将日本所有铁路系统征用了三日。这样一来,高川格等人就无法使用铁路离开东京。
  为了躲避蒙面棋手可能的进攻,高川格决定先带领本因坊弟子在东京城外郊区找地方暂住一阵,等到军部的强行征用结束他们再乘火车去往关西。
  原本这一切都按照高川格所预料的进行着,没想到就在刚才的旅馆里,众人发现了军部竟全国范围通缉日本棋士。军部的这个行为实在让人不安,若不是蒙面棋手的诡计,就是军部想要找替罪羊。无论哪一种情况,棋手们被士兵带走都不会有好下场。
  “师父……”一个本因坊弟子朝着高川格走来,“下一步我们怎么办?”
  尽管已经实际上继承了本因坊,但是当有人称呼自己为“师父”的时候,高川格仍然不习惯。
  高川格沉吟了片刻:“我们再往远处走一点,然后找一家偏僻的旅馆住下吧。”
  “可是再偏僻的旅馆,也必定会有军部的传单啊!”
  “我们不要用真名。”高川格说道,“传单上只有日本棋院所属棋手的名字,但没有来得及配上照片。只要我们用假名,被识破的可能性就不大了。”
  “但即使如此,也只能解一时的困难啊……”另一名弟子无奈地说道,“等我们去东京坐火车的时候,那里必定会有军队守着,我们光靠假名字怎么可能蒙混得过去?”
  高川格紧紧皱起了眉头:“这件事确实比我们原先所预想的要棘手,我们只能边走边看了吧……”
  众人默然,便只静静地在原地休息着。
  没过多久,不远处突然传来了整齐的跑步声。众人看过去,却发现从远处农舍后边柺出了一队发送传单的士兵,正一路小跑着朝这边过来。
  看到士兵的出现,大家立刻紧张了起来。
  “别慌张!”高川格小声提醒众人,“尽量镇定些。”
  高川格说完,弟子们又纷纷回过头,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士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让众人心底的不安也越来越重。
  突然,士兵的脚步声停了下来!这让人更加惊恐了……
  “那边的人!”一个士兵高声朝他们喊道,“你们在干什么?”
  那个士兵是在对着这个方向说话的!高川格在心底暗暗一惊。
  “我们……”高川格急忙回话道,“我们是从东京城出来参加乡下亲戚聚会的,大家一起出来,走累了,休息片刻。”
  “从东京城出来找亲戚?”士兵似乎并不相信高川格的话,他朝着高川格走过来。
  高川格身边的众人只感到心一点一点揪了起来。
  “你们穿得像旅行中的富人一样,每人手上还提着行李,哪里像是来乡下找亲戚的人?”士兵问道。
  高川格赶紧赔笑:“我们是打算在乡下住一阵子,所以把必备的物件都带上了。”
  “胡说!”士兵怒喝道,“我看你们分明是从东京逃出来的!为什么要从东京向外逃?莫非你们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
  高川格大惊:“请您不要误会,我们确实只不过是来探望亲戚而已。”
  说到这里,士兵突然一把抓住了高川格的手,力量大得让高川格痛苦难忍。
  “你还想骗我吗?在乡下做过农活的人,双手怎么会这么干净!你分明不是乡下人,我看你是棋手!”
  这件事竟轻易被对方识破了!这怎么可能??
  众人大骇,急忙站起身想要前去解围。
  不远处的其他士兵见状,立刻举起枪,将众人吓住!
  “说,你究竟是不是棋手?”抓住高川格的士兵厉声问道。
  高川格疼痛难忍,却又想不出任何托词。他暗暗在心底感叹,没想到自己竟这么快就要屈服了,看来自己的能力实在太过弱小了。既然如此,牺牲我一人,能救得了整个本因坊也不错。
  想到这里,高川格缓缓张开嘴,打算承认自己是棋士,以自己被抓换取其他人的安全……
  “长官!”就在这时,不远处一个老农跑了过来,“长官,实在抱歉,请您放开他吧……”
  士兵一愣:“你是什么东西?”
  老农喘着粗气跑到了士兵面前:“抱歉抱歉,请别介意。这个人是我在东京城里的外甥,我平时去城里卖农物的时候靠这孩子给我做些账目,所以他没做过农活,一直在东京城里念书呢。”
  这话说完,不要说士兵,连高川格和众本因坊弟子都愣得目瞪口呆。
  “他是你外甥?”士兵狐疑地问道,又指了指其他人,“那他们呢?”
  “也是我外甥……”
  “你有这么多外甥?”
  老农赶紧赔笑:“我父亲年轻的时候精力旺盛,子女加起来有十八个呢!我在家里排老大,所以每年我生日的时候都得他们来我家聚聚,大家热闹热闹……”
  士兵却哈哈大笑:“十七个弟弟妹妹,你这个大哥当年可够受的啊……”
  说着,其余的士兵和他一起大笑起来。老农不敢怠慢,赶紧陪着笑,同时还示意高川格等人跟着一起笑。高川格和众本因坊弟子不明所以,于是也干干地傻笑着,等着看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老农,你这些外甥似乎很不懂事啊……”士兵说道,“你是不是给我教训教训他们?”
  “是……是……”老农一边拉着高川格的衣角往后退去,一边向士兵赔笑,“长官教训得很对……”
  高川格被老农拉着,愣愣地退到了不远处。
  “你们那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没有?”老农小声向高川格问道。
  “值钱的物件?”高川格全然不解。
  “哎呀,你这个呆子……”老农有些着急了,“你以为他们是真的认出你了啊,他们那是看你们身上有货,在敲诈你们呢!”

  东京郊外的农舍,一个中年人正在农舍仓库里一个隐蔽的小角落思索着。在他的身前,是一个简陋的棋座和一堆粗糙的棋子。
  而在这棋座上所摆的,是蒙面棋手与四位长老之一的雁金准一的对局!
  正在这个中年男子冥思苦想的时候,身后仓库的门突然打开了!
  男子一惊,猛地把棋座往角落里藏。
  “别慌!”门口一个老者的声音响了起来,“是我!”
  “竹内老先生?”男子低声问道。
  “是……”对方答道。
  竹内太郎,是东京郊外的一个老农。他小时候随父亲进东京城卖农物的时候见过别人下围棋,十分好奇,于是自己在家中研究,但几十年下来却始终水准平平,不能与东京棋迷相抗衡。只是他确实嗜棋如命,每逢东京城有什么重要的比赛他都会亲自进城去观战,也因此认识了现在躲在他家仓库的这个中年男子。
  “我今天可给你找了个伴回来啊。”竹内太郎一边朝男子这个方向走来,一边说道。
  “找了个伴?”男子不解,“谁?”
  “你自己看看吧。”说着,竹内太郎已经走到了男子面前,他身后还跟了一个少年。
  少年和男子相视一惊!
  “小野田先生!”少年惊呼道。
  “高川格!”男子几乎同时也惊呼道。
  “看来我可没有救错人啊!”竹内太郎哈哈大笑,“我当时正从城里回来呢,走到路上看到有一队士兵正和几十个打扮得斯斯文文的人争执着。我原本以为是普通的士兵勒索,没什么了不起的。这些当兵的一到乡下来,看见有钱的就要过去敲诈一笔,我们惹不起啊。我正打算不去理会呢,可走近了看看,却发现那个正和士兵头子站在一起的不正是最近在东京声名鹊起的关西少年高川格吗?再看到他身边那些人,我竟认出了好几个本因坊弟子,这可真让我吓了一跳。今天早上刚刚听到了消息,说是军队要捉棋手了……”
  “幸亏竹内老先生出手相救,要不然我们可就真的凶多吉少了。”高川格叹道。
  竹内又大笑一阵:“小野田君,幸亏你早跑到我这里来了,要不然你说不定就被抓走了!”
  然而这个仓库里始终只有竹内太郎一个人在笑着。
  “高川君,其他人现在如何?”小野田问道。
  高川格微微叹了口气。
  接着,高川格将小野田离开东京后东京先后发生的事情一一讲给了小野田听,包括日本棋院被征用,久保松胜喜代的搏命计策,以及前田陈尔等人的先后失踪。
  “想不到现在连本因坊都离开东京了。”小野田叹道,“高川君,现在你是本因坊的新任家主了吗?”
  “算是吧……”高川格低声答道。
  小野田默然片刻。
  “想不到当日为了雁金先生和前田君谁做本因坊,我们之间进行了那么激烈的交锋,最后却是两人都没坐上这个位置,倒让你高川君钻了空子。”
  高川格苦笑了起来:“高川格自知能力还远远不足,若小野田先生有意,高川格愿将本因坊相托……”
  “别给我,我不要!”小野田严肃地说道,“高川君,本因坊不是一个好坐的位置啊。你要知道,坐上这个位置,那就要做棋界的领袖。如今强敌当前,我连与对手交手的勇气都没有,一个人逃出东京躲在这个地方,就是为了等别人去击败蒙面棋手。我如果有那个胆子继任本因坊,我还用得着躲吗?我不要这个名号,我怕!”
  高川格轻轻叹了口气:“先生嘴上说怕,可其实真是如此吗?”
  小野田一愣。
  “先生刚才在摆蒙面棋手与雁金先生的对局吧。”高川格指着小野田身边没有完全藏好的棋盘,淡淡地说道。
  小野田一惊!看来高川格也同样一直在研究蒙面棋手啊……
  “摆棋归摆棋,怕归怕……”小野田不满地说道,“谁告诉你摆棋就不能害怕了……”
  “既然先生不敢与对方交手,又忍不住想摆棋,我倒是有一个办法……”高川格说道。
  “哦?”
  “请先生磨练我,由我去挑战蒙面棋手吧!”高川格坚定地说。
  小野田一惊!
  “你不怕吗?”
  高川格微微笑了笑:“怕……但天下棋士有哪个不怕蒙面棋手?若都因为怕而却步,谁能阻止得了蒙面棋手?我本来想离开东京之后再找地方安顿下来研究棋艺,但既然能在这里遇到小野田先生,看来也是天意。请小野田先生磨练我吧。”
  小野田沉思了片刻。
  “既然如此……”小野田缓缓将藏到一半的棋盘从身旁的稻草堆里又搬了出来,将盘上棋子抹去,摆上了两粒黑子上去,“那我就好好试试你的身手吧。”
  让两子吗?高川格恭敬地向小野田行了一礼:“先生,请多指教,落子吧。”
  “不。”小野田却坚定地说道,“这一局,由你先落子。”
  高川格不解,棋盘上分明已经摆上了两粒黑子,这是一局让二子棋啊!按照棋份,只能是高川格受小野田千代太郎的二子啊……
  “若你要想击败蒙面棋手,必须要能在让我二子的情况下战胜我!”小野田淡淡地说着,似乎这些对此毫不在意……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20 10:48

八 流浪汉的棋局



  已经整整一天没吃东西了……
  田中不二男的肚子不断地响着咕咕声,让田中不二男几乎连走路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可恶的贼!田中不二男在心底狠狠地咒骂着。
  原本已经登上了列车,顺利前往神户的田中不二男没有想到,当他一个人拎着行李登上火车的时候,他就已经被人盯上了。田中不二男毫无防备,将车票和财物全都放在了行李箱中,没想到他去过一次洗手间再回来,行李箱就被盗走了。检票的时候拿不出车票,身上仅存的钱财又不够补票,田中不二男又在气恼之下和列车长大声争吵了起来,结果就是列车刚驶出东京站没多远,田中不二男就被赶下了列车,留在了陌生车站的警务室等待列车上的盗贼被抓捕归案。虽然麻烦些,但留在警务室还有机会可以等回钱财去神户,何况在警务室还有免费的饭菜,出了这里就没有人管自己了。怀着这样的想法,田中不二男在警务室住了一天,却不料第二天车站被军方征用,田中不二男被视作无关人员给赶了出来,被偷去的行李更是再不会有音信。田中不二男走投无路,只好在那个他完全陌生的城市里四处寻找安身之地。
  作为棋手,除了围棋之外没有任何长技,身体又瘦弱,做不了体力活,田中不二男只能靠着身上仅剩的那些钱财支撑了两天,但到了第三天还是沦落为了身无分文,又无处安身的流浪汉。
  昨天,当他身上终于分文不剩的时候,他下定决心找路人借钱发了一份电报给东京的本因坊。此刻他走投无路,远在神户的人他一个也不知道如何联系,唯一能救他的就只剩下了几天前在东京与自己争吵闹翻的高川格了。发过电报之后,他在电报室外守了整整一夜,直到今天中午。然而他没有收到任何回电报的音信。
  田中不二男并不知道,此刻本因坊已经人去楼空,他的电报没有被任何人收到。
  难道高川格记恨我了?田中不二男等到了中午,终于不再等下去,呆呆地朝着街道上走了出去。
  整个下午,田中不二男仍旧在这个陌生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希望能找到哪怕一个招工的地方,或者能碰上一个好心人帮自己找谁求救。他从没有感到过如此无力的感觉,如今却只觉得自己如一只蝼蚁一般渺小,毫无力量可言……
  “想不到这个时候还有人敢赌棋啊……”有路人从田中不二男身边经过,相互间小声地嘀咕着。
  另一个人谨慎地示意对方小声些:“别说出去,就当什么也没看到,少惹麻烦……”
  田中不二男心中猛地一惊!
  赌棋?若真有这样的事情,那不正是自己现今唯一的活路了吗?
  “先生!”田中不二男急忙追了上去,“请问您刚才说的赌棋是在什么地方?”

  街道边一个小小的角落里,一个流浪汉将腿搁在身前放着劣质棋子的粗糙棋座上,哼着小曲躺在地上。在他的身边,有一个小小的包裹和一张写有赌棋字样的字条。
  当田中不二男远远地看到那个流浪汉身前的棋座的时候,他感到了一阵兴奋——尽管那只是一个做工很粗劣的棋座,但那熟悉的形状让田中不二男不觉有些心动。
  “赌棋吗?”走到流浪汉身前,田中不二男放肆地大喊道。
  流浪汉似乎是吓了一跳,赶紧坐起身子。然而当他看到眼前这个人竟是一个脏兮兮的孩子时,他又有些大失所望。
  “我不跟你赌棋……”流浪汉说着,不屑地重新躺回了地上。
  “为什么不赌?”
  “赌棋,是要赌钱财的棋赛。”流浪汉蔑视地说道,“你浑身上下哪像是有一点钱财的样子,跟你赌我不是肯定亏本吗?”
  田中不二男忍不住又气恼起来:“你说我没有钱财,那你也只是个流浪汉,凭什么要别人跟你赌棋?”
  流浪汉却哈哈大笑:“我跟人赌,是因为我身上有钱财,有东西可以押上啊。若我跟你赌,你输了能赔给我什么?”
  “我身上有钱!”田中不二男故意提高了语调让自己显得更有底气些。
  “哦?你身上有钱?”流浪汉似乎突然来了兴致,缓缓地坐了起来,“你有多少钱?拿出来看看?”
  田中不二男心底慌张不已之时,突然灵机一动:“有本事你先把你的钱财拿出来看看……”
  流浪汉一愣:“我为什么要给你看?我又不打算跟你赌……”
  “那你就是没钱咯……”田中不二男故意激道,“没钱你还摆摊赌棋?”
  “谁说我没钱!”流浪汉果然被激怒了,他抓过自己身边的包裹,轻轻将包裹打开。田中不二男看过去,里面果然有一打一打的钱,只不过每一张面值都不大,看上去像是四处拼凑起来的。除了这些零钱之外,其中还有些细小的财物,比如女人的首饰,破旧的钱包等等。
  田中不二男看了看,感到似乎这些物件若拼凑起来也是需要不少时日的,不知这个流浪汉从哪里弄来了这些东西。
  突然,田中不二男从这包裹里抢出了一把物件,这行为让流浪汉猛地一惊!
  “你做什么?快还给我!”流浪汉怒道。
  “干嘛还给你?这些东西是你的吗?”田中不二男耍赖道,“现在它拿在我手里,那就是我的!”
  “你若不还我,我可就叫警察了!”流浪汉高声喊道。
  田中不二男却嘿嘿地笑了:“有胆子你就叫吧……”
  流浪汉却愣住了——这恰好应证了田中不二男的猜测。
  一个流浪汉身上怎么会有女人的首饰和那么多钱包呢?想来那必定是流浪汉偷盗得来的,若被警察发现了流浪汉也不会好过。
  “你若再不还给我,我可就揍你了!”流浪汉又威胁道。
  “你敢揍我,我就带着你的东西跑去找警察!”田中不二男也丝毫不畏惧,“有本事你到警察局去揍我!”
  这就是田中不二男的计划:抢对方一打东西逼对方跟自己下棋,对方如果真要动手,自己就跑;等跑到警察局去,那人必定不敢追进来,那抢到的钱财就是田中不二男自己的了,至少能让他撑上一段日子。
  “你……”流浪汉一下子无计可施,竟苦苦哀求起来,“求你别胡闹了好吗?我就靠这么点东西博个发财的机会呢!你若抢走了,我又得去偷……”
  “你承认是偷来的了?”
  “我已经不想再偷东西了!”流浪汉喊道,“所以才在这里摆个赌棋摊,等我赢够了钱就去做点小生意,再不偷东西了。你不要来我这里捣乱了,可别逼我真揍你一顿!”
  “那好办……”田中不二男笑道,“现在这些东西在我手上,那就是我的东西了。你不是要赌棋吗,只要你把我手里的东西赢回去,那不就又是你的了吗?”
  流浪汉一愣,细细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小孩子,忍不住在心底嘿嘿地笑了笑。
  “既然你要赌棋,那我就让你知道知道厉害!”流浪汉笑着,在棋座前坐了下来,“听好了,如果我赢了,你抢走的东西一样不少全得还给我!”
  田中不二男满意地笑了笑:“就这么说定啦!”

  一个多小时之后,流浪汉用力地看着眼前的棋局,手心里因为用力握着拳头而不断渗出汗水。
  明明形势非常接近,就差那么一点就可以获胜了。可是整个棋盘上上下下看了无数遍,就是找不出一个地方能再抠出一目棋来!
  这可真是让人头上冒火啊!
  田中不二男似乎是为了配合对方,也做出一副抓耳挠腮,冥思苦想的样子来。其实在田中不二男看来,全局一直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这局棋的难处,与其说是如何击败对手,倒不如说是如何尽量控制和保持在最小的优势下击败对手。目前来看田中不二男自觉控制得还不错,局面上自己只领先一两目而已。
  这样一来,就可以保证自己获胜,而且能让这个对手输得不服了!
  “不算!不算!”流浪汉恼羞成怒,竟将棋盘上的棋子全抹乱了,“这盘棋太混蛋了,明明就差那么一目而已,你小子完全是运气好……”
  “那也是我赢了!”田中不二男高声喊道,“赢了就是赢了,输了就是输了,现在那些东西归我了!”
  “不行!”流浪汉愤愤地说道,“这局棋是你拿的黑棋,被你占了便宜!”
  “你要是不服,我们再下一局!”田中不二男喊道,“这次你拿黑棋,凭本事试试把这些东西再赢回去?”
  “好!”流浪汉急忙答应道,“再来一局!”
  “不过……”田中不二男调皮地说道,“你得拿出赌注来才行啊……”
  “赌注?”
  田中不二男得意地笑了笑,指着刚才自己抢来的那一小搓东西:“这些是我的赌注,你的赌注得跟我这些差不多才行啊……”
  流浪汉几乎气得说不出话来,猛地从自己手边的包裹里取出一堆物件扔在了地上:“这就是我的赌注!我们再来!”
  田中不二男在心底暗笑着。
  这次棋局一开,田中不二男故意四处留下破绽,让流浪汉一顿猛攻。在流浪汉看来,自己吃子无数,收获甚巨。而在田中不二男看来,全局白军损失并不大,反而轻易地主导着战局。
  中盘之后,黑棋大约取得了三目左右的优势,流浪汉一脸得意,似乎已觉胜券在握了。
  差不多该开始发力了。田中不二男暗暗在心底说道。收官之时,田中不二男处处争先,鬼手频出,流浪汉完全无力阻挡。寥寥数手之后,原本黑棋小胜的局面反而变成了白胜二目。
  棋局结束,流浪汉点完目才发现自己竟然又输了,不禁又气又恼。
  田中不二男笑着收下了流浪汉作为赌注扔在地上的物件,决定继续骗这个流浪汉加大赌注,于是他装作打算就此收手的样子。
  “感谢阁下指教。”田中不二男笑着站起身。
  “等等!”流浪汉慌忙叫道,“你只是运气好,有本事再跟我下一局?”
  “我可不想下了。”田中不二男笑嘻嘻地说着。
  “那可不行,哪有赢了就走的道理!”流浪汉喊着,把手边的包裹竟整个举了起来,“只要你再跟我下一局,你若赢了,这个包裹里的东西全给你!”
  田中不二男暗暗在心底苦笑了一会——这个流浪汉的棋力不过是刚刚入门而已,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大志气……
  不过,若是能赢下那包裹里所有的财物,大概足够田中不二男从这个城市回东京的路费了吧……
  “说好了,只下一局!”田中不二男说道。
  流浪汉猛地点了点头:“我拿黑棋,我们再下一局!”
  流浪汉说着,迫不及待地将棋座上的棋子抹到一边,飞速地落下了第一粒棋子。
  这一局大概就不必客气了吧。想到这里,田中不二男迅速地在棋盘上啪啪地落着棋子。流浪汉行棋未几,便感到四面受敌,活路尽失,寥寥数十手后棋盘上就已经尸横遍野了!
  流浪汉大惊失色,领着黑军在棋盘上四处挣扎,苦苦支撑,却越战越弱,越输越惨,最终几乎全军覆没!
  “得罪了……”田中不二男笑嘻嘻地喊道,抱过包裹站起身,准备赶紧跑去最近的小店买些食物填肚子。然而,走到了一半,他回过头去,却看见刚才那流浪汉怅然若失地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棋局,眼神涣散,令人同情不已。
  田中不二男不觉停下了原本欢快的脚步。
  想不到偷来的东西竟这么快就全输光了,难道我又得再去偷点什么了?本来还以为终于可以不用靠偷东西过日子了……
  想着想着,流浪汉竟缓缓落下泪来……
  抽泣了几声之后,流浪汉发现自己身前又出现了一个人影。抬头看去,发现那竟是刚刚离去的田中不二男又回来了!
  “给你!”田中不二男将手中的财物分出一半递给了流浪汉,“想做生意的话,多少钱都可以。这些东西原本也不是我的,我只是走投无路才不得不赢去你这些财物。当然这些财物原本也不是你的,你偷东西无论怎么说都不应该。你拿着这一半财物,先想办法安顿下来,然后再找些活干,慢慢积攒做生意的本钱吧。”
  流浪汉愣住了,迟迟不敢接过田中不二男递过来的钱财。
  “孩子,你好不容易赢去的钱,这么轻易就要让给我一半?”流浪汉似乎有些难以置信。
  田中不二男却坏笑了一下:“也不是好不容易赢来的,其实你挺弱,三局棋我都赢得很轻松……”
  流浪汉又是一愣……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叫田中不二男,是关西的一个棋手。”
  “你就是田中不二男!”流浪汉大惊!

  “你们在干什么!”
  远处突然有警察高声喊道。
  流浪汉和田中不二男都为之一惊!
  似乎是看到了什么,几名警察飞速地朝着他们的方向跑来了。
  坏了!流浪汉抓起田中不二男的手,扔下棋座不管急忙开始逃跑。
  “你这是干什么?”田中不二男全然不解,一边被流浪汉拉着跑一边问道。
  “我在救你的命!”流浪汉说道。
  “你是小偷,警察抓你而已,又不抓我,我为什么要跑?”
  “你这傻孩子!”流浪汉又气又恼,“你没看到告示吗?”
  “什么告示?”
  “军部的新命令!逮捕日本所有棋手!”流浪汉喊道,“你田中不二男的大名就挂在通缉名单里!”
  田中不二男大惊!
  跑了不久,天色已经黑了。趁着天色昏暗,流浪汉和田中不二男在曲折的巷子里终于躲过了警察的追逐。
  田中不二男躲在巷子的一角,重重地喘着粗气。
  “你说军部要逮捕所有日本棋手,那是什么意思?”田中不二男问道。
  “就是军部要逮捕所有日本棋手啊……”流浪汉答道,“你有哪里没听懂的吗?”
  “为什么会有这种荒唐的命令?”
  “这谁知道,你得去问军部啊……”流浪汉低声说着,“这是昨天刚发布的新命令,目前据说已经有人被抓了……”
  “被抓了之后会怎么样?”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被抓!”流浪汉无奈地说道,“总之,你别被人认出来了,要不然你自己也得被抓走,到时候你就知道被抓走会怎么样了……”
  田中不二男缩在墙角,紧紧皱着眉头,委屈得要哭出来了一般。
  流浪汉看着田中不二男的样子,感到有些心疼。
  “别怕,你刚才能把赢去的钱分一半给我,就冲着这个我会保护你的!”流浪汉笑着说道,“我跟这些警察斗了好多年了,怎么躲过他们的追捕我再熟悉不过,跟着我保证你安全!”
  “我不是在担心我自己!”田中不二男带着哭腔说道,“我有好朋友还在东京,我临走前跟他大吵了一架。如果现在东京的棋手都被抓了,我担心他也会被抓起来。我临走前居然对他说了那么重的话,现在连跟他道歉的机会恐怕都没有了。”
  说着说着,田中不二男竟然呜咽起来。
  “别哭!当心被警察发现了!”流浪汉被这呜咽声吓得手忙脚乱起来,“你冷静点,你朋友可能已经逃出东京了也不一定啊!”
  “那他会在哪里?”
  流浪汉一愣,摸了摸脑门,突然想到了些什么:“我知道一个地方,说不定你朋友就在那里!”
  “哪里?”田中不二男站起身子,似乎想立刻跑过去。
  “你先别慌!警察还在外面呢!”流浪汉无奈地说道,“你得保证不出声,等警察走了,我带你去那地方找人!”

  “哟!这不是扒手的祖宗松本二郎吗?”
  随着这一声叫喊,茶馆里响起了哄笑声。
  “哎?松本君,你身后怎么还跟了个小扒手?不是你收的徒弟吧……”
  人群中又是一阵哄笑。
  “别胡说!”走进了茶馆的松本二郎喊道,“你们可别小看了这个少年,他本事可厉害着呢!”
  “莫不是他把你给偷了,所以你把他给抓起来了吧……”
  众人又是哈哈大笑一阵。
  松本二郎惭愧地低下了头:“我是来找山本先生的,谁能告诉我他在哪里?”
  众人的笑声立刻停住了。
  “松本二郎,平时和你开开玩笑就算了,涉及到山本先生的事情,我们可大意不得。”人群中有人说道,“你带这个孩子来找山本先生,我们可不能随便把你们放进去。谁知道这个孩子会不会去告密……”
  “他不会!他一定不会!”松本二郎喊道。
  “怎么证明?”
  “这孩子本来就是被军部通缉的人!”松本二郎低声说道,“他叫田中不二男!”
  众人一惊。
  “有什么凭证?”人群中又有人问道。
  “我和他下过棋,他很厉害的!”松本二郎说道。
  “不是因为你太弱了吗?”
  人群又嘿嘿地乐了一阵,但紧张的气氛很快就把这轻微的笑声给压制住了。
  “不信你们可以亲自试一试他的棋力,我刚刚带着他躲警察躲了好久呢!”松本二郎不服地说道。
  众人私底下低声商量着什么,但声音很小,松本二郎和田中不二男都听不清。
  “先带他进去见见山本先生吧。”人群中一个似乎有些地位的人说道,“但是如果他不是田中不二男,我们就把他锁在屋里关起来。”
  松本二郎和田中不二男点了点头。没过多久,一个人带着他们从茶馆后的小巷子里绕了进去。
  “山本先生是什么人?为什么这里的人似乎很在意他?”田中不二男问道。
  “山本先生是东京城的一个棋手,就是他教我下棋的。”松本二郎笑道,“前不久他从东京城跑了出来,带了一群棋手来我们这里安身。外面那些人以前都是做生意的,后来亏本破产,走投无路的时候多亏山本先生出手救济,要不然早就没命了。所以那些人是誓死也要保护好山本先生。”
  “原来如此……”田中不二男说道,“但我在东京待了这么久,从没听说过一个姓山本的棋手啊?”
  松本二郎却嘿嘿一笑:“山本只是化名而已……”
  松本二郎正要继续说下去,侧上方却传来了惊呼声。
  “田中君!”
  田中不二男一惊,抬起头看去。巷子一侧的墙似乎是一栋小楼的外墙,大概在二楼的位置有一扇窗户。窗户打开着,一个人从窗外向下看,刚才那句话就是他喊出的。
  田中不二男一眼便认了出来,那是岩本薰!
  “那便是山本先生。”松本二郎笑道。

  “看来师兄要我提前将加藤门下弟子带出东京城的想法是对的。”岩本薰静静地对身前的田中不二男说道,“幸亏我们走得早,否则现在也许已经被困在东京城了。”
  田中不二男沉默地低着头。刚才他已从岩本薰口中得知,高川格并没有出现在这里。同时岩本薰告诉他似乎有消息说本因坊现在已经人去楼空,高川格等人不知所踪了。
  至少没有被抓,那也算是好事吧。
  “不过没想到你竟然碰到了松本二郎。”岩本薰突然笑着说道,“你可坏了我的好事了。”
  “好事?”田中不二男不解。
  “我刚来这里的时候,松本二郎偷了我的财物,被外面那些人发现了。松本二郎几乎要被他们打死,我于心不忍,于是救下了他。为了教他不要再去行窃,我教他下棋,骗他说他是个天才。他果然醉心棋艺,不再为盗,而是整天打谱弈棋起来。现在棋手这么危险的时候,他竟然还明目张胆地在街上摆摊跟人赌棋,真是让人哭笑不得。只是你今日把他杀了这一顿,恐怕他受了打击,又不想下棋,回头去做盗贼去了。”
  “其实……”田中不二男笑了笑,“来这里的路上,松本先生告诉我,他想拜我为师学习围棋……”
  “拜你为师?”岩本薰一愣,随后却哈哈大笑起来,“也好也好,这不是件大好事嘛。你就安心留在这里,好好教导一下他吧,安全又快活……”
  听到这里,田中不二男却笑不出来了。
  岩本薰似乎也感觉到了田中不二男的心事。
  “你还是想去挑战蒙面棋手,是吗?”岩本薰问道。
  田中不二男苦笑着点了点头:“岩本薰先生只怕要说我痴人说梦吧,一个区区的关西二段,竟然妄想击败蒙面棋手……”
  “也不是全无可能……”岩本薰低声说道。
  田中不二男一惊!
  “你有没有想过怎么做才能战胜对手?”岩本薰又问道。
  田中不二男摇了摇头:“只有些概念,但很模糊,对局的时候恐怕难以施展。”
  “何以见得?”
  “我在关西的时候曾与蒙面棋手有过交手。”田中不二男缓缓说道,“我过于受限于固有的想法,一旦原本的构思被对手破坏我便无所适从了。”
  “你竟与蒙面棋手有过交手!”岩本薰大惊失色!
  “只是未曾赌命,算是普通的对局吧……”田中不二男说道,“那时蒙面棋手在关西挑战,我与他交手两次,第一次没有下完,第二次是我惨败。”
  “你对蒙面棋手的招法有什么感觉?”
  “算无遗策,非常厉害。”田中不二男说道。
  岩本薰突然站起身来:“走,去我的棋室。”
  田中不二男却愣在了原地。
  “把你与蒙面棋手交手的棋谱摆给我看!”岩本薰说道。
  “岩本先生,您这是……”
  “蒙面棋手击败了我师兄,我要训练你来击败他们!”岩本薰坚定地说道。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20 10:50

九 码头的骚乱



  东京竹芝码头是东京临海的重要码头之一,虽然它并不是一个大型港口,但是从这里有船可以去邻近的横滨港。从横滨港出发,便可以前往日本的任何港口,甚至直接去往海外。
  在东京铁路系统被军部征用之后,这些码头已经成为了离开东京最快捷的渠道,因此码头上比过去要热闹了许多。
  按照桥本宇太郎,木谷实等人共同的计划,他们要一起去横滨港。到了横滨港,木谷实,美春和吴清源再想办法前往长野,最终抵达地狱谷温泉。而桥本宇太郎则会从横滨港乘船直接前往神户港,在那里寻找仍然留守关西的棋手们。
  除了这两路人之外,还有一个人将在竹芝码头与众人分别——吴清源的母亲。
  吴清源的大哥雇了一艘船从中国直赴竹芝码头,原本将在今天接走吴清源和他母亲两个人。只是吴清源最终决定留下来,因此在这里上船的只有吴清源的母亲一人而已。
  木谷实和桥本宇太郎远远地望着正在上船口前与母亲道别的吴清源,静静地叹了口气。
  “年纪轻轻,孤身一人远赴他乡,如今又要经历母子分别之苦。”木谷实低声说道,“吴君的际遇实在让人同情啊。”
  “若换做是个世俗的人,这种时候早已心焦气躁,不能自控了。”桥本宇太郎的语气中却似乎含有些许钦佩,“吴师弟在这种情况下,竟然还能如此镇定,他真是天真到无所畏惧的人啊……”
  木谷实微微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又发现吴清源的母亲将吴清源紧紧搂在怀中,老泪纵横。
  看来这场道别不会很快结束……
  “注意你的假胡子,玉三郎!”桥本宇太郎的身后,一个人低声对他说道。
  桥本宇太郎一惊,赶紧伸手去摸了摸自己的唇边,果然发现自己伪装用的假胡子似乎有些松动了……
  “幸亏你提醒我,酒井先生……”
  “是饭井先生!”桥本宇太郎身后的酒井义郞有些气恼地敲了敲桥本宇太郎的脑袋,“不要暴露身份,笨小子,你们正被通缉……”
  桥本宇太郎赶紧住嘴。他朝身边看了看。
  桥本宇太郎此刻扮成了一个农夫模样,唇边沾满了浓密的胡须,头上戴着斗笠,身上穿着粗布衣服,乍一看完全认不出这个人是以往日本棋院里那个风度翩翩的天才桥本。而他身边的木谷实则扮成了一个驼背的渔夫,背后用泡沫做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罗锅,脸上还贴了一粒大黑痣和一道浅浅的伤疤。这化妆当然是出自酒井义郞的手下,用他的话来说,是用尽了所有手段才终于毁掉了木谷实那张像少女一般精致的脸……
  而美春和酒井义郞由于没有遭到通缉,因此并没有必要画上太浓的妆,只是在服饰上做了些手脚而已。而远处正偷偷守着吴清源的那个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后藤俊介是为了保护吴清源而要求跟众人一起离开东京的。但码头上也有士兵,后藤俊介是昔日的陆军军部高级将领,又是军部通缉的要犯,他出现在这里会比吴清源等人更加危险。酒井义郞以此为理由,对后藤俊介那张威严的脸进行了大范围的改造。现在出现在吴清源身后的那个躲在暗处的保卫者,平生第一次穿上了女人的装束,戴上了假发,扮成了一个老妇人……
  尽管酒井义郞自称是为了保证安全,但后藤俊介认定这是酒井义郞对于自己的报复,是酒井义郞至今仍然对当日后藤俊介把作为跟踪者的酒井义郞揍了一顿这件事耿耿于怀的结果……
  由于酒井义郞出色的化妆术,到目前为止,码头上的士兵还没有一个人认出了他们。但现在还不可以掉以轻心,毕竟一直到离开横滨港之前,他们任何时候被发现都将让大家前功尽弃……
  为了伪装,吴清源此刻被扮成了一个穿着笔挺西装的年轻少爷。尽管由于与秀哉名人进行名人胜负赛期间有着极高的曝光率,但是正因为那时的照片上吴清源的形象总是灰头土脸的,此刻看到穿戴如此整洁干练的少年倒反而让人想不起是吴清源了。军部一直以来丑化中国人形象的策略在这个时候反而帮助了吴清源,实在有些讽刺。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吴清源母子二人终于分开了。有些年迈的母亲缓缓地朝船上走去,而吴清源则静静站在原地目送着母亲。
  “你是故意的吧……”木谷实低声对酒井义郞说道,“把他打扮的那么好看,是为了让他母亲临走前看看把自己儿子最漂亮的印象留在心底吧。”
  酒井义郞低声笑了笑:“这也是人之常情,不是吗……”
  随着一层层士兵检查的通过,吴清源的母亲终于站在了船舱上。她看着岸上的吴清源,似乎低声对身边跑过来的人解释着什么……
  “也许是要解释那孩子不一起上船的原因吧。”酒井义郞低声说道,“过不了多久吴清源就该回来了,我们也该一起上船了……”
  然而,酒井义郞的话音刚落,远处的船上却突然传来了巨大的喧哗声!
  没过多久,那喧哗声变成了整齐的呐喊,似乎是某个口号。
  “他们在喊什么?”美春轻声问道。
  “听不懂……”酒井义郞答道,“好像是中国话……”
  口号声喊了没多久,一直躲在暗处的后藤俊介突然惊慌失措地朝吴清源跑去。而吴清源却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出什么问题了?
  很快,附近的士兵似乎听到了什么重大的事情一般,猛地如临大敌,迅速地集结着……
  “吴清源,快走!”从吴清源身后飞奔过来的后藤俊介猛地抓住了吴清源的手臂,粗暴地将吴清源向后拉去。后藤俊介走路的步伐看上去似乎十分镇定,但步幅频率很快,是故意装作镇定的。吴清源却一直听着船上人的喊声,目光呆滞,痴痴地看着船上的母亲竭力地对船上的人解释着什么,却没有人理会。
  “我们也转头……”酒井义郞压低声音说道,“快!”
  说着,酒井义郞一行四人也仓促地向着码头另一头走去。而在他们身后,朝着他们过来的后藤俊介吃力地将吴清源一步一步地拖走。
  “吴清源在那里!”突然有一个日本士兵指着后藤俊介和吴清源的方向喊道。
  众人大惊!
  后藤俊介以最快的速度将一直迈不开步子的吴清源猛地背到了身上,奋力向前跑去!
  “我们也快跑!”桥本宇太郎压低声音喊道,“吴清源被认出来了!”
  码头上的日本士兵几乎立刻运作起来,整个码头被迅速关闭,所有的进出口都被封锁,码头内还响起了警报声。几乎从四面八方都有士兵朝着吴清源跑来,放眼望去看不到任何逃出的希望……
  酒井义郞等人迷茫地停下了脚步,就在这时后藤俊介和吴清源与他们汇合了……
  “怎么会暴露!”酒井义郞惊呼道,“他们不可能认得出来吴清源,这里明明有这么多人……”
  “吴清源不是被士兵认出来的!”后藤俊介答道,“是船上的人暴露了吴清源……”
  “你听得懂中文?”桥本宇太郎说道,“船上那些人在喊什么?”
  “他们喊的是……”后藤俊介突然哽咽了片刻,“汉奸吴清源……”
  众人一惊!
  被后藤俊介背在背上的吴清源神情呆滞,眼中似乎还有委屈的眼泪。
  “去货物装卸口!”后藤俊介喊着,又开始跑动了起来,“那里货物多,地势复杂!”

  竹芝码头几乎一瞬间混乱了起来,到处都是不知在追逐着什么的士兵。但没过多久,所有的士兵都渐渐朝着码头南侧的货物装卸口集中了起来。
  在成堆的货物之间东躲西藏的被追逐者几乎处处碰壁,无论如何也无法甩掉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的士兵。
  “这样逃下去撑不了多久!”酒井义郞说道,“找渔船,然后我们自己把船开走!”
  “分头去找!”桥本宇太郎几乎失声喊道。
  众人立刻分成了三部分。桥本宇太郎和酒井义郞继续向前跑去,木谷实和美春则躲进了小道,后藤俊介背着吴清源跑向了与登船口相反的方向。
  众人分散的策略很快便打乱了搜索士兵的部署,四处突现的人影使得士兵们草木皆兵,货物装卸口到处都响起了“吴清源在这里”的高喊声。
  趁着士兵暂时陷入混乱,后藤俊介背着吴清源躲进了一个隐蔽的角落里,将吴清源放了下来,同时奋力地将身上的女人衣服脱下来。
  “把我交出去吧。”吴清源喃喃地说道,“别让大家都陷入危险……”
  后藤俊介看了一眼吴清源,此时的他意志消沉,如同打算赴死了一般。
  后藤俊介不做言语,静静靠近吴清源,左手猛地一记重击砸在了吴清源的后脑上。吴清源毫无准备,顿时晕厥倒地。
  这样你就不会多话了。后藤俊介想着,迅速地将女服脱去,罩在了吴清源身上。再次把吴清源背起来时,后藤俊介身上穿的是十分普通的日式服饰,吴清源的身上则被披上了老女人的装束,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中年男子背着自己的母亲一般。
  “我知道这身衣服穿起来很不舒服……”后藤俊介低声对吴清源说着,尽管他知道吴清源现在听不到,“不过反正你现在没感觉,也不用觉得羞耻了。你比我幸运多了……”
  后藤俊介背着吴清源,若无其事地朝着货物装卸口外走去。由于所有士兵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四处奔逃的人身上,何况后藤俊介躲进这里和走出这里的时候装束完全不一样,因此直到他和吴清源走到码头北侧时都没有被士兵发现。
  而另一边,木谷实在货物装卸口吃力地奔逃着。即使只有木谷实一个人,要想从层层的士兵包围中逃脱也是难于登天的,何况他还要照顾美春这个女子。他们二人奔跑的速度慢,又找不到躲藏的地点,几乎陷入了绝境。正在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小道尽头的海上突然出现了一艘渔船,船上是酒井义郞和桥本宇太郎,二人正把船停在岸边等待众人先后登船!
  他们已经找到了渔船!
  “美春,快过去!”木谷实小声喊着,让美春跑在自己身前,一前一后向着小道尽头的渔船奔去。
  然而,美春刚刚跑出小道,外边猛地想起了枪声!
  “不许动!”外面是士兵的声音,“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在这里躲躲藏藏!”
  还没跑出小道的木谷实一惊,愣在了原地。美春也被吓得不知所措,惊慌地举着手,不安地张望着。不远处的渔船上,酒井义郞和桥本宇太郎似乎没有被认出,但他们也想不出什么办法。从他们的表情中,木谷实可以猜到,现在在外面用枪指着美春的决不只有一两个士兵,美春一定没有任何逃脱的可能……
  木谷实只坐了片刻的犹豫,便下定了决心。他恋恋不舍地多看了美春一眼,然后便猛地回头向反方向跑去。
  “吴清源在这里!”木谷实一边跑着,一边高声喊道。
  小道外正向美春靠近的士兵们听到了木谷实的喊声,大吃一惊,快速地朝着小道里跑去。美春这是才明白了木谷实的用意,心中突然惊恐异常,毫不犹豫地便要跑回小道中去……
  “木谷夫人,快上船!”酒井义郞已经快步从渔船上冲了出来,抓住正要回去的美春。
  “可是我丈夫还在……”
  美春的话还没说完,却被酒井义郞猛地击晕。
  没过多久,货物装卸口里传出了几声枪响,不知是怎么回事。
  “怎么办?”酒井义郞问道,“要不要现在去救木谷实?”
  桥本宇太郎犹豫不定,在渔船上不知所措。
  “木谷实跑不出来!”后藤俊介的声音!
  不远处漂来了一艘救生艇,艇上坐着后藤俊介和已经昏厥的吴清源。
  “吴清源怎么了?”酒井义郞问道。
  “被我打晕了而已。”后藤俊介毫不在意地说道,“你们这里不是也晕了一个吗,大家都想到一起去了。我们快走吧,多留一分钟就多一分危险。”
  “难道就这样不管木谷君了?”桥本宇太郎问道。
  “优先保护吴清源的安全!木谷实次之。”后藤俊介冷冷地说道,“何况,木谷实只是被抓而已,被抓之后会如何谁也不知道。如果现在回去救他,我们全都会有危险。”
  桥本宇太郎一惊,想要反驳,却不知该如何反驳。
  “后藤大佐说得对。”酒井义郞缓缓说道,“我们先保证自己的安全,再去想办法救木谷实吧……”

  众士兵将躲在货物装卸口里的那个人团团围住,一步步逼近。对方似乎知道在十多支枪指着自己的时候不可以乱动,因此紧张地高举着双手。
  这个人穿得像个渔夫一般,背上还有个不大不小的罗锅,让人怀疑这个被抓的“吴清源”是否是一个冒牌货……
  “你是吴清源?”士兵中一个小长官问道。
  “不……不是……”渔夫答道,“吴清源不在码头,是你们错把我当成了吴清源……”
  “那你是谁?”
  “我是木谷实……”
  若我说我只是个渔夫,他们一定不会满足,会再去搜索其他人的吧。想着这些,木谷实缓缓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这个名字让四周包围他的军人小声地议论了起来。
  “那个棋手,木谷实?”
  “是,我就是木谷实。刚才是你们把我错当成了吴清源……”木谷实低声答道。
  吴君,桥本君,你们要保重啊。木谷实在心底想着。
  美春,你千万不要出事……

  一天后,横滨,一家不知名的旅馆内。
  美春一个人躲在房间里,隔壁能够清晰地听得到美春的哭声。
  桥本宇太郎,酒井义郞,后藤俊介和吴清源坐在同一个房间里,静静听着美春的哭泣,沉默了很久。
  “如果我回东京去,能用我换回木谷君吗?”吴清源低声问道。
  “你不可以回去……”后藤俊介严厉地斥道。
  吴清源似乎毫无反应,仍旧呆呆地坐着。
  “后藤大佐说得对。”桥本宇太郎也缓缓说道,“事已至此,你回去只会让他们多抓一个棋手而已,于事无补。”
  “可我们要就这样看着木谷君被囚禁在军部吗?”吴清源又说道,“谁知道军部的人抓走棋手是要做什么,如果他们是要处死棋手来平息蒙面棋手的怒火呢?”
  众人默然片刻。
  “营救的计划不可仓促草率,而我们现在还没有好的想法。”酒井义郞说道,“只能祈求木谷君能福星高照,不出什么大事吧……”
  “福星高照?就这样?”吴清源有些愤恨地说道,“你没听到木谷夫人现在在房内的哭声吗?”
  吴清源的声音里竟有些许暴戾之气,即使与吴清源相识多年的桥本宇太郎也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看来被自己的同胞斥为汉奸,这样的事情即使是如吴清源这样天真的人也难以平静地接受。
  “如果我们目前不知道该如何营救木谷实,那我们就先不要去想这件事。”后藤俊介冷冷地说道,“我们最终的目的是击败蒙面棋手,为此只需要吴清源好好练习棋艺就行了,这比什么都更重要……”
  “去哪里练?怎么练?”吴清源竟突然暴怒了起来!
  众人大惊……
  “如果木谷君不在了,我有什么颜面和木谷夫人同去地狱谷?”吴清源咆哮道,“你只是个冷血的军人,你根本不理解棋手之间的感情是什么样子!”
  “你们棋手不是常说下棋和行军打仗有共通之处吗?”后藤俊介毫不示弱,“现在木谷实已经是一个弃子,你们却要去把他救出来,这样的下法怎么赢?有舍才有得,什么都不敢放弃只会让你患得患失!”
  “难道要就这样把自己最好的朋友作为弃子吗?如果全世界都像你这么冷漠,我宁可马上从这个世界里死掉!”
  “如果你敢死,就是到了三途川我也要把你拉回来!”后藤俊介也高声喊道,“我的目的就是保护你一个人,为此我将不惜任何手段保证你活着!”
  二人争吵的声音似乎传到了隔壁的房间,从隔壁传来了美春的哭声更加剧烈了。
  听到这哭声,吴清源如同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委屈地把身体缩成了一团。
  酒井义郞被这股压抑的气氛憋得有些难受,于是站起了身子,走到了窗边。
  就在酒井义郞抬起头看向天空的那一瞬间,他愣住了!
  “你们快看!”酒井义郞失声喊道,“快看外面的天!”
  众人一震,纷纷向窗外看去。
  那是……
  “这景象你们应该很熟悉吧……”酒井义郞脸上挂着奇怪的表情,像是笑,又像是恐惧!

  “师父,天在变!”本因坊弟子向仓库里的高川格高声喊道。
  正在对弈的高川格和小野田千代太郎大惊,二人赶紧放下了棋局向仓库外跑去!
  果然,外面的天空上,原本四散的云彩开始缓缓地聚集了……
  “小野田先生,这是……”
  “没错!”小野田答道,“绝对不会错,这景象我们都太熟悉了……”
  那是天空中的棋盘即将出现的征兆!
  他们第一次看到这景象,那是在从岛根回东京的列车上!
  那时这奇异的景象出现时,没有人知道这空中棋局的含义。如今再次欣赏这样的奇观,二人却只感到有一股浓郁的寒气从自己的脊背升腾而起……

  “又有人开始挑战蒙面棋手了!”岩本薰低声说道。
  这个隐蔽在小巷深处的房间里,此刻竟弥漫着如战场般肃穆的气氛。
  “会是谁?”田中不二男低声说道,“如今谁能进得了军部层层包围下的水晶棺木阵?又有谁敢进去?”
  “谁也不可能进去……”岩本薰说道。
  田中不二男震惊!
  “岩本先生,您是说……”
  “恐怕这并不是在水晶棺木阵内……”岩本薰缓缓答道,“蒙面棋手出来了……”
  房间里阴森森的气息几乎让二人窒息。
  “会是高川格吗?”田中不二男不安地说道。
  “恐怕无从知晓……”
  没过多久,天空中的棋盘渐渐成型,那巨大的如同笼罩整个天下的气势让人震撼不已。
  这景象,无论再看多少次都觉得摄人心魄啊……
  “嗯?”岩本薰微微地哼了一声,“似乎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
  “你看棋盘两侧……”岩本薰指着天空。
  田中不二男顺势看去,果然感到了些怪异。
  那里原本应当什么都没有,但此时却似乎是从棋盘两侧渗出的云在这里慢慢汇集了起来……

  在棋盘两侧缓缓聚集的云渐渐平静下来之后,那两道云彩渐渐形成了两行字。
  “那是……”桥本宇太郎几乎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不止是他,其余众人也惊讶的目瞪口呆……
  酒井义郞很快反应了过来,他突然想起了什么……
  “木谷夫人!”他如疯了一般激烈地敲打着墙壁,“木谷夫人!快看天空!”
  似乎是听到了酒井义郞的喊声,美春的哭泣变得微弱了很多,也许是暂时忍住了吧。
  美春缓缓打开窗户,那一瞬间哭泣竟被惊讶压制住了!
  “那是怎么回事!”美春带着哭腔失声喊道……
  远远的天空上,巨大的棋盘两侧,写着两行大字——
  执白者,穷奇……
  执黑者,木谷实……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20 10:51

十 木谷实



  “报告长官,今日总共抓获了七名棋手,名单在这里。”
  山田正雄微微皱了皱眉头:“只有七人而已吗?”
  “是。”他身前的士兵恭敬地答道。
  照这个速度,想要将所有棋手全部捉拿恐怕需要很久吧。
  “他们现在都在哪里?”山田正雄问道。
  “全部被关在日本棋院。”士兵答道。
  “严密地看守这些人。”山田正雄说道,“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可以带走他们!”
  士兵向山田正雄庄重地行了一个军礼,随后退出了出去。
  看来事情稍稍有些棘手,不过至少现在的发展还不算最坏。
  想到这里,山田正雄缓缓走出了这个房间……

  木谷实走进熟悉的日本棋院的时候,看着荷枪实弹的士兵,竟感到自己像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似的。
  关押棋手的地方,正是日本棋院内用来举行高段组手合赛的大对局室,这是木谷实再熟悉不过的地方。走进这里的时候,原先已经被关进来的六个棋手与木谷实对视了片刻。这情景,简直就像是在举行手合赛一般……
  “木谷实,你也被抓了?”一个棋手低声问道。
  木谷实苦笑着点了点头。
  “连你也来了吗……”另一个棋手不安地说道,“你这样的顶尖高手被抓,恐怕不是好事啊。”
  “不必如此唉声叹气。”木谷实笑着向众人走去,“毕竟,我们在这里能得到军部的保护,不会被蒙面棋手抓去了。”
  “木谷实,你错了……”有人轻声说道,“我们被军部抓到,就等于被蒙面棋手抓到了……”
  木谷实一惊!
  “山田正雄之所以要抓我们,就是为了把我们交给蒙面棋手,以换取蒙面棋手不扩散岛根的雾气……”一个年长的棋手缓缓说道,“是山田正雄亲口告诉我们的,从明天开始,山田正雄就要从我们当中挑选去与蒙面棋手对弈的人了……”
  原来如此,这就是军部通缉日本所有棋手的原因所在。
  “这样也好……”木谷实轻声说道。
  众人不解。
  “与蒙面棋手一战是迟早的事情,既然如此,不如就现在这里会一会他们吧……”木谷实笑道。
  “木谷实,你疯了吗!与蒙面棋手对弈是要赌命的!”
  木谷实只是笑着,不作回答。
  过了片刻,那年长的棋手凑近了木谷实:“我猜你有了什么计划,是吗?”
  木谷实却只是看着身前的棋盘,缓缓拭去了棋盘上落下的灰尘。
  “难得被关在了这里,我们不妨就先在此尽情地对弈一番吧。”木谷实笑着说道。

  “七人?”穷奇颇有意味地笑着,“似乎并不如你预期的那么多啊……”
  站在穷奇身边的山田正雄微微点了点头:“棋手们大多都逃走了,把他们找出来需要时间。”
  “不过也好,至少先让我与这七个人交手之后再说。”穷奇缓缓说道,“这七人当中,有高手吗?”
  “有一个叫木谷实的,似乎是个高手。”
  “木谷实?”穷奇咀嚼着这个名字,“他恐怕不只是高手,而是个顶尖高手啊……”
  山田正雄不解其意,但他懒得细问:“那么,明日就先让木谷实来跟你下棋吧。”
  木谷实,那是去往岛根的十三个人之一啊。他能与本因坊秀哉,雁金准一这样的人物同去岛根,想必实力不弱。想到这里,穷奇缓缓握紧了拳头。
  “就带木谷实过来吧。”穷奇低声说道,“我要好好会会他……”

  第二天,日本棋院对局室里没有出现新的棋手。
  这意味着,今天没有新的棋手被抓进来。
  七个人在对局室研究了整整一上午的棋局,一切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大家都熟悉的时期……
  然而,就在午饭之后不久,山田正雄打开了对局室的大门。
  看来时候到了。众人都在心底想道。
  “木谷实,出来。”山田正雄压低声音说道。
  众人心惊——第一天就让木谷实出手吗?
  木谷实却毫不介意,轻轻站起身子,朝着门外走去。
  “等等!”有棋手突然高声喊道,“我代木谷实去!”
  木谷实是这里最强的棋手,若他就这样被蒙面棋手击败,那将是棋界重大的损失。
  “明天再轮到你。”山田正雄不屑地说道,“今天由木谷实出手。”
  木谷实笑着回过头去:“不必担心,我会回来的。”
  说完,木谷实缓缓地走出了对局室。
  会回来的?
  众人被这句话惊得目瞪口呆。
  山田正雄缓缓带着木谷实,走在去往幽玄棋室的路上。
  “山田少将,你已经做了蒙面棋手的奴仆了吗?”木谷实低声问道。
  “注意你的用词。”山田正雄不满地答道,“我只是与他们做了交换。”
  “用我们棋手的命,和他们做交换?”
  “用你们的命,换日本的安全!”
  木谷实沉默了片刻。
  “你是个叛徒。”
  “不!”山田正雄恼火地答道,“等到蒙面人离开了,所有人都会知道,我不是叛徒,我是日本的英雄!”

  幽玄棋室里,穷奇静静地坐在棋座旁。
  不大的房间里,庄重的布置使得坐在这里的人仿佛感到自己的身心都被这房间的气氛压制着一般。
  仿若是回到了当年的御城棋赛场一般啊。穷奇在心底默默想道。
  不久,幽玄棋室的门被打开了。山田正雄让过身,一个少年缓缓走了进来。穷奇看了看那少年的面容,竟为之一惊!
  那是一张如女子般精致的脸,精致得让一向以自己面容自豪的穷奇也有了些许惭愧……
  “你就是木谷实?”穷奇缓缓问道。
  木谷实点了点头:“你是哪一位蒙面棋手?”
  穷奇笑了笑,轻轻取下了自己的斗笠。
  斗笠下,那张英武的面容显露了出来。穷奇抬起眼睛,直直地盯着木谷实,锐利的眼神与那张棱角分明的脸相衬着,竟如同有着能让人战栗得不敢移动分毫的力量一般!
  “在下穷奇,座主手下四大天王之一。”穷奇缓缓说道。
  山田正雄默不作声,静静地将幽玄棋室的门合上。门被合拢的那一瞬间,一声清脆的响动如同是战争开始的号角一般。
  “请坐到我的对面来吧。”穷奇笑着,抬起一只手,指向了自己身前的座位。
  木谷实不作犹豫,静静地坐了下来。
  “原来蒙面棋手当中还有所谓四大天王的说法。”木谷实缓缓说道。
  “看来你还对此全然不知吧。”
  “你们对于当世棋手而言如谜一般,恐怕当世无人知晓你们的来历。”
  穷奇哈哈大笑:“看来你对我们的来历很感兴趣啊。我敬你年纪轻轻就能解出几个月前座主布下的诘棋,在这局棋开战之前,我就回答你几个问题吧。”
  今日一战之后,你也将无法存活于当世了吧。穷奇在心底想道。
  木谷实闻言,稍稍沉默了片刻。
  “你刚才所说的‘座主手下四大天王’,是哪四个人?”
  穷奇暗笑:“四大天王是在座主之下,阴间棋界的四位顶尖高手。除我之外,另外三人是混沌,饕餮,梼杌。任何人想要挑战座主,必须先突破我们四人中的任何一人,否则便不具备向座主挑战的资格。”
  “你们与当世棋手对弈,也就是为了找出有资格与你们座主交手之人?”
  “正是如此。座主的目的,就是要击败当世所有高手。”
  “你们是什么人?”
  “阴间棋手。”穷奇笑道。
  “我是问,你们生在世间的时候是什么人?”木谷实又问道。
  穷奇却笑而不答。
  原来如此,这件事你们不敢说是吗……木谷实在心底暗暗记了下来。
  “为什么要与当世棋手赌命?”
  “为逼你们使出全力。”穷奇答道,“只有以你们最珍惜的东西作为赌注,你们才会真正竭尽全力。”
  “若你们的目的只是击败当世所有高手这样的虚名,何必要求我们必须用尽全力?”木谷实提高声音问道,“同样是获胜,对手是否用尽全力有什么关系?”
  穷奇又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竟迟迟停不下来。
  木谷实诧异不已。
  “你们是不是觉得座主是个恶人,他来到当世只是为了让日本棋界陷入恐怖,让你们失去活路?”穷奇反问道。
  “难道不是如此吗?”
  “你们太愚蠢了!”穷奇高声喊道,“座主是为了帮你们,才回到世间的!”
  “看看当今的日本棋院,这像是帮助吗?”木谷实喝道。
  “是因为你们的懦弱,才让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穷奇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愤怒的表情,这表情让木谷实感到恐惧。
  “我问你,木谷实。作为棋手,你是否曾有过为了围棋而死的觉悟?”
  木谷实一惊。
  “我每时每刻都有着这样的觉悟。”
  “那你为什么要恐惧我们?我们最多不过就是让你们失去生命而已……”
  木谷实想要辩驳,却一时语塞。
  “只有真正敢于将生命献给棋道的人,才有资格作为棋手!”穷奇斥道,“那些胆小如鼠,视围棋为儿戏的人,没有资格去追寻棋艺的巅峰!棋士与武士一样,只不过武士遵循的是武士道,棋士遵循的是棋道而已。武士可以为武士道而切腹,棋士也必须敢于为棋道而献身!座主见到当世棋手早已丧失了棋士的骨气,因此才与神立下誓约,要击败当世所有高手,在阴间让这些没有骨气的当世棋手重新懂得以生命弈棋的意义!”
  “无稽之谈!”木谷实喊道,“当世棋手同样有为棋道而战之人,你们凭什么说当世棋手已无骨气?”
  “你不妨看看,自我们出现之后,当世有多少高手望风而逃?”穷奇又反问道。
  木谷实竟又无言以对,只得转过话头:“即使如此,为让棋手重新面对棋道,为什么要真的杀人?”
  穷奇却阴森森地笑了:“木谷实,若我告诉你要想苦练棋艺就必须要死,你信不信?”
  木谷实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你怕死,所以你没有想过。”穷奇嘿嘿地笑着,“但人活于世,至多数十年,还要遭受生老病死,悲欢离合。而人死后,有着无限的时间可以挥霍。围棋棋盘上的奥妙是千万年也难以穷尽的,用如此脆弱的生命投身其中能够得到多少成就呢?若放弃生命,在阴间棋界可以用无穷无尽的时间去探寻棋盘上的奥妙,这才是正道啊。要想探寻真正的棋艺,必须先放弃生命!看看当世高手在我们手下一个个几乎没有抵抗之力,这就是明证。座主来到当世,就是要点化你们这些愚昧的当世人。只要你愿意,以你的天赋,过不了多久你在阴间就可以名列天王之位,甚至有可能挑战座主,这难道还不足以打动你吗?”
  木谷实沉默良久,幽玄棋室的气氛似乎也随之凝固了。
  “你死了很多年了吧。”木谷实突然说道。
  “不错。”穷奇笑道,“那又如何?”
  “正是因为如此,你已经忘记了生命的价值了。”木谷实叹道。
  穷奇一惊!
  “若我与你对局,棋谱会在天空中显露出来,对吗?”木谷实又问道。
  穷奇点了点头。
  “我希望这局棋可以把你和我的名字也显露出来。”木谷实说道,“今后与蒙面棋手对弈的棋局,请尽量都依此进行,好让世人知道,是谁正在于强敌交手。”
  “这倒有趣。”穷奇笑道。“看来我们的交谈已经结束了。木谷实,你现在似乎是五段,我过去与当世棋手交手都是以九段身份出手的,那么我就让你两个子吧……”
  “不。”木谷实斩钉截铁地说道,“让先就够了。”

  天空中渐渐显示出了一张巨大的棋盘。只是,这一次棋盘的两侧,多了两行字。
  “执黑者木谷实”;
  “执白者穷奇”……
  透过日本棋院对局室的窗户,可以清楚地看到天空中的棋盘。
  “木谷实开始出手了……”有棋手低声说道。
  “只是让先而已,恐怕木谷实没有胜算啊……”又有人说道。
  正在众人惶惑之间,第一粒黑子缓缓地浮现在了棋盘之上。就在这一粒黑子出现的那一瞬间,众人纷纷一惊!
  黑子第一手,落在了天元!
  “初手天元!”有棋手惊呼起来!
  当世棋手的对局,几乎没有见过有第一手下在天元的啊。这一招,看上去让人想起了蒙面棋手的招法……
  “莫非木谷实想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棋手们窃窃私语道,“可是围绕天元一子进行的那样精妙的招法,木谷实不过研究了短短数日,能够精通吗?”
  不久,天空中缓缓出现了第一粒白子——一粒白军,飞速攻下左上角小目。
  黑军也几乎不作犹豫,飞抢右下小目而去。
  白军随后抢下左下角小目,黑军又立刻攻取右上角小目。
  棋盘之上,双方各自在角上对着对方阵地虎视眈眈。
  “很普通的进行。”棋手们说道,“胜负现在才正要开始……”
  白军毫不畏惧,猛地攻向了黑军右上角。一支轻军猛地冲出,直挂向右上黑军小飞位而去。
  黑军竟也毫不迟疑,遣出一支强军直扑左下角白阵前小飞位而去!
  “木谷实不打算做任何防守吗?”
  白军犹豫半晌,终于决定先安定自身,从黑军进攻一子身后遣出一支强军,两侧夹击来犯之敌。黑军却在心底暗笑,也派出一旅奇兵,夹攻右上来犯的白子。
  “有蹊跷……”
  众人在心底暗暗期待着……
  随后,白军先守左上阵地,黑军也守住右下阵地。白军逃出右上遭夹攻之子,黑军也逃出左下遭夹攻之子。双方行棋一招一式都毫无二致,围绕着天元一点的黑子,两军的阵型竟一模一样!
  难道是……
  “模仿棋!”有棋手高声喊了出来……

  不错,就是模仿棋。木谷实在心底轻声笑道。他微微抬起头,看了看身前的对手。穷奇紧锁着眉头,此刻额前竟微微渗出了汗水!
  吴清源,多谢你的战法了……
  所谓模仿棋,就是围绕着天元一点,不断模仿对方行棋的独特战法。由于黑棋是先行一方,如果一直模仿下去而对方不能破解,对局结束之后棋盘之上除天元一点以外两方棋型和目数必定是一模一样的。然而,黑棋比白棋多占了天元一点!由于这一点的存在,黑棋所占的地域永远比白棋多一点,这一点足以让黑棋获得胜利!
  这样的战法五年前曾经出现过一次,当时曾经引起了轩然大波。那局棋中,使用模仿棋战法的人正是吴清源。而那局棋吴清源的对手,就是此刻坐在穷其对面的木谷实。
  这样的战法,你生存于世的年代里不可能出现吧。木谷实在心底暗暗笑道。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战法……”穷奇低声叹道,从他的语气中木谷实感受到了微微的战栗,“若一直有人使出这样的下法,围棋就要消亡了!”
  “不,围棋没有消亡,而是进步了。”木谷实低声答道,“不是这战法有什么错,而是你们那个时代的围棋落后了。”
  穷奇一惊。
  “什么意思?”
  “这种战法,我们称之为‘模仿棋’。”木谷实缓缓说道,“由于黑棋先行有优势,而白棋无法取消这种优势,因此导致了这种战法的存在。黑棋比白棋多走一步,而这一步必定导致白棋落后。”
  “难道当世的围棋竟能够破解这种战法?”
  “可以。”木谷实轻声答道,“我们的办法是,贴目。”
  “贴目?”
  “执黑一方,从棋局一开始就让出几目棋,等于黑棋从战事一开就输了几目。由于这几目的存在,黑棋就不可以使用模仿棋这样的战术,而必须去争夺更大的优势。”
  “原来如此……”穷奇沉思了片刻,随后却微微笑道,“木谷实,我想你是希望我会就此退却,转而使用你所说的贴目规则对弈吧。”
  木谷实也微微笑了笑:“正是如此,这是更加公平的围棋。”
  “贴目,这样的规则之下,围棋的面貌也许就完全不同了吧。”穷奇低声说道。
  不错,这正是我想看到的。木谷实在心底暗暗想道,只要让你们摆脱了你们所熟悉的棋路,你们就不再像过去那样可怕了……
  “你的想法很有趣。”穷奇笑道,“不过,这局棋我仍然打算下完他。模仿棋这种战法实在太奇特了,我不相信它没有破绽——我要找出那个破绽!”
  木谷实微微心惊。

  模仿棋是有破绽的啊……
  众棋手忍不住不安地想道。
  刚才片刻的停顿之后,棋局又继续进行了下去。
  “直到现在,白棋似乎还没有找到模仿棋的漏洞……”
  果然,白棋仍旧与黑棋做着徒劳的纠缠。不论白棋如何行动,黑棋只要紧紧跟随着就可以了。白棋有多少收获,黑棋就有多少收获,黑棋那唯一一点的优势却是白棋无论如何也撼动不了的!
  但是,木谷实撑不了太久的……
  众人在心底焦躁地想着……
  白军几乎疯狂地在战场上左冲右突,然而黑军就像他们在镜子中的影像一般,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要想击败自己的影子,这根本就是无用的努力啊!
  正在喘息间的白棋几乎筋疲力竭的时候,他们无奈地望向了棋盘的中央。在那里,一员黑将横刀立马,静静地站在天地之间,威风凛凛,不可侵犯!
  白军几乎感到了绝望。然而,缓缓地,白军将士们再次看向天元的时候,他们突然看到了一些异样的东西……
  不久,白军全军恍然大悟!
  模仿棋的破绽,不就在眼前吗?
  “出现了!”有棋手惊呼道。
  那是一支突然出现在天元附近的白军,它紧紧地贴住了黑将!一柄巨斧从天而降,猛然袭来,使得一直矗立在天元一点的黑将大惊失色,急忙将这巨斧挡住。兵刃相交的一瞬间,黑将竟全身一颤!
  模仿棋的弱点被对手看穿了!
  模仿棋之所以能够成立,其根源在于天元一点抢先占住了整个棋盘唯一无法被模仿的一点。然而这一点既是模仿棋的关键,也是模仿棋的弱点。正因为天元一点无法被模仿,因此这里的战斗与别的地方不同。另一方面,模仿棋虽然以逸待劳,但同时也将先手权拱手相让,给了对方主导战局的机会。作为被模仿的一方,破解模仿棋战法唯一的方式,就是在天元一点附近制造一场对杀。在这场对杀当中,因为黑棋只能亦步亦趋地模仿白棋,因此黑棋将无法逃出这场攻杀,而且永远比白棋慢一步。而对杀之中,只要慢一步,就是全军覆没,再无胜机!
  因此,只要白棋开始强攻黑棋天元一子,那就是模仿棋遭到破解的一手棋!
  木谷实的模仿棋被对手击退了!

  六十八手。木谷实缓缓在心底算了算。
  穷奇第一次面对模仿棋,花了六十八手才找到了破解的关键。
  而当年木谷实面对吴清源的模仿棋,只用了六十二手就找到了破解之法。
  尽管对手比自己研究过更多棋招,但是若单凭围棋的天赋而言,自己绝不在对手之下。木谷实在心底暗暗笑道。
  不过,既然模仿棋被破解了,就该进入下一步了。
  想到这里,木谷实静静地看着棋盘,陷入了沉思。
  看来木谷实要开始认真了。穷奇想道。
  此时棋盘之上,黑白双方棋型一模一样。敌方的要点也是我方的要点,敌方的缺陷也是我方的缺陷。而这种局面并不是木谷实施展开的,而是穷奇布下的。对于木谷实来说,他需要时间来探明穷奇的思路,然后找出可行的下法。
  这大概需要时间吧。穷奇默默想道。
  然而不知过了多久,木谷实却始终如一尊石像一般,坐在原地,静静看着棋局,微锁眉头,默然不语。穷奇静静地等着,却迟迟等不到木谷实一丝一毫的动静。
  当前的局面真的有这么复杂吗?
  穷奇无奈地摇了摇头——一直等待对手的长考,这样的棋局实在无趣至极。
  然而,穷奇刚刚摇首,木谷实就动了!他缓缓地伸出右手,摸出了棋盒中的黑子。
  要落子了!
  穷奇急忙聚精会神,等待着木谷实的招法。木谷实可能落定的几个点,穷奇早已计算完毕。只要对手一落子穷奇将立刻应对。
  然而,木谷实缓缓取出了棋子之后片刻,他却又轻轻摇了摇头,叹口气将棋子放回了棋盒之中……
  穷奇一愣——这是何故?
  当前的局面,以你木谷实那能够破解座主诘棋的棋力,难道不能判明吗?

  已经深夜了,但天上的棋局竟还没有丝毫变化……
  众棋手忍不住打起了哈欠,随后竟传出了微微的笑声。
  “原来木谷实也是个奇人……”棋手们忍不住低声笑道。
  现在木谷实使出的这一招,正是曾经令日本棋界谈之色变的“岩崎健造式长考”……
  那是当年方圆社第三任社长岩崎健造所创的盘外招。当年的岩崎健造,虽然贵为日本第一棋社方圆社的社长,他本人的棋力却并不能称得上顶尖。但这个人极其精明,他为了让自己不致败于强敌,竟想出了一种有损棋道的招数。一旦对手棋力强于自己,岩崎健造就会佯装长考,迟迟不落子。由于岩崎健造不落子,棋局就没有结束,对方除非认输,否则也不可以离席。而岩崎健造少年时曾是僧人,打坐诵佛是其长项,即使独坐几天几夜也无妨,这便使得当时无人敢与岩崎健造交手。昔日本因坊秀哉年轻时曾与岩崎健造有过一次交锋,岩崎健造自知不敌,竟长考了三天三夜,让秀哉精力不支倒在了棋盘上。
  自岩崎健造之后,棋界年轻棋手长考成风。为了遏制这种盘外招,棋界长老们才制定了限时制规则,规定双方对局可用的时间限度,才终于让岩崎健造式长考销声匿迹。
  然而,限时制这样的东西,蒙面棋手是不可能知道的!
  木谷实正是利用了这一点!
  正在众人昏昏欲睡之时,天上的对局突然消失了!
  随后不久,木谷实回到了对局室。
  “我说过我会回来的。”木谷实疲倦地笑了笑,“那个蒙面棋手打挂了。”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木谷君,你给我们指出了一条活路啊!”有人说道。
  “我年轻时参加入段赛的时候,正是长考盛行的时候呢……”又一个棋手笑着说道,“若论长考功夫,我恐怕不在木谷君之下吧。”
  “今后我们再也不用怕与蒙面棋手交战了,下不过,我们只要长考就行啦!”众人几乎笑得前仰后合。
  木谷实却摇了摇头:“这样的手段毕竟不光彩,而且相信过不了多久蒙面棋手就会想得出应对长考的办法。”
  众人一惊。
  “木谷君,你之后的计划是……”
  “不论过程如何,我们最终的目的没有变,那就是击败蒙面棋手。”木谷实低声说道,“而且我们的时间并不多,只能尽量拖延了……”
  众人默然。
  正在这时,对局室的门突然开了。
  门外是几个负责守卫的士兵。
  众人困惑不解。
  “小声些。”一个士兵轻声朝众人说道,“快出来,我们是来救你们的……”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20 13:01

十一 正力松太郎



  深夜,日本棋院楼顶,穷奇的身后。
  一片雾霭缓缓消散,一个人出现在那里。
  “使者拜见穷奇天王。”穷奇身后的高部道平缓缓说道。
  穷奇没有马上回答,他似乎是在缓缓平复着心情。高部道平能感受得到穷奇身上散发出的怒气,这让他感到惊讶。
  “今天我与木谷实对弈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吧。”穷奇压低声音说道。
  “天上的对局,座主和其他三位天王都看到了。”高部道平谨慎地说道,“不知穷奇天王有什么想让我传达的吗?”
  穷奇仰首望着阴暗的天,迟迟不语。
  “棋道变了吗?”穷奇突然说道,他的声音如同虚脱了一般,“我们的围棋真的已经过时了吗?”
  高部道平微微心惊:“穷奇天王想说什么?”
  “模仿棋,长考……”穷奇喃喃地说道,“世间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棋手,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招法?围棋的胜负不该是靠这些手段去获取的啊……”
  “以我之见,这样的怪招天王不需有任何畏惧。”高部道平缓缓说道,“所谓模仿棋,破解之法已经被天王找到了。至于长考,那不过是延迟了被击败的时间而已……”
  “使者!”穷奇不悦地打断了高部道平,“不用再旁敲侧击了,我相信座主已经给你命令向我问清一件事情,对吗?”
  高部道平沉默片刻。
  “天王英明。”他轻声说道,“座主问您,为什么要打挂。原本天王就是阴间棋手,不需畏惧长坐,而木谷实却需要休息。如果一直跟木谷实耗下去,他必定会屈服……”
  “混蛋!”穷奇突然喝道,这声音竟让高部道平双耳一阵鸣响……
  阴暗的月光下,穷奇的身影看得不大清晰,但因握得太紧而颤抖着的拳头却异常清晰。
  过了很久,穷奇才缓缓平静下来。
  “我被木谷实算计了。”穷奇轻声说道,“他知道我一定会选择打挂,因为他和我一样,都是视棋道如生命的人。他知道,换做是他,那种局面下他也会打挂。”
  “你们交谈过?”
  “开始对局之前,交谈了很久。”穷奇此时嘴角竟扬起一丝笑意,“木谷实,他是一个比我想象的要出色得多的棋手。我不愿意击败一个因为饥饿疲倦而无法施展棋力的木谷实,何况那样的对局根本配不上称为棋局。棋局之外,我可以尽情地施展手段,唯有到了棋盘上,我不可以那样靠阴谋战胜对手。”
  “为什么您不恨对您施展了盘外招的木谷实?”高部道平不解地问道,“您不是一直在为此而气愤吗?”
  “不,我原谅木谷实,因为这场对局他不是公平地在于我战斗,而是为了保护别人。他的负担比我多太多,所以他不可以输,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穷奇静静地答道,“但他能认定我会选择打挂而不是和他一直拖下去,这说明他对棋道有着和我一样的执着,所以才能猜到我的行为。我之所以气愤,不是因为木谷实,而是因为我离开之后的棋界,竟然有人创造出了长考这样的盘外招,这玷污了围棋!”
  高部道平默然不语。
  良久之后,穷奇轻轻叹了口气。
  “使者,当世是否有一种被称为‘限时制’的制度克制了长考这样的盘外招?”
  “确实如此。”
  “那是一种怎样的制度?”穷奇问道。
  “双方规定一定的时限,所有长考时间必须在时限内完成。一旦时限耗尽,则必须在一分钟之内落下下一步的棋子,否则就判负。”高部道平缓缓答道,“当年限时制规则的制定时,我曾有过参与。”
  “原来如此。”穷奇默默咀嚼了一会,“打挂之后,木谷实告诉了我关于限时制的事情。这是个很有趣的想法……”
  “天王想说什么?”
  “我想让你把限时制和贴目制的事情告诉座主和其他三位天王,并且说服他们今后的所有对局都要依次进行。”
  高部道平一惊。
  “我要如何说服他们?”
  “告诉他们,我之所以选择打挂,是因为长考和模仿棋会严重影响座主的计划。”穷奇说道,“如果每个棋手都用长考对付我们,我们将需要花很多时间才能击败对方,这很不值得,我们必须要采取办法限制对方。”
  高部道平微微点了点头:“是,我这就去告诉座主。”
  一阵雾气凝散之后,高部道平不见了踪影。
  棋院大楼之上,只有穷奇一个人落寞的身影。
  “看来棋道真的变了。”他喃喃自语着,“座主,在这个变幻了的世界里,你还是对的吗?”

  深夜的《读卖新闻》报社此时仍亮着灯,那是员工们在赶印明天早上发行的报纸。
  正力松太郎静静地等待着。除了报纸之外,他还有别的东西要等。
  没过多久,他的办公室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谁?”正力松太郎警觉地问道。
  “我是带玻璃来的。”门外的人答道。
  那是暗语,玻璃就是指需要秘密保护的人,意思是要让这些人像玻璃一样透明,等同于不存在。
  终于到了。正力松太郎轻轻站起身,快步走到了门边。
  随着一声轻微的响动,门被打开了。门外站着大约十个穿着大衣的人,帽檐都拉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半张脸。
  “先进来。”正力松太郎低声说道。
  众人鱼贯而入,正力松太郎谨慎地看了看门外,确认没人注意到这里之后才关上了门。
  “我们是走密道出来的,肯定没有被人跟踪。”其中一个人一边摘下帽子一边说道,“现在还有两个人守在密道出口,可以保证不会有人跟出来。”
  正力松太郎点了点头。他看了看屋内正纷纷摘下帽子的人,一个个确认他们的身份。看到木谷实的时候,正力松太郎缓缓松了口气。
  “正力社长?”木谷实有些惊讶,“是您派人来救我们的?”
  “人确实是我派的,但他们并不是我的人。”正力松太郎低声答道,“他们以前是后藤大佐的亲卫队,现在被编入了山田少将的亲卫队中。”
  “我们都是被后藤大佐从中国和朝鲜的战场上带回来的。”领头的人接着说道,“是后藤大佐让我们从异国回到故乡,这份恩情我们一定要报答。所以凡是后藤大佐想做的事情,我们就一定要帮大佐完成。”
  木谷实微微叹了口气:“可是把我们从日本棋院救出来也于事无补啊,全日本范围内通缉,我们迟早又会被抓。难道你们打算把每次被抓的棋手都这么救出来?”
  “不。”正力松太郎将声音压得更低了,“我们可能只救你们这一批人,之后被抓进去的棋手就只能看他们的造化了。”
  众人微微一惊。
  “若我们不断地救出棋手,这件事迟早会被发现。”后藤亲卫队的一名队员说道,“这样的事情风险太大。何况策划一次营救需要很多条件,下次我们恐怕难以如此顺利……”
  “那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救我们?”一名棋手问道。
  “因为我需要你们找到其他棋手,给我传达一个信息过去。”正力松太郎说道,“记住,这件是非常重要,一旦成功,你们与蒙面棋手的战争将会站在极其有利的位置上!”
  极其有利的位置?
  众人屏息凝神,静静地等待着正力松太郎的话。
  正力松太郎从自己的办公桌上抽出了一份报纸。他缓缓摊开每一张报页,直到将整个办公桌全部铺满。
  “这是明天将在全日本发行的《读卖新闻》。”正力松太郎朝着围在办公桌周围的棋手们低声说道,“你们记住,今后最好每一期的《读卖新闻》都要买,买完之后先看围棋版面。”
  说着,正力松太郎将手指到了报纸最末一版的版页上,那是一期全新的栏目,标题是回忆明治、大正时期的围棋巨匠们的名局。本期所选的对局是昔日方圆社社长村濑秀甫与本因坊秀荣之间的让先十番棋第一局。但与报社通常的做法不同,这个栏目没有附上任何棋谱,只用文字介绍了对局双方的背景和这对局的意义。
  “这对局你们都熟悉,对吗?”正力松太郎问道。
  众人纷纷点了点头。这样的名局都是他们学棋的时候经常打谱推敲的,但凡职业棋手几乎无人不知。
  “很好。”正力松太郎笑道,“记住,为了掩人耳目,我们不会在报纸上附上这些对局的棋谱,但这些棋谱都会在你们的脑中。只要这样就好办了,这些棋谱除了棋手之外谁也不会记得,而蒙面棋手更无从知晓这些对局的具体进行,因此这些对局的内容就是你们之间的秘密。”
  “知道这些棋谱有什么用?”木谷实问道。
  正力松太郎笑了笑,将手指向了铺满桌子的报纸。
  “你们仔细对应每一步棋的行数和列数,然后根据这些数字在我的专栏填字游戏里找出这些棋步所对应的字试试。”
  似乎是从这一期开始,《读卖新闻》的其中一页会附上整整一页的填字游戏,而这游戏是由社长正力松太郎亲自出题的。
  众人一愣,纷纷找到正力松太郎所指的填字图,认真地对应着其中的文字。整个填字游戏被设计成了纵横各十九格的巨大图表,每个格子中能填入一个汉字或者假名,总共有三百六十一个空格,正好对应棋盘上的三百六十一个点。空格中有大约一半已经被写了字,剩下一半也可以从报纸上找到答案。
  这填字游戏简直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棋盘一般!
  很快,众人就发现了其中的蹊跷。
  随着一步步地把棋谱上所对应的方格找出,方格里的字串联起来竟能组成一句句完整的话!
  等到将所有字全部挑出,众人看到的竟是正力松太郎写给全部日本棋手的一封信!信中正力松太郎告诉所有人,真正能拯救日本的只有棋手,他愿意帮助棋手们通过这份报纸互相交流,从而让蒙面棋手陷入资讯上的绝对劣势。
  “只要如此,在信息量上蒙面棋手和你们完全不在一个水平线上了。”正力松太郎郑重地说道,“在日本的每一个城市都有《读卖新闻》的分社,你们可以在任何地方去给这些分社写信,信件会在第一时间以电报或者传真的方式传递到东京总社,我会在这里把你们的话传达给全日本所有棋手。今后无论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找到了蒙面棋手的弱点,你们所有人都会同时知道。如果你们想要算计蒙面棋手,我将给你们足够的沟通能力去布置陷阱。只要有我在,你们就能拥有一个强大的信息网络。虽然蒙面棋手比你们强,但是他们只有几个人,而日本棋手多达上百人。只要你们凝结在一起,你们的力量将远远超过蒙面棋手!”
  众人几乎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但办公室里紧张的气氛又让他们不敢高声欢呼起来。
  “如果我们真的能够逃出东京,我们一定会将正力社长的这个密码带给所有棋手!”木谷实说道,“但是,军部发现棋手失踪是迟早的事情,而现在东京四处都有严密的监视,我们怎么才能逃得出东京城?”
  “用最快的方式——坐火车走。”
  “火车?”木谷实一惊,“可东京所有车站已经全部被军部征用了,我们怎么用火车走?”
  “我有办法。”正力松太郎笑了笑,“只要你们扮成《读卖新闻》的员工,我可以把你们派往任何地方。”
  “《读卖新闻》的员工?”一个棋手诧异地说道,“这样就不会被人阻拦了吗?”
  “当然。”正力松太郎得意地说道,“军部十分看重我的报社,因为我经营着全日本发行量最大的报纸。只要我继续为军部做宣传,他们就不敢对我的人下手。军部需要我,所以我的人等同于是军部的人。”
  众人惊叹着,微微点了点头。
  “我们什么时候动身?”木谷实又问道。
  “事不宜迟,明天一早你们就出发,越快越好。”正力松太郎坚定地说道。

  清晨的日本棋院大楼陷入了一片慌乱中,被俘棋手突然失踪的消息传了出来。
  山田正雄怒不可遏,一遍又一遍地斥责着当夜负责看守的士兵。然而那几名士兵都是原来后藤俊介亲卫队的人,大家对于昨晚发生的事情心知肚明,没有任何人多说一句话。这些棋手是如何从日本棋院消失的成为了一个不解之谜,山田正雄随后多次调查都未能得出结论,他只能继续加倍了日本棋院的守卫兵力。
  而在东京的火车站,被解救的众棋手和几名《读卖新闻》的员工一起,站在站台上静静等待着。没过多久,七名棋手先后与众人道别,在真正的报社员工陪同下乘坐列车前往了各自的目的地。木谷实坐在通往横滨的列车上,看着天空。那局被穷奇打挂的对局,不知何时才会继续对弈了……
  而在《读卖新闻》报社,正力松太郎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思考着如何将木谷实留下的这封信藏进明天的报纸里。
  这封信的内容使得正力松太郎也大惊失色,他没有想到木谷实竟有如此才干,他将蒙面棋手带入了一个陷阱之中。
  木谷实见到了其中一个蒙面棋手的相貌,而且探清了蒙面棋手阵营的构成,同时还了解了对方的棋路。除此之外,木谷实让蒙面棋手开始尝试贴目制和限时制了!
  木谷实告诉正力松太郎,贴目后的棋将与过去的围棋有着巨大的不同,无法适应这一点的蒙面棋手将处于极度不利的位置上。而限时制将带给当世棋手另一个机会——时间的限制将使得蒙面棋手无法如过去一样获得足够充裕的时间进行棋局的考虑,这样一来当局面极度不利的时候,棋手们也有了放手一搏的希望……
  “贴目制和限时制吗?”一个声音突然从正力松太郎身后响起,“木谷实果然是个奇才。”
  正力松太郎一惊,猛地朝身后看去。
  身后是一个穿着古朴长袍,戴着黑纱斗笠的人!
  “你是谁!”正力松太郎惊叫道。
  “正力社长,你不用慌。”蒙面人说着,缓缓将斗笠摘了下来,“蒙面棋手当中除了我,不会有第二个人想得到来找完全不懂围棋的正力社长的。”
  黑纱之下,那张熟悉的脸出现之时,正力松太郎竟目瞪口呆——那个蒙面人竟是已经死去的高部道平!
  “正力社长,好久不见了。”高部道平缓缓笑道。
  沉默了片刻,正力松太郎也笑了起来:“原来一直在暗中与后藤俊介通信的那个蒙面棋手是你啊。”
  “不错,正是我。”高部道平低声说着,朝正力松太郎的办公桌走去。他看了看正力松太郎正在写的内容,满意地点了点头。
  “竟能想出这样的办法,既瞒得过军部的眼睛,又不会被蒙面棋手发现,不愧是正力社长啊。”高部道平赞道。
  “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正力松太郎警惕地问道,“过去你与后藤俊介一直只是书信来往,不就是因为害怕暴露吗?如今大张旗鼓地来找我,不怕被人发现了?”
  “过去有人监视我,所以我不能常常现身东京城,不得不以书信交流。”高部道平缓缓答道,“但现在没有人监视我了,蒙面棋手的四位天王全都有自己的任务,所以我就不必过于谨慎了。”
  “那你特意来找我,是有什么新的事情要告诉我吗?”
  “不错,很重要的事情。”高部道平说道,“我原本还在苦恼如何把这些事情告诉所有棋手呢,但现在有了正力社长你这个天才的想法,我就不必费力气了。”
  “什么事情?”
  “关于蒙面棋手真实身份的线索。”高部道平笑道。

  “正力松太郎?”山田正雄静静地咀嚼着这个名字,“你确定你看到了昨晚负责守卫日本棋院的几个士兵去过那里?”
  “是。”他身前的一个小军官恭敬地答道,“我建议您把正力松太郎抓到这里,严加审问,必定会得到些什么重要内幕!”
  “混蛋,净说些没用的办法。”山田正雄摇了摇头说着,语气并不强硬,似乎是透着些无奈,“你根本不知道正力松太郎是一个怎样的人。如果是他想跟我们作对,我们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军官似乎大吃一惊!
  “少将为什么说这样的话?正力松太郎不过是一个报社社长而已……”
  “不,没有这么简单。”山田正雄缓缓地说道,“你不了解他的过去。”
  “他的过去?”军官只感到莫名其妙,“我听说过一些,正力松太郎曾经做过侦探,但他似乎不入流,因此在那个圈子里混不下去所以才去做了报社社长……”
  “你这个蠢货……”山田正雄有些无奈地笑了,“你真的相信他不过是一个不入流的侦探吗?”
  军官不知所措,呆在了原地。
  “你有没有听说过大正年间发生过一个著名的案件,叫做‘圣经盗窃案’?”山田正雄问道。
  “有所耳闻。”军官恭敬地说道,“在当时似乎是非常有名的案件,侦破过程十分曲折,但最终还是被侦破了。”
  “当年那个案件我也参与了追查。”山田正雄说道。
  “哦,原来是少将破获的,不愧是山田少将啊……”
  “不,最终破案的人不是我。”
  军官一惊。
  “我对那个案件一筹莫展,连续调查了很久都没有收获。后来一个叫正力松太郎的侦探进入了调查组,仅仅十天时间他就解开了全部谜团!”山田正雄的语气中竟透着畏惧,“直到现在,想起那时候正力松太郎的手段,我仍然感到敬畏。除此之外,也许你不知道,曾经在东京发生过的‘米骚动’事件,你该知道吧。”
  “当然!”军官说道,“那是历史性的大暴动,全日本都陷入了动乱当中,几乎险些爆发了大规模起义……”
  “这件事同样一度让东京军部和警界束手无策。然而这么困难的局面,最终也是由正力松太郎一手解决的。他的手段极其强硬,又极其睿智,他的出现使得当时整个形势完全被扭转了过来。他的工作完成得非常出色,甚至得到了内阁官员的看重。”
  “可这怎么可能呢?”军官不解地问道,“若正力松太郎真的是一个如此厉害的人物,怎么会沦落到退出侦探界呢?”
  “因为作为侦探他的确不入流。”山田正雄答道,“但并不是说他的手段不够高明,而是他的个性。他无法容忍一些上层人物,这使得他在警界没有任何作为的空间。但现在的正力松太郎找到了新的护身符,那就是他的《读卖新闻》。只要《读卖新闻》还在他手上,军部没有人敢动他。他很明白,对于军部而言媒体舆论有多么重要,因此他才主动进入了新闻业。军部很多人都知道正力松太郎的能力,因此没有人敢明目张胆与他作对。”
  原来如此……军官终于渐渐理解了为什么军部有无数高级将领看到正力松太郎的时候都不敢过于张扬了……
  “那么,那几名士兵去《读卖新闻》报社的事情,还需要继续追查下去吗?”军官试探性地问道。
  “调查到此为止,不要触怒正力松太郎。”山田正雄低声说道,“何况,他现在不过是一个报社社长而已,不会主动对付我们。他是个非常可怕的角色,不要去招惹他……”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20 13:17

十二 梼杌的对手



  距离天上出现木谷实的对局已经过去两天了。吴清源在心底默默想道。
  那局棋不知为什么没有弈完,而至今也没能传出更多的消息。
  隔壁房间的木谷夫人整天以泪洗面,令吴清源等人也不忍再去劝慰她了。后藤俊介仍然寸步不离地保护着吴清源,正是因为他坚持躲在旅馆比外面更安全而禁止吴清源和其他人一起去打探木谷实的消息,这才使得现在只有吴清源和后藤俊介两个人坐在房间里。
  吴清源默不作声,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棋盘。只有看着棋盘的时候,吴清源才能不去想别的事情。对于吴清源来说,棋盘一直有着这样让他平静的特殊魔力。
  后藤俊介在不远处默默地看着吴清源,那个孩子面对棋局时的专注让后藤俊介感到惊讶。吴清源那样的眼神,后藤俊介曾见过,那是军队中最优秀的将领面对敌人的陷阱时才会露出的极其专注的神色。
  但那是在战场上,专注是为了生存,在棋局中专注的意义却是截然不同的。吴清源,当你看着棋盘的时候,你在想些什么?
  突然,门被猛地打开了。但后藤俊介并不紧张,他早就通过走廊里的脚步声判断出了向这里跑来的人是桥本宇太郎和酒井义郞。
  “找到了!”桥本宇太郎激动地喊道。
  吴清源被这声音震惊了一下!
  “木谷君给我们发信号了!”紧随而至的酒井义郞喊道。
  “信号?”后藤俊介不解,“什么信号?”
  酒井义郞掏出一份报纸,扔到了后藤俊介眼前:“你自己看看,最下面的寻人启事。”
  后藤俊介摊开报纸,那是今天的《读卖新闻》。在报纸角落里的一个小方框里,刊登着一块并不引人瞩目的寻人启事,是一个叫“坂田石”的人刊登的,所寻找的对方的名字是“小仓秋”。
  “坂田石,那是我们给木谷实起的假名字!”桥本宇太郎喊道,“而小仓秋正是木谷夫人的化名!”
  吴清源一惊,猛地朝着众人跑过来。
  “木谷君在哪里?”吴清源迫不及待地问道。
  “《读卖新闻》横滨分社。”酒井义郞笑着答道。

  “木谷!”美春几乎失态地冲过去紧紧抱住了木谷实,止不住地哭了起来。一时间报社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这里,让木谷实也不免有些尴尬。
  “我们还是去找个没这么多外人的地方互相哭诉吧。”酒井义郞坏笑着说道,“别忘了木谷君现在还被通缉着呢。”
  木谷实点了点头,一边安慰着美春,一边领着吴清源,桥本宇太郎,酒井义郞和后藤俊介向着深处的一个小房间走去。报社里的人似乎没有太在意刚才发生的事情,只是瞥了几眼,就又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当中去了。
  “关于这几天在东京的事情,我会慢慢告诉你们的。”木谷实边走边说道,“但是现在有个人我想你们该见见,他就在前边的房间里。”
  木谷实的话让众人困惑不解。
  不久,木谷实缓缓打开了房间的大门。众人看到此刻坐在房间里的人,不禁大吃一惊!
  “渡边君,来接我的人就是他们。”木谷实笑着走进了房间。
  坐在房间里的少年缓缓站起身,向众人微微行了一礼。
  “在下渡边升吉。”少年轻声说道,“吴君,桥本君,好久不见了。”
  渡边升吉!那个借其师父雁金准一的棋力一度让日本棋院阵脚大乱的棋正社新任总帅!
  “你怎么会在这里?”桥本宇太郎略有敌意地问道。
  “是我救了他。”木谷实笑道,“他一度在横滨流落街头,我昨天到横滨的时候发现了他,于是把他也带到了报社分社里来。”
  “多谢木谷兄出手相助,否则只怕我已经没有活路了。”
  “真想不到当年挑战日本棋院的时候那么不可一世的家伙,如今也如此低声下气了。”桥本宇太郎不怀好意地笑着随在众人身后走进了房间。
  “桥本君,不管过去大家有什么恩怨,此时都已是同在危局之中,应当抛却以往恩怨,互相帮助才是。”木谷实劝道,“何况,多亏了渡边君,我知道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什么事情?”桥本宇太郎问道。
  “有一个叫梼杌的蒙面棋手,他正在四处寻找吴清源。”渡边升吉答道。
  众人一惊,纷纷看向了吴清源。
  吴清源不知所措,呆滞地四处张望着。
  “说得详细些……”桥本宇太郎缓缓坐了下来。

  “蒙面棋手当中最强的人,被他们称为‘座主’。”木谷实说道,“座主之下,有四位棋力高强,身份不明的天王,分别是穷奇,混沌,饕餮,梼杌。”
  “是中国远古神话中四恶兽的名字。”后藤俊介插话说道。
  木谷实微微点了点头:“在东京与我交手的是名叫穷奇的天王,而渡边君所说的正在四处寻找吴清源的那个蒙面棋手,就是梼杌。”
  “渡边君,你是如何得知这个消息的?”酒井义郞问道。
  “我亲眼见到了他。”渡边升吉缓缓说道,“他甚至已经摆出了棋具,我也几乎准备好了要与他一决死战了。”
  众人大骇。
  “你在哪里见到了他?”桥本宇太郎问道。
  “就在横滨。”渡边升吉答道。
  “他在横滨!”后藤俊介警觉地说道,“具体说说,你是怎么遇见他的……”
  渡边升吉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时的本因坊之争,雁金师父扔下了我独自去争夺本因坊之后,前田陈尔找到了我。他告诉我,只要我愿意帮助他,得到本因坊之位后他将以本因坊附属棋社的名号接纳棋正社。我想到有了本因坊的接纳,棋正社的经济问题就能全部解决,棋正社也就等于有了生路,于是我答应了前田陈尔。可是尽管之后前田陈尔在本因坊之争中胜出,他却迟迟不举行继任本因坊的仪式,接纳棋正社一事也就一直拖延着。后来前田陈尔竟突然不知所踪,我再去寻找之时甚至连本因坊都已经人去楼空。此时棋正社已经再无余财,经营困难至极。想到连那么强大的日本棋院都已经不复存在,我实在没有信心继续坚持棋正社了,于是迫不得已只好解散了它。对于东京棋界,我已经彻底绝望,所以在大家纷纷出走之时,我也乘船离开了东京。来到横滨之后,我人生地不熟,又身无长技,只好在街头乞讨。就在我抵达横滨的第二天,天空中出现了木谷君与穷奇的对局。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见到了梼杌。”
  “那是两天前……”桥本宇太郎低声说道,“两天的时间,梼杌都没有发觉我们也在横滨。”
  “也许梼杌已经不在东京了。”渡边升吉答道,“他似乎在十分焦急地寻找着吴清源,因此一旦在横滨一无所获,他大概会马上去往别的城市吧。”
  桥本宇太郎微微颔首:“那你说你与梼杌对弈,又是怎么回事?”
  渡边升吉笑了笑:“我想,他是把我误当成了吴清源……”
  众人一震。
  “当天上出现木谷君的棋局之时,我忍不住抬头观看。不过寥寥数手之后,有一个人出现在我身后……”

  “你会下棋?”一个沉重的声音从渡边升吉的身后响起。
  渡边升吉一惊,赶忙低下了头,不敢回答。他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某个士兵,或者想要向军部告密的人。尽管军部的通缉名单上只列出了日本棋院的棋手名单,但是毕竟命令本身写的是全部棋手都遭到了通缉,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隶属棋正社的渡边升吉。
  “你不必害怕,我不会抓你。”身后的声音越来越近,似乎是有谁朝着渡边升吉走了过来,“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我要找的人。”
  声音确实是朝着自己这里过来了。渡边升吉不安地想着,终于忍不住回过了头。
  回过头的那一瞬间,他却看到了比士兵更加恐怖的人!
  一个穿着长袍,戴着黑纱斗笠的身影!
  “你……”渡边升吉的声音颤抖着,“你是……”
  “看来你确实是个棋手。”对方的声音中似乎有着笑意,“既然你认识我,你该猜得到我想要你做什么……”
  这一瞬间不过是极短的一段时间,但渡边升吉却只感到这一刻漫长得度过了一生一般!
  “你要……与我对弈?”渡边升吉战栗着问道。
  “若你是我要找的人,我就与你对弈。”蒙面棋手说道。
  “你要找谁?”
  “一个年轻的棋手。”对方的声音中似乎透出浓郁的杀气,“在东京一战成名,人人皆知,应当是昨天离开东京抵达横滨的。”
  沉默了片刻,渡边升吉轻轻点了点头。
  “不错,你找的人就是我。”他的语气意外地十分平静。
  “你不试着否认?”
  “不必否认。”渡边升吉缓缓说道,“我就是你要找的棋手,若学棋十年却连这点都不敢承认,我就不配再碰棋子了。”
  对方似乎笑了。
  “果然有骨气,请跟我去一个适合对弈的地方吧。”说着,蒙面棋手缓缓转过身,向远处走去,“我叫做梼杌,我一直期待着和你交手。”
  蒙面棋手并不知道,他口中渡边升吉的所谓骨气,其实更像是自暴自弃。先是被恩师遗弃,后是被前田陈尔出卖,直到现在沦落到流浪街头,乞讨为生,这样的日子他已经受够了。既然蒙面棋手出现在了自己面前,那就不顾一切,用尽毕生棋力与之一战吧,至少能死得壮丽些。这些就是当时的渡边升吉心底真实的想法。
  没过多久,蒙面棋手把渡边升吉带到了一个废弃的旧屋中,屋内灰尘四溢,似乎是间即将要拆去的旧房。只是,在这里却放着一张崭新的棋座,棋座上摆放着精致的棋盒。
  “这张棋座是我找来的。”梼杌低声说道,“为了不致被外人打扰,我选了这间破旧的屋子,请不要介意。”
  尽管梼杌的言辞并不严厉,但他的语气却始终让人感到如芒刺在背,似乎对方是他的仇人一般。
  “请坐吧。”梼杌说着,坐到了棋座一侧,朝着另一侧的座位上指了一下,“我们的这局对决也会出现在天上,让世人见识一下你的棋力吧。”
  见识一下我的棋力?听到这里,渡边升吉在心底苦笑了起来。
  “我与你交手之后,你大概会大失所望的。”渡边升吉缓缓坐下说道。
  梼杌却似乎毫不在意:“你想要怎样的棋份?”
  我想要怎样的棋份?渡边升吉又在心中苦笑了一阵。
  “您自行判断吧,我都无所谓。”他缓缓地说道。
  “你竟如此自信?”梼杌似乎有些惊讶。
  “随你怎么说吧……”渡边升吉笑道,“既然是你要与我对弈,我不想再在这些细节上纠缠了。”
  “你竟在笑。”梼杌的声音低沉着,但掩盖不住他的愤恨,“你可知道与你对弈的人是谁,你竟敢在面对我的时候目中无人?”
  “你是什么人,与我何干?”渡边升吉笑道。
  梼杌的手竟因为气愤而颤抖了起来。
  “棋份分先!”梼杌说着,愤怒地从打开一个棋盒,“你开始抓子吧!”
  分先的规矩,是由一方随意抓出一把棋子,另一方从棋盒中取出一个或两个白子进行猜子。若猜子一方取出一粒白子,则意味着猜测对方手中所抓的棋子数是奇数。若抓出两粒棋子,则意味着猜测双数。抓子一方数子之后,若猜子一方猜中则执黑子,猜不中则执白子。
  渡边升吉毫不在意,缓缓从黑棋棋盒中抓出了一把棋子,攒在手心。
  这些棋子的质感是如此熟悉,这十年来每天都触摸着,似乎已经如同他的亲人一般。
  这大概会是我最后一次触摸棋子了吧。渡边升吉在心底笑道。
  几乎就在渡边升吉抓出黑子的一瞬间,对方猛地从白棋棋盒中取出一粒白子,奋力地打在了棋座之上!
  一声沉重的响动,棋子的底部竟被拍出了一丝细微的裂痕!
  “数子吧!”梼杌厉声喝道。
  渡边升吉抓着满手的棋子,却迟迟不愿把它们放到棋盘之上。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此刻拉住了渡边升吉一般……
  “犹豫什么?”梼杌厉喝道,“数子啊!”
  渡边升吉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棋座,纵横十九道的棋盘在眼前展现开来,如同无边无际的苍穹一般。
  “你是怎么知道我昨天离开了东京的?”渡边升吉缓缓问道。
  梼杌似乎微微有些惊讶。
  “我只是好奇而已。”渡边升吉笑着补充道,“我没想到会有人找我……”
  “因为码头的骚动……”梼杌不屑地说道,“尽管被抓到的是木谷实,但是当是码头上的人说是发现了你。我猜测一定是木谷实代替了你被抓,所以你现在一定在横滨。因此我马上赶到了横滨来找你……”
  木谷实代替我被抓?渡边升吉突然困惑了起来……
  “我并非与木谷实同行的啊……”渡边升吉喃喃地说道,“何况,我离开的时候也并没有引起任何骚动……”
  “不管事实如何,当时自称见到了你的人有很多。即使你并非与木谷实同行,那些人口中的吴清源也很可能就是指的你。”
  “吴清源?”渡边升吉更加困惑了,“吴清源与我有什么关系?”
  梼杌似乎猛然大惊:“你不正是吴清源本人吗?”
  “原来如此,你一直把我当做吴清源啊……”渡边升吉嘿嘿地笑了起来,“这可是个天大的误会,我若有吴清源那样的棋才,恐怕也不至于沦落至此吧。”
  说着,渡边升吉把手中的黑子放到了棋盘之上,准备开始数子了……
  “你不是吴清源?”对方似乎惊讶地问道。
  “不是……”渡边升吉笑道,“我不是吴清源,我是棋正社弟子,名叫……”
  “我不想知道!”梼杌厉声打断了渡边升吉。
  渡边升吉猛地愣住了。
  “我只想与吴清源交手,若你不是他,你就不够资格做我的对手。”说着,梼杌缓缓站起身,向破屋外走去。
  “等等!”渡边升吉大声喊道,“这局棋你不下了吗?”
  “与你交手毫无益处,我甚至懒得去知道你的姓名……”梼杌说完,转瞬间便化作一缕雾霭消散了。
  一个人独自坐在破屋内,渡边升吉迟迟没能回过神来。
  他放在棋盘上准备数子的黑棋上,渡边升吉手心残留的温度一点一点地散去了,直到重新变得冰冷。
  若我不是吴清源,就不与我对弈吗?原来我从不曾被任何人真正重视过,所有人在我身上看到的竟都是别人的影子?
  渡边升吉感到心底似乎在静静地淌着泪……

  渡边升吉的故事讲完,众人沉默了下去。
  渡边升吉的这种感情,大概是木谷实,吴清源,桥本宇太郎这些生而为天才的人至今也未曾体验过的吧。
  “其实一直以来,我都只是希望得到所有人的关注而已。”渡边升吉喃喃地说着,“即使是当年心甘情愿作师父的傀儡,为乱日本棋界,我其实也只是想要体验一下被所有人关注的滋味。也许我想要的太多了,所以才导致我如今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结局吧。”
  说着,渡边升吉苦笑了起来。
  “也许并不是结局。”吴清源轻声说道。
  渡边升吉微微有些惊诧。
  “木谷君。”吴清源转头看向木谷实,“我们带着渡边君一起去地狱谷温泉吧!”
  木谷实一惊。
  “吴君,不必了……”渡边升吉轻声说道,“与你们同行,我恐怕什么忙也帮不上……”
  “为什么要如此看不起自己?”吴清源突然喝问道。
  渡边升吉一时语塞。
  “不要把什么都归结到天赋不如人上!”吴清源喊道,“一切成就都是要靠你自己去开创的!若整天只是抱怨没有人关注自己,甚至期待着能借助别人的力量让自己享受一时的风光,这样下去只会让自己越来越沉沦,只会让你永远无法真正抬起头来!”
  众人闻言一震,先前萧瑟的气氛顿时被驱散了。
  “师弟,他毕竟是棋正社的人啊!”桥本宇太郎低声说道,“不要忘记了,他曾帮助雁金准一分裂棋界,留他在身边很难保证他将来不会再起祸心!”
  “可如今我们的敌人不是棋正社,而是蒙面棋手啊!”吴清源反驳道。
  桥本宇太郎一时也愣住了。
  众人看向渡边升吉,此刻他似乎畏惧着众人的目光一般,深深地低着头。
  “渡边升吉。”木谷实缓缓开口说道,“如果我们带你去地狱谷温泉,你愿意与我们共同研究棋局对抗蒙面棋手吗?”
  渡边升吉浑身一震。
  “可与你们相比,我棋力低微……”
  “笨蛋!”一直坐在木谷实身边的美春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我丈夫是打算教你呢!”
  渡边升吉一愣,过了片刻竟忍不住啜泣起来。
  “谢木谷兄,谢吴君,渡边升吉无以为报,将来必定为二位做牛做马,以报恩情!”
  木谷实和吴清源相视一笑。
  在一边的桥本宇太郎却不屑地哼了一声。
  “木谷君,你呢?”吴清源问道,“这段时间你是如何度过的?”
  木谷实微微沉吟了片刻,站起身从房间里找出了一份最新的《读卖新闻》递给了众人。
  “先看看最后的围棋版面……”木谷实缓缓说道。

  “你一定要与吴清源对弈?”饕餮轻声说道。
  “不错!”梼杌的语气凶狠得让人惊讶。
  “为了这个,不惜放掉眼前的猎物?”
  “正是如此!我只视真正值得我与之全力交手的人为我唯一的对手!”
  梼杌的气势太过惊人,连饕餮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被你盯上的猎物真让人同情……”饕餮轻声说道,“穷奇已经在东京找到了与棋手对决的办法,今后所有被军部抓走的棋手都会成为穷奇的猎物。混沌也已经去了关西,似乎已经开始寻找对手了。你有什么打算?”
  “吴清源一定到过横滨!”梼杌凶狠地说道,“离开横滨之后他会去哪里,我完全没有头绪。这件事我会在横滨调查清楚再说,若你找到了他,记得把他留给我!”
  饕餮微微叹了口气。
  “梼杌,你有没有觉得自己有时太过于执着了?”饕餮轻声说道,“若不是这份过强的执着,你本有可能取得更高的成就……”
  “这是我的事情,与你无关!”
  “为了一个吴清源放弃其他所有,是否值得?”饕餮继续说道,“想想你当年是为了什么而离开了人世,你难道没有丝毫悔恨吗?”
  “饕餮!”梼杌怒喝道,“不要逼我与你为敌!”
  饕餮的眼神中,有一丝战栗迅速地闪过,快得无法察觉。
  “我明白了,祝你早日与吴清源对决。”饕餮轻声说道。
  缓缓地,饕餮转过身,朝向远处走去。
  “饕餮……”梼杌突然喊道,“你打算去哪里?”
  “不知道……”饕餮缓缓地说道,“这个棋界已经千疮百孔,我不打算再让它遭受苦难了。我会找个地方躲起来,你们三个足可以将棋界彻底击垮。但你放心,如果有人来与我交手,我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饕餮!你太软弱了!”梼杌在饕餮的身后喊道。
  “不,梼杌,是你太蛮横了……”饕餮小声说道,声音太小,没有被任何人听到。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20 13:19

十三 关西的蒙面人



  天上又出现了棋局……
  桥本宇太郎有些惊慌地抬起了头。
  天上的棋局旁,出现了两行字:执白者混沌,执黑者泉喜一郎。
  桥本宇太郎心中大骇!
  泉喜一郎,那是关西棋界世家名手,不论在关西还是东京都有着极大的影响力。但是泉喜一郎本人的棋力,即使与桥本宇太郎相比大约也有一子半的差距,更不用提和蒙面棋手交手了……
  这局棋,泉喜一郎被对手让了两个子。棋局一开,这个名叫混沌的棋手就拍下一子,直指天元!
  即使执白子,也要第一手落在天元吗?
  桥本宇太郎微微陷入了沉思。
  他静静地想着,竟忘记了船的颠簸。
  “你不看看对局吗?”不知什么时候,酒井义郞出现在了他的身边。
  桥本宇太郎缓缓摇了摇头。
  “是啊,这时候看棋大概也没什么心情了吧。”酒井义郞嘿嘿地笑了笑,随后却立刻露出了严肃的表情,“那个泉喜一郎似乎是关西棋手吧,看来现在关西也不安全了……”
  “如果是这样,我就更要回去了……”桥本宇太郎低声说道,“关西不可一直群龙无首,需要有人将所有人的力量集中起来。”
  酒井义郞微微一愣,随后苦笑了一声。
  “你还真像你师父……”他轻声说道。
  桥本宇太郎猛地一惊,转过头看向酒井义郞:“你说什么?”
  “没什么……”酒井义郞嘿嘿地笑了笑,大摇大摆地向船的另一头走去了。

  船靠岸的时候,天上的棋局仍在进行。泉喜一郎的黑军在各条战线上已经处处受制,难以施展了。虽然才刚进入中盘,但是看起来泉喜一郎招架不住混沌的攻势,这局棋胜负很难再有悬念了。桥本宇太郎静静做出了这样的判断,随后便默默地朝着记忆中的久保松道场走去。
  没过多久,久保松道场已经到了。只是此时的久保松道场已经破败不堪,似乎经历了一场暴动一般。远远看去,道场里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军部的命令说要抓走所有棋手,想必久保松道场这么惹眼的地方很难不被围攻几次吧……”酒井义郞低声说道。
  “但是这里一定还有人。”桥本宇太郎坚定地说着,朝着久保松道场走了过去。
  “我看咱们别在这里白费功夫了。”酒井义郞笑道,“这地方不会再有人的,关西棋界只怕也已经消亡了。”
  桥本宇太郎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看着酒井义郞。桥本宇太郎的眼神十分锐利,让酒井义郞的笑不由得停了下来。
  “看看天上。”桥本宇太郎伸出手指了指天空,“关西棋界还在!”
  久保松道场门外,一片死气沉沉。
  桥本宇太郎站到了门口,默默地看着破损的大门内一片狼藉的道场,缓缓停下了步子。
  “我说过你不该过来。”酒井义郞小声埋怨道,“看过这景象对你又没什么好处。”
  桥本宇太郎只是痴痴地站着,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们是谁?”一个老者的声音从另一个方向传来。
  两人循声望去,只看到一个挑着扁担,衣着粗鄙的老人笑着看向他们二人。
  “没什么,我们只是路过的旅人。”酒井义郞笑着说道,“路过这里,看这地方不知什么缘故被摧残成这幅模样,所以一时好奇……”
  “好奇的话,还是离远点比较好,不要引火上身啊。”老人笑着,提起扁担朝着久保松道场里走去。
  他住在这里?酒井义郞有些不解。
  “老先生,您是……久保松先生家的仆人吧。”桥本宇太郎突然说道。
  酒井义郞和挑扁担的老者同时一惊!
  “你认识这个老人?”酒井义郞问道。
  桥本宇太郎缓缓点了点头:“小时候常常和老先生玩耍,这相貌一直没有忘记。”
  老人回过身,细细地打量着桥本宇太郎。
  “我年纪大了,可能记性不大好了。”老人笑道,“您是哪位?”
  “老先生忘记了吗?”桥本宇太郎轻声说道,“很久以前,久保松道场有一个体弱多病的孩子,让久保松师父十分费心,常常交给您来照料。您为了帮着孩子锻炼身体,时常陪他在园子里嬉戏玩耍。大约十四年前,这个孩子被久保松师父送去东京学弈,从此再没与您见过面……”
  老人突然瞪大了眼睛,惊喜地再次打量着眼前这个少年:“你是……宇太郎!”
  桥本宇太郎笑了笑:“老先生,好久不见了……”
  老人却突然猛地扑倒在了桥本宇太郎面前,几乎泣不成声:“宇太郎啊,我们可把你给盼来了!”
  桥本宇太郎大惊失色,急忙去搀扶老人:“老先生,发生什么事了?”

  “这里竟会有如此古朴的地道!”酒井义郞在老人的引领下,走在如迷宫般的地道里,不禁惊叹道。
  “这可是文物!”老人笑道,“这地道据说是当年丰臣秀吉征讨毛利家的时候开始修建的,只是后来没能派上用场。久保松先生选址修建久保松道场的时候发现了这里,但是不知出于什么缘故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给当政者。这片地道当年只修了一半,加上年代久远,原本是无法使用的。但是蒙面棋手出现之后,久保松先生秘密派人在这里修建了几间密室,使得这里成为了棋手们绝佳的避难所。”
  “原来如此,这个久保松胜喜代果然也是个奇才。”酒井义郞笑道。
  “久保松师父做事从来不循常理,思路诡异,但往往能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因此在关西几乎无人不对他佩服之至。”桥本宇太郎轻声说道。
  言语间,老人突然停下了脚步。
  “我们到了。”老人笑着,缓缓敲了敲旁边的墙壁。没过多久,墙壁竟旋转了起来!
  那竟是扇门!桥本宇太郎和酒井义郞同时大吃一惊……
  “原来是久保松道场的老先生啊……”来开门的人轻声说道,“是送果菜来的吗?”
  老人指了指扁担:“果菜在这里,但是我给你们带来了比果菜重要得多的东西。”
  “什么?”
  “一个人。”老者笑道,“濑越宪作门下弟子,桥本宇太郎……”

  “桥本宇太郎!”吉田操子的声音甚至有些颤抖了起来,“你竟来到了关西!”
  桥本宇太郎在这个狭窄而潮湿的粗陋房间里缓缓坐了下来:“晚辈桥本宇太郎,拜见吉田夫人,光原先生……”
  “不必多礼。”光原伊太郎苦笑道,“如今论棋力和段位,你都在我们之上。你向我们行礼,我们可真不知如何承受啊……”
  桥本宇太郎静静坐起身,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段时间,关西发生了什么事情?”桥本宇太郎缓缓问道。
  吉田操子和光原伊太郎微微一震。
  “原来你还不知道是吗……”光原伊太郎叹道。
  “我看过了久保松道场现在的样子,也听说了道场遭到袭击的事情。但除此之外,应该还有许多事情我不知道吧……”
  二人微微点了点头,却都面露难色,谁也不愿意开口。
  “二位前辈,是不是除了军部的命令之外,还有什么更严重的问题?”桥本宇太郎轻声问道。
  “桥本,你来关西,是来救我们的吗?”吉田操子突然说道。
  桥本宇太郎眉头一紧!
  “吉田夫人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我们……”吉田操子支支吾吾地说着,“我们关西棋界,已经被迫与一个名叫混沌的蒙面棋手开战了……”
  桥本宇太郎大惊!
  “几天前,就在所有人都在为岛根雾气停止扩散而欢呼的时候,神户突然出现了一个蒙面棋手。”光原伊太郎低声说道,“我们实在太过大意,所有人都聚集在久保松道场,结果被那个蒙面棋手轻松地找到了。”
  “他告诉我们,他叫做混沌。”吉田操子接着说道,“他还告诉我们,岛根的雾气是他的首领制造的,如果没有一名棋手能够通过他的考验而获得与座主对弈的机会,岛根的雾气迟早还会扩散。而他出现在我们面前,就是为了向关西棋界挑战。我们想到东京棋界的高手们一定已经开始动作了,所以并没有马上答复混沌。可没过多久,我们就知道了日本棋院被军部征用,东京棋手四散逃亡的事情,然后就是军部下令抓捕所有棋手,以及久保松道场被毁……”
  “迫于无奈,我们只能躲在这地下的简易洞穴里,过这种暗无天日的日子。”光原伊太郎微微有些抽泣地说道,“为了改变这种状况,我们决定冒险答应混沌的挑战,每天派出一名棋手与他决战。”
  “反正躲在这里迟早也会死,去迎战对手说不定反而有一线生机……”吉田操子也轻声说道,“何况,如果万一我们击败了蒙面棋手,军部就再也没有理由抓捕棋手了,棋手将从日本的罪人变成英雄。我们就是抱着这样的期待,尽管这希望微小至极……”
  “今天上阵的,是泉喜一郎先生?”桥本宇太郎问道。
  二人默默颔首。
  桥本宇太郎紧紧皱起了眉头。
  “看来关西的情况比我想得还要严重……”桥本宇太郎低声说道,“我一时也没有办法……”
  正在这时,一个弟子跑了过来。
  “天上的对局结束了……”他喘着粗气说道。
  “结果怎么样?”吉田操子和光原伊太郎几乎同时问道。
  那弟子微微犹豫了片刻:“泉喜一郎先生,中盘告负……”

  第二天的神户,似乎因为前一天的天空棋局而陷入了死寂之中。
  混沌静静地坐在神户郊外的一个简易的凉棚内,而他的身前是一个做工精良的上品棋敦,棋敦上还摆放着两个华美的棋盒。可以想见,棋盒中的棋子必定也是名贵至极。
  他在这里静静地等待着今天的对手。
  不久,有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了过来。
  看来对手来了。混沌心底想着,缓缓将斗笠戴在了头上。黑纱垂下,整张脸就这样被挡在了黑纱之内,成为了谜。
  脚步声在凉棚外停住了。混沌看过去,那是一个少年的身影。
  “你就是今天的应战者?”混沌低声问道。
  少年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到了混沌的身前。
  不想多做言语吗?混沌想着,微微笑了笑。
  他伸出手,打算将棋盒取下来,开始今天的对局。
  “等等。”少年突然开口说道。
  混沌微微一愣。
  “我并不是来对局的。”少年缓缓说着,“昨天泉喜一郎先生败在了您手上,我想您对关西棋手的棋力应当也已经有了大致的了解。因此,我今天来,是为了向您提出一个建议。”
  “建议?”
  “没错。”少年逼视着混沌,“我代表关西棋界,向您提出休战的请求。”
  休战?
  混沌缓缓将手收了回来,沉吟了片刻。
  “不过战了一局,关西棋界就怕了?”
  “不,不是怕了。”少年笑道,“是关西棋界即将出现一个重大的变化,在这个变化完成之前,希望您不要打扰我们。”
  “什么变化?”
  “重生的关西棋界。”少年说道。
  “哦?”混沌微微笑着,不屑地看着眼前的少年,“怎么重生?”
  “将过去关西棋界的所有分支门派全部组合在一起,建立一个统一的关西棋院。关西棋院建成之后,我们将以关西棋院的名义,综合整个关西棋界的力量,再次向您发出挑战。”
  “整个关西?”混沌细细咀嚼着这句话。
  原本少年提出休战的请求,在混沌看来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当前混沌正有机会全歼被困在神户的众棋手,这个时候想要混沌就此收手绝无可能。但少年轻易地亮出了自己的底牌,这却让混沌有些动心了。
  混沌的目的是为了将东京以外的棋手一网打尽,而除了神户之外,东京以外还有大阪,京都等等许多分散的围棋重镇,混沌必须尽快解决神户的问题,然后赶往其他地方。但现在少年提出了关西棋院的事情,却有可能让混沌不需要四处寻找棋手,而能尽快将所有对手全部击败,这对于混沌来说是个不小的诱惑。
  只不过,要想说服混沌,并不是这么容易的事情。
  “孩子,我如何相信关西棋院真的能够建立起来?”混沌笑着问道,“据我所知,在此之前关西棋界一直四分五裂,有个叫久保松胜喜代的人不久前曾试图统一关西棋界,竟然遭到了关西其他门派的同时攻击,几乎丧命。这样的关西棋界,怎么可能组成关西棋院?”
  “现在与过去已经不同了,关西各大棋家已经全部同意了组建关西棋院的提议。”少年说道,“不仅如此,关西棋院的第一任棋院总帅人选也已经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可。”
  “哦?第一任关西棋院总帅?是谁?”
  “正是在下。”少年微微向混沌行了一礼。
  混沌一惊。
  “你是谁?”
  “在下桥本宇太郎。”少年躬身答道。

  “这万万不可!”桥本宇太郎慌忙说道,“关西棋界名宿众多,资历比我高的人不胜枚举。我桥本宇太郎不过是个晚辈,怎敢担当关西棋院总帅这样的职务!吉田夫人和光原先生德高望重,不是更有这个资格吗?”
  “不,这个职位恐怕非你不可。”吉田操子低声说道,“自久保松先生之后,关西棋界能以棋力慑服众人的棋手已经不存在了。不论我还是光原先生,若出任关西棋院总长一职都必定会有人不服。桥本君你虽然年轻,资历不如我们,但你的棋才已经可与久保松先生一较长短。当今强敌在前,资历与威望都不如棋力让人信服啊……”
  “可是关西棋界多年来从未有人能一统天下,这个时候组建统一的关西棋院,只怕将困难重重啊……”
  “不,此刻是众望所归!”光原伊太郎说道,“关西棋界被东京棋界压制多年,此次蒙面棋手之乱,关西棋手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为东京棋界创造机会。可是东京棋界却先发内乱,后遭浩劫,自顾不暇,这令很多关西棋手气愤至极。如今在关西棋手眼中东京棋界已经靠不住了,我们必须靠自己的力量自救。”
  “桥本君,你就是那个能救得了我们的人!”吉田操子低声说道,“即使你自己认为自己不行那也无妨,棋手们需要一个精神上的寄托,否则只怕我们会一触即溃!”
  桥本宇太郎沉吟半晌。
  “既然如此,我愿出任关西棋院总帅。”
  吉田操子和光原伊太郎笑着点了点头。
  “接下来,我们商量一下如何让桥本君立刻树立威望吧。”光原伊太郎说道,“只要有一定的威望,桥本君就任一事就将水到渠成。”
  “若想要威望,我有一个办法。”桥本宇太郎说道,“明天我只身去找混沌,说服他与关西棋界停战。然后,我将带领关西棋院击败混沌!”

  “若我与你们停战,你就可以获得足够的威信,让关西棋手甘愿臣服于你了……”混沌笑道,“桥本宇太郎,这就是你心里的算计吧……”
  “但让我获得这样的威信,你就有机会尽快击败所有关西棋手了,这个机会不也是你所希望的吗?”桥本宇太郎也毫不畏惧地说道,“答应休战,我就更有把握完成关西棋院的建立。这是一场于你于我都有利的交易。”
  “如果我拒绝呢?”
  “明天起,会陆续有新的棋手上阵挑战,你将一一击败他们。然后神户的棋手会畏惧你超过畏惧军部,于是他们会冒着被军部抓捕的危险四处逃窜。到那时,你再想找到这些棋手就很难了。”桥本宇太郎诡异地笑着,“而且,我知道你的时间不多。如果我猜得不错,期限应当是一年左右吧,在你们的座主解出久保松胜喜代先生的全部诘棋前。”
  不错的口才。混沌在心里默默想着。
  “你猜得很准,只是具体的数字错了。”混沌笑道,“不是一年,是半年。座主每天解两道诘棋。”
  桥本宇太郎心惊,但这惊讶很快被他掩饰过去了。
  这件事必须尽快通过报纸让其他棋手知道。桥本宇太郎在心底想道。
  “有一件事我很好奇。”混沌突然说道,“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你明知道即使聚集了所有关西棋手也不可能战胜我,却仍然要执意组建关西棋院,为什么?仅仅为了满足短短半年的权力欲?”
  “不……”桥本宇太郎低声说道,“因为我相信,关西棋院成立之后,集众人之力,我们可以击败你!”
  混沌一惊!
  “混沌,如果我说我已经知道该如何击败你了,你相信吗?”桥本宇太郎笑道。
  “哦?说说看……”
  “蒙面棋手的弱点,就在于你们只是冤魂而已。”桥本宇太郎缓缓说道,“只要能找出你在世时的身份,就能找出你的弱点。尽管你可以用黑纱挡住你的脸,但是你藏不住你的棋。你的身份我已经知道了,安井算哲先生——或者我应该叫您,涉川春海大人?”
  被发现了!混沌心惊。但很快他便平静了下来——这原本就不是一件太让他出乎意料的事情。
  “叫我安井算哲就行,那是我父亲的名字,也是我的名字。”混沌轻声说道,“至于‘涉川春海’,那是我退出棋界之后才为自己所取的名字。”
  “你太过执着于你的棋招了。”桥本宇太郎说道,“即使执白棋也要把第一手落在天元,这份执念出卖了你。日本棋史上只有一个棋手对天元有着这么强的欲念,那就是当年棋界四家之一安井家的第二代高手,安井算哲二世。当年你凭借自创的初手天元招法曾经风光一时,为了证明自己招法的高明而向当时的最强棋手,棋圣本因坊道策挑战,结果……”
  “结果连败十二局,羞愧难当,就此退出棋界。”混沌接过了桥本宇太郎的话头,“可是即使如此,我也绝不认为是我所创的初手天元招法败给了道策,是我自己棋力不济,不能将初手天元的招法发挥得淋漓尽致!身故之后,我在阴间仍然日夜练习棋艺,只为完善初手天元的下法。我知道我的棋会暴露自己,但是我无法背叛我自己所开创的棋道!”
  桥本宇太郎沉默了片刻。
  “我已经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我将会以此来尝试击败你。”桥本宇太郎说道,“初手天元,这样的招法是有破绽的。我会利用你招法的破绽让你一败涂地!”
  初手天元是有破绽的吗?混沌压制着心中的怒火。
  “你是想让我相信你能攻破我的初手天元阵?”混沌问道,“我要告诉你,在阴间有无数高手试图向我的初手天元阵挑战,但除座主之外几乎无人能讨得便宜,连其他几位天王面对我的天元也要畏惧三分。你能攻得破我的初手天元阵吗?”
  “不错,只要你给我时间,我会向你证明你的招法是错的!”
  “那你尽管来试试吧。”混沌缓缓说道,“我给你三个月时间,组建你的关西棋院,研究你的招法。三个月之后,我再出现之时,我要你将命输给我!”
  “三个月,一言为定!”桥本宇太郎用锐利的眼神看着混沌。
  就在这时,天上突然出现了新的棋局。
  桥本宇太郎心惊,抬头看去。
  天上的棋盘旁写着:执白者,穷奇……
  又有新的棋手被抓去了东京!
  “看来你们的处境并不妙啊,三个月内,你能扭转战局吗?”混沌笑着,缓缓消失在雾气中。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20 13:21

十四 海上的对局



  天上的棋局渐渐消退了,蒙面棋手穷奇的白棋将黑棋杀得尸横遍野,轻松赢得了这场胜利。
  海风吹着吴清源的衣服,有些冷。船边浪的声音与风相伴,让此刻吴清源只感到了一阵阵刺骨的冰凉。
  “吹够了风就回船舱里去吧。”一旁的后藤俊介缓缓说道,“你若病了会影响备战。”
  吴清源轻轻叹了一口气。
  “大佐你呢?不回船舱里去避风吗?”
  吴清源的声音十分冷静,似乎他逃亡这段时间突然成长了不少。
  “我是军人,枪林弹雨我都见识过,海风算不得什么。”后藤俊介答道,“你不过是棋手,身体单薄,不能和我比。”
  吴清源却缓缓笑了。
  “见识过枪林弹雨的军人,却要靠我这身材瘦弱的棋士来击败强敌吗?”吴清源叹道。
  后藤俊介默然不语。
  “我过去曾经犹豫过,做棋手究竟有什么意义?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甚至看上去只不过是一种消遣娱乐而已。我来到日本之后,看到日本的棋士视棋道如同生命,曾经困惑不解。现在我却发现,若不是这些视棋道如生命的棋手,恐怕日本这个国家早就消亡了吧。”
  “不只是棋手。”后藤俊介低声说道,“视自己所坚持的东西如同生命,即使外人看来它毫无价值。正是这一点,让日本这个地域狭窄的国家坚持了上千年。这一点,是我们很久以前从中国人那里学到的,只是似乎现在的中国人已经渐渐忘记了。”
  吴清源朝后藤俊介笑了笑:“我是中国人,我还记得这个。”
  说完,吴清源静静地朝船舱里走了进去。
  “谢谢你,后藤大佐。”进入船舱前,吴清源小声地说道,他不知道后藤俊介是否听到了。
  进入船舱时,吴清源看到坐在木谷实身前棋座对面的渡边升吉正紧锁着眉头,苦苦思考着。
  看来木谷实给他出了一道难题。
  “怎么了?”吴清源低声问道。
  “一步棋而已。”木谷实笑道,“但这步棋如何应对让渡边君想了很久。”
  “哪一步?”
  木谷实指向了棋盘。棋盘之上,层层叠叠的黑军厚势之中,静静地落入了一粒白子……
  吴清源一惊!
  入界宜缓,这是众所周知的棋谚啊。而木谷实这粒白子,不顾黑军的威势,强行攻入深处,怎么看都像是大恶手……
  “难道木谷君你已经算清了接下来的招法了?”渡边升吉忍不住抬头问道,“你的计算力竟如此精深?”
  “不,我完全算不清。”木谷实笑道。
  渡边升吉大惊:“这么说,你这步棋是故意吓唬我的?”
  “也不是。”木谷实缓缓说道,“若在过去,我下出这样一步不合棋理的招法,必定会大败而归。但是现在与蒙面棋手交战之时,这样的招法却也许是获胜之机!”
  渡边升吉全然不解。
  “木谷君,你是说……限时制?”吴清源问道。
  木谷实微微点了点头。
  “什么意思?”渡边升吉一片茫然,“因为限时制的缘故,我们就可以不按棋理胡乱行棋了?”
  木谷实笑道:“渡边君,你说说,我们过去为什么要严格按照棋理行棋?”
  “因为所谓棋理是前辈棋手多年行弈得出的经验,不按照棋理行棋大多会留下破绽,而实力相当的对手交战一旦被抓住破绽就会一击分出胜负。师父们教弟子棋理,是为了尽量不给对手施展鬼手妙招的机会。”
  木谷实点了点头:“不错,按照棋理,讲究棋型,是可以保证自己的招法不留破绽的。过去对弈,由于没有时间限制,上手一方又可以随意打挂,因此棋型棋理至关重要。下出了棋型不好的棋招,也许一时半刻对手找不出漏洞,算不清形势,但是只要打挂回家研究,一天之内必定能找到这步棋的弱点。因此对于没有时间限制的对局,强调棋型棋理是极其必要的。”
  “但一旦有了限时制,棋型棋理就不再那么必要了。”吴清源接着说道,“由于限时制要求在规定时间内算清棋局的变化,这就使得过去没有人研究过的棋型差,不合棋理的招法反而成为了让人措手不及,却又一时找不到应对方法的好手。事后再来分析棋局时自然可以找到这步棋最好的应对方法,但对局之中由于时间限制无法细算,这就会导致应对失误,以致反倒被对手抓住机会击败。”
  “这就是限时制的威力。”木谷实低声说道,“有了限时制,即使原本棋力不如对手,也有希望让对手自己犯错。若限时制一直实行下去,将来的围棋就会变得毫不理会棋型棋理,只讲瞬间计算力和战斗力量,那时将会造就一大批杀棋高手,而对局的气势也会与现在的棋局大不相同。”
  “木谷君将限时制教给蒙面棋手,也就是这样的用意吧。”吴清源低声说道,“木谷君要用未来的棋击败现在的蒙面棋手……”
  渡边升吉沉默半晌。
  “原来如此,我理解了。”他轻声说道,“只是,这样的棋无论敌我都判断不清,恐怕今后与蒙面棋手的对局会更加凶险了吧……”

  “前面起雾了!”船夫突然走进了船舱,对船舱内的众人说道,“大雾里我们这种小船很容易迷失方向,所以我们得去邻近的码头稍稍等一会,可以吗?”
  起雾?刚才还是很好的天气,怎么会突然涌来已故雾气呢?
  莫非是……
  “赶紧去邻近的码头,我们就在那里下船,钱我们会照付的。”木谷实仓促地说道。
  小船很快调转了方向,静静地向着最近的码头而去。但是船夫没有想到的是,那雾气竟飞快地扩展了过来,竟很快将小船包裹了起来。
  雾气袭来的一瞬间,后藤俊介敏捷地翻进了船舱里,将船舱的门窗全部紧紧关闭。随后,他迅速地抽出腰间的佩枪,指向了门的方向。
  也几乎就在后藤俊介进入船舱的一瞬间,门外原本惊慌失措的船夫似乎突然安静了,外边寂静无声,让人恐惧。
  船内的木谷实夫妇,吴清源,渡边升吉和后藤俊介屏住了呼吸,认真地听着门外的每一丝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船似乎微微朝一侧稍稍倾斜了一下,似乎是有谁上了船一般。
  来了!后藤俊介在心里想道,将手中的枪握得更紧,对准了门。
  “吴清源,我知道你在船舱里。”门外响起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不要应答。”后藤俊介小声对吴清源说道。
  “不用担心,我不会走进去。”门外的人缓缓说道,“现在船舱外全都是使人休克的雾气,若我打开门,船舱里的你也会窒息休克,但这不是我想看到的。现在船夫已经晕倒在了外面,他的命就掌握在你手里。若你与我对弈而且击败我,他们的命就保住了。”
  “你是谁!”吴清源不顾后藤俊介的劝阻,高声问道。
  “在下梼杌,是座主手下四位天王之一。”门外的人高声回应道。
  果然如此……
  “他如何与你对弈?”后藤俊介抢在吴清源之前问道,“他不能出去,外面全都是致命的雾气!”
  外面的梼杌似乎微微笑了。
  “盲棋。”梼杌答道。
  盲棋……
  吴清源和木谷实几乎同时看到了船舱里的棋座。盲棋,是吗?
  “不在棋盘上对弈,就不会在天上显示出我们的棋局。你可以不用担心,这只是我们两人的试手而已,即使你输了我也不会取走你的性命。我们的赌注,是你雇的这几个船夫的命。”梼杌笑着说道。
  “为什么要与我对弈?”吴清源又问道。
  “几个月前,在东京,你曾与我们的一位使者战和。这是一个耻辱,我要证明你的棋力不足以与我们相比。”梼杌说道。
  木谷实微微心惊。
  后藤俊介转过身,朝众人点了点头,同时示意木谷实帮助吴清源。
  木谷实暗暗应允,给吴清源使了一个眼色。
  “既然如此,我应下你的挑战。”吴清源喊道,“我现在身为五段,你与人对弈都是按照九段之力,那么请你让我两个子吧。”
  吴清源说完,渡边升吉和木谷实缓缓在棋座上放上了两粒黑子。
  “既然如此,我无异议。”梼杌说道,“那么就此开战吧。第一手,左上角,左侧小目!”
  开始了!
  吴清源面不改色:“我的应手,右下角,三三!”
  门外传来了梼杌轻微的哼鸣声,似乎对方对吴清源的第一手棋有些意外。
  梼杌,你大概也是第一次应对三三吧。
  “右下角,星位!”梼杌喊道。
  木谷实和渡边升吉缓缓将白子落下,静静看着棋盘。
  面对深藏于角内的黑军,一员白将凶狠地扑了上来,将敌人重重地压在了身下。随后的战局,不论吴清源和梼杌,还是木谷实与渡边升吉都能轻易预测到。黑军会尽全力张开阵型,白军则会毫不放松,步步紧逼,将黑军死死压在身后。
  果然,随后吴清源和梼杌口中如连珠炮一般快速地说出了自己的棋招,而木谷实和渡边升吉则几乎不作思索地将棋摆在了棋盘之上。
  吴清源的策略是对的。木谷实想道,由于这是让两子棋,对于白棋而言从一开始就远远落后了,所以作为执黑一方只要小心翼翼,不被对手击杀就可以确保胜局。
  右下角的战事刚刚结束,木谷实便取出一粒黑子,指向了棋盘上的另一个黑角,提醒吴清源可在此处着手。由于让二子执黑棋当以稳字为先,发展自己便等同于让敌人压力倍增。
  “天元!”吴清源高喊道!
  木谷实大惊,猛地抬起头,却发现吴清源没有看向棋盘,而是闭上了双眼!
  他竟真的在与对手下盲棋!
  “天元?”门外的人似乎也大惊失色,失声喊道。
  “不错。”吴清源轻声说道,“天元。”
  木谷实急忙再看向棋盘!
  棋盘之上,刚刚展开阵势的白军正想要与斜对面上的主营相互呼应,构建一个遍布整张棋盘的大网,却猛然发现在这阵势与主阵之间突然杀入一骑黑旅,镇守着白军两片阵势之间的必经之路,使得上下两阵都难以轻易地张开阵型来!
  好大胆的构思!木谷实忍不住在心底叹道。
  但是,吴清源,你可要认真地想清楚,现在与你对弈的是四位天王中最嗜杀的梼杌啊!
  我知道你是梼杌。吴清源在心底想道,但我要让你知道,我是吴清源!

  吴清源,你竟敢看不起我吗?
  梼杌紧紧篡紧了拳头。
  杀掉黑军!
  梼杌军令一下,白军竟遣出一支轻骑直奔天元黑军而去!两军交马,黑白二将刀刃相抵,一场厮杀随即展开……
  让二子局,却率先挑衅对手。吴清源,你究竟是夜郎自大,还是果真有如此实力?
  船舱内,看不见面容的吴清源也换换摆开阵势,遣出一支支黑军投入中腹战场之上。
  一时之间,中腹阵地上杀声四起,狼烟滚滚!梼杌的白军如同群狼一般,四处围追堵截,竟让黑军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梼杌的招法,步步狠辣,攻击手段层出不穷,让对手找不出一丝空隙,甚至没有喘息之机!
  望着四处逃窜的敌军,白阵总帅却紧锁着眉头。
  尽管敌人十分狼狈,但是敌军始终没有遭到致命一击……
  交战良久之后,梼杌不得不重新开始审视自己的对手了——吴清源实在太冷静了。
  吴清源的棋,看上去如一层薄纸一般,一捅就破。可是梼杌真的使出蛮力猛攻过去,却又总是被对手巧妙腾挪,如走钢丝一般惊险地逃过一劫。梼杌的招法密如雨点,可吴清源的应手也如棉花一般,将梼杌的每一招攻击化于无形。
  而且,梼杌越来越深地感觉到,自己出手太早了。由于自己过早地向对方发起攻势,现在所有的攻防都是凌空开战。而凌空在中腹战斗,双方的攻守都没有依据,强行吃棋的难度比边角上要大得多。若是分先对弈也许还好,但这是让子棋,有两个角上原本就是黑军的阵地,也就是说吴清源的黑子有明确的逃跑方向,而梼杌只能两边用兵,无法将力气施展到最大。梼杌这是自己给自己出了一道难题。
  终于,随着攻守的深入,梼杌渐渐也感觉到力不从心了——黑军的身手实在太过灵活,使得梼杌这样的攻击手也抓不住他的棋筋……
  眼见白军的攻势已到强弩之末,黑军立刻将四处逃窜的中腹弱军救出,然后迅速开始扩张原本已有的阵地。
  此刻梼杌再回头看向自己的阵型,只见破绽百出,四处漏风,再想强攻竟已有心无力了!
  迫于无奈,梼杌只好放慢了攻势,开始一点点将中腹孤军补强。吴清源的黑军则迈开脚步飞速扩张着。原本在中腹狼狈不堪的黑军此刻却渐渐开始弥补了在中腹战斗中的损失……
  吴清源虽然名为五段,但他的实力决不在那几个七段八段棋手之下,甚至可能还要强过他们!与吴清源让二子对弈,梼杌也感到难以招架……
  很快局面进入了官子。由于是盲棋,加上棋局上有过一场激战,此刻梼杌感到自己很难算清局面上真实的目数。只是,他能隐约感觉到自己现在处在微弱的落后中。
  吴清源似乎也感觉到了,他的每一招棋都坚实无比,似乎是想要稳稳守住胜果一般!
  他算清楚了吗?梼杌不禁有些紧张了起来。
  但收到最后的小官子时,吴清源却似乎毫不在意地留下了一个破绽。
  梼杌顿时一惊!此处的收官毫无疑问应当更进一步,而吴清源的招法明显是亏损了两目的下法啊!
  是我记错了棋招吗?梼杌开始静静地在脑中回忆着棋局的进展,可是一顿演算下来却发觉自己没有丝毫错漏,这里确实是吴清源犯下了十分业余的错误,白白送给了梼杌两目棋。
  既然如此,我就先笑纳了吧。
  不久,棋局结束。吴清源和梼杌开始静静地计算脑海中棋局的最终目数。然而,算清目数之后,梼杌却惊得目瞪口呆——
  和棋!

  吴清源缓缓睁开了双眼。木谷实和渡边升吉向他点了点头,由此他可以确定自己没有算错。
  这局棋,最后时刻吴清源让了两目棋给梼杌,将胜局让成了和棋。
  这样一来,梼杌的颜面保全了,他大概也就不会强行闯入船舱要求与吴清源进行真正的决命赌棋了吧。
  让二子,梼杌无法击败吴清源。木谷实在心底暗暗记了下来。
  “吴清源,你的船舱里有人为你支招,对吗?”梼杌问道。
  木谷实和渡边升吉微微一惊。
  “这局棋的结果不能作为参考,它不能算是我与你正式的交手。”梼杌说道,“但不用多久,我会再次去找你的。那时候,我会与你真正进行决命的棋局。”
  说完这些话,门外梼杌的声音消失了。没过多久,似乎是船夫苏醒了过来,他们喊着雾气消失了。
  “看来梼杌是怕了。”木渡边升吉笑着低声说道,“他今天也许是来试探吴君的,因为他不敢保证自己必定能击败吴君……”
  木谷实却微微锁着眉头:“只是,吴君的虚实确实被他探走了。”
  “那又如何?梼杌确实怕了。”渡边升吉似乎并不在意。
  “可我也一样。”吴清源低声说道,“我也怕了。让二子,我只能赢他两目,他的实力现在还远远在我之上。若他真的冲进来,要让先与我交手,我恐怕难以取胜。”
  “至少今天我们躲过了一劫。”后藤俊介一边把枪收进腰间,一边低声说道。
  “不。”木谷实叹道,“梼杌说他还会来找吴清源的,我们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现在的吴清源还无法击败梼杌,我们必须要让吴清源尽快变得更加强大才行。”
  “还不够。”吴清源有些沮丧地说道,“只有我一个人变强,这远远不够。”
  “我们还有一个蒙面棋手还没发现的后手。”木谷实笑道。
  “后手?谁?”后藤俊介全然不解。
  “我。”木谷实严肃地说道,“他们并不知道,曾经与蒙面棋手交过手而没有输的人总共有两人。除了吴清源以外,还有我……”

  地狱谷温泉旅馆,大门外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
  “爸!妈!我回来了!”那是美春在门外高喊着。
  那是美春的声音!
  旅馆的大门猛地被打开了,一个小女孩飞奔着跑了出来。
  “姐姐!”小女孩一边喊着,一边为美春打开了大门。很快,一对中年夫妇也从旅馆里走了出来。
  “美春!你没事真是太好了……”美春的父亲朝着美春飞奔过来,“我这些日子一直在看报纸,生怕你会出事啊……”
  美春飞奔过去,和自己的父母抱在一起,眼泪夺眶而出。
  “木谷夫人和父母的关系真好啊。”渡边升吉叹道,“不像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被送给了棋正社,很多年没见过父母了,都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
  木谷实微微叹了口气:“我也是。”

  很快,旅馆里被清理出了三间空房,分别给吴清源,渡边升吉和木谷实夫妇住下。原本还打算为后藤俊介准备一间,但后藤俊介自己要求在吴清源的房间门外打地铺,木谷实的父母虽然奇怪,但也没有强求。
  美春的父亲是一个棋迷,平时旅馆内一直准备着很多棋具以应客人的需求。现在这些棋具足以应付木谷实和吴清源的准备了。
  在地狱谷温泉落脚的第一夜,木谷实,吴清源和渡边升吉在木谷实的房内研究了整整一夜。
  “看来这个梼杌是一个嗜杀成性的棋手,他的棋招几乎全都是攻击性的。”木谷实低声说道,“如果与他对弈,必须找到克制他攻势的办法。”
  “混沌的棋总是第一手落在天元,然后围绕天元一子展开阵型,棋风独特。”吴清源也缓缓说道,“但是太过特异的棋招,优点和缺点都会比寻常棋招大,天元一子必定就是这种战法的软肋所在。”
  “除此之外,穷奇的招法特点我们还找不到。”渡边升吉紧锁着眉头,“剩下一人应当是饕餮。这个棋手似乎偏好大模样战法,与木谷君的新战法有几分相似啊……”
  木谷实微微皱了皱眉头。
  “我们必须先判断出这几个人的身份,然后是找出他们的弱点。”木谷实轻声说道,“不只是他们棋力上的弱点,还有他们为什么会成为蒙面棋手……”
  “另外,更重要的一件事是,我们要尽快提升自己的棋力,完善自己的战法!”吴清源说道。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20 13:32

十五 秘密的反击



  左侍童静静地看着手中的诘棋,赞许地点了点头。
  “你竟能想得出这样的诘棋,实在令人叹为观止。”侍童轻声说道。
  久保松沉默着,不作任何回应。
  看到久保松并不愿意与自己说话,左侍童笑了笑,转身离去了。
  看着左侍童的背影,久保松在心中暗暗思索着。
  左侍童的气势与右侍童那咄咄逼人的感觉截然相反,谦恭有礼,轻声细语,似乎与右侍童完全是两个极端。
  但是,两个人都有着深不可测的棋力,这是久保松能感觉得到的。
  这两个人究竟是谁?他们会是是怎样的敌人?
  身边正在熟睡中的井上孝平突然猛地抖了一下身子,像是在梦魇中挣扎了一会。随之而起的铁链的响动将久保松从沉思中惊醒了。他看了看井上孝平,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不禁深深叹了口气……
  想不到自己的衣着已经和眼前这个疯汉一样破破烂烂了。
  来这里很久了吧……久保松在心底暗暗想道,不知外面木谷实他们如何了……
  “久保松先生,好久不见了。”一个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久保松一惊,循声望去。
  雾气散尽,高部道平站在了缓缓朝着久保松走来。
  “好久不见……”久保松轻声重复着这四个字,“多久了?”
  “距离我们上次在这里相见,大约过了三个多月了吧。”高部道平说道。
  “三个多月……时间过得真快啊。”
  高部道平笑了笑,坐到了久保松对面。
  “久保松先生的诘棋做得如何了?”
  “稍有些黔驴技穷之感。”久保松微微叹了口气,“但勉强还能应付得下来。多亏了有井上先生相助,否则恐怕我已经无计可施了。”
  高部道平点了点头。
  “棋界能撑到今日多亏了久保松先生啊,辛苦您了……”
  久保松却苦笑着低下了头。
  “久保松先生,您现在是六段棋手,是吗?”高部道平突然问道。
  久保松微微一愣:“确实如此,怎么?”
  “在创设棋正社之前,我还在日本棋院的时候,我也有日本棋院的六段免状,与久保松先生一样。”高部道平轻轻笑了笑,“久保松先生只参加日本棋院的手合赛,而我是棋正社的棋手,我们之间虽互有耳闻,却一直没有机会交手。现在机会难得,我想与先生手谈几局,不知可否露一露身手?”
  久保松猛地惊诧起来:“与我交手?为什么?”
  “只是一时技痒而已。”高部道平笑道。
  “可是,尽快击败座主才是此刻正事,你哪有时间在这里陪我消遣?”
  “久保松先生,不需惊慌。”高部道平神色自若,“外面的局面,已经不需要我插手了。这三个月来,日本棋界已经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四位天王恐怕将要经历前所未有的挑战了……”
  看到高部道平的表情,久保松胜喜代不知是惊是喜:“高部先生,你是说……”
  “我们只管先对弈一局再说。”高部道平笑着说道,“赢了我,我就告诉你外面的事情……”

  岩本薰看着眼前的局势,稍稍有些心惊。
  岩本薰的棋,人称“撒豆棋”,棋风特异。他善于在棋局刚开战的时候就开始主导整个战局,让局面一步步落入自己的控制之中。而对手一旦掉以轻心,对岩本薰从棋局一开就落下的伏兵疏忽大意,到了中盘激战之时就会四处受敌,化作一盘散沙。过去即使面对强如濑越宪作,铃木为次郎这样的一流高手,岩本薰的撒豆棋都能让对方在自己古怪奇异的阵型中四处碰壁,屡屡受挫。然而最近的连续十二次交手,从来只戏耍对手的岩本薰却都被眼前这个孩子戏耍得毫无还手之力!
  看着眼前神态自若的田中不二男,岩本薰甚至感到了一丝恐惧。
  田中不二男的棋,竟学去了岩本薰所创“撒豆棋”的要领,然后融会自己的招法,形成了更加独特诡异的新战术!
  “你的‘撒豆棋’已经超越我了。”岩本薰低声说道,“这局棋我又输了。”
  田中不二男听到对手认输,这才松了一口气,嘿嘿地笑了起来。
  “岩本先生不愧是一流高手,行棋奔放飘逸,神鬼莫测,即使与我师久保松先生相比,也不遑多让啊。”
  岩本薰却摇了摇头:“久保松先生能调教出你这样一个悟性奇高的天才,我岩本薰已经自叹不如了。你不过从三个月前才开始学习我的撒豆棋,而你现在对这种战法的运用连我也目不暇接,你的棋称得上是日本棋史上前所未有的古怪战法了。仅仅三个月,你竟然就超越了我……”
  田中不二男却急忙拱手作揖,恭敬地说道:“不敢不敢,岩本先生能摒弃门派之见,将绝技倾囊相授,田中不二男感激之至。”
  不仅棋变强了,经过这段颠沛流离的生活,田中不二男的心智也成熟了许多。岩本薰微微笑了笑。
  确实,若放在过去,一个师父教导弟子总需要循循善诱,步步为营,教授的时候难免会有所保留。这虽能让弟子的招法进步稳定有力,却需要太长的时间,未免有过于缓慢之嫌。但当今棋界正是非常时期,不可一味沿袭旧法。岩本薰不顾过去的常理,强行将自己全部的观念灌输给田中不二男,这种在过去被称为“拔苗助长”的做法在田中不二男堪称千古一绝的天赋之下,竟反而收到了意想不到的奇效。
  岩本薰有一件事没有告诉田中不二男——其实此时的田中不二男,从棋力上来说已经完全可以让岩本薰一先了!
  “大师父,二师父,你们在吗?”门外突然传来了松本二郎的声音。
  那个昔日的盗贼松本二郎自从沉迷围棋之后,已经变成了一个一天不下棋就浑身不舒服的棋痴,尽管他的进步十分缓慢,却始终乐此不疲。对于将他领入棋道的岩本薰和田中不二男,他十分尊重,将岩本薰尊称为大师父,将田中不二男称为二师父。
  听到门外松本二郎的喊声,田中不二男仍然忍不住窃笑了起来。二师父这个叫法,不管听多少次都会觉得不舒服……
  “有事吗?”岩本薰问道。
  “有点怪事……”松本二郎犹豫地说道,“外面有个人说要见岩本先生……”
  “谁?”岩本薰警觉地问道。
  “他好像说他叫‘山本信男’……”
  山本信男!那个加藤信的得意弟子!
  “快带他进来……”岩本薰急忙说道。
  田中不二男不知所措:“山本信男是谁?”
  “加藤信师兄昔日的爱徒,师兄正是因为这个弟子而一直怨恨着蒙面棋手的。”岩本薰答道,“蒙面棋手刚出现在东京的时候,山本信男被蒙面棋手击败,险些自杀,然后便匆匆退出了棋界……”

  竹内太郎和一个少年静静地等在仓库外。两人不知已经站了多久,但却始终没有互相说过什么话。
  突然,仓库里传来了小野田千代太郎的大吼声。
  直到这时,竹内太郎才朝着少年微微笑了一下,领着他打开了仓库的大门,走了进去。
  “小野田先生又输了?”竹内太郎笑着边走边说道。
  “唉,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惹不起啊。”小野田千代太郎苦笑着说道,“我忍到了八十多手才开战,以为做了这么久准备必定能万无一失,结果又被这小子给我钻了空子,我反而让他给吃死了……”
  坐在小野田千代太郎身前的高川格保持着彬彬有礼的谦逊笑容:“其实只是小野田先生太过急躁了而已,让二子局只要平稳进行下去,对手很难有什么办法杀棋。”
  “可我还从没见过你这样下让子棋的,明明让两个子,你还不停地挑逗我进攻!”
  高川格笑而不语,抬起头来,却看到缓缓走来的竹内太郎身后还跟着一位少年。
  这个少年不是本因坊的人,高川格叫不出他的名字来,却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
  看到高川格有些困惑的表情,正要与高川格复盘的小野田千代太郎也回过身看向正向自己走来的人。
  “竹内先生,你带来了什么人?”小野田问道。
  “他是来找你们的。”竹内太郎笑道。
  少年不作解释,只是静静走到了二人对局的棋座前,静静看着棋盘上终局的形势。
  此时的局面,黑棋已经尸横遍野,而且死伤全都在白棋阵型深处,可见是过度深入敌阵而被对手截断的。看着局面上的白军,却让人感到一阵怪异的祥和感——除去截断黑子的招法之外,其他地方的白军看上去都像是温顺的绵羊一般,毫无攻击性。
  难道执白一方从一开始都在隐忍,直到对方发起进攻之时他才出手制敌吗?
  从现在看得到的黑白双方阵型来看,这两个人都是顶尖高手,布阵精妙,章法井然。少年可以判断出,这两个人的棋力都远远在自己之上。
  “请问阁下是何人?”高川格低声朝少年问道。
  少年微微笑了笑,看向了对局的两人。
  “来的时候听竹内老先生说起过,您应当就是东京棋界的名手小野田千代太郎先生吧。”少年看着小野田说道。
  小野田点了点头:“不错,我正是小野田。东京棋界动乱之后,我逃难至此,多亏竹内先生收留才得以活到了今天。”
  “那么,这位应该是……”少年又看向了高川格。
  “他是本因坊新任家主。”小野田抢着说道,“别看他年纪轻轻,与我在此苦练三个月棋艺之后,他即使让我两个子也能偶尔取胜了……”
  “原来如此,高川兄,您现在已经贵为本因坊家主了啊。”少年笑道。
  高川格一惊:“你认识我?”
  “当年在关西参加手合赛时,我曾与高川君见过几面。”
  关西棋手?
  “你是……”
  “高川兄是关西名手,我只是无名小辈,高川君不认识我也很正常。”少年恭敬地朝高川格行了一礼,“在下上杉龙太,是京都吉田塾的弟子。”
  上杉龙太!
  高川格曾听田中不二男提起过,上杉龙太是蒙面棋手挑战关西吉田塾的时候第一个与蒙面棋手对弈的人。
  “上杉君,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小野田警觉地问道。
  “并不是我找到了你们,我是被人派遣来的。”上杉龙太说道,“不止是我一个人,还有很多人都被派往了日本各地,寻找躲藏起来的棋手。日本棋界该开始反击了,只要能团结起所有现在还在的日本棋手,我们就可以布下一张惊天大网,将蒙面棋手逐个击破!”
  高川格和小野田闻言一惊!
  “是谁派你们来找我们的?”小野田又问道。
  “这个人你们大家应该都认识。”上杉龙太笑了笑,“关西棋院第一任总帅,桥本宇太郎……”

  “原来如此,桥本宇太郎就是通过这个知道我们在这里的?”岩本薰惊讶地看着眼前山本信男展开了报纸。
  山本信男点了点头,将铺展开的《读卖新闻》缓缓收了起来。
  “所有知道《读卖新闻》这个秘密的棋手们都成了密探,他们四处打探着,几乎将整个日本所有藏身的棋手全部找了出来。我原本已经退出了棋界,不敢再与棋手接触。但桥本君派人找到了我,让我明白了蒙面棋手对于这个世界是怎样的威胁。如果蒙面棋手不被击败,日本棋界将不复存在。我受加藤师父教诲多年,如今师父已死,棋界的末日也几乎就在眼前,我不能再坐视不理。因此我得到桥本君的许可,特意循着现在找到的所有线索来到了这里,终于找到了岩本先生和田中君。”
  原来是这样,桥本宇太郎已经秘密布下了这么大的阵势,如今看起来一潭死水的日本棋界,内里竟已经开始波涛汹涌了!
  “桥本君托你来给我们带什么消息?”田中不二男问道。
  “首先,是把从报纸上找出信息的方式告知给你们,这是桥本君所有计划得以实行的基础。”山本信男说道,“其次,桥本君希望你们能够尽快将最近对局的棋谱寄到关西棋院,让桥本君知道各位如今的棋力如何。在这两件事都完成之后,桥本君才会告知你们他的计划,以及你们将在计划中扮演什么角色。”
  桥本宇太郎如今行事谨慎了许多了。岩本薰在心底想道。
  “要寄一份棋谱吗?”田中不二男小声说道。
  “若是棋谱的话,我们把刚才交手的那局棋寄给桥本君如何?”岩本薰答道。
  “若岩本先生不反对,我自然不会有意见。只是,他究竟想要做什么?”田中不二男忍不住问道,“桥本宇太郎费这么大工夫,究竟要达到什么目的?”
  山本信男微微笑了笑:“桥本君想集合我们所有人的力量,彻底击垮蒙面棋手!”

  “原来如此。”小野田千代太郎笑了起来,“高川君,我们等这个日子也很久了吧。”
  高川格却微微锁着眉头:“只是,我们现在真的有这样的实力吗?”
  “即使没有,我也不想再等下去了。”小野田说道,“高川君,若你施展出刚才与我对局时那样精妙的招法,击败蒙面棋手也绝非没有可能!”
  高川格默然不语。
  “总之,请先把最近的棋谱寄望神户吧。”上杉龙太说道。
  “那么,就把这局棋交给桥本君吧。”小野田指着身前的棋盘说道。
  高川格点了点头。
  “另外,还有一件事也很要紧。”上杉龙太突然说道,“要想击败蒙面棋手,若能事先知道蒙面棋手的身份,将会有出奇不意的效果。”
  “蒙面棋手的身份?”小野田和高川格全然不解。
  “至少,桥本君已经找到了蒙面棋手中一位叫做‘混沌’的天王的真实身份了。”上杉龙太说道,“这个人其实是当年凭借初手天元战法与棋圣本因坊道策争雄失败,愤而退出棋界的安井算哲二世!”
  二人大惊!
  “混沌将在几天之后与桥本君进行决战,这一战,将是桥本君酝酿了三个月之久的大决战计划的第一步!”上杉龙太说道,“那时候,空中会显示出那局棋的进程,全日本的棋手都会看到那一战。桥本君会在那一战中全力争胜!”
  “胡来!”小野田惊呼道,“哪有主帅打头阵的道理,万一输了……”
  “桥本君绝不会输!”上杉龙太笑道,“这三个月来,桥本君日夜练习棋艺,他已经找到了能够击败混沌的招法!”
  二人心中大骇,久久不能平静……

  神户,一个不起眼的地下洞穴,关西棋院总部中。
  桥本宇太郎缓缓翻阅着先后从日本各地寄来的棋谱,面容平静。
  桥本宇太郎有着特异的天赋,不论正在对局中的棋局,还是已经完成的棋谱,他只要飞速地扫过一眼就能够对对局者的棋力以及当时的局面做出极其精准的判断。因此在旁人看来桥本宇太郎似乎只是在粗略地浏览着这些棋谱,其实在桥本宇太郎看来,每一份棋谱都已经印入了他的心底。
  “看来这些棋谱让你很满意啊。”在他身前不远处的酒井义郞笑道,“你似乎一点不安也没有,难道是胸有成竹了?”
  桥本宇太郎缓缓地点了点头:“很多人的进步之快超乎了我的想象。由于蒙面棋手的突然出现,日本棋界新一代棋手的实力被带动着突飞猛进地增长了。过去大家满足于那样安逸的局面,所以安心于缓慢的成长。而现在,大家找到了一个新的目标,在生存的压力下每个人的斗志都被激发了出来。若在去年,恐怕没有人会相信我们竟能成长到这个程度。”
  “现在你们已经具备了向蒙面棋手挑战的资格?”酒井义郞带着调侃的语气问道。
  桥本宇太郎点了点头。
  酒井义郞笑了笑,躺在了地上:“看来这种破日子终于快要过去了……”
  桥本宇太郎翻阅了一会棋谱,突然想起了什么,放下了手中的纸卷。
  “酒井先生,有件事希望您能替我去办一下……”桥本宇太郎说道。
  “什么?”
  “我想请您去一趟东京。”
  酒井义郞一惊!
  “去东京?做什么?”
  桥本宇太郎沉吟了片刻。
  “最近《读卖新闻》上,正力社长传递的信息当中有件事我很在意。”桥本宇太郎缓缓说道,“似乎有一个匿名棋手,一直在给正力社长写信。这个棋手提出了许多新奇的招法,而这些招法是我们闻所未闻的。我一开始并未在意,但是后来仔细琢磨,却发现这些招法不仅可行,而且极其有力,甚至让人忍不住想到了蒙面棋手……”
  酒井义郞有些警觉了起来:“你是想说,有一个并不在我们计划之中的超强棋手存在,你想我去把他找出来?”
  桥本宇太郎点了点头:“这件事正力社长一定知道些什么,你直接去找他就好。如果这个人是一个躲藏起来的棋手,把他找出来。这个人的存在对我们一定是极其有利的。”
  “如果不是呢?”酒井义郞问道。
  桥本宇太郎微微一愣。
  “你说那个棋手指出的棋招很像蒙面棋手……”酒井义郞调侃似地说道,“万一他真的就是个蒙面棋手呢?你能用得上他吗?”
  “他能在报纸上将这些招法公开,应当是友不是敌。”桥本宇太郎说道,“何况,以前后藤大佐曾说过有个蒙面棋手一直在暗中帮助我们,我也很想知道这个蒙面棋手是谁……”
  酒井义郞沉思了片刻,站起了身子。
  “你可真不厚道……”酒井义郞轻声抱怨道,“现在是夏天,外面正热。我还以为能在这个洞穴里避避暑呢,你偏偏把我给派了出去……”
  说着,酒井义郞嘿嘿地笑了起来。一直严肃着的桥本宇太郎听完,也忍不住嘿嘿地笑了。
  “你这个麻烦的家伙……”桥本宇太郎打趣道。

  数目完毕,久保松胜喜代两目半落败。但如果不算五目半的贴目,那就该是高部道平输了三目。
  “很不幸,这是贴目的棋,看来是我赢了。”高部道平笑道。
  久保松看着棋局静静审视了片刻,随后长长叹了一口气。
  “想不到高部先生的棋如此精妙,久保松真如井底之蛙,惭愧惭愧啊……”久保松缓缓说道。
  “久保松先生谦虚了。”高部道平缓缓说道,“久保松先生的棋神鬼莫测,奇招不断,让人防不胜防啊。只是有时候过分倚重奇招妙手,却容易让人忽略简明的招法,所以久保松先生今天才会输给我。”
  久保松沉吟半晌,终于将手指向了棋局中高部道平布局阶段的一步好手。
  “高部先生,这步棋在下闻所未闻,莫非是东京棋界常见的好手吗?”
  高部道平看过去,随后却缓缓摇了摇头:“这是蒙面棋手的招法。与先生对弈,高部道平不敢不尽全力,因此使出了这步棋来。幸亏有这样的招法相助,否则若是一年前尚在东京的我与先生对弈,此局只怕必败无疑。”
  是吗……久保松看着这步棋,越看越觉得精妙异常,心中也越来越不安。
  “蒙面棋手竟备有如此招法,只怕当世棋手永无超越之日啊。”
  “恐怕未必。”高部道平笑道,“这步棋,我已经偷偷泄露给当时棋手了。”
  久保松一惊!
  “不止这步棋,还有很多招法我都泄露了出去,只为帮助当世棋手尽快缩短与这些蒙面棋手的差距。棋招本来就不是棋力的关键,让对局双方处在同一个水平线上,凭借真本事斗一斗气势和计算,这才像公平的棋赛。”
  “原来如此……”久保松感慨道,“高部先生有如此胆识,让人可敬可佩啊。”
  高部道平此时却缓缓收起了笑:“但有一件事我没有想到……”
  久保松被高部道平严肃的神情吓了一跳:“什么?”
  “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人在泄露只有蒙面棋手才知道的秘招!”高部道平低声说道,“我偷偷窥见过那个人,他是一个中年棋手——不是蒙面棋手中的一员,他是一个当世棋手!”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20 13:35

十六 隐藏的高手



  空中的棋局渐渐摆开了。
  仍然是穷奇,他此刻应当在东京,静静地等待着每一个被军部抓走的棋手与他对弈。
  木谷实和吴清源默默地看着天上的对局。
  猛然间,执白的穷奇将一粒白子落到了黑子张开的阵型之中,从背后开始对敌人展开了攻势。
  几乎在看到这一手的一瞬间,木谷实和吴清源同时皱起了眉头。
  随后,黑棋展开了顽强的反击,但似乎每一步都在白棋的算计之内,很快就陷入了危局。
  “完全一样。”吴清源忍不住小声说道。
  木谷实轻轻点了点头:“看来这局棋执黑的棋手是在两天前就被抓走的。”
  两天前,正力松太郎在自己的报纸上向全日本的棋手透露了一步新棋,这招棋精妙异常,木谷实和吴清源都有着很深的印象。不只是木谷实和吴清源,全日本的棋手应当都深深地记住了这步棋。
  而现在穷奇所施展的这一招,正是当时正力松太郎在报纸上透露的那步棋——如果这个棋手两天前没有被抓,他应当知道这步棋的应法,而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手足无措……
  只是,这步棋为什么会由穷奇施展出来?
  “穷奇不可能发现了正力社长的秘密信息。”木谷实低声说道,“否则我们所有人一定都暴露了,军部应当早就派人来抓我们了……”
  吴清源轻轻哼了一声以示同意。
  沉默了片刻,木谷实的眉头突然展开了:“这么说来也许只有一个可能了……”
  “什么?”吴清源一惊。
  “正力社长透露给我们的那步棋,也许是蒙面棋手的招法!”木谷实惊呼道,“有人将蒙面棋手的棋招告诉给我们了!”
  吴清源心底一震,随后越想越觉得有理:“也就是说,我们最近在报纸上看到的那些精妙的招法,很可能都是蒙面棋手找出的棋招?”
  木谷实微微颔首:“今天之后,不只是我们,恐怕整个日本棋界都会猜到这件事了……”
  “包括正在关西指挥整个棋界的桥本师兄!”吴清源说道。

  “正力社长,有人要找您……”隔着一扇门,有人在门外向里面的正力松太郎喊道。
  正在办公室内准备着下一期字谜的正力松太郎微微皱了皱眉头:“是谁?”
  “只说是正力社长您的熟人,没说名字……”门外的人喊道。
  熟人?
  “叫他等等,我去见他。”正力松太郎开始仓促地收拾自己的办公桌,他担心会有人进来看到他桌上的信件。
  “正力社长,不必收拾东西了。”门外又响起了另一个声音,“我都到门口了,您就让我进去吧。”
  这个声音,正力松太郎有些熟悉……
  缓缓地,正力松太郎的脑中有了一些轮廓。这些轮廓虽不清晰,但至少让正力松太郎相信这个访客不会是一个仇人。
  想到这里,正力松太郎缓缓走到门前,透过门上的小孔细细观察着门外。
  一个报社的员工和一个穿风衣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外,正静静地等待着正力松太郎的回应。
  这个男人的确有些似曾相识,但要说是正力松太郎的熟人恐怕还远远谈不上。
  “你有什么事情?”正力松太郎警觉地问道。
  门外的男人似乎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后却出人意料地高声喊了起来:“关西棋院总帅桥本宇太郎先生派我出使东京,特来找正力松太郎社长商量通敌卖国的事情……”
  正力松太郎大惊失色,赶紧开门把那男子拉进了办公室。
  男子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一般,咯咯地笑个不停。
  “你干什么!”正力松太郎慌张地关上门之后才说道,“这样的事情大张旗鼓地说出来,你不怕被人听到吗?”
  “正力社长,这点你可得好好跟我学学。”男人笑着说道,“若你行事一贯疯疯癫癫,所有人都会把你当成一个疯子,这么一来即使你说了实话别人也不会在意了……”
  这句话让正力松太郎猛地一惊——他过去曾听另一个人说过同样的一句话!
  “原来是你!”正力松太郎这才恍然大悟,“我可终于想起来了!你是……”
  “我现在的名字叫酒井义郞。”男人的嘴角上挂着玩世不恭的笑,“至于我以前的名字你忘掉就行了。亏得我不久前还用字条跟你联系合作救出了后藤俊介,结果你还是没认出我来……”
  正力松太郎也终于放下心来,哈哈大笑:“扣除营救后藤大佐那次没有见上面的合作,我大概有十多年没听过你的消息了。这十多年发生了很多事情,所以我忘了你似乎也不难理解啊。”
  酒井义郞却收起了笑容:“只是我没想到,当年被我视为在侦探界最大劲敌的正力松太郎,现在已经开始卖报纸了……”
  正力松太郎沉吟了片刻,缓缓严肃了起来:“你肯亲自现身来见我,恐怕是有原因的吧。”
  正力松太郎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却气势十足,让人忍不住紧张了起来。
  酒井义郞却仍旧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我是被人派来的,有人要我找你。”
  “谁?”
  “关西棋院第一任总帅,桥本宇太郎。”
  桥本宇太郎?这个答案让正力松太郎吃了一惊。
  “想不到我现在也插手进了这件事里了吧。”酒井义郞笑道,“咱们曾经当了多少年对手,这次恐怕要联手了……”

  一子落定,穷奇却猛地皱起了眉头。
  而他眼前正战栗着的对手,此刻眼中却似乎透出了一丝希望来,像是即将深深陷入沼泽中的人突然看到了不远处的一根绳子一般。
  棋盘之上,刚刚摆开阵势便已远远落后的黑军突然遣出一支轻骑,急袭白军身后的空当。这粒黑子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白军两支挺进中腹合围的大军中间,看似螳臂当车,其实却是在这浩浩荡荡的白阵之中找到了唯一的一丝空隙!
  这步棋难道是这个对手独自想出来的吗?
  穷奇有些狐疑了起来。
  过了许久,穷奇才终于从棋盒中取出了一粒白子。一支白军猛地靠上了刚才攻入阵地中的黑子,以最大的力量纠缠住了对方。
  让我来看看你究竟是一时走运,还是另有原因吧。穷奇在心底默念道。
  眼见对方攻来,黑军竟不纠缠,只是默默退后了一步,似乎是将整个阵地让给了对手。然而这一退却远不是如此软弱的招法,而是在明知强攻无法得利的情况下,默默积蓄力量的应法!这一退不仅自己的出路更多了,还反而让对手没有了最好的着点……
  如此冷静而精明的招法,无论如何也不像是眼前这个胆小如鼠的棋手下出来的棋。而且……
  穷奇心底清楚,这步棋是在阴间由座主找出的奇招,当世棋手应当不会有人知道这样的招法才对!何况刚才的第二步这个棋手也应对得毫无差错了,可见这步棋并不是一时走运撞上的……
  有人泄露了我们的招法!穷奇的脑中猛地出现了这样的想法,让他忍不住大吃一惊……
  没过多久,棋局结束。尽管黑棋有过这样的妙手,最终仍然被穷奇击败。惊恐异常的对手被雾气吞没之后,穷奇知道,在阴间已经又多了一位可供座主驱使的棋手。
  只是,刚才棋局中的那步棋,却让穷奇感到了强烈的不安。
  “是使者吗?”穷奇的身后突然传来了说话声。
  穷奇默默思索了一会,摇了摇头:“使者并不知道这样的招法,这步棋座主绝不可能教给他。”
  “那也就是说,有什么人研究出了我们花费了上百年才找出的招法?”那声音又说道。
  “不仅如此,他还在将这些招法告诉给当世的棋手……”穷奇缓缓说道,“我们现在遇到了十分困难的局面了。”
  那声音也沉默了片刻。
  “看来我们果然太小看当世的棋手了。”穷奇突然笑道,“几百年的差距并不像我们所想象的那么大,他们如果愿意,是完全可能追赶上来的。”
  “你们都太过自信了。”那声音缓缓地减弱了,“不只是你们,连座主也太过自信了……”
  穷奇转过身看去,却只看到渐渐消散的雾气。
  原本在那里的人已经离开了。
  “即使这样你仍然不想出手吗,饕餮?”穷奇喃喃自语着,没过多久他又笑了起来,“只是这样一来事情确实变得有趣了……”

  “桥本君猜想得不错。”正力松太郎缓缓说道,“不只桥本君,现在躲在日本棋院的那个蒙面棋手也已经或多或少猜到了一些。有人正在将那些蒙面棋手的棋招泄露出来,而这些棋招已经秘密地在棋手之间广为流传了。”
  酒井义郞点了点头:“看来这事必定和正力社长您脱不开关系了吧。毕竟,能将资讯传达给所有日本棋手的人,现在全世界只有正力社长一个人能做到了吧。”
  “我只是经手人而已。”正力松太郎笑道,“论下棋,我只是个门外汉。但是有人找到我,将这些棋招告诉我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些东西对于整个蒙面人事件有着至关重要的意义。大概桥本君也感觉到了吧,这些秘密不可以在报纸上公布出来让所有棋手都知道,否则会产生意想不到的后果……”
  “桥本君确实感觉到了什么,所以他会让我找你面对面问清楚,而不是直接用信件的方式……”
  正力松太郎默默沉吟了片刻。
  “有一个蒙面棋手在暗中帮助我们。”正力松太郎说道,“而且这个蒙面棋手目前还没有被别人发现。我不能把他的身份透露出去,否则他就有陷入危险的可能。”
  “我也不想打听这个名字。”酒井义郞笑道,“我知道有这个人,而且桥本君也知道。我会自己去查出与这个蒙面棋手相关的信息,你只要守口如瓶就可以了。这么说来,所有被泄露出来的棋招都是这个蒙面人告诉你的?”
  “不,还有另一个人……”正力松太郎说道,“而且这个人告诉我的棋招要远远多过那个蒙面棋手……”
  “是吗?日本还有这样的人存在?”
  “这个人名叫安永一……”正力松太郎没有给酒井义郞继续插话的机会,“也许你不知道,这个人原本是个棋手,后来退出了一线,在日本棋院担任……”
  “担任编辑总长,同时也是《棋道》杂志的主编。”酒井义郞抢过了正力松太郎的话,笑着说道。
  正力松太郎一惊:“你怎么会这么了解?”
  酒井义郞哈哈大笑起来,“若说起我过去都做了些什么,恐怕你会不敢相信我与你的距离竟如此接近的。”
  很快,酒井义郞的笑声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紧缩的眉头:“据我所知,安永一的棋力似乎没什么了不起的,怎么竟然能找出蒙面棋手使用的棋招来?”
  “他是与另一个人合作完成的。只是另一个人似乎不愿意将棋招分享给别人知道,使得安永一先生只能偷偷来找我透露棋招……”
  “谁?”
  “前田陈尔。”正力松太郎低声说道,“这个名字你知道吗?”
  酒井义郞点了点头。
  当年濑越宪作正是在于前田陈尔组建的阵营对决的时候将酒井义郞逐走的,这个名字酒井义郞怎么会忘得了……
  “即使是前田陈尔,他似乎也不应当拥有这样的实力……”酒井义郞低声说道。
  “不,前田陈尔现在的强大,也许已经超过了桥本君所能想到的极限。”
  酒井义郞暗暗心惊!
  “桥本君一直以为自己已经聚集了日本现在所有的棋手,甚至有不少已经引退的人也在桥本君的阵营之内。”正力松太郎继续说道,“但是即使如此,前田陈尔也仍然不愿意加入桥本君一方。我通过安永一先生给前田君写过很多信,希望他能够与桥本君合作。但是前田君的意志非常坚决,他一定要由他自己来击败蒙面棋手……”
  “他竟有这样的胆识?”酒井义郞惊叹道。
  “不,前田陈尔这个人胆子并不大。他只有在确定力所能及的时候,才会下定决心去做一件事。”正力松太郎低声说道。
  酒井义郞默然不语。他知道前田陈尔是一个怎样的人,他也知道前田陈尔曾与蒙面棋手有过联系,只是他无法确定前田陈尔与蒙面棋手之间究竟有过怎样的交流……
  “前田陈尔和安永一先生的那些棋招,是他们自己想出来的吗?”酒井义郞问道。
  正力松太郎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们始终没有告诉过我这一点,只说这些棋招的来源是机密。”
  “你没有暗中调查过?”
  “你不了解前田陈尔,他若不想让别人找到自己,世上只怕没有人能找得到。”正力松太郎说道,“何况,我并不打算让太多人知道前田陈尔的事情,这也是我不会把这件事写在报纸上的原因所在。前田陈尔的秘密太多,但他能对蒙面棋手产生威胁的地方也正在于这些秘密上。如果让前田陈尔把所有事情都公开出来,他对于蒙面棋手也许就一点威胁也没有了。前田陈尔是一个需要让人放开管束去做事的人……”
  酒井义郞不再多问,而是开始在脑中慢慢地将已有的线索全部组合起来。
  前田陈尔与安永一现在正以某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将原本只属于蒙面棋手的招法找出来,而他们却不能出现在世人面前,为桥本君所用……
  既然如此,不需要他们出现,只要利用他们找出的棋招就可以了……
  酒井义郞轻轻地笑了笑。

  深夜,东京郊外的一个村庄,人们躲在家中瑟瑟发抖。
  有的村民将古旧的佛经摆在了自己家的桌子上,口中焦躁地默念着佛经上的内容。
  而街道上,此刻已经没有了一个人影,只是在街道中央放着一个供桌,贴满了各式各样的神符。
  而供桌上,摆置着丰盛的食物。
  家家户户都将灯火熄灭,星星此刻也显得黯淡无光,使得整个街道黑压压的一片,气氛骇人。
  突然,街道上响起了轻微的铃铛的响动!
  来了!
  躲在屋里的人们开始加快了默诵佛经的速度,有人的额上开始伸出了汗珠。成年的人都紧紧闭上了眼睛,生怕一旦睁开眼就会看到些什么可怕的东西。而小孩子的眼睛则都被长辈紧紧地捂住,有的长辈使的力气大了,孩子想要呻吟两声,还会被长辈连嘴巴也一起捂住……
  随着声音越来越近,村民们的心也越来越紧张。
  很快,铃铛声在供桌前停了下来。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睁开双眼。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响起一声猛烈的铃响,令人心底猛然一惊!
  走了吗?村民们在心底不安地揣摩着。
  有胆子大的人偷偷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看到眼前没有什么大碍,于是又向大门看去。
  门窗外都是一片漆黑。
  有人偷偷地把门拉开,小心翼翼地朝门外张望着。
  “走了?”街道上传出了轻微的人声。很快,似乎是应和这人声一般,越来越多的喊声出现了……
  “走了吗?”
  “走了!”
  “走了……”
  很快,人们几乎欢呼着跑出了自己的屋子,纷纷走到了供桌前边。看到供桌上的食物全都不见了,大家几乎兴奋得手舞足蹈。
  突然,不知是谁失声惊叫了一声,让众人顿时又紧张了起来。
  大家纷纷看去,那惊叫的原来是一个妇人,此刻惊恐地将头埋在丈夫的怀里,不敢再喊出半点声音来。
  众人纷纷跑去,却看到不远处的地上有一具样貌骇人的骷髅,静静地躺倒在地上……
  众人受了惊吓,又纷纷跑回了自己家中,继续诵经念佛,不敢迈出家门半步……

  地窖的入口处有一声不小的响动,但前田陈尔没有回头,他知道那必定是安永一带着食物回来了。
  他此刻正埋首于成堆的古谱中,布满灰尘的纸卷使得整个地窖里灰蒙蒙的,让人难以忍受。
  “你在看哪一卷?”安永一拖着满满一包食物,缓缓走到了地窖深处。
  “本因坊秀和先生的棋招卷宗。”前田陈尔缓缓答道,“看起来本因坊秀和只是学会了这里所有招法的三成而已,若他当年多用心在此加深造化,想必也不至于落得终生不能做名人的下场。”
  “秀和乃一代宗师,又是你的前辈,你谈论他的时候不应当如此无礼。”安永一不悦地说道,“何况这里的卷宗浩瀚如海,也许除了当年的本因坊丈和以外,没有人能将这里的招法研习到一半以上吧。”
  这本因坊的密室,正是本因坊多年来称霸棋坛的秘密所在。
  在这里,安永一找出了很多棋史上无法解释的谜题真正的答案,其中之一便是本因坊丈和的棋力之谜。
  据说本因坊丈和年轻时棋力一直平平无奇,始终无法得到其师的认可。之后突然有一天,丈和自称在梦中得到了仙人的棋局,自己梦醒之后日夜研习,竟然棋力突飞猛进,最终压倒了当时所有棋手,登顶名人之位!
  其实那本因坊丈和哪里是得到了什么仙人的棋谱,真实的原因是他找到了这个本因坊的密室。当年的丈和太想出人头地,于是将当时密室中的所有棋招全部抄写出来,日夜研究,最终竟成为了天下无双的棋豪。而丈和之后,世间再无第二个人如丈和这般疯狂地痴迷于密室之中。毕竟,当年的丈和进来的时候还籍籍无名,而其他有资格进入这密室的人都至少是棋界万众瞩目的新星,自然没有时间将这里的所有棋招全部研习一遍。
  而现在,前田陈尔和安永一就在做着当年本因坊丈和做过的事情。
  “村民们果然上了你的当。”安永一低声说道,“他们真的把我们当成了鬼神,每三天就给我们供奉新的食物。”
  看看前田陈尔现在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样子,不经意间真觉得与鬼魅有几分神似。
  安永一说着,又看了看地窖周围先的累累白骨:“想不到先人的尸身竟也成了我们装神弄鬼的道具……”
  “他们当然会上当,不过是些无知的农夫乡民罢了……”前田陈尔淡淡地说着,语气中透露着不屑。
  安永一有些气恼,但他不想与前田陈尔争吵。
  “另外,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
  “什么?”前田陈尔仍旧看着棋谱,甚至没有抬起头来。
  “前几天出这个地窖的时候,我正好看到了天上的一局棋。”安永一缓缓说道,“是穷奇与人对弈的棋局。”
  “有什么特别吗?”
  “我认出了其中的一招棋,与这个地窖里本因坊道策时代的弟子佐山策元所研究出的一步棋非常相似。”
  “凑巧而已。”
  “但随后的进行也完全一样,绝不可能是无意间想到的……”
  前田陈尔微微抬起了头:“你是说,我们两人之中,有谁把密室里的棋招泄露了出去?”
  安永一被前田陈尔锐利的眼神逼得一惊,随后猛地摇了摇头:“我说的并不是这件事!那棋招不是从这里泄露出去的!”
  “你是说……”
  “下出那步棋的是穷奇!”安永一喊道,“是那个蒙面棋手穷奇!”
  前田陈尔心中一震!
  “你是想告诉我,我们在这里看到的这些棋招,很可能其实就是蒙面棋手的棋招?”前田陈尔缓缓问道。
  “你仔细想想,所谓蒙面棋手是什么?”安永一接着说道,“不就是过去曾生活在世上的棋手吗?也就是说,这里所有的棋招,可能就是那些我们所不了解的蒙面棋手的棋招!”
  “不!没有这么简单……”前田陈尔微微皱起了眉头,“安永一先生,我想你发现了一个不得了的事情……”
  安永一一愣:“你是指什么?”
  “你也许找到了蒙面棋手的源头!”前田陈尔看着四周如山一般的纸卷说道,“我想蒙面棋手的出现,与这里一定也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20 13:36

十七 混沌与桥本



  西历公元1703年,日本江户时代,元禄16年,盛夏。
  盛大的仪仗队浩浩荡荡向棋界四家之一安井家行来。而这仪仗队的中间,便是那个要去巡视安井家的高官。
  时任安井家家督安井知哲七段不敢有丝毫怠慢,即使重病在身也勉力支撑着前往安井家正门外迎接。
  此时安井家刚刚成立不久,而这个棋家之所以能够成立就是拜朝廷官员所赐。因此对于朝廷大员,安井家的人从来不敢失礼。
  只不过,这次来的这位高官究竟是何人,安井家内部却没有得到任何消息。
  不久,浩大的仪仗队终于在安井家门口停了下来。
  一位官员缓缓走了出来,大门前的安井家师徒众人深深跪伏在地,无人敢抬起头来。
  官员似乎没有理会这些出来迎接他的人,只是默默地朝安井家走进去。他的脚步声有些急促,但毫不犹豫,似乎是对安井家内部十分熟悉的人。但是突然间,这脚步声猛地停住了!
  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果然是你……”安井家大门内,一个苍老的声音传了出来。
  这声音让拥在大门外的安井家众弟子大吃一惊!
  安井知哲惊恐地抬起头,看向正站在安井家门口的那个老人:“父亲!这是朝廷官员,不可无礼……”
  “知哲!你抬起头来看看,看看眼前这个朝廷官员是谁!”安井知哲的父亲站在门口,高声喊道。
  安井知哲一惊,小心翼翼地看向正呆呆地站在门口,看着老者,不敢迈开步子的朝廷高官。看到那张熟悉的脸的时候,安井知哲大惊失色,虚弱的身体几乎要晕厥过去。
  官员很快平静了下来,朝着眼前那个如山般威武地守在大门的老者行了一礼:“拜见师兄。”
  那老者是安井知哲的父亲,已经引退的前任安井家家主,同时也是日本棋界历史上的第三位名人棋所安井算知。二十多年前,安井算知在与本因坊家的决斗中败下阵来,心灰意冷,放弃了经过多年奋斗才夺取的名人之位,将安井家家主之位让给了自己的儿子安井知哲,独自一人默默引退了。如今的安井算知,只是一个在安井家安享晚年的老者而已。
  看着眼前这位恭敬地朝自己行礼的官员,站在门口的老安井算知稍稍犹豫了片刻,也缓缓躬下了身子。
  “前任名人棋所安井算知,拜见天文方涉川助左卫门春海大人!”安井算知高声喊道。
  涉川春海,那是这个人离开安井家之后自己为自己取的名字。二十年前,涉川春海退出了安井家,做了幕府的天文官员,主修了日本史上第一部自己的历法“贞享历”,从此名声大振,家喻户晓。而在他退出安井家之前,他的名字叫做安井算哲二世,与他的父亲,安井家第一任家主安井算哲同名同姓。
  涉川春海今天出现在这里,不用多想大家也能猜到其原因。
  二十多年前安井算知将家主之位让给自己的儿子安井知哲,这个事件导致了当时尚未完全成型的安井家分成了两派,一派以安井算知,安井知哲父子为首,另一派就是以安井算哲二世——也就是涉川春海——为首。两派都自称是安井家正统,安井算知一派以先祖安井算哲遗命为依据,涉川春海一派则以先祖亲子作为武器,两派互不相让,几乎将安井家分裂。涉川春海为了赢得这场正统之争,向曾击败了安井算知的本因坊家发起了挑战,没想到却连败十二局,不仅未能助安井家雪耻,反而让自己受尽冷嘲热讽。涉川春海自觉颜面扫地,含恨退出了棋界。算知一派的安井知哲则借此机会夺走了安井家正统的名号,将先祖安井算哲一世作为安井家开山鼻祖,自己的父亲安井算知作为第二代家主,从此确立了安井家的名号。
  不用多说,这时候突然造访的涉川春海必定又是来争夺安井家的了。当年安井知哲将他排除在安井家历任家主的族谱之外时就知道,涉川春海迟早有一天是要回来的。
  可是涉川春海,你已经不是棋界的人了啊——你甚至更改了自己的姓氏,如今又凭什么再来争夺安井家家主之位?
  “不知天文方大人突然造访,有何贵干?”安井算知用苍老但坚定的声音问道。
  “你是不是认为,我是回来争夺家主之位的?”涉川春海缓缓说道。
  这句话让人群骚动了起来。
  安井算知愣在了原地,不知所措。
  “你不必担心了。”涉川春海轻轻迈开了步子,“今天是你师父,安井家先祖安井算哲的忌日,我是来祭拜安井家先祖灵位的。不要忘记了,你的师父同时也是我的父亲……”

  1934年盛夏,神户。
  茂盛的林木和蔓延到了墙壁上的藤蔓在剧烈的阳光下显得异常生机盎然。而破败的旧楼却在这片繁盛中显得更加刺眼。两者之间形成了剧烈的反差,竟有着一股异样的美感。
  没有戴斗笠的混沌静静看着这景色,不知为何感到了一丝哀伤。
  生出了藤蔓的这栋旧楼上,挂着一块匾额。依稀可以辨得出,那匾额上写着“久保松道场”的字样。
  不过三个月而已,这里已经如同荒无人烟了一般。
  只不过,混沌心里清楚,这荒无人烟的样子只不过是一种掩饰。在这破陋的废楼里,隐藏着即将向他挑战的整个关西棋界的力量。
  “安井先生。”混沌的身后,一个年轻人的声音缓缓响起。
  混沌回过头看去,没有将斗笠戴到头顶。毕竟自己的身份早已被对方看穿,再戴上斗笠也毫无用处了。
  “桥本君,你果然很守承诺。”混沌笑道。
  三个月前,在那个简陋的小棚里,桥本宇太郎与如今已身为混沌天王的安井算哲二世定下了协议,三个月后的这一天,混沌会来这里等待与桥本宇太郎的一战。
  桥本宇太郎穿上了正式的和服,似乎还精心做了些打扮。他的头发比以前长了许多,被微微梳起,扎在了脑后,露出了过去被额发遮盖住的额头。嘴角的胡须虽然被特意剃得干干净净,却似乎是因为许久没有整理过而留下了些许消不去的暗色印记。这张脸看上去显得成熟了不少,再加上那镇定的姿态,似乎与过去那个略显毛躁和莽撞的少年已不是同一个人了 。远远看去,现在的桥本宇太郎竟有了些威武。同时,从那双眼睛里,混沌也看到了一份沧桑感。
  自从蒙面棋手出现以来,桥本宇太郎成长了很多吧。
  “安井先生久等了。”桥本宇太郎缓缓朝混沌行了一礼,“请跟我来吧……”
  说完,桥本宇太郎缓缓朝着眼前破败的旧楼里走去。
  混沌微微哼了一声,却没有迈开步子。
  桥本宇太郎察觉到了混沌的犹豫,转过身等待着:“安井先生有什么顾虑吗?”
  “为什么要在这里面对弈?”
  “安静,不会有人来打扰。”桥本宇太郎镇定地答道。
  混沌稍稍犹豫了片刻,终于迈开了步子。
  道场里四处都是被损毁的棋座和桌案,洒出的棋子随处可见,全都落满了灰尘,看得出是很久以前一场劫难留下的痕迹,却一直没有人清理。
  混沌走在这样的走廊里,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很熟悉,不是吗?”在前边缓缓带着路的桥本宇太郎突然说道。
  “什么?”
  “这场景,安井先生不觉得很熟悉吗?”桥本宇太郎的语气有些奇怪。
  混沌皱着眉头,没有回答。
  这时,桥本宇太郎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混沌不耐烦地问道。
  “不用担心,我只是想多看看这里。”桥本宇太郎低声说道,“让我多看看被你们毁掉的棋界,这会让我加深对你的仇恨,让我更想去战胜你。”
  混沌却冷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我笑你的幼稚。”混沌高声喊道,“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毁灭!就算整个世界化作了灰烬,只要心没有死就可以把它重建起来,那不叫做毁灭。但如果心被毁灭了,即使创造了整个世界也感觉不到生气,那才是真正的毁灭!”
  桥本宇太郎沉默了片刻。
  “安井先生,你的过去究竟潜藏着什么样的怨念?”
  火光,咆哮,奔逃的人群,以及死亡和绝望……
  混沌猛地摇了摇头。
  “你无法想象我的心底藏着些什么。”他低声说道。

  久保松道场的深处,一间精致的棋室被保留了下来。当混沌走进这间棋室的时候,他看到这里的陈设一尘不染,与外面那些杂乱而颓败的景象完全不同。
  “我为了今日的决战,特别将这间棋室打扫了出来。”桥本宇太郎说着,缓缓坐到了棋座一侧,“安井先生,请坐吧。”
  混沌静静地在桥本宇太郎的身前落座。他看着桥本宇太郎,那毫无畏惧之色的面容让混沌有些吃惊。
  与蒙面棋手对弈,桥本宇太郎竟如此镇定,难道他已经胸有成竹了?
  “你不害怕吗?”混沌忍不住轻声问道。
  “为什么要害怕?”
  “一旦输了,你会失去生命!”
  “既然如此,我就不打算输给你了。”桥本宇太郎似乎毫不在乎地调侃着。
  这种气势竟让混沌感到了深深的不安……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了。桥本宇太郎在心底默默想道,看来这局棋,棋还未下,我就已经胜了。
  桥本宇太郎对棋局胜负的判断有时是与常人完全不同的,在他心底始终相信有一种棋局是双方还未落子就已经定下了胜负的。对弈之时,谁先失去了平常心,谁就失去了胜算。当年院社争霸赛,连胜高部道平和小野田千代太郎而一举成名的桥本宇太郎遭遇了雁金准一,那一战前雁金准一笑着对当时还是个孩子的桥本宇太郎挑衅,问桥本敢不敢一天之内不打挂地下完这局棋,桥本年轻气盛,贸然应允,结果中盘脆败。多年后,桥本宇太郎开始相信那局棋从自己答应雁金准一的那一瞬间就已经输了。从那以后,桥本宇太郎的心底认定了心态与胜负之间有着这样独特的关联。
  若当年的棋也是以命相博的,桥本宇太郎在那时就已经死在了雁金准一手上……
  “这局棋,棋份如何?”混沌轻轻地问道。
  桥本宇太郎沉吟了一会:“安井先生可曾听闻过贴目制和限时制?”
  混沌微微一惊,随后点了点头。
  “不知安井先生敢不敢试一试……”桥本宇太郎笑道,“我们按照黑贴四目半,双方各限时五个小时来对弈,如何?”
  说着,桥本宇太郎取出了一个计时器,摆放在了棋座的旁边。
  贴目和限时是吗?
  穷奇,这就是你要我们都做做尝试的下法吗?
  既然如此,我就替你试试这水深浅吧。
  “请抓子猜先吧。”混沌平静地说道。

  天空中的云缓缓开始变换形状了,这意味着那局棋终于快要开始了。
  木谷实,吴清源,美春和渡边升吉四人静静地坐在温泉旅馆的房间里,通过窗户向天空看去。
  很快,棋盘的纵横脉络已经清晰了起来。
  “快开始了……”在东京郊外的农场里,高川格轻声说道。他身边的小野田千代太郎微微点了点头,而坐在他身后的众本因坊弟子也默默等待着。
  棋盘一侧,静静浮现出了几个清晰的字:执白者,桥本宇太郎。
  “白棋?”岩本薰微微皱起了眉头。坐在他身边的田中不二男已经攥紧了拳头,仿佛即将对局的人是自己一般。
  不久,棋盘旁又浮现出了令一行字:执黑者,混沌。
  迦密山顶,座主和两位侍童仰首面天。混沌出手了。座主静静地看着远处的天空,在心底默默想着。执黑先行,混沌必胜。
  然而,这之后天空中竟又浮现出了一行新的字!
  黑贴四目半,每方时限五小时……
  似乎整个日本在这一刻全都惊呼了起来……
  穷奇看着天空,面无表情。混沌,你是要让我看到这局棋才特意注明的吗?
  在日本另外两个不知名的地方,饕餮和梼杌也分别抬起了头。同样在另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安永一也换换抬起了头,看向天空……
  执白者桥本宇太郎,执黑者混沌,黑贴四目半,每方五小时。
  这样的对局,混沌,你要如何来进行?
  破败的久保松道场深处,混沌和桥本宇太郎同时向对方行了一礼。
  “请多指教。”二人的声音几乎完全重叠在了一起。
  这一切,不论几百年前还是现在,都是一模一样,丝毫未变的。
  该我出手了。桥本君,你一定猜得到我会落在哪里吧。
  混沌摸出一粒黑子,电光火石一般将棋子重重地拍在了棋盘的正中央!
  天元!
  啪地一声脆响,在这个寂静的房间内如同瞬间响起又消逝的炸雷一般。
  天空上,一粒黑子猝地落入天元,从中央一点微微四散的云霞如同棋盘上被惊起的灰尘一般。
  一如天下棋士所料,混沌没有变招。
  桥本宇太郎微微扬起了嘴角:混沌,早知道你必定会落下这一步棋。
  今天我要让你永远记住,你的对手叫做桥本宇太郎!
  猛然间,桥本宇太郎已抓起一粒白子,飞速落到了棋盘之上。整个过程如蜻蜓点水,轻盈而敏捷,棋子落到棋盘上甚至没有发出多大声响。
  然而,混沌看向棋盘,却猛地心惊!
  天空之上,黑将横刀立马,立于天元之上俯视天下。猛然间,斜刺里竟突然杀出一支白军!
  这粒白子竟没有依循常法立足于四方角上,而是径直落到了天元右下的小飞位!
  “飞挂天元!”小野田千代太郎几乎喊出了声音!
  高川格猛地皱起了眉头,身后也瞬间嘈杂一片,听不清动静了。
  “田中君,你可曾想过对付天元可以有这样的招法?”岩本薰低声问道。
  “从未想到过……”田中不二男低声说道,“我理解不了桥本君的思路。”
  岩本薰暗暗心惊:连天赋如此杰出的田中不二男一时也没有头绪吗?
  “这步棋……”座主喃喃自语道。但这句话说完,座主便陷入了沉思,两位侍童也不知道座主到底想说什么……
  而在地狱谷温泉,木谷实与吴清源几乎同时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吴清源高喊道,“师兄绝妙的构思啊!”
  渡边升吉大惊,急忙问道:“桥本君这步棋究竟想做什么?”
  “他要从根本上破解混沌的战法。”木谷实低声说道。
  渡边升吉仍然不解,满脸困惑。
  “混沌的天元战法,已经被桥本师兄彻底看透了!”吴清源激动地说道,“天元战法最精妙的地方就在于事先在棋盘之上埋下了一支伏兵。之后的棋局进行之时,天元一子便有着极强的威慑力,对手迫于这种压力只得不断退让,一旦进攻就会被混沌引向天元,从而将进犯之敌一举歼灭。过去即使强如秀哉名人,濑越师父这样的顶尖高手,与混沌对阵之时也难以从这样的战法中占得任何便宜,正是因为天元一点出于棋盘正中央,若想将战火导向天元,对方是很难有破解之法的。”
  “但桥本君找到了这种战法的弱点。”木谷实接着说道,“既然敌人要先取天元,再取天下,那么为什么不能从一开始就与对方争夺天元附近的利益呢?”
  渡边升吉一愣,随即大惊失色!
  “也就是说,桥本君是要破坏对手所擅长的招法,转而以对手所长攻击对手!”渡边升吉喊道。
  “正是如此!”吴清源也喊道,“师兄竟在棋局一开就凌空向对手挑衅,互相在没有根据的情况下寻找一击制敌的手段,这种胆识和才华简直天下无双!师兄真是个奇才!”
  “不要高兴得太早了……”木谷实冷冷地说道。
  几乎要欢呼起来的吴清源和渡边升吉一惊,同时看向木谷实。
  木谷实微微皱着眉头,似乎有着强烈的不安。
  “怎么了?”美春在木谷实身边关切地问道。
  “这样的想法尽管大胆而且精彩,但是两支无根之军浮在棋盘中央,这种战局是无法预测的。”木谷实缓缓地说道,“这样的招法,也许连混沌也无法掌控,桥本君做得到吗?”
  众人再次沉默了下来……

  混沌陷入了沉思。
  想不到对付天元,竟还会有这样的下法!
  以往的挂法,都是在角地向对方展开攻势。不论小目还是星位,小飞位的攻击都是挂角而去,之后的所有招法都是利用边和角的特殊与对手展开攻防。而桥本宇太郎这一步,竟以小飞位挂住了四方之中的天元,这样的挂法将如何应对?
  若强攻,对方不会担心被杀,无需退让。若防守,自己身后是半张棋盘,简直不知从哪里防起……
  挂天元,这样的招法如何应对,恐怕是自围棋出现以来从未有人遇到过的局面。一切定式,在这一刻全都失去了效果,成为了废物。
  不过,既然天下从未有人应对过这种局面。桥本君,你应当也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吧。
  想到这里,混沌轻轻摸出了一粒黑子。
  棋盘上天元黑将缓缓镇定下来,静静遣出一支轻骑,在斜前方安营扎寨。两支黑军互成犄角之势,虎视眈眈面向来犯的白军!
  “真像无忧角……”小野田千代太郎轻声叹道,这句话让高川格和众本因坊弟子纷纷点了点头。
  棋型上看,简直就是被安置在了中腹的无忧角。
  桥本宇太郎看了片刻,便飞速地取出了棋子,镇定地向棋盘上落去——右上角,星位!
  “开始占角了吗!”渡边升吉喊道,“中腹就不做应对了?”
  “不需要做任何应对了……”吴清源笑道。
  田中不二男指着天空,向岩本薰解释道:“飞挂天元已经打乱了对方的招法,如此一来中腹不只有黑军的伏兵,也有白方的援军,之后的进行便不再完全处于混沌的掌握之中了!”
  而且这招法让人惊叹啊……穷奇在心底想道,饕餮,梼杌,你们一定也感觉到了吧。
  饕餮静静地看着天空,心中却入翻江倒海一般。
  飞挂天元,就像是将天元身后的半张棋盘都当成了角地而进行争夺。混沌的应手,在飞挂天元这一步之后却显得小气了许多,但看上去仍然像是一招守角。而这白棋的应,在黑军中腹无忧角身后开辟了新的阵地,就像是一招搏命的打入一般!
  桥本宇太郎的行棋,分明是将半张棋盘都作为了角地与混沌争夺着。这样的招法,让饕餮心绪难以平静——半张棋盘那么大的角,这局棋简直是让棋盘的幅员扩张了数十倍,整个棋盘现在看起来简直如同浩瀚宇宙的一角一般!
  “混沌,若再不紧张些,你可就危险了……”梼杌喃喃自语道。
  混沌又沉思了许久,终于摸出了一粒黑子——左下角,高目。
  既然如今的局面已经早早进入了中腹,那我便该加强向中腹挺近的力度,不可退让半分。何况,现在黑棋有着四目半的贴目,若不步步紧逼,尽可能多地取得优势,这四目半的劣势就将成为沉重的包袱!
  桥本宇太郎几乎在混沌落子的同时便摸出了白子,飞速朝棋盘上落去——右下角,星位!
  右上和右下,两个星位上的白军相互呼应着……
  二连星!
  木谷实和吴清源微微心惊。
  “这是我们研究出的战法。”木谷实低声说道,“桥本君竟然使用了我们的招法?”
  桥本君,这是我教给你的!安永一静静看着天空,嘴角露出了微笑。
  木谷君,吴君,你们的战法我先借用了!桥本宇太郎在心底想道。安永一送给自己的《新布局法》手稿,桥本宇太郎几乎日夜研读了整整三个月!
  混沌默默看了片刻,感到了些许的不安。
  桥本宇太郎的星位,看起来虽然不如自己的高目那样靠近中腹,但是它却十分微妙地处在挺进中腹与守角的交界点上,接下去桥本宇太郎不论进还是退都有足够的空间。相反,自己将棋子落在高目上,就等于放弃了退路,唯有进攻这一条可行之路了……
  星位,原来是这样独特的一个点。
  想到这里,混沌摸出了一粒黑子,缓缓落到了右上角的星位上——与桥本宇太郎在角上的招法如出一辙。
  弈至第七手,四个角全部占毕,竟没有出现一个棋子落到小目上!
  “这是自蒙面棋手出现以来第一次出现这样的对局啊。”岩本薰低声叹道。
  “这不也颇有些撒豆棋的精髓在吗?”田中不二男笑道。
  岩本薰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只不过……”田中不二男突然严肃地说道,“与桥本君相比,混沌的招法太过拘谨了……”
  “混沌仍然在谨守着传统的棋理行棋。”木谷实缓缓说着,“他的每一招棋都不如桥本君那样狂放不羁。在这样下去,混沌会招招落后,最终将被桥本君击败!”
  渡边升吉惊讶得瞪大了眼睛:“蒙面棋手会被击败吗?”
  木谷实和吴清源几乎同时笑了起来。
  “会的。”二人异口同声地答道。

  天空中,棋局缓慢地继续着。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似乎将要进入黑夜了。
  桥本宇太郎……座主缓缓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20 13:38

十八 曙光



  前田陈尔翻看着手中的这册古卷,感到一阵迷茫。
  这古卷上写着,这一册卷宗里所有的招法出自一个前田陈尔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人之手……
  二世安井算哲,也就是后来的涉川春海!
  本因坊家的密室里,竟会有安井家的人来这里研究招法?而且这个人还是昔日本因坊道策的死敌……
  翻看了很久,前田陈尔可以断定,这册卷宗里的招法不是伪造的。其着法精妙异常,标新立异却又合乎情理。若除了二世安井算哲之外还有谁能有能力找得出这样的招法,这个人必定也是棋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完全没有必要冒用别人的名字来写这些招法了。
  但若真是二世安井算哲所做,这册卷宗出现在这里就完全让人不敢相信了……
  “那也许不是涉川春海本人的手书。”刚刚回到了地窖里的安永一突然对前田陈尔说道。
  前田陈尔一惊:“你说什么?”
  “你手中的这册卷宗,我几天前也看到了。”安永一低声说道,“这册卷宗上的招法应当是出自涉川春海之手,只是将这些招法记录在这卷宗之上的恐怕不是涉川春海本人,他毕竟不可能进入这本因坊的密室。”
  前田陈尔缓缓点了点头。
  “但若雁金先生对我所说的没有差错,这册卷宗出现在这里也不合情理。”前田陈尔说道,“毕竟,开创这间密室的是本因坊道策,而以道策与涉川春海水火不容的关系,他应当绝不会把涉川春海的招法抄录在这里啊……”
  “我也想这个问题很久了。”安永一静静地说道,语气阴森森的,“我想,也许我们一开始就误解了道策棋圣的用意。他开创这间密室,其目的不只是为了积累本因坊的秘招让坊门后辈战无不胜。他的想法也许是在这里穷尽棋盘上所有的招法,而涉川春海独具一格的棋招是道策学不来的,所以他把涉川春海的招法收录在了这里。”
  “后辈棋手误解了道策的意思,所以只收录了本因坊弟子所创的棋招,而没有收录其他几大棋家的招法?”前田陈尔顺着安永一的思路寻思了下去,“如果这么说来,似乎可以解释一些问题。不过……”
  前田陈尔突然皱起了眉头,沉默不语起来。
  “你想到了什么?”安永一问道。
  “一个很可怕的事情……”前田陈尔缓缓地说道,“安永一先生,你猜想一下,如果本因坊道策临死的时候还有用这间密室穷尽棋招的野心,那他死后会怎样?”
  安永一微微琢磨了片刻,随后猛地瞪大了眼睛:“你是说……”
  “道策死的时候,这间密室里的招法只有三分之一不到。也就是说,道策到死也没能完成穷尽棋盘招法的野心。若他真的因此而含恨死去,到了阴间,他就会继续完成这个愿望。而阴间的棋手若愿意听从他的命令……”
  “够了!”安永一猛地打断了前田陈尔。前田陈尔微微心惊,再看向安永一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此刻安永一已经脸色惨白地倒在了地上。
  若我们的对手真的是本因坊道策,也许许多棋手的内心就将崩溃了吧。毕竟,对于日本棋手来说,本因坊道策这个名字也许就意味着棋道本身……
  沉默了许久,前田陈尔才微微叹了口气。
  “外面的对局怎么样了?”前田陈尔低声问道。
  安永一尽力平静着自己的呼吸。
  “诡异……”安永一从牙缝中挤出了这两个字。
  前田陈尔默然片刻,笑了笑:“蒙面棋手的棋招有很多我们都没有琢磨透,觉得招法诡异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我不是说蒙面棋手的招法诡异……”安永一悠悠地说道,“我是说桥本宇太郎的招法诡异!”

  我竟抓不住他的棋筋!
  混沌的前额渗出了豆大的汗珠,甚至抓住棋子的手也在微微地颤抖着!
  自回到世间以来,还从没有一个棋手能让混沌感到如此巨大的压力。
  之前的交手中,桥本宇太郎的白棋从飞挂天元一子出发,向下布下了一个奇形怪状的三角形,意图就地建立起一个凌空的军阵。
  如此疯狂的想法若果真如愿了,这局棋几乎就可以分出胜负了!
  混沌大怒,愤而反击,开始强行切入白阵。然而从飞挂天元一子延伸出来的这样古怪的阵型,混沌前所未见,一直以来所依赖的招法竟一个也用不上!混沌算不清这里的变化,于是他赌了一把——他赌桥本宇太郎也看不清。
  然而,很明显,桥本宇太郎对自己的招法有着非常明确的认识,每一招每一式都早已成型于脑中了!
  看着落子如飞的桥本宇太郎,混沌的内心感到异常的恐惧——这个少年果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算清如此新奇而复杂的怪异局面吗?
  “这正是桥本君独特的禀赋。”木谷实缓缓说道,“以最快的速度对形势做出最清晰而准确的判断,甚至棋至中盘便能算清终局后的目数,这就是桥本宇太郎独步棋界的第一绝技!”
  渡边升吉在心底惊叹着:“那这里的战局,桥本君莫非已经算在了混沌之前?”
  “这是很明显的。混沌的进攻是漫无目的的,桥本师兄的招法却步步相合,进退有据。”吴清源说道,“恐怕桥本师兄现在已经算清了这个战场最终的形势!”
  “那会是怎样的形势?”渡边升吉问道。
  木谷实和吴清源沉默良久,随后纷纷摇了摇头。
  “看不清……”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
  “不止你们看不清,我也看不清……”座主静静地说道。
  左右侍童几乎惊讶得目瞪口呆。
  难道这局棋即使是座主去对弈,也会陷入苦战吗?
  “但是混沌不该陷入这样的局面,他是自己害了自己。”座主轻声叹道。
  “我等愚昧,请座主明示。”右侍童拱手说道。
  “这里的局面混沌无法算透,可他却执迷于此,迟迟不肯收手。其实纵观全局,局面并没有这么复杂。”座主缓缓解释道,“若我对弈,中腹这块白阵即使让给白棋又有何不可?桥本宇太郎真想活棋也许要多费几招,而这几招棋之内我可以抢得更多利益……”
  两位侍童急忙看向局面,随即恍然大悟!
  座主说得一点也没错,强杀白棋无论对谁来说都是前所未有的局面,任何招法都不会有十足把握。但此时战局才刚刚开始,原本没有必要如此斤斤计较。混沌以己之短击敌之长,陷入苦战也是在所难免的。
  “不过……”座主喃喃地叹了口气,语气竟显得如此悲凉,“若不是如此执迷,他也就不会成为混沌了……”
  正是对于天元战法无条件的痴迷,才让混沌取得了今天的实力啊。穷奇静静看着天空,忍不住在心底感慨道。
  混沌因这份执念而生,因这份执念而强大,却最终也要败亡在这份执念上。这就是宿命吗?
  棋盘之上,眼见进攻难有成效,混沌终于将令旗挥开——全军转向,抢攻他处。
  棋盘之上,已被白军切为两段,自顾不暇的黑军立刻回身,一支轻军直取左上白阵而去。
  白军几乎不作犹豫,立刻在左上摆开阵势,准备迎战。
  “晚了!”高川格几乎脱口而出。
  小野田千代太郎和身后的众本因坊弟子纷纷心惊,等待着高川格随后的说明。
  “这一步脱离战场的棋如果先前下出来,中腹的白阵漏洞太多,白棋恐怕不敢跟着黑棋转移到下一个战场去。然而刚才黑军的猛冲,不仅未能让黑棋自己获得多少利益,反而帮助白棋定型,完全不需畏惧黑棋接下来的攻势了。这个时候才转移战场,白棋完全可以跟着黑棋一起抽身,最终吃亏的还是黑棋!”
  “而且,在这里白棋还有很多隐蔽的手段,恐怕混沌还没有察觉到。”田中不二男轻声说道。
  岩本薰却看了半晌,什么也没有发现,于是忍不住问道:“此处还能有什么手段?”
  田中不二男看着岩本薰,神秘地笑了笑:“这恐怕只有久保松师父的弟子才会想得到了……”
  久保松先生的秘招,即使在棋界也没有多少人知晓,何况蒙面棋手?桥本宇太郎想着,信心满满地将一粒白子落到了黑阵之内。
  久保松胜喜代一个人躲在关西,多年来独自研究出了无数奇招鬼手,全都是秘不外传的绝学。这些棋招各个出其不意,招招手法新奇。桥本宇太郎在久保松道场找到了久保松离开之时藏起来的秘招图谱,细加研究之后不仅全部掌握了,而且还以木谷实,吴清源的全新理论对这些棋招做了改进。现在的久保松秘招,蒙面棋手必定难以应对了!
  果然,混沌正要重新施展手段之时,却只见桥本宇太郎的白军四处突击,如雨点般在黑阵内肆意击打着。混沌的黑军面面受敌,竟招招落后!
  这不是混沌的棋力不济,是桥本宇太郎已经彻底扰乱了混沌的战法。饕餮静静地想道。
  混沌的招法,从来都是围绕着天元一点进行,以神乎其技的技法将对手的棋引向死路。但现在桥本宇太郎成功地在天元黑军的身边设下了无数疑兵,使得混沌无法再肆无忌惮地将敌军引向天元,计算量瞬间增长了无数倍。混沌所擅长的招法无法施展,此时已经步伐凌乱,败象渐现,恐怕这局棋难以找到胜机了……
  棋局的胜负,也许从飞挂天元那一手的时候就已经定下了!饕餮默默想道。
  梼杌冷冷地看着棋局,心中却充满了疑惑。
  即使天元一子被攻破,但以混沌的棋力应当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犹豫不决,首尾难顾啊……
  他思考了很久,不经意间看到了棋盘一旁的第三行字。
  梼杌猛然心惊!
  难道是因为限时制和贴目?
  时钟发出的滴滴答答的声音让混沌几乎心神不定,而眼前这个少年却稳如泰山,每一步都电光火石一般,尚未容混沌做出反应便已落至棋盘。时限上,几乎步步长考的混沌想必已经大大不利了吧。但这局棋黑棋还有四目半的贴目,若不强攻以搅乱局面的话……
  混沌在心底不断挣扎着,在攻与守之间犹豫,又在犹豫中消耗着时间,满盘竟看不到一个他熟悉的棋型……
  长考了许久,看到中腹的天元,混沌却隐约感到了一阵心酸。
  天元一子,孤零零地守在棋盘中央,放眼望着四处的敌军,虽仍持刀而立威风凛凛,但却以分明是一支残兵,无人畏惧了。
  混沌的意识朦胧了起来,他不知不觉地又摸出了一粒黑子,落到了棋盘之上……
  “又强攻中腹白阵了?”渡边升吉大喊道,而他身边的木谷实和吴清源也瞪大了眼睛!
  “胜机到了!”田中不二男喊道!在另一个地方,高川格也几乎同时喊出了相同的内容……
  穷奇缓缓地低下了头。混沌,你太执迷了,这片白棋根本不畏惧你的强攻啊!
  “败着!败着!”梼杌一个人气急败坏地喊着,似乎正当面斥责着混沌一般。
  没有机会了。饕餮缓缓叹息了一声,不再看向空中的棋局了。
  “棋局可以结束了。”座主低声说着,回身向迦密山顶的古堡里走去。
  桥本宇太郎毫不理会黑棋的攻击,立刻发动周围的白棋,再抢下一个要点。
  混沌似乎已经看不清形势了,木讷地取出了又一粒黑子,竟又落在了中腹白阵上——那根本就是一块杀不掉的棋啊!
  桥本宇太郎毫不犹豫,再在中腹双方要点上落下一子。这一子落得异常坚定,犹如胜利的宣言一般……
  蒙面棋手不败的神话,今天就要宣告破灭了!

  棋行至234手,黑棋盘面落后十目。
  算上贴目四目半,这局棋混沌已经再无挽回的可能了。
  这一局,桥本宇太郎从第一手开始,每一步都算得精准异常,让混沌在桥本宇太郎布下的陷阱中苦苦挣扎,始终不曾脱身。这局棋,堪称是桥本宇太郎的名局。
  既然如此,我也该成全了桥本宇太郎这场胜局吧。
  混沌想到这里,无奈地笑了笑,将手中已经取出的棋子重新放回了棋盒之中。
  “桥本君,我输了。”混沌低声说道。
  桥本宇太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愣在了原地。
  “多谢指教。”混沌缓缓躬下身子,向桥本宇太郎鞠了一躬。
  直到这时,桥本宇太郎才终于反应了过来,急忙也躬下了身子。他想说出“请多指教”四个字,但是喉咙似乎因为没有做好准备,竟没能发出声音来!
  真是一场激烈的大战啊,桥本宇太郎因为一直长时间忘我地默默注视着棋盘,棋局结束之后竟猝然失声了。
  混沌缓缓站起了身子,看向了窗外的天空。
  空中的棋局渐渐消散了,露出了夜空中漫天的繁星。
  这个时候,大概整个日本都在欢呼吧。混沌在心底默默地笑道。
  “安井先生很喜欢星星,对吗?”桥本宇太郎低声问道。
  满天星斗,令人眩目。
  “你不觉得这些星星很想棋盘上的棋子吗?”混沌低声说道。
  “棋盘上可没有这么多棋子啊。”
  “那只能说明,天地是一张更巨大的棋盘,大到我们看不到边际啊。”
  桥本宇太郎沉默了片刻。
  “你在世间的时候,以观天为职,竟还没有看够这夜空繁星吗?”桥本宇太郎又轻声问道。
  “我看到的天只有一半。”混沌低声说道,“从我四十四岁之后,我只看得到一半的天空。”
  “四十四岁,那是安井先生从棋界引退的时候吧。”
  混沌点了点头。
  引退之后,你的心中仍然放不下棋子啊。
  “面对棋圣道策,十二次挑战而不能取得一胜,这样的怨念,实在让人同情。”桥本宇太郎低声说道。
  “不,我对本因坊道策没有怨念。”混沌说道,“道策棋力登峰造极,我尽力与他争夺却不能取胜,自认问心无愧。我敬佩道策,他的棋才是真正的天下无双,那种无懈可击的棋力让人叹为观止……”
  “既然如此,那安井先生的怨念是……”
  混沌默然良久。

  身后传来了安井知哲的咳嗽声,他的病似乎很重。
  安井算知站在涉川春海的身边,尽管尽力将身子挺得很直,但仍掩盖不了岁月带来的虚弱。
  涉川春海静静看着眼前父亲的灵位,面无表情。
  没有人知道此刻涉川春海的脑中究竟在想着什么。
  在拜祭之礼完成之后,涉川春海静静地走到了安井知哲的面前。
  “你现在是安井家主?”涉川春海静静地问道。
  安井知哲忍着病痛,向涉川春海恭敬地行了一礼:“晚辈正是。”
  “棋力几段?”
  “七段上手。”
  “原来只有七段而已。”涉川春海不屑地说道。
  众人大惊!
  七段段位,在幕府时代是许多棋手的极限,只有四大家的顶尖高手才能达到这样的高度。七段以上,剩下的就只有八段准名人和名人两大段位了。安井知哲棋力已到七段,涉川春海竟还感到不屑?
  “当今棋界,名人棋所是谁?”涉川春海又问道。
  这是明知故问!一旁的安井算知在心底说道。
  “回禀大人,是本因坊家的本因坊道策名人。”安井知哲用虚弱的声音答道。
  “为何不是你?”涉川春海又问道。
  安井知哲心惊:“晚辈棋力不济,难以与名人争锋。”
  涉川春海冷笑了一声:“既然如此,你的棋似乎也就不配供在安井家的库房里了。”
  说完,涉川春海走到了灵堂之前的院子里,对着随从们高喊一声:“生火!”
  很快,随从们将早已准备好的干柴堆到了院子里,迅速将柴堆点燃。熊熊的火焰顿时升腾起来,火势令人畏惧。
  “把安井知哲的棋谱全部拿出来。”涉川春海又高声命令道,“烧”!
  安井知哲和安井算知突然大惊失色!
  不久,随涉川春海而来的士兵们迅速将先前已经奉命找出的棋谱扔到了吐着焰舌的火堆中。棋谱一入火堆,瞬间便化作了一团灰烬。
  “涉川春海,你做什么!”安井算知高声喊着,不顾年老体弱竟要朝着涉川春海冲过去,却被士兵们死死拦住。一旁的安井知哲急火攻心,竟抽搐着迈不出步子,几乎扑倒在地,被众安井家弟子急忙扶住。
  涉川春海冷笑着,回过头看向安井算知,那笑容在火光下竟显得那样诡异。
  “安井算知,你可曾拼死与道策一战?”涉川春海问道。
  安井算知一惊,他预感到了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于是更加拼命地挣扎了起来。
  “放开我!”他几乎歇斯底里地高喊着,“涉川春海,你不要胡来!”
  “畏敌如虎,怎配为后世效法?把安井算知所有的棋谱全部拿出来,给我烧!”涉川春海如同丧失了理智一般,再次厉声吼道。
  士兵们早已将安井算知的棋谱拿在了手中,猛地扔进了火焰中。顷刻之间,安井算知一生的心血便消散殆尽。
  安井算知哭吼着,看着那片汹涌的火光,绝望地跪倒在了地上。
  “二世安井算哲!”涉川春海突然又高喊道。
  众人震惊,全都瞪着眼看向涉川春海。
  “你为何不敢再与道策交手?”涉川春海仰首看着天,高声质问道。
  “因为我懦弱,我胆怯,我没有资格击败本因坊道策,我没有资格振兴安井家!”涉川春海似乎对着天空中正质问自己的人高声喝道。
  众人惊骇着,几乎没有人敢发出声音。
  最先做出反应的是安井算知,他突然惊恐异常地站起身,狂吼着朝涉川春海冲去。拦住他的卫兵感觉到这次安井算知似乎比烧自己棋谱的时候更加惊慌。
  “把二世安井算哲的棋谱全部拿出来,烧!”涉川春海的脸在火光下简直如同恶魔一般!
  “不!”安井算知惨叫着,却没有人理会他。
  很快,士兵们一捆捆地将涉川春海当年的棋谱扔进了火堆之中,看着自己的棋谱渐渐化作了灰烬,涉川春海却似乎感到了解脱。
  “过去的安井家已经死了!”涉川春海在炽热的火光下对着众人高声喊道,“我们安井家之祖是武士后裔,若不能做棋界至尊,就不配做棋手!你们这些安井家的后辈记住,不论安井算知,安井知哲,还是二世安井算哲,他们都是弱者,弱者不配下棋!你们若不能战胜本因坊,登顶棋界至尊之位,今后我要烧的就是你们的棋谱!后人将不会知道你们下出的棋,不会有人知道你们曾经有多少棋力,甚至不会再有人记住你们!”
  安井家的弟子沉默着,整个院子里似乎只有安井算知的苍老的哭声和火焰的劈啪声。
  然而,似乎天意注定,要这一天的事件有一个更加让人绝望的结局。不知从哪里突然刮起了一阵怪风,突然将火焰中尚未完全烧尽的一份棋谱吹起,在空中飘舞不久之后竟正好落在了安井算哲的灵堂之上!
  木质的灵堂很快也燃起了烈焰,整个灵堂顷刻间便被熊熊的炽火覆盖,那气势令人惊骇异常。
  安井家乱作了一团,连涉川春海也惊慌失措。到处都是惊恐的人群,徒劳地在这恐怖的火光中泼上一桶又一桶微不足道的水。安井知哲受了惊吓,病情一夜之间便重了许多,两三天后就离开了人世。安井算知却不顾危险,一个人冲进了火光中,抱住了师父安井算哲的灵位。后来当人们找出在灵堂里已经昏迷不醒的安井算知时,这个老人已经奄奄一息了,没过几天便跟着自己的儿子一起离开了人世。
  而这段时间里,涉川春海一直无措地站在灵堂外,如同一个路人一般看着自己父亲的灵堂在火光中化为虚无。
  火光散尽,涉川春海一个人独自走在已成了灰烬的灵堂里,徘徊了很久。残垣断壁,一片狼藉,这些景象全都留在了涉川春海的心底。
  一年后,有人告诉涉川春海,在他去安井家焚烧棋谱之前不久,本因坊道策派人找到了安井家请求借走当年涉川春海留在安井家的棋谱。道策的来使告诉安井知哲父子,道策一直认为在当今棋界,唯有涉川春海的天元流布局是道策永世无法想到的,道策希望能将这套布局发扬光大。
  然而,涉川春海亲手烧掉了自己所有的棋谱,还因为这场风波毁去了父亲的灵堂。
  后来,为了让涉川春海的仕途不致就此断绝,这件事被幕府的官员掩盖了。涉川春海也再没对人说起过这件事,这件事也就消失在了历史中。
  但在涉川春海的心底,安井家的一蹶不振,天元流的从此埋没,全都是自己的错误造成的,他受到这想法的折磨整整十一年,一直到去世。

  混沌的思绪突然被打断了,门外似乎响起了什么响动。
  “怎么了?”混沌低声问道。
  桥本宇太郎笑了笑:“是关西棋院的人。请安井先生谅解,现在我毕竟是关西棋院总帅,不可以把新生的关西棋院扔在一边,陪您去岛根,对吧。”
  “你想什么时候出发?”混沌问道。
  “容我把重要的事情交代交代吧,大约三两天就够了。”桥本宇太郎笑着,把房间的门打开了。
  出乎混沌的意料,此刻外面的走廊竟似乎已经不是来时的那条走廊了!
  来的时候,外面的走廊一片狼藉,此刻却干净整洁,似乎有人刚刚清扫过……
  “关西棋院的人正在清扫这里。”桥本宇太郎笑道,“是我的命令。如果今天我获胜了,世人就不会再这样痛恨棋手了,久保松道场也就有重新恢复生气的机会。所以我告诉关西棋院的人,只要我获胜,就立刻来这里把道场打扫干净。”
  重新恢复生气?这可能吗?
  混沌回想着那个已经破败的道场,看不出他有任何重建的希望。
  然而,走出走廊,混沌看到的却是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容,高高兴兴地清扫着道场的各个房间,从他们的脸上可以看到无尽的希望。道场很快便重新有了生气,似乎只要有人就能很快恢复活力似的。
  “若大家都死在了你们蒙面棋手手中,这样重生的机会大概就不会再有了吧。”桥本宇太郎对着混沌笑道,“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只要有希望,就不会被毁灭。”
  混沌沉默了良久。
  一个道场,即使被摧毁了也可以重建起来。真是如此吗?
  “当年的安井家,在先生之后也存在了很长时间呢,历代高手层出不穷,一直是四大家中不容忽视的力量啊。”桥本宇太郎轻声说道。
  安井家还延续了很久吗?混沌突然感到有什么心结被松开了。
  安井家没有因为自己而灭亡,自己的错误似乎也并没有造成那样不可挽回的后果啊。那么自己究竟在坚持些什么呢?
  “桥本君,刚才那局棋,你的招法是从哪里学来的?”混沌忽然问道。
  “你是说飞挂天元和星位的棋招吗?”桥本宇太郎笑道,“飞挂天元是我自己想到的,星位则是另外两位棋手的全新理论。如果你们没有出现,那两位棋手本可以掀起一场风暴般的变革,让整个棋界的面貌焕然一新。到那时,初手天元也好,星位也好,三三也好,棋盘上将在没有任何约束,每个着点都将充满活力。你们的突然出现打断了这个进程,让我们陷入了绝境。但从今以后,这样的招法也许不会再被埋没了。”
  “是吗……”
  “至于初手天元……”桥本宇太郎突然压低了声音,“其实在关西,我们一直在研究初手天元的招法。”
  混沌一惊!
  “若不是你们突然出现,久保松先生本打算带领关西棋手以全新的初手天元战法去挑战东京棋界。若你不相信,我想过去应当有人对你说起过关西曾有下初手天元的人吧。”
  “饕餮。”混沌喃喃地说道,“他告诉过我,在关西有一个少年对他下出过初手天元……”
  “那初手天元的战法,正是脱胎自阁下数百年前的创造啊。您的棋没有死,直到今天仍然有人记得……”
  是这样吗?原来几百年后,还有人记得当年我的那些招法啊。我烧掉了那些棋谱,却烧不掉那些棋招,棋招是永远不死的啊……
  座主,真想告诉你这些——也许你错了,并不是只有到了阴间才有资格研究无尽的棋道啊!
  我们以为我们花了数百年的时间,一定已经远远超过了当世的棋手。可我们想不到,棋招是随着时代而变化的,我们其实是赶不上时代的……
  “桥本君,今天多谢赐教。”混沌向桥本宇太郎微微行了一礼,“我想,我不会再带你去岛根了。”
  桥本宇太郎似乎微微有些惊讶。
  “今日你所说的话,我希望你能永远记住。”混沌轻声说道,“请记住你让我明白的事情:棋招,棋士,棋家,这些东西是永远不会被毁灭的。”
  “因为棋道是永不会被毁灭的。”桥本宇太郎笑道。
  混沌笑着,缓缓转过了身子。
  渐渐地,雾气升腾了起来,将他的身影笼罩了。
  棋道是永不会被毁灭的。桥本君,说得好!

  迦密山顶,座主猛然心惊,愣在了原地。
  “座主,您怎么了?”左右侍童急忙问道。
  座主微微皱起了眉头。
  “我们失去混沌了……”他低声说道。

  看着随雾气而散去的混沌,桥本宇太郎微微靠在了墙边。
  “他走了?”一个关西棋院的弟子跑过来问道,“还会再出现吗?”
  “应该不会了。”桥本宇太郎笑道,“多亏了酒井义郞,竟能把几百年前发生过的事情的真相都发掘出来。混沌的怨念必定已经解开了,他不会再出现了。”
  “那是什么意思?”弟子不解地问道。

  “座主,您的意思是……”左侍童轻声问道。
  “也许,我们将遇到前所未有的挑战了。”座主皱着眉头缓缓说道。

  桥本宇太郎露出了微笑:“我想,我们反击的时候到了!”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20 13:39

第五章 朝闻道



一 无解的梦境



  一片雾气,四周竟辨不清路的方向。
  一个人走在这雾气中,连面目也被雾气模糊了,看不清楚。
  他的脚步凌乱,仓皇而迷茫,似乎是在这雾气中迷失了。
  “你在找什么?”不知从哪里,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雾中的人突然停下了脚步,愣在原地,默不作声。
  “你在找什么?”那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轻柔而温顺,仿佛能让人心平静下来一般。
  “路……”雾中人痴痴地答道。
  “去哪里的路?”
  雾中人沉默了许久。
  “不知道……”他轻声答道。
  “为什么要找这条路?”
  雾中人又沉默了许久。
  “不知道……”他再次说道。
  “若真找到了这条路,你会一直走下去吗?”那声音又问道。
  “不知道……”雾中人只是痴痴地说着。
  那声音没有再响起。但没过多久,雾气渐渐散开了。
  雾气散尽之后,那雾中的人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站在修罗地狱之中的一块高地上,四周哪有什么路,分明是悬崖峭壁,峭壁下便是炽热的火焰,还有在火中煎熬着的人们……
  “若刚才你再往前走一步,你便要落入这火焰之中,万劫不复。”不知什么地方传来的那声音又说道。
  雾中人站在原地,呆呆地四周看着,却什么也没有回答。
  没过多久,雾气再次聚拢,将四周那些骇人的景象再次掩盖,再造出了一个一片虚无的世界。
  雾中人在雾中迟疑着。
  但没过多久,他却再次迈开了脚步,在这雾气中四处徘徊着,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刚才所看到的悬崖。
  “你在找什么?”神秘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了。
  “路。”雾中人仍旧痴痴地答道。
  “没有路!”
  “不……有路……”
  “刚才的一切你难道没有看到?”
  “看到了,四处都是悬崖。”雾中人缓缓答道,“站在原地四处看着,到处都会是悬崖峭壁。但若我迈开脚步,就会有路……”
  雾气中,那孤独的雾中人在雾气中四处徘徊着。

  猛然间,座主睁开了双目。
  眼前是棋局。
  “座主,该您落子了……”身前的左侍童低声说道。
  座主微微哼了一声:“是吗?我刚才是不是很久没有落子?”
  “座主确实考虑了很久……”
  是这样吗?座主在心中默默沉吟着。
  “座主,您怎么了?”左侍童轻声问道。
  “我刚才做了一个梦。”
  “梦?”左侍童惊讶地喊道。
  座主点了点头:“我很多年没有过梦了。死去的人若做了梦,必定是神或者鬼的意志。”
  “神或者鬼?”
  “似乎是有谁想告诉我什么……”座主低声说着,摸出一粒白子,轻轻落到了棋盘上。

  深夜,在横滨港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个穿着古旧长袍的蒙面人静静望着眼前的浩瀚汪洋。
  在他的身后,一团雾气渐渐凝聚起来。
  “梼杌天王,座主有事想问你。”那是使者的声音,此刻显得十分冰冷。
  正面对着大海的梼杌默不作声,只是静静等待着使者的下一句话。
  “这段日子里,你在做什么?”使者问道,“三个月来,座主没有见到你的任何对局,难道你背叛了座主?”
  梼杌不屑地哼了一声:“若说到背叛,使者你背叛座主的可能性似乎更高啊。”
  使者一惊,警觉地看着梼杌的背影:“这是座主的问话,我要把你的话带回给座主。”
  “我在找一个人。”梼杌低声说道,“三个月前我找到过他,和他交过一次手。他的强大超过了我的想象,我不敢说我一定能获胜,所以没有立刻与他决战。但现在,我已经做好了准备,他却踪影全无了。”
  “你在找谁?”
  “吴清源。”梼杌答道,“那个据说能够威胁到我们的人。”
  “三个月前你与他交过手?”
  “我让他两个子,但他让了我一招,弈成了和棋。”梼杌轻声说道,“我不知道他究竟隐藏了多少实力,若他真的全力以赴是否已经具备了与我抗衡的力量了呢?”
  使者在心中暗暗惊叹着。
  “你只为了一个吴清源,就放弃了棋界所有棋手?”
  “不错,我认定只有吴清源能击败我们当中的人。”
  “但现在不再是这样了。”使者打断了梼杌的话,“你也看到了桥本宇太郎击败混沌的对局,是吗?”
  梼杌沉默了。
  “混沌现在已经不知所踪,连座主也找不到他。座主认为,混沌或许已经不再是阴间的怨灵了,他也不会再出现在世间。”
  “混沌战死了,是吗?”梼杌喃喃地说道。
  “你要记住,我们现在进行的是赌命的棋局!”使者厉声说道,“当今棋界并不像我们所想的那么弱,你若继续一意孤行,座主不会原谅你的。”
  “我明白了……”梼杌缓缓说道,“我就将混沌没完成的事情全部完成吧。”
  使者在心中暗暗放下心来——桥本君,我又为你创造了一个机会。
  “座主有命令,今后所有的对局,全部采用贴目和限时的方式进行。”使者说道,“座主要让世人真正屈服,要用他们的方式去击败他们。”
  梼杌微微皱起了眉头——这果真是座主的命令吗?
  说完,使者缓缓转过了身:“接下来该怎么做,我想你应该很清楚了。”
  使者的身边腾起了雾气,他准备离开了。
  “使者,最近你有没有做过一个梦?”梼杌轻声说道。
  使者一愣,停在了原地。
  “梦?”使者不解地说道,“自成为蒙面棋手以来,我没有做过任何梦。”
  “是吗……”梼杌缓缓地说着,“我最近做了一个梦,我看见有一个人在雾气中四处徘徊,尽管他知道雾气下是陡峭的悬崖和炽热的烈火,可他仍然在这危险的山顶上肆无忌惮地走着……”
  “我不知道我们也会做梦……”使者轻声说道。
  “会。”梼杌缓缓答道,“但我们若有了梦境,必定是有什么人将这梦境送进了我们脑中。能做到这个的,若不是神,就是怨灵。而这当中会给我托梦的,似乎也不难猜想到吧。”
  “你是说,这可能是混沌给你托梦了?”
  “也许是,但是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梼杌皱着眉头,不解地说道。

  “我没想到当世棋手中竟有人能击败混沌。”饕餮的声音显得十分憔悴,似乎他的情绪很低落,“混沌的棋力与我们三人平起平坐,当世本不该有人能战胜的了他。可是那局棋他竟几乎全局都被压制……”
  “那是因为混沌太过在意自己的招法了。”在饕餮身边的穷奇抢过饕餮的话,“另外也有限时制和贴目的因素,总之那场失利是一次意外。”
  “但那是一场被制造出来的意外。”饕餮不安地说道,“他们能制造一次这样的意外,就一定能制造第二次。穷奇,你必须承认,现在我们已经不占绝对的优势了。”
  穷奇也沉默了。
  他们看着眼前灯火通明的城市,似乎自古以来就让世人陷入恐惧的黑夜在这个时代已经不值一提了,家家户户的灯火将夜照耀得与白昼无异。
  而这不知名的山顶上,两个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人默默注视着这一切,似乎是第一次感到了这个时代的可怕。
  “混沌大概已经不在了吧。”穷奇叹道,“即使这个时候,我们与当世棋手已经战得如火如荼了,作为饕餮天王的你仍然不想回到我们当中吗?”
  饕餮微微摇了摇头:“要我杀害当世的棋手,我不愿意。可要我就这样让座主陷入困境,我也不愿意。我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所以才躲在这里整整三个月。即使现在,我的困境仍然没有丝毫改观,我仍然不知该如何是好。既然如此,我不想就此出手。”
  穷奇默默看着饕餮,他脸上的悲伤不像是假的。
  “如果有一天,我和梼杌当中又有一个被击败了,你会出手吗?”穷奇低声说道。
  “若真到了那时候,我也不得不出手了吧。”
  “我可不希望看到那一天。”穷奇笑了笑,转过身准备离去。
  “穷奇!”饕餮突然叫住了他,“你与人交手的次数似乎太多了,当今棋界已经有太多你的棋谱。你要小心些,混沌就是因为棋招被人研究透彻了才败下阵来的。”
  穷奇却不屑地笑着:“当世若有人敢来破解我的招法,就让他来吧。天下招法何止千万,我却无一不通,任何人也不可能针对我的招法制定计策。混沌会输给当世棋手,那是因为他的招法命门太过明显。这样的错误,我绝不会犯!”
  “你太过自信了,穷奇……”饕餮低声说着,却没有接着说下去。
  原本打算离开的穷奇说完那番话之后,却也站在了原地。虽然他确实如他所说通晓天下所有招法,但是他的内心也有着无法掩饰的不安。
  “饕餮,你最近做梦了吗?”穷奇突然说道。
  饕餮一惊!
  “莫非你也……”
  “不止是我。”穷奇缓缓抬起头,看向头顶的繁星,“连座主也做了同样的梦。有人想要告诉我们些什么,但我们却无从知晓。”
  “会是谁?”
  “只给我们几个人送来这样的梦境,你猜测会是谁?”
  饕餮沉默了片刻。
  “混沌?”
  “我也是这么想。”穷奇说道,“混沌现在已经不再是怨灵了,于是他在消逝前给了我们这样的梦境。我不知道混沌现在究竟还是不是在帮我们,他的内心里究竟希望我们赢,还是当世棋手赢。这样的梦境究竟有什么意义,我毫无头绪。”
  “座主呢?他怎么说?”
  “他不相信是混沌,他认定混沌决不敢对他托梦。”
  饕餮沉默了下来。
  “我在想,如果真的是混沌,他也许是在提示我们一件事。”穷奇突然说道,“你还记不记得,混沌在我们当中的时候,对什么最在意?”
  饕餮猛然心惊!
  “使者!”
  “不错,就是我找来的那个新使者……”穷奇低声说道,“这个梦,也许与使者的事情有关……”
  说完,穷奇的身边缓缓开始聚拢雾气。没过多久,他便消失在了雾气之中。
  饕餮沉默着,缓缓望向天际。
  漫天的繁星,令人心中久久难以平静。
  混沌仰首望天的身影又出现在了饕餮眼前,他感到有些悲伤。
  无论是怨灵,还是人,饕餮都不想去伤害他们。但饕餮什么都不做,也会有人死去,有人消逝。什么都不做的饕餮,真的就无罪吗?
  “徒儿,若你还在,请告诉师父我究竟做得对不对吧……”饕餮不知对谁轻声说道。
  突然,天空上的繁星开始出现了变化。
  饕餮心惊,仔细地看过去。没过多久,他看清了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景象——
  夜空中缓缓浮现出了一张巨大的棋盘!
  穷奇才刚刚离开,这局棋绝不可能是穷奇与人对弈的!
  那么,剩下唯一的可能就是……
  饕餮缓缓低下了头,他感到有些心痛。
  看来梼杌终于也出手了……

  到第二天早上,空中的激战结束了。
  梼杌的白棋轻松地将对手的大龙全歼,让空中棋盘一侧所写的“黑贴四目半”成为了毫无意义的内容。
  桥本宇太郎静静看着天上的棋局消散,他感到了一丝不安。这局棋完全不在桥本宇太郎的预计之内,梼杌的突然出手让一个棋手就这样失去了生命。
  但是这个牺牲同时也暴露出了梼杌的位置——那个与梼杌对局的对手,当时应当身在横滨。他毫无防备地被梼杌找到了,并且匆忙与梼杌交手,不能取胜也在情理之中。
  “半夜里找人交手,似乎不合情理啊。”桥本宇太郎身边的酒井义郞低声说道。
  “酒井先生觉得这说明了什么吗?”桥本宇太郎问道。
  “说明梼杌现在很焦躁!”酒井义郞笑道,“他之前一直在寻找吴清源对弈,但三个月里他没能找到吴清源的踪迹。过去他亲手放过了手边的酒井义郞,现在却半夜里就仓促地与人交手,我猜测他一定是遭到了座主施加的压力,不得不马上与人对弈。而且现在的梼杌不挑选对手,只要有人对弈他就与之一战……”
  “就像疯狗一样。”桥本宇太郎轻声说道,“不能纵容他这样肆意胡来……”
  “你打算去与梼杌交手吗?”
  桥本宇太郎缓缓摇了摇头:“三个月来我一直在思考如何对付混沌,除混沌以外的对手我都没有把握。”
  “那你打算怎么做?”
  “找一个能战胜梼杌的人与之对弈。”
  “谁?”
  桥本宇太郎默默在脑中回想着从日本各地寄过来的棋谱。突然,他脑中灵光一闪!
  “我想我找到了一个十分合适的人选。”桥本宇太郎笑着说道,但他随后又猛地皱起了眉头,“只是仅仅战胜他还不够,我们必须要一战而消灭梼杌才行……”
  “这件事,我能帮得上忙。”酒井义郞笑道,“梼杌如此仓促与人交手,交战之时就不可能顾虑周全,这一战就会在交手的时候留下蛛丝马迹。我马上启程去横滨,相信必定能在横滨找到关于梼杌的不少线索。桥本君可以趁这段时间赶紧联系能击败梼杌的人,抓紧时间布下陷阱等待梼杌上钩。”
  “那梼杌的身份就交给酒井先生了。”桥本宇太郎躬身说道,“横滨之行,请多加小心。”
  酒井义郞却哈哈大笑:“没什么可小心的,我不会下棋,那蒙面棋手绝不会缠上我的。”

  迦密山顶,久保松胜喜代和井上孝平正酣睡着。尽管天色已经渐渐亮了,但是他们似乎并没有发觉。
  古堡的入口处,一个蒙面人的身影缓缓出现了。
  看到正在酣睡的久保松胜喜代,他微微叹了一口气。
  “久保松先生?”蒙面人缓缓走近久保松,小声喊道。
  然而久保松没有任何反应,连他身边那个疯疯癫癫的井上孝平此刻也没有任何动作。
  蒙面人感到有些奇怪。
  “久保松先生?”蒙面人提高声音喊道,“若再不起来,就要误了诘棋了!”
  但两人仍然没有丝毫动静,这令蒙面人感到强烈的不安。
  “不用喊了,你不可能喊醒他们。”在蒙面人的身后,传来了右侍童的声音,“高部道平,你没想到会有今天吧。”
  蒙面的高部道平心中一惊,朝身后看去。
  右侍童缓缓地朝着他走来。
  “右侍童大人!”高部道平慌忙躬下身子,“在下不解……”
  “你想救他们吗?”
  高部道平心中有些恐惧了:“右侍童大人究竟做了什么?”
  “没什么,只是让他们休息休息而已。”右侍童笑道,“我可以让他们醒过来,只是我是否这么做取决于你怎么回答我的问题。”
  高部道平尽力隐藏着自己的慌张,微微向右侍童再行了一礼:“右侍童大人有话要问,高部道平岂敢有半点怠慢。”
  “那么,高部道平,你究竟为什么要背叛座主?”
  高部道平心中大骇,但脸上仍然表现得十分平静:“高部道平岂有这样的胆子,请您不要听信他人胡言……”
  “我亲眼所见,还会有假?”右侍童怒道。
  “高部道平不解!”
  “你为什么要假传座主的命令,让梼杌出战?”右侍童厉声问道,“莫非你与当世棋手串通,要谋害梼杌?”
  高部道平心中大惊,双手竟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高部道平没有见过梼杌天王!”
  “胡说!你昨晚偷偷潜出迦密山,去找梼杌要他出手,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右侍童冷笑着说道,“昨晚我就跟在你身后!”
  这不可能!我竟被这个孩子跟踪了?
  “你以为我只是个少年身就掉以轻心了?”右侍童不屑地说道,“你别忘了,我从几百年前就见识过人间的阴谋诡计了!”
  高部道平方寸已乱,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难道自己今日就要暴露在这里吗?
  不对,若高部道平真的已经暴露了,此时他甚至不可能回到迦密山来!
  右侍童是在虚张声势!
  若他真的如此有理有据,他应该将这件事告诉座主。座主一旦知晓了事情真相,必定会立刻将高部道平打入阴间,绝不容忍高部道平再上迦密山,更不需要以久保松胜喜代和井上孝平相要挟来逼迫自己与右侍童对质。
  这分明是右侍童希望借这种手段让高部道平自己露出破绽来,只要高部道平不承认,右侍童也必定毫无办法。
  “右侍童大人昨晚一定看错了!”高部道平喊道,“在下与梼杌天王并未见面,昨夜只是去帮四位天王打探当世棋手的位置的。”
  “你还敢胡说!难道不怕我夺取那两个人的性命吗?”
  “你恐怕不能这么做吧。”在不远处,左侍童缓缓走过来,轻声对右侍童说道。
  右侍童一惊,急忙看向左侍童。
  “另外,说什么昨晚去跟踪了使者,这不是胡说吗?”左侍童笑着说道,“昨夜我们二人都在与座主对弈啊。”
  左侍童竟不经意间将右侍童的虚张声势给戳破了!
  右侍童大骇,竟伸出手猛地指向了左侍童的脸:“你!你这个笨蛋!”
  左侍童的脸上班却仍旧挂着和善的笑容:“请不必如此盛怒,毕竟是你做出了妄自的猜疑。就这样去怀疑使者的忠诚,似乎于情于理都不合啊,更何况要因此夺取两个棋士的生命实在有些过分了。”
  “可你忘了混沌的托梦了吗?”右侍童喊道,“你也做了同样的梦!穷奇的分析不是很有道理的吗?那个梦分明是混沌在提醒我们,我们已到了危机边缘,若再不小心就会落入万丈深渊。混沌所不安的,除了这个使者以外还会有谁?”
  “那也不能就这样妄加揣测,诬陷使者啊!”左侍童争辩道,“毕竟,你刚才也见到了,使者确实是绝无此心的。何况,那个梦究竟是不是混沌所托,我们尚还不知道呢。座主也说不可妄下结论,不是吗?”
  右侍童一时语塞,看了看身前正恭敬地埋着头的高部道平,气恼地哼了一声。
  “最好不要让我抓住你的把柄!”右侍童怒道,随即转身离去。
  几乎就在右侍童离开的一瞬间,久保松胜喜代和井上孝平似乎缓缓从睡梦中苏醒了。
  高部道平在心中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今后行事要对右侍童多加提防,下次不要再这么不小心了……”左侍童突然在高部道平耳边说了这句话,随后迅速消失了!
  高部道平突然如遭晴空霹雳一般,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平静。
  莫非左侍童其实是知晓一切的?
  “高部先生?你来找我?”刚刚坐起的久保松胜喜代朝着高部道平问道。
  高部道平尽力压制住心底的不安,看向了久保松胜喜代。
  “和我们昨天计划的一样。”高部道平笑道,“我让梼杌开始出手了……”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20 13:40

二 怨恨本因坊的人



  地窖的深处传来了些许响动,这响声有些出乎前田陈尔的意料。
  如果是出去透气的安永一回来了,这次他似乎回来得早了一些——以往他出去透气是需要很久的。
  “谁?”前田陈尔压低了声音,警觉地问了一声。
  如果对方没有回答,那就不是安永一了,前田陈尔将马上躲起来,找机会逃出地窖。
  “是我,安永一……”
  那声音确实是安永一没错,只是那语气有些奇怪。
  前田陈尔狐疑地朝着安永一的方向看去,没过多久安永一就从前方的拐角走了出来,来到了前田陈尔面前。
  安永一的脸色很怪。
  “怎么了?”前田陈尔问道。
  安永一却不回答,只是机械地朝一侧退去。随着安永一退开,一直藏在他身后的那个男人出现在了前田陈尔眼前。
  这是一个穿着风衣的奇怪男子,此刻带着有些玩世不恭的笑脸看着前田陈尔。他手中握着一支枪,顶着安永一的后背。
  “在下酒井义郞,初次见面,请前田君多多关照。”穿风衣的男子笑着向前田陈尔鞠了一躬。
  前田陈尔有些吃惊,他责怪地看了安永一一眼。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跟来的……”安永一无奈地说道,“发现他的时候他就用枪指着我了,如果我不带他来他会杀了我,如果我死了我就再也不能看到藏在这里的古籍了……”
  酒井义郞笑着,用空闲的那只手缓缓将风衣脱了下来:“这件事确实不能怪罪安永一先生,他毕竟只是个普通人,被侦探跟踪的时候是没有抵抗能力的。要知道,做侦探比做棋手累得多,要能在这么热的天气里耐得住暑气用风衣隐藏自己,这可是需要训练的……”
  “侦探先生,你正用枪威胁着能够拯救整个日本的人。”前田陈尔淡淡地说道,“若你不能救得了日本,请你不要妨碍我们这些比不上侦探的人去做这件事……”
  酒井义郞哈哈大笑,缓缓将枪收了起来。
  尽管笑着,但酒井义郞也不得不承认,前田陈尔说话时这种面无表情的样子确实让人恐惧,尤其是现在的前田陈尔披头散发,看上去简直已如同鬼魅一般。
  “前田君,你不用紧张。我不是妨碍你们的人,恰恰相反,我是来帮你们的。”酒井义郞说着,坐到了前田陈尔对面。
  “帮我们?你要怎么做?”
  “我找到了一些线索,如果把这些线索交到你手上,我相信你能猜得出一个蒙面棋手的真实身份。”
  前田陈尔和安永一同时心惊!
  “谁?”
  “蒙面棋手四位天王之一,梼杌!”
  “梼杌!”安永一大惊,“就是最近四五天每天都与人对弈,已经先后击败了八名棋手的那个梼杌?”
  “不错。”酒井义郞笑道,“他现在正在横滨和东京一带活跃着,这四五天来他对棋手们的威胁甚至比穷奇更大。我的主人认为梼杌太过危险,现在应当将他作为第一大敌来应对。”
  “你的主人?”前田陈尔微微挑起了眉毛。
  酒井义郞笑着,眼睛却直直地逼视着前田陈尔,“我的主人,关西棋院第一任总帅,击败了蒙面棋手混沌的桥本宇太郎!”
  “桥本君!”安永一似乎有些惊喜,“原来你在辅佐他!”
  “看来安永先生很欣赏桥本君……”酒井义郞说道。
  “那自然!”安永一喜形于色,“几天前他击败了混沌,真是一场振奋人心的大捷啊!如果棋界能够度过这次劫难,桥本君当记头功!”
  “多管闲事!”前田陈尔却突然粗暴地抢过了安永一的话头,“即使桥本宇太郎不出手,那个混沌天王也迟早会败在我手上。他能获胜,只是一时凑巧而已。”
  果然如此。酒井义郞在心底暗暗笑着,面上却仍旧是一副不正经的样子。
  “这么说来,前田君一直也计划着击败蒙面棋手了?”
  “否则我何必在这个地窖里躲上这么久?”
  “既然如此,你必定会对我的情报感兴趣了。”酒井义郞逼视着前田陈尔,“我们一起猜出梼杌的身份来,如何?”

  东京郊外,一块不引人注意的农田里,一个老农正满头大汗地做着农活。远远看去,这个孤零零的老者有些令人同情。但走近些,却只看到这老农满脸的笑意,似乎沉浸在了农活的满足感当中。
  “老先生?”在老农的身后,一个少年的声音猝然响起。
  老农一愣,猛地回过头去。
  不远处的农田边上,站着一个打扮得体,面色庄重的男子。看上去分明只是一个少年,神情举止却十分成熟,像是个有些来头的人。
  “您在叫我?”老农朝那少年喊道。
  少年朝老农笑了笑:“您就是竹内先生吧。”
  老农一愣:“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我们以前见过吗?”
  少年不急着回答,只是缓缓地朝老农鞠了一躬。
  这倒奇怪,莫名其妙来了个有身份的年轻人,一见面就朝我行礼……
  竹内笑着从农田里走了出来:“孩子,你找我有什么事情?”
  “我想见见藏在您家的那些人。”少年笑道。
  竹内老人猛地一惊,脸上的笑容顿时僵硬了。
  “藏在我家的人?”竹内老人装作莫名其妙的样子,生硬地说道,“我家谁也没藏着啊,您大概找错人了吧。”
  “不,我要找的就是您,竹内老先生。”少年仍旧和善地笑着,“您放心,我并不是坏人。竹内老先生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我要为躲过一劫的小野田先生和高川君他们好好感谢您。”
  说着,少年竟又行了一礼。
  这可让竹内老人大吃一惊,他做了几十年农民,还从没见过有谁在他面前这样没完没了地行礼的。
  “孩子,你到底是谁?”竹内老人试探着问道。
  “我是一个棋手。”少年答道,“我叫做桥本宇太郎。”
  “桥本宇太郎?”竹内老人惊呼道,“那个战胜了蒙面棋手的桥本宇太郎!”

  “桥本君!”小野田和高川格几乎同时惊呼道。
  站在竹内老人身边的桥本宇太郎则缓缓地躬下了身子:“二位好久不见了。”
  “你怎么会知道我们在这里?”小野田问道。
  “这自然是我告诉桥本先生的。”站在高川格身边的上杉龙太笑着说道,“不久前,桥本先生在报纸上给我发了暗语,让我指明二位现在藏身的具体位置。我不敢怠慢,第二天就将这些内容通过报纸回复给了桥本先生。没想到,桥本先生这么快就来了。”
  高川格和小野田暗暗点了点头。
  “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啊。”小野田说道,“想不到几个月后我们再见面,桥本君你已是击败过蒙面棋手的顶尖高手了。当今日本棋界若提起桥本君的名字,当称得上是如雷贯耳了吧。”
  桥本宇太郎笑着低下了头:“蒙前辈如此夸赞,桥本愧不敢当。击败混沌一事是众人齐心协力的结果,决非桥本一个人能完成的事情。”
  “桥本君今日来到这里,看来是需要用得上我们了吧。”高川格低声问道。
  桥本宇太郎微微颔首。
  小野田却吓了一大跳:“可别说让我去挑战蒙面棋手啊,我还不想送死呢。不过高川君现在棋力突飞猛进,比起我来,他或许能帮的上更大的忙。”
  “这正是我来的目的。”桥本宇太郎笑道,“先前我看过了二位寄到神户的棋谱,桥本叹为观止。小野田先生素来以杀伤力强大著称,中盘力量近乎鬼神,在当年的东京棋界也称得上数一数二。然而二位对弈的那局让二子棋,小野田先生攻势如潮却不能取胜,看来高川君那不战而战的棋风已经被小野田先生历练得炉火纯青了吧。”
  “那是小野田先生谦让了而已。”高川格笑着说道。
  “我就是来试探这一点的。”桥本宇太郎突然严肃起来,“高川君,不介意的话,我们就在此地对弈一局如何?”

  “梼杌在世时,曾经输给过一个很强大的棋手,这件事让他至死都耿耿于怀。”酒井义郞悠悠地说道,“这是第一个线索。”
  安永一却无奈地笑了笑:“自古以来棋界高手之间互相争夺是稀松平常的事情,至多者挑战百余次以求胜负的也不是没有。败给一个强大的棋手而产生怨念的人,恐怕日本棋史上有成千上万人呢!”
  “但这个人的怨念异乎寻常地重!”前田陈尔轻声说道,“他的怨气甚至能从他的棋招中看得出来。”
  “而且当年击败梼杌的那个人是本因坊家的人。”酒井义郞笑道。
  安永一微微一震:“你怎么判断出来的?”
  “梼杌留下了很多线索。”酒井义郞笑道,“不知出于什么缘故,他最近几天一直很仓促地四处找人对弈,其中有几局棋甚至是当众对弈的。在那样的局面下,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有人记得。我查到,每当梼杌与人对弈之前,通报姓名之后总会问对方是不是本因坊家的人。有一个棋手对此质疑过,梼杌告诉那个人,他最痛恨的那个人就来自本因坊!”
  “若如此说来,范围就小了许多了。”安永一喃喃地说道,“如果能再知道他活跃的时代的话……”
  “应当在文政年间到天保年间,可能还更靠后。”酒井义郞说道,“这是一个不知名的人告知我们的情报,梼杌的资历应当是四位天王中最浅的。”
  文政年间到天保年间……
  前田陈尔和安永一沉默了一阵。
  “有什么成果吗?”酒井义郞问道。
  安永一缓缓点了点头:“既然知道了活跃年代,范围就已经足够小了。文政年间的本因坊家主是本因坊元丈,此人棋力高强,后世公认已有名人的资格。但是偏偏与他同时代的安井家主安井知得棋力与元丈不分高低,因此谁也无法独领棋界。”
  酒井义郞微微皱眉:“这么说来,安井知得很可能是梼杌的真身?”
  “不,安井知得绝不可能怨恨本因坊元丈。”前田陈尔说道,“元丈与知得二人惺惺相惜,棋盘上不分胜负,棋盘外却是莫逆之交。他们最终相约谁也不去争夺名人,因此二人终生都只是八段。”
  “元丈为人光明磊落,树敌不多,看来梼杌所怨恨的人应当不是元丈。”安永一继续说道,“既然不是元丈,那可能的人选就只剩下一个了。”
  “谁?”
  “天保到弘化年间任本因坊家主的本因坊丈和。”前天陈尔说道,“也就是棋界公认可以与本因坊道策比肩的本因坊家史上最强家主之一,后辈棋手将他尊为道策之后日本棋界的第二位棋圣。”
  “如果是丈和的话,似乎完全可能被梼杌所憎恨。”安永一缓缓说着,“本因坊丈和为人刻薄狡诈,尽管棋力出神入化,但棋盘之外却得罪了很多人。痛恨丈和的人有很多,但其中怨念最深的当属安井家八世家主安井知得,井上家十一世家主井上幻庵因硕,林家十一世家主林元美门入三人。”
  “为什么?”
  “都是因为名人之位。”安永一说道,“本因坊丈和从早年就对名人之位虎视眈眈,甚至将前任家主本因坊元丈逼至引退。与本因坊元丈是莫逆之交,又公认为元丈引退之后的当世第一高手的安井知得遭到了本因坊丈和连续的攻势,年迈的安井知得受尽委屈,最终只得任由丈和夺走名人之位。井上幻庵因硕与本因坊丈和几乎同时成名,为名人之位与丈和争夺了一辈子,却始终没能得偿所愿,甚至险些跳崖自尽,他对丈和的怨念也必定十分强烈。林元美本是本因坊丈和登顶名人时的盟友,没想到丈和做了名人之后却背叛了林元美,使得林元美最终不惜玉石俱焚,毁了自己的名誉也要将丈和拉下名人之位。三人其实都是被丈和所迫,受尽苦难,对丈和有极深的怨恨都是理所当然的。”
  酒井义郞缓缓地点着头:“那你们觉得这三个人,谁最可能是梼杌?”
  “恐怕都不是……”前田陈尔冷冷地说着,“三人虽与丈和争斗一时,但各自都是棋力非凡的高手,即使丈和全力相争也会陷入苦战。若说这三人中有谁会因为一局棋而败退,恐怕难以让人信服。”
  “不过,按照这三个人的线索找下去,我想有一个人选是很合理的。”安永一又说道。
  “谁?”前田陈尔和酒井义郞几乎同时问道。
  “前田君,你莫非忘记了‘吐血之局’吗?”安永一笑着问道。
  前田陈尔似乎恍然大悟!
  “什么叫吐血之局?”酒井义郞满脸困惑。
  “是井上幻庵因硕与本因坊丈和之间的一次较量。”安永一继续说道,“本因坊丈和刚刚登上名人之位时,幻庵因硕不服,但不敢亲自出手与丈和拼死一搏,于是他派出了一个人代自己出手。”
  “这个人就是幻庵因硕一生最得意的弟子,名叫赤星因彻。”前田陈尔说道。
  “他很强吗?”
  “他流传至今的棋谱并不多,但是其中有几局很让人惊讶。”安永一说道,“天保五年六月,25岁的赤星因彻执黑与本因坊丈和对弈过一局。那局棋丈和形势越下越差,他为了以免输给井上家弟子而宣布打挂。一个月后,赤星因彻再度向丈和挑战。丈和为了一雪前耻而应战,没想到这局棋对手又将丈和逼得败象四现,于是他只得再次宣布打挂。这两局棋最终都没能完成,但若继续对弈下去丈和只怕凶多吉少。同时期还有四局赤星因彻执黑与幻庵因硕对弈的棋谱,这四局棋赤星因彻全部取胜。”
  “也就是说,仅仅二十多岁的赤星因彻,已经有能力与棋力达到巅峰的本因坊丈和和幻庵因硕一争胜负了。”前田陈尔说道。
  “那吐血之局就是他与本因坊丈和的交手?”
  “这件事在棋界可以说是人尽皆知。”前田陈尔说道,“那一战本因坊丈和和赤星因彻都使出全力,双方每一步棋都下得十分艰难,甚至打挂后吃饭睡觉的时候都无法安心。”
  安永一点了点头说道:“那局棋又是一开局丈和就陷入了苦战,赤星因彻凭借着超强的力量让以战斗力举世无双著称的丈和也难以招架。但六十余手之后,丈和下出了号称‘古今无类的三大妙手’,终于将局面彻底扭转。赤星因彻随后尽管全力拼搏,但始终无法找到胜机,临近终局时竟猛然吐出一口鲜血,将棋盘上的棋子都染红了。之后重病不起的赤星因彻没过两个月就一命呜呼,死时才25岁。而经此一战的本因坊丈和也因为辛劳过度,休息了数周才康复过来。”
  原来如此,棋界还有过这样的故事。酒井义郞暗暗在心底惊叹着。
  “活跃在天保年间,怨恨一个本因坊之人,因一局棋而倾注怨念,这个人必定就是赤星因彻。”前田陈尔坚定地说道。
  “看来梼杌的身份之谜应当解开了。”酒井义郞笑道,“我也查到了消息,有人见过梼杌的真容,是一个年纪不大的男人。”
  前田陈尔和安永一点了点头。
  “那么,赤星因彻流传下来的棋谱有多少?”酒井义郞问道。
  安永一摇了摇头:“除了吐血之局,其他棋谱很难找到了。”
  酒井义郞又皱起了眉头:“这样说来,恐怕很难针对他的棋做准备了吧。”
  “这一点,我可以帮上忙。”前田陈尔突然说道,“赤星因彻的棋谱虽然不多,但他流传下来了许多棋谱以外可以探知棋力的东西。”
  “哦?”酒井义郞一愣,“是什么?”
  “赤星因彻是一个诘棋高手。”前田陈尔说道,“他创作了很多诘棋,被收录在各种诘棋集中。我平日里也酷爱诘棋,正好研究过赤星因彻的诘棋棋招。若你不急,我现在可以把他的诘棋抄一份给你带回去给桥本宇太郎。”
  酒井义郞心底一震:“你愿意帮桥本君?”
  “这对我来说已经无所谓了。”前田陈尔淡然地说道,“既然头功已经被桥本君抢去,我也无话可说。不过桥本君在外面替我吸引火力也未尝不是好事,何况我也并不相信桥本君真的能够击败所有蒙面棋手。如果桥本君有这个需要,我就助他一臂之力也未尝不可。”
  看来前田陈尔也不像我所想的那么小气啊。酒井义郞在心底笑道。
  “对了,还有一件事,也许对桥本君会有帮助。”安永一说道,“吐血之局里丈和下出的那‘古今无类的三大妙手’,其实并不是丈和所想出的招法。”
  酒井义郞闻言一惊:“什么意思?”
  “那三招棋,其实是这间密室里的棋招。”安永一说道,“当年的丈和其实并不是真的凭借自己的努力达到了那样的棋力——他是第一个将这密室里的棋招全部研习了一遍的人。那击败了赤星因彻的三招妙手,其实都是藏在这间密室里的招法,那招法真正的作者恐怕是本因坊道策……”

  桥本君没有按照他惯常的棋路行棋,而是在刻意模仿一个招法强横,嗜好杀棋的棋手行棋。高川格默默想着,但没有说出来。
  高手之间对弈,一丝一毫的差错都能分出胜负。强行改变自己的棋风,令自己无法适应,必定会导致招法变形。现在桥本宇太郎落后于我,绝不是他本人的棋力不够强,完全是因为他没有按照自己的思路行棋的缘故。
  终于,高川格落下了最后一子,棋局结束了。黑贴四目半,桥本宇太郎执白三目半败北。
  对局完毕,双方互相致礼之后,桥本宇太郎抱着手,看着棋局,陷入了沉思。似乎他正在回味刚才的对局。
  “很特别……”桥本宇太郎突然说道。
  高川格一愣:“桥本君,你说什么?”
  “你的棋,你的招法,十分独特,却又十分有效。”桥本宇太郎低声说着,“我从一开局就展开强攻,换做别的棋手必定会强硬地予以回击,可你没有。你的棋好像天生不懂得战斗,每一招都在退让,让我以为自己步步得利。可是每当静下来看看棋盘,却总发现自己仍然落后,不知不觉就陷入了你给我制造的幻觉当中。你的招法真的很独特,不止小野田先生,恐怕任何一位力战棋手遇到你都会难以应付吧。”
  “桥本君过奖了。”高川格彬彬有礼地作揖说道,“我只是认为过分依赖战斗的棋是一场赌博,赌赢了就是大胜,赌输了就是大败。但棋盘上争夺胜负并不能总是依赖赌博,也有能完全在自己掌握之中的战斗方式。我的棋看上去是不战,其实是不需与对手强硬地攻杀,只要让全局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就可以了。”
  桥本宇太郎暗暗点头:“看来今天我没有来错,你就是最适合击败梼杌的人。”
  高川格一惊!
  “击败梼杌?”
  “不错,论棋风你是唯一能克制他的人。”桥本宇太郎继续说道,“而且你还有一个最大的优势。只有你能保证让梼杌不能拒绝与你对战的机会!”
  “为什么?”
  “因为你是现任本因坊家主!”桥本宇太郎逼视着高川格的眼睛,严肃地说道。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20 13:41

三 重生的本因坊



  山田正雄看着眼前这个上气不接下气的士兵,猜测他一定是很焦躁地跑过来的——甚至跑的过程中有些狼狈。
  这让山田正雄很生气。
  “混蛋!”山田正雄怒喝道,“你让市民看到你这个样子,他们会把日本军人想象成什么样的人?你是想让军部丢人吗?”
  “请少将恕罪!”士兵惊慌失措地说道,“但是我有很重要的情报,所以才会这么匆忙!”
  很重要的情报?
  “你想说什么?”山田正雄不耐烦地问道。
  “本因坊回来了!”
  山田正雄一惊!
  “你说什么?”
  “本因坊回来了!”士兵几乎喊了出来,“那个三个月没有人进去过的本因坊,现在又有人了!”
  “蠢货!”山田正雄怒道,“为什么要跑回来汇报,耽误这么多时间!直接去抓人不可以吗?”
  士兵却惊恐地摇着头。
  “为什么?”
  “人很多……”士兵胆怯地说道,“而且周围的居民不允许我们去抓人,他们……”
  士兵突然语塞了。
  “他们怎么了?”
  “他们拿着刀和棍子,说谁敢去抓人就打谁……”士兵颤抖着说道,“那是一场暴乱!完全是一场暴乱!”
  这怎么可能?市民现在应该十分痛恨棋手才对啊!怎么可能维护棋手?
  “你说的是真的吗?”山田正雄怀疑地看着士兵。
  士兵大惊,激动地喊了起来:“不敢欺骗少将,现在本因坊外已经全都是人了!他们不让我们进本因坊抓人……”
  “为什么?”
  “因为那个桥本宇太郎据说也在本因坊!”士兵喊道,“就是那个战胜过蒙面棋手的桥本宇太郎……”

  本因坊内,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这个沉寂了许久的地方再次热闹起来,竟让人感到恍如隔世。
  人们在本因坊忙碌着,没过多久积累了三个月的灰尘便被清扫一空了,整个本因坊如同新生了一般。
  “师父,不断有新的棋手来到本因坊了。”一个本因坊弟子对坐在房内的高川格说道。
  高川格笑了笑:“好好招待大家,不要怠慢了。”
  弟子微微行了一礼,快步退了出去。
  “果然本因坊的重生会是棋界的一次巨大刺激。”坐在高川格对面的桥本宇太郎满意地说道,“在被军部控制的东京重新举起本因坊的大旗,就等于告诉现在还躲藏在日本各地的棋手们,棋界重生的契机已经到来了。”
  “如此一来,大家会信心满满地向本因坊聚集了吧。”高川格也笑着说道,“等了这么久,棋界终于看到希望了。”
  “但还不可以掉以轻心。我们现在只是找到了转机,却还没有走出这次危机。”
  高川格点了点头。他心里明白,这次本因坊重生的关键并不在大家回到本因坊的旧宅这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上——重要的是,高川格必须能够在不久之后就会到来的决战中击败梼杌!
  “这间房过去是本因坊秀哉的房间吧。”桥本宇太郎突然说道。
  高川格一愣,随后缓缓点了点头:“是啊,没想到有一天我会坐在这里。”
  “既然已经坐到了这里,有一件事就很有必要了。”
  高川格不解,有些困惑地看着桥本宇太郎。
  “你不能永远只是代理本因坊家主一职。”桥本宇太郎说道,“你必须真正成为第二十二式本因坊!”
  高川格心头一惊,微微皱起了眉头。
  “这个位置,毕竟是我为前田君暂代的,若就这样抢去……”
  “这是非常时期,何况这三个多月来一直是你在统领本因坊,除你之外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让本因坊弟子全部心服口服。”
  “可我才十九岁而已……”高川格无奈地说着,“四大家历史上哪有十九岁的家主啊……”
  “既然没有,你就去做第一个吧。”桥本宇太郎自信地笑道,“只要你成功带领本因坊走出这次困局,就不会有人说你没有这个资格继任本因坊。历史功过都是由胜利者去评断的,你不需要在意这些。”
  高川格仍然皱着眉头,只是不再说话。
  “而且,我们的计划要想成功,你是真正的本因坊这一点至关重要!”桥本宇太郎坚定地说道。
  高川格思虑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只是……现在棋界尚未安定,家主即位的仪式恐怕无法举行。”
  “这倒好办,只需要一个简短的宣布就可以了,当做是对棋界的交代。”桥本宇太郎缓缓说道,“仪式之类都只是形式而已,但有一件事是十分重要,必须尽快解决的——你不能再叫高川格了。”
  高川格一愣,随后缓缓点了点头。
  一旦继任本因坊家主,就要以本因坊为姓氏,取一个新名字。过去这个名字通常会由上一任本因坊赐予,但如今上一任本因坊秀哉已经不在了。
  “本因坊的名号是本因坊家主的标志,若没有这样一个名号就不能称之为本因坊家主。”桥本宇太郎说道,“这件事对我们的计划也很重要,我们需要充分借助本因坊的名义。”
  “我明白。”高川格缓缓点头道,“那么,就请桥本君为我取一个名号吧。”
  桥本宇太郎略作沉思。
  “我听说高川君在关西的时候,有‘秀才高川’这样的称谓,似乎是关西棋界前辈对于高川君秀丽棋风的称赞啊。既然如此,就取其中的‘秀’字吧。本因坊秀格,如何?”
  本因坊秀格……
  高川格缓缓咀嚼着这个名字。
  “本因坊家历代以来,取名‘秀’字的,如秀策,秀和,秀甫,秀荣,都是绝顶高手。今天将这个‘秀’字送给高川君,还望高川君不要辱没了这个字啊。”
  高川格笑着,向桥本宇太郎行了一礼。
  “与梼杌对阵之时,将是我本因坊秀格出山之日。那时必定要让梼杌做第一个倒在本因坊秀格手下之人!”

  本因坊外不远处的一个小巷里,有人在静静地看着那聚集着的人群。
  最外围的人们拿着简单的武器,一个个如临大敌,但从那人群里面传出的却分明是欢声笑语——诡异而强烈的对比。
  躲在巷子里的人默默地看着,面无表情,不知道心中在想着什么。
  “还真是热闹啊……”在那个人身后,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了。
  一直看着人群的人缓缓回过头,微微皱着眉头:“梼杌?”
  身后的雾气渐渐散开,正是梼杌出现在那里。
  “怎么,穷奇,几个月不见就忘记我了?”梼杌冷冷地说道。
  那个一直窥视着本因坊的人正是穷奇,只是此刻他竟穿上了当代日本人常穿的便装,看上去有些陌生了。
  他是为了隐藏自己,不被发现吧。梼杌暗暗想到。
  “你来得真快。”穷奇低声说道,“本因坊的消息传出来还不到半天吧。”
  “这种举动等于是在向我挑衅,我怎么能不来……”梼杌说着,也开始凝视着远方的人群。
  本因坊,尽管不再是当年的旧址了,但那气势与一百年前相比竟丝毫未变。
  “其实说到底,那里才是你真正想去的地方吧。”穷奇说道,“一百年前的那场决战,我亲眼看到你吐血棋盘,那情景至今我仍难以忘记。”
  “我本来想把本因坊留到最后的。”梼杌说道,“在整个棋界全部覆灭之后,我再去本因坊挑战,毫无顾忌地将他彻底击溃!”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一直以寻找吴清源为借口,躲在横滨不出手是吗?穷奇在心底暗暗想着,梼杌,你害怕在向本因坊挑战之前就战败吧!
  什么挑战吴清源,你只是轻轻试探了一下之后就不敢再接近他,这哪里是那个充满了仇恨的梼杌惯常的作风?你根本就是在等待着别人来帮你收拾局面,然后由你完成对本因坊最后的制裁……
  “但是……”穷奇突然轻轻地开口说道,“梼杌,你最近究竟怎么了?”
  梼杌似乎微微一愣:“你想说什么?”
  “为什么突然出手,而且如此仓促草率?”穷奇皱着眉头问道,“既然你躲了三个月,为什么要突然决定不再躲下去了?我一直不明白这件事,即使是混沌的战败恐怕也不能解释这一点。我本以为你是一个不顾及大局,只顾及个人恩怨的人……”
  “你说的没错,我本来就是一个只管个人恩怨的人。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过为座主完成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业,我再次来到世间只是为了发泄我的仇恨而已。”
  “那为什么……”
  “是座主的命令。”梼杌不耐烦地说道,“座主派使者找到我,告诉我他不满意我一直避战的行为,要求我立刻出手。”
  是这样吗?穷奇紧紧锁着眉头。
  “不合理。”穷奇说道,“座主应当不会下这样的命令。座主交代我们做的事情从来不会多加干预,即使混沌战败也不应该让座主做出这么轻率的举动来。何况,同样一直在避战的饕餮为什么没有收到座主的任何警告?”
  梼杌一惊:“你觉得这可能是怎么回事?”
  穷奇思虑了片刻:“你刚刚出手,本因坊就如此高调地在东京重建,看来这是一场阴谋。与饕餮相比,棋风更加暴戾的你更像是一个容易中计的人,所以他们选择让你出手。恐怕现在本因坊内正在布置着什么陷阱,等着你闯入其中……”
  “那又如何?我还会怕他们的陷阱吗?”梼杌不屑地说道。
  穷奇暗暗心寒——看来梼杌已经完全中了对方的圈套了。
  先以激将法逼迫梼杌出手,然后让梼杌四处与人对局。梼杌的棋招暴戾嗜杀,这样的棋局几局下来就能让梼杌内心的杀气被完全释放,然后梼杌就会变得不愿收手了。在这个时候让本因坊出现在梼杌的面前,即使梼杌明知那是陷阱也会毫不犹豫地闯进去了……
  精深的心机。穷奇不禁在心底感慨道。
  但要想设计出这样的计策,必须要十分了解梼杌的性情才行,另外还需要一个能够影响到梼杌的身份。满足这两点的,恐怕不会再有别人了。
  使者,这次你触到我的底线了……
  穷奇暗暗在心底握紧了拳头,但还有一件事他始终没能想明白。即使使者能够在梼杌这个方面使出手段,但从梼杌出手到本因坊重建,对于一盘散沙的棋界而言这个反应实在有些太快了。使者和当世棋界是如何在互相无法沟通的情况下完成了这么无懈可击的连环计的呢?
  看来这次我又大意了。穷奇暗暗苦笑道。
  “我已经告诉军部的山田正雄,不论如何不要出手对付本因坊。”穷奇突然说道,“本因坊是留给你的,你要让他们知道将你梼杌的怨念完全激发出来,世间将无人能够应付!”
  是的,不论棋界正在酝酿怎样的阴谋,但梼杌的怨气将会是他们永远不可能匹敌的武器。只要梼杌获胜,棋界所有的算计都将落空,那时一切将再度回到座主的掌控之中……
  “多谢你的提醒。”梼杌说道,“放心吧,我不会让本因坊的存在超过三天。”
  说完,梼杌缓缓地消失在了雾气之中。
  穷奇仍然默默地站在原地,看着远处的人群。
  坐在这层层防卫的本因坊里,正与我们为敌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或者说,那里面坐着的,其实是整个棋界……

  西历1835年,日本天保六年九月。
  井上家,赤星因彻的房间。
  赤星因彻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身前不远处是他的师父,十一世井上幻庵因硕。
  此刻幻庵因硕没有看着赤星因彻的脸,而是背过身子去。赤星因彻竭尽全力睁着眼睛,却只看到师父有些孤寂的背影。
  师父是来探望自己的,但是看到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大概师父不忍相对了吧。
  猛然间,赤星因彻的眼前一阵眩晕,有些朦胧了。这对他来说已经习惯了,两个月来几乎每天都是如此。
  眩晕中,赤星因彻似乎隐隐又回到了两个月前那局棋中。朦朦胧胧地竟感觉那棋盘就在自己眼前,每一粒黑子白子的位置都精确地印在他的脑中。
  他似乎仍旧跪坐在那棋盘前,看着那局已经绝无取胜希望的棋局,默然良久。
  那时抬起头还能看见师父的脸,那张满脸绝望的面庞。现在却只能看到背影,连师父的面容也无法多看一眼了。
  “师父……”赤星因彻几乎使出全部的力气,想要声嘶力竭地喊出这两个字。但是最终却只是从喉咙管里勉强挤出了一些气息,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到。
  “不要多说话,好好休养。”幻庵因硕突然开口说道,“等你好了,师父再与你好好对弈几局,将来再把井上家的家主之位传给你。你比丈和年轻,将来必定能胜得过他。”
  师父的语气如以往一样,严厉中透着慈爱,像父亲一般。
  赤星因彻却只感到刺骨的心痛。
  “总……”他努力地想要说什么,“总有……一天……”
  “不要多说了!”幻庵因硕竟厉声斥责道,“丈和不过是一个小人,让他多得意两天吧,我迟早会把他从名人的宝座上拉下来!”
  赤星因彻仍然没有放弃,竭尽全力地喊着:“会……会……本因坊……”
  每说出一个字都让此刻的赤星因彻更加痛苦,但他必须要把这句话说完,他不知为什么要坚持这样,但此刻似乎只感到没有什么比这件事更加重要了。
  “不要说了!”幻庵因硕命令道,“给我好好休养!”
  赤星因彻果然安静了下来。幻庵因硕微微叹了口气,沉默了许久。
  “好好休养……”幻庵因硕突然轻声说着,语气和蔼得如同父亲在安慰犯了错的孩子一般,“等你休养好了,我们师徒一起再向丈和挑战。合我们二人的力量,一定可以击败本因坊!”
  幻庵知道,对于刚刚在重要的战斗中失利的棋手来说,鼓励是最重要的事情。幻庵因硕的鼓励,对于此刻因为那场失败而徘徊在生死边缘的赤星因彻来说,一定是十分重要的事情吧。
  但此时的幻庵因硕没有想到,他身后的赤星因彻已经失去了意识。他背对着赤星因彻,所以看不到。
  赤星因彻的身体缓缓开始变得冰冷僵硬,刚才师父的鼓励他永远也无法听到了。
  “总有一天,你会击败本因坊的。”幻庵因硕说着,一滴泪缓缓从脸颊滑落。
  赤星因彻的眼睛仍然睁着,幻庵因硕的眼泪是他这一生看到的最后的东西。随后,他终于遁入了彻底的虚无中。
  没有人知道赤星因彻极力想说却没能说出口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
  其实那是一句鼓励,赤星因彻也知道刚刚在一场重要的战斗中战败的棋手多么需要鼓励,他想如果是他来安慰他的师父,师父一定会马上好起来的吧。
  “总有一天,师父会击败本因坊的……”这就是他最后想要说的话。

  1934年8月初,东京,深夜。
  白天时本因坊的喧嚣已经褪去了,此刻的本因坊进入了一片沉寂中。
  在这片沉默里,缓缓地出现了一缕雾气。雾气渐渐凝固,又缓缓消散了。
  本因坊……悄无声息进入了这里的梼杌默默在心底念着这三个字。
  穷奇说这里可能会有陷阱,所以梼杌选择了深夜潜入本因坊,让对手没有准备。现在看来,空无一人的大厅似乎证明了当世棋手完全没有想到他会深夜造访。
  虽说已经不是一百年前的旧址了,但是梼杌不得不在心底感慨,现在的本因坊,与一百年前的样子实在太像了——几乎感觉不到时光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若这里真的没有变化过的话,那通往本因坊家主房间的路应当也没有变吧。
  一百年来,梼杌几乎每天都会在眼前浮现出那条路来——那是当年他去本因坊找丈和对决时走过的路。
  梼杌静静地迈开了步子,缓缓地朝着走廊的尽头走去。
  寂静的深夜,本因坊的走廊,这一切都似乎是梼杌幻想中的景象一般。多年的夙愿,莫非要在今天实现了吗?
  不久,他走到了家主的房门外。
  新任的本因坊家主会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正要拉开那扇门的时候,梼杌突然一愣。
  透过门缝,他能看到那房间里还有灯光!
  难道本因坊的家主还没有休息?不过这也无所谓,反正就算他已经睡了,自己也要把他叫醒的。
  只是犹豫了片刻之后,梼杌缓缓将门拉开了。但此刻他的眼前,坐在本因坊家主房间里的,竟是一个文弱的少年!
  那是一个穿着一袭白衣的少年,眉宇间虽有着庄重的气势,但面相分明还稚气未脱。梼杌拉开房门的时候,少年正在棋盘上静静地摆着棋谱,似乎是在研究着什么对局。那坐在棋盘一侧的姿势,隐隐地竟有着一股让人不敢对他无礼的力量。看到门被拉开,少年有些惊讶,猛地向门口看过去。看到门口那个穿着长袍,戴着斗笠的人时,少年脸上的表情竟出奇的祥和。
  “您就是梼杌天王,是吗?”少年轻声问道,语气谦恭有礼,文质彬彬。
  梼杌静默了半晌,终于开口问道:“你的师父在哪里?”
  “师父?”少年似乎有些迷茫,“您是指谁?”
  “新任的本因坊家主,你的师父。”梼杌说道。
  少年却微微笑了:“在下就是新任的本因坊家主,第二十二世本因坊秀格。”
  梼杌心中一惊!
  这个少年看上去似乎二十岁都不到,他竟会是新任的本因坊家主!
  似乎是看到梼杌有些犹豫,少年缓缓站起了身子:“若阁下是来与我对弈的,请不要一直站在门外,先进屋来吧。”
  梼杌这才回过神来,缓缓迈开步子走进房间。
  “第二十二世本因坊……”梼杌一边喃喃地说着,一边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少年,“本因坊秀格?”
  少年谦恭地向梼杌行了一礼,一举一动都显得大方得体。
  缓缓走到了棋座旁边时,梼杌看到此时棋盘上竟摆放着自己当年所创作的诘棋!
  这些诘棋竟会流落到这个人手中?
  “这些是在下今晚研究的内容。”少年笑着说道,“若没有弄错,这些诘棋应该是阁下一百多年前所创的吧。不愧是高手,每一道诘棋题都简单而精妙,每一步解棋后面都隐藏着深邃的算路,实在让人佩服之至。在下研习了很久,竟忘了时间,以至于到了这深夜也不想休息……”
  “为什么要对你的敌人这么客气?”梼杌突然打断了对方的话,“要知道,等会我们要进行的决战可是以性命作为赌注的。这样的战斗中却要去敬佩对手,简直如同自杀。”
  “那只是棋局而已,不是吗?”少年笑着说道,“棋盘上的攻杀,只是互相切磋的手段。棋士通过对方的棋招交谈,这样的交流不是也有着独特的魅力吗?”
  “那不是交谈,是厮杀!”梼杌缓缓坐到了棋座一侧,“棋士的对局不是什么交流,是一场战斗,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今天你如果输了,将永远不能再与人对弈!”
  少年微微愣了愣,随后却毫不惊慌,缓缓地坐到了梼杌的对面。
  “请问梼杌天王希望以怎样的棋份对弈?”
  少年的语气竟仍然不卑不亢!
  “黑贴四目半,分先!”梼杌有些恼火地说道,“除此之外,双方各限时十个小时,我们彻底分出个胜负来!”
  贴目加限时,这似乎让少年有些意外。但没过多久,少年就爽快地接受了。他迅速地将棋盘清理干净,然后缓缓从棋盒中抓出一把黑子,放到了棋盘上。
  “请猜先吧。”少年笑着说道。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20 13:43

四 软弱的对手



  清晨,桥本宇太郎突然被猛烈的敲门声吵醒。
  一大清早,怎么就如此慌张?
  桥本宇太郎无奈地坐起身子,朝门外喊道:“怎么回事?”
  “桥本先生,不好了!”门外传来了本因坊弟子的声音,“师父的房间不知怎么回事,怎么敲门也没人应,拉也拉不开,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情……”
  桥本宇太郎一愣,随后心中大惊,赶紧打开房间的窗子,朝天上看去。
  果然,清晨微亮的天空中已经张开了巨大的棋盘,黑白双方已经布下了各自的阵势了!
  “梼杌来了!”桥本宇太郎对着门外高声喊道,“告诉本因坊内所有人各归其位,不要惊慌!把梼杌交给本因坊秀格!”
  “是!”门外传来了急促的应答声,然后便是更加匆忙的脚步声。
  开始了……桥本宇太郎在心底暗暗捏着拳头,抬头看向天空。
  “那个梼杌又出手了……”渡边升吉透过走廊的窗户看着天空,高声对还在房间里的木谷实喊道。
  似乎是听到了声音,隔壁房间的吴清源很快跑了出来,身上的衣服都还没穿好。
  果然,天空上已经展开的棋局让人心生畏惧,棋盘一侧写下的正是梼杌的名字——执黑者,梼杌。
  “仍然是黑贴四目半,限时十个小时。”吴清源也向还没有出房间的木谷实喊道,“梼杌还在不断地找对手吗?”
  “这次的对手是谁?”房间里的木谷实有些焦急地喊道。
  吴清源和渡边升吉看向那棋盘另一侧的名字的,纷纷愣住了!
  “对手是谁?”木谷实又一次问道。
  “本因坊……”渡边升吉结结巴巴地答道,“叫本因坊……秀格……”
  “执白者,本因坊秀格?”岩本薰不解地看着这个名字,“本因坊里有这么一号人物吗?我怎么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是高川格……”他的身边传来了田中不二男的声音。
  岩本薰一惊,看向田中不二男,却发现这个少年眼中竟噙着眼泪,一幅与亲人久别重逢一般的表情。
  “本因坊秀格……”田中不二男细细咀嚼着这个名字,“还挺好听的嘛,高川君。”

  布局之后,黑白两军都堂堂正正,各守阵地,看上去整个战场已剑拔弩张,一场强硬的攻防战一触即发。
  然而,梼杌却陷入了一丝犹豫。
  这果真是本因坊家主的棋吗?
  本因坊家主从来都是棋界不容忽视的高手,每一位家主行棋都是大气磅礴,力有千钧,让人不寒而栗。而眼前这个少年的棋,一片祥和,不见丝毫暴戾之气,实在让梼杌心中难免有一丝犹豫。
  他是故意在布局之时隐藏了战斗力,等待着中盘发力与我一决胜负吗?
  然而此时,本因坊秀格却在心底暗暗庆幸布局之时平稳无事。看来本因坊新任家主的名号果然让梼杌有所忌惮,没有从一开局就展开猛攻。蒙面棋手的棋招比当世棋手更加博大而精深,尤其是布局时的招法变化是当世棋手决无法比拟的。如果梼杌从开局就猛攻过来,秀格也许不敢直接与他交手,那局面将会如何恐怕很难断定。但梼杌似乎还在试探自己,因此没有选择强硬的下法,使得布局之后双方的招法都没有多少漏洞,各自的阵型都未受冲击,堪称平分秋色。
  至少布局时没有多少问题,这值得高兴。
  何况,有贴目的棋,黑棋的压力比白棋大,原本就不应该是秀格的白棋先出手搅乱局势——看来梼杌还远远没有认清贴目的棋该如何运用子力,仍然按照过去的观念执黑稳步行进。这对于秀格而言,是个不错的信号。
  在贴目棋中执白棋,大概梼杌绝对想不到这是秀格最想看到的局面吧。
  “高川格从过去就有一个很奇特的地方。”田中不二男对岩本薰说道,“即使是不贴目的棋赛,他拿白棋的时候胜率也比拿黑棋高。”
  “这怎么可能?”岩本薰大吃一惊,“黑棋有先行的优势,不贴目的话黑棋从一开始就领先对手四五目,拿黑棋的胜率毫无疑问应当比拿白棋高才对啊。”
  “那是一般人的看法,但对高川君并不适用。”田中不二男笑道,“高川君的棋是天下最独一无二的棋,不论执黑执白,高川君永远不主动进攻。当他拿白棋的时候,对方甚至会忍不住对他进行强攻,否则看到那些节节败退的白棋浑身都不自在。”
  “如果这么说,那高川格岂不是很弱?”
  “不,恰恰相反,只要有谁敢对高川君的棋展开强攻,就等于自投罗网。”
  岩本薰大惑不解:“你说的这些听起来就像是无稽之谈。”
  田中不二男却笑着看向岩本薰:“先生请拭目以待吧。”
  田中话音刚落,空中棋盘上一粒黑子突然向着白阵腹地猛冲过去了!
  “开始了!”正在本因坊观战的小野田千代太郎忍不住小声喊道。
  不愧是梼杌,这一粒黑子的冲击,不论时机,选点,后续手段还是对敌人的威慑都恰到好处,堪称是此时攻击一方的唯一一手棋。
  只不过,这手棋既然连我小野田都能看得出来,想必本因坊秀格也早就算到了这一步吧。小野田千代太郎微微露出了笑容。
  眼见黑军气势汹汹向本阵逼来,白军大将帅旗一挥,全军竟全速后撤,将来犯黑子身后的大片空地拱手相让!
  黑军似乎一时茫然无措,竟愣在了原地,过了许久才想起多派兵马,镇守已夺得的这片阵地。
  只是,这一阵攻杀是否太过于轻易地得手了?
  梼杌愕然许久——这竟是本因坊家主的棋?
  一触即溃,望风而逃,毫无半点大将风范!
  看着眼前这个神色似乎仍异常平静的少年,梼杌忍不住焦躁起来。
  他不可能真的这么弱,这么弱的人不可能做本因坊家主,更不可能在面对我的时候如此气定神闲。他一定是在让我麻痹大意,然后伺机反击。
  想到这里,梼杌纵观全局,又找到了白阵的另一处薄弱点。
  就让我再来试试你的棋吧。
  梼杌大军再度集结,对着白阵空当虎视眈眈。黑军如此大的动作,自然逃不过秀格的眼睛,他早早就断定了黑军必定要在这处弱点上再大动文章,于是也开始暗暗调兵遣将。然而,白军的调动却出乎了黑军的意料!
  白阵的防御准备竟都集中在白阵内部,而对于白阵外为的大片空地毫不在意,甚至不设一兵一卒。这样一来,一旦黑军强攻将受不到任何阻碍便可直逼白阵城下。
  本因坊,莫非你有什么奇招?
  等待许久之后,梼杌调度已毕,遣出一支强军飞速直逼白军阵型而去。白军见状,全军动员,竟眨眼间缩入阵内,战战兢兢地挡住了黑军这一击!
  不过是一粒黑棋孤子而已,白军竟又将外围空地拱手相让!
  不对,这决不是什么计策,分明是眼前这个对手在畏惧自己!梼杌的怒火在心中缓缓聚集了起来!
  这个少年根本就没有丝毫战斗力,他虽然表面上如此平静,其实内心里早已绝望——这局棋从一开战少年就认定自己必败了!
  我竟因为一个本因坊的名号就如此犹豫,简直是耻辱!
  梼杌大怒,取出一粒黑子,正面朝着白军阵地猛冲过去!
  “杀!”
  军令一响,黑军全军亮出了明晃晃的军刀,一片寒光照得白阵心慌意乱……
  “如此畏敌,如何取胜?”渡边升吉有些焦急地喊道,“这个本因坊秀格,莫非只是个毫无志气的废物吗?”
  “不……”身后传来了木谷实缓慢而坚定的声音,“他不是畏敌,他是在等待对手放下一切顾忌朝自己冲杀过来。”
  渡边升吉一惊:“这话怎么说?”
  “渡边君,你再看看棋局。”吴清源笑着说道,“你不觉得白棋很厚吗?”
  渡边升吉再向棋盘看去,果然见到白棋阵地四处都是铜墙铁壁,虽然所围地域并不广大,但是却几乎密不透风!反观黑棋,虽然四处用兵,幅员辽阔,但是棋型很薄,看上去总让人隐隐的不安。
  “刚才本因坊秀格的应对看上去像是畏敌如虎,望风而逃,其实却是借着黑棋攻击之力,将自己的阵型越筑越厚。”木谷实说道,“梼杌似乎因为对方过于草率地放弃阵地就认定对方棋力平平了,所以已经心焦气躁。此时强攻入白阵,对于梼杌来说将是一场灭顶之灾。”
  “灭顶之灾?”渡边升吉半信半疑,“恐怕难说吧,虽然白棋很厚,可是现在毕竟黑棋势力遍布棋盘,白棋恐怕也很难运用厚势了。围棋到底还是靠所占地域来定输赢的啊……”
  “渡边君……”吴清源笑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中国的故事,叫做‘退避三舍’?”
  渡边升吉一愣。

  看着黑棋强行正面冲击白阵的那粒棋子,本因坊秀格在心底暗暗笑了,但脸上却不漏分毫。
  梼杌,你就尽情地进攻吧。为了让你不再有顾忌,我再送你一些小利益如何?
  想到这里,高川格在黑军前锋面前布下了一支孤子。
  黑军正要强袭敌阵,却见白军阵中冲出一支守军,拦在了黑将面前。但黑将细看过去,却发现那守军根本就是一群老弱残兵,毫无战斗力可言。莫非白阵中真的已经无人可战了吗?
  “这粒白子,就算换做是我也有五六种手段可以牢牢吃住啊!”岩本薰低声说道,“白棋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没错,这粒棋子就是送给黑棋的。”田中不二男笑道。
  “哦?”
  “岩本先生,您所说的那五六种可以吃住白子的手段,是否都会在吃死白子的同时深入到白阵当中去呢?”
  “这是自然。”岩本薰点头说道,“吃去敌子,又能深入敌阵,一举两得,有何不可?”
  “那就是高川君希望看到的局面。”田中不二男得意地说道,“这就是高川君与众不同的棋路,他渴望对手向他进攻,一旦对手攻到了极致,那就是对手身后露处破绽的时候!若梼杌真的了解高川君,这粒白子就万万吃不得!”
  梼杌,这次该换你受罪了。小野田千代太郎看着棋局,在心底暗暗笑道,我与高川格对弈的时候整天上他这种当,今天轮到你来尝尝高川格那天下无双的“以退为进”战法了!
  棋盘之上,黑军完全没有意识到任何问题,只是看见敌军送来一支弱军,还将白阵的缺口暴露在了自己眼前,不禁大喜过往,全军如饿狼一般涌向白阵!
  本因坊如今已经堕落至此了吗?竟选出了一个如此不堪的家主。既然如此,师父,弟子今日就要为您报仇了!
  白军静静看着冲杀入阵内的黑军,面无表情地举着兵刃,仿佛此时敌人劫掠的并不是自己的阵地一般。黑军一个个杀红了眼,疯狂地咆哮着,嘶吼着,白军却不动分毫,只是等待着。
  以撤退来麻痹敌人,暗中却是在默默准备着包围圈,纵容敌人就等于增加胜算。数千年前,中国春秋时期,晋楚两国城濮之战就是这样分出的胜负。吴清源在心底默默地叹道,这个本因坊秀格竟能将“退避三舍”的招法运用到棋盘之上,实在让人惊叹。
  突然,在层层涌出的黑军身后,一支白军如神兵天降一般!
  “断!”白军主帅令旗一挥,一骑轻军飞速奔杀向黑军攻势的发起点,竟将涌入白阵的黑军与外围黑方援兵一刀斩为两段!
  “出手了!”木谷实惊呼道,“时机和选点都恰到好处,梼杌无法应对了!”
  “漂亮的一击!”小野田千代太郎竟旁若无人地高喊起来!
  梼杌大惊,看向这粒突然出现的白子,再看向刚刚突入白阵中的黑军,竟瞬间感到脊背阵阵发凉!先前攻入白阵,气势汹汹的黑军现在竟变成了一条毫无眼位的孤军大龙!
  他一直在等待着这一招!这个新任的本因坊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步棋可以走,他故意让我把黑棋越走越多,然后将我的黑军一网打尽!
  我太大意了吗?不,是这个少年一直在向我示弱,把我欺骗了!
  这才是他真实的实力!
  梼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再看向此时的棋局。只是被切断了退路而已,不等于全军就此战死——只要奋力突击,必定能找得到活路,这个少年的战斗力一定很弱,才会施展这样的计策!
  想到这里,梼杌取出黑子,向白阵周围的铁壁猛冲过去,寻找每一个制造断点的机会——只要有断点就有漏洞,有漏洞就有制造对杀的可能,制造出对杀就有活路!
  在梼杌心浮气躁之时,本因坊秀格却已经完全沉浸到了棋局之中,他的脸上竟已看不出丝毫表情了!
  遭到了黑军强攻的白棋阵壁,不正是刚才遇到你的攻击时迅速撤回,躲在阵内的那些败军吗?秀格在心底笑道,刚才你还看不起他们,现在才发现刚才的撤退其实就是为了现在的战斗吧。
  在大家阵地都不稳固的时候与你对攻,任何人都毫无胜算。不止是我秀格,即使是棋界长老加藤信,棋界名人本因坊秀哉也不是你的对手。但是现在,我的阵地没有任何破绽,而且厚实无比,你的强攻之军却不过是一条没有出路,将要愤死的大龙,你还能有胜算吗?
  眼见退路被断,黑军如发疯了一般朝着白军阵地的内壁冲杀过去。白军仍旧面无表情地看着,举起盾牌牢牢守住自己的位置。白军实在太厚,黑军又孤立无援,无论如何冲击都无法产生效果。直到这时,黑军终于慌张了起来,惨叫着,痛哭着在敌阵内四处乱窜。白军却不为所动,毫不在意地转头向外围扩张起来!
  “梼杌的棋被吃了!”岩本薰惊呼道。
  田中不二男笑了笑:“岩本先生,这次高川君可以替加藤先生报仇了……”
  岩本薰心底一震!
  “还不能大意。”岩本薰低声说道,“虽然梼杌大军被吃,但是棋盘上大多数地域仍然在黑棋控制之下。接下来的官子战,白棋能抢下多少地方还很难说,现在只能说形势接近,白棋未必必胜。”
  “不,高川君必定能获胜。”田中不二男自信地说道,“收官的招法不比布局和中盘那样玄妙,在收官之时是可以找得出最好的棋招的。在这方面,高川君绝对无人能敌——他的官子功夫所向披靡,梼杌必定不可能再有胜机!”

  棋至下午,终于分出了胜负。
  在梼杌的时限即将用尽之时,他才落下了最后一粒棋子——棋盘上的官子全部收完了。在时限的催促下,梼杌甚至来不及多做计算便与对手进行了官子决战,而这个少年却一步错漏也没有留下,反而利用梼杌的仓促又多赚得不少利益。
  数子之后,这局棋的胜负终于有了定论。
  盘面白棋领先一目,算上四目半的贴目,本因坊秀格五目半击败了梼杌。
  我竟然输了……梼杌看着棋局,眼中一片茫然。
  “多谢指教。”本因坊秀格轻轻地朝着梼杌行了一礼。
  梼杌却一动不动,只是淡淡地看着棋盘。
  “梼杌天王,若我记得不错,你说过这是一场赌命的棋局,对吗?”秀格突然说道。
  梼杌一惊。
  “是又如何?”
  “既然是赌命,那么败者就应该偿命。”秀格缓缓说着,脸上的神色与先前那个彬彬有礼的少年竟完全不同,“梼杌天王,您打算如何偿命呢?”
  “你这个混蛋!”梼杌狠狠地说道,“你故意装出一副温顺的样子,想不到内心里竟如此恶毒!”
  “一百年前,您不是有过一次这样的体会吗?”秀格冷笑着说道,“那时你输给了我本因坊家的先辈,本因坊丈和。那一战,你不就已经输掉了自己的命了吗?我很好奇,今天你将如何再偿一条命给我。”
  梼杌怒火中烧,然而却只是紧紧握着拳头,说不出一句话来。
  秀格静默了片刻,突然将棋盘上的棋局一手抹去,重新摆了一局棋到棋盘上。梼杌看去,不觉大吃一惊——那正是一百年前,自己与本因坊丈和的拼死争棋!
  “当年您与我坊门先辈交战,是输给了这三手棋吧。”秀格说着,缓缓将棋局中那惊世骇俗的三大妙手一一摆出。
  梼杌默不作声,但身体却忍不住剧烈地颤抖着。
  秀格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梼杌,你可知道,你当年不是输给了我祖丈和,是输给了你的座主啊!”
  梼杌一惊:“你说什么?”
  “这三手棋,根本不是丈和想出来的。”秀格说道,“本因坊丈和其实本来就不是一个顶尖的棋手,他所有的棋招都是偷学来的。而他偷学的那些招法,正是由你所效忠的座主当年在世时所创!”
  “胡说!”梼杌怒道,“有何凭证?”
  “你的座主,不就是当年的本因坊道策吗?”秀格喊道。
  梼杌大惊失色:“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当年道策留在世间的棋招,已经全部被当世棋手找到了!”秀格说道,“道策到了阴间,仍然想要完成他穷尽棋盘招法的愿望吧,所以你们才会在他的手下日夜不分地研究招法。可是当年道策在世之时,他所研究出的招法就已经有很多了,而这些招法一百年前全部被丈和学去,其中就包括那局棋中对你施展出的三大妙手!他是用你们座主的棋招击败了你!”
  梼杌突然大吼一声,将身前的棋座猛地掀翻。一声沉闷的翻到声之后,棋盘上的黑子白子哗哗地落到了地上,发出了急促的响动声。
  掀翻棋座之后,梼杌却只是坐在原地喘息着,什么话也没说。
  秀格有些惊讶,但他很快平静了下来。
  “你恨座主吗?”秀格突然问道,“是他害你含冤而死的……”
  梼杌喘息着,却迟迟不肯回答。
  “你那次本可以代你师父击败丈和,本因坊本来一百年前就该输给你。”秀格低声说道,“可是偏偏本因坊道策留下了那些棋招,让你含冤而死。现在他作为你的座主,却要来驱使你,要用你的力量来为他夺取棋界,你不恨他吗?他这样对你,你的怨气不是应该发泄到他身上吗?你不是怨恨本因坊吗,你的座主就是本因坊道策啊!”
  “不!”梼杌怒吼道,“我不可以怨恨座主!座主是一代棋圣,他的招法被别人学去,这不是座主的错!如果没有座主,我将永远只是一个亡灵,在阴曹地府游走,找不到任何方向。座主给了我继续下棋的机会,我怎能怨恨他?”
  梼杌说着,竟因为带着哭腔而失声。
  “那你在怨恨着什么?”高川格厉声问道,“你不恨这些招法,丈和也已经死去多年,这一百年来你到底在恨些什么?”
  “我不知道!”梼杌歇斯底里地吼道,“我只知道我恨!我不知道自己在恨什么!我只知道恨……”
  说着,梼杌竟抽泣起来……
  秀格静静地看着梼杌,心中不由生起了一丝怜悯——他也只是一个被这场风波伤害的人而已啊。
  “既然你不知道为什么要怨恨,既然你可以不怨恨座主,那又为什么要怨恨本因坊?”秀格低声说着,“你的座主不正是昔日的本因坊家主吗?你输给了丈和,却要牢牢守住这份怨念,让怨念凝聚在棋里,甚至用这份怨念去剥夺棋士的生命,这没有意义啊。你恨了一百年,到头来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恨什么,只记得自己已经把恨的对象扩张到整个世界了,这不是很荒唐吗?”
  梼杌沉默了许久,随后微微摇了摇头:“你没有经历过我那样的痛苦,你不知道当你看着一直待自己如同儿子的师父背对着自己痛哭流涕的时候,那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也许我并不懂,但是有一个人应当是懂得的。”
  “谁?”
  “你的师父,井上幻庵因硕。”秀格缓缓答道。
  梼杌微微心惊。
  “你到了阴间,见到过井上幻庵因硕吗?”秀格问道。
  梼杌缓缓摇了摇头。
  秀格笑了笑:“那么你知道你为什么见不到他吗?”
  梼杌又摇了摇头。
  “因为你的师父早已经放下了这份怨恨。”
  梼杌一惊:“你说什么?”

  “在你去世之后,井上幻庵因硕一直与本因坊为敌,却始终难以获胜,于是大约十年后幻庵因硕心灰意冷,放弃了井上家家主之位。但放下之后,幻庵因硕突然感觉到原来这种感觉并不想自己所想的那样无法适应,反而是无争的生活最终让幻庵因硕感受到了快乐。于是从那之后,幻庵因硕便放下了所有仇恨,甚至还曾经指导过本因坊家一位名叫桑原秀策的弟子。这就是你的师父在你去世之后的故事。幻庵因硕去世的时候应当是毫无怨恨,得到了善终的,所以你在阴间见不到他。”
  “胡说!”梼杌喊道,“你骗我,师父不可能忘得了这份仇恨!”
  “你知道现任井上家家主惠下田因硕吗?”秀格突然说道。
  梼杌一愣。
  “惠下田因硕,现在是关西棋院的一员。”秀格笑道,“关西棋院总帅桥本宇太郎先生昨天也来到了本因坊,他从惠下田因硕那里借了一样东西带给我。我想你看过了这样东西,就该明白了。”
  秀格说着,从房间一角的一个小柜子里取出了一个被精致地包裹着的小包袱,递到了梼杌手中。
  “这是什么?”梼杌问道。
  “惠下田因硕说,这是井上家的宝物,是隐退后的幻庵因硕留下的遗物。”
  师父的遗物!
  梼杌急忙将包裹拆开,发现那是一幅字画,画的是一个须发斑白的老者带着一个弟子行走在海岸边,二人虽然衣衫褴褛,却眉开眼笑,十分惬意。
  画的旁边还留下了一首诗——
  黑白二子胜负间,半生荣辱半生癫。
  一世不畏天道难,回首惊觉发已斑。
  试问天下何为道,山水天地亦方圆。
  只叹赤星早西陨,闲弈无人兴难欢。
  这正是师父的字迹!梼杌看着手中的字画,忍不住竟落下泪来。
  “诗中的‘赤星’指的应当就是阁下吧。”秀格低声说道,“令师临终前最惦念的最后悔的,其实是当年因为他的怨念而害得你英年早逝啊。”
  “师父……弟子没有怪罪您啊!”梼杌哭着说道。
  “不,幻庵因硕并不是认为你在怪罪他,而是他希望你也能放下这份怨念。”秀格说道,“幻庵因硕用了五十年的时间才明白,真正的棋道不是在棋盘上争夺胜负,而是真正享受棋的乐趣。与争棋比起来,闲弈不是更加让人快乐吗?你一心想为你的师父复仇,其实你的师父早就已经放下了仇恨了。既然如此,你还要继续用这份仇恨去害死更多热心棋道的棋士吗?”
  梼杌默然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梼杌缓缓将手中的字画重新包扎好,交还到了秀格的手中。
  “本因坊,这份先师遗物请您还给当时井上家家主,告诉他好好保管此物。”梼杌说道,“今后梼杌将不再是你们的敌人,但梼杌也决不能与座主为敌。这场战争,梼杌就此退出,谁胜谁败就只能看你们与座主的造化了。”
  “你决定放下你的仇恨了?”
  “多谢本因坊点化。我赤星因彻至死都在惦记着我的师父,原本我认定师父有着那样的怨念,必定也与我一样在阴曹地府做着幽魂亡灵。如今既然已经得知师父没有怨念,那他必定已经得到渡化了吧。我将继续去找我的师父,他可能在哪里,我就去哪里。本因坊,今日一战,是我在世间的最后一战了,能与你这样的对手完成这局棋,荣幸之至。”
  说着,梼杌缓缓向秀格行了一礼。
  秀格不敢怠慢,立刻躬身回礼。起身之后,却只有黄昏昏暗的夕阳光线,不见了梼杌的踪影。

  身后的房间大门被拉开了。那是桥本宇太郎。
  “看来梼杌已经走了。”桥本宇太郎说道,“否则这扇门无法拉开。”
  秀格点了点头:“多亏了惠下田因硕留有这么重要的幻庵遗物,否则恐怕无法说服梼杌。”
  “那么……梼杌帮我们确定了那件事了吗?”桥本宇太郎低声问道。
  秀格微微点了点头:“不会有错了,座主就是本因坊道策!”

  天上的棋局终于完全消失了。
  饕餮仰首看着那空中的棋局渐渐退散成黄昏的天空,微微叹了一口气。
  梼杌,你也败下阵来了吗?
  既然如此,我就不能再袖手旁观了吧。饕餮想着,缓缓化作一道雾气向东京飘去……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20 13:44

五 挑战者



  桥本宇太郎走进自己在本因坊暂住的房间时,发现酒井义郞已经坐在了房间里。
  “外面可真热闹啊。”酒井义郞笑着说道,“好久没见这么多棋手聚在一起了。”
  桥本宇太郎也笑着,缓缓走到了酒井义郞身前坐下:“自从昨天本因坊击败了梼杌之后,一直到今天下午都不断地有人涌进来祝贺,我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了。要不然你今天回来,我本应该去迎接你才对。”
  “桥本君当然会忙,你正享受的这些就是所谓英雄的待遇吧。”酒井义郞调侃似地说道,“如今的桥本宇太郎可是棋界的救星啊。”
  桥本宇太郎却摇了摇头:“我只是出来当个靶子而已,敌人的弓箭都会朝我这里射过来,才能为其他人创造机会。自从本因坊重新出现在东京以来,军部再也没有抓走一个棋手,因为他们的注意力全都放到了本因坊这里,而这地方他们暂时还进不来。”
  酒井义郞有些钦佩地看着桥本宇太郎:“你敢把自己放到最危险的地方,真是个有胆识的人啊。”
  桥本宇太郎似乎毫不在意地笑着:“我之所以这么胆大,是因为有你这样的人在帮我啊。击败梼杌,你立下了奇功一件。若不是你及时找出了梼杌的真实身份并且告诉给我,恐怕我也无法短时间之内做好击败梼杌的安排……”
  说到这里,桥本宇太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收起了笑脸:“前田陈尔和安永一先生还是不愿意出来吗?”
  酒井义郞摇摇头:“前田陈尔不想在这个时候出来,他觉得这会让人认为他不过是借了你的东风。他说他会等到你败下阵来的时候以救世主的身份出现。”
  桥本宇太郎苦笑了一下:“这可真像他的作风。可惜,不能用他来抵御蒙面骑手是个不小的损失啊。”
  “但我们仍然可以利用他,只是不需要他出手。”酒井义郞笑道,“他愿意帮你,似乎他也希望能借助你的手段来探清蒙面棋手的虚实。”
  “原来如此,我和他身上都有对方可以利用的东西啊……”桥本宇太郎无奈地说道,“算了,毕竟前田陈尔就是这样的性格,至少他不阻挠我这也不坏。”
  “他是想把你当成靶子挡箭,这也不是什么好事。”酒井义郞仍旧是一副不正经的笑脸,“不过说起来这也没什么,毕竟你本来就是打算给人挡箭的。”
  桥本宇太郎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十分爽朗,似乎对酒井义郞的话毫无芥蒂。
  笑了一阵,桥本宇太郎缓缓收住面色,变得严肃起来。
  “回来的路上,你又探到什么与蒙面棋手有关的新消息了吗?”
  “目前还没有。”酒井义郞也难得地正经了起来,“蒙面棋手的四位天王现在应当还剩下两人,其中穷奇一直躲在军部,我想潜入进去难度太大。而饕餮似乎三个月前就突然消失了,三个多月来没有一丁点与他相关的动静……”
  “也就是说,下一步的主攻对象没办法确定是吗……”桥本宇太郎沉思着,“穷奇和军部关联很特别,我们不可以轻举妄动,否则刚刚重建的本因坊又会有全灭的危险。但饕餮三个多月不出现,这个会是怎么回事呢?”
  “也许饕餮已经不在世间了?”酒井义郞猜测道,“或许他因为什么事情触犯了座主,被座主逐回了阴间?”
  “应当不会是这样。”桥本宇太郎摇摇头说道,“如果有这么好的消息,一直潜藏在蒙面棋手当中为我们通风报信的那个人应当会把这样的事情告知给我们。既然他没有说,说明饕餮还在世间,他应当是因为某个我们还不知道的原因躲藏起来了。如果我们能找出他躲藏起来的原因,必定就能找出探究饕餮身份的突破口!”
  “如果这样说来,有一个办法或许可以试试。”酒井义郞笑道,“既然那个藏在蒙面棋手中的盟友没有对我们讲饕餮的动向,我们可以直接去问啊……”
  桥本宇太郎一惊:“你是说……”
  “我可以马上动身去找正力社长,让他把这件事登在明天的填字游戏里。那个蒙面棋手既然在暗中帮助我们,他一定会关注正力社长的填字游戏,这样他就有可能把有用的信息告知给我们了。”
  桥本宇太郎暗暗点头:“这个办法可行,但不要过分依赖这一个办法,亲自打探一下也很有必要。”
  酒井义郞点了点头。
  “除了蒙面棋手的身份,你还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说的吗?”
  “有倒是有一件,只是我也不知道它是否紧要。”酒井义郞有些犹豫地说道。
  “说来听听?”
  酒井义郞迟疑了片刻,静静深吸了一口气。
  “我研究了一些关于迦密山的事情……”
  “迦密山?”
  “对,就是大约半年前你们一行十三个棋手去找蒙面棋手的地方,在岛根县那里……”
  桥本宇太郎微微皱着眉回忆着:“我记得那件事,有什么特别的吗?”
  “如果我告诉你,迦密山其实根本不存在,你信不信?”
  桥本宇太郎一惊!
  “这怎么可能?我可是亲自走到迦密山上去过的,我们一行人甚至都走到了半山腰呢!”
  酒井义郞面色严肃地看着桥本宇太郎,这严肃的表情甚至让桥本宇太郎有些不安。
  “如果我想告诉你,蒙面棋手其实根本不存在,现在的决战其实根本不存在,甚至现在的你我也根本就不存在,你信不信?”
  桥本宇太郎全然不解,只是静静地看着酒井义郞,不知所措。
  双方都没有说话,这种静默持续了很久。
  “你是想说什么哲学问题吗?”桥本宇太郎突然以半开玩笑的语气说道,“可别这样吓唬我,我不大懂西方的哲学,我可能会把那些理论当成怪谈来听听,但是要我去理解可就难为我了……”
  酒井义郞的眼中突然露出了些许悲伤的神色,这神色是桥本宇太郎认识酒井义郞以来第一次在这个人脸上看到这样的神色。
  然而这悲伤只是转瞬即逝,酒井义郞突然站起身子,脸上又恢复了以往那种嬉皮笑脸的样子。
  “刚才只是随口说说,别胡思乱想了。”酒井义郞笑道,“我这就去找正力社长去,把该问的事情先登在报上再说。你也快出去招呼来宾吧,外面来道贺的人真不少呢,千万别怠慢了大伙……”

  本因坊外,自愿拿着武器保护本因坊家旧宅的人们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说笑,消磨些时间。
  毕竟,这些人只是市民,不是正规军队,所以他们无法像当初守卫在日本棋院和水晶棺木阵的那些士兵那样终日保持着饱满的精神站得一动不动。但尽管如此,军队也不敢对这些人轻举妄动,理由仍然是因为他们是市民。
  向市民出手对于任何军队来说都是需要经过深思熟虑的,一旦由此引发了暴动就很有可能酿成不可挽回的后果。正是出于这一点的考虑,山田正雄至今也不敢对这些保护本因坊的乌合之众有什么举动。
  暑气正盛,众人都忍不住抱怨着,将手中的粗糙武器挥动起来做扇子用。正当众人闲散着的时候,一位老者从远处向这个方向走了过来。
  大多数人没有在意,毕竟今天来本因坊的人实在太多了。许多人都是来为击败了梼杌的新任本因坊道贺的,也有想加入本因坊学棋的人,形形色色,难以计数。
  但有几个“守卫”却注意起了这个正向他们走近的老者。
  老人的衣着显得陈旧而朴素,须发尽白,十分沧桑。他的面相虽然看着十分和蔼,但表情却微微有些紧张的样子,和其他人兴致勃勃的情绪有着很大的不同。
  终于,在老者即将走过人群的时候,有人站了起来。
  “老先生?”那人叫住了老者,“您是……”
  老者停下了脚步,和气地看了看叫住他的人。
  “我是一个棋手,来找本因坊的。”老者勉强地笑着说道。
  说完,老者缓缓向本因坊走过去了。
  叫住老者的人摸着脑袋,有些疑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啊,不会是军部派来的奸细吧……”
  “你这傻瓜……”身边的一个人笑着说道,“这么老的老头子,怎么会是军部的奸细?我们随便一个人都能制服得了那个家伙。他应该真是一个棋手吧,看上去那么沧桑,想必是一位棋界的老前辈啊……”
  看着老者那一身陈旧的衣着,站着的人忍不住叹了口气。
  “看来这几个月棋手的日子过得真苦啊……”
  缓缓地,老者已经走到了本因坊门外。本因坊内不断地传出人群的欢呼声,似乎正在举行着并不正规的庆典。
  你们确实有资格欢呼。老者在心底说道。
  “请问您是……”一位在本因坊门口站着的弟子向老者问道。
  他大概是专门负责迎接的人吧。
  “本因坊秀格和桥本宇太郎在里面吗?”老者毫不客气地问道。
  这慈眉善目的老人竟然用这么无礼的语气说话,那位本因坊弟子不由得愣了一会。
  “您找师父有事吗?”
  “你进去告诉他们,饕餮天王特来向本因坊挑战。”老者冷冷地说道。

  “桥本君运筹帷幄,本因坊力胜强敌,二位堪称是当今棋界的救星啊!”一位中年棋手在本因坊大厅里高声喊着,看他面颊泛红,东倒西撞的样子,恐怕是一时兴起喝多了吧。
  然而他这番话却博得了大厅里其他众人的高声欢呼。人群有了反应,这位醉汉就更加起劲了:“棋界面临此空前劫难之时,我们这些前辈棋手一个个都毫无还手之力,甚至看见敌人就望风而逃,和桥本君他们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桥本君他们忍辱负重,在此绝境之下先后战胜两位蒙面棋手,为当今棋界争得一线生机,实在是再造棋界的大功臣!待此次劫难之后,我将提议桥本君为棋界新任名人!各位若都有此意,我们便在今日定下如何?”
  众人哈哈大笑,唯有在人群中的桥本宇太郎有些惭愧地低着头,只当做是个玩笑。
  “这我可不同意了!”突然又有一位棋界前辈站了出来,“喝醉了酒就如此胡言乱语,这怎么行?名人之位,事关重大,从来都是棋力最强者居之,而不是比拼谁的贡献最大。”
  众人一愣,随后纷纷点了点头,认可了这个道理。
  那醉汉似乎不服气:“那你说桥本君怎么不能做名人了?”
  “当今棋界,桥本君无疑是棋力最强者之一,但要想做名人还必须要有超出当世所有棋手一筹的棋力,这种实力桥本君恐怕还不具备。以击败蒙面棋手来说,虽然桥本君有力挫混沌的名局,但本因坊秀格也战胜了梼杌,棋力与桥本君当在伯仲之间。何况除了桥本君和本因坊,素有天才之名的吴清源,木谷实二人也有争夺名人的能力,甚至更年轻的棋手当中也不乏可造之材。若要想在其中找出一个能服众的人选,恐怕并不容易……”
  “那让大家比一场如何?”又一个人走出人群说道,“我有一个想法。等到蒙面棋手的事情结束了,我们找一家报社,请报社出资举办一项比赛,邀请当世最顶尖的棋士们共同参加。报社能刊登最新的棋谱,他们一定乐意举办这样的比赛。到时候不论桥本君,本因坊,还是吴清源,木谷实,我们把所有有资格争夺名人之位的人都聚集在一起,进行一次循环赛。最终谁能力压群雄,我们就把名人的称号给他如何?”
  “好想法!”众人纷纷喊了起来。
  用一项比赛来角逐名人之位,这倒是前所未有的构想。
  “单单依赖一次比赛的成绩决出名人,这不是也太儿戏了吗?”那醉汉粗鲁地喊道,“万一那次比赛里有谁一时身体不适输掉了,那岂不是要含恨一生?”
  “这么说来的话……”人群中不知有谁又高声喊道,“我们每年都举办一次这比赛,选出一个人向前一年获胜的名人挑战如何?”
  众人一愣,随后又纷纷拍手叫好!
  这样一来,能夺得名人之位的人就要为了保住名人之位而殚精竭虑,棋界也能因为一个可以竞争的名人资格而欣欣向荣了!
  随后,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激烈地讨论起这项前所未有的新棋赛了。
  “经大家这么一说,我倒是对蒙面棋手之后的棋界充满了期待了。”本因坊秀格对身边的桥本宇太郎笑着说道。
  桥本宇太郎也笑了起来:“这也算是一种动力吧。让大家能更加齐心合力地对抗蒙面棋手,振奋一下士气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只是,眼前我们还没能彻底击败蒙面棋手,这样是不是有些太过乐观了?”秀格有些担心地说道,“毕竟,除了你我二人之外,其他与蒙面棋手交手的人无一例外全都丧命于四位天王之手了……”
  “至少现在我们看到获胜的希望了,不是吗?”桥本宇太郎笑着说道。
  秀格点了点头:“但愿是我多虑了吧,只是我总有些不安……”
  正在这时,一位本因坊弟子匆匆忙忙地跑到了秀格身边,紧张地凑在秀格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秀格听着,脸色几乎立刻凝固了。
  弟子说完,站在一边等待着秀格的指示。
  “怎么了?”桥本宇太郎见秀格脸色有变,不安地问道。
  秀格没有回答桥本宇太郎的话,只是独自沉思了一下,便缓缓向弟子招了招手。
  “你去把他带进来吧。”秀格有些无力地说道。
  桥本宇太郎大惑不解。
  弟子微微行了一个礼,随后便快步跑了出去。
  “各位前辈,可否容秀格说句话?”秀格突然走出了人群,来到了大厅中央。
  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
  “本因坊有话要说,我们众人自然洗耳恭听……”原先站在大厅中央与众人讨论着棋赛定名人的那几位前辈棋手恭敬地朝秀格行了一礼,缓缓退回到人群当中。
  “我们有一位新的贵宾到了。”秀格高声说道,“有弟子已经去把他带过来了,等会大家看到他的时候,请不要过于惊慌……”
  众人困惑着,纷纷看向了大厅正门。
  在一名弟子的带领下,一个面色凝重,衣着陈旧的老者缓缓向大厅中央走来。
  人群中议论纷纷,但没有一个人能说得出这个老者的身份。
  老者来到大厅中央,看着眼前的本因坊秀格,目光竟显得犀利异常。
  “你就是击败了梼杌的本因坊秀格?”老者高声说道。
  这话说得有些无礼。人群中有人微微有些不满。
  “正是在下。”秀格缓缓向老者行了一礼。
  “桥本宇太郎呢?”老者又问道,“他应当也在吧。”
  桥本宇太郎皱着眉头,缓缓走出人群。
  “在下正是桥本宇太郎。”桥本躬身向老者行礼说道,“敢问阁下是……”
  “在下饕餮天王。”老者直直地站着,完全没有回礼的意思。
  老者的话一说完,大厅里的人群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呼声,离得近的棋手竟有人惊慌失措地向后退去。
  “饕餮天王竟独自造访本因坊,不知有何贵干?”高川格问道。
  “来看看号称棋界救星的人究竟是怎样的人物。”饕餮不屑地说道,“我还以为你们是什么三头六臂的神人,原来不过是乳臭未干的毛孩子。混沌和梼杌竟输给了你们这样的人,真是耻辱!”
  这话的气势着实惊人,整个大厅里竟没有人敢出言反驳,一时间沉寂了下来。
  桥本宇太郎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饕餮——他说话能有如此气魄,看来传闻他曾一度在棋界不逢敌手一事是确实无误的了。
  “饕餮天王,您莫非是特来挑战的?”秀格低声问道。
  “正有此意,只是我看这里大概没有人够资格与我对弈。”
  激将法。桥本宇太郎和高川格几乎同时想到了这个词。
  “饕餮天王似乎太过自负了啊……”桥本宇太郎说道,“混沌,梼杌二人也曾以为他们的棋在当世是没有敌手的,但他们最终都被击败了。饕餮天王若如此自负,只怕是要重蹈覆辙的。”
  你也对我用激将法了吗,桥本宇太郎?
  饕餮在心中暗暗笑了笑——看来你我都希望促成这一战啊,这样看来一切就好办多了。
  “桥本君,听闻混沌和梼杌之败都是你一手策划的。既然如此,你敢不敢对我饕餮也施展一下你的本领?”
  “天王若有此胆,桥本定当奉陪!”
  “好!”饕餮高声喝道,“我就来领教领教你这个再造棋界的功臣。你需要多长时间准备与我这一战?”
  “若天王不介意,一周如何?”
  “一言为定!”饕餮爽快地答应了,“一周之后,此时此地,我会来等着你们选出的挑战者……”
  这么快就定下了?众人似乎有些惊讶。
  刚刚才击败了梼杌,一周之后就又要与饕餮对弈,桥本君真的可以应付吗?
  然而在桥本宇太郎看来,一周的时间已经是能够争取的极限了——若少于一周,桥本宇太郎将完全没有能力查清饕餮的身份并布下新局;若时间再长些,饕餮将决不能接受。
  饕餮和桥本宇太郎的话看起来似乎是草率的决定,其实是两人彼此都已心照不宣。
  桥本君,你有什么手段就都使出来吧,让我饕餮好好见识见识。饕餮在心底想着。
  饕餮,既然是你自投罗网,那就让我送你一程吧!桥本宇太郎在心中也狠狠说道。

  饕餮的突然出现让本因坊家的聚会草草地收场了。众人纷纷离开了大厅,本因坊内也随着夜幕降临而回归了寂静。
  但在本因坊家主的房间里,本因坊秀格和桥本宇太郎正在紧张地商议着。
  “饕餮像是在隐瞒着什么……”秀格低声说道,“毕竟,仓促地对我们使出激将法,又如此轻易地答应我们的决战时间,看上去似乎是急于一战……”
  “可他本没有任何需要着急的理由啊……”桥本宇太郎皱着眉头说道。
  秀格沉默良久,不知该如何回答桥本宇太郎的问题。
  “不过既然决战已经来了,还是应该抓紧时间找出应对之策啊。”秀格突然说道,“现在对于饕餮的身份,我们似乎还毫无头绪。”
  “而且我们手上关于饕餮的棋谱不多,无从判断他的棋路……”
  贸然与饕餮开战,果然还是太勉强了吗?
  “不过,我在想饕餮是否会放我们一马……”秀格说道。
  桥本宇太郎一惊:“你怎么会这么想?”
  “你看到饕餮的面相了吧。”秀格继续说道,“那么一幅慈眉善目的面容,不像是恶人的样子。今天他对我们气势汹汹的表情,看上去总觉得有些怪异,似乎是装出来的……”
  “所以你在想,他也许不是真的想与我们决出一个你死我活来?”桥本宇太郎有些失望,“这么想未免过于天真了……”
  “不,桥本君,你再仔细想想,饕餮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没有蒙面,这不是很奇怪吗?”
  桥本宇太郎点了点头:“我也在想这个问题,确实太过古怪了。”
  “为什么蒙面棋手要蒙住面部?据说是为了隐藏他们的身份,不是吗?”秀格继续说道,“饕餮如今不惧以真面目示人,莫非是希望我们找出他的身份来?”
  桥本宇太郎一惊:“你说的有道理,但是我们还不能肯定他是否真有此意。”
  “不过从这一点下手,也许就是找出饕餮身份的关键!”
  桥本宇太郎在心底默默颔首,但脸上仍是一副皱着眉头的表情。
  “如此说来,我们总算有了些线索,但是还不够……”桥本宇太郎说道,“对饕餮的棋风不熟悉的话,不论你还是我都没有把握获胜……”
  正在这时,门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谁?”秀格问道。
  “是我,上杉龙太。”
  上杉龙太,那个先前一直与小野田和秀格住在一起负责跟关西本部联络的吉田塾弟子。
  “有什么事?”桥本宇太郎问道。
  “如果桥本君和本因坊正在寻找与饕餮交手的人选的话,我想到了一个人能当此任。”
  桥本宇太郎与秀格微微心惊。
  “先进来吧。”桥本宇太郎喊道。
  上杉龙太缓缓拉开门,恭敬地走进房间向桥本宇太郎和秀格行了一礼。
  “你刚才说你想到的人选是谁?”秀格低声问道。
  “我想本因坊应当还记得吧……”上杉龙太答道,“半年多前在关西,蒙面棋手刚刚出现的时候……”
  秀格微微一惊:“记得,怎么了?”
  “那时候蒙面棋手曾经闯入了吉田塾挑战,我是第一个与那蒙面棋手交手的人。”上杉龙太说道,“我清楚地记得那个蒙面棋手的声音和语气,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似乎都能在耳边听到。我可以肯定地说,当时挑战吉田塾的蒙面棋手就是今天来挑战本因坊的这个饕餮天王!”
  二人一惊。
  “你没有听错?”桥本宇太郎追问了一声。
  上杉龙太坚定地说道:“绝不会有错!”
  “如果这么说来……”秀格喃喃地说道,“我想我知道上杉君说的那个人选是谁了。”
  “谁?”
  秀格笑着看向桥本宇太郎:“桥本君大概还没完整地听过那次吉田塾挑战事件的经过吧。”
  “那次事件,饕餮无礼地在吉田塾发下战书,说那里绝无一人能胜得过他。”上杉龙太说道。
  激将法!桥本宇太郎在心底暗暗想着,与今天的招数完全一样。
  “我当时气盛,认为关西的高手我都认识,没有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人物,于是愤而应战,结果惨败。”上杉龙太说道,“或许是我败得太惨了,当时吉田塾内几乎所有人竟都不敢再与这个人交手。正当我们无计可施的时候,是当时做客吉田塾的田中君出手,用一步棋就吓走了饕餮。那之后田中君曾一度被视为关西棋界的英雄。”
  “一步棋?”桥本宇太郎不解地问道。
  “初手天元。”秀格说道,“是久保松先生正在研究的,准备用来对付东京棋手的秘招。现在看来,当时饕餮之所以被吓走,大概是因为饕餮对当世棋手的棋还很不了解,误以为当世已经有人像混沌一样掌握了初手天元这样的招法,所以才不敢轻易与田中君交手的吧……”
  “原来如此……”桥本宇太郎点头说道,“那么这一次如果还是田中君出战,也许从心理上能对饕餮造成一些威慑?”
  “而且我想田中君一定很想再会会这个饕餮天王!”上杉龙太说道。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20 13:45

六 叛徒的机会



  日本棋院大楼顶层的对局室里,穷奇独自坐在棋座一侧。
  已经有几天没有棋手来这里和他对弈了。自从混沌战败之后,军部已经很难在民间抓到新的棋手了——因为日本民众宁可触犯军部,也不肯将棋手交出来。
  人们已经认定,真正能拯救日本的不是军队,而是这些棋手。
  这样一来,我们已经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了吧。穷奇缓缓在心底默念着,在这个时候如果仍然容忍自己阵营里有一个叛徒存在,恐怕局面就无法收拾了。
  “天王,您找我?”
  在穷奇身边,一团雾气缓缓散开。高部道平出现了,他恭敬地朝穷奇作揖说道。
  穷奇仍旧没有戴上他的斗笠,但此时他的面容却不像以往那样轻松,反而少见地严肃着。
  “使者,坐到我对面来。”穷奇低声说道。
  高部道平不解,但不敢有丝毫大意,于是缓缓地坐到了棋座的另一侧。
  “你做使者有多久了?”穷奇突然问道。
  高部道平有些犹疑,但面色上并不表露出来:“与天王相遇大约是在今年二月底的时候吧,算起来到现在有五个月了。”
  “半年不到……”穷奇喃喃地说道,“半年不到的时间里,你前前后后为我们打探消息,传递命令,似乎十分辛苦啊。”
  “天王说笑了,我只不过是跑跑腿而已,怎么能和四位天王亲自出手对敌之事相提并论呢……”
  “五个月前,你我似乎有局棋没有下完啊……”穷奇没有理会高部道平的话,只是自顾自地说道。
  高部道平一愣:“天王说的,莫非是当时在岛根县……”
  “当时我说过,会给你一个机会赢回你输给我的东西,你还记得吗?”
  “记得……”高部道平慌忙答道,“天王棋力精深,又胸怀广阔,竟愿意将我举荐至座主手下担任使者。这五个月来,高部道平大开眼界,受益匪浅,对几位天王钦佩之至啊。天王赐予我的这个赢回一切的‘机会’,高部道平永世难忘……”
  “不,那个机会我还没有给你呢。”穷奇突然笑道,“我说过,这个机会要让你赢回一切,所以你要凭本事来赢我!”
  高部道平有些不安:“天王,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穷奇诡异地笑了笑,将身前棋座上的黑子白子两个棋盒取下。
  “黑贴四目半,限时十个小时。”穷奇缓缓地说着,“高部先生,猜先吧……”
  高部道平心中一震,但他脸上仍然强行装作镇定的样子:“天王想与我对弈?莫非是几天无人交手有些技痒了?既然如此,高部道平虽知必败,也愿陪天王手谈一局……”
  “不,不是我技痒……”穷奇低声说道,“我说过要给你这个机会的。高部道平,今天这一战,若你能胜我,我便还你肉身,让你重回棋界。但若你胜不了我,我要你永堕地狱,不得轮回!”
  高部道平大惊失色!
  “天王,这是何故?我什么也没有做错,您千万不可听信他人胡言乱语啊……”
  “高部道平,我问你……”穷奇厉声说道,“为什么要假借座主之名强逼梼杌出手?”
  高部道平大骇:“天王,您误会了!当日确实是座主有这样的命令,我不敢欺瞒天王……”
  “若座主有这样的命令,为何座主本人竟不知道?”
  高部道平猛然语塞。
  “你想不到我会亲自去问座主吧!”穷奇喊道。
  穷奇回过迦密山!
  若座主也知道了这件事,那恐怕就会出大乱子了。高部道平忍不住惊慌地想道,座主一旦知晓,顺着线索查下去,现在被囚禁在迦密山的井上孝平和久保松胜喜代就危险了!
  原本以为四位天王奉座主之命在外征战,没有座主的命令是绝对不敢回迦密山的。想不到穷奇竟然无视这一点,亲自返回迦密山与座主当面对质——这样的情形,完全不在高部道平的预想之内。但穷奇本来就是一个不循常理的人,他做出这样的事情似乎也并非绝无可能,高部道平懊悔着不该犯下这样天真的错误……
  但局面还不至于完全无法逆转!
  “高部道平有罪,但罪不至死啊!”高部道平喊道,“当时混沌天王战败,高部道平惊慌失措,担心座主一统棋界的进程会有变故,看到梼杌天王迟迟不肯出手,一时着急才假传了座主的命令。高部道平虽然冒犯了座主的威严,但本非歹意,天王难道就不能原谅我这一次吗?”
  “恐怕不只这一次吧。”穷奇缓缓说道,“当日十三位棋手上迦密山的时候,你是故意露出你的尸骨将那十三个棋手吓走的吧。若当日十三人都上了迦密山,当时便与我们对弈,桥本宇太郎,高川格之流几个月前就该败在我们手上,何来今日的困境!”
  高部道平心中惊骇异常,手脚竟也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原来穷奇早就知道这些,我竟一直以为我将穷奇完全瞒住了!
  “高部道平办事不利,愿受天王责罚。但请天王饶恕高部道平这条命,我只想看到座主一统棋界之日,之后便任凭天王处置。求天王给我这个机会,高部道平是真心钦佩座主的啊!”
  “真心钦佩座主?”穷奇冷笑道,“使者,你这段时间有没有做过梦?”
  梦?高部道平一时心慌,不解其意,只记得梼杌出手之前也曾对自己说什么做过一个梦之类的怪话……
  “在下不记得有这样的事情……”高部道平答道,“自从做了座主手下的使者,我从未有过梦境。但也许是有过这事,但醒来之后便遗忘了……”
  “若你真的有过梦境,你不会忘得了的。”穷奇阴冷地笑着,“我前不久倒是做了一个梦,你知道那梦境是怎么回事吗?”
  高部道平不知所措地看着穷奇。
  “那是混沌给我们的指示!”穷奇突然喝道,“我一直不解,为什么已不在阴间棋手之列的混沌会给我们托梦,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混沌是在告诉我们,我们当中有人是叛徒!但凡忠于座主之人,不论是我们几位天王,还是两位侍童,甚至座主本人都做了同样的梦。使者,若你是忠于座主的,为何只有你没有这样的梦境?这不是混沌在告诉我们你与座主并非同心同志的吗?”
  “天王不可妄下定论啊!”高部道平惊恐地喊道,“混沌天王一直对在下心有成见,也许到死也……”
  “混沌现在已经不再有怨念了!”穷奇吼道,“没有怨念的人是不会陷害别人的!你明明已经原形毕露,竟还要狡辩,明明已败而不认输,这就是当世的棋手吗?”
  高部道平心惊。看着穷奇的面色,他心中知道,要想说服穷奇已经是绝无可能的了……
  “你觉得我与你对弈是在害你,是吗?”穷奇突然轻声说道,“你错了,我是在帮你……”
  高部道平绝望地看着穷奇,似乎完全无法理解穷奇的话。
  “若不与我对弈,你一离开这里座主就会将你打回地狱。”穷奇缓缓说道,“若你与我对弈,你还有一线生机。现在你没有别的路可走,即使说服得了我,可座主远在岛根,你没法说服座主。不击败我,你连这个房间也不可能走得出去。我说过我会给你一个机会,赢回你过去输给我的东西。你曾经把你的一切都输给了我,现在你可以试试把它全部赢回去,如何?”
  在房间里四处张望着,高部道平沉默良久。
  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吗?
  终于缓缓从棋盒中抓出了一把棋子。
  “穷奇天王,请猜先吧。”

  空中再次出现棋局的时候,正在本因坊休息的众人纷纷跑了出来。
  四位天王中,梼杌和混沌已经不在了,饕餮又在本因坊与众人约战一周之后,那么现在展开棋局的这个人必定只能是穷奇了……
  这么说来,难道军部又抓走了新的棋手吗?
  桥本宇太郎和本因坊秀格急忙跑了出来,焦急地等待着空中棋盘一侧的名字显现出来。
  然而当那两行字出现的一瞬间,本因坊内却爆发出了惊雷一般的轰动。
  执白者,穷奇……
  执黑者,高部道平……
  “高部道平!”小野田千代太郎惊讶地喊道,“高部先生不是几个月前就死了吗?水晶棺木阵的第一个尸体不就是高部先生吗?”
  桥本宇太郎皱着眉头,仔细地思索着,但想不出这究竟会是怎么回事……
  “看来蒙面棋手那边还有很多事情是我们不知道的……”本因坊秀格突然说道,“不过目前而言,既然是高部先生与穷奇对弈,看来高部先生应当是我们一方的。”
  “但是以高部先生过去的棋力,若强行与穷奇对弈根本毫无胜算啊!”小野田喊道。
  没有人回答他这句话。
  东京城一个隐蔽的地方,饕餮静静地抬头看着。
  高部道平对穷奇……
  穷奇,你终于和使者反目了吗?饕餮静静在心底说道,可你何必要与使者对弈呢,这分明等同于杀死使者……
  要知道,在天上展开的棋局,全都是赌命的棋局啊!
  想到这里,饕餮的身体缓缓被雾气包围了。
  如果想置高部道平于死地,就应该直接将他打入阴间,不该多此一举与他对弈;如果想放走高部道平,就应该悄无声息地放走他,更不该与他对弈……
  穷奇,我很好奇,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井上孝平指着门外的天空,惊恐地叫喊着。
  铁链声如同山洪海啸一般,让疲惫的久保松头痛欲裂。
  “井上先生,怎么了?”久保松试图按住井上孝平使其冷静下来,但似乎完全没有效果——井上孝平只是惊恐而疯癫地指着外边的天空。
  久保松见无法按住井上孝平,于是也诧异地向外面看去。
  虽然只能看到一侧的天空,但仍然能看得到一小半悬挂于天空上的巨大棋盘。而这一边的天空,正好是棋盘一侧写着字的地方。
  看着那两行字,久保松突然也如井上孝平一般,感到了巨大的恐惧!
  高部道平与穷奇的争棋!
  这怎么可能?
  “你终于惊慌了?”一个侍童缓缓走了出来,笑着看向久保松。
  “侍童大人……”久保松如同失去了魂魄般喃喃地念道,“请问,这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只是你与高部道平的阴谋已经被穷奇天王揭发了。”侍童笑着说道。
  久保松大惊:“侍童大人,这是什么意思?什么阴谋?这可不能胡言乱语……”
  “住嘴!”侍童厉声喝道,“高部道平既然已经开始与穷奇对弈,那就等于说高部道平现在已经认罪。既然他承认了,你再如何隐瞒也没有意义了,不是吗?”
  久保松惊讶得一动不动,全身上下如堕冰窟一般。
  “但是座主并没有想马上杀害你们。”另一位侍童也缓缓走了出来,他的轻声细语与凶狠的右侍童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座主认为你们都是优秀的棋士,为了棋界着想而能忍辱负重,十分了不起。因此,座主给了你们每人一个机会。与穷奇对局,若取胜就放高部道平重回人间,这是给高部道平的机会。而你的机会,就是你的诘棋……”
  “诘棋?”久保松微微心惊。
  “不错,诘棋。”左侍童缓缓说道,“但你要记住,从今天起,你的诘棋已经不再是为了让座主解题了——你的诘棋将决定你是否能救自己的命!”
  “从今天开始,这个房间的门将被关闭。”右侍童轻蔑地说道,“与此同时,房间里将会开始渗入岛根的雾气。从你每天交出诘棋,到座主解开你的诘棋的这段时间,雾气将不会渗入。而在座主解开你的诘棋,到你交出下一道诘棋之前,雾气将慢慢地进入这个房间。一旦房间里的雾气过浓了,你必死无疑。顺便告诉你,在这个过程当中,我们不会再给你送任何食物进来。”
  “你的机会,就是尽量用困难的诘棋争取时间,否则你就会死在这里。”
  久保松胜喜代听完,却突然感到了一阵绝望:“可是诘棋总有一天会出完的,即使诘棋出不完,我也会饿死在这里。也就是说,我迟早都会死在这里……”
  “如果在你死之前,能有人击败座主,你就能活。”左侍童轻轻地说道。
  “但没有人能救得了你们。”右侍童冷笑着说道,“没人能击败座主,座主给你们的机会等同于把你们慢慢折磨到死!你们竟敢算计座主,这样阴险的小人决不能原谅!如果可能,我宁可现在就杀了你们!”
  “右侍童大人,是座主给了他们生的机会,难道你要违抗座主的命令吗?”
  右侍童一愣,随后似乎是强忍住了怒火,不再说话了。
  久保松胜喜代静静地闭上了双眼,缓缓在脑中沉思着。
  现在的棋界虽然能击败四位天王,但要想击败座主恐怕还不够。一旦我死在了这里,座主就没有继续留在迦密山的理由了,他将会去往日本各地亲自与棋手交战。饕餮,穷奇,两位侍童再加上座主,这五个人若联手棋界将绝无胜算,必须拖住座主和侍童,让棋界有时间将剩下的两位天王逐一击败!
  而现在,能够拖住座主的,只有我的诘棋了——所以我不能死,而且要活得越久越好!
  “这件事从今天什么时候开始?”久保松胜喜代轻轻地问道。
  “我们离开之后。”左侍童答道。
  既然如此,那就没有另想他法的时间了。
  久保松缓缓取出一张写有诘棋的纸,递向了两位侍童。
  “这是最新的诘棋。”久保松缓缓说道。
  木谷实,吴清源……
  我的命就在寄托在你们身上了!

  黑棋四处攻杀,大开大合,一招一式都威力十足,气势惊人。
  穷奇静静地指挥着白军左格右挡,暗暗在心中惊叹着。
  高部道平的棋进退有据,招招得法,即使比起当年前来水晶棺木阵挑战的几位长老也不遑多让。随着这一招一式的攻杀,穷奇仿佛又回到了几个月前岛根的那个不知名的旅馆里——那里是他与高部道平第一次对弈的地方。
  高部道平还活着的时候,棋力就已经让穷奇不敢太过轻敌,最终也只是凭借着高部道平见所未见的秘招才将他击败。如今高部道平已经研习过了那些秘招,与他对弈再也不能有所保留了——必须全力以赴才行!
  随着棋局的进行,高部道平的面色却越来越平静。每次落子之前,他都静静地抚摸着棋盒中的棋子。这种棋子的感觉,也许以后就再也感受不到了……
  穷奇,你不愧是阴间棋界赫赫有名的大人物,我已倾尽全力,却始终不能从你这里夺去半点利益——果然与你相比,我还是太过稚嫩了吗?
  “高部先生的棋招真的是步步精妙异常,若是寻常棋手早已被他杀得尸横遍野了……”本因坊秀格低声叹道。
  桥本宇太郎缓缓点了点头:“可惜,他的对手是穷奇……”
  秀格听完,良久不语,只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这局棋,完全称得上是高部先生一生的名局了。面对穷奇这样的对手,竟也能弈得如此气势十足,实在让人敬佩。只可惜,穷奇的棋更加高深莫测,高部道平再玄妙的进攻到了穷奇的阵地前,都会被神乎其技地化解。到头来,尽管高部道平攻势不断,却始终没能撼动穷奇的优势……
  这毕竟是座主所授的招法,我比你要多研习上百年啊……穷奇在心底轻声说道。
  终于,最后一粒棋子落定,盘面上白胜九目,总计白胜十三目半。
  你已经尽力了,高部道平。
  你用尽一生的心血弈出的最后一局棋,非常精彩……
  默默地看着棋盘,许久之后,高部道平竟小声地笑了。
  穷奇静静地听着这笑声,沉默不语。
  “喂,穷奇,我下得还不错吧。”高部道平突然平静地说道。
  穷奇缓缓点了点头:“招招得法,进退自如,让我不得不倾尽全力,这是一场不错的胜负……”
  高部道平突然哈哈大笑:“这一生终于棋局之上,还能得到前辈如此评价,死而无憾!穷奇,毕竟还是你厉害,我始终还是无法从你这里赢回自己的命啊……”
  穷奇听着高部道平的笑,默然不语。从穷奇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欣喜,似乎此时输棋的人是穷奇似的。
  “高部先生,你输了命,为什么却如此欣喜?”穷奇缓缓问道。
  高部道平一愣,随后却嘿嘿地笑着看向穷奇:“那我倒要反问你了,明明是你赢了棋,怎么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和以往的穷奇可丝毫不像啊……”
  “因为我并不想胜你。”穷奇这时却微微笑了,“我本希望你真的能奋力击败我的。”
  高部道平不解,脸上的笑容被困惑的表情取代了。
  “算了,不说这些了。”穷奇笑着,缓缓从身上取出了一支短笛,“高部先生还记得这个吗?”
  “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在海边吹奏的笛子?”高部道平有些惊讶地说道。
  “今日就让我用这笛声来为高部先生送行吧。”穷奇缓缓说道。
  高部道平又重新笑了起来,丝毫见不到面对死亡的恐惧。
  轻轻地,穷奇的笛声响了起来。幽婉而伤感的笛声在小小的房间里回荡着,如同无家可归的孩子在寻找着归宿一般。
  穷奇缓缓地闭上了双眼,只专心于这悠然的笛声。他知道他的面前将会出现什么,他也不愿去看。
  舍弃生命,忍辱负重,独自一人周旋于座主和四位天王之间。如此胆识和智谋,古往今来有几人能比?高部先生,其实我穷奇实真正佩服着你的啊……
  在悠扬的笛声中间,雾气缓缓腾起,渐渐将高部道平包围了起来。
  “穷奇……”高部道平的声音在穷奇耳边响起,“我之所以毫不痛苦,是因为当我真正见到死亡的时候,他并不如我想象的那么恐怖。死于棋盘之前,临死前又能与你倾力对弈,这样死去当无遗憾。若我死后真的去了阴间,你可要记得再来与我对弈几局啊!”
  穷奇没有回答,但笛声似乎在流着血……
  婉转动听的旋律结束之后,穷奇缓缓睁开了眼睛——眼前已经空无一人,只剩下落满棋子的棋盘和棋盘一侧空空的座位。
  “你本不想胜他?”穷奇的身后,突然传出了饕餮的声音。
  穷奇微微一惊,但没有回过头去。
  “为什么要对他这么说?”饕餮缓缓问道,“是担心他死后太过无憾而无法成为游魂怨灵?”
  “不。”穷奇缓缓说道,“我真心希望他能击败我……”
  “为什么?”饕餮追问道,“你要知道,若是你战败,你也会被座主夺去性命——蒙面棋手之间的争棋,是要付出对等的代价的!”
  “我知道,所以我才希望输给他……”穷奇缓缓笑道。
  “为什么?”
  “若我说我想赎罪,你信吗?”穷奇答道。
  赎罪……
  “我理解不了你。”饕餮缓缓说道。
  “没有人能理解我……”穷奇紧紧握住手中的笛子,轻声自语道,“我的存在本就是为了制造混乱。而最终被这混乱所吞噬,这也是我的宿命……”
  高部道平,若你能击败我,让我就在这里止步该多好……
  我多么想也体会一下你输棋后那种能让你笑起来的力量啊……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20 13:46

七 画像中的人



  黎明,海风微拂,让人有些沉醉。
  “快到东京了……”岩本薰轻声说着,语气听上去就像是陈年的酒香一样,表面上淡淡的,却感觉得到那份隐藏的浓郁感情。
  田中不二男似乎毫不在意地应了一声。
  就要回到东京了……
  “紧张吗?”岩本薰缓缓地又问道。
  “有一点……”田中不二男轻声答道。
  岩本薰没有想好接下来要说啥,于是沉默了片刻。
  “那也是应该的……”他终于说道。

  本因坊外,早早列起了欢迎田中不二男的队列。田中不二男和岩本薰沿着前来迎接的人们让出的狭窄小路艰难地向本因坊走去,两边的人群不断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似乎是在迎接胜利者凯旋一般。
  就在这人群不远处,有士兵也列队站着,似乎是在与人群对峙,准备随时接到上级的命令便冲入人群中抓捕棋手——只不过,看上去对峙的气氛一点也感觉不到。
  其实在这些士兵心目中,军部几个月来的无力表现和棋界最近半个月的活跃已经让这些他们看清了谁才是日本的拯救者。若真有命令下来,这个时候也许比起执行军令去抓人,掀起一场军变反过来保护棋手的可能性更大。
  于是,远远望着本因坊的军人,看上去竟像是另一支沉默中的欢迎队伍一般。
  远远地,田中不二男看到了高川格正在向他走来,一时间田中不二男竟有些想哭,他猛地朝高川格跑了过去。
  “田中君,好久不见了!”秀格笑着说道,面容神色还是如过去一样儒雅大方。
  田中不二男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张开嘴的时候竟还隐隐有些抽泣声。
  “高川君,几个月不见,想不到你已有这么大的变化了。”随后而到的岩本薰笑着说道,“谁能想到,半年前才出现在东京的那个文质彬彬的少年,半年后竟已是新任的本因坊了……”
  秀格微微笑着,向岩本薰缓缓行了一礼:“岩本先生过誉了,秀格不过是一个晚辈而已,值此非常时期才不得不勉力出战。今后秀格仍当以先生这样的棋界前辈为榜样,刻苦练习棋艺才行啊……”
  岩本薰微微颔首,眼前这个少年举止仪态样样不凡,言语谈吐谦恭却又不失力道,眉宇间竟已有了大家风范,看来这次本因坊得到了一个不得了的家主啊。
  这段时间里,田中不二男一直微微抽泣着,始终说不出话来。看到岩本薰和高川格客气了许久,他才终于鼓起了气息,喊了出来:“高川君,对不起!”
  秀格微微一惊,不解地看着田中不二男:“田中君,你怎么了?”
  “三个多月前,都怪我太过任性,竟将高川君说成……”田中不二男委屈地说道,“我那时实在太不懂事,看不清当时的局面,只顾自己的性子,险些酿成大错。大敌当前,我却扔下高川君和本因坊独自离开,我简直是一个背信弃义的小人。三个多月来,我每天都在担心还在东京的高川君你们是否会被军部抓走,是否会身处险境。我真的很怕,我以为我将连向你道歉的机会都没有了……”
  说着,田中不二男竟忍不住哭出了声来。
  秀格微微笑着,拍了拍田中不二男的肩膀。
  秀格的力道十分柔和,让田中不二男微微有些惊讶——他原本以为那个曾经的知己好友经过那次争吵一定已经再也无法与他和好了……
  “若你不使性子,你大概就不是田中不二男了吧。”秀格笑着说道。
  田中不二男默默地看着秀格,眼中的泪水还止不住地向外淌着。
  秀格轻轻地拍着田中不二男的肩膀,仍旧笑着说道:“若我因为你使性子就记恨你了,恐怕我也就不是高川格了吧。”
  田中不二男一愣。
  “我那样骂你,你也不生气?”
  秀格缓缓地摇了摇头,佯装无奈地叹了口气:“谁叫我比你大一岁呢,从以前到现在都是我忍着你啊……”
  说完,秀格哈哈大笑起来。田中不二男愣了愣,随后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两个少年爽朗的笑声让站在附近的人们也似乎一下子消去了心中那蒙面棋手的阴霾,如同呼吸着雨后最清新的空气一般。
  “你们干嘛拦着我!”原本跟在田中不二男身后的松本二郎突然高声喊道。
  田中不二男和岩本薰一惊,赶紧回过头看去。
  “我们不认识你,你可能是军部的奸细!”拦住松本二郎的本因坊弟子毫不退让地喊道。
  “我是奸细?”松本二郎怒道,“睁大眼睛看清楚了,你爷爷松本二郎是田中先生的弟子!”
  “田中君的弟子?”那本因坊弟子满脸不相信的表情,“你这个样子也是棋手,谁会相信你!”
  这老头又惹麻烦了……田中不二男无奈地在心底苦笑道。
  “他确实是田中君的弟子……”岩本薰笑着对那弟子说道,“这事说来话长,还是先放他进来吧……”
  本因坊弟子一愣,这才缓缓让开路来。
  松本二郎瞪了那本因坊弟子一眼,然后快步跑到了田中不二男身后,脸上瞬间又恢复了笑脸,似乎把刚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一般。
  “你心情恢复得倒快……”田中不二男苦笑着说道。
  “我可是第一次来东京呢……”松本二郎嘿嘿地说道,“我可不能让这些小事坏了我的兴致,我要痛痛快快地在东京大闹他一场!”
  “松本……”岩本薰一本正经地说道,“别忘了,我们来东京是为了正事,不要惹出麻烦来!”

  今天也没有回信吗?
  桥本宇太郎静静将报纸放到了一边,朝身前的酒井义郞缓缓摇了摇头。
  “还没有回信啊……”酒井义郞微微皱起了眉头,“我想,大概是不会在有回信了……”
  “哦?”桥本宇太郎微微有些不安,“你是说,那个蒙面棋手不再帮我们了?”
  “也许,那个暗中帮我们的蒙面棋手已经不在了……”酒井义郞说道,“几天时间过去了,不管怎么说都应该有些动静才对。可是现在不论是蒙面棋手那边还是正力社长这里都没有一丝回应,只能认为是现在蒙面棋手方面已经没有人帮助我们了……”
  “若是这样,我们就要凭自己的本事猜测饕餮的身份了……”桥本宇太郎有些为难地说道,“可是距离与饕餮的决战只剩下两天时间了,来得及吗?”
  “恐怕难说……桥本君那边饕餮的画像发出去之后,有什么回应吗?”
  桥本宇太郎摇了摇头:“没有任何人根据那画像猜测出什么东西来……”
  “这可就难办了啊……”酒井义郞低声说道,“我们现在只知道饕餮曾经是棋界无敌的棋手,生在道策之后,赤星因彻之前……”
  “可是这段时期是日本幕府时代围棋发展的低谷,那时只要棋力稍强的人出现,短时间内棋界无敌都是很有可能的……”桥本宇太郎皱着眉头说道,“人选太多,可供参考的棋谱又太少,实在难以定论啊……”
  二人沉默了片刻。
  “桥本先生!”门外突然传来了上杉龙太的声音,“我把山本君,岩本先生和田中君带过来了。”
  已经到了吗?
  “进来吧。”桥本宇太郎喊道。
  门轻轻地被拉开了,山本信男领着岩本薰和田中不二男缓缓走了进来。
  “桥本先生,山本信男来向您交差了。”山本信男竟恭敬地朝桥本宇太郎行了一礼。
  岩本薰和田中不二男看到这局面,忍不住嘿嘿地笑了起来。
  “几个月前是桥本君和吴清源一起去山本君家里询问山本君突然引退的原因的吧……”岩本薰笑道,“想不到那时还是一个懵憧少年的桥本君,如今已经能让山本信男如此恭敬地行礼了啊。”
  岩本薰的话一说完,却让山本信男和桥本宇太郎心中泛起了一阵辛酸。
  这几个月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了……
  “田中君,你去见过本因坊了吗?”酒井义郞突然问道。
  田中不二男点了点头:“来的时候见过了,现在先来与桥本君商议下正事,等会便去跟高川君好好聚聚。”
  “现在不能再叫‘高川君’了……”桥本宇太郎笑道,“得叫‘本因坊秀格’才行……”
  本因坊秀格……田中不二男在心底默默念着这个名字。
  “我们这里其实也暂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你可以先去本因坊那里。”桥本宇太郎接着说道。
  岩本薰和田中不二男却丝毫没有移步的意思。
  “若桥本君没有要紧事,那可就由我们开口了……”岩本薰缓缓说道。
  桥本宇太郎和酒井义郞一惊!
  “桥本君,我们这次来,可是带了一个十分重大的消息给你的……”田中不二男低声说道,“我们知道饕餮的真实身份了!”

  一天前,岩本薰和田中不二男的藏身处内。
  二人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这幅画像,默然良久。画像中的老人慈眉善目,却又隐隐有一丝威严,让人看到这面容就忍不住严肃起来。
  山本信男等了许久,他感到这两个人似乎是知道些什么的。
  岩本薰突然抬起头来。
  “这画像有些眼熟……”岩本薰缓缓说道,“我很早以前似乎在哪里见到过这个人的画像……”
  山本信男一惊!
  “这幅画,我也有印象……”田中不二男接着说道,“虽并不是与这一幕一样的画,但是画中的人实在很像。”
  “山本君,这画中的人是谁?”岩本薰问道。
  山本信男微微犹豫了一会。
  “据桥本先生所说,这个人应当就是前去本因坊挑战的饕餮本人。”他低声说道,“那天的饕餮,没有蒙面便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这就是饕餮的真实相貌!
  岩本薰和田中不二男暗暗心惊。
  “二位竟都见过这幅画像中的人?”山本信男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
  “有些印象,但是应当是很久以前的回忆了……”岩本薰低声说着,随后陷入了沉沉的苦思之中。
  “我想起来了!”田中不二男突然喊道,“我知道这画中人是在哪里见过的,是久保松师父家的仓库里!”
  山本信男和岩本薰一惊!
  “我记得那时候我才刚刚拜久保松师父为师,年纪很小,有些调皮。当时我听说久保松师父把许多贵重的物品都放在了仓库里,所以仓库不准久保松师父以外的人轻易进去。我很好奇,于是有一天夜里趁大家都睡着了,偷偷跑去仓库,花了很长时间才把锁撬开跑了进去,想看看久保松师父到底藏了些什么宝贝……”
  “这种行为与偷窃无异。田中君,若我是你师父那时候必定要重重责罚你!”岩本薰郑重地说道。
  田中不二男惭愧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当时我年少无知,又对久保松师父十分好奇,才会有此举动。当然,事后被久保松师父发现了也没少了责罚……不过那是后话,当时我进入仓库之后,发现仓库里几乎全是棋谱,马上就兴致全无了。本来平时终日学棋就要看不少棋谱,进到仓库里却发现仍旧是这些东西,不免觉得无趣。于是我在仓库里翻找起来,终于找到了一些棋谱以外的东西——那是几张肖像画,似乎年代有些久远。那画中的人都是幕府时代的装扮,我猜测应当是古代的棋士吧。后来我慢慢知道,那些画像其中有棋圣本因坊道策,天保四天王之一的太田雄藏等人,但是还是有几张画像我至今也不知其身份。这幅画中的人,应当与我没认出来的那几幅画像中的某一幅是同一个人。”
  “那除了田中君之外,还有谁知道那仓库的事情吗?”山本信男问道。
  “恐怕已经没有了……”田中不二男摇摇头说道,“那仓库本来就不让人随便进去,进去过的人除了我,剩下的人,包括久保松师父在内,都在与蒙面棋手的战斗中被击败了……”
  山本信男有些失望,但他又将眼神移向了岩本薰,希望岩本薰能想到些什么。
  岩本薰紧紧皱着眉头,喃喃自语着:“久保松家中为什么会有那些古代棋士的肖像呢?”
  “这有什么问题吗?”田中不二男不解地问道。
  “久保松先生一直住在关西,可是关西并不是古代围棋的重心啊……”岩本薰缓缓说道,“不论道策,还是太田雄藏,他们都是东京人,他们的画像毫无疑问应当保存在东京四大家手中。久保松先生既不是东京人,也不是四大家弟子,这些画像不论如何不应当出现在久保松先生家中啊……”
  “那么……也许是别人送的?”山本信男推测道,“毕竟,久保松先生与东京许多棋士交好,大家互相馈赠礼品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可是四大家顶尖棋手的画卷,即使不管其年代,光是这些人物的名号就使得这些画像价值连城了,谁会把这些画像送给久保松师父?”田中不二男不解地说道。
  “有一个可能!”岩本薰突然喊道,“没错,只有这个可能!”
  山本信男和田中不二男心惊。
  “久保松先生的五段升段庆贺大会!”岩本薰高声喊道,“你们当时还太年轻,不知道这样的事情也是情有可原的……”
  山本信男和田中不二男面面相觑。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岩本薰接着说道,“当是久保松先生在关西升到了五段,那是关西棋界历史上的第一个五段棋手,也是东京以外第一次出现五段的高手。当时的东京棋界,正是本因坊与方圆社两大棋家争夺得正激烈的时候,因此双方都想把久保松先生拉入自己的阵营,于是心照不宣地宣布要一起为久保松先生举办一次五段升段庆祝会,并且派出各自的顶尖棋手前往道贺。名为道贺,其实是两边都希望借此接近久保松先生,探听久保松先生的虚实。当时我只不过是方圆社的一名弟子,与加藤信师兄一起拜在方圆社社长广濑平治郎先生手下。而出使关西这样的事情,自然轮不到我。广濑师父派出了当时在方圆社崭露头角的濑越宪作先生前往,而本因坊方面,本因坊秀哉则派出了他最得意的弟子,同时也是久保松同乡好友的小岸壮二……”
  “小岸先生是久保松师父平生的知己,这么看来即使濑越先生再有才能,恐怕也难以与小岸先生竞争吧……”田中不二男低声说道。
  “濑越先生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请求广濑师父给了他一些宝物,希望能用此打动久保松先生。”
  “宝物?”田中不二男和山本信男几乎同时失声喊道。
  “濑越先生的手段不得不让人佩服啊,这次出使的结果虽然没有能够将久保松先生拉入方圆社的阵营,却也没让久保松先生倒向本因坊,还使得濑越先生和久保松先生惺惺相惜,成了莫逆之交。听说出使的过程一波三折,凶险异常,甚至濑越先生还与小岸先生进行了一次棋局较量,双方杀了六天六夜,竟最终弈成了和棋。总之那次完全是靠濑越先生独力完成了这个看起来完全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让久保松先生从那时起直到最后都保持着中立,不为本因坊或者方圆社任何一方效力……”
  “那么,岩本先生认为田中君看到的那些肖像画就是当年濑越先生从方圆社带到关西送给久保松先生的?”
  “应当是这样。”岩本薰继续说道,“我刚进入方圆社时,曾听说过一些传闻,说是在方圆社内藏有很多初代社长村濑秀甫先生搜集的四大家棋谱和各家顶尖棋士画像。我很早以前曾亲眼见过一些,我想田中君在久保松先生仓库中所看到的与我所看到的应当是同一幅画,是濑越先生送给久保松先生的礼物吧……”
  当年德川幕府倒台,一直依赖幕府提供俸禄的四大棋家全都遭遇了生计问题,于是或多或少都曾将藏于各自仓库中的棋谱和先人肖像画进行过买卖,使得这些宝物流传到了民间。后来几位棋手为挽救棋界而成立方圆社,请来了当时棋力天下无双的前本因坊弟子村濑秀甫出任社长。村濑秀甫上任后不久,就将大量散落在坊间的四大家旧物又重金购回,藏于方圆社内。村濑秀甫死后,方圆社与本因坊秀荣所率领的本因坊势同水火,为了保护当年村濑秀甫所藏的这些宝物不被秀荣夺去,方圆社将这些宝物的存在作为一个秘密隐藏了起来,以至后世几乎无人知晓这样的事情。
  “如果这么说来,其实那画中人的身份是有人知道的!”山本信男突然说道,“既然是方圆社所藏的物品,当年曾协助加藤先生治理过方圆社的岩本先生必定能知道那画中人是谁了!”
  “这我却未必记得……”岩本薰叹了口气说道,“毕竟年代久远,我也只见过一两次而已。不过后来棋界共组日本棋院的时候,方圆社曾清点过一次所藏宝物的数量,似乎少了几分棋谱和几张肖像,相信就是当年濑越先生赠与了久保松先生的物品。”
  “岩本先生可还记得少了哪几张画像?”山本信男问道。
  岩本薰皱起了眉头缓缓回忆着。
  “似乎是五幅画像……”他犹豫着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应当是四世本因坊道策,七世安井仙知仙角,十一世井上幻庵因硕,以及天保四杰中的伊藤松和,太田雄藏这五个人……”
  本因坊道策,安井仙知仙角,井上幻庵因硕,伊藤松和,太田雄藏……
  “根据过去有人透露出的消息,饕餮这个人在世时曾经一度在棋界没有敌手……”山本信男低声说道。
  岩本薰和田中不二男一惊!
  “这么说来,位列天保四杰的伊藤松和和太田雄藏就可以被排除了。”田中不二男说道,“天保四杰虽然曾经叱咤棋界,但他们始终有一个苦手本因坊秀和在,因此算不上棋界无敌。”
  “幻庵因硕应当也不是。”岩本薰说道,“幻庵因硕前期遇到了后棋圣本因坊丈和,晚年又与本因坊秀和,本因坊秀策两代豪杰同时代,终生未能登顶棋界……”
  “那么还剩下本因坊道策和安井仙知仙角……”田中不二男低声说道。
  本因坊道策当年一人击败棋界所有高手,登顶名人之位,后世尊为棋圣,他自不必说。安井仙角仙知出世之时,日本棋界正在幕府时代以来最黑暗的时代,而他以开创性的独特棋风一时间横扫四方,无人能敌,一度有登顶名人的资格。
  这两个人都符合一度棋界无敌这个条件……
  “应当不是道策……”田中不二男低声说道,“本因坊道策的肖像我还记得,与这画中的人面貌毫不相似……”
  岩本薰和山本信男一愣,随后心中大喜!
  若这么说来,饕餮的真实身份就是……

  “七世安井仙知仙角!”岩本薰斩钉截铁地说道。
  桥本宇太郎暗暗点头,但随后却陷入了沉思。
  “桥本君,你还有什么犹疑的地方吗?”田中不二男问道。
  “确实有件事有些在意……”桥本宇太郎说道,“若饕餮的真实身份竟是七世安井仙知仙角,那么他究竟会有什么怨念呢?”
  这一点我完全想不通啊……桥本宇太郎在心底叹道,当年安井仙知仙角横扫棋界,无人能敌,本可以就此登顶名人,他却推辞了,晚年更是毫不在意地将家主之位让给了弟子安井知得,自己独自过上了隐居的生活……
  这样的人,竟会有怨念吗?
  “如果说安井仙知仙角的怨念,我想也许我可以猜测一下……”田中不二男缓缓说道。
  桥本宇太郎一惊!
  “桥本君,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安井仙知仙角的棋风是怎样的?”田中不二男笑道……

  “本因坊很热闹啊……”穷奇站在窗边,低声说道。
  在他的身边,饕餮默默地注视着本因坊的方向,只是似乎毫不在意地应了一声。
  沉默了片刻。
  “紧张吗?”穷奇突然问道。
  “有一点……”
  穷奇微微有些惊讶,但很快又平静了下来。
  “那也是应该的……”穷奇低声说道。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20 13:47

八 撒豆棋



  雾气越来越重了!
  井上孝平慌张地挥动着双手,挡在久保松胜喜代身前。他舞动的手臂带动着手臂上的铁链,鼓起一阵阵风将缓缓逼近的雾气驱散。他的嘴里忍不住发出惊慌的叫喊声,但只是胡乱的喊叫着,听不出一个有意义的词语。
  久保松被这雾气呛得有些难受,时不时咳嗽几声,但眼睛一直紧紧地盯着眼前的纸,焦急地修改着。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上渗出,此时他却完全感觉不到似的,任由汗珠顺着脸颊流下……
  “完成了!”久保松突然举起手中的纸,尖声高喊道。
  声音出得太过仓促,一时竟让久保松喊破了音!
  几乎就在久保松的喊声落定的一瞬间,房间里的雾气停止了扩散,只是平静地如同麦浪一般在四壁间起伏着。
  久保松手中的纸,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应当是在雾气中被拿走了吧。
  久保松沉沉出了一口气,一直紧张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恍惚间竟不自觉地向后倒去,直到感觉到身体和地面冲撞的痛楚他才意识到自己竟晕倒了……
  井上孝平也几乎筋疲力竭,坐到了地上。刚才被井上孝平挥舞起来的灰尘此时缓缓地落了下来,如雪屑一般。
  久保松胜喜代静静地躺着,只感到浑身上下一点力气也没有。一直没有吃东西,也没有喝到一滴水,每天却要拼命地创作诘棋,似乎他的身体快要吃不消了……
  久保松的意识渐渐有些模糊,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突然,久保松的嘴唇边似乎有一丝清凉的感觉。他猛地一惊,睁开眼睛,发现竟是井上孝平正拿着一个小小的水壶向他口中倒水!
  有水!
  久保松胜喜代几乎本能地坐起来,抢过井上孝平的水壶拼命地喝了起来。没过多久,这水壶里的水便一滴不剩了。
  久保松喘了口气,他只感到自己好久没有喝到过如此甘甜的水了。可是……
  “井上先生,这水壶是从哪里来的?”久保松狐疑地问道。
  井上孝平疯癫地笑着,掀起自己那身残破的衣服,里面竟藏着四五个水壶!久保松胜喜代正在惊愕之际,井上孝平又走到锁住他的铁链所扎根的墙璧边,将墙角上的一团纸抽开,露出了一个小小的鼠洞!
  “吃的!”井上孝平指着洞里说了一声,然后又指指身上的水壶,“喝的!”
  久保松胜喜代惊讶不已。
  “井上先生,你怎么会准备了这些东西?”
  井上孝平仍旧毫无顾忌地傻笑着:“高部……高部……”
  原来如此,这些是高部先生为你准备的,是吗?
  原来高部道平早就想到可能会有今天这样的状况出现。
  食物和水都不多,但勉强还能坚持一段时间吧。久保松暗暗想着。
  木谷实,吴清源,我能为你们争取的时间不多了……

  雨越下越大了……
  桥本宇太郎和本因坊秀格静静看着外面的天气,情绪有些压抑。
  “饕餮快来了吧……”桥本宇太郎低声说道。
  秀格点了点头:“桥本君心里不安吗?”
  桥本宇太郎默不作声。秀格感觉得到,那是桥本宇太郎在紧张着。这次与前两次决战比起来,很明显这次桥本宇太郎并没有信心。
  “这天气让人难受。”桥本宇太郎突然说道。
  外面的雨声似乎是在应和桥本宇太郎的声音,雨势突然又大了一些,哗啦啦地敲打着外边的地面。
  “这也别有趣味啊。”一旁的酒井义郞突然笑道,“天上下雨,怎么出现空中棋盘呢?是把雨云拨开,还是就这样让棋盘下雨呢?”
  说着,酒井义郞竟哈哈大笑起来。
  这个时候,竟还能笑得如此爽利,我真有点佩服你……桥本宇太郎在心底调侃似的想着。
  只是,酒井义郞以往到了关键的时候从不会如此不正经,而现在他这么爽利的笑声总让桥本宇太郎觉得有些不对劲——似乎洒脱得有些过头了……
  在本因坊的大厅里,挤满了来观战的棋手。而屋外的大雨也让众人只能局促在这个大厅里,更显得有些嘈杂。
  大厅中央的棋座两旁,田中不二男和岩本薰正在探讨一些细微的招法区别,为接下来的大战做做准备。而他们的身边围拢了不少的一拨人,或频频点头,或恍然大悟。其余人则三五成群地交谈着什么,话题天南海北,但似乎都是为了缓和自己的紧张而转移注意力罢了。
  正在这时,一个本因坊弟子仓皇地从屋外跑了进来,浑身上下都被淋透了。
  “来了!来了!”弟子仓皇地喊着,“正朝这边走,马上就进来了!”
  众人顿时安静了下来,同时默契地将中间的路让开,缓缓让出了一条通向中央棋座的走道来。
  众人退开后,岩本薰和田中不二男默默相视一眼,缓缓开始收拾盘上的棋子。
  屋内安静得只听得到收拾棋子的声音和屋外的雨声。
  在这沉默中,门口的雨幕里缓缓现出一个人影。人影越来越清晰,那是一个举着伞的老者。终于到了大厅门口时,老者轻轻将伞收了起来,收起的一瞬间那伞竟化作了一片雾气消失于无形了!
  人群中发出一阵惊恐的惊叹声。
  直到这时,岩本薰和田中不二男仍然没有看向门口,只是静静地收拾眼前棋盘上的棋子。
  站在门口的饕餮看着棋座两侧的人,微微点了点头。
  “大敌当前,处变不惊,还能如此镇定地收拾棋盘上的棋子,不错。你配得上做我的对手。”饕餮缓缓向棋座走去。
  “饕餮先生,您又忘了带上斗笠?”岩本薰不动声色地问道。
  饕餮似乎微微一惊,随后却缓缓笑道:“似乎无此必要……”
  仅仅是因为无此必要吗?真的就没有别的原因了吗?岩本薰在心底暗暗想着。
  “请让你的徒儿退下吧。”饕餮对岩本薰说道,“是时候开始对弈了。”
  人群中似乎隐隐骚动了一阵。
  岩本薰微微笑了笑,站起身子,向饕餮行了一礼:“饕餮先生说得对,我这就退下。”
  说完,岩本薰缓缓走入了人群当中,这让饕餮吃了一惊,站在原地,一时不知所措。
  “怎么,你不与我对弈了?”饕餮向岩本薰问道。
  “先生……”一直坐在棋座旁默然不语的田中不二男低声说道,“要与你对弈的人是我……”
  饕餮一惊!
  他向棋座看去,只见这时坐在棋座旁的分明还是个孩子!
  桥本宇太郎竟是派这个孩子来与我对弈的吗?
  “你?”饕餮看着棋座旁的少年,那份冷静与沉稳倒是让饕餮十分意外,“你是何人?”
  田中不二男缓缓转过脸,看向饕餮:“先生不记得我了吗?去年冬天,我们在京都交过手。”
  饕餮一愣,随后猛地回忆起了那天的情景……
  “你是那个下初手天元的少年?”
  田中不二男缓缓点了点头。
  “当时似乎是先生高估了我,没敢与我下完那局棋啊……”田中笑道。
  “所以今天你是故意求战的?”饕餮问道,“你想与我下完那局棋?”
  “若这次是我猜到黑棋,第一手棋我将毫不犹豫落在天元。”田中不二男笑道,“就看先生这次是否敢接招了。”
  饕餮默然良久。
  不说话的这段时间里,饕餮一直静静地看着田中不二男,似乎在他的脸上寻找到了什么一般……
  “先生?可以开始猜先了吗?”田中不二男问道。
  饕餮似乎被人从梦中唤醒了一般,猛地回过神来。他缓缓地走到田中不二男身前坐下,沉吟片刻后才将棋座上的棋盒取下。
  “松本佑二……”饕餮突然低声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
  田中不二男一惊!
  “你还记得这个少年吧。”饕餮缓缓说道,“当日与你同在吉田塾的那个孩子,后来还曾和你一起去过迦密山。”
  “记得……”田中不二男低声答道。
  “他是被我亲手击败的……”饕餮淡淡地说道。
  田中不二男心中一震……
  他本该涌起一阵怒火,就像是看到了仇人一般。没能救下松本佑二的性命曾经让田中不二男痛苦过很久,现在眼前这个人就是亲手击败了松本佑二的人,他本该怒火中烧才对……
  可是这个老者说这句话的时候,却让田中不二男隐隐感觉到了一股忧伤的气息。这股气息将田中不二男的怒火压制了……
  “是吗……”田中不二男只是轻轻地回应道。

  阴云密布的天空突然缓缓变幻了起来!
  开始了……桥本宇太郎在心底想道。
  果然,层层的积雨云一圈圈旋转起来,如同倒挂在空中的巨大漩涡一般!漫天密布的乌云渐渐遵从着这巨大漩涡的指引,将越来越多的云集中到了一起。随后似乎是刹那之间,聚集到一起的云层猛地炸开,竟在天上井然有序地布下了横竖各十九道的棋盘!
  “即使在雨天也可以吗?”酒井义郞喃喃自语着,同时却听到窗外淅沥的雨声没有丝毫变化,他的嘴角露出了微笑,“果然如此,我的猜想一点也没错……”
  笑着笑着,他的脸上却露出了悲伤的神色,但没有人注意他,所以也就没有被发现。
  “执黑者,饕餮……”穷奇默默念着空中浮现的字,“执白者,田中不二男。黑贴四目半,限时十小时……”
  日本棋院的顶层只有穷奇一个人在,这里的气氛有些冷清。
  饕餮,你会拼死一战的吧……穷奇在心底叹道。
  本因坊大厅,饕餮静静取出了一粒黑子。
  田中君,你没能猜到黑棋,看来你准备好的初手天元战法恐怕派不上用场了吧。
  这局棋,我们都得凭真本事来争胜负了。
  想到这里,饕餮缓缓将棋子落到了棋盘之上——右上角,星位!
  星位!
  此手一出,举座皆惊!
  “蒙面棋手也懂得星位的下法吗?”桥本宇太郎心中一震,有些惊慌地看着天上这第一手棋。
  “他们应当对此没有太多研究……”秀格低声说道,“否则当日混沌与桥本君一战,桥本君只怕不会那么顺利地拿下了……”
  桥本宇太郎微微点了点头,但随后却又更加担心了:“这么看来,似乎我们的想法太过天真了……”
  秀格一惊:“什么?”
  “我们能够用来对付蒙面棋手的办法,其实也同样可以被他们利用反过来对付我们……”桥本宇太郎低声说道。
  田中不二男,你想不到我也研究了你们的招法吧。饕餮在心底说道。
  星位,在过去看来只有让子棋和座子棋才会在布局时落子于此,因此研究所有棋盘上的招法时连座主也以小目和目外为主,对于星位则没下多少工夫。过去你们能获胜,正是这一点被你们钻了空子吧。
  从你们的招法来看,星位确实是一个独特的选点,处在进退之间微妙的平衡点上,若能好好掌握将发挥意想不到的力量。何况这样的招法,与我所追求的棋道实在是异曲同工啊……
  田中不二男,你将怎么应?
  田中不二男沉思片刻,缓缓将手伸入白棋棋盒中。
  一子落定,白棋棋子和棋盘之间发出了清脆的碰撞声。
  然而这一声之后,却是极致的沉寂,甚至雨声在这时都显得嘈杂难耐!
  当这粒棋子出现在天空棋盘上的时候,桥本宇太郎和本因坊秀格全都呆在了原地,脑中竟一片空白。远在日本棋院楼顶观战的穷奇也如众人一样,难以置信地看着那粒白子,一时间手足无措!
  棋盘下边,一片四处无依无靠的广袤战场上,突然出现了一支白师。白师大将横刀立马,竟在一片毫无依托的地方布下阵势来!
  下边棋盘的正中,下边边星上一路——横向第十路,纵向第五路!
  惊讶得目瞪口呆的人群中,只有岩本薰在默默微笑着。
  田中君,你就是这么超越我的……
  似乎是猛然间,本因坊内掀起了巨大的喊叫声,几乎将整个本因坊震得颤抖了起来!
  “这是什么招法!这是什么招法!”桥本宇太郎几乎歇斯底里地喊道,“棋哪有这样下的?田中君疯了吗?”
  秀格呆呆地看着,却迟迟不知该如何解释……
  田中君,你到底在想什么?
  穷奇静静思索着。下边边星上一点,距离棋盘左右边界都是九路,没有占领角地的机会;距离底边五路,就地展开阵地漏洞太大,很容易被击穿;想挺入中腹又太过孤单,没有任何其他子力配合根本就等于浪费了一招棋……
  上百年来,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下法!穷奇暗暗在心底吃惊。
  但是这样荒唐的招法,也许只是一种心理战术。饕餮若按部就班地与对手对弈,这种华而不实的招法必定能够轻易被饕餮击破!
  饕餮沉思良久,缓缓取出了又一粒黑子。
  左上角,高目。
  看起来田中不二男的第一手棋绝不是为了守住什么地域,他的目标一定在中腹。既然如此,我也要尽快挺入中腹,与他进行决战,不要让他放开手脚才行!
  “高目?”秀格低声说道,“蒙面棋手中竟有人布局的时候落下了星位和高目两点,可见这个人不是寻常的棋手。现在看来,他必定就是安井仙知仙角无疑!”
  “大仙知是吗……”桥本宇太郎紧紧皱着眉头,一只手握成拳头不安地抵在自己的嘴边,似乎心不在焉地回答着秀格的话。
  “下一步田中会怎么应呢?”桥本宇太郎忍不住低声喃喃地说着。
  田中不二男看着局势,静静酝酿了片刻,突然取出了一粒白子,拍在了棋盘之上。
  棋子落定,众人再看,又是一阵寂静,随后又爆发出更加强烈的骚动声!
  这次白子落在了上边星位下一点——仍旧是横向第十路,纵向第五路的点上!
  “这到底是什么招法!”桥本宇太郎如发狂般喊道,“这看上去简直不像是围棋!”
  若要阻止对方在上边营造巨阵,落在纵向第三路上更加合理,也更加安全。穷奇在心底默默想着,落在第五路看上去似乎是在对方已经连成大阵之后进行侵消的手段,可是对方分明还没开始连阵啊……
  穷奇想到这里,忍不住摇了摇头。
  完全看不懂这个家伙到底想干什么……

  “所谓撒豆棋,是一种迷惑敌人,诱使敌人进入自己预设的圈套的战法。”岩本薰对自己身前的田中不二男缓缓说道,“在双方布局完毕之后,首先快速判断出主战场位置,然后由自己选定一个适合用来决战的地方,先在这里布下子力。由于对方没有想到你所想到的东西,他会认为你落下的那粒棋子是一粒废子,是随手下出的臭棋而毫不在意。但等到战斗进行到那里的时候,这些早先被你抢占到的点就会成为对手的噩梦!”
  田中不二男微微点了点头:“也就是说,撒豆棋的难度在于,能否让对手真正跟着你的步调走,并且让对手进入你所设的圈套中?”
  岩本薰赞许地点点头:“这是需要千千万万次实战的训练才能磨砺出的。”
  “岩本先生,请容我冒昧地问一句,这样的战法您施展出来的时候每次都能如愿吗?”
  岩本薰沉吟了片刻:“需要视对手而定。若对手棋力不强,无法看清棋盘局势,我就能处处得手,战而胜之;但如果对手的局势判断力强过我,撒豆棋不仅不能迷惑对手,反而有可能反过来为对手所用,那我就会战败……”
  “撒豆棋会被识破?”田中不二男有些惊讶地问道。
  “任何一种战法都有可能被识破。”岩本薰说道,“如果对方的棋力比你精深,不论你施展怎样的战法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那有没有可能找出一种无法被识破的撒豆棋战法呢?”
  岩本薰沉吟许久,缓缓说道:“理论上说,似乎是不可能有这样的战法的。撒豆棋再如何玄妙,归根到底也不过是一种超前的计算而已,你能算到的东西别人也必定算得到。要想隐藏自己的真实意图是很困难的,毕竟棋盘上的基础理论大家都懂得……”
  “也就是说!”田中不二男突然兴奋地插嘴说道,“如果我基于与众不同的理论来施展撒豆棋,这样就不会被人识破了?”
  “与众不同的理论?”岩本薰不解。
  “比如说大家学的理论都是起手占角,我就偏偏占边;大家都说布局要下在低位,我就偏偏下在高位,这样别人就不知道我想做什么了吧……”
  岩本薰缓缓摇了摇头:“可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呢?你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啊……”
  “不,我知道!”田中不二男笑道,“我从一开始就面对着空空的棋盘幻想我所想要的棋型是什么样子的,然后慢慢引诱对手帮我去完成我的棋型。别人看到我的古怪奇招,一定不解其中玄妙,于是他们就会按照常识去下。那么对我来说,别人怎么下我可以预测得到,而我要怎么下别人却无从知晓,这样不就是一种无法被识破的撒豆棋吗?”
  岩本薰一愣。
  按照田中不二男的说法,他是想从棋局的一开始就施展撒豆棋!
  这倒是岩本薰过去从未想到过的。毕竟,要想判断一局棋的主战场在哪里,需要以双方布局完毕后黑白子力的分布作为依据,否则无从下手。所以岩本薰认定撒豆棋理所当然是应该从中盘才开始的。但是双方布局完毕之后,自己能找到主战场,对手当然也有机会找到,所以这种从中盘开始施展撒豆棋的战法被识破的几率很大。
  但田中不二男的设想是,从布局还未开始的时候就施展撒豆棋,也就是说看着空空荡荡的棋盘就要开始幻想整局棋结束时的样子,然后让对手跟着自己一步步去把最终的局面还原出来……
  这种想法实在太过大胆了!岩本薰也忍不住在心里惊叹了一声。
  要想完成这样的战法,需要何等出色的天赋才行啊……
  “说起来倒是十分容易,可真正对弈的时候对手怎么会顺着你的想法往下走呢?”岩本薰喃喃地说道。
  田中不二男嘿嘿笑了笑:“这就要看先生您如何历练我了……”
  说完,田中不二男脸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我要用这种全新的撒豆棋战法战胜蒙面棋手!”

  饕餮的棋风被克制了!穷奇在心底有些不安地想道。
  也许田中不二男自己也不知道,他这种荒唐的招法恰恰让饕餮无从施展了……
  饕餮向来喜欢落子高位,将对手的棋压制在棋盘边角,而自己豪取中腹大空。这样的招法在饕餮在世之时屡试不爽,因为他的棋招简直就像是专门克制日本传统棋理的一般。按照传统棋理坚实进行,缓慢张开的对手正是饕餮最喜欢的对手。
  而田中不二男一开始就将两粒棋子布在了第五路的高位上,看来这次局面不会让饕餮如以往那样得心应手了……
  世上竟会有这样的棋局!饕餮在心中暗暗惊叹着。
  田中不二男,你这样的对手值得我用尽全力一战了!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20 13:48

九 中野知得



  日本文化十一年某日,正午。
  东京,安井家。
  中野知得拜伏在棋座前,而坐在棋座边的是他的师父,七世安井仙知仙角。
  中野知得感觉到,今天的师父似乎比以往更加苍老些,憔悴些。
  “师父,您招弟子来有什么事情吗?”中野知得恭敬地问道。
  仙知仙角静默着,脸上不经意间露出了哀伤的神色。
  中野知得察觉到了师父的心情,于是柔声问道:“师父若有什么难处,弟子愿为师父分担……”
  仙知仙角微微耸动了一下肩膀,似乎是在抽泣。
  “知得……”他终于说话了,这声音却低沉得可怕,“你出战过几次御城棋了?”
  中野知得一愣,缓缓答道:“若算上今年,已经连续出战十五次了。九胜三和三负……”
  仙知仙角微微点了点头,又低声说道:“去年让二子胜林家林铁元一局,和今年执黑胜本因坊家元丈之局都非常漂亮,你的棋力也许已经超过师父了……”
  “师父过谦了……”知得赶紧低头答道,“师父的棋路天下无双,弟子绝无超越的可能。”
  “若你到了这个年纪还胜不过我,那你就不配再做安井家的迹目了……”仙知仙角似乎淡淡地说道。
  知得一惊,微微抬起头看向师父……
  仙知仙角此刻面无表情,即使平日里最懂得师父心思的中野知得也完全猜不出师父究竟怎么了。
  接下来我要做的事,恐怕即使是我一直以来最信任的知得你,也完全想不到吧……仙知仙角在心底暗暗说着。
  “知得,过来,我要与你争棋。”
  知得心中大骇!
  “师父,您与我争棋?”他失声喊道,“同门师徒之间,哪有争棋的道理?”
  “此事不需张扬,只要你我二人知晓便可。”仙知仙角低声说着,“我们争的就是这个安井家家主之位!”
  知得更加惊恐了:“师父,弟子从未想过要与您争夺家住之位啊!当今棋界,论资历威望都无人能与师父相比,弟子何德何能……”
  “住口!”仙知仙角竟突然怒喝道!
  仙知仙角过去为人一直与世无争,知得印象中几乎从未见过师父生气的样子,这声怒斥和师父此刻满面的怒容让知得惊骇得手足无措……
  沉默了许久之后,仙知仙角缓缓将棋盘上的棋盒取下,轻轻打开了棋盒的顶盖。
  “我们下两局。”他缓缓说着,声音听起来竟那么平静,“你我各执黑一局,我们分先对弈。若各胜一局,不分高下,就再对弈两局,直到一方连胜两局为止。若你战胜了我,我就从此引退,你来做安井家的家主。若我胜了你,我就将你逐出安井家,你再不是我的弟子。”
  要么做家主,要么被驱逐,师父竟要我做出这样的抉择!
  “师父……弟子究竟犯了什么错……”
  “我不想听你怯战的借口。”仙知仙角粗暴地打断了知得,“我向你提出的争棋,你没有拒绝的余地。”
  知得惊讶地看着师父的脸,而师父坚定的表情分明没有留给他一丝希望。
  “是……”他低下头,轻声答道,“弟子谨尊师命……”
  为什么要这样逼迫弟子与师父争棋?师父您究竟有什么隐情?
  仙知仙角默默地看着棋盘,等待着知得开始猜先。
  使出全力与我一战吧,知得。
  这是我最后的愿望了……

  天空中的棋局上,黑子白子之间正在进行着一场诡异的战斗。
  黑军静静地扩张着自己的阵势,一点点向边角进军。左上角,右上角,左下角先后都被黑军布下了重兵,大军缓缓向着中央挺进着。
  然而,看起来应当稳步前行的黑军众将却始终不安地看着横亘在中腹,甚至向着四条边上扩张开的那片白色城墙。
  此时这城墙还没有完成,但看上去这片隐隐在形成中的大阵有着令人心惊的气势……
  “田中不二男到底想做什么?”围在本因坊大厅里观战的棋手们议论声几乎从未停歇,“从古至今,棋盘上的招法都是从角地开始的,田中不二男这是想耍小聪明吗?”
  “不可能,连岩本熏先生也自叹不如的棋手,一定是有真材实料的……”
  “可这哪里像是棋手下出的棋啊!”
  众人议论不止,田中不二男却坐得稳如泰山,反而是他身前的饕餮有些坐立不安……
  这不像是饕餮下出的棋。穷奇暗暗在心底说道。
  高位的要点都被田中不二男压制了,这是饕餮几乎从未遇到过的局面。这局棋中的饕餮,正面对着以往只有他的对手才会面对的困境。敌军快速地抢占了中腹要冲,等到自己布好了阵势才发现棋盘中腹已经被对手鲸吞了,然后便是苦苦的打入和破坏。饕餮一定感觉到,这局棋像是在与他自己对弈一样吧。
  可这个田中不二男实在不简单。穷奇赞叹着,他不得不佩服这个对手。即使是穷奇自己在面对饕餮的时候,也无法压制住饕餮那种天下无双的中腹战法。饕餮的棋,从来无法被压制!
  “究竟是为什么?”穷奇喃喃地说着,“连我们几位天王都做不到的事情,田中不二男是如何做到的?”
  他究竟是怎么压制住饕餮的中腹战法的?
  “难道是那一开始就布下的莫名其妙的两粒黑子?”桥本宇太郎低声惊呼道,“难道是这两个不可思议的边上布子压制了曾经横扫棋界的仙角流?”
  “似乎正是如此……”秀格低声说道,“即使是仙角流那样气势恢弘的招法,布局所占的也只不过是星位和高目而已。田中君布局所占的却是中腹战法必须要经过的边上第五路,这两个点只要不失手,对手就布不出足以取胜的中腹巨阵!”
  确实如此。对手如果想要继续强行在中腹围出巨空来,若吃不掉布局的两粒黑子就只能绕道,但绕过了五路,从六路以上开始展开的中腹阵势根本不足以战胜过对手。这两粒棋子的落定,便注定了局面会朝向白棋围中腹,黑棋取边角的方向发展。
  “原来如此……”桥本宇太郎微微点了点头,“田中君竟在一开局就用两手棋占住了对手必经之地,他从棋局开始之前就算定了对手的棋啊……”
  只有惊世的天才才能想得出这样的战法来……
  “可是,要想驾驭如此天才的战法,田中君不知功力是否足够啊……”桥本宇太郎不安地说道。
  穷奇的脸上突然微微露出了笑容。
  “我这个蠢货……”穷奇暗暗笑道,“我在担心什么,难道饕餮连这样的局面都应付不了吗?”
  没错,田中不二男的古怪战术克制了饕餮的棋风,但是饕餮与混沌和梼杌不同啊——他有着更丰富的经验和更强的魄力,即使不使用自己熟悉的战术,传统的招法饕餮也是完全不在话下的!
  田中不二男,你惹错了敌人了!
  突然,黑军遣出一员上将,猛地直奔入中腹白空中央!
  天元!
  气势惊人的一手棋!
  田中不二男微微一惊!他忍不住抬起头,看了看自己面前的对手。
  猛然打入,这分明是要争夺胜负了,可饕餮的眼神中却出乎意料地看不到一丝杀气——相反,那似乎是一种哀伤!
  田中不二男的心底静静地震动了一下。
  饕餮,你想起了什么吗?


  “蠢货!”仙知仙角愤怒地吼道,“为什么要这么畏惧我!这样下去你永远胜不了我!”
  仙知仙角猛地拍着身前的棋局,棋子在棋盘上惊恐地战栗着。
  中野知得默然不语,只是低着头。
  这局棋,仙知仙角执黑获胜。中野知得全局下来毫无机会,认输的时候盘面的差距已经高达四十目——这绝不是两个实力在伯仲之间的棋手对局时应该出现的差距。
  “眼见黑棋如此气势汹汹,你还避而不战,这不是自寻死路吗!”仙知仙角指着棋盘上的棋子,几乎一步一步地责骂道,“右边也退,左边也退,上边又不敢突入,这棋怎么可能会赢?你难道只有这样的棋力吗?”
  中野知得一直不说话,任由师父责骂着。
  骂了一会,仙知仙角累了,重重地喘息着。
  知得终于缓缓朝师父鞠了一躬:“师父的黑棋,弟子不能胜……”
  仙知仙角一惊。
  知得,难道只要我拿黑棋,你就想故意输给我吗?
  那这次争棋,你根本就不会有胜算啊!
  分先对弈,两人黑白各一局,唯有连胜两局者才能获胜。若对手执黑的棋局全都故意输掉,那么无论如何也没有连胜两局的可能。为了不被击败,还必须要保证自己执黑棋的棋局必须获胜,不能有一点闪失……
  中野知得,你是要把自己逼入这绝无胜算的险境中去吗!
  知得低着头,不敢看师父的脸。
  师父,弟子不敢胜您,但败了又会被您逐出安井家。不论哪种情况,弟子都绝不愿意。既然如此,弟子唯有让这场争棋永无止境地进行下去。
  只要争棋没有分出胜负,师父就永远是我的师父!
  仙知仙角微微叹了口气:“下一局,轮到你拿黑子了。若你还不能胜,我就要把你逐出安井家了……”
  知得微微躬身:“弟子谨记。”
  随后这局棋,仙知仙角快速地将棋子布到了高位,棋行未几便在中腹张开了一张巨大的军阵。这片军阵虽未成形,但已气势汹汹,模样骇人了。知得的黑子却只是安心地在角地构筑势力,虽然步伐缓慢,却招招坚实,毫无破绽。正当棋局如此平和地进行着的时候,知得突然遣出一粒黑子直指天元而去!仙知仙角一惊,急忙调兵前去镇压,却无奈中腹广阔,始终吃不住知得的棋筋。仙知仙角知道形势不妙,急忙调转枪口直奔黑军角地而去。然而黑角早早便布得固若金汤,仙知仙角即使雄兵四起,却进不了黑阵分毫!
  不知过了多久,这局鏖战才终于结束了,中野知得执黑四目取胜。
  一粒天元黑子,打破了自己全部的阵型!
  仙知仙角看着棋局,哑然失语。
  知得,这才是你真正的实力吗?
  “师父……”知得缓缓躬下了身子,“今天时候不早了,请您早点休息吧。过几日,弟子再来与师父继续下这争棋……”

  田中君长考了很久了……桥本宇太郎在心底不安地想道。
  “饕餮的这步棋并不在田中君的预想之内……”岩本熏低声对身边的棋手说道,“毕竟,要想让对手完全按照自己的思路来行棋是太过天真了……”
  毕竟中腹现在是一片广阔的阵地,要想在这里强杀对手孤棋恐怕谁也没有十成把握……
  “那田中君这局棋危险了吗?”那棋手焦急地问道。
  岩本熏却微微笑了笑:“没有那么简单……”
  撒豆棋不会这么容易就被破解的。如果田中君不能应对意外的局面,他根本就不可能运用得了撒豆棋!
  突然,棋盘上传来了一声重重的响声——田中不二男落子了!
  天空上,居于全盘中心俯视四方的天元黑将猛然看见一支白师从天而降,径直朝自己冲杀过来了!
  田中君,你想强行攻击吗?饕餮在心底暗暗笑着,静静调动开了天元一点的黑子。黑军得令,迎着攻过来的白军展开了阵型。
  眨眼之间,战场中央突然硝烟四起,一场凌空的战斗猛地打响了。黑白两军在四周都没有援军的情况下竟绞杀在了一起,互相都寸步不让,很快便战得火星四溅!黑军左冲右突,游刃有余,神出鬼没。白军四处突击,将黑军的龙头一次次拦住,如群狼都恶龙一般!
  “桥本君,这场攻杀谁会获胜?”秀格问道。
  桥本宇太郎皱起眉头思考了一会:“双方都有机会,胜负都有可能……只是……”
  桥本宇太郎似乎犹豫了起来。
  “只是如何?”
  “我不知道我算得是否准确……”桥本宇太郎犹豫地说道,“田中君的白子……”
  白子的位置恰到好处!穷奇在心底暗暗想道。
  黑白双方凌空交战,必定难分胜负。一旦战役继续打下去,双方各自投入兵力,战线就会越拉越长,战场的波及范围就越来越大。但若仔细算下去,就会发现这些战场延伸的每一个方向上正好有白军的伏兵!
  这场战斗白棋恰好安插了无数隐形的战斗力——不,也许不是凑巧,是田中不二男正把饕餮引向那些白子!
  这场战斗竟是田中不二男在主导着战局!
  这个对手的棋,其实竟是如此深不可测!
  岩本熏在心底暗暗笑着:蒙面棋手,你见识到了吧,这就是撒豆棋!
  你的每一招攻击,其实都在田中君的算计之内,你根本没有胜算!田中君正在将你一步步引向陷阱,只待手起刀落,将你斩杀于阵内!
  “若是如此,那是好事啊!”秀格笑道,“桥本君为何还有犹豫呢?”
  “因为我能看得出的,饕餮必定也能看得出!”桥本宇太郎说道,“可是看饕餮的招法,他似乎对这些毫不在意——明知对方的陷阱在哪里,却还要如对方所愿地扩大战线,这究竟是为什么?”
  秀格一惊,也紧张地关注着棋局。
  没过多久,中腹的战斗就波及到了整张棋盘。黑白双方交战的阵地已经到达了白空的外沿。
  田中不二男不做迟疑,立刻将伏兵调动出来,朝着黑军猛地冲杀过来。
  黑军却不慌不忙,似乎对敌军的攻击毫无惧色。
  白军猛地冲杀到黑军面前,眼看一条巨大的黑龙就要面临危机了,黑军却突然在白军伏兵身后遣出一队轻骑,转眼间竟将白军援兵斩作两段!
  “对杀!”秀格惊呼道!
  原来如此!桥本宇太郎在心底叹道,这就是饕餮的用意!在中腹重兵遭遇强攻的时候,我只想到如何在其中造出眼位做成活棋,而饕餮却是等待着白军来攻,身后露出破绽之际突施重手,将白军也逼入险境,然后与对手拼争最后的致命一击!
  这是一场赌博!饕餮竟然敢将生死押在这样的一击上,这种胆识实在让人惊叹。
  饕餮从一开始就想到了这样的招法,他从被攻击的第一招起就在酝酿着这样的战斗,这是多么可怕的计算力!
  不过,这场对杀谁能获胜呢?
  桥本宇太郎急忙开始计算此刻双方的子力部署……
  穷奇笑着点了点头——饕餮,这场对杀你将会获胜!
  白军即使进行最顽强的抵抗,最终也将缓一气被杀,中腹黑军将尽数活出,白军将反遭鲸吞,此局也将就此结束!
  饕餮将围出一片几乎覆盖整张棋盘的巨阵!
  结果到了最后,还是你所喜欢的局面啊。穷奇在心底笑道,你仍然在围巨阵,只是这次你要把对手的阵地也全部吞入你的阵势中啊……
  好大胆,好壮观的构思!岩本熏惊叹着。
  “田中君还有手段吗?”有棋手焦虑地问岩本熏。
  “我不知道……”岩本熏紧张地注视着棋盘,声音几乎微弱得听不到。
  田中不二男冷冷地看着这步棋,静静摸出了又一粒白子。
  饕餮,你以为你胜定了吗?很可惜,你的这些招法从一开始就在我的计算之中。
  田中不二男静静挥动令旗,全军得令,将受攻伏兵送入敌军口中,静静撤出了这片阵地,将新的棋子布在了一个远离战场的地方。
  此子一落,整个本因坊大厅里一片愕然!
  饕餮猛地一惊——追杀了大半张棋盘,这最后决战之时田中不二男竟主动撤兵,放饕餮成活!
  这可是一条几乎绵延了整个中腹的巨龙啊!
  莫非……
  饕餮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寒气,急忙再向棋盘全局看去……

  “师父,是我胜了……”中野知得轻轻躬下了身子。
  这是第二十次了。
  仙知仙角默默地看着眼前对自己毕恭毕敬的弟子,微微摇了摇头。
  四十局棋,全都是执黑者胜,结果直到现在也是胜负各半。但凡仙知仙角执黑,知得必定败得体无完肤。而一旦知得拿到黑棋,就立刻如同变了个人一般,不论仙知仙角如何努力,就是不能获胜。
  已经三个多月了,我们仍然没能分出胜负啊。仙知仙角默默地想道,这是你故意制造的结果吧。
  你故意输给我一局,然后马上又赢回来,至今也没有失手过,这恰恰证明你如今的棋力已经超过我了啊……
  “为什么……”仙知仙角突然喃喃地说道。
  知得一震,抬起头看向了师父。
  看着知得的脸,仙知仙角突然不忍对他再加责骂了,只是微微叹了口气。
  “为什么这局棋我还是输了……”仙知仙角淡淡地改口说道,“我本以为我弈得不错……”
  “弟子以为,也许是师父的棋风锋芒太过了……”知得低声说道。
  锋芒太过?
  仙知仙角皱起了眉头。
  “师父前半盘弈得精妙异常,弟子被压制得很苦,因此只得忍气吞声。但当师父追杀弟子中腹的孤棋时,有些过分。弟子被逼迫得没有办法,只好强行断开师父的追击之兵,展开了这场决定胜负的对杀……”
  “不,从一开始你就算定了这场对杀是你必胜的吧。”仙知仙角缓缓说道。
  知得并不回答,只是将头沉沉地埋下。
  仙知仙角静静看着棋盘:“你说我弈得过分,为什么我不觉得。追杀你打入之子,将来犯之敌全部歼灭,这不是唯一的取胜之道吗?”
  知得迟疑了片刻,抬起头说道:“弟子以为,此刻若放弟子这队孤棋逃出中腹,反而会是师父的胜局。”
  “哦?”仙知仙角一惊!
  “师父不妨再看看棋盘……”
  仙知仙角开始仔细地回想当时的棋型,然后对照此刻棋盘上的局面,渐渐地却感到了一阵寒气!
  当时若放走知得的孤棋,盘面上其实是仙知仙角微微领先的局面啊。就那样收官下去,还能从知得的孤棋身上讨得官子的便宜,最后将是小胜的局面!
  而仙知仙角杀得兴起,不愿收兵,结果被知得强行造出一场对杀,竟反而损兵折将,酿成大败!
  “但这也许并不能责怪师父冒进,毕竟在追杀得顺风顺水之时,大概谁也不会想到退一步反而更有利吧。这是人之常情,弟子也是局后才想到的……”
  你能想到这样的招法,这不正是你强于我的证明吗?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敢胜我!
  仙知仙角轻轻叹了一口气。
  “不是我锋芒太过……”他缓缓说道,“我这离经叛道的棋风注定了我绝不会下出你所说的那种棋招……”
  知得静静地低下了头。
  “过两天再来,我们继续。”仙知仙角淡淡地说道。

  棋盘之上,田中不二男放走了饕餮的巨龙,看上去似乎是巨大的亏损,但仔细通算全盘目数竟是田中不二男保有着微弱的优势!
  这是田中不二男故意为之的,现在这样的局面正是他从一开始就想到的!
  “天才!惊世的天才!”桥本宇太郎惊呼道。
  饕餮难道也危险了吗?穷奇心中惊骇了起来,但是看看现在的局面,虽然要凭借官子定胜负了,可饕餮的黑棋每一块阵地都已经坚实异常,在这里田中不二男一丝机会也不会有……
  “但田中君的棋也已经不再那么薄了!”秀格兴奋地说道,“通过刚才对黑棋的攻击,田中君顺势将白棋筑成了厚型,饕餮想要攻进来也绝不容易了!”
  恐怕这局棋恐怕要拼争到最后了。饕餮在心底默默地想着。
  一直进攻得顺风顺水,让敌人望风逃窜,直到被敌人抓住了机会想要制造一场攻杀之时,却能冷静地放过对手的残兵,及时转头守住自己的胜势……
  我曾以为这样的事情是天下无人可以做到的!
  换作是你,一定也很惊讶吧,中野知得……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20 13:49

十 战败的人



  已经五个月了。中野知得,你仍然没有输给我。
  安井仙知仙角默默将最后一粒白子落下的同时,中野知得朝自己的师父缓缓行了一礼。
  黑胜两目。
  我已经尽全力了,不可能做得更好了。可是,知得,我还是无法拿白棋胜你一局啊。
  你分明是比我更强的啊!
  “师父,今天天色不早了,我明天再来与师父对弈吧。”中野知得恭敬地说道。
  仙知仙角沉默着,并不回答。
  没有得到师父的同意,中野知得不敢离开。他缓缓抬起头,看到师父的脸上分明是一副哀伤的神态。
  一直都是如此,五个月来,师父的脸上几乎没有露出过一次笑容。
  五个月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师父,您究竟为了什么要与弟子争棋?
  “知得,如果有一天我要与你一争胜负,甚至这场胜负真正危及到整个棋界的安危时,你也仍然会让着我吗?”仙知仙角低声说道。
  知得一惊:“师父,会有这一天吗?”
  “也许会有……”仙知仙角喃喃地说着,“我不知道……”
  仙知仙角的眼中没有一丝神采,让知得的心一阵阵地疼着。
  “师父,您有什么事情瞒着弟子?”知得的声音因为抽泣而有些颤抖,“您为什么不告诉弟子——无论是怎样的困境,弟子都愿助师父度过……”
  “不……这次你不行。”仙知仙角无奈地说道,“那不是你能应付的局面,而且我不能让他知道你的存在……”
  什么!
  知得一震:“师父,您说谁?”
  “与你无关,也不准你问。”仙知仙角缓缓说道,“但若你一直没有击败我的实力,我就永远无法安心离开这里。”
  知得困惑不解,只是呆呆地看着师父。
  “五个月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知得似乎自言自语地问道。
  仙知仙角沉默了半晌,微微摇了摇头。
  “其实你有能力拿白棋胜我,只是你一直不敢真正施展出来,是吗?”仙知仙角的语气突然变得冰冷异常,让人不寒而栗。
  “师父说笑了,是弟子无能而已……”
  “不……你可以胜我,但你不敢。”仙知仙角冷冷地说道,“将来也许会有一天,我会回到这里向你挑战,那时你将不会再有让我获胜的余地。我逼你与我争棋,就是为了看看你会如何击败我,这一点你无法做到吗?”
  知得埋着头,不敢回答。
  “那么不如这样吧。”仙知仙角突然冷笑道,“既然你对师父的话如此不敢违抗,下一局我们赌一点东西。”
  知得一惊!
  “师父,您要赌……”
  “一局定胜负,败者离开安井家。”仙知仙角似乎毫不在意地说道,“上一局是你执黑获胜,那么下一局你就要拿白棋。胜负就在这一局……”
  知得愣在了原地,迟迟无法从震惊中清醒过来。
  “师父,您这是何苦……”
  “我们现在就下这局棋。”仙知仙角微微挑起眉毛说道,“明天早上之前这局棋就能结束。这局棋结束之后,你我只有一个人能留在安井家,你自己决定该怎么下吧。”
  知得默默地看着师父的脸,心如堕入冰窟一般寒冷。
  “弟子不敢抗命。”他口中喃喃地说道。

  “进入最后的官子阶段了……”岩本熏低声说道。
  “桥本君,你判断谁领先?”秀格问道。
  桥本宇太郎皱着眉头,看着空中的局势。
  “太丑了……”桥本宇太郎缓缓说道。
  秀格一愣。
  “棋型……”桥本宇太郎补充道,“自我学棋以来,从没有见过这么丑的棋型……”
  秀格忍不住低声笑了笑。他也朝天上看去——不得不承认,桥本宇太郎说得很对。
  漫天的黑子白子,布满了各种愚型,双方的棋子似乎都乱作一团,破绽百出似的。这正是中盘时双方火星四射的一场大战留下的。
  但是秀格又不得不承认,这局棋里每一个愚型被下出的时候,局部而言都是最好的招法。并非是这局棋双方刻意不顾及棋型,而是这棋从一开始招法就太古怪了,再过分重视棋型好看会失去眼前的利益——这时候双方都是寸土必争的,每一点损失都可能导致失利。
  “棋型这么难看,其中必定藏有破绽!”桥本宇太郎低声说着 ,“任何一方若能找出对方的破绽,就能将对手彻底击溃!”
  秀格心惊!
  “桥本君,你找到谁的破绽了吗?”
  桥本宇太郎摇了摇头:“现在为止,我还找不到……所以我无法判断这局棋会是谁最终获胜……”
  其中必定有破绽!只是找出来需要时间……穷奇在心底默默想着。
  饕餮,你要比对方,甚至比我更快找出棋型的漏洞才行!
  漏洞到底在哪里!饕餮焦虑地在整张棋盘上四处张望,却什么也找不出……
  这么丑的棋型,怎么会没有破绽?
  白军强行在上下两边围出的两个大阵,每块阵地四壁都满是断点,可是为什么就是找不出一个可以击破这层破墙的漏洞来!
  田中不二男冷静地看着饕餮在四角布下的阵势。单论目数,四块黑阵与田中不二男上下两侧的军阵不相上下,而且边缘的棋型和自己的阵型一样难看。
  虽说难看,可是一时间也找不出破绽在哪里。
  这不是也不错嘛——既然大家都找不出漏洞,那就等于是没有漏洞了。
  这样的局面,正如我开战前所预料的一样。田中不二男在心底默默地想着。
  “也许桥本君不必如此焦急。”秀格低声说道。
  桥本宇太郎一惊:“我如何能不焦急?万一被饕餮找出了田中君的漏洞,一击而破,田中君就再无胜机了!”
  “若是过去,下出这样的棋,田中君已经没有胜算了。”秀格笑着说道,“但是现在,我看田中君未必会有危险。”
  “哦?”桥本宇太郎不解,“细说说看。”
  “这局棋与以往不同在于,这是一局限时的棋。”秀格笑道。
  桥本宇太郎一愣:“你是说……”
  “过去的棋讲究棋形,师父教弟子不可下出愚型来是有道理的。”秀格缓缓说道,“那时的棋没有时间限制,下手下出了愚型,上手一方如果没能马上找出借用的手段是可以宣布打挂,回去慢慢研究的。一旦有愚型就会有漏洞,即使再细微的漏洞,由顶尖高手在家中研究数日也必定能找得出来。因此过去的棋,必须保证每一部都不留破绽。但是现在有了限时,棋型是否好看就不那么重要了,即使下出了无理的招法,对方也不能马上找出最完美的应对,反而会让对手手足无措。限时制的围棋不需要担心招法有破绽,只要自己留下的破绽在限时之内不被对手找出来就可以了,不是吗?”
  桥本宇太郎愣在了原地,迟迟没能回过神来。
  “看来我们都太小看限时制的威力了。”秀格笑道,“限时制是可以永久改变围棋面貌的!”
  桥本宇太郎点了点头,默然不语。
  时间所剩不多了。田中不二男在心底默默想着,只要坚持下去,局面将会是我小胜!
  这一点我知道,对面的饕餮必定也知道。
  饕餮静静地闭上了双眼,沉默了片刻。
  看来没有别的办法了。
  饕餮摸出一粒黑子,突然向棋盘上落去!
  “断!”
  饕餮一声令下,黑军全军得令,朝着歪歪扭扭的白军城墙猛冲过去!
  众人一惊,纷纷失声惊叫。
  饕餮的奋力一击!
  穷奇突然心中一紧:饕餮,你找到对方的破绽了吗?
  “不……没有……”桥本宇太郎焦虑地说道,“这里不会是田中君的破绽所在!”
  “桥本君,你是说……”秀格低声问道。
  桥本宇太郎点了点头。
  饕餮,你已经放弃了吗……田中不二男在心底默念道,你想用这种搏命的方式尝试让我自己暴露出破绽?
  既然如此,也就是说你没有后招了——只要顶住了你这最后一轮狂攻,就是我赢了!

  知得,你在顾虑什么?
  仙知仙角静静地落下一粒黑子,然后默默的看着知得的脸。
  知得似乎面无表情,但是双手时不时会忍不住颤抖一下。
  这局棋,中野知得弈得很妙。
  仙知仙角从一开始就尝试着压制住知得的棋,将知得的白子全部压制在低位。但是知得的白军不安分地挣扎着,使得仙知仙角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回头补强自己的阵型。棋至中盘,双方的边界都被挣扎的白棋和强行压制的黑棋搅得乱七八糟,形状很难看。这样的形状是破绽百出的,只要中野知得愿意,他随时可以施展强手突破这条防线,攻入仙知仙角的中腹巨阵中——那时就将是仙知仙角的败局了。
  可是这突破的强手,中野知得一直保留着,始终没有弈出来。
  知得,你为什么不敢使出致命的那一击?
  中野知得静静地看着棋局,自从师父的上一手落定之后他迟迟没有走出下一步棋。
  如果那一步要施展出来,就要趁现在,否则就没有机会了……
  可是,一旦走出这一步,师父就会输,自己就将亲手把师父逐出安井家。若不走这一步,离开安井家的人就会是我……
  我该怎么办?
  中野知得微微抽泣着,但不敢让他的师父发觉。
  “知得,该你落子了。”仙知仙角轻声提醒道,“落下这一子,你就将超越你的师父了。”
  知得静静地在心里抽搐着,但手迟迟没有伸向棋盒。
  “师父,若弟子今日之后离您而去,请您多多照顾好身体……”知得突然低声说道。
  仙知仙角一惊!
  缓缓地,中野知得的手从棋盒中摸出了一粒白子。
  “等等!”仙知仙角猛地喊道。
  中野知得并不理会,只是固执地将棋子向棋盘伸过去。
  仙知仙角却突然伸出手,抓住了知得的手腕!
  知得心中一震,抬起头看向师父。
  他的师父,那个苍老而憔悴的安井仙知仙角,此时却目光如炬地盯视着知得。
  “若你就此离我而去,你以为我就会高兴吗?”仙知仙角重重地说道。
  中野知得心酸地低下了头:“在这样的争棋里,要弟子执白胜师父,弟子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不!”仙知仙角高声喊道,“你做得到,我就是要看着你做到!中野知得,整个安井家只有你有资格胜我!师父等待的,就是被自己弟子击败的那一天!如果你有这样的实力,就让我亲眼看看!”
  “师父……”
  “可是如果你宁可离开安井家,也不愿击败我,我将死不瞑目!”仙知仙角不给知得插话的机会,强行抢过了知得的话头,“若没有了你,安井家将从此之后一蹶不振,我即使死也不能安心!”
  “师父,您为什么要提到死?”知得喊道。
  仙知仙角一愣,呆滞了许久。
  “我老了,迟早有一天是会死的。”仙知仙角缓缓地说道,“我只希望在我死之前,能亲眼看到你击败我,看到安井家后继有人,将来还能继续兴盛下去……”
  仙知仙角说着,竟忍不住哽咽起来。他松开了知得的手腕,重新端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
  “知得,即使没有今日的争棋,安井家家主的位子也迟早会是你的。”仙知仙角说着,“让我看看,你那已经超越了我的棋力吧!”
  中野知得看着师父那张写满了沧桑和忧愁的脸,心中只感到一阵酸楚。
  那表情,似乎是一种哀求……
  “师父,弟子失礼了。”中野知得恭敬地向师父行了一礼,缓缓将手中的棋子落到了棋盘之上。
  一支白军,深入黑阵,却精妙地处在黑阵防线几处破绽的交汇点上,不论黑军如何进攻都觉无法吞吃掉这队孤军深入的骁勇白骑。
  妙,果然精妙。我虽然知晓这里将会被对方猛攻,但我却完全没有发觉如此精妙的招点,一击而将黑阵边缘的所有漏洞全部击穿,不给黑方留下任何反击的机会。
  中野知得,你果然已经超过我了……
  这局棋,黑空被破,即使强行对弈下去目数上也将是黑棋不足了……
  中野知得默不作声,只是恭敬地伏倒在地。
  “从今以后,你就是八世安井知得了。”仙知仙角笑着说道,这时他似乎感觉到自己所有的负担终于全都放下了。
  “师父教导有方,弟子永世不忘。”知得恭敬地说道。
  知得,你不愧是我的好弟子。能由你来继任安井家家主,这是安井家的幸事啊。
  “知得,你要答应师父一件事……”
  “师父尽管吩咐,弟子必定照做。”
  仙知仙角沉吟片刻。
  “我要你今生今世不要动名人其所的念头。”
  知得一惊,随后将身子沉沉地伏到地上:“弟子谨遵师父之命,今生不敢违抗。”
  仙知仙角看着知得,微微笑着。
  但愿我没有做错……
  “我输了。”仙知仙角缓缓将身前的棋盒推开。

  全局结束,天上的棋盘渐渐开始消散了。
  直到终局,饕餮的奋力反击也没能找出对方阵型的漏洞,最终双方也只是平稳地收完了官子。
  盘面上,田中不二男的白棋落后两目,但算上四目半的贴目,结果是田中不二男两目半小胜。
  “田中君,恭喜你获胜了。”饕餮微微笑了笑,对眼前的少年说道,“没有想到你年纪轻轻,竟然能施展如此惊世骇俗的战法,在下钦佩至极。”
  “先生太过谦虚了。”田中不二男躬身答道,“在下所施展的这些招法,都是受先生当年所弈对局的启发啊。若没有当年先生一力开创的高位取中腹的战法,怎么会有我这等离经叛道的下法……”
  饕餮微微一愣,随后静静地叹了口气。
  “果然,你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了啊……”
  “先生之名,但凡学弈之人有几人不知……”
  饕餮哈哈大笑。
  “先生的棋风,在当世已有人继承了,先生乃是一代宗师,晚辈唯有仰望而已。”田中不二男恭敬地说道。
  饕餮却不理会,只是缓缓站起了身子,朝屋外走去。
  屋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夜色下地面的积水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如繁星一般。
  饕餮静静看着屋外幽暗的夜和地上闪烁着的星光,默然良久。
  “田中君,你胜了我。”饕餮缓缓说道,“几个月前我们在吉田塾那局没有完成的交手,今日终于分出了胜负了。你的命保住了。”
  “多谢先生手下留情。”田中不二男恭敬地答道。
  “今后我不会再出现在这里了。”
  饕餮说完,心中却微微有些想笑——这一切与一百多年前的那天多么相似,那天我也说了这样类似的话。
  “田中君,祝你好运。”说完,饕餮缓缓消失在了雾气当中。

  饕餮也败了。穷奇静静摇了摇头。
  看来这场赌局已经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控制了,我又一次把自己玩到了险境……
  突然,穷奇猛地一惊!
  那是饕餮的气息……
  饕餮对弈之后还在世间,他并没有消失——这是否意味着他还有再出战的可能?
  但是,饕餮的气息有些变化,似乎不再如过去那样清晰了……
  而且,饕餮的气息正朝着远处飞速飘去!
  穷奇再次走到窗边,朝着饕餮气息消逝的方向看去——那是西南边。
  饕餮,你要去哪里?
  莫非……

  迦密山顶。
  座主猛地抬起了头,将手中的诘棋放到了一边。
  “饕餮,是你吗?”
  座主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了许久。
  “一百多年前也是这样,不是吗?”不知从哪里传出了饕餮的声音,似乎带着浅浅的笑意,“罪人饕餮,拜见座主。”
  饕餮的语气中没有了对座主的尊重感,这让座主微微皱起了眉头。
  “为什么自称是罪人?”座主缓缓问道。
  “饕餮被当世棋手击败了。”饕餮淡淡地答道。
  座主微微低下了头,继续看向手中的诘棋:“那又如何?”
  饕餮也沉默了下来。
  不知这种静默维持了多久。
  “没有我的命令,你不该回迦密山来。”座主突然说道,“我记得我给你们的命令是半年内击溃所有当世棋手。”
  “恐怕我们做不到了……”
  “若你们想做,就一定能做到。”座主不耐烦地说道,“当世棋手的棋力,怎么能与你们这些在阴间历练了上百年的人抗衡?”
  饕餮却哈哈大笑起来。
  座主再次放下了手中的诘棋,紧紧皱起了眉头。
  “座主,你错了……”饕餮高声说道,“过去我无法证明你的错,现在却有人在我面前展示了出来。座主,这一仗你胜不了!”
  “饕餮!”座主怒道,“不要忘了你的身份!是我让你成为了阴间棋手,若没有我,你死后不过是一个游魂野鬼!”
  “若不是你,我又何必要与我的弟子争棋!何必要放弃本属于我的安井家!”饕餮也厉声道,“你以为你是在帮我?你永远是这样,永远以为自己是在帮别人,其实你不过是一个厉鬼而已,你是一个为祸人间的恶鬼!”
  “闭嘴!”

  文化十一年,某日深夜。
  东京城外一片野地里。
  已经卸任的前任安井家主仙知仙角缓缓走进了这片荒野。
  “我来了……”仙知仙角不知对谁低声说道。
  “安井仙知仙角?”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个苍老低沉但威严十足的声音,“你花了五个月的时间?”
  “要交代的事情很多。”仙知仙角笑道。
  “那么,你准备好了?”
  仙知仙角却犹豫了片刻。
  “为什么会选中我?”仙知仙角低声问道。
  “这个问题我回答过你。”那声音缓缓说道,“五个月前,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就回答过你了。”
  “仅仅因为我棋风特异?”仙知仙角说道,“我认为这个理由不够。”
  “我要在阴间穷尽棋盘上的招法,当然需要棋风与众不同之人,这有什么难以理解的吗?”
  “棋风怪异的棋手有很多,为什么会找到我?”
  “因为你够强。”那声音笑着答道,“当世棋界,据说只有你一人有担当名人其所的棋力,这引起了我的注意。你棋风如此怪异却能杀遍棋界无敌手,这就是我对你感兴趣的原因。”
  仙知仙角微微笑了笑。
  知得,但愿你今生今世都不要争夺名人棋所之位。
  “我想这不是全部。”仙知仙角笑道,“在我看来,你之所以找到我,是因为你想惩罚我。”
  那声音默不作答。
  “我说对了,是吗?”仙知仙角笑道,“你要用赌命之棋胜我,把我拖入阴间,让我从此舍弃安井家和自己的生命,就是因为我的棋风触怒了你,不是吗?”
  “你的棋招是旁门左道……”
  “果然如此。”仙知仙角笑着打断了那声音,“你是因为我创造的战法打破了你和天下所有棋手所信奉的棋理,所以你才迫不及待地要把我从这个世间夺走吧。”
  “棋盘之上,成王败寇。”那声音答道,“五个月前的赌命棋局,你输给了我。你的战法不是正道,即使你在如何运用得出神入化,也终究不可能击败使用正道棋法的我。”
  “你说得对,成王败寇。”仙知仙角笑道,“五个月前我输给了你,我的命就已经不再是我的了。从今往后我会以你为尊,为你穷尽棋盘上的招法,永远在阴间做你的弟子。”
  “这是你五个月前输给我的,你没有拒绝的余地。”那声音冷冷地答道。
  缓缓地,仙知仙角的身边腾起了迷离的雾气。
  仙知仙角笑着,等待着这雾气聚拢自己全身。他没有想过逃跑,毕竟他确实是将命输给了对手。
  我的棋招不过是旁门左道,是吗?
  仙知仙角缓缓闭上了眼睛。
  知得,未来的一切就交给你了。但愿你不会有一天面临和我一样的命运……

  “座主,你错了……”饕餮几乎歇斯底里地吼道,“我的棋不是旁门左道,你的棋也不是棋盘上唯一的正道!”
  “闭嘴!”座主也歇斯底里地喊道,“是你学艺不精,竟败给了当世棋手,却要将责任推到我的身上吗?”
  “责任?”饕餮喊道,“你恨我颠覆了你的棋道,强行将我从人世间掳走,竟还认为自己是一点责任也没有的吗?”
  “我是为了教导你真正的棋道!”
  “直到今天,你还认为自己没有错吗?你有没有想过你伤害过多少人?”饕餮哭吼着,“我的弟子中野知得得知我的死讯,悲痛欲绝,竟向当世隐瞒这件事,每日仍到我旧时居住的卧房请安,当世人竟都以为我还活着!直到知得去世前一年病得无法起身,才让人发现了我不在人世。可笑世人竟以为我是早知得一年去世的!座主,你能体会得了我弟子知得的心情吗?”
  “既然你明知中野知得有那么高强的棋力,当年你为什么不把他一起献给我?为什么要把他藏起来,到头来却要怪我让你们师徒分离?”
  饕餮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座主,你真的已经无药可救了!”
  “不过就是师徒分离而已,这就让你感慨至今吗?”座主吼道,“我先后失去过六个心爱的弟子,你难道以为我无法体会那种感情吗?”
  “既然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痛苦,为什么还要将这种痛苦强加于人?”
  “为了棋道!”座主高声喝道,“世人已经不再懂得何为棋道了,甚至没有人想过棋是值得他们以死相争的!我要重新告诉世人,什么是棋道!我要告诉他们真正的棋道是要他们用生命去换的!为了教会他们,就算死十个饕餮我也在所不惜!”
  房间里沉默了下来。
  座主沉重地喘息着,这喘息声成了此时房间里唯一的声响。
  教会世人何为棋道?这借口是如此冠冕堂皇……
  “座主,今后请你自己多多保重吧。”饕餮的声音渐渐地越来越弱了,“饕餮从今以后,再也不能为座主分忧了。如今我只愿当世棋手能早日击败你——也希望到了那一天,你会知道你其实真的错了。”
  饕餮的气息渐渐消失了。
  座主缓缓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但喘息声迟迟停不下来。
  饕餮,到最后你竟不再认可我了吗?
  一个孤独的人,在迷雾中前行,明知身边是悬崖峭壁,却不顾劝阻四处徘徊。
  梦中的那个人,难道原来指的竟是我吗?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20 13:50

十一 山田正雄



  入夏了,这温泉却没几个客人,实在有些稀奇。
  地狱谷温泉旅馆的老板柴野先生看着空荡荡的走廊,苦笑了一下。
  毕竟,现在是非常时期,大家命都未必保得住了,那还有人跑来泡温泉啊……
  “爸爸!”走廊里传来了美春欢快的声音,“房间都打扫干净了!”
  话音未落,美春已经笑着向他的父亲跑过来了。尽管穿着朴素的衣服,还端着陈旧的木盆,但仍然掩盖不住美春身上散发出来的令人愉悦的活力。
  柴野先生看着发梢上还带着汗水的美春,微微叹了口气。
  “美春,这些杂事交给你妹妹去做就可以了……”
  “美枝还没起床呢……”美春调皮地吐了吐舌头,“没关系的,这些事我做起来比美枝要熟练得多,美枝毕竟还没长大嘛……”
  “你总是这么惯着你妹妹……”柴野先生摇了摇头。
  但他说着这些话的时候,美春已经跑远了。
  “我再去外面打扫一下门口啦!”美春欢快的声音在走廊间回荡着,“木谷他们要是醒了,就告诉我一声,我去做早饭!”
  柴野先生又苦笑了起来。
  美春这几个月一直这么积极,倒反而显得他这个父亲是个游手好闲的家伙了……
  接下来给自己找点什么事情做做呢?柴野先生一边想着,一边缓缓地迈着步子向前走。早晨的阳光照在人身上十分舒服,温泉的水气弥漫在空气里也带来了十分惬意的感觉。柴野先生的意识很快就松懈了下来,他的步子看上去就像是悠闲的散步一样。
  也许这样的日子再稍稍享受几天也不错呢。他在心底想道。
  突然,门口传来了美春的惊叫声。
  这声音让柴野先生吓了一跳,但脑中却一片空白,什么也反应不过来……
  “爸爸!”美春突然喊道,“爸爸!快来!”
  美春的声音似乎十分焦急,这让柴野先生突然陷入了惊慌中。
  “我不在!”他慌张地朝着美春的方向喊道。
  “哪有不在的人说自己不在的!”美春喊道,“快到门口来!有客人!”
  有客人?
  别胡说了,这时候怎么会有客人来……
  柴野先生哆哆嗦嗦地跑到了门口,发现竟果然有一个少年站在柜台前!
  那是个穿着风衣,面相憨厚的少年,此时正微微地喘着气,似乎是刚从山路走上来,有些疲惫。
  “您……”柴野先生小心翼翼地问道,“您要先开间房吗?”
  少年看到柴野先生,微微笑了笑。
  “您是老板吧。”少年说道,“我不是来泡温泉的。”
  “啊?”柴野先生有些紧张,“那您……”
  “请问木谷实先生和吴清源先生是否在这间旅馆里?”
  柴野先生和美春同时心惊!

  有人!
  后藤俊介猛地睁开了双眼。
  有人正向隔壁吴清源的房间走去,而这脚步声显然不是柴野家的人。
  就在那脚步声停在了吴清源房间门外的一瞬间,后藤俊介猛地抽开自己的房门,探出身子看向那个正要敲门的年轻人。
  身边突然窜出一个相貌凶恶的人,年轻人似乎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音来。
  这么容易受到惊吓,看来这个人不会是军部的人。想到这里,后藤俊介稍稍放松了些警惕,握在手中的刀片被他迅速藏进了衣袖中。
  “你找谁?”后藤俊介低声问道。
  年轻人似乎还没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只是支支吾吾地说道:“吴……吴清源……在这个房间里吗?”
  “你找吴清源做什么?”
  年轻人看着后藤俊介那仿佛能杀人的眼神,惊恐地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后藤先生……”走廊远处木谷实和美春小跑着向这边过来了,还在匆忙地系着衣扣的木谷实似乎感觉到了后藤俊介的误会,“他是桥本君派来找我们的,不要难为他……”
  桥本宇太郎派来的人?
  后藤俊介静静地审视着眼前这个似乎被吓坏了的少年。
  桥本宇太郎怎么会派一个这么窝囊的人来找吴清源……
  “如果我发现你是骗我的,我会杀了你……”后藤俊介凶狠地瞪着那少年,“吴清源就在房间里,我会守在外面,不要以为你能玩什么花样……”
  少年惊心不已,只是一个劲地点着头。
  当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吴清源还在熟睡中。他不情愿地睁开了双眼,用带着困意的声音问道:“谁呀?”
  “吴君,快起床了。”那是木谷实的声音,“桥本君派人来找我们了。”
  吴清源一惊,立刻坐了起来。
  桥本宇太郎派来的是一个面向很憨厚,看上去没什么心机的人。不过看起来,他似乎对这个任务十分热情,当他看到木谷实和吴清源的时候简直如同见到了偶像一般。
  “吴先生,木谷先生,久仰大名啊!”一进吴清源的房间,少年就一刻不停地向二人鞠躬不止,“能见到二位,真是荣幸之至啊!”
  他的态度热情得让人有些难以承受了,连刚刚跑到房间来的渡边升吉都有些受不了了。
  “莫不是跑来拜师的?”渡边升吉在心底嘀咕道,“这么说来,那算是我的师弟了,可这么殷勤的师弟我要怎么管束啊……”
  “到底是哪里来的乡下人,怎么像几年没见过活人似的……”美春附在木谷实的耳边调侃道,两人捂着嘴笑了起来。
  “桥本师兄让你跟我们带什么消息来了?”吴清源终于趁着这少年鞠躬行礼的间隙问道。
  “哦,桥本先生要请二位出山了……”少年笑道。
  出山!
  “二位应当知道,现在蒙面棋手的四位天王只剩下穷奇一人了吧……”少年兴奋地说道,“桥本先生认为,要想应对穷奇,天下棋手当中唯有木谷实,吴清源二人有这样的能力,所以特意派遣我来请二位出山!”
  “对付穷奇吗?”渡边升吉低声说着,“那个穷奇,就是击败了雁金师父的蒙面棋手吧……”
  吴清源缓缓点了点头:“桥本师兄调度有方,现在已经几乎将局面扭转了。穷奇一人独木难支,这正是我们争取彻底反击的好机会!”
  “尤其是要赶在座主有新的动作之前!”渡边升吉有些难以抑制自己的兴奋之情了,“这一天终于到了,看来我们可以回东京了!”
  “但是事情似乎并不这么简单……”木谷实微微皱着眉头,“以桥本君的性格,既然来找我们,应当会同时告诉我们要准备些什么才对。桥本君对你还有什么别的交代吗?”
  听到木谷实的问话,少年一愣:“似乎什么也没说啊……”
  “那就奇怪了……”木谷实说道,“以常理而论,要我们两人回东京并不需要派人来请,只要在报纸上告诉我们一声不就可以了?”
  少年又是一愣,答不出半句话来……
  “你是桥本君关西棋院的棋手吗?”美春突然插嘴问道。
  少年有些呆滞地摇了摇头:“不是……我是东京的棋手……”
  “那就是本因坊的弟子?”美春又问道。
  少年又摇了摇头:“只是东京一家小棋社的学徒而已……”
  “那就更奇怪了……”木谷实低声说道,“你既不是关西棋院的人,又不是本因坊弟子,桥本君为什么会让你来找我们?”
  “这是千真万确的!”少年急忙辩解道,“我确实是桥本先生派来的,虽然我也不知道桥本先生是如何找到了我来做这件事的——我想,也许是桥本先生觉得我这样毫无名气的人比较安全,军部的人想不到吧……”
  “不如让我来解释一下这件事吧。”门突然被打开了,后藤俊介就站在了门外。
  众人一惊,纷纷朝门口看去。但还没来得急看清后藤俊介的人影,他便已经窜入了房间里,右手迅速抽出了一支刀片,抵住了少年的脖子!
  少年大骇,惊恐得一动也不敢动!
  “你是军部派来的。”后藤俊介冷冷地说道。
  众人惊呼!

  “不是!这怎么可能!”少年惊慌失措,急忙喊道,“我绝不是军部的人,桥本先生派我前来是千真万确的!我有证据!”
  “有什么证据?”后藤俊介一边说,一边用刀片紧紧抵着少年的脖子。
  “在……在我上衣的口袋里。”少年慌张地说道。
  后藤俊介缓缓摸索着少年的口袋,摸到了一张纸,于是迅速抽了出来。
  那是一封信,署名是桥本宇太郎。信的内容上,确实写着要这个少年来请吴清源和木谷实出山,而且嘱咐这个少年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任何人。
  “那封信是桥本先生派人放在我家门口的,这绝不会有假!”少年说道。
  后藤俊介的刀片没有移动分毫,仍旧紧紧抵着少年。同时,他轻轻将信扔给了木谷实和吴清源。
  木谷实和吴清源看了看信,随后都紧紧皱起了眉头。
  “这不是师兄的字迹。”吴清源说道。
  少年大惊!
  “你这个军部的混蛋!”渡边升吉怒吼着,竟向少年冲了过来。
  “不可能!”少年不顾一切地吼道,“我不是军部的人!是桥本先生派我来的!”
  少年竟完全不顾及就在脖子边的刀片,用尽气力地喊着,刀片已经将他的脖子割出了道道血印。
  后藤俊介用一只手拦住了正冲过来的渡边升吉:“我看他没有说谎。”
  众人一愣。
  “可信是假的!”渡边升吉说道。
  “但他信以为真了。”后藤俊介说道,“他的神态,不像是在说假话。我想这个人是被军部骗了。”
  少年心中一震!
  “你说这封信是放在你家门口的,是吗?”后藤俊介问道。
  少年微微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其实你根本没有见到桥本君本人?”后藤俊介低声说道,“只是放下这封信而已,这个人既可以是桥本君,也可以是军部的人。”
  少年猛地摇了摇头:“这不可能!信上有我的名字,很明显是写给我的。军部的人怎么会知道我是棋手,又怎么会知道我从报纸上的秘密暗语里了解到吴清源和木谷实在地狱谷温泉的事情?”
  “是啊,我和木谷君的藏身处是个大秘密啊。”吴清源不解地说道,“军部不可能知道有谁能找到我们,否则他们早就危险了。”
  “这只是很简单的手法而已。”后藤俊介说道,“山田正雄给很多人写了这样的信,每天放在不同人的家门口。这些人一定是军部的密探早就怀疑是棋手的人,山田正雄一定猜测这些人当中有人知道木谷实和吴清源的下落,于是他布下了这个局。收到信的人不知道这些,于是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收到了信。若这个人不知道吴清源和木谷实的下落,就不会理会这封信。但如果恰好这个人知道这件事,便很可能真心前来地狱谷温泉找人。”
  少年惊讶得目瞪口呆:“你是说,我被军部的人利用了?”
  “就是这样。”后藤俊介说道,“在所有收到信的人当中,恐怕只有你一个傻子真的跑到地狱谷温泉来了。你崇拜木谷实和吴清源,又没什么脑子,才会上这种当!”
  “可是……”美春不解地问道,“军部的人骗他做什么?要设下什么陷阱吗?”
  “是为了诱骗我们回东京,然后在东京布下埋伏活捉我们吧。”木谷实低声说道。
  “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后藤俊介说着,将刀片缓缓放低,在少年的衣领间来回摩擦,终于停在了衣领的左侧,“你穿这件衣服的时候,没有觉得不大舒服吗?”
  少年不解其意,愣愣地看着后藤俊介。
  后藤俊介熟练地揪起少年的衣领,迅速将衣领左侧的一小块突起切开。只见衣领里竟缝着一小块奇怪的小金属物。
  “那是什么?”少年有些惊恐地问道。
  “窃听器。”后藤俊介冷冷地说道,“应当是趁你在途中旅馆休息的时候跑进你的房间缝进去的。”
  众人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寒气!
  “这种窃听器太小,所以它的接收范围也不大,最多就在附近两百米以内。”后藤俊介冷冷地说着。
  木谷实一震:“两百米内,也就是说……”
  木谷实话还未说出口,柴野夫妇和美枝三人就惊慌失措地跑了进来,柴野先生的手中还拿着一支陈旧的猎枪。
  “后藤先生,我家只有这个了……”柴野先生把猎枪交到了后藤俊介手中。
  后藤俊介缓缓点了点头,站起身,示意柴野夫妇和美枝三人躲进房间里来。
  “爸爸,怎么回事?”美春紧张地问道。
  “不知道,但是外面突然跑出来好多士兵,把旅馆都给围起来了!”柴野先生慌张地说道。
  众人大骇!
  “躲在这里面,没有我的命令不要出来。”后藤俊介在门口说着,轻轻将门关上了。

  山田正雄看着被团团包围的旅馆,有些紧张。
  因为他知道,后藤俊介现在就在这个旅馆里——要想对付后藤俊介,对于任何人来说都会感到棘手。
  他静静地等待着合适的时机,让士兵冲进旅馆里抓人。只是,在判断出后藤俊介在哪里之前,他不能轻易下命令,否则会给后藤俊介偷偷调走木谷实和吴清源的机会。
  正在他焦虑地等待着的时候,在他身边负责接收窃听器信号的士兵有些无奈地看向了山田正雄。
  山田正雄心底涌起了一丝不安:“怎么了?”
  士兵缓缓取下了戴在自己头上的耳机,交到了山田正雄的手中。
  山田正雄一愣,接过耳机戴在了自己的头上。
  “山田少将,好久不见了。”几乎就在山田正雄戴上耳机的一瞬间,耳机里传出了后藤俊介的声音。
  山田正雄心惊!
  既然后藤俊介能对自己说这句话,那说明了两件事:窃听器已经到了后藤俊介手中,而且后藤俊介在一个能够看得到自己的地方……
  在号称军中枪神的后藤俊介目力可及的范围内,不是什么好事!
  “后藤俊介!”山田正雄对着旅馆高声喊道,“把木谷实和吴清源交出来,我放你走!”
  耳机里突然传来了后藤俊介低沉的笑声。
  “山田少将,几个月前你在东京逼迫我交权的事情,我还没机会回应你呢。看来今天是个好机会啊。”
  后藤俊介话音刚落,旅馆方向响起一声剧烈的枪鸣!山田正雄急忙看过去,只见旅馆前的水池溅起了一片巨大的水花,似乎是子弹近距离射入导致的。
  好聪明的办法——用说话声分散我的注意力,使得我没能判断出枪声的方位;子弹射入了水中,让我无法通过弹痕判断你手中拿着的是一支怎样的枪,更无从判断你的射程和子弹威力……
  但是这一枪,是一个极好的威慑,尤其是后藤俊介这个枪神的名字。
  后藤俊介,你果然是一个可怕的对手。
  “你知道我的枪法。”后藤俊介对着窃听器低声说道,“如果你敢轻易靠近半步,我立刻射杀你。”
  山田正雄的额头渗出了汗水。
  “后藤俊介!”他对着旅馆喊道,“你是我们军部的耻辱!被开除出军部,被军部通缉,现在竟还敢对军部开枪!”
  “怎么,你想让我切腹吗?”后藤俊介笑着回答道,“我这边可正相反,我想让你切腹呢……”
  激将法!山田正雄本打算以此来逼迫后藤俊介现身,没想到后藤俊介如此冷静,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你有胆子走出这间旅馆吗?”山田正雄继续对着后藤俊介喊道,“若你有这胆量,我倒不介意与你谈谈。”
  “如果这么说,不如你进来,如何?”后藤俊介笑着说道。
  “后藤俊介!你这懦夫!”
  山田正雄只能对着旅馆骂着,却一时也无能为力。
  “少将……”山田正雄的身后,一名亲卫队员缓缓走了出来,“如果他不愿意出来,我们就以谈判为借口,进入旅馆再伺机制服后藤俊介,如何?”
  山田正雄一愣,微微沉吟了片刻,点了点头。
  “后藤俊介,若我进入旅馆,你敢与我谈判吗?”山田正雄喊道。
  后藤俊介却似乎是愣住了,许久没有回话。
  山田正雄有些焦躁地等待着。
  “后藤俊介!”山田正雄身后的亲卫队员高声喊道,“我们这里有一千名东京精锐步兵包围着你,不谈判你将绝无机会走出这间旅馆!”
  沉默了片刻。
  “二楼走廊。”后藤俊介突然在耳机中说道,“我在拐角处等你。”
  山田正雄松了一口气,朝那名亲卫队员点了点头。亲卫队员得令,向身后招了招手,走出了九名队员。总共十人的亲卫队,跟在山田正雄身后走进了旅馆。

  “站住。”旅馆二楼的走廊,山田正雄刚刚出现,后藤俊介就用枪顶住了他的头。
  山田正雄默不作声,而他身后的十名亲卫队员如闪电般突然闪出,举起十支枪指向了后藤俊介。
  后藤俊介见状,只好缓缓收起了枪。十名亲卫队员也静静地将手中的枪收回了腰间。
  “猎枪?”山田正雄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后藤俊介手中的武器,“你拿着一杆这么老式的猎枪,竟也敢只身与我作对?”
  “现在你就在我身前,如果你敢胡来,即使是猎枪也足以要你的命!”后藤俊介冷冷地说道。
  山田正雄微微笑了笑:“看来你已经发现了我的计划,但发现得有些晚了。那个少年实在太好骗了,这计划顺利得连我都不敢相信。”
  “是穷奇让你这么做的?”
  “不,是我自己要这么做的。”山田正雄镇定地说道,“我要把木谷实和吴清源作为礼物献给蒙面棋手。”
  “蠢货。”后藤俊介压低声音骂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当然知道。”山田正雄冷冷地说着,“我在拯救日本,而这是唯一能拯救日本的办法。”
  后藤俊介厌恶地看着山田正雄那副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
  “吴清源和木谷实是日本的希望,你要把他们交给蒙面棋手,竟然还说是要拯救日本?”
  “希望?”山田正雄竟哈哈大笑起来,“后藤少将,没想到你竟和那些愚蠢的国民一样天真。吴清源和木谷实手无缚鸡之力,他们怎么可能是日本的希望?”
  “他们的棋能够击败蒙面棋手!”
  “胡说!我问你,如果你手中握有足以毁灭整个日本的力量,你会因为一局棋输给了别人而自杀吗?”
  后藤俊介没有回答。
  “你们以为日本获得了生机?以为桥本宇太郎他们的所作所为能救了日本?”山田正雄喊道,“你错了!你们都错了!你们这是在自掘坟墓,你们在激怒一个远远比你们强大得多的对手!蒙面人不会输,因为只要他们愿意,他们随时可以将整个日本变成一片死地。既然如此,他们想要什么就满足他们,期待他们不要施展那样的威力,不要危及整个日本,这才是我们唯一能做的!”
  “所以你要把日本最强的棋手送给蒙面人?”
  “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消除怒气!”山田正雄吼道,“那些蒙面人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而已,只要能战胜所有当世棋手他们就会满意地离开,整个日本就不会再有危险。既然如此,让他们赢不就好了?可桥本宇太郎他们竟已经击败了三个蒙面人,这不仅救不了日本,还会让日本更加危险。一旦蒙面人恼羞成怒,他们就会不理会什么围棋,直接用那不可思议的雾气将整个日本吞没!后藤俊介,你是个军人,难道你也不懂得武力的力量吗?”
  “可你知不知道,棋手如果输了会丢掉性命?”后藤俊介喊道。
  “那又如何?”山田正雄似乎感到不可思议,“牺牲几十个棋手,换来整个日本的安全,这难道不值得吗?后藤俊介,你什么时候变得像个女人一样软弱了?我不懂什么围棋,也不在乎那些蒙面人和当世日本棋手谁更强,我只知道不可以触怒一个能轻易杀死你的对手!”
  “不,山田少将,你错了。”后藤俊介冷冷地说道,“你这样做,才是真正的愚蠢。你不了解那些蒙面人,你也不了解棋手。”
  “有必要了解那些棋手吗?”山田正雄不屑地说道,“日本不是靠那些拿棋子的人去保护的,是靠我们这些拿枪的人!我们懂得武力的强大,我们也更懂得如何从比我们更强大的敌人手中保护自己的性命!”
  “不,棋手的规则与军人不同。”后藤俊介说道,“棋手之间的较量丝毫不亚于战争,棋手对于棋道的追求与武士追求武士道无异。那些蒙面人,他们也是棋手。在棋盘上击败他们是唯一能彻底击败他们的办法,他们绝不会因为输给了当世棋手而恼羞成怒,灭亡整个日本。如果你也像我一样尝试去了解棋手,你就会知道,只有吴清源和木谷实这样的人才能救得了日本……”
  “你就是因为如此软弱,才会输给了我。”山田正雄笑道,“你和几个月前一模一样,完全没有军人的果敢。几个月前,即使我派了军队将你团团围住,可你如果一个人逃走,凭你的本事我很难抓得住你,可你却因为担心你的亲卫队员而放弃了逃跑。今天也是一样,若你不要去顾及那两个棋手,你本可以只身离开——我的目标本来就不是你!”
  “是吗,你认为今天还是我输了?”后藤俊介似乎颇有意味地反问道。
  山田正雄一愣:“我有一千个士兵包围这里,而你只有一支老式民用猎枪,难道你还有机会反败为胜吗?”
  后藤俊介却微微笑了笑:“山田少将,我问问你,如果几个月前你在我的位置上,你的亲卫队员会放弃自己的性命来保护你吗?”
  “当然会。”山田正雄不假思索地答道,“亲卫队的命就是用来保护军官的。”
  “即使你根本喊不出任何一个你亲卫队成员的名字?”
  “喊得出亲卫队成员的名字不是什么好事。”山田正雄说道,“我刻意和自己的亲卫队保持陌生的关系,这才能保证在战场上我不会因为自己的亲卫队而分心。”
  “你今天就输在这里。”后藤俊介笑道,“你把我的亲卫队员收编进了自己的亲卫队,而你却不认识他们。”
  山田正雄一惊,急忙回过头,却看到自己身后的十个亲卫队员此刻竟都掏出了枪,瞄准着山田正雄的脑袋!
  “你们……”山田正雄惊慌失措,竟一时语塞!
  “很惊讶吧。”后藤俊介笑着,“我原本也没有这样的计划,但是刚才你有一个亲卫队员在下边冲我喊话,我听出了那个人的声音——你的这个亲卫队员,是我昔日的亲卫队队长。”
  “后藤大佐是我们的恩人,为保护后藤大佐而竭尽全力是我们的义务!”一名亲卫队员高声喊道。
  “后藤俊介,别以为这样你就能跑得掉!”山田正雄怒道,“即使你抓住了我,下边还有一千个训练有素的士兵,你不可能从他们的包围中走脱!”
  后藤俊介毫不介意地笑了笑,走到了窗边。
  “山田正雄已经被我生擒!”后藤俊介对着下边的士兵喊道,“吴清源和木谷实就在这间旅馆内。你们已经看到了,棋手是可以击败蒙面人的,而军部没有这样的能力。我后藤俊介以前日本陆军大佐的名义命令你们,从今天开始听命于我,保护当今日本最优秀的棋手,保护当今日本的希望!如果你们愿意跟随我,立刻放下你们的武器。若你们想要继续听命于军部,就立刻向二楼射击吧!”
  “你疯了吗?”山田正雄惊讶地喊道,“如果他们一起射击,你我都活不了!”
  后藤俊介却笑而不答。没过多久,楼下传来了一片枪支扔到地上的声音,却没有一声枪响。
  “山田少将,你根本不了解如今日本的处境。”后藤俊介低声说道。
  山田正雄惊讶得目瞪口呆,随后却露出了绝望的表情。
  “蠢货!都是蠢货!”山田正雄低声说道,“后藤俊介,看来今天我输给你了。”
  “你输给了你自己。”后藤俊介缓缓说道,“你始终都不明白,不是只有军人才有资格保护日本的。”
  “不……”山田正雄苦笑着说道,“后藤俊介,你错了。做了几十年军人,你我都应该知道,只有军事力量是世界上唯一的主导力,没有任何力量能够超越得了。难道你认为所谓‘棋道’会比杀人的武器更加强大?过不了多久你就会知道我是对的,你现在的行为是在毁灭日本。我是日本最后一个理智清醒的人,我死之后,日本将再没有生路了。”
  说完,山田正雄缓缓跪坐到了地上,突然从腰间抽出了一柄短刀。
  十名亲卫队员紧张地举起枪,指着山田正雄。举枪的声音齐整而有力,如雷鸣一般。
  但山田正雄丝毫没有被吓到,他似乎镇定自若。
  “你们都忘记了什么叫做军人了。”山田正雄苦笑着,缓缓擦拭着手中的短刀。突然,山田正雄看着窗外的天空,直直地挺起了身子,双手高高举起短刀……
  “大日本帝国,万岁!”他高声喊着,声嘶力竭。
  刹那间,短刀被他猛地插入了自己的腹间。
  走廊之间,一片腥红。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20 13:51

十二 本因坊的地窖



  深夜,日本棋院大楼。
  十多名士兵拿着枪,紧张地躲在走廊间,随时准备冲进顶层的房间去。
  山田正雄少将已经两天没有回来了,恐怕他的计划遇到了什么变故。既然他难以及时赶回来,那么这就是大家的机会了!
  冲进大楼顶层,抓住住在那里的蒙面人!
  没有了蒙面人,山田正雄就不会再威胁到棋手的安全了……
  这十几名士兵握紧了枪,互相警觉地使着眼色。
  一名带头的士兵伸出一只手,静静地比划着倒数的数字。
  三……二……一!
  如闪电一般,众士兵突然破门而入,十几支枪指向了房间的各个角落。
  然而,房间里只有烛影摇曳,却不见人的踪迹……
  士兵们有些发愣,不知所措。
  “别慌!”带头的士兵冷静地说道,“搜一搜房间的各个角落,如果发现蒙面人就马上击毙他!”
  然而,整整一夜,士兵们没有找到一丝人得痕迹。
  那个蒙面人难道已经走了吗?

  东京郊外,夜色正浓。
  一片雾气缓缓聚集,又缓缓散开。
  穷奇在这里停下了脚步,回过头看向正渐渐远去的东京城。
  想不到我会这样默默地离开这里。不过这也无妨,毕竟也不是第一次了。
  混沌,梼杌,饕餮,你们三个都战败了,如今当世棋手士气正盛,我一人只怕独木难支啊。看来这次我们为轻视对手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原本以为可以轻易征服当世棋界,没想到却折损了阴间棋界的三位天王,恐怕座主这次难以应付了。现在东京城已经成了能置我于死地的陷阱,我若再不走,迟早要在此败亡。
  想到这里,穷奇忍不住苦笑了一声。
  又一次到了这步田地了,这果然是我的宿命。
  穷奇缓缓回过身,他看到前方不远处似乎有个小村子。
  只是,这个村子似乎有些奇怪……
  穷奇有些好奇,于是缓缓地向村子走了过去。
  村子的小道上没有一个人影,但却莫名其妙地堆放着如山的食物和水。
  穷奇隐隐约约能感受到,村子里的人都躲在自己的家中,战栗着,却没人敢发出一丝声响来……
  这村子怎么了?穷奇陡然有了兴致,加快了步子朝村子走去。不经意间,他的脚似乎碰断了一根低低地绑在地上的细线,细线另一头系着的铃铛于是叮叮地响了一阵。就在这声响动之后,村民们在自己家中念诵佛经的声音也随之传了出来……
  穷奇不解,只是静静地看着延伸向那堆放如山的食物的小路上密密麻麻布满着的细绳和铃铛。
  突然,从另一个方向又响起了铃铛声!
  穷奇警觉地握紧了拳头,身体瞬间化作了一片雾气,消散于无形。
  铃声很快又响了起来,而且声音向着那堆食物迫近着。
  缓缓地,一个人影从夜色中渐渐浮现出来。
  看来这些铃铛和那堆食物都是为这个人准备的……穷奇在心里暗暗想道。
  现那个人的身后背着一个口袋,口袋里装着什么硕大却并不沉重的东西。看起来,这个人似乎十分谨慎,一直在四处张望着。
  张望了一会,那人在食物边将口袋放下。
  从口袋中,那人取出了一堆白骨放到了地上。似乎是很多年前死去的人的尸体,如今只剩下了骨架。
  那人对着骨架行了一礼,这倒引起了穷奇的兴趣——那是棋手的礼仪!
  行礼之后,那人开始将如山的食物装进自己的大口袋中了。
  原来如此,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不过这个人,莫非是个棋手吗?
  有趣……

  “今天带回来的东西,足够我们再呆一个星期了。”安永一缓缓地把满满一口袋的食物拖进了地窖,忍不住喘着粗气。
  前田陈尔静静地翻看着手中的棋谱,对于安永一的话他只是静静地点了点头。
  “这次不会再被跟踪了。”安永一笑着说道,“我不停地回头看,没发现一个人影!”
  前田陈尔似乎对这句话没什么反应,他的眼中只有那份棋谱而已。
  安永一缓缓地坐到了地上,喘着粗气:“前田,是时候回东京了吧。”
  “不……”前田陈尔简洁地说道。
  “现在东京已经不再危险了,本因坊也已经重新成立了,你如果回去,没有人会说你什么——大家都是在这个时候回东京的啊……”
  “我说过,我不回去。”前田陈尔仍旧静静地说道,“若你想回去了,请自便。”
  安永一愣了愣,无奈地摇了摇头:“你每天在这里研究棋谱,若我走了谁给你找食物来……”
  前田陈尔没有回答。
  寂寥片刻之后,前田陈尔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棋谱。
  “安永先生,多谢你的照顾。”他用微弱的声音说道。
  安永一没听清,以为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急忙起身:“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前田陈尔冷冷地把手中的棋谱卷宗放回了原位,眼睛始终没有看向安永一,“只是自言自语而已。”
  安永一不解,但又不想多问,于是摇了摇头继续躺倒地上休息。
  突然,门边的书架那里传来了卷宗跌落的声音,似乎是有谁碰翻了书架。
  安永一和前田陈尔都猛地一惊!
  “你不是说没有被跟踪吗?”前田陈尔微怒着说道。
  “不要责怪那位先生。”一个雄浑的声音从书架的方向传来,“是我跟踪了他。我想跟踪谁的话,谁也不可能发现得了我。”
  前田陈尔警觉了起来:“你是什么人?”
  书架边,一个人影缓缓走了出来。当看到那人身穿的古旧长袍时,前田陈尔和安永一暗暗心寒了起来!
  “在下穷奇。”走到亮处,那人英武的面容令前田陈尔微微一震!
  那副棱角分明的脸加上气势惊人的声音语调,若是敌手的话,自己的气势将被完全压制……
  安永一有些惊恐地向后退去了:“穷奇!你是蒙面棋手!”
  穷奇却哈哈大笑起来:“蒙面棋手这个称谓是你们所取的,我可从未蒙面出现在你们眼前过。”
  “这倒有趣。”前田陈尔冷冷地说着,“看来你与其他蒙面棋手不同——你不怕自己的身份被人识破。”
  前田陈尔的沉着让穷奇有些意外,原本他以为任何当世棋手单独面对自己的时候都会惊慌才对。
  “你是什么人?”穷奇低声问道。
  前田陈尔微微向前躬身:“在下本因坊弟子,前田陈尔。”
  本因坊弟子……
  “我以实相告了,阁下是否也该表明自己的真实身份?”前田陈尔淡淡地说道。
  穷奇微微笑了笑,也向前田陈尔微微躬下了身子:“在下林家第十一世家主,林元美。”
  安永一惊讶得叫出了声来——他竟这么轻易就将自己的身份说了出来!
  前田陈尔的嘴角微微上扬:“你果然根本不害怕自己的身份暴露——或者说,你其实早就希望有人能认出你来,所以你才不戴斗笠……”
  穷奇笑着,在前田陈尔的面前坐下:“我不戴斗笠,是因为我喜欢自己这张脸,不想把它遮起来……”
  “那不过是借口吧。”前田陈尔提高了声调说道,“你其实是希望有人能认出你来!”
  “哦?”穷奇仰起头,眯着眼睛看着前田陈尔,“说说看,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因为你想输。”前田陈尔自信地笑着:“有的人畏惧高处,是因为站在高处的时候,他会有想要跳下去的冲动。他畏惧这种欲望,所以他不敢面对高处。你也一样,你内心里希望有人来击败你,你对此感到恐惧,尽管你不断用笑来隐藏,但你不可能藏得住——想输是你自己的欲望。”
  “无稽之谈。”穷奇不屑地笑道。
  “难道我说错了吗?”前田陈尔也笑着,眼神却逼视着穷奇。
  穷奇尽管表面上似乎并不在意,但他在回避着前田陈尔的眼神。
  果然如此。前田陈尔在心底笑道。
  穷奇不怕别人认出自己的身份,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太过自信,一种是渴望被击败。如果穷奇果真如他所表现出来的一样是一个十分自信的人,他就不会离开东京,刚才也不会一时惊慌让自己被发现,现在更不会回避自己的眼神!
  所以其实穷奇的自信是伪装出来的,他不蒙面的真实原因是他想输!
  别人也许看不出来,但是穷奇,你的一举一动所透露出来的个性都逃不出我的双眼——我将把你看得透透彻彻!
  “前田陈尔,你来这里多久了?”穷奇突然说道。
  前田陈尔微微一愣,闭上了眼睛细细算了起来。
  “快四个月了。”安永一帮前田陈尔答道。
  “四个月……”穷奇的脸上又浮现出了那让人心凉的笑意,“看来你进入这里之后几乎没有出去过,所以才忘记了时间吧。很有趣,过去曾有一个人也和你一样……”
  前田陈尔微微一惊:“你说什么……”
  “我想你应该知道了吧。”穷奇笑着,“本因坊丈和棋力突然猛增的真相……”
  前田陈尔脸上的笑意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他用锐利的目光直视着穷奇:“你知道这个地窖的存在!”
  穷奇哈哈大笑起来:“岂止是知道,当年正是我告诉丈和这地窖的位置的!”
  前田陈尔和安永一心中大惊!

  文化三年某日深夜,东京郊外。
  一间农舍里,隐隐地传来了啜泣的声音。
  那是一个身躯有些肥大的少年,此时正躲在农舍仓房的草垛边哭着。
  这似乎是一间无人的农舍,也许农舍的主人进城交易,留宿了一晚吧。幸亏有这样一间农舍,让连夜从出羽赶回东京,却又无处投宿的少年暂时有了栖身之处。
  少年的哭声断断续续,深夜里如鬼魅的呻吟一般,甚是骇人。
  然而,正在哭泣间的少年突然听到附近似乎有什么动静,一时心中惊恐,收住了哭声,躲在一个草垛后边。
  难道是主人回来了,要把自己赶出去?
  心中忐忑不安的少年惊恐地等待着,却不知何时才好跑出去,心中完全没有主意。
  这时,附近的响动也停了下来,令人难以忍受的寂静将整个仓房笼罩了。
  “鬼?”草垛外突然有另一个少年的声音喊道,“你……你是鬼吗?”
  躲在草垛后的胖少年一听这声音,竟突然喜极而泣!
  “元美!”胖少年从草垛后跳了出来。
  果然,此时一个相貌清秀的少年正躲在草垛前边,战战兢兢地哆嗦着。看到那胖少年跳出来,元美也大吃一惊:“葛野君!”
  那个胖少年正是元美的同门师兄弟,葛野松之助。
  舟桥元美,葛野松之助,二人同是东京棋家本因坊家的弟子。
  “你这个胖子,怎么大半夜的在这里哭,简直要吓死人了……”舟桥元美长出一口气,躺倒在了草垛上,忍不住抱怨道。
  葛野松之助也憨憨地笑着:“我又不是故意吓你的,不过这么晚了,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舟桥元美一愣,支支吾吾了一会,突然反问道:“你呢,怎么大半夜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哭起来了?在本因坊好几天没看到你,还以为你出远门了呢……”
  葛野松之助叹了口气,也躺倒在了草垛上。两个少年并肩躺着,却都不说话。
  夜色浓郁,仓房里静得只听得到两人喘息的声音。
  沉默了很久。
  “我不想下棋了。”葛野松之助说道。
  舟桥元美一愣:“为什么?”
  “似乎很容易理解吧。”葛野松之助叹了口气,“我和你们不一样。元美你九岁无师自通,没过多久就家乡无敌,从来都被当做天才。我就不同了,从我学棋开始到现在,每个人都告诉我,我没有棋才,将来必定没什么成就。我已经很努力,很用功了,至少希望能让大家看得起我,偶尔也说一句松之助这小子棋力也不赖嘛。可是我到现在也只是个小小的二段,元美你都已经五段了……”
  “棋力总得慢慢提升才行啊,总想着一步登天怎么行?”舟桥元美笑道。
  葛野松之助却摇了摇头:“我本来就打算再过不久就离开本因坊的。”
  舟桥元美一惊:“离开本因坊?”
  “是啊,反正在这里也没有人会在乎我的棋如何。”葛野松之助苦笑着说道,“我本来想着,至少也要取得点成就再离开才好,所以跟师父提出请求,把我升作三段……”
  “师父答应了吗?”舟桥元美问道。
  葛野松之助苦笑不止:“师父说,不能无缘无故给我升段,所以要我去击败一个人……”
  “谁?”
  “出羽一个叫做长坂猪之助的人……”
  舟桥元美一惊!
  师父这样做有些过分了。
  葛野松之助因为段位低,见过的世面不多,可是舟桥元美不同。这个长坂猪之助不是普通的棋手,他是安井家外传弟子,既是棋手,也是以枪术闻名天下的武士。长坂猪之助虽然名义上只有二段,但却是二段当中棋力顶尖的人物,连舟桥元美这样五段棋力的人与他对弈都会感到吃力,何况葛野松之助这种弱二段。师父这么安排,分明是告诉葛野松之助不要有升段的妄想了……
  “那么,结果如何呢?”舟桥元美试探地问道。
  “我连败了三局,如果再败只怕连二段的资格都要被师父收去了……”葛野松之助啜泣着说道,“我不敢继续下了,连夜逃回了东京,可是又不敢回去见师父……”
  舟桥元美没有继续追问,看着葛野松之助的样子连舟桥元美自己都有些难过了。
  “那你今后打算怎么办?”舟桥元美轻轻地说道。
  “既然没脸回去见师父,又不敢回去挑战,那就只好偷偷躲起来,不让人找到了……”
  “这怎么行,这岂不是没有棋手的尊严了吗?”
  “我本来就不配做棋手!”葛野松之助哭着说道。
  舟桥元美一时无奈,但突然想到了些什么,看着哭声不止的葛野松之助,他忍不住张开了嘴……
  “我知道一个办法,可以帮你击败长坂猪之助!”舟桥元美低声说道。
  葛野松之助一惊,立刻止住了哭声。
  “你知道师父把奥贯智策立为迹目的事情吧。”舟桥元美笑着说道。
  葛野松之助点了点头:“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当今本因坊,除了师父以外最厉害的就是智策师兄了,连元美你都赢不了他……”
  “你知道智策师兄为什么那么厉害吗?”舟桥元美诡异地笑着。
  葛野松之助一头雾水,不解其意。
  “有一个秘密的地方,藏着本因坊家历代顶尖高手所创的棋招!”舟桥元美说道,“师父常常把智策师兄带去那里,在那里看了那么多奇招妙手,下棋当然就厉害了……”
  “这些事情你怎么知道的?”
  舟桥元美一愣,随后有些无赖地笑着说道:“我偷偷跟踪在师父和师兄身后去过几次,亲眼见过那些棋谱!的确是精妙异常,古今无类。如果你能在那里学个一星半点,击溃长坂猪之助绝不在话下!”
  “真有这种地方?”
  “我今晚就是独自去过那地方回来才在这里碰到你的,那里不远,但很隐蔽……”舟桥元美说着,“不过如果你想继续下棋的话,我可以带你去……”
  “真的可以吗!”葛野松之助突然兴奋地抓住了舟桥元美的胳膊,“元美,你真能带我去吗?”
  舟桥元美被葛野松之助抓得生疼,急忙叫道:“我带你去,这就带你去,你得先松手!”

  “之后的事情你们应该都知道了……”穷奇笑着说道。
  安永一点了点头,接着穷奇的话说道:“葛野松之助突然回到出羽,继续挑战长坂猪之助,他的棋力竟让人难以置信地突飞猛进,连胜数局,杀得长坂猪之助不敢再应战。回到本因坊后,葛野松之助声名鹊起,几乎一夜之间栖身棋界顶尖高手之列,不久后改名为丈和……”
  “是我成就了本因坊丈和!”穷奇虽然笑着,眼中却微微噙着泪水,“我原本只想让他在这里学个一招半式就好,可他却难以自拔,几乎住在了这地窖里,将所有棋谱全部通览,棋力飞涨不止。我担心偷进密室的事情被师父发现,只好一直帮他隐瞒。我没想到,棋力飞涨之后,过去的那个葛野松之助消失了……”
  “他开始变得自负,无法容忍失败,甚至开始觊觎权力了……”前田陈尔接过穷奇的话,缓缓地说道,“人一旦有了力量,心就会变。丈和以前完全不知道作为高手是一种怎样的滋味,当他突然成为了高手之后,他便无法自拔了。这是人之常情……”
  “可恨我当时没有察觉这一点。”穷奇苦笑着说道,“后来没过多久,作为本因坊迹目的奥贯智策猝死。师父要在我和丈和之间选一个人作为新的迹目。我不敢与丈和相争,那时的丈和已经成为了一个令人恐惧的对手。于是我故意触怒师父,离开本因坊,四处饮酒作乐,还突然娶了一位妻子。师父终于勃然大怒,将我送给了林家作迹目。后来,当年的葛野松之助成了本因坊丈和,而我成了林元美……”
  穷奇静了下来,整个地窖也随之静了下来。
  不久,穷奇却又笑了。他似乎饶有兴致地在地窖内四处张望着:“一百年没来过了,这里还是老样子,似乎一百年来没什么人进来过啊……”
  穷奇的笑声,似乎藏着一丝心酸。
  “你的故事说出来了,心里痛快了吗?”前田陈尔冷冷地说道,“这样你大概也就更加安心了吧。”
  穷奇一愣,看向前田陈尔:“为什么说安心了?”
  “因为这样一来,你就更加能坦然面对一场失利了。”前田陈尔说道,“在你的心里,被击败是你最大的愿望……”
  穷奇哈哈大笑:“前田陈尔,你是个十分有趣的人。也许你说得对,我不怕把这些都告诉你就是因为我想让自己输在这里。只不过,现在才击败我,有些太晚了。你的师父,本因坊秀哉,他已经把命输给了我了。整个棋界顶尖高手已经战败大半,这个棋界已经永远被改变了。除非……”
  除非?
  前田陈尔一惊!
  “除非什么?”
  穷奇却毫不在意地摇了摇头:“就这样告诉你,你不会相信我的。有一天你亲自看到了,你才会相信你们正在经历着什么……”
  前田陈尔全然不解。
  穷奇微微收起了笑容:“关键就藏在水晶棺木阵!”
  穷奇的语气有些悠然,使得这地窖的气氛更显得惊悚了。
  “穷奇,你到底想说什么……”前田陈尔微微皱着眉头,低声说道。
  穷奇却不敢直视前田陈尔的双目,只是四处张望了一阵。
  “这里所有的棋谱,你都看完了吗?”穷奇突然问道。
  前田陈尔点了点头。
  “若真是如此,你现在的棋力应当与当时的丈和不相上下,与现在的我也应当难分伯仲了吧……”穷奇笑道,“前田陈尔,我与你聊得投缘,不如我们手谈几局如何?”
  安永一大骇:“穷奇,你是要和前田陈尔赌命?”
  穷奇却轻松地笑着摆了摆手:“不是赌命局,只是随意地下两局棋,如何?”
  前田陈尔冷冷地看着穷奇:“为什么?”
  “虽然到现在有些晚了,但我想看看,你能不能击败我。”穷奇笑着说道。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20 13:52

十三 无法回头的路



  “发现穷奇失踪到现在已经四天了……”桥本宇太郎低声说着,“一天找不到穷奇,就一天无法让我安心……”
  “稍安勿躁。”酒井义郎笑道,“不要只想着让自己不安的事情。现在日本棋院大楼的士兵已经暗中投靠了我们,东京对于棋手来说已经完全安全了。你要知道,虽然军部还不支持我们,但日本棋院大楼里的士兵愿意帮我们,我们就可以安心对付蒙面棋手了。”
  “可是万一山田正雄突然回来了呢?”
  “已经快一个星期了,山田正雄还没有消息,你觉得他还回得来吗?”酒井义郎淡淡地说道。
  桥本宇太郎陷入了沉思。
  “时间仍然很重要,不可拖延……”
  “你忘记蒙面棋手得到的命令是半年之内击败当世棋手了吗?”酒井义郎仍旧毫不担心,“这说明久保松先生为我们争取的时间是半年。现在才四个月,距离半年的期限还早着呢,而现在只剩下一个穷奇。半年时间现在看来是相当宽裕的。”
  “但一切仍有变故,不可掉以轻心!”
  酒井义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桥本宇太郎不解,看着酒井义郎。
  “桥本君,你师父说得一点也不错!”酒井义郎笑道,“你就是太过急躁,若你能耐得住性子,你将比现在更加优秀……”
  “我师父?”桥本宇太郎微微皱起了眉头,“你是说,濑越师父?”
  酒井义郎一愣,急忙收住话头,默然不语。
  “酒井义郎,你似乎有很多事情都瞒着我……”桥本宇太郎皱着眉头说道,“你究竟藏着多少秘密?”
  “有秘密是件无可厚非的事情……”
  “可我很想知道,你究竟藏着什么……”桥本宇太郎逼视着酒井义郎。
  酒井义郎沉默着——这个少年看自己的眼神从没有这么锐利过……
  突然,房间外响起了敲门声。
  “桥本先生!快到大厅来!”门外的人喊道。
  桥本宇太郎一惊:“怎么回事?”
  “前田陈尔!”门外的人匆忙地喊道,“前田陈尔回来了!”

  本因坊大厅里,人们议论纷纷。
  在大厅正中央,坐着两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人——看上去就如乞丐一般。
  “这就是差点当上了本因坊的前田陈尔?”
  “他旁边的人是日本棋院编辑总长安永一?”
  人们忍不住怀疑着,纷纷猜测这四个月来他们二人究竟经历了些什么。
  “本因坊来了!”走廊方向有人喊道。
  众人闻言,纷纷退开,让出一条路来。
  从走廊走出来的,正是本因坊秀格。
  “本因坊来了。”安永一附在前田陈尔耳边说道。
  前田陈尔微微扭过头来,看见正缓缓向自己走来的秀格。
  高川格……
  前田陈尔猝然站起身子,恭敬地朝秀格行了一礼。
  “原本因坊弟子前田陈尔,拜见新任本因坊。”他高声喊道。
  秀格微微一惊,急忙跑过去扶住了前田陈尔。
  “前田君,不必如此多礼。本因坊之位,是你让给我的,今日若你想要我可就此奉还。”
  “不!”前田陈尔坚定地说道,“本因坊之位既然传到了你手中,你就是新任本因坊。我是本因坊弟子,今后必当尽力助你复兴本因坊。”
  前田陈尔这话完全出乎秀格的意料,他一时不知所措。
  “若得前田君相助,我们可以说是如虎添翼!”不远处,桥本宇太郎缓缓向这里走来。
  只是,前田君,你不会无缘无故来到这里吧——以你的性格,你既然来了就一定是有所图的……
  前田陈尔微微抬起头:“桥本君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堪称再造棋界的功臣,请受前田陈尔一拜。”
  前田陈尔说完,竟真的恭敬地向桥本宇太郎行了一礼。
  桥本宇太郎反倒大吃一惊,一时犹豫不敢上前了。
  前田陈尔可从未对任何一个同辈棋手行过这样的礼……
  “桥本君,我为你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前田陈尔缓缓说道。
  “哦?”桥本宇太郎有些警觉,“愿闻其详……”
  “穷奇已经离开了东京,回迦密山去了。”前田陈尔静静地说道,“我击败了他。”
  一时间,本因坊内竟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前田陈尔紧紧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局面。
  他麾下的黑子尽管已经竭尽全力,将所有能使用的招法全部施展了出来,但局面上偏偏是白棋领先一两目的局面——这一两目看似毫不起眼,却成了前田陈尔无论如何也无法越过的屏障。
  若再算上四目半的贴目,前田陈尔根本毫无胜算。
  “你该算清楚了吧。”坐在前田陈尔对面的穷奇低声说道,“你输五目半已成定局了。”
  前田陈尔紧紧皱起的眉头渐渐展开了,他静静地叹了一口气。
  “我输了……”
  穷奇轻轻笑了几声。看着这局棋,他忍不住在心底赞叹着。这个少年对于那些招法的理解十分透彻,很难想象他其实并没有使用过这些招法。在没有人指导的情况下做到这个程度,实在让人惊讶。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穷奇笑道,“不过是每日在这里钻研招法,没有与人对弈也无人指导你的情况下,能够将这些招法领悟到这个地步,可以说,即使是当年的我恐怕也无法做到你这个程度……”
  “这都是拜你们所赐。”前田陈尔淡淡地说道,“这里的一步招法,我来这里之前就见识过了。”
  “来这里之前?”穷奇有些惊讶,“在哪里见识过?”
  “大约半年前,在本因坊。”前田陈尔缓缓答道,“是你们当中的一个人教给我的。他在本因坊住了很久,每夜都教导我一些我从未见过的招法。来到这里之后我才知道,原来他教授的正是这地窖里不外传的本因坊密招。”
  “我们当中的一人……”穷奇微微沉思着,“我想,你说的是东京使者吧。”
  “我想你与我都知道他的身份。”前田陈尔静静地说道,“前代名人,本因坊秀荣。”
  穷奇哈哈大笑:“果然他的身份早就泄露给你们了。本因坊秀荣躲在本因坊,原来竟然是在训练你。看来秀荣的心思是要在本因坊里训练出一个能够拯救棋界的人,他选中了你啊……”
  前田陈尔心底一震!
  师父秀哉赴死之前告诉前田陈尔秀荣的身份起,一直到现在,前田陈尔竟从未想到过这一点!
  一直以来,前田陈尔都以为秀荣是为了利用自己去测试当今棋界棋手的水平,自己不过是一个工具而已。难道当时的本因坊秀荣真的是打算将自己培养成能力挽狂澜的顶尖高手的吗?
  若真是如此,当日前田陈尔怀疑秀荣的用心执意将秀荣逐走,最终导致秀荣不得不去找吴清源对弈的时候,秀荣内心里会是怎样的感情……
  那莫非就是彻底绝望,万念俱灰?
  穷奇仍在粗狂地笑着:“可笑啊,秀荣,你费尽心血瞒着座主来世间寻找能拯救棋界之人,可你看中的人却一直躲在这地窖里不敢现身,你简直瞎了眼啊!”
  “穷奇!”前田陈尔突然怒吼道,“你想戏弄我吗!”
  前田陈尔的突然暴怒让一直在一旁观战的安永一都大吃一惊——很久没见到那个毫无表情的前田陈尔如此盛怒了!
  “我说的难道有半句不对吗?”穷奇似乎玩味着前田陈尔的怒火。
  “秀荣是你派来的,他哪里会训练我来对抗你们?”前田陈尔吼道,“你分明是想扰乱我的心智,好对我施展什么诡计!”
  “对你施展诡计?”穷奇又一次哈哈大笑起来,似乎听到了什么荒唐的笑话一般,“一个躲在地窖里不敢出来,浪费了本因坊秀荣宁可牺牲性命的一番心血的人,值得我施展诡计吗?跟桥本宇太郎他们比起来,你根本毫无威胁!”
  “穷奇!”前田陈尔怒喝道,“我承认我的棋力不如你,但你不可以侮辱一个棋手的荣誉!”
  “侮辱?我不过是在说一个事实而已。与我棋力不相上下的混沌,梼杌,饕餮先后败在桥本宇太郎,本因坊秀格和田中不二男手下,你却成了我的手下败将,你如何与他们相比?若这局棋是一局赌命棋,你现在已经命丧于此了!”
  前田陈尔怒火中烧,但穷奇的这番话让他无法反驳。
  穷奇微笑着看向前田陈尔的双眼。
  “若我给你一次机会,赢回你的尊严,你会如何?”他笑着问道。
  前田陈尔一愣!

  本因坊家主的房间里,一片狼藉。
  林元美走进这里的时候,感觉到一股浓郁的怨气。
  本因坊丈和,也就是昔日的葛野松之助,现在就坐在这房间的深处,背对着林元美,看向窗外。
  这里的东西全都是被他砸烂的吧。林元美想道。
  “丈和?”
  林元美缓缓地走了进来,但当他喊丈和的时候,丈和没有一丝反应。
  “丈和?”他又轻声喊道,“是我……”
  “滚出去!”丈和从喉咙里挤出了这三个字。
  林元美心惊。
  “怎么了?”林元美问道,“为什么发这么大的脾气?”
  “是你害我的!”丈和说道。
  “我害你?”林元美苦笑了一声,“是我带你去那地窖的,我让你成了当今棋界无双的棋豪,你却说我害你?”
  “成为棋豪又怎样?棋界无敌又怎样?”丈和低声说道,“如果这一切都是虚名而已,对我没有任何好处,那我与当年那个棋力平平的傻小子有什么差别?”
  林元美微微笑了,他缓缓坐到了丈和身边,和他一起看向窗外:“你是说,你想做名人棋所吧。”
  “当棋手,不做名人棋所就不算登顶棋界!”丈和愤恨地说道,“明明已经没有人赢得了我了,偏偏谁都不愿意让我做名人。安井家那个老不死的知得整天靠着资历压在我头上,背后还有个井上家的幻庵因硕不停地等着给我找麻烦。这些人简直都该去切腹!他们有什么资格反对我做名人?”
  “丈和……”林元美冷冷地打断了他,“听我一句话,凡事当知足,不可强求。你若这么执拗下去,迟早会害了你自己。”
  “你倒是会说大道理。”丈和不屑地说道,“当年若不是你将那地窖的位置告诉我,我那时就离开棋界了,哪里会有今日的苦闷。是你让我有了这样的棋力,却又不给我我应得的权力,这一切根本就是你害我的!”
  “我……”
  “滚出去!”丈和厉声喝道,“我不想再见到你!给我滚出本因坊!”
  林元美不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向门外走去。
  走到门口,林元美突然停下了脚步。
  “葛野君……”他轻声说道,“若我给你一个机会,赢得你想要的一切,你会如何?”

  “我输了……”前田陈尔的声音微弱得几乎连自己也听不到。
  棋盘上,前田陈尔的白棋几乎满盘追杀黑棋的大龙,尽管现在已经尘埃落定,但似乎仍能隐隐听得到黑龙沉重的喘息声……
  穷奇默默在心底松了一口气。
  总算撑过来了。前田陈尔虽然年纪轻轻,但他的杀棋功力当真不弱,穷奇的黑龙几度死里逃生才终于找到了两个眼位,曾经一度连穷奇自己都感到绝望了。
  秀荣没有看错人,这个少年确实是有击败蒙面棋手的潜质的,他对于棋招的理解敏锐得异乎常人。
  只可惜,他毕竟没有花费上百年的时间来钻研这些招法,否则恐怕今天穷奇断难取胜。
  “你又输了……”穷奇微微笑着说道,“似乎你的棋也就仅止于此了。还记得这局棋我们赌的是什么吗?”
  “我的左手。前田陈尔低声说道。
  “不可以!”安永一几乎惊叫道,“棋手之间的胜负都在棋盘上,哪有输了棋就砍手砍脚的,那是市井赌徒……”
  “愿赌服输!”前田陈尔厉声喝道。
  安永一猛地心惊。
  “穷奇,这只左手归你了,拿去吧。”前田陈尔将左手搁在了棋盘上。
  穷奇却微微摇了摇头:“前田陈尔,你又让我失望了。”
  前田陈尔一愣。
  “秀荣把棋界胜负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你身上,你的师父也将本因坊托付给了你,你却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穷奇缓缓说道,“我的判断没有错,你远远比不上桥本宇太郎他们。”
  “你还要侮辱我吗?”前田陈尔尽管刻意压制着,但那声音的颤抖仍然难以抑制,“我绝不承认我比任何人弱,桥本宇太郎他们不过是运气好过我而已!真正有资格拯救棋界的人是我!”
  “不,你不值得棋界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穷奇静静地说着,“你一直在辜负所有人对你的期待,一直以来只有你自己相信你自己。这样的你,永远胜不了我。”
  “你根本不知道我究竟付出过多少心血,你有什么资格评价我?”
  “等你失去了左手,就更不会有人在乎你的付出了。”穷奇笑道,“那时你不过是一个废人,有什么资格让别人来评判你?”
  前田陈尔一时语塞,陷入了沉默。
  “前田陈尔,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赢回你的左手。”穷奇缓缓说道,“若你能击败我,你的左手就继续留在你身上。若你再输我一局,你两只手我都要取走。”
  前田陈尔一惊!
  “两只手都没了,你就再也不能下棋了。”穷奇缓缓说道,“前田陈尔,你敢和我下这局棋吗?”

  “你说你想赢长坂猪之助,我带你去学了地窖里的棋招。”林元美喃喃地说着,“你说你想做名人棋所,我帮你四处运作,保你到了现在的位置上……”
  在他的身前,丈和只是静静地背对着他,看向远处。
  “现在你已经是名人棋所了……”林元美几乎哀求道,“你想做的事情都做到了,你是天下最强的棋手,又成为了棋界至尊的名人棋所,为什么你还不满足?为什么还要继续打压安井家和井上家?为什么还不肯放过你的对手?”
  “斩草除根。”丈和的声音如冰一般寒冷。
  林元美几乎难以相信地看着眼前这个他曾经再熟悉不过的朋友,那声音里的冷静却让他感到不可思议。
  “你不可以再这样下去了……”林元美低声说道,“这样下去你的欲望将无穷无尽,你永远也不可能满足……”
  “那就不断让我满足,不就可以了吗?”丈和仍旧冷冷地说道。
  “丈和,你已经走火入魔了……”
  “是你带我走上了这条路,不是吗?”丈和似乎微微笑着,“现在我们都没有退路了,唯有继续向前走,不管前面有什么阻碍都把它斩断……”
  “你怎么会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丈和不语。
  “你已经入了魔道了……”林元美几乎带着哭腔说道,“丈和,现在的你让人害怕……”
  “元美……”丈和犹豫了片刻,“不要忘记了,我们走的是同一条路……”

  “两目半,你又输了……”穷奇缓缓说道。
  前田陈尔用力握紧了拳头,双手伸直忍不住颤抖着。
  “前田君,够了,别再下了……”安永一低声说道,“你已经尽力了,连败三局是因为你根本没有足够的实力获胜。已经三天不眠不休了,你不可能取胜……”
  “不……”前田陈尔的声音也在颤抖着,如他的手一样。
  “前田陈尔,你的两只手都输给我了……”穷奇笑着说道,“秀荣看错了人,他不该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你辜负了他。”
  “住嘴……”前田陈尔低声说道。
  “也许当日秀荣把一切托付给桥本宇太郎,或者高川格,田中不二男,又或者吴清源比较合适……”
  “住嘴……”前田陈尔的声音因为过度用力而战栗着。
  “你胜不了我,你一直太高估自己了。你其实不过是一个无名小卒,却妄想成为棋界的救世主。你的失败不是因为运气或者命运,而是你根本不配取得成功……”
  “住嘴!”前田陈尔终于吼了出来。
  看着前田陈尔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穷奇竟仍微微笑着:“你没有资格愤怒,因为是你自己让自己走到了这一步。秀荣教导你那样的棋招,秀哉给了你本因坊的位置,甚至当你失去这个位置的时候还有人帮你抢回来。可你却毫不负责任地一走了之,完全不去理会其他人对你的期望。这就是你,前田陈尔。不论你自己认为自己又多么优秀,其实你只不过是一个胆小如鼠的无名小卒而已。你没有资格俯视任何人,任何人也不需要仰视你。你不承认这一点,你永远无法看清楚真实的你自己……”
  前田陈尔沉默着,双手用力地抓着棋盘,棋盘上的棋子因为他颤抖着的双手而咯咯作响。
  穷奇静静地看着前田陈尔,不再说话。
  前田君,你会怎么做?
  不知过了多久,前田陈尔突然松开了棋盘,软软地坐到了地上。
  穷奇原本期待着的眼神突然黯淡了下来。
  最终你还是放弃了,是吗?
  “穷奇……”前田陈尔虚弱地说道,“再给我一次机会,可以吗?”
  穷奇微微扬起眉毛:“你想做什么?”
  “我们再下一局。”前田陈尔轻声说道,“如果我又输了,我把我的命输给你……”
  穷奇的脸上微微露出了笑容。

  “元美,你找我?”丈和笑着,看向刚走进本因坊家主房间的林元美。
  林元美的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如同一张佛像一般。
  丈和微微皱起了眉头:“怎么了?元美,为什么不说话……”
  林元美却微微笑了一声,如同疯子一般。一声笑过之后,又立刻收住,恢复了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丈和有些不满,他微微扬起头,用眼角看着林元美。
  “若你没什么话说,就从我的房间出去,这里不是你可以随意进来的地方。”
  林元美静默了片刻,突然轻声笑了起来。这次笑声一直没有停下。
  “丈和,你做了几年名人了?”他突然问道。
  丈和微微一愣。
  “元美,这是你可以对名人提出的问题吗?”丈和不满地答道。
  “八年了……”林元美的脸上挂着诡异的微笑,“是我给了你名人棋所的位置,是我给了你天下无双的棋力,是我给了你一切。葛野松之助,你还记得这些吗?”
  “混蛋!”丈和终于愤怒地咆哮了起来,“我的幼名是你有资格叫的吗!”
  林元美却没有一丝惊慌,如同在玩味着丈和的愤怒一般。
  “葛野君,我们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只要你记得是我给了你这一切,你就该知道你不能怨恨我什么……”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把一切都说出去了。”林元美笑着说道,“你是如何坐上这么名人棋所之位的,做上名人之后你又是如何迫害你的对手的。这些我全都说出去了……”
  丈和如遭雷击一般,全身一震!
  “你疯了吗!”丈和咆哮道,“你这么做,自己也无法逃脱干系,我名人不保你也要声名尽毁!”
  “我不在乎……”林元美竟笑着说道,“这条路走了很久了,我累了,想休息一下了。葛野君,你也和我一起休息一下吧?”
  丈和只感到心中惊恐异常,眼前的林元美简直如同鬼魅一般!
  “元美,你不会真的想害我的,对不对?”丈和的眼神中竟有着一丝哀求。
  “晚了。”林元美笑道,“你的所作所为,天下棋手已经全部知晓了。我为帮你做名人而四处贿赂游说,这件事也已经大白于天下。我们的路都走到底了……”
  “你疯了!”丈和吼道,他想骂林元美,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好不断地咆哮着,“你疯了!你疯了!”

  局面很乱——是前田陈尔故意把局面搅乱的……
  穷奇看着眼前的局势,感到微微有些棘手。
  单独看任何一个局部,穷奇都有办法找出最好的着法解决战斗,让前田陈尔占不到半点便宜。然而现在前田陈尔四处挑起战端,每一处的战斗都与其他地方相互关联,各个战场之间的进军路线又相互交错,计算量成倍地增加了……
  前田陈尔的表情似乎十分沉着,也许现在的局面他仍然能看得清吧。
  但是很明显,他并不满足于此——他要把局面搅得天翻地覆,直到他能看清而穷奇看不清为止!
  这就是前田陈尔的计划,他放弃了在这里学到的所有招法,而改用了这种完全依赖计算与对手决一死战的战术……
  前田陈尔,你终于有这样的胆量了。
  你过分依赖你在这里学到的招法,这就是你之前三局一直输给我的原因。你自视太高,以为凭借自己几个月的研习竟能够与研究了上百年的我相抗衡,这样的硬拼你永远不可能获胜。
  但现在的局面,完全比拼起了计算力,穷奇反而稍稍有些心中没底了……
  前田陈尔,我与你谁的计算力会更强呢?
  随着棋局的进行,穷奇渐渐有些眼花缭乱了。
  满盘全是黑子白子,几乎看不到尽头一般。各条战线纵横交错,难以理清顺序,甚至每一步棋都会牵连整个战场……
  即使已经如此复杂,前田陈尔竟还在继续搅乱局势!
  不行,继续让他这样行棋,会让我陷入他的圈套中了。穷奇在心底不安地想道。
  穷奇缓缓取出白子,猛地落到了棋盘上。
  一生脆响,白军全军回头,看清敌军,全军冲杀了过去……
  前田陈尔静静地看着穷奇的这步棋,默然不语。
  你的极限已经到了吗?
  虽然天下棋招你无所不通,但是过分依赖棋招的人会恐惧自己无法掌控的局面。穷奇,这步棋一落,你就已经示弱了……
  我找到你的弱点了!

  弘化四年十一月,本因坊丈和交出了名人棋所之位,宣布引退。
  林元美不久后也宣布引退,隐居在一个偏僻的地方。
  一夜梦中惊醒,窗外雨声稀疏,树影摇曳。
  梦中丈和那冷峻的脸又一次逼视着林元美。
  葛野松之助,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变成了那个样子?是我害了你吗?

  “你输了。”前田陈尔低声说道。
  安永一几乎欢呼了起来。
  穷奇看着棋盘,默然不语。
  算上贴目,黑胜四目半。若不看贴目,这局棋是黑棋大胜之局。
  “你赢了……”穷奇喃喃地说着,微微地笑了一声。
  秀荣,你把希望托付给了一个很有趣的少年啊……
  前田陈尔突然站了起来,躬下身子向穷奇恭敬地行了一礼。
  穷奇一愣,安永一也一惊。
  “穷奇先生,多谢您的教诲,前田陈尔永世不忘。”
  穷奇轻轻地笑出了声来:“教诲?”
  “其实穷奇先生并不想杀我,不是吗?”
  “哦?”
  “若想杀我,只要第一局就与我赌命,前田陈尔绝无胜算。穷奇先生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给我机会,看上去似乎是在诱我越陷越深,其实却是在救我,不是吗?先生是想纠正我的棋道,让我知道我究竟错在哪里。前田陈尔不解先生用意,惭愧不已……”
  “不,你不用惭愧……”穷奇淡淡地说道,“若你说我不想杀你,那你就错了。”
  前田陈尔一愣。
  “我既没有想要杀你,也没想过不杀你。”穷奇继续说道,“杀不杀你不由我决定,而由你自己决定。你胜得了我,就活下去,胜不了我,就死在这里。若你死了,我就是真的在一步步诱你进入死地,我无可辩驳。”
  “你……”安永一有些愤怒地说道,“你这岂不是在玩弄棋手的性命!”
  “不,我是要逼你们使出全力!”穷奇喊道,“人最大的对手就是恐惧,只有克服了恐惧才能施展出最大的力量。我就是要让你们一步步去面对自己的恐惧,当你们没有退路的时候,就只有战胜恐惧使出全力来与我对弈。你们太软弱,软弱到不知道自己有多强大……”
  前田陈尔静默了片刻,又向穷奇行了一礼:“多谢穷奇先生,前田陈尔受益匪浅。”
  穷奇却不在意地笑了笑。
  他缓缓站起了身,向地窖外走去。
  “前田陈尔,有一件事你说对了。”穷奇缓缓说道,“我的内心里确实是渴望着被击败的,只是我过去不知道。直到你刚才战胜了我,我第一次被当世棋手击败了,我才终于意识到我该做什么。前田君,你是这个世间第一个击败我的人,我该感谢你让我明白了我自己该做的事情……”
  “你要去哪里!”安永一对着穷奇喊道。
  “回迦密山去。”穷奇笑道,“放心吧,我终生不会再与你们为敌。至于我想做什么,过不了多久你们就会知道了……”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20 13:53

十四 道策的棋



  海上的风浪比离开东京的时候小了许多。当然,也许是因为坐的船更大了的缘故,所以没有感觉到那样的颠簸了吧。
  木谷实站在船边,看着远处越来越近的东京码头。
  “终于回东京了啊。”美春突然从木谷实身后窜出,将一件大衣披在了木谷实背上。她的手上还有一件大衣,似乎是准备自己披上的。
  木谷实笑了笑:“其实不过是四个月而已,等同于是春秋季手和赛之间的间隙。只是因为这段时间过得不够安定,才会觉得时间长吧……”
  美春点了点头:“不过既然回来了,大概就离彻底击败蒙面棋手不远了吧。”
  “但愿如此……”木谷实低声说道。
  美春突然笑着凑到了木谷实的耳边:“和这个相比,我觉得另一件事情更让人苦恼呢。”
  “哦?”木谷实一愣。
  美春指向船头的方向。
  木谷实看过去——那是后藤俊介,此时也站在船侧。
  在地狱谷温泉,山田正雄死后,原本由山田正雄带来的一千人士兵被后藤俊介收编,成为了保护吴清源和木谷实的卫队。有了这些士兵的帮助,后藤俊介的工作少了许多,他也终于可以偶尔休息一下了。
  而有了这一千人的卫队,回东京的计划也就更加安全了。
  只是,看惯了后藤俊介紧张的样子,偶然看见他放松可真不大习惯。
  “后藤大佐能得以休息一下也不是坏事,你对此有什么可苦恼的呢?”木谷实问道。
  美春有些气恼地拍了拍木谷实的头:“笨蛋,他哪里在休息啊……”
  木谷实一愣,再看过去,这才发现原来后藤俊介的眼睛并没有看向远远的海岸,而是看着另一个方向。顺着那个方向望过去,是独自一人站在船侧的吴清源。
  “我看那个大佐是被军部给管出毛病了,明明可以休息了却还一直盯着吴君不放……”
  美春小声牢骚着。
  木谷实却笑了起来:“可这又有什么不对吗?后藤大佐是以保护吴君作为自己最大的任务在执行着呢……”
  美春无奈地叹了口气:“可是要保护谁,用得着一直远远盯着看吗?我觉得后藤大佐看吴君的眼神,越来越像父亲看儿子了……”
  “哦?”木谷实细细寻思着,感到美春的话似乎很有道理。
  “只是,世界上哪有不敢跟儿子说话的父亲……”美春叹息着说道,“每次跟吴君说话,后藤大佐都冷冰冰的,真是让人着急——其实是想像父亲对儿子那样去照顾吴君的吧,可是又要藏在心里不说出来……”
  木谷实点了点头:“毕竟是军人,不大懂得如何表达感情,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交给后藤大佐处理吧,你就不用替他们着急了……”
  美春却调皮地吐了吐舌头,突然朝后藤俊介跑了过去。
  “大佐!”美春对后藤俊介喊道。
  后藤俊介的眼睛没有离开吴清源,只是机械地应答着美春的声音:“怎么?”
  “海风有点大,木谷怕大家吹出病来,所以让我给吴君拿一件大衣过来。”美春说着将手上的大衣递给了后藤俊介,“我没见着吴君,您帮我给他吧。我再去给别人送大衣去啦!”
  美春说完,飞一般地跑开了。后藤俊介正要指向吴清源,却已经被美春跑远了。
  美春跑回了木谷实身边,拉着木谷实跑回了船舱里。
  后藤俊介不知所措,手里拿着大衣犹豫着。不久,他深深吸了口气,终于朝吴清源走了过去。
  离开东京的时候,我曾经粗鲁地把吴清源击昏带走,木谷实被抓时我又说过不去营救,吴清源应该在心底是恨我的吧。我给他送大衣过去,他会要吗?
  后藤俊介皱着眉头,机械地走着。
  算了,只要把大衣放到吴清源面前,他自己自然知道穿上吧,我什么话也不用说。
  打定了主意,后藤俊介加快了脚步。
  到了吴清源身边,后藤俊介一言不发地一只手把大衣递到吴清源身前,眼睛却并不看着吴清源,而是装作不在意地看着正前方。
  然而,过了很久也没见吴清源接过衣服。
  果然,是我送来的东西他就不会要吧……
  不过木谷实的想法有道理,如果在这里吹海风吹病了,会影响吴清源和蒙面棋手的战斗的。即使吴清源不愿意,我也得把这衣服给他披上。
  后藤俊介心底一横,正打算粗鲁地将衣服套在吴清源身上时,却发现吴清源的手抓着衣服的一角,似乎正打算接过去一般——只是他的手停在了这里,头仰望着天,面色惊讶,一动也不动……
  看来是正准备接过衣服的时候突然惊讶地发现了什么,愣在了原地!
  后藤俊介陡然警觉起来,猛地抬头看去。
  天上的云在变化!
  “蒙面棋手!”后藤俊介轻声惊呼道。
  “没错……”吴清源也发出了微弱的声音,“一定是他们……”

  “这怎么可能!”安永一看着天上正在变幻的景象,惊恐地喊道,“混沌,梼杌,饕餮都已经战败,穷奇应当也已经不会再与我们为敌,那还能有谁?”
  “难道是新的蒙面棋手?”小野田千代太郎喊道,“甚至是那个座主?”
  本因坊的院子里,众人看着天空,议论纷纷,惊慌不已。
  原本是为了准备击败蒙面棋手的庆祝会而聚集了这么多人,现在却没有一个人忙活,全都看向了天空。
  本因坊内,秀格的房间里,桥本宇太郎,本因坊秀格,田中不二男,前田陈尔四个人围坐在一张临窗的棋座旁,静静等待着棋局的出现。
  不论是谁在进行这场对局,都应当是值得当世棋手注意的……
  而在另一个房间里,酒井义郎默默地看着天上正在形成的棋局,耳中全是院子里传来的嘈杂声。他却丝毫不紧张,甚至也许有些失落。
  “如果你们知道你们现在的恐惧和惊慌有多么无知,也许你们会对自己现在的情绪感到惭愧……”酒井义郎喃喃地对自己说道,“蒙面棋手,你们对这些人下了多么可怕的诅咒啊……”
  不久,人们突然爆发出了阵阵惊呼!
  似乎是出现了什么惊人的事情。
  桥本宇太郎等人急忙向天上看去,看到天空上那行字的一瞬间,众人也不禁大吃一惊!

  迦密山顶,古堡外一片空旷的地方。
  一阵雾气散开,穷奇静静地站在了山巅之上。
  在那里有一张上等的棋座和两副棋子。一个人坐在棋座旁,微微闭着双目。
  那是座主。
  “原来座主已经在等我了。”穷奇微微笑了笑。
  听到穷奇的声音,座主缓缓睁开了双眼。
  “你到山脚下的时候,我就在这里等你了。”座主静静地说着,“我告诉两位侍童不要过来了,不会有人来干扰我们。”
  穷奇微微一愣,沉默良久。
  “座主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从你来到阴间,我就知道这一天会来……”
  “即使如此,你仍然收留了我?”
  “至少你的工作完成得很出色。”座主冷冷地说着,开始将棋座上的棋盒缓缓取下,“穷奇,若你真的能全力助我完成大业,我们本可以所向披靡……”
  “可你知道我不会真的永远帮你……”穷奇笑着说道,“从一开始你就知道,对我这样的怨灵来说,今天这一局是我命中注定的……”
  座主默然不语,只是将盛黑子的棋盒放到了自己对面的座位上。
  穷奇看着,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下来,变成了一副阴沉道让人恐惧的表情。
  他静静地坐到了座主的身前。
  “至少,不用与我赌命,难道不可以吗?”座主突然淡淡地说道。
  穷奇却缓缓地摇了摇头。
  “赌命棋,你与我,必须如此。”穷奇答道。
  座主沉默了许久。
  “既然如此,我接受你的挑战。黑子在你那边……”
  穷奇看着座主放过来的黑子棋盒,心中只感到有些怪异的紧张。
  “座主,你不想知道是什么让我决定今日与你一战的吗?”
  “既然你真的要战,那么这些小事就无关紧要了。”座主淡淡地说道,“不如说些重要的事情吧——这局棋,你想受两子还是受先?”
  穷奇沉默了。
  若受两子,我尚可一搏。若受先,我必败无疑。应该要求受两子吗?
  突然,穷奇感到一阵酸楚,随后不禁开始在心底责骂自己的懦弱。
  到了这个时候,仍然不忘算计吗?若受两子,即使胜了,自己就能满足吗?
  “受先。”穷奇缓缓说道。
  一百年前,因为我的懦弱,没能阻止本因坊丈和。一百年后,即使明知胜算不高,我也要全力一击来争取阻止你,座主!
  我要用让我不再遗恨的方式来阻止你!
  “受先……”座主缓缓笑着品味道,“当世一行,你变了许多啊……”
  穷奇不语。
  “落子吧……”座主的脸色也渐渐阴沉下来。
  你我一战,想必能让世人大开眼界。

  执黑者,穷奇。
  执白者,本因坊道策!
  “果然如此……”前田陈尔看着天上的那两行字,低声说道。
  道策,你竟甚至不愿隐藏自己的姓名,是想要以这种方式来震慑世人吗?
  “前田君……”秀格问道,“你莫非知道些什么?”
  前田陈尔点了点头:“以前只是一个猜想,但现在看来已经得到证实了——那些蒙面棋手的头领,就是号称日本史上最强棋手,名人中的王者本因坊道策……”
  房间里的其他三人全都愣在了原地,久久无法回过神来。
  原来一直与我们交战的,竟是历代日本棋手一直崇拜着的日本第一棋圣本因坊道策!
  与修习了上百年棋道的本因坊道策交战,当世棋手能有几成胜算?
  “不过,我原以为穷奇说他回迦密山去是指从此隐居起来,甚至直接回到阴间去……”前田陈尔皱着眉头低声说道,“没想到,他的意思竟是去找座主决战……”
  “不过,既然两人都是蒙面棋手,他们的决战有什么意义呢?”田中不二男不解地问道。
  “只要出现在天上的对局,都是赌命的对局……”前田陈尔说道,“是穷奇亲口告诉我的……”
  “而且以前田君所说的事情来推断,穷奇是真的不想与世人为敌了……”桥本宇太郎说道,“这个本因坊道策就是蒙面棋手的头领无疑,穷奇与自己的头领赌命决战,看来一切都很明确了……”
  “穷奇即使牺牲自己的性命,也要为我们博出一张座主的棋谱来……”前田陈尔低声叹息着说道。

  黑子飞取右上角小目,白占左上角小目,黑再取右下小目,白棋立刻在右下小飞挂角。
  古朴的招法,在一百多年前的日本棋界,这就是最正统的棋道。
  双方都知晓这样的招法,对于对方可能施展的招法也都了如指掌。
  这样的棋要如何来弈?
  座主静静看着棋盘,等待着穷奇的下一招棋。
  穷奇,这局面是你我都最熟悉的,你会如何出招?
  你所知的所有招法我都了然于心,你如何与我争夺?
  穷奇静静地思考着。
  座主,你认为我会为难,对吗?
  你错了。如今在你面前的对手,与以往任何时候的穷奇都不同了……
  我不会对你心存一丝畏惧!
  不久,穷奇挥动令旗,一支黑军直奔右下挂角的白军身下而去,如一柄长枪的利刃插入了敌军脚下,只待力有千钧的武士将敌人抛向空中。
  很常见的下托定式。
  原来如此,穷奇,你想与我斗一斗招法是吗?
  座主微微一笑,随后立刻沉下了脸来——穷奇,你好大的胆子!
  座主令旗一挥,白军毫不畏惧敌人的利刃,竟直直向着对方冲杀过去,转眼已至黑军眼前!
  你我都无比熟悉的招法。既然如此,座主,我就按照您的意思继续下去吧……
  黑军急退,挡住白军攻势。白军趁此机会再向前方布下一军,黑方毫不示弱,回身又向远方布下一军,将白兵退路彻底截断。白师急回,黑军毫不退让,用力将正要退回的白军后队抵住……
  “大雪崩!”田中不二男惊呼道。
  不错,现在右下角形成的局面,就是自古以来日本棋手闻之色变的大雪崩定式。这个定式变化繁多,招法复杂,是著名的难解定式……
  “蒙面棋手在阴间棋界研究棋招上百年,他们对于大雪崩定式的研习恐怕在我们之上……”桥本宇太郎缓缓说着,“看来双方对于对方将会弈出的招法都很清楚,所以都在等待着对方的破绽吧……”
  “只是,对于两位蒙面棋手而言,这样的双方都研究透彻的招法意义不大。”前田陈尔低声说道,“我想,这是穷奇要给我们看看,阴间棋手对于这个定式的研究到了怎样的程度……”
  众人微微点头。
  “你们快看!”田中不二男突然喊道,“看天上!”
  众人看去,随即惊得目瞪口呆!
  眨眼之间,天上的对局突然出现了令人惊异的局面。黑白双方各自落子如飞,似乎每一步棋都不需任何思索,仅此一手一般!
  可是这每一手棋看上去又似乎精妙异常,博大精深,根本并不是一瞬间能够考虑得周全的!
  众棋手惊异之余,细细看下去,却又大惊失色——虽然每一步都不加思索,但是确实每一手棋都毫无破绽,精彩绝伦啊!
  这究竟是怎样的两位高手在对局,那样非同凡响的招法却如同司空见惯一样随手使出,就好像富可敌国的人将稀世珍宝当做破砖陋瓦而四处堆放一般!
  穷奇,你果然对招法的研究十分透彻,到现在为止一步也没有应错。座主在心底叹道。
  若早知如此,当年教授你这些招法的时候也许应该有所保留才好吧。只是若那样对你,就可惜了你的才华……
  我们之间的胜负,无法通过招法来决出高下吧……
  眼见大雪崩的定式即将完成,穷奇静静思索了起来。
  他的黑子终于放下了速度,刚才那一阵如电光火石一般的交手一定已经让当世棋手惊叹不已了。
  只是,这还不是座主的一切。这局棋里,你们还需要看到更多才行……
  黑军看准机会,终于从已经蔓延至中腹的右下战场退出,突然遣出一军直取左下角目外。
  下一场战斗,将在这里打响!
  目外吗?
  座主静静地取出一粒白子,落向左下小目。
  既然你想开战,那么我就在这里迎战!
  来了!穷奇几乎在座主落子的一瞬间就摸出了一粒黑子。
  黑军趁白军立足未稳,立刻展开阵型,在白军头顶施展出大飞罩,将白军小目孤子罩在黑阵之下!
  “大斜!”秀格紧紧皱起了眉头。
  如果说大雪崩定式是古棋中著名的难解定式,那么大斜就是从古至今难解定式的巅峰!大斜定式变化之多,招法之巨,即使大雪崩定式也难以望其项背!
  “穷奇是想用这种招法来限制道策吧……”桥本宇太郎说道,“毕竟,大斜定式是本因坊丈和所创,道策时代还没有这样的招法,用这种棋招也许道策就无法应对了……”
  “不,桥本君,大斜定式最早其实是本因坊道策亲自创出的,丈和只不过是个偷学者而已……”前田陈尔静静地说道。
  众人心惊!
  穷奇,你竟敢用我所创的棋招来与我对抗吗?
  座主的怒火渐渐浓烈了起来……
  白军眼见上方被黑军布下的大飞罩,竟直直地冲杀过去!
  黑白两军交兵一瞬,火星四射,天地色变。
  只间双方在棋盘上如电闪雷鸣一般交手,黑子白子如无影之剑,刹那间便已兵刃相撞,惊叹中只见风卷黄沙!
  双方每一招攻防都不留一丝破绽,每落一子都神乎其技,引得观战棋手惊呼不断!
  “好厉害的招法……”桥本宇太郎感慨着,“双方下得精彩纷呈,简直难分高下。尽管半张棋盘已经黑白密布,局面上却保持着均衡,谁也不得便宜……”
  “单论招法,当世棋手恐怕谁也不能与这些蒙面棋手相提并论……”前田陈尔也低声说道。

  仅仅凭借招法,我与你旗鼓相当,你占不到半点便宜。穷奇静静在心底想着,座主,这些招法都是你教给我的……
  然而,当穷奇落子的时候,座主却毫不慌张。
  穷奇,我很早以前就告诉过你,你的弱点就是太过依赖招法——你还记得吗?
  座主冷冷地等待着穷奇落下这粒棋子,微微扬起了嘴角。
  时机到了!
  眼见大斜定式引发的战役已经进入到了关键时刻,黑白两军即将划分各自的势力之时,座主令旗一转,白军竟集体撤出了大斜战场,突然直奔左上,将左上的小目旁补上一军,缔成了互为犄角之势的无忧角!
  “脱先了!”田中不二男惊呼道,“战事正酣之时,道策竟然脱先了!”
  众人也心惊不已——局面正胶着之时,却全军退出主战场,这是何故?
  穷奇也大吃一惊!
  你教我的大斜定式里,没有这步脱先的下法啊!
  何况,激战正酣时突然撤军,必定会遭致损失啊!
  既然如此,座主,这一战我只好不客气了……
  黑军不待白军做出反应,继续强攻大斜战场上的白军防线,竟将白军冲杀出了一个缺口来!
  时机位置都正好,这是此时最强的攻击。桥本宇太郎默默在心底惊叹着,这个穷奇对于自己所施展的招法果然运用得收放自如,炉火纯青!
  接下来,白军再回到这个战场中,就只能舍弃奔向中原的机会,勉强抵挡住黑军的这一招攻击了吧……
  座主却毫不在意地笑着,又取出一粒白子。
  上边开拆,大斜战场再次脱先!
  穷奇心惊!座主竟在大斜战场上连续脱先两招!
  为什么?这里如果脱先必定会亏损更多,为什么座主竟毫不在意?难道这不过是一种心理战?
  座主,若你觉得这样就能扰乱我穷奇的心智,你也未免太过小看我了!
  穷奇不理会白棋的脱先,再次指挥黑棋冲杀直下,瞬间便彻底突破白军防线冲杀进了白军曾一度千方百计设下重防的左下阵内!
  杀得正起劲吧,穷奇……
  杀得起劲就好!
  座主静静地笑着,取出了下一粒白子——
  右上,挂角!
  大斜战场白军连续第三次脱先!
  “连续三次!为什么?”田中不二男几乎喊了出来,“难道整个左下都不要了吗?”
  “如果对手真的是本因坊道策,他一定在算计着什么……”桥本宇太郎静静地说道,“只是,道策的想法究竟是什么呢……”
  穷奇也全然不解,道策的招法完全不在他的想象之内……
  这时,天下只有两个人猜到了座主的想法,这两个人都在驶向东京的船上。
  “即使脱先三手,但大斜下的白棋并不会死……”吴清源静静地说道。
  “而且,让对方攻击三次所损失的,与抢占三次大场所得到的利益相比,并不值得在意……”木谷实也缓缓说着,“脱先三手之后,棋盘上的均势已经被打破了……”
  “能在那样激烈的战斗中保持如此冷静,纵览全局找出这样的招法,胆量和棋力都异乎常人啊……”吴清源叹道,“若这个人是我们的对手,那就太恐怖了……”
  穷奇,你的弱点就是太过依赖招法。棋盘上并不是完全依赖招法获胜的!座主在心底笑道。
  这局棋,我已经赢定了!

  至深夜,天空中的对局结束了。
  穷奇执黑,八目负于本因坊道策。
  就穷奇与座主对弈的战绩来看,八目告负算得上是一个不错的成绩了——但是,输了就是输了……
  尽管最后阶段穷奇拼命地反扑,但是座主的计算滴水不漏,即使穷奇也毫无办法。
  终于结束了吗?穷奇笑着,慢慢回味着棋盘上的每一步棋。
  “穷奇,你把命输给我了……”座主低声说着,“你该知道,怨灵输掉了命会如何吧……”
  穷奇大笑了起来:“魂飞魄散而已。世间再无林元美,对于世间来说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啊……”
  座主微微皱眉:“你竟没有一丝悔恨?”
  “何必悔恨?这是我自己选择的结果……”穷奇笑道,“座主,你大概一生都没有下过必败的对局吧,你能体会这种明知自己会败而与人对弈的感觉吗?”
  “我的棋道,是追求胜的棋道。追求败,根本不能称之为棋道!”
  穷奇哈哈大笑:“座主,你高高在上,几乎无人可以冒犯,自然不知道如何去品味败局。在你眼中,也许小岸壮二,本因坊秀荣和我都是无法理解的吧,为什么明明失去了一切却还如此高兴。我想,你永远也想象不出这种败的幸福了。你真该来体会一下这种感觉——必败的棋道,有时也让人心旷神怡啊……”
  穷奇的笑声久久不散,但是他的身体已经渐渐化作了虚无。那笑声在空中不知回荡了多久才终于消失了。
  必败的棋道吗?
  座主冷冷地笑着。
  什么必败的棋道,那不过是你出卖我的借口。这局棋与我赌命,为了不就是让天下人看看我的招法吗?可你以为给他们我的棋谱,他们就能找出我的破绽吗?
  你胜不了我,穷奇,终你一生都没能击败我一次。你做不到,当世也绝不会有人做得到!
  “座主……”两位侍童静静地出现在了座主身后,“您有什么吩咐吗?”
  “准备一下,马上去东京……”座主冷冷地说道。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20 13:54

十五 东京的庆功会



  雾气散尽。
  一直在雾中徘徊着的人仿佛刚刚睁开了双眼一般。
  仍旧是山崖绝壁,山崖下是一片火海赤焰。
  刚才雾气四溢,让自己不知道走到了哪里。现在看过去,才发现自己竟已经走过了悬崖的边际,本该已经落入那崖下的火焰中才对。
  可自己分明还站在半空中,并没有落入悬崖。
  “果然如此!”他高声向空中喊道,“你在骗我!什么山崖,什么火海,都不过是幻觉。你仔细看看,我不是就站在火海之上的吗?”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声叹息。
  “你再仔细看看,你究竟站在哪里……”
  他一惊,低下头看去。自己的脚下,竟是一个巨人的手掌!
  那巨人奋力将他托起,身下早已没入了火海之中!
  “你以为你一直没有落入火海是因为火海并不存在吗?你再看看四周……”
  那人朝四周看去,却发现火海中到处都是正燃烧着的巨人的尸骨!
  难道是那些巨人用手托着自己,让在雾气中辨不清方向的自己没有落入火海之中?
  “你在雾气中肆意地走着,以为自己安然无恙。你并不知道,因为你的执念害死了多少人……”
  话音未落,雾气又一次渐渐聚拢来了。
  这次,在雾气中,那人只是静静地呆立在原地,没有迈动一下步子。
  “为什么不走了?”不知哪里传来的声音又一次问道。
  那人却没有回答。
  猛然间,座主从梦中醒来了。
  四周一个人也没有。
  又是那个梦吗?座主静静地在心底想着。
  究竟是谁给了我这样的梦境?

  “关于天上的对局……”酒井义郎笑着对桥本宇太郎说道,“很多人都相信那是一个当世棋手冒用本因坊道策的名号击败了穷奇,也有少数人认为是道策的英灵为了拯救棋界而再生了,总之都认为那是棋界万幸的好事情。”
  “这也不错,这时候不要把实情说出去比较好。”桥本宇太郎答道,“士气得来不易,不要打击了大家……”
  “另外,正力社长拒绝了出席庆功宴的邀请。”酒井义郎继续说道,“他说现在蒙面棋手还没有真正被击倒,危险还没有完全过去,如果这时暴露他作为棋界通讯媒介的事情,恐怕会因为大意而被对手抓住破绽……”
  桥本宇太郎缓缓点了点头:“正力社长的考虑很周全,那么就等彻底击溃对手之后再邀请他参加庆祝吧。”
  酒井义郎默默点了点头,准备离开了。
  “酒井先生……”桥本宇太郎突然喊道,“你如何认为呢?”
  “嗯?”
  “这个时候就举行庆祝,是否不合时宜?”桥本宇太郎接着说道,“既然正力社长认为时间太早,你又如何认为呢?”
  酒井义郎却哈哈大笑起来:“我倒想反问一下,桥本君为何决定这时举办庆祝活动呢?”
  “毕竟棋界人心刚刚安定下来,大家都看到了希望,此时必须让这种情绪继续稳定下去,甚至加深扩大。所以尽管时机并不是最合适,我仍然认为需要这样一个活动让大家的士气更加振奋。”
  “既然考虑得如此周密了,何必要问我的想法?”
  “我想,也许你会提出反对的意见,然后说服我……”桥本宇太郎缓缓说道,“若你说得有道理,我不会坚持错误的意见。”
  “不,我认为你的意见很好。”酒井义郎笑着向房间外走去,“在能庆祝的时候庆祝一下,是件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酒井义郎离开了,但桥本宇太郎却紧紧厚着眉头。
  酒井先生,我原本以为你不会支持这件事的。是我没猜透你吗,还是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本因坊的走廊,能听得到从大厅传来的阵阵喧闹声。在那闹声的衬托下,走廊里反而显得格外安宁。
  前田陈尔静静地站在走廊的窗边,远远地眺望着水晶棺木阵的方向。从那东西出现的时候开始,前田陈尔就时常站在这个位置向那里远望。几个月没有再站在这里,现在却仍然感到仿佛师父秀哉随时会走过来,喝问前田陈尔为何不去研习棋谱似的。
  那日子大概永远也回不来了吧,此时却感到仿佛是昨日的光景一般。
  “前田君?”那是安永一的声音,他正笑着走过来,“怎么在这里,庆祝就要开始了,不去大厅跟大家聊聊吗?”
  前田陈尔缓缓的摇了摇头,眼睛却仍旧看着窗外。
  “你在看什么呢?”安永一问道。
  前田陈尔伸出手,指向远方:“那个方位就是水晶棺木阵了。”
  安永一脸上的笑容突然僵硬了下来:“水晶棺木阵,现在提起来还觉得心有忌惮啊。那东西到现在还在东京郊外,真让人不舒服……”
  “若它只是立在那里,倒不需要让人惊慌什么,只是……”前田陈尔似乎有些犹豫了起来。
  “你想说什么?”安永一轻声问道。
  前田陈尔沉默了片刻。
  “安永一先生还记得吧,穷奇在那地窖里跟我们说过的话。”
  “你是说……”
  “关键就藏在水晶棺木阵……”前田陈尔喃喃地说着,“按照穷奇当时说的话来看,似乎水晶棺木阵里藏着什么能彻底改变一切的东西,甚至连师父战败的恨意与之相比也不值一提。我很想知道,穷奇所说的究竟是什么,水晶棺木阵里究竟藏着什么东西……”
  安永一默默凝思了起来。
  “说起来,当年秀哉名人前往水晶棺木阵挑战的时候,我去过那附近……”
  “哦?”前田陈尔微微一愣,“您发现了什么吗?”
  “水晶棺木阵的其中两个棺木里,有两个人……”安永一低声说道,“其中一个我认识,是高部道平……”
  高部道平……
  “可是,后来在天空中曾出现了高部道平与蒙面棋手穷奇对弈的对局……”安永一继续说道,“当时在水晶棺木里看到的,毫无疑问是高部道平的尸体,可是既然高部道平已经死在了棺木里,他又如何与穷奇对弈呢?”
  前田陈尔陷入了苦思。
  “莫非,这其中的原委就是穷奇所说的关键?”
  安永一却笑了起来:“这些苦恼的事情不必一直惦记着,今天先放下一切轻松地庆祝一下吧,外面有很多很久不见的熟人,大家都在聊这四个月来的经历,岩本薰先生和小野田千代太郎先生还说准备在庆祝活动的最后下一局助兴棋呢……”
  安永一的语气间流露出了按耐不住的兴奋。
  前田陈尔微微笑了笑:“先生先去外边和大家聊天吧,我随后就到。”
  安永一笑着拍了拍前田陈尔的肩膀,朝大厅走去。
  前田陈尔仍旧站在窗边,看着水晶棺木阵的方向发呆。
  “水晶棺木阵,你到底藏着什么……”前田陈尔自言自语地说道。
  “水晶棺木阵?”突然,前田陈尔的身后传来了酒井义郎的声音。
  前田陈尔一惊,回过头去。
  酒井义郎正带着笑意看着前田陈尔。
  “怎么了?”前田陈尔问道。
  “你对水晶棺木阵感兴趣?”
  前田陈尔缓缓点了点头。
  酒井义郎笑着说道:“我想听听看,你对水晶这东西了解多少……”

  “人差不多都到齐了……”一个本因坊弟子对秀格说道。
  秀格笑了笑,将头转向了对面的田中不二男。
  “似乎马上就要开始了……”秀格笑道,“咱们快结束这局吧。”
  田中不二男点了点头,但眼睛仍旧注视着棋盘,不知他究竟听到了秀格的话没有。
  现在棋局正进行到关键处,二人的棋势势均力敌,高下难分。
  秀格缓缓叹了口气,向身边的弟子招了招手,示意他先出去等着。
  弟子朝秀格行了一礼,随后一声不响地走出了本因坊家主的房间。
  房间里又恢复了彻底的安静,静得似乎只剩下了两人呼吸的声音。
  “你算清了吗?”田中不二男突然低声问道。
  秀格微微一愣,随后笑了笑:“再给我一天恐怕我也算不清,这局面被你搅得太复杂了。”
  确实如此,为了防止秀格避战的策略取得成功,田中不二男从一开始就将白棋落到了对手行棋的每一个空隙内,让秀格避无可避。然而由于棋下得太散,现在的局面田中不二男自己也掌控不了了。
  这局棋双方进展得都很吃力,局上到处都留着劫争和对杀,要想算清这样的局面恐怕真的需要整整一天时间。
  “莫非,田中君已经算清了?”秀格轻声问道。
  田中不二男摇了摇头:“这棋如果继续下下去,恐怕只有靠运气才分得出胜负吧。”
  “那我们不如先打挂吧。”秀格笑道。
  田中不二男的表情却没有那么轻松,似乎已经沉浸到了棋局当中似的。
  “我在想……”田中不二男静静地说着,“这样的局面,假如蒙面棋手来下,他们会不会已经研究了这种局面,甚至找出了最佳应手了呢?”
  秀格又是一愣。
  田中不二男却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奇怪的话似的,莫名地笑了起来:“抱歉,这几个月来我一直有这样的毛病,每当找到一招新棋就会想,蒙面棋手会不会已经研究过了这样的局面……”
  秀格却沉默了起来。
  其实,秀格又何尝不是如此?
  战胜蒙面棋手,其实靠的是对手的大意和棋道的玄妙而已。秀格之所以能胜梼杌,是因为蒙面棋手并不去研究那些看上去明显亏损的招法,因此秀格用不断的亏损换来了胜利。田中不二男之所以能胜饕餮,是因为他布下的阵势完全违反棋理,将对手的节奏打乱。但是否真的有可能,如蒙面棋手所期待的那样穷尽天下所有的招法呢?
  假如真的可以做到,那棋盘上的胜负归根到底只不过是比拼谁掌握了更多的招法而已,岂不是就没有了追求的价值?
  二人沉默着。
  “田中君,你觉得棋盘上的招法真的是可以穷尽的吗?”秀格突然问道。
  田中不二男微微吃了一惊。思考了一会后,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也许可以穷尽,毕竟棋盘也是有疆界的……”
  “若我说,它不可能穷尽呢?”秀格说道。
  “为什么?”
  “因为棋之道是不断变化的。”秀格缓缓说道,“蒙面棋手自以为可以做到穷举所有招法,从而彻底将围棋的胜负操纵在手中,但他们失败了,我们证明了这一点。也许他们可以更加努力地找出他们过去所忽略的招法,但这个过程将永远没有尽头。因为棋步虽然有疆界,理论上用无限的时间可以将棋盘上361个点的所有变化都穷尽,但那只是棋招而已。一步棋的好与坏,最终是由人来判断的,也是由人来选择的。每个人的棋道不同,对同一步棋的判断也会不同,选择也不会相同。何况,过去的棋道认为对的,现在也许会成为错;过去的棋道所排斥的,现在也许会受到欢迎。正是因为棋道千差万别,所以棋招也会随之变化。只要棋道在变化,棋盘上的变化就不可能被穷尽……”
  田中不二男细细品味着这段话。
  “棋道吗……”他低声说着,“我想到了刚学棋的时候,久保松师父的教诲……”
  “哦?”
  “当时我问久保松师父,究竟什么叫做棋道……”田中不二男说着,“当时我还年幼,只记得问过的所有人都告诉我,棋道是一种下棋久了就明白的东西,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它就像一个人的性格,你看不见摸不着,却时时刻刻在你身边,影响着你的一切。我告诉师父,这种东西我感觉不到,也理解不了。”
  秀格笑了笑:“那么久保松先生是怎么回答的呢?”
  “师父告诉我,所谓棋道,就是人道。”田中不二男细细地回忆着,“师父说,棋道分为三个方面。最浅的一面,是棋力,凭借着超强的计算和敏锐的感觉去争夺棋盘上的胜负,百战不殆,成为一方霸主。”
  秀格点了点头:“确实不错,围棋说到底是为了争夺胜负的,能战无不胜之人棋道必定强大无比,逢战必败之人恐怕棋道也难以服人。本因坊家道策,秀策,秀甫,秀荣诸位先辈,正是以棋力天下无双而铸成了自己的强大棋道。”
  “比棋力更深一层的,是对棋理的追求,师父称之为棋盘上的道。”田中不二男继续说道,“棋盘上的战术千千万万,每个棋手都各有偏好,于是时间长了会形成不同的棋理理解。这就是为什么棋道会千差万别,下出的棋会各有特色。但追求棋道的人,对于自己的棋理必定也有着坚定的信念,不随胜负而轻易改变,即使不被人理解也独自钻研。毕生都在追求棋盘上看不见的道,以创造和实践全新的理论为荣,并让自己的棋谱永留后世。能在这方面做到极致的人,师父认为完全可以称之为棋道家。”
  “说得好!”秀格有些亢奋了起来,“探寻棋理精髓,竟能超脱于胜负之外,敢为前人之不敢为,突破天下人的观念,这样的棋手完全配得上棋道家的美名,那正是棋士中的求道者。即使棋盘上的胜负不如百战百胜的棋手那么耀眼,但是他们的名字将亘古不灭。古之涉川春海,今之木谷实,吴清源都配得上这样的名号。”
  “但仅仅追求棋盘上的棋理,仍然不是最深层的境界。”
  “哦?那么最深层的棋道是什么?”
  “是对待棋的态度。”田中不二男说道,“师父称之为棋盘外的道。棋手对待棋的态度,也就是对待人生的态度。”
  秀格心底微微一颤。
  “师父说,真正顶尖的棋道家,绝不会把棋当做一种胜负游戏,而是把棋作为人生,如佛者参禅一样去参悟棋局。执着于胜利的棋士也就执着于成功,坦然于失败的棋士也就坦然于挫败,不出卖棋士精神的人为人也必定光明磊落,喜欢用盘外招干扰对手的棋士为人也必定心胸狭隘。棋道有分正邪,正因为棋士有分善恶,正是因为棋道的根源是棋士如何对待自己的棋。”
  “棋士如何对待自己的棋……”秀格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所谓棋道家,其实说到底是要将棋当做人生而不是胜负游戏吧。当棋道成为人道,这就是最深的棋道……”
  久保松先生所说的棋道,真正称得上是深刻的棋道啊。
  “蒙面棋手想要穷尽棋盘上的招法,这不是真正的棋道……”田中不二男说道,“棋不该被穷尽,就像人不应该穷尽自己人生的遭遇一般。蒙面棋手的行为,其实是亵渎了棋道,他们彻底把围棋当做了胜负的争夺,而完全忘却了围棋胜负下的真意……”
  秀格微微沉默了下来。
  久保松先生,您的话,秀格受教了……

  本因坊大厅里缓缓安静了下来,众人纷纷找到了桌椅位置坐了下来,只有安永一一人站在大厅中央。
  安永一环视众人,脸上带着久违了的快意微笑。
  秀格和田中不二男坐在一席,两张年轻的面容上挂着有些青稚的笑容。与他们同席的还有岩本薰和小野田前代太郎两位前辈,此刻却似乎互相不服地激烈探讨着什么,似乎是在延续着开席前还未说完的棋理话题而争论着。
  桥本宇太郎和酒井义郎同在一席。桥本宇太郎面容稍显平静,却似乎已经透露出些许威严,那种成熟稳重的感觉让人感到十分安心。
  不远处的前田陈尔正与几位当年的本因坊同门坐在一起,脸上那几个月未曾改变的冷酷似乎已经消融了,让安永一从心底感到一丝宽慰。
  “各位棋士们,几个月来让大家受苦了!”安永一满怀激情地喊道,“棋界恢复过去那繁荣日子的时光不会再远了!我们就要回到那个大家共同追逐棋道的时代了!”
  人群中顿时响起了如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大家几个月来已经被压抑了太久,此刻终于肆无忌惮地发泄了出来!
  “蒙面棋手损失惨重,四位天王相继败亡,全胜的那一天已经指日可待!”安永一几乎竭尽全力地喊道,“关西棋院成立,本因坊重建,接下来只要再重建日本棋院,整个棋界就将比过去更加繁荣,这段苦难的日子就将永远离去!我们终于盼来了这一天,我安永一以为我再也看不到这一天了……”
  说着,安永一竟啜泣了起来。
  被哽咽打断的话,反而激发了众人更猛烈的热情,大家自发地呼喊着为安永一圆场,席间的众人也早已经泪湿双目了。
  “蒙面棋手还在岛根县!”安永一猛地说道,“水晶棺木阵还在东京城外。今日一宴之后,我们就要直下岛根,彻底将蒙面棋手逐出世间,让他们知道当世棋界绝不比他们差!”
  众人欢呼雀跃,喊声几乎要震塌了本因坊。
  安永一站在大厅中央,静静享受着这欢呼,感到无比惬意。
  似乎真的一切就要熬到头了,日本棋院,手合赛,新闻棋战,这一切都要回来了……
  棋界终于要重见光明了!
  然而,似乎是转眼间,本因坊内的欢呼声戛然而止。
  声音停得太快了,让安永一有些猝不及防。他不解地看着众人,却发现众人似乎正吃惊而且惊恐地看着他的身后!
  安永一猛地转过身,朝身后看去。
  “直下岛根?”身后传来了一位少童的声音,“这话是否说得太过了?”
  安永一看着眼前的少年,惊恐得几乎发不出声音。
  古朴的长袍,黑纱斗笠……
  那是一个蒙面棋手!
  “在下座主门下右侍童,见过各位棋界高手。”蒙面少年向在座众人稳稳地行了一礼。
  那是标准的棋士礼仪!
  “右……右侍童?”安永一不安地重复着。
  那位侍童却似乎完全不在意安永一,只是静静地环视着众人。
  “桥本宇太郎是哪位?”右侍童冷冷地说道。
  桥本宇太郎缓缓抬起了一只手,目光锐利地看着右侍童:“我就是……”
  右侍童似乎冷笑了一声:“也不过是个少年而已……”
  “孩子,这话似乎不该由你说出来……”桥本宇太郎反讽道。
  众人微微讪笑了一阵,但笑声很快就消散了。
  “桥本君,听说你是第一个击败我们的人。”右侍童的语气中透着阵阵杀气,“除你之外,想必击败过我们的其他几人也都在场吧。”
  “是又如何?”
  “我很好奇,你们到底有几段的棋力,竟然能击败四位天王。”右侍童冷笑道,“我很想领教一下几位的棋,不过为了让各位使出全力,我希望能与各位赌些东西……”
  “赌东西?”桥本宇太郎警觉地说道,“又是赌命吗?”
  “确实是赌命,但并不是赌你们自己的命……”右侍童笑道,“我用我的命,来赌对手身边一个亲近的人。如果我输了,我就此回阴间去。若我胜了,被你们作为赌注的那个人的命将会保留在我这里。若想救回这些人的命……”
  右侍童发出了有些让人不安的笑声。
  “座主会找一个时间,在水晶棺木阵等你们,让你们用自己的命来赌回那些人的性命……”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20 13:56

十六 本因坊的激战



  东京晴了许多日了,但今天似乎微微聚拢了一些云来。也许这几天又会有一场大雨了吧。
  大仓喜七郎想着,微微摇了摇头,将窗户合上了。
  窗外的士兵被挡在了窗户外,也就这样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
  这本是他自己的家宅,此刻却连迈出一步的资格都被军部剥夺了,甚至自己的财产还有着随时以“为军部提供后勤保障”的名义被征用的危险。
  一切仅仅是由于大仓喜七郎正是日本棋院的创始人和投资人的缘故。
  仅仅因此而已,他就要过着这种近似于囚禁的生活。
  大仓喜七郎叹了口气,坐到了一张西样式的椅子上,打算看看报纸消磨时间,顺便让自己忘掉那些会给自己带来麻烦的想法。
  看起来,今天会和往常一样,什么事都不发生就过去了。
  正当大仓喜七郎有些绝望地这么想着的时候,他的背后缓缓凝聚起了一团雾气……
  “大仓先生……”那是一个温和的少年的声音。
  大仓喜七郎一惊,飞一般站起身朝后看去。
  那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但身上的衣着却古朴陈旧。
  “你是谁?”大仓喜七郎警觉地问道,“为什么会在我家,外面的士兵难道会放你进来?”
  少年却微微地笑了笑,那笑容看上去毫无恶意,似乎是一个彬彬有礼的问候。
  “在下座主门下左侍童,见过大仓先生。”少年向大仓喜七郎恭敬地行了一礼——棋手的礼仪。
  “座主?”大仓喜七郎不解。
  少年笑了笑:“用你们的话来说,我是一个蒙面棋手……”
  大仓喜七郎大骇,惊讶得发不出一丝声音。
  “大仓先生不必惊慌,我不是来加害你的,是来帮你的。”
  “帮?”大仓喜七郎几乎从喉咙里挤出了这个字,“帮我?”
  “正是,帮您从这个监狱一样的家中逃出去,重新执掌日本棋院。”
  大仓喜七郎目瞪口呆,只是痴痴地看着左侍童。
  左侍童笑了笑:“不过有一件事,我希望您能答应我。”
  “条件?”
  “算不上条件,只是一个请求。”左侍童缓缓说道,“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与你的交谈,甚至连其他的蒙面棋手也不要知道……”
  大仓喜七郎只感到脑中没有半点头绪:“你要做什么?”
  “由大仓先生反过来控制军部。”左侍童笑道,“不是在这里做军部的俘虏,而是让整个军部成为您的傀儡。”
  “什么?”大仓喜七郎几乎吓得站立不住,“我来控制军部?你要借用我发动政变吗?”
  “不,只是希望您在处理棋界的问题上能够不用再看军部的脸色。”左侍童说着,脸色突然阴沉了下来,“然后,希望大仓先生能够动用军部的力量,全力阻止当世棋手与蒙面棋手的最终决战!”
  “啊?”大仓喜七郎完全不知所措了,“你要我控制军部,并且阻止当世棋手与你们的战斗?为什么?你们怕输吗?”
  “不,我们不怕。”左侍童微微皱起了眉头,“但当世棋手也不怕,这两点合在一起就很可怕了……”
  “我不懂……为什么要阻止那场决战?为什么不让别人知道是你要我这么做的?为什么要找到我?我甚至不明白你究竟是怎么知道我的……”
  “穷奇告诉了我你的事情。”左侍童低声说道,“现在穷奇已经不在了,但他曾对我说过,东京有一个被囚禁的大仓先生,曾经是日本棋院的出资人。我想,如果我能让你从这里出去,回到你过去的生活中,你一定会愿意帮我……”
  大仓喜七郎犹豫着,来回踱起了步子。
  “我不明白……”大仓喜七郎低声说着,“若你是想借用我来破坏棋界,甚至颠覆日本,我即使死也不会为你出力。但你要我做的事情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棋界……”左侍童喃喃地说道,“不只是为了当世棋界,也为了阴间棋界……”
  大仓喜七郎看着左侍童,他能感觉到左侍童那略带忧伤的眼神中透露出的真诚。
  突然,左侍童眉头猛地一震,透过紧闭的窗户看向了窗外的方向,似乎是听到了谁的叫唤一般。
  “怎……怎么了?”大仓喜七郎问道。
  左侍童微微笑了笑:“没什么,只是感觉到我的同伴似乎已经开始行动了……”

  “条件我已经说明了。”右侍童笑着对本因坊大厅里的众人说道,“有谁敢先与我一战的吗?”
  众人沉默着。
  桥本宇太郎紧紧皱着眉头,秀格拉着有些气愤的田中不二男默默等待着,前田陈尔静静坐在椅子上微闭双目。
  若在没有人应战,这场本为提升士气而举办的庆祝会就反而会让众人的气势跌入谷底了。
  可是,若在此输给了右侍童,就等同于拉开了大决战的帷幕——那同样是非同小可的事情!
  看到众人的犹豫,酒井义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包括右侍童在内,所有人都被酒井义郎这不合时宜的笑声惊了一阵。
  “大家今天本来就是想庆祝一下,热闹热闹,可是光吃饭喝酒似乎也热闹不起来啊。”酒井义郎笑着向大厅中央走去,“说起来,棋手聚会最热闹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请高手对弈一局让大家助兴,不是吗?现在难得有机会出现了一个送上门来的助兴棋,刺激又有趣,只是还缺个对手,若没能下成岂不是太可惜了?大家那么在意赌注,那么我就帮大家一个忙——我自愿做这个赌注,谁愿意上来用我的命去和他赌棋?”
  众人闻言一惊!
  这个疯子似的家伙竟主动用自己的命做赌注?
  “酒井先生!”桥本宇太郎惊讶地失声喊道,“此事非同小可,不要胡闹……”
  “你看!”酒井义郎兴奋地转向右侍童,“会场这么多人,只有桥本君喊我回去,可见我是对他而言非常重要的人,不如就让桥本君和你下吧,这样我的命才值钱啊!”
  右侍童虽不明白酒井义郎这个人究竟想做什么,但若真的能与桥本宇太郎对弈,这似乎也无甚不可。
  “既然如此,桥本先生,你可愿意与我一战?”右侍童问道。
  桥本宇太郎心中涌起一阵寒气——毕竟这个新出现的蒙面棋手棋力几许,棋风如何都是个谜,一旦有什么不利不仅会伤及士气,甚至还会送走酒井义郎的命!
  这么说来,恐怕不能轻举妄动啊!
  眼见桥本宇太郎犹豫不决,右侍童似乎有些焦躁了:“桥本宇太郎,难道你竟是这么一个胆小如鼠之辈吗?”
  “你说得一点也不错……”酒井义郎似乎神志不清了一般,竟附和着右侍童的话说道,“桥本宇太郎这家伙不仅胆小如鼠,而且脑子蠢得一塌糊涂,他师父濑越宪作当年就受不了他,最后还和他反目成仇了……”
  众人一惊!
  “酒井先生,你说什么?”桥本宇太郎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酒井义郎哈哈大笑:“桥本宇太郎,我说你蠢,还真是太高估了你。你竟到现在都猜不出我藏着什么秘密吗?我的秘密就是,在遇到你之前我一直都是濑越宪作的门客,从你拜入濑越宪作门下的时候开始,我就知道你了!”
  桥本宇太郎一惊:“这件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濑越先生,我可要得罪你了。酒井义郎在心底暗暗苦笑着向濑越宪作的英灵赔罪。
  “你知道为什么我会离开濑越先生来帮你吗?”酒井义郎狂笑着说道,“因为濑越先生对你已经彻底绝望了。他当着我的面告诉我,你是最让他失望的弟子!”
  “这不可能!”桥本宇太郎吼道,“师父不可能这么说!”
  “你这个人急躁又无耐性,自以为是,以为只凭天才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可事到紧要关头时你又偏偏胆小怯懦起来,甚至还盗阅了你师父的私人信件,你敢说这不是事实吗?”
  那是前田陈尔和雁金准一争夺本因坊的时候……
  前田陈尔暗暗在心底一震,猛地看向桥本宇太郎。
  桥本宇太郎此刻的表情似乎定格在了惊讶而失落的神态上。
  “桥本宇太郎,你根本不知道你与濑越先生决裂的时候他有多么痛恨你!”酒井义郎斥骂道,“濑越先生当着我的面把你骂得一无是处。我原本以为你是可造之材,在濑越先生面前提你辩护,想不到却被濑越先生逐走。我为了证明濑越先生看错了,才隐藏这些往事辅佐你直到现在。可你太让我失望了。濑越先生说得一点不错,你是个懦夫,你是濑越先生这一生的耻辱!”
  “我不是!”桥本宇太郎高声吼道,他的脸涨得通红,似乎已经怒火中烧。
  酒井义郎却在心底暗笑——桥本君,你果然还是急躁的人,这么轻易就上了我的当……
  濑越先生,我猜你不会怪我的吧……
  “桥本宇太郎!”右侍童喊道,“你究竟敢不敢与我一战?”
  “有何可惧!”桥本宇太郎怒气正盛,厉声喊道,“搬一个棋座过来!”
  众人精神随之一震,高声为桥本宇太郎喝彩一阵。
  “不对……”秀格隐隐皱着眉头,“酒井义郎究竟想做什么?桥本君这种状态前去迎战,根本凶多吉少!”
  “既然如此,我们也去帮帮他不就好了?”田中不二男笑道,“只要有一个人能在这里击败前来挑战的蒙面棋手,大家的士气就会更加高涨。桥本君一个人胜算不高的话,我们俩也一起去帮忙?”
  秀格微微一惊,随后赞许地朝田中不二男点了点头。
  “再搬两个棋座来!”秀格突然高声喊道。
  众人一惊,向秀格和田中不二男看去。
  “在下田中不二男,本因坊秀格二人,也想与桥本君一起挑战阁下,不知阁下是否敢应战?”田中不二男挑衅地笑着看向右侍童。
  右侍童一愣,随后竟笑了起来:“击败了梼杌的本因坊秀格,击败了饕餮的田中不二男。我对你们两人的棋很有兴趣,也让我见识见识你们的棋力吧。只不过,要与我对弈,你们恐怕还需要两个牺牲者啊……”
  “不成问题!”两个声音齐刷刷地响了起来。
  众人看去,喊话的人一个是岩本薰,一个是小野田千代太郎!
  秀格和田中不二男一惊。
  “小野田先生,您怎么也不怕这种赌局了?”岩本薰笑着问道,“您不是从来最怕这些事情的吗?”
  小野田哈哈大笑:“岩本薰,你这嘴巴实在可恶。可惜,我要想教训教训你,得等到田中君他们下完。岩本薰,你准备好一会让我收拾吧!”
  岩本薰也哈哈大笑起来:“小野田,我等着你!我们约好的那局棋你可别吓得逃跑了!”
  两人笑着,缓缓朝着酒井义郎走去。
  “本因坊,快些胜了那家伙!”小野田笑着喊道,“我等不及要和岩本薰决战啦!”
  “田中君,若你赢得比本因坊慢,一会我可不饶你!”岩本薰也赌气似地笑着喊道
  “岩本先生……小野田先生……”田中不二男默默念着他们的名字,眼角竟稍稍有些湿润。
  “两位前辈视死如归,我们不可以辜负了他们的期待!”秀格暗暗握紧了拳头。
  右侍童静静看着向自己走来的三个对手。
  三个人都在吗?这倒是出乎意料,不过似乎也未必是坏事……
  “那就三局棋一起下把。”右侍童似乎毫不在意地喊道,“三个人一起上吧,免得我一一出手!”
  三局一起下?
  右侍童竟要孤身一人同时与三位当世顶尖高手对弈?
  “不!是四个!”人群中又走出一个少年。
  众人心中一震,纷纷看过去——正向右侍童走来的竟是前田陈尔!
  前田陈尔笑着,似乎胜券在握一般:“在下本因坊弟子前田陈尔,曾在不赌命的棋局中战胜过穷奇。不知在下是否有资格与三位高手一起,领教一下阁下的棋呢?”
  击败过穷奇?
  右侍童稍稍有些吃惊,警觉地看着前田陈尔:“那么,你的赌注呢?”
  “恐怕就只有我能做他的赌注了吧。”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笑道。
  那是安永一,他缓缓站起身朝着酒井义郎一行走去了。
  “安永先生!”前田陈尔吃了一惊,竟失声喊了出来。
  安永一却笑着,似乎不觉得有任何危险:“不需惊讶,只要你胜了,我也就不会有事了,不是吗?”
  前田陈尔默默点了点头。
  “看来前田君和我们想到一起去了。”秀格对田中不二男低声说道。
  桥本宇太郎在心底暗暗感到底气似乎更足了——能有前田君相助,毕竟让人放心不少……
  四人出手,以四敌一。虽不大光彩,但是为了棋界,这一劫无论如何也要安然渡过去!

  棋盘安置已毕,右侍童坐在四个棋盘中间,前后左右各是一局。四人围住右侍童,分坐在四个棋盘一侧,看上去就像是四粒棋子围住了敌军一子,要将敌子提去一般。
  四方正中,右侍童静坐其间,纹丝不动,如同稳坐军帐,操控天下战事的兵法家。桥本宇太郎,本因坊秀格,田中不二男,前田陈尔分居四方,围住右侍童,各个在心底磨刀削箭,对着包围中的敌人虎视眈眈。
  “黑贴四目半,限时十小时。”右侍童缓缓说道,“按照你们的规矩来,第一、三局你们执黑,二、四局你们执白。”
  四人微微颔首。
  以一敌四,时限会成为蒙面棋手沉重的负担!
  “那么,就由我先行了。”桥本宇太郎说着,取出了一粒黑子轻轻向棋盘落去。
  一生脆响,众人看去,不禁一震!
  桥本宇太郎素来有快手之名,如同出招无影的绝世高手。这第一步棋,他竟不摆开任何阵势,一支强军直袭中原而来!
  初手天元!
  桥本宇太郎静静等待着对手的回应。
  为了击败混沌,桥本宇太郎精心研究了初手天元的招法,几乎日夜琢磨这手棋。现在对阵右侍童时下出这步棋,正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众人惊叹未已,第三局的田中不二男也飞快落下了棋子。众人再看去,不禁又是一阵惊呼!
  田中不二男的棋子竟落在了右上横向第七道,纵向第六道的中腹点上。这粒棋子的选点之怪异,简直就像是田中不二男看不清棋盘,随意落了一个子到盘上一般!
  田中不二男犹如一个神出鬼没的阵法高手,羽扇轻摇,奇军奔袭而出,虽也直奔中原而去,但却不去抢攻战场中心的至高之点,而是如神兵天降一般将大军布于半山腰上!
  桥本宇太郎和田中不二男同有天才之名,棋如其名,第一招就如此出人意料,果然不是等闲之辈。右侍童在心底暗暗想着,脸上却丝毫不动声色,缓缓从四个棋盒中取出棋子,分别落到了棋盘之上。
  四局棋中,执白的两局他都将白子落到了左上角小目位,执黑的两局则全部落到了右上角小目。
  面对两支敌军奇兵两侧夹击,右侍童不为所动,静静安营扎寨,似乎在等待着对手露出破绽。而面对另外两个尚还空无一物的战场,右侍童也不动声色,只是默默调兵遣将,方圆之外竟不见烟尘。
  中规中矩的招法,既不特异,也没什么气势。
  面对桥本宇太郎和田中不二男那样古怪的第一手,这个蒙面棋手却只是如此老实地应对,有些出乎众人的意料。
  “这个人也许不如穷奇他们那样厉害……”人群中有人低声说道。
  有人似乎赞成地点了点头:“招法上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的,下棋的姿态也没有什么压迫感,想必棋力不太强吧……”
  然而,前田陈尔却暗暗在心底警觉了起来。
  这个人很强,事情并不像众人议论的那样简单。面对桥本宇太郎和田中不二男那种古怪的招法,普通高手即使再如何冷静也应当有些反应,至少呼吸的节奏会有变化。但这个对手完全没有受到干扰,他的节奏没有任何变化,甚至落子时的力度和声音都十分正常……
  这样的对手是让人不安的。能够如此镇定的人,要么是成竹在胸,对自己十分自信,要么就是见过无数奇招怪手,早已不为所动了。
  不论是哪一种,这个对手都将是让人恐惧的……
  前田陈尔不敢大意,谨慎地将棋子落到了棋盘上——左上角,小目。
  对面的秀格也沉思片刻,落下了左上角星位的白子。
  两人面对对方不动声色的排兵布阵,都不敢轻举妄动,也只是静静地安下营寨,等待着决战时机的出现……
  然而,这两人的棋子还未落下,身边就已经传来了飞速的两声响动——那是桥本宇太郎和田中不二男如赛跑似地,迅速将棋子落下的声音。
  两位出手快如闪电的高手一招一式之间都透露出咄咄逼人的气势,虽然战役还未打响,但似乎已有了兵刃相交之声……
  右侍童微微沉思起来。

  这四人中,似乎秀格和前田陈尔更加谨慎,桥本宇太郎和田中不二男都是落子如飞的棋手,尤其是田中不二男招法怪异,无法依常理而论。四位高手各有所长,同时应对只怕难以兼顾。既然如此,开始的时候就以田中不二男和桥本宇太郎为主要目标,至于秀格和前田陈尔就等到中盘僵持之时再做决断吧。
  右侍童打定主意,再次看向棋盘。
  桥本宇太郎虽然第一手落在了天元,但是毕竟仍然要回手先争夺边角。只见黑军尚未在中腹张开阵型,全军便已回师,似乎那天元一军只是试探而已。虽然桥本宇太郎行军如飞,但步伐清晰,章法丝毫不乱。不愧是顶尖高手,击败混沌之名当之无愧。
  相比之下,似乎田中不二男虽勇猛异常,却毕竟年轻气盛啊——上一招已经无理无据,紧接着他却又遣出一支奇军急袭中腹。白军定睛看去,那竟是左下横向第八道,纵向第六道的位置。
  这样的地方无论如何也不像是布局时的选点,看来田中不二男的确是一位招法怪异,难以捉摸的奇才。这么看来,前田陈尔,本因坊秀格二人尚在留力等待时机,桥本宇太郎暂时退兵整队,现在真正需要全力应对的就是这个田中不二男了。
  但两支奇兵布在毫不相干的两个点上,位置又如此古怪,这究竟是什么招法?
  右侍童静静举兵应下了另外三个战场的军势,随后默默取出了一粒白子直扑田中不二男的来犯之敌而去!
  一支骁勇白军得令,如披雷带火般冲杀入黑军齐集的中腹当中,硬生生切断了两支黑军相望之路!
  将敌一分为二,逐个击破。田中不二男,让我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田中不二男却在心底暗笑:中我计了!
  眼见白军突然攻入黑阵,观战众人正惊异间,田中不二男却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调动开中腹黑军,两侧大军竟直直向白骑扑杀过去!
  白将见两侧敌人前来夹击,毫无惧色,舞起兵刃上下翻飞,左格右挡,竟让两路黑军伤不到其分毫!右侍童治下白军骁勇异常,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即使田中不二男这种伏兵高手也找不出任何破绽。很快中腹之战便告一段落,田中不二男使出全力,却未能攻破白军防线,双方不分胜败,在此僵持不下。
  “田中君战局不利!”人群中有人失声喊道,这喊声让众人一阵骚动。
  岩本薰却微微琐眉,一言不发。
  田中君,中腹第一战双方都毫无准备,战则必难分胜败,这件事你必定是知晓的啊。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刻意求这一战?莫非只是为了试探对手的棋力?
  不,不只是试探我,他是在打乱我的节奏……右侍童心中默默惊叹着。
  毫无疑问,我中了他的计了。
  田中不二男出招与天下所有棋士都不同,他的招法另类而且古怪,虽看似破绽百出却也危机四伏,一旦落入了田中不二男的行棋节奏恐怕整个战局就再难被别人主导了。以田中不二男的棋力,他必定知道双方刚一开局就在中腹开战的结果必定谁也不能吃掉对方,可他仍然强行进攻,就是为了将我的节奏彻底击乱,让局面进入他的掌控中。
  右侍童不得不承认,田中不二男确实做到了——如今经过一场莫名的中腹之战,棋局已经被打乱,双方兵力在中腹集中而四边空旷,这样的局面右侍童前见所未见。
  我太大意了!田中不二男真堪称是惊世奇才!
  正当右侍童全力试图看清此战局势之时,桥本宇太郎也出手了!
  四角各有其主,眼见棋局即将进入决战,桥本宇太郎看准时机向天元强军发出号令。天元强军得令,立刻如飞一般膨胀开来,竟从中腹向四边攻杀过来!
  以中腹之军攻四方之敌?右侍童微微心惊。
  看来桥本宇太郎并不是照搬了混沌的天元战法,而是以自己的思路进行了改进。自古以来,棋上征战都是从四方向中原挺进,在中腹进行激战最终分出胜负。桥本宇太郎却反其道而行之,以中腹之军向四方进逼,犹如从山顶上冲泻而下精锐骑兵,气势惊人!
  “新布局战法……”安永一喃喃地说着,“桥本君把新布局战法融入了天元战法之中!真是奇才!”
  右侍童眼见黑军扩张速度惊人,桥本宇太郎又落子如飞,不禁皱起了眉头。而黑军每一支军队的驻点又精妙异常,正好都在白军反扑的必经之路上!桥本宇太郎并不是一味进攻,他是猜出了右侍童的想法,知道右侍童会从哪些地方寻找突破口,所以招招料在敌先!
  桥本宇太郎的棋才华横溢,又能步步算在我之前,攻守合一,实在是一个棘手的敌人。要想击败他,必须要找出他料想不到的招法才行——可是他判断局面只需片刻,速度快得惊人,如此天赋异禀的对手,要如何去寻找他漏算之招呢?
  两片执白战场,右侍童都渐渐陷入了苦战……
  正在右侍童苦思破敌良策之时,人群中又发出了一阵惊呼!
  “前田陈尔出手了!”有人惊喜地喊道。
  右侍童一惊,缓缓看向前田陈尔这一侧的战局。
  果然,双方布局阶段虽平安无事,但两局刚刚各自安好营寨,前田陈尔竟突然在层层黑阵中间落下了一粒莫名其妙的白子,看上去就像是送入虎口的败军一般!
  然而,这并不是一旅败军!这招棋右侍童十分熟悉!
  虽然看起来像是送入敌人口中之子,可是若敌人果真尝试去吞吃此子,之后的战局就会招招落后,被施展这手段的人牵着鼻子走。一子虽然微不足道,但余味却大得惊人。一旦处理不当,轻则一损再损,重则全军覆没!
  这一子虽是弃子,但弃在此时此地却等同是向敌人心底刺入了一柄短刀!即使真的将刀拔出,也要让自己洒一地血……
  而且,这步棋正是当年座主所创的手筋!可这步棋,座主生时从未施展过!
  前田陈尔究竟是何人!为什么他竟会施展得出座主苦心孤诣研究出来的密招!莫非击败过穷奇之说并不是信口胡诹?
  右侍童不敢在此地恋战,全军后退,以最小的损失换取了一方安定。但是,这一阵退让之后,整个战局已经渐渐偏向了前田陈尔了……
  三局棋,战局都已经渐渐不利了。而剩下的最后这局,却是让右侍童感到最棘手的一局——本因坊秀格的棋,竟如棉花一般,无论施展多大的力气打上去,都发不出分毫威力来!
  本因坊秀格的棋招,看上去似乎没有丝毫攻击性,如同和风细雨一般。可是每当右侍童调兵遣将试图强攻一块白军的时候,白军就会像是无根之木一样,无论如何使力,力道都被白军精妙的运动躲闪消解于无形。右侍童尝试从各个方向调度军力,却一直抓不住白军的命门,而不论白军遭受到了怎样的损失,秀格都能立刻在另一个方向上将损失弥补回来。苦苦在白阵间缠斗了数十个回合,右侍童麾下的黑军却一无所获。
  执黑棋有四目半的贴目,这样的情况下若不能在攻击中得利是绝无法获胜的。但与本因坊秀格战斗,简直就像是对着风挥舞拳头一般无力……
  四大高手,各有奇学,没有一个是容易对付的人物。同时与四人交手,恐怕不能再有所保留了。
  如今局面已经不利,中盘之争,我必须扭转乾坤才行!
  好在,这四个对手虽然都难以应付,但是各自却也都有弱点……
  座主,弟子绝不会辜负您的教导!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20 13:57

十七 四大高手的弱点



  天气阴沉,乌云渐渐聚拢了。
  雨就要下下来了吧。
  日本棋院外,士兵们静静地守在门口。看起来如过去一样,但其实这是一支已经叛变了的军队。
  一名门口的卫兵默默地看着阴沉的天空,静静地叹了口气。
  如果下雨,意味着他又要在雨中站着了。守卫的时候,不论谁都期待外面能有个好天气的。今天看起来,他的运气似乎不大好。
  不过光是下雨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最怕的是有人趁这下雨做什么小动作,那就麻烦了。雨如果下得大了,视线会被模糊,连枪也可能受到影响。
  既然要下雨,那就别出事吧。他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
  猛然间,他看到不远处似乎有个人正朝着日本棋院走来!
  他有些惊讶,毕竟如今的日本棋院大楼属于军部,除了军部的人无人有权进出这里。
  士兵警觉了起来,静静地注视着那个人。没过多久,当那人的相貌逐渐清晰起来的时候,士兵却猛地心惊,随后大喜起来!
  那过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昔日日本棋院大楼的主人,大仓喜七郎先生!
  “喂……快去把队长叫过来……”他对旁边的卫兵说道,“快去,就说大仓先生回来了,正往这边走!”
  旁边的卫兵一愣:“大仓先生?他不是被关起来了吗?”
  “你看那边!”
  两人齐齐向远处看去——没错,来的人确实是大仓喜七郎,看来他被军部放出来了!
  “我这就去告诉队长,有队长的指示之前先拖住他,不要急着暴露我们!”
  随着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门外现在只剩下了一个士兵。
  没过多久,大仓喜七郎就已经走到了门口。士兵正要上前,大仓喜七郎却缓缓地停下了脚步,静静地看着门前的这个士兵。
  “山田正雄很久没有回来了吧。”大仓喜七郎淡淡地说道。
  士兵有些吃惊——大仓喜七郎从来不敢得罪军部,如今却敢直呼军部少将的名字,不知究竟是什么缘故。
  “大仓先生,您不是军部的人,我不能告诉您。”士兵谨慎地答道。
  大仓喜七郎微微皱着眉头,向后退了一步:“我知道山田正雄没有回来,他也许已经死了。军部派了新的指挥官过来,但这次的指挥官并不是一个军人……”
  士兵不解,只是呆呆地望着大仓喜七郎。
  大仓喜七郎挺直了身子,高声喊道:“士兵!看到你的新长官,为什么不敬礼?”
  新长官?
  士兵一愣!
  “您是说……”
  “军部已经任命我大仓喜七郎为你的新任长官!”
  “大仓先生,您在开玩笑吧……您怎么会是我们的长官?”
  “军部的命令……”大仓喜七郎不慌不忙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份文件,递给了士兵,“看过这个之后,我要你为你刚才的傲慢无礼向我道歉!”
  士兵接过文件,那文件上的签名是军部的顶尖官员!
  文件的内容明确地写明了,从即日起岛根雾气事件的总指挥官一职由大仓喜七郎就任!
  士兵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大仓喜七郎甚至不是军人,他甚至没有军衔,如今却成为了日本军部一个重大事件的总指挥官,而且在这之前他只不过是被军部囚禁的人!
  “这……这怎么可能……”士兵瞪大了眼睛,几乎连话也说不清……
  “没什么不可思议的……”大仓喜七郎毫不在意地说着,举起了自己的右手,“之所以会有这样的事,是因为军部发现我掌握了一个他们想掌握而掌握不了的情报……”
  大仓喜七郎的右手微微张开,竟有一片雾气缓缓从他的指尖生出!他静静地又将手握成拳,那片从指间生起的雾气开始缓缓地绕着大仓喜七郎的手腕盘旋,就如同一条对主人温顺谦恭的白蛇一般!
  士兵惊恐异常,急忙举起一只手,对大仓喜七郎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对不起,长官!如有命令请吩咐!”
  “立刻准备出发去本因坊。”大仓喜七郎缓缓地说道。

  “休息够了吗?”右侍童坐在四个棋盘之中,缓缓地问道。
  在他身边的四个棋座上,四局棋依次展开。每一局棋都刀影纵横,血光四射。
  昨天下了整整一天,胜负未分。右侍童虽然可以不用休息,可是四名当世棋手却是肉体凡胎,需要吃喝寝眠。
  一夜里,右侍童都静静地坐在四个棋座之中,默默地等待着。
  正前方是与田中不二男的对局。这局棋一开局田中不二男就布下了中腹怪阵,右侍童强硬冲杀入其中,虽然将黑军击散,但并未陷敌于绝境。随后田中不二男调兵遣将,左右冲杀,右侍童的白军几乎处处被对手调动着,战局越来越不利。
  正后方是与桥本宇太郎之局。这一局桥本宇太郎的黑军施展出了前所未见的中腹扩张阵法,以一支贸然攻入天元的黑军为起点,竟向四周攻逼过去。右侍童不敢大意,处处谨慎应对,终于抵挡住了黑军气势凶悍的冲杀。但是放眼望去,全盘黑军难以找到弱点,桥本宇太郎的布阵精妙而坚固,全局形势已是白军苦战。
  左侧是与前田陈尔之局。开局之时前田陈尔似乎尚忌惮于蒙面棋手的威慑,不敢贸然出手。但棋至中盘,他却突然鬼手频出,让右侍童防不胜防。这些奇招妙手分明是座主的招法,这个前田陈尔究竟是何来历不由得让右侍童有些心惊。
  右侧则是与本因坊秀格之局。本因坊秀格棋风特异,不嗜攻杀却又处处暗藏玄机,右侍童的千斤之力他并不抵挡,却顺着这股力气让自己更进一步,反倒伤了右侍童的军阵。对他施加越大的力量,就反而会遭到更强的反力,这样的棋风让右侍童一筹莫展。
  四局棋都在胶着之中,虽局面各异但都还胜负未分。这一夜的休息,相信几位当世棋手也难以安心入眠。
  右侍童看到四位棋手缓缓坐回了棋座边,静静地询问了一声。
  四人微微点头,示意棋赛可以重新开始了。
  几乎就在这同一瞬间,右侍童飞速取出一粒黑子,拍到了田中不二男面前的棋盘上。下一秒,他便转过身,又取出一粒黑子,落到了桥本宇太郎面前的棋盘上。
  二人看向棋局,猛然心惊!

  水晶棺木阵中央,对战高台。
  左侍童的面前静静摆开了四局棋。
  这正是现在正在本因坊激战的四局棋昨日封盘时的局面。
  细细看了许久,左侍童微微叹了口气。
  看来这四局棋,当世棋手都已无胜算了……
  右侍童与四位天王不同,他的棋力绝不仅仅是依赖着某一套战法或者模仿座主的棋招而得来的。
  右侍童的棋力,在四位天王之上!
  四局棋当中,桥本宇太郎和田中不二男对右侍童的逼迫最深,他们必定会是首先遭到右侍童反抗的。而对于右侍童来说,找到反击的要点并不困难。
  最开始应当是对阵田中不二男的对局。田中不二男的阵型古怪,战局被他引向了乱战。乱战之中,田中不二男的计算已经十分精确清晰,因此得以在每一次战斗中都牵着对手走。田中不二男恐怕是在棋局开始之前就已经在心中暗暗定下了整局棋的形势,甚至终局时双方的棋型。对于他而言,需要做的就是从一开始就引诱对方配合自己完成这个阵型的布置,由于对手无法猜测他心中的布阵,因此难以找到反击的机会和招法。
  这是田中流战法的优势,但同时也是它最大的破绽所在!
  田中不二男过早在心中定下了棋型,虽然他可以凭借着天才的计算力引诱对方走向自己的陷阱,但是这一切是建立在对方的棋招以最强的抵抗方式配合田中不二男的基础之上的。也就是说,田中不二男只做了最精深的计算,而业余的招法决不在他的计算范围之内!
  无论右侍童施展出怎样的精妙棋招,田中不二男都可以应付。但是如果右侍童施展出了俗手败招,这反而是让田中不二男的战法陷入绝境的机会所在!
  “无招胜有招……”左侍童在心底暗暗默念道。

  “田中不二男在想什么?”众人在低声地议论着,“那蒙面棋手根本就是送给了田中君一个死子而已,这棋吃住不就好了吗?连业余棋手都看得出来!”
  “这样的棋,有什么必要长考?”
  棋盘之上,层层黑军之间,一支白军竟蛮勇而无谋地深入到了敌阵内部,乍看上去简直像是一支因迷失方向而误入敌阵的迷途师!
  对这样的军队,只需要回身一斧便可轻易吃尽,似乎完全不需放在眼里啊!
  然而田中不二男却紧锁着眉头,迟迟不敢落子……
  “为什么?这棋换我去走也能赢下来啊!”
  “不对……”岩本薰突然低声说道,“这步棋的目的不是为了获得什么利益,而是为了争夺主导战局的权力……”
  众人一愣!
  岩本薰却在心底暗暗感慨——不愧是蒙面棋手,他已经洞悉了撒豆棋的本质了……
  所谓撒豆棋,其实是一种隐藏自己行棋目的的战法,一旦骗不过对方就会置自己于险境。田中不二男已经在事先计算好了对手所有可能的应对,但是他绝没有想到对方会故意送来一粒死子,因为这本是绝对的俗手!
  可是现在,这粒送死的棋子却让田中不二男面临了两难的选择。如果回身应战,那么战局的主导权就会立刻被蒙面棋手夺走,棋局就绝不可能再按照田中不二男原先所设想的方向发展,而之前田中不二男的种种招法就全都成了破绽。但若不理会那粒送死的棋,在自己阵后就会留下一个巨大的隐患,围绕这粒死子又将凭空生出无数新的变化,田中不二男的战法将面临严重的危机!
  竟用一招业余到几乎愚蠢的招法去破解田中君的撒豆棋,真是惊世的设想!
  思虑良久,田中不二男终于落下了黑子——全军得令,不理会阵内敌军,先完成军阵的建设!
  黑军将士提刀上马,重新驰骋上前。然而在他们身后,那支看起来毫无威胁的白军却在黑暗中静静地笑了……

  田中不二男之后,桥本宇太郎将是右侍童的下一个目标。左侍童在心里暗暗地念道。
  桥本宇太郎的棋很有才华,每一招都攻守合一,看得出来他每落下一子前都已经算出了对方最佳的反击点,而在对手出招之前就先提前做出了应对。虽然桥本宇太郎的棋看上去漏洞很多,棋型薄弱,但其实是无懈可击的。这种招法建立在精确而快速的形势判断之上,恐怕当世棋界唯有桥本宇太郎一人能做得到。
  但是,桥本宇太郎的弱点,在于从中腹向四周扩张的奇特构思。这样的构思乍看上去气势很足,似乎威力无穷。但是,这种招法是暗藏危机的——战场太大,立足于中腹就等于将自己置于四面受敌的险境之中!
  或许桥本宇太郎还没有发现——当他飞速扩张自己阵势的同时,阵势间的互相支援也正变得越来越薄弱,一旦这种变化达到了临界点,下一招右侍童就将直刺桥本宇太郎中腹军阵的心脏!
  而现在的局面,就是这个拉伸到了极致的临界点!

  黑军正飞速向四方征伐,突然一支神兵从天而降,攻入黑军阵势中心!
  桥本宇太郎看着这粒突然冲入军阵中的白子,一时竟有些惊慌失措……
  若回身反攻则全军将停滞不前,调动全部军力才能勉强将入侵的敌军剿灭,但随后白军也将趁势将黑军扩张的路线全部封堵,使得黑军露出败象。但若置之不顾,白军将把黑阵一分为二,黑中腹巨阵将不复存在,甚至惨遭鲸吞!
  这一子侵入,不论时机,选点,轻重都恰到好处,而这个蒙面棋手之前的招法竟完全瞒过了桥本宇太郎!
  形势突然逆转了……桥本宇太郎在心底不安地说道。
  酒井义郎,难道我会把你的命输出去吗?

  前田陈尔的招法,全都是座主所创,这倒是一件让左侍童十分惊讶的事情。这个前田陈尔来历身世如迷一般,但行棋招法却精妙异常,让人叹为观止。若当初使者所报无误,前田陈尔应当只不过是本因坊秀哉门下的一名普通弟子而已,为何能具有如此强大的实力?
  神秘的高手,这种感觉让人忍不住有些不安。
  不过很可惜,前田陈尔看上去似乎只懂得这些招法的运用而已,但对于这些招法的思想却并没有完全理解。这么看来,右侍童的胜算仍然不小。
  毕竟,招法并不是棋盘上的全部,决定招法力量大小的是对棋的理解。行军作战,阵法都是死的,但运用这死的阵法去创造千变万化的军势,这才是真正的兵法家!
  前田陈尔,你不是右侍童的对手……

  不对!这一招蒙面棋手应对错了!
  前田陈尔惊讶地看着眼前蒙面棋手应对的招法。
  按照地窖里的古谱,这招棋必定应当应在上一路的位置,所有的研究都是针对那手棋而做的。但现在蒙面棋手在这里的应对显然是低了一路,这是背错了招法啊!
  莫非是这个蒙面棋手不认识这个招法的各种变化?
  然而,前田陈尔却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了——这样的下法,卷宗上一份也没有提到过!
  这是根本不存在的下法,我要如何应对?如果一旦应对不得法,岂不是前功尽弃!
  前田陈尔静静地开始了长考……

  至于本因坊秀格——他是最棘手的对手,因为他的防守简直如流水一般,因敌而动,无势无形,这简直就是无懈可击的!而这个对手的行棋似乎没有丝毫争胜的欲望,这反倒让对手无从下手——不争的人,根本无从预测他的招法!
  若他果真能一直保持这样的棋风直到最后,恐怕右侍童很难找到机会制胜,结局将取决于运气好坏。但是,不论如何隐藏,没有任何人在对局之时会没有丝毫胜负心的——对于这种棋风平和的棋手而言,一旦暴露出争夺心就是他露出破绽的时候!
  秀格,以你至亲之人的性命作为赌注,我不相信你能真的没有一丝胜负心!

  另外三人似乎都陷入了苦战……
  秀格紧紧皱着眉头,默默地应对着蒙面棋手的招法。
  现在局面十分朦胧,无法预测最终的胜负将会如何。但是这样下去,右侍童也许将会先后击败其他三个对手,即使自己能够取胜也将会害得安永一,岩本薰,酒井义郎三位先生丧命。何况万一自己也失利,结局将不可收拾……
  若仍旧这样和对手耗下去,恐怕将没有好结果。既然如此,唯有以此局面与对手争胜,争取在其他三人落败之前先将蒙面棋手击溃,夺走这个人的性命!
  没有办法,只能出招了!
  秀格想到这里,摸出了一粒白子,竟迎着黑军软软砍来的刀锋扑了上去!
  黑将一惊,还未及作出反应,眨眼间便已身首异处!
  秀格反击了!
  众人纷纷一惊,连右侍童也微微一震!
  但随后,右侍童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秀格,你终于忍不住了。
  这一刀溅出的鲜血,似乎突然让黑军几乎已经湮灭的斗志突然重生了出来,黑军将士纷纷面露凶光,直直地盯向了白军军阵,闪着寒光的刀刃似乎已经迫不及待要去舔噬敌人的血浆了一般!
  白军面对着黑军将士如饿狼般的眼睛,虽抽出了兵刃,却忍不住颤抖着。
  来决战吧,蒙面棋手!
  白军将士高喊着,但声音却没有一丝底气……

  能将右侍童逼迫到这个程度,当世棋手已经做得很好了,甚至超出了座主的预想。
  但你们的力量,比起右侍童似乎还稍欠火候。若你们就是当世棋界最强的棋手了,恐怕你们与座主的决战仍然将会是一条赴死之路……
  大仓喜七郎,但愿你能真正阻止这场决战的到来……

  正午已过。
  本因坊陷入了一片死寂。
  四位当世高手与右侍童的对局都已经进入了收官。现在的局面如何,在座的高手们无人不知。
  大厅里静得几乎只有棋子落下的声音。
  小野田千代太郎微微苦笑了一下,静静走到了窗边,无声地凝望着外边阴沉的天空。
  天空阴沉得可怕,本该阳光明媚的正午却被这乌云笼罩成了一片灰暗。窗外吹来强劲的风,刮得脸上竟有些生疼。
  小野田默默地看着,他听到身后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
  “后悔了?”那是岩本薰的声音,玩笑似的,但语气微弱。
  小野田微微笑了笑:“我小野田一世随性而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不后悔。”
  “那为什么一个人走到这里来?”岩本薰静静地问道,“莫非是怕死?”
  “怕,当然怕。”小野田答道,“我从不隐藏着一点,我就是怕死。活着多有趣,死了多没劲。不过现在恐怕没什么活下去的机会了,怕死也没有用了。我不是怕死才一个人走开的,我只是觉得有些不甘心……”
  “不甘心?因为没能亲手击败过蒙面棋手?”
  “不,我说的是你啊,岩本薰……”小野田笑着答道,“我小野田这辈子从来言出必行,信守承诺。可惜原本说好了今天要与你对弈一局分出个胜负来,今天看来似乎这局棋是没法下了。一辈子不食言,想不到最后时刻晚节不保了……”
  岩本薰听着,竟轻声笑了起来。笑声不觉越来越大,竟成了整个本因坊大厅里最响亮的声音。
  沉默着的众人听到笑声,纷纷向岩本薰看过去。
  小野田也不解,静静地看着笑得停不下来的岩本薰。
  “小野田……怕死就是怕死,却偏偏要找出这么借口来,你也不怕被人笑话吗?”岩本薰笑着说道,“难道地府里就没有棋局吗?想与我下这局棋有何难,我在地府等着你不就行了?”
  小野田一惊,看着笑声不止的岩本薰,脑中一片空白。
  在地府等着我?在阴间等我去下棋?
  是啊,阴间也有棋手,命丧黄泉也并不是棋道的终结啊!
  小野田突然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既然生前死后都能下棋,为自己的死而长吁短叹又有什么意义?
  自己果然是找了一个十分撇脚的借口在哀叹啊!
  “岩本薰,我是怕你到了阴间不敢和我交手啊!”小野田笑着高喊道。
  “有什么不敢,只要是你小野田的棋,我输你一局都不可能!”
  “笑话,到了阴间,我若输你一局,我便认你做师父!”
  二人哈哈大笑,似乎全然不顾整个大厅里手足无措的棋手们。
  “待到了阴间,你不要逃跑,先与我来个一百局争棋!”小野田高喊道。
  “百番棋,前无古人,我岂有逃跑的道理,到时候要你输得欲哭无泪!”岩本薰也毫不示弱地喊道。
  缓缓地,小野田的身下升起了阵阵浅浅的雾气。
  众人一惊,纷纷看向本因坊秀格。
  秀格低着头,静静收拾着棋盘上的棋子。
  白棋遭到黑棋强攻,一条巨龙惨遭鲸吞,胜负就此分晓。
  “看来是我先走一步啊。”小野田笑道,“岩本薰,我在阴间等着你来对弈,你可不要不敢来应战啊!”
  说着说着,小野田的全身都被这雾气笼罩了,那爽朗的笑声也渐渐消散了……
  小野田先生,岩本薰必定前去迎战,决不食言!
  对着那雾气,岩本薰恭敬地行了一礼。
  “岩本薰恭送小野田先生!”他郑重地喊道,似乎只是在送别一位远行的友人一般。
  缓缓地,在人群之中,安永一的身下也渐渐弥散开了雾气。
  安永一微微一颤,看向前田陈尔。
  后半盘,前田陈尔连续应对失误,阵地一点点遭到对手蚕食,至收完最后一个官子,盘面上是黑胜七目的局面。扣去四目半的贴目,是前田陈尔两目半负于了对手。
  对不起,安永先生,我输了……
  原来如此,前田君,还是差了一点吗?
  安永一的脸上缓缓扬起了一丝笑意。
  “前田君,无妨。”他笑着对前田陈尔喊道,“我本已是无力生存于棋界的棋手,你却前程远大。今后将会是你的时代,我迟早会离去,请你创造一个辉煌的未来来告慰我吧!”
  话音刚落,雾气便没过了安永一的额头,他也消失在了那片雾气之中。
  兵败如山倒了吗?既然如此,恐怕我也无力回天了。田中不二男默默在心底说着。棋盘上,那粒藏在黑阵中的白子成为了田中不二男的噩梦,蒙面棋手一次次利用那粒棋子未被吃尽的余味侵蚀田中不二男的领土。如今,田中不二男无论如何收取官子也无济于事了,棋盘上仅剩下的那最后一个官子他却迟迟不愿落子去收……
  收完那个官子,就会是一局他四目半大败的棋局。如果败了,那就是送去了岩本薰先生的性命。
  计时器发出滴滴的警报声,提醒着田中不二男他的用时即将耗尽。
  田中不二男却一直静静地坐着,没有一丝反应。
  时钟的每一声响动都似乎一支利剑扎在田中不二男身上。
  终于,最后一秒钟的时限也耗尽了。田中不二男超时负……
  雾气缓缓从岩本薰的脚底生出,静静地向上扩散着。
  岩本薰笑着,默默注视着田中不二男。
  你做得很好,田中君,你是我这一生最出色的弟子。
  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岩本薰静静地消失了。
  大势已去吗?
  桥本宇太郎看着自己面前那已经千疮百孔的中腹阵型,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
  这样的局面,已经没有希望了吧……
  酒井义郎看着桥本宇太郎那痛苦的神态,笑了笑,缓缓朝桥本宇太郎走了过去。
  众人纷纷自觉地让开路来,这条路看上去竟像是在夹道欢迎着酒井义郎向桥本宇太郎走去一般。
  正在苦思着的桥本宇太郎突然感到有谁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他一惊,看过去——那正是酒井义郎。
  酒井义郎和善地对桥本宇太郎笑着。
  “有件事我要告诉你。”酒井义郎说道,“刚才我说濑越先生对你失望的事情是骗你的,直到他去世前,他都认为你是值得他为之得意的弟子……”
  桥本宇太郎心底微微一颤!
  酒井义郎继续说道:“我之所以不告诉你,是因为我答应过濑越先生不说这件事。濑越先生想必是期望你能真正自立,不要生活在他的影子里吧。你做得很好,好得远远超过了濑越先生的想象,他会为你骄傲的。至于我,人固有一死,不可强求……”
  他又轻轻地拍了拍桥本宇太郎的肩膀,这动作里似乎包含着父亲的慈爱和挚友的鼓励一般。
  桥本宇太郎缓缓低下了头,肩膀微微有些抽动,似乎是在抽泣着。
  “我输了……”桥本宇太郎低声说着,声音微弱得几乎无人听得清。
  酒井义郎的脚底静静开始升起了雾气,桥本宇太郎看着这雾气,肩膀的抽动越来越剧烈了。
  酒井义郎笑着,缓缓向后退去。
  “前田君!”他突然对前田陈尔喊道,“不要忘了我们之前的对话,那话题十分有趣!”
  前田陈尔一惊!
  几乎就在这话音落下之后,酒井义郎的身影消失了……
  四大高手全部战败。
  窗外突然响起了轰鸣的雷声,一道令人胆寒的闪电发出恐怖的蓝光将整个本因坊大厅一瞬间照得透亮,每个人的脸都变成了一片苍白。
  雷声之后,便是淅淅沥沥的雨声,雨大得惊人,如千军万马的怒吼般。这雨声的衬托下,整个本因坊更加显得静谧异常。
回复
楼主:伯翔Xu 时间:2012-06-11 21:58:35
  “在座似乎没有高手了吧……”右侍童缓缓站起了身子,“看来当世棋手也不过如此,以四敌一竟不能取得一胜。你们如此孱弱,我真想今天就将你们所有人的性命尽数夺去……”
  众人微微心惊。
  右侍童缓缓从棋座间走出,慢慢走到了大厅正中央,众人的眼前。
  “你们让我很失望!”右侍童高喊道,“当世棋界,原来竟是一群胆小怯懦之人,你们有何资格自称棋士?”
  无人敢应答,只有雨声与右侍童的喊声在四壁间回荡着。
  胆小怯懦之人……
  右侍童缓缓回过身,看向仍坐在棋座边的四人。
  “那些人的姓名,我会暂时存在水晶棺木阵。”右侍童缓缓说道,“若你们想救回他们,就来水晶棺木阵向我挑战。”
  说着,右侍童笑了笑:“如果你们真有这个胆子的话……今日看来,恐怕当世无人能击败座主了……”
  “恐怕未必!”
  本因坊的门外突然传来了一声少年的高喊。
  众人一惊,纷纷向门口看过去。
  雨幕中,有几个人影越来越清晰。缓缓地,那几个人从门外走了进来,但为了避雨而穿着蓑衣斗笠,全身湿漉漉的。那斗笠虽未像蒙面棋手一般垂着黑纱,但也正好将脸面挡住,使得众人看不清真身。
  其中一个人缓缓走上前来,站到了右侍童身前。
  两个戴着斗笠,遮住面孔的神秘人相对而立,两人都有着惊人的气势。
  那究竟是什么人?
  众人小声猜测着,却都莫衷一是。
  “阁下刚才似乎说,当世无人能击败座主?”神秘的少年问道。听声音,他正是刚才在屋外喊话的人。
  “正是如此。”右侍童微微笑道,“当世只有四人击败过蒙面棋手,而这四人以四敌一却都败在我手上。连我这个小小的侍童尚且不敌,如何能与座主相比?”
  神秘少年笑了笑:“我想,恐怕你弄错了一件事——世间最强的棋手,未必就在本因坊……”
  说着,少年缓缓取下了自己的斗笠,露出了一张清秀如女子般的面容……
  众人看去,不禁惊呼起来!
  “他是……他是……”
  “在下铃木为次郎七段门下首席弟子,‘怪童丸’木谷实。”少年说着,向右侍童行了一礼。
  木谷实回来了!当年手合赛上战无不胜的神童木谷实回到东京了!
  这么说来,与木谷实同来的莫非是……
  站在门口的几人也静静地取下了斗笠。
  那是木谷夫人,渡边升吉,后藤俊介,以及……
  与木谷实齐名的惊世奇才吴清源!
  “有转机了!”桥本宇太郎默默说道。
  右侍童静静打量着木谷实:“你是说,你的棋力竟能强得过那四个人?”
  右侍童缓缓指向了棋座旁的四个手下败将。
  木谷实笑了笑,走到了那四个棋座边,看了看四个人的棋局。
  四局棋局,黑子白子交叉纵横,似乎静静地诉说着刚才一战的惨烈……
  原来如此……
  “蒙面棋手,若我和你接着下完桥本君与你的这局棋,最终能反败为胜,你会如何?”木谷实笑着对右侍童问道,他的眼中露出了令人胆颤的神色。
  窗外又是一声惊雷!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20 13:59

十八 未完的对局



  那是雨声吗?
  正力松太郎猛地一惊——外面传来了阵阵的轰鸣声,听上去似乎是时大时小的雨声一般。
  但若真的是雨声,这雨似乎也太大了些……
  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响,让人有些不安。
  正力松太郎看向办公室的窗户。
  窗户上有雨缓缓地滴着。正力松太郎静默了几秒钟,仔细地观察了雨滴滴下的时间间隔。
  不对,外面的声音不是雨声——从积雨滴落的节奏来看,雨势绝不会那么大!
  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敲响了,门外传来了报社职员焦虑的声音。
  “社长!外面有军队路过!”
  军队!外面下着大雨,军队为什么会这个时候出动,难道是出了什么大事?
  “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正力松太郎不安地问道。
  “似乎是本因坊的方向!”
  有军队去往本因坊……正力松太郎感到一阵惊慌。
  “领头的人是谁?”
  门外的人似乎犹豫了一会:“看的不大清楚,但好像是大仓喜七郎先生……”
  大仓喜七郎!
  这怎么可能?
  正力松太郎紧紧锁着眉头,在脑中飞速地思考着。
  “不要受影响,继续做手头的工作。”正力松太郎大声对外面的人命令道,“也不要派人跟着军队去。就算有什么新闻事件,让给别的报社也无所谓,不要惹麻烦……”
  “是!”
  门外的人高声应答,似乎正要快步离去。
  “等等!”正力松太郎突然叫道。
  门外的人似乎一愣,猛地停住了脚步。
  “派人带些报社人员的衣服和证件,去日本棋院密道的出口守着……”正力松太郎喊道,“也许我们会有客人……”
  酒井义郎,看来很多事情都被你猜中了——你不愧是我当年最强劲的对手……
  只是,也许你已经如你所猜测的那样牺牲了吧……

  “以我已胜定之局,与我赌那四个人的性命?”右侍童有些挑衅地问道,“木谷实,你究竟是何方神圣,竟有如此胆量?”
  木谷实缓缓将斗笠放到了一侧,自己则静静地坐到了桥本宇太郎先前的位置上。
  “反正这局棋并不赌你的命,你可以尽管当做是一盘助兴棋。”木谷实笑道,“若你输了,你要把那四个人的性命还回来……”
  “那如果你输了呢?”右侍童问道。
  “我这条命,随你取用。”木谷实似乎毫不在意地说道。
  众人闻言大惊!
  木谷实竟有如此信心吗?
  右侍童却突然哈哈大笑。
  “木谷实,你的勇气可嘉,我很惊讶。只是,座主有令,我今日到此不可与棋手下赌命棋——我们赌些别的如何?”
  “哦?你要赌什么?”
  “你最亲近的人的性命……”右侍童笑道,“若你输了,那个人的命由我带去水晶棺木阵,若你想救回这个人就去水晶棺木阵向我挑战!”
  木谷实微微心惊!
  最亲近的人……
  “这似乎也没什么……”门口的美春突然笑道。
  众人一惊。
  木谷实急忙向门口看去。
  美春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无忧无虑,如盛开的鲜花般。
  “木谷,我的命就交给你了……”美春喊道,那声音如同甘醴,惹人心醉,“你从未让我失望过,我相信你!”
  木谷实却犹豫了,微微皱起了眉头,看着棋盘,一语不发。
  以我的命与蒙面棋手相争,这样的觉悟离开地狱谷温泉的时候我就有了。但是,若是以美春的命作为赌注,我是否有足够的勇气呢?
  右侍童静静地看着无法做出决断的木谷实,微微露出了笑意——犹豫不决的心境下,对弈时的招法必定受到影响。木谷实,看来你的自信并不是真的那么足啊……
  看到木谷实犹豫的样子,美春有些沉默了。
  木谷,你不敢让我身处险境吗?可如此优柔寡断的木谷绝不是那个让我深爱着的木谷实啊!
  “木谷君,还记得半年前的神户吗?”
  人群中不知是谁突然喊了一声。
  众人一惊,茫然不解,唯有木谷实和美春突然心头一震!
  二人循声看去,只见到人群中有一个不起眼的关西棋院弟子。虽然印象有些模糊,但是木谷实和美春都认了出来——那是当日在神户,木谷实与蒙面棋手的使者交手之时,与美春一同昏倒在木谷实所住旅馆的那个久保松道场弟子!
  半年之后,想不到在这里竟又见到了那个弟子——木谷实甚至没有记住他的名字!
  “是啊,木谷,你还记得那天你为了我拼死一战的情境吗?”美春对木谷实喊道,“半年前你做得到,今日必定也能做到!”
  木谷实一惊……
  美春看着木谷实的眼神,充满了信任和期待。
  美春,你与那时一样,为了我宁愿将自己置于绝境吗?
  若是如此,我却还犹豫不决,恐怕也就没有资格做你的丈夫了……
  “蒙面棋手,准备好了吗?”木谷实低声说道,“我要出手了……”
  美春,你的性命就交给我吧——我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木谷实的眼中又露出了惊人的犀利眼神,这让右侍童感到一阵心惊。
  他的斗志突然恢复了,而且现在他的决心甚至比刚才更甚!
  这个叫美春的女子对你究竟意味着什么?
  美春笑着,她如夏日凉风般的笑容似乎有着能让人平静下来的神奇力量。
  为我而战,木谷会爆发出更强大的力量的。蒙面棋手,恐怕你没有想到吧!

  战场之上,一片萧瑟。
  四周是茫茫的白军强敌,自己的中腹黑阵已经支离破碎,主帅也已与敌将签下了城下之盟。
  战已败,敌军在自己身前欢呼着胜利,自己却只能扶着残损的兵刃跪倒在黄沙之上。出生入死,枕戈待旦,盼来的却是这么一个结果……
  黑军将士在弥漫着血腥的战场上静默着,等待着这片战场消匿于黄沙之中。一切都该结束了……
  “还没有结束……”
  一个声音突然从中军帐传出,坚定而有力!
  将士一惊,循声看去……
  中军帐中,一支令旗被猛地掷出。令旗瞬间幻作一支铁骑强军,飞速向前奔驰而去!
  “全军将士,重整兵甲!战鼓齐鸣,杀敌!”
  铁骑将领高喊着,竟猛地向敌阵冲杀而去,兵甲和刀刃闪着异样的寒光,令沉浸在胜利喜悦中的白军陡然心惊!
  “不要惊慌,列阵迎敌!”白军将领高声喊道。
  众将士如遭当头棒喝,立刻举起盾牌,一片强阵瞬间成型!
  黑军毫不畏惧,径直冲杀过去,竟与敌军撞得山崩地裂!
  好强的力道!白军将领心中惊惧——明明是一支败军,怎么会有如此强的力道!
  奋力抵挡住这一击,白军士卒的手竟震得发麻。这怎么可能?
  白将警觉地向黑军身后看去,却不禁猛地心胆一颤!
  远处密密麻麻,黑压压的一片竟全是黑军!虽然那不过是被困在层层白军包围之内,一片必死的军阵,但是单从一侧看上去却是一片密不透风的浩瀚黑阵!
  一片死军,竟能有如此强大的气势?

  右侍童惊讶得几乎喊了出来——木谷实的招法简直大胆得令他目瞪口呆!
  中腹黑阵遭到白棋猛攻,本已再无活路。可木谷实却不在这军阵里寻找求活之路,却反而继续向外扩张,以强劲的力道对败军防线展开了气势十足的反攻!一时之间,白军为了抵挡黑棋的冲锋,阵脚乱了,露出了形形色色的断点……
  黑棋自身虽然没有活路,但是中腹的黑子聚集在一起,却是一片让人心惊胆战的厚势。以这片厚势为依托,展开猛烈的进攻,白棋也没有胆量轻易与对手纠缠,只得且战且退。但是退得太多又可能给黑阵留出成活的空间来……
  木谷实选择了一条危险的路,但一旦成功就将大获全胜!
  这就是你的计划吗,木谷实?
  右侍童微微闭上双目,思索了片刻。
  气势上不可以输给木谷实,否则这局棋恐怕会有危险。
  白军阵线,一步也不能退!
  全力剿死中腹黑阵!
  全军得令,四面出击,纷纷咆哮着向黑军的反击冲杀过去!
  一时之间,盘上又一次血光四起,杀声震天。
  蒙面棋手,你终于与我展开对攻了。这就是我等待的机会!
  木谷实看准时机,一支轻骑突袭至敌军断点,一招落毕突然将敌军防线断开!
  正全力向前突进的白军没想到自己身后突然出现了新的敌人,一时间阵脚大乱……
  木谷实不给白军丝毫喘息之机,大军合围,里应外合,竟反将白军防线的一段围困起来!
  大对杀!
  中腹黑棋巨龙与白棋右侧边阵的大对杀!两片军阵只有一片能够成活,成活的唯一手段就是将对手尽数吃尽!
  右侍童大惊!
  本已胜定的局面,竟徒生如此变故,现在反而让对手看到了取胜的希望!
  “好大胆的想法……”桥本宇太郎低声惊叹道,“木谷君如今的棋力恐怕已经远胜当初了。”
  “桥本君你的弱点,就是太过于依赖天赋,精神却过于脆弱,认输太过轻易了。若比起顽强,恐怕十个桥本君也比不上一个木谷实吧……”前田陈尔缓缓说道,“蒙面棋手不知道木谷君的可怕之处,贸然开战,才导致了这样的局面。不管怎么说,今日木谷君化腐朽为神奇,扭转必败之势,这样的惊世之作,足以让后人惊叹不已。”
  众人微微颔首。
  现在局面的胜败就取决于这场大对杀的成败了。
  木谷,你一定做得到!美春在心底暗暗说着……
  下一步是关键,不论右侍童还是木谷实心里都十分清楚。这一步将决定这局棋的成败!
  二人静静地思索着,大厅里的气氛如死一般令人窒息。

  “这里棋手可真不少啊……”突然从门外传来了一个声音。
  众人听着这声音,不禁一颤,急忙向门口看去。
  雨幕中,一个人影渐渐越走越近。那是一个撑着伞的中年男子。那声音,在座的所有棋手都无比熟悉,但无人敢相信……
  “大仓先生?”终于看清了那个人的脸时,众人竟忍不住惊呼起来,“是大仓先生!大仓先生回来了!”
  众人正要欢呼,却突然看到了大仓喜七郎身后还有人向他们跑来。待那些人影也渐渐清晰的时候,众人惊讶得目瞪口呆,动弹不得……
  那是一群荷枪实弹的士兵!
  士兵们迅速冲入大厅,迅速排开了射击阵型,无数幽黑的枪口指向了人群……
  众人不知所措——大仓喜七郎竟带着军队来了这里?
  “木谷实,立刻停止对弈……”大仓喜七郎缓缓将伞收了起来,换换看向不远处正与蒙面棋手对局的木谷实。
  木谷实似乎没有听到一般,仍沉浸在棋局当中。那神态,似乎即使天崩地裂他也毫不在乎似的。
  木谷实就是这样一个棋手,只要对弈,就会全心投入其中。大仓喜七郎的突然闯入,他竟浑然不觉。
  “来者何人,竟敢打扰我的对局?”右侍童缓缓地问道。
  这个人想必就是右侍童了。大仓喜七郎缓缓向那蒙面棋手走去。
  “在下是前日本棋院的出资人,大仓喜七郎。”他低声说着,“现在,我的身份是日本军部特别任命的岛根事件总指挥官。”
  军部特别任命!
  众人大吃一惊,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局面。
  “你有什么事情?”右侍童静静地问道。
  “来抓人……”大仓喜七郎的语气似乎是觉得理所当然一般,“岛根事件前任总指挥山田正雄少将曾有命令,所有棋手都有通敌之嫌,要尽数逮捕。现在日本棋手几乎悉数聚集在本因坊,我不来这里抓人还能去哪里?”
  大仓喜七郎竟是来抓棋手的?
  我们大意了……桥本宇太郎不安地想道。
  原本以为驻守日本棋院的士兵已经叛变,山田正雄也迟迟未归,军部的威胁已经基本消失了。加上今日是力破四大天王的庆祝大会,所以桥本宇太郎决定暂时撤离了本因坊外的民兵。没想到在这个时候,竟是大仓喜七郎这个曾经的棋界后台支柱带着军部的人来本因坊抓人!
  大仓喜七郎此时已经走到了右侍童面前,但右侍童似乎并没有将注意力放在这个不速之客身上。
  “你是军部的人,你该知道我们的可怕之处。”右侍童淡淡地说着,“马上带着你的人离开,不要干扰我的对局。”
  大仓喜七郎却淡淡地笑了笑:“如果我说不呢?”
  “那我就对你不客气了……”右侍童冷冷地说着,猛地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大仓喜七郎的衣角,“你永远别想再回到这个世间!”
  从右侍童的袖间陡然生出一片雾气,雾气如同有魂灵一般飞速地向大仓喜七郎袭去,没过多久竟将大仓喜七郎全身笼罩在了其中!
  众人大骇——大仓喜七郎被雾气包围,必死无疑……
  然而大仓喜七郎却微微笑了笑,毫无惧意。
  缓缓地,右侍童释出的雾气竟渐渐散开了!
  待雾气散尽,大仓喜七郎却笑着站在原地,身上毫发无损,甚至连被右侍童抓住的衣角也不见什么变化!
  众人愕然……
  “嗯?”右侍童微微哼了一声,“这怎么可能?”
  看着自己身边毫发无伤的大仓喜七郎,右侍童有些不安地松开了他的衣角。
  大仓喜七郎轻轻抬起一只手,略一用力。他的手指间竟也缓缓升起了与右侍童几乎完全一样的雾气!那雾气在指尖萦绕一阵,缓缓消散了。
  右侍童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个人竟也能操纵雾气!
  “我知道你很惊讶。”大仓喜七郎笑着说道,“但是很抱歉,你恐怕没有力量将我从这个世间抹去了。”
  他轻轻回过身,看向身后已经随时准备开枪的士兵们。
  “队长,你的枪法如何?”大仓喜七郎对其中一个士兵缓缓问道。
  “很有自信。”一名士兵走上前说道。
  “把这个棋座的一只腿打断。”
  “是!”
  一声枪鸣,如惊雷一般。
  刹那间,原本稳如磐石的棋座突然向一侧倾倒过去,棋子哗啦啦地撒落了一地。棋座的一支腿被子弹精确地从最薄的部位穿过,被击断作了两节。
  直到这时,沉浸在棋局中的木谷实才如梦方醒,抬起头时看到这局面惊得愕然无语。
  大仓喜七郎笑着,又看向了蒙面棋手:“所有枪口全部对准蒙面人,等我命令向他开火!”
  一阵齐刷刷的响动,无数枪口瞬间对准了右侍童,动作迅速得如同闪电一般。
  “现在你知道我的可怕之处了?”大仓喜七郎逼视着右侍童,“马上离开这里,不要妨碍我抓人。”
  右侍童沉默了片刻,缓缓地站起了身子。
  “木谷实,看来你我这一战得在这里打挂了。”他低声说道,“两天之后,座主会出现在水晶棺木阵,那时会有包括我在内的三名蒙面棋手在阵内。若你们能击败我们三人,就能救回今日所有被你们输给我的人。但那将是赌命棋,赌的是对局者的命。”
  右侍童缓缓转过脸,看向了大仓喜七郎。
  “水晶棺木阵是座主设下的结界,任何武器在那里都不会有丝毫作用。两天后如果你敢出现在水晶棺木阵,我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说完,右侍童缓缓化作一阵雾霭,静静地消失了。
  众人手足无措地呆立着,这样的局面是谁也想不到的。
  大仓喜七郎轻轻叹息了一声。
  “队长……”他低声说道,“把所有棋手押往日本棋院,一个人也不能放走……”
  “是!”
  众士兵的枪口又一次对准了棋手们,使得人群中出现了一阵骚动。
  “你又要救我一个人逃走吗?”吴清源看向自己身旁的后藤俊介,“若是如此,我不会跟你走。救我一个人而让我眼睁睁看着其他人受苦,我不会因为这样的事情而感激你……”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暂时谁也不救吧。”后藤俊介低声说道,“我们跟所有人一起去日本棋院……”
  吴清源一惊!
  后藤俊介却静静地看着这些士兵,嘴角露出了浅浅的微笑。

  深夜,日本棋院。
  外面的雨还没有停,似乎越下越大了。
  棋手们被锁在手合赛专用对局室里,再回到这个昔日他们曾无比熟悉的地方,却有一种奇怪的怅然感。
  这种熟悉和陌生交织在一起的感觉让人难以忍受……
  吴清源,木谷实,后藤俊介和木谷夫人四人静静地聚集在一起,与他们同来的渡边升吉由于与东京棋手的诸多过节,不敢和大家聚在一团,只好自己找了一个角落坐着。桥本宇太郎和本因坊秀格,田中不二男,前田陈尔四人在不远处休息着,似乎输给右侍童的那四条性命让他们十分难受。
  “那个人不是做过大佐吗?”有人指着后藤俊介低声对旁边的人问道,“他能救我们吗?”
  众人却嗤之以鼻:“他自己都被抓了进来,怎么救我们?他如今也是日本军部的通缉要犯,自身难保了。”
  后藤俊介默不作声,只是静静地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似的。
  “我要为我大师父报仇!”突然有谁高声喊了一句,众人被吓了一跳。
  田中不二男听得出来,那声音是松本二郎。
  “你大师父?”松本二郎身边的人一愣,“那是谁?”
  “岩本薰先生!”松本二郎底气十足地喊道,“今日大师父落难,我真不该袖手旁观。若我能从这里出得去,两天之后我就去水晶棺木阵,把那个什么座主打败!”
  周围的人不禁议论纷纷,然而议论的却不是这个人的志气如何,而是这出言狂妄的家伙到底是谁——在座没几个人认识他。
  “请恕在下眼拙……”松本二郎身边的人低声问道,“也可能是几个月不见相互间有些生疏了,可在下怎么也想不起阁下的名字。请问阁下是……”
  “我叫松本二郎,是个棋手!”
  松本二郎?怎么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敢问阁下现在是几段?”
  松本二郎一愣,随后虚张声势起来:“现在还不好说,但是明年就能入初段!”
  众人一听,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原来竟是个连初段免状都还没有的家伙。
  连田中不二男都为松本二郎感到羞愧,微微低下了头。
  “那人似乎是田中君带来的吧……”秀格低声问道。
  田中不二男缓缓点了点头:“我在外藏身的时候,他救过我一命。他原本是个小偷,岩本先生为了叫他改邪归正而教导他下棋,现在虽然偷鸡摸狗的毛病没有了,可是那张嘴却始终管不住……”
  桥本宇太郎等人也不禁微微笑了一阵,但笑声很快便平静了下来。
  这时候,实在没有什么太多可笑的事情了。决战将至,众人却被困在了这里……
  不过至少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了那个躲在日本棋院顶楼的穷奇,棋手们暂时是安全的。
  只是,今天发生的许多事情都过于离奇了……
  “前田君……”桥本宇太郎突然说道,“酒井义郎提到的你与他之间的谈话,那是什么?”
  众人微微一惊!
  “是水晶……”前田陈尔缓缓答道,“酒井先生告诉了我一些关于水晶的事情,但说得很玄乎,我原本并没有过分在意。”
  说着说着,前田陈尔似乎突然一惊,猛地抬起了头:“我想起来了,酒井先生说他把一些关于水晶的重要资料交给了读卖新闻的正力社长,就是在前不久去邀请正力社长来参加庆祝会的时候……”
  桥本宇太郎一震:“这么说来,酒井义郎把重要的东西放在了正力社长那里,他是希望我们去找正力社长!”
  “必定是如此……”秀格低声说道,“酒井先生行事无从揣测,但又心思缜密,他的话一定是有用意的!”
  “可是我们现在出不去啊……”田中不二男无奈地说道。
  “不……我们出得去……”众人的身后,一直微闭双目,默然不语的后藤俊介突然缓缓答道。
  众人一愣。
  “时候就快到了……”后藤俊介低声说着。
  突然,外面的雨夜中响起了尖锐的枪鸣!
  “有人强攻日本棋院!”门外有士兵焦虑地喊道,“守卫!”
  一时间门外的脚步声和喊声交织在一起,大楼外的枪声又零零星星无休无止,被关在对局室的众人惊慌失措,唯有后藤俊介安如泰山。
  突然,对局室的大门被打开了——门外是一个军人,似乎正是在本因坊大厅时打断了棋座一脚的那个队长。

  “后藤大佐,我已经按照您的命令,制造了日本棋院的混乱,现在是逃跑的最佳时机。”
  众人大惊,纷纷看向后藤俊介。
  后藤俊介这时才终于站起了身子,看向吴清源:“你说光救你一个人你不会谢我,那我就多救几个人,这样你满意了吗?”
  吴清源惊喜异常:“你是如何做到的?”
  “很简单——驻守这里的士兵当中,枪法最好的都是我昔日的亲卫队成员。我用暗语与他们交流,除我们之外不会有其他人看得懂。至于外面的枪声——别忘了,来东京的时候我还带了一千人的队伍呢。”
  说完,后藤俊介缓缓走到了门口,看向门口的队长:“我能带走几个人?”
  众人又是一惊!
  “最多八个人……”队长低声答道。
  “八个人?”人群中有人喊道,“我们这里可有好几十个人,只带走八个,其他人怎么办?”
  “如果太多人离开,动静就太大了,而且需要更多时间,这一点我们无法做到。何况逃走的人多了,会让大仓先生没法交差,到时候他就只好第二次出手抓人,被带出去的人反而会更加危险。”队长低声说道,“算上后藤大佐在内,八个人已经是极限了。”
  后藤俊介微微笑了笑:“既然如此,那我就不走了——用吴清源换我。”
  队长似乎吃了一惊……
  “后藤大佐,你要留下?”吴清源惊讶地问道。
  “我不是棋手,跟你们一起出去没有什么意义。”后藤俊介说道,“既然只有八个人能出去,就一定要让最有必要进入水晶棺木阵的人出去。吴清源,我不在你身边,你得多加小心!击败蒙面棋手是你的使命,不要让我们失望……”
  众人默然良久。
  “既然如此,曾经击败过蒙面棋手的四位少年高手必须在其列!”有人高声喊道。
  众人随即附和。
  桥本宇太郎,本因坊秀格,田中不二男,前田陈尔四人相视一眼,默默地互相点头示意。
  缓缓地,四人向门口走去。
  “还有木谷实!”又有人喊道,“蒙面棋手指名要与他对弈,他必须离开这里!”
  木谷实沉默不语,迟迟没有迈开脚步向门口走去。
  怎么了,难道木谷实自己不想走吗?
  “木谷……”木谷实身边的美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为什么不走?”
  木谷实缓缓地回过身,看着美春,良久不语。
  美春笑了笑,发出轻微的如风铃般的笑声。
  “你是能击败座主的棋手,你必须出去。”美春轻声说着,“我就在这里为你鼓劲,我相信你……”
  美春的笑似乎有着特别的力量,总能让人在绝望的时候看到希望。
  “我会回来救你的!”木谷实低声说着,终于轻轻地迈开了步子……
  这是六个人了,还有谁?
  “我跟你们一起出去!”松本二郎突然高高地举起了手,“我要为大师父报仇!”
  众人一阵冷眼,嘘声四起。
  “你连初段资格都没有,凭什么出去?”有人挖苦道,“你根本就是怕死,想逃命吧!”
  “混蛋!”松本二郎怒道,“你松本爷爷从生出来到现在还从没有怕过什么,让我出去,我一定让你们知道厉害!”
  “让他和我们一起走吧。”田中不二男突然说道,“松本先生虽然棋力尚未纯熟,但是他善于逃跑,曾经带我躲避过士兵的追捕。如果现在后藤大佐不与我们同行,我相信松本先生会帮得上忙!”
  后藤俊介点了点头,朝松本二郎招了招手。松本二郎毫不犹豫地跑了过去,完全不理会身后的一片议论声。
  “还可以带走一个人……”队长轻声喊道,“还有谁要走?”
  “我!”一个人突然从角落里站了起来。
  众人看去,不禁一震——那是渡边升吉,曾经在蒙面棋手危机日盛之时却出手扰乱东京棋界之人。
  “渡边升吉,你也配自荐吗?”桥本宇太郎怒道,“不要忘了,若没有你师父雁金准一,你根本什么也不是!”
  “你尽管看不起我好了。”渡边升吉缓缓向门口走来,“但是不要忘了,我能扰乱东京棋界,也同样能扰乱蒙面棋手——是蒙面棋手害得我到了如今这地步,这个仇我必须要报!木谷君和吴君都是我的恩人,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收留了我,与蒙面棋手的决战我必须要与他们二人并肩战斗!”
  “就凭你?”桥本与太郎怒气横生,正要发作,却被队长拉住了。
  “时间不多了,就这么决定吧!”队长焦急地说道,“若再不走,就没机会了!你们八个快跟我来!”
  一阵仓皇之中,渡边升吉跟在了众人身后……
  木谷实仓促间猛然回过头,看向那越来越远的对局室大门。
  后藤俊介缓缓将门合上了,门口是美春在静静地看着他们。
  美春的笑容一点点被挡在了门后面,直到终于什么也看不到了。
  美春,等着我,我会救你们的!

  日本棋院地下竟还有这样的地道?
  八个人告别了领他们进入地道入口的队长,艰难地在地道中穿行着。
  地道只有一条路,那么也就不用担心会有什么差池了吧。
  然而,走到了一半,突然在前面出现了一个暗暗的人影!
  众人一惊,愣在了原地,不敢动弹。
  缓缓地,那人影点燃了一支火炬,火光照亮了他的半张脸。看着那人的面容,众人不禁大吃一惊!
  “早就知道你们会出现在这里,我等了很久了。”那声音幽幽的,让人不寒而栗。
  大仓喜七郎!他竟等在了这里!
  “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桥本宇太郎喊道。
  “濑越宪作在我的棋院下面建了地道,你们却以为我不知道这件事吗?”
  “你想怎样?把我们抓回去?”桥本宇太郎又喊道。
  大仓喜七郎却微微迟疑了片刻。
  “桥本君,上次我见你下棋应该是在今年的手合赛吧。”大仓喜七郎轻声说道,“今年手合赛你状态很好,四月的比赛你是全胜。若继续比下去不中断,你有希望第二次夺得季度手合赛第一吧。这么好的状态,着实可惜了……”
  桥本宇太郎一愣——大仓喜七郎的语气竟是如此轻柔,如父亲的关怀一般……
  “吴清源,我们也好久不见了。”大仓喜七郎又笑着说道,“当年濑越宪作力荐你来日本学棋,是我亲自出资促成了这件事情。你在日本前两年的生活费用都是我替你负担的,那时你还是个毛孩子,连日语都说不利索呢。想来这些事情都恍如昨日啊……”
  吴清源茫然无措。
  “还有木谷君……”大仓喜七郎笑道,“我是你的棋迷,从当年你在院社对抗赛上连守十阵,力挫棋正社的时候开始,我就是你的棋迷了。以你的天赋,若继续发展下去,必成一代棋豪吧。”
  “大仓先生,您想说什么?”木谷实警觉地问道。
  “回头去。”大仓喜七郎的语气突然变得冰冷异常,“从这里走出去,是死路一条。”
  众人一愣。
  “大仓先生,您会杀了我们?”木谷实问道。
  “不,我不会对你们动手。”大仓喜七郎淡淡地说着,“是我出资组建了日本棋院,我看着你们一个个成长起来。你们就像我的孩子,要我出手伤害你们,我办不到。你们留在日本棋院,我可以报你们安全。但你们从这里走出去,我就再也救不了你们。”
  “您把我们囚禁在这里,却说是要保护我们?”
  “在这里没有人能伤害你们!”大仓喜七郎突然咆哮道,“可是你们走出去,就会面对你们无法想象的强劲对手,你们绝无胜算!”
  “强劲对手?”桥本宇太郎微微笑了笑,“不过是本因坊道策而已,我们已经知道了他就是座主。道策是围棋的神,但即使是神,也不是不可战胜的……”
  “不……不只是道策……”大仓喜七郎缓缓说道,“你们知道两天后将出现在水晶棺木阵的三个人,除了本因坊道策之外还会有谁吗?”
  众人一愣。
  “你们都是棋手,我相信你们一定认识这两个名字。”大仓喜七郎微微苦笑道,“日本围棋史上第一神童小川道的,号称一生执黑不败的奇才本因坊秀策。”
  棋手们惊讶得目瞪口呆,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十三岁就曾受先胜过道策一局的小川道的,和自道策之后日本围棋史上第一强者本因坊秀策!这两个人的名字也几乎就等同于神话……
  “上次在本因坊与你们交手的,就是作为右侍童的小川道的。即使强如本因坊秀策,也只是一个左侍童而已。他们的故事,相信你们都知道。面对这样的对手,你们还敢走出去吗?”大仓喜七郎低声说道,“若你们仍旧无所畏惧,一定要离开这里,我不会阻拦你们。但若你们愿意就此回头,我保证让你们毫发无伤,安然度过这次危机。如何?”
  众人犹豫着,迟迟没有人朝任何方向迈出一步……
  “你们只是棋手而已,不是战士。”大仓喜七郎缓缓说着,语气祥和,“下棋只是一种娱乐,不用以命相争。安然度过一生,活着不是比死去更好吗?”
  “不……”木谷实突然说道。
  众人一惊。
  木谷实缓缓朝大仓喜七郎走了过去:“大仓先生,您不是棋手,所以您并不懂得棋道。若我真的就这样回头了,我相信已先于我战死的师父铃木为次郎绝不会原谅我。对于普通人而言,围棋不过是一种娱乐而已。但对于棋手而言,围棋就是人生,不与强手奋力一争,却只求安然度日,这不是棋手的人生……”
  在木谷实即将于大仓喜七郎擦肩而过的时候,大仓喜七郎低下了头:“走过了这里,就再也回不来了。我最后问你一次,你真的不后悔吗?”
  木谷实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除了自己的生命之外,我还有更多需要守护的东西。”
  美春……
  木谷实的身影渐渐远去了,大仓喜七郎默默地站在原地,什么也没有做。
  剩下七个人心绪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反正我也不认识小川道的和本因坊秀策。”松本二郎大大咧咧地说着,迈开步子向前走了起来,“田中师父,有时间给我讲讲那个什么本因坊道策的故事吧,我以前可没听说过?”
  “既然要给你讲故事,恐怕就得跟在你后面一起出去了吧。”田中不二男笑着向前走去,“高川君,桥本君,前田君,你们知道的比我详细,可别忘了帮我补漏啊。”
  三人哈哈大笑,也跟在了松本二郎身后向前走去。
  “吴君,我们也走吧……”渡边升吉说着,慢慢迈开了步子。
  吴清源沉默了片刻,终于也缓缓向前走去。
  当吴清源与大仓喜七郎擦肩而过的时候,大仓喜七郎静静地拍了拍吴清源的肩膀。
  吴清源一惊,看向大仓喜七郎。
  “其实当年我就不支持濑越宪作把你带到日本来。”大仓喜七郎突然笑道,“我说你不是在日本长大的棋手,一定理解不了日本的围棋文化。不过现在看来,似乎我还不如你懂啊……”
  说完,大仓喜七郎高声笑着,朝隧道的另一头走去,很快便隐没在了黑暗中。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20 14:00

十九 真相



  深夜,《读卖新闻》报社。
  正力松太郎焦躁地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桌子上的烟灰缸里已经盛满了烟蒂。
  突然,外面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应该是他们来了……
  正力松太郎想着,轻轻拉开了办公室的大门。
  果然,走廊的一侧有一群人正慌张地朝这里快步走过来。这些人当中,除了几个报社的工作人员外,其余全都是棋手,全都穿着并不大合身的报社记者服装,加上被雨水溅湿了,看上去显得狼狈不堪。看来外面的雨虽然小了很多,但路上都是积水,这段路只怕并不好走啊。
  正力松太郎数了数,除工作人员外总共有八个人。
  桥本宇太郎,本因坊秀格,田中不二男,前田陈尔,木谷实,吴清源六个人的出现完全在正力松太郎的意料之内,但是他们身后竟然还跟着渡边升吉,这让他大大吃了一惊。想不到自从本因坊继承权之争后一支杳无音信的渡边升吉,竟然和当前棋界最重要的高手们在一起。
  除开这七个人,还有一个看上去年纪不小的男人跟在后面,行为举止和步子都有些猥琐,完全看不出一丝棋手的气势。这个人是谁,正力松太郎完全不认识。但是既然是和桥本宇太郎他们一起逃出来的,想必是十分重要的人物。
  “快进来!”正力松太郎对着走廊里的人喊道。
  棋手们听到声音,望见门口的正力松太郎,纷纷一喜,加快脚步跑进了正力松太郎的办公室。护送他们过来的报社员工迅速为他们关上门,静静地守在门外。
  “先擦擦身子。”正力松太郎麻利地从自己的办公桌边抽出几条毛巾,扔给了棋手们。
  棋手们静静地接了过来,却迟迟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沉默但是躁动的气氛让人有些压抑。
  “酒井义郎已经牺牲了?”正力松太郎突然冷冷地问道。
  众人微微一愣,谁也没有回答。
  看来确实如此了。正力松太郎叹了口气。
  “后藤大佐没有出来?”正力松太郎又低声问道。
  众人纷纷摇了摇头 。
  “原来如此……”正力松太郎微微皱起了眉头,“既然后藤大佐不出来,那他必定是有办法在日本棋院里指挥他那一千人的部队了,这也不错。只是我原本希望能与他商议些计划,现在看来只能我们做出决定再想办法告诉他了……”
  “正力社长,您有什么计划吗?”桥本宇太郎问道。
  正力松太郎摇了摇头:“现在的局面并不乐观,我暂时也没有主意。”
  “可是,正力社长能够预测到我们会出现在密道里,还派了专人来接我们,这么看来不是应当一切情况都在您的掌握之中吗?”桥本宇太郎又问道。
  “猜到你们会出现在那里的人不是我,是酒井义郎。”
  众人一惊。
  “前几天,酒井义郎找到我,名义上是邀请我去参加本因坊的庆祝会,但实际上他告诉了我很多事情,其中有不少是我无法想象的。他猜到在庆祝会上会发生重大的变故,甚至他自己有可能在这场变故中被杀。他还告诉我你们会被抓去日本棋院,然后会有人从秘道逃出。他要我到时候接应你们,所以我才会派人去濑越先生家的地道出口守着。”
  “不可思议!”前田陈尔惊叹道,“酒井先生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猜得到这些事情!莫非是什么预言的力量?”
  “没有那么玄乎,只是侦探的本领而已。”正力松太郎低声笑道,“酒井义郎知道了一些大家都还不知道的事情,从这些事情出发不断向前推论,就会得出现在正在发生的这些事情。其实蒙面棋手刚刚遭遇了这么严重的损失,你们的庆祝会他们是不可能放过的。由此自然会引发许多其他的事件,这些推理并不难做出。酒井义郎预测到了这些事件,于是他就在这些事件发生的过程当中埋下各色的线索,直到最后所有线索再次被拼接起来,一切就都会真相大白。说到底,我也不过是酒井义郎所利用的一枚棋子,我所知道的事情也只是一部分,单凭我所指的这一部分拼接不出完整的内容……”
  “可这究竟有什么意义?”桥本宇太郎不解地说道,“若酒井义郎真的知道了什么重要的事情,而且这些事情还会导致那样的恶果,他为什么不能提前告诉我们?何必要绕这样打一圈,最后还要让我们来拼接出他所知道的真相?”
  “因为他要依赖这些事件选择出真正有资格知道这些事情,并且也有能力承受这些的人。”正力松太郎缓缓说道,“虽然酒井义郎知道会有人从密道逃出来,但他并不知道会是哪些人逃到我这里。他所了解到的真相似乎十分恐怖,只有经历了那些磨难逃到这里的人才能真正承受这些。你们八个人加上我,大概就是酒井义郎所说的能够承受真相的人吧。”
  “真相?”众人不解,茫然地互相看着。
  “酒井义郎是否曾经对你们当中的谁说过什么奇怪的话?”正力松太郎问道。
  奇怪的话?
  “说起来,我记得酒井先生临死前曾经对前田君说过什么……”秀格缓缓说道,“似乎是说他与前田君曾讨论过的某个话题十分有趣之类的……”
  “是水晶。”前田陈尔答道。
  “水晶?”正力松太郎警觉了起来,“前田君,继续说下去……”
  “几天前,我和安永一先生与穷奇遭遇的时候,穷奇曾经对我们说,有件关键的东西就藏在水晶棺木阵,似乎这样东西能让自蒙面棋手出现以来千疮百孔的棋界得到想象不到的益处。”前田陈尔缓缓说道,“我和安永先生都不明白穷奇想说什么,于是早上庆祝会开始之前我和安永先生谈起了这件事。这些内容,似乎被酒井先生听到了……”

  上午,本因坊的走廊。
  “我想听听,你对水晶了解多少……”酒井义郎笑着说道。
  前田陈尔微微一愣:“水晶?”
  “不错,水晶。”酒井义郎缓缓地说着,“如果说水晶棺木阵里藏着什么,其实最简单的答案不就是水晶吗?它甚至没有藏在阵里,而是堂而皇之地摆在面上,大家却都没有去在意它。为什么是水晶,水晶有什么意义吗?”
  “酒井先生,你想说什么?”前田陈尔低声问道,语气阴沉而冰凉。
  “从形状上看,水晶具有最精妙的几何结构,而且是纯天然形成的,不是人工雕刻而成。它的形状规则,而且表面透明,这就使得一样大家习以为常的东西在水晶身上会产生奇异的变化……”
  “什么东西?”
  “光……”酒井义郎的脸色缓缓阴沉了下来,“水晶能将光线折射,透过水晶看到的世界就像是一个幻象。”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不值得大惊小怪。”前田陈尔淡淡地说道。
  “那么,如果水晶所能扭曲的东西不只是光呢?”酒井义郎低声说道,“光是我们能看到的东西,所以我们能感觉到它的扭曲。如果是一样我们看不到的东西,比如感觉被扭曲了,那又会怎样?我们要如何去发现我们的感觉不过是被扭曲出的幻象?”
  “您这些话听上去太荒唐了……”前田陈尔有些厌烦地说道。
  “我只是随口说说。”酒井义郎突然笑了笑,“当然,只是胡乱猜测而已。不过,除了折射光线之外,水晶还有一种特异的禀赋——它可以储存大量的能量,并将它扩大!”
  “您的话越来越奇怪了……”
  “这可不是我胡编的。”酒井义郎缓缓说道,“若使用到扩音器当中,电流经过水晶就会被转换成声音,并且音量会扩大很多。使用收音机能接收到广播节目,也是因为水晶体接收空气中细微的电波,并将它扩大成为人所能听到的声音。水晶的振荡频率极其稳定,而且能够将震荡的幅度增强而保持频率不变,所以不论是储存能量还是将能量放大,它都可以做得到。水晶就是这样一个东西……”
  “酒井先生,我不知道您还爱好科学……”
  “我一点也不喜欢那东西,枯燥而且冗长。”酒井义郎笑道,“但是当我对水晶棺木阵产生了兴趣之后,我很想知道这东西到底有什么意义。我查了许多资料,查到最后我却越来越恐惧——水晶并不是一个无用的信息,水晶棺木阵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但却被忽略的关键!”
  “那您知道了水晶棺木阵的意义所在了吗?”
  酒井义郎突然露出了诡异,甚至惊恐的笑容,那笑容几乎称得上狰狞。
  “前田君,我说水晶可以储存和扩大能量,由此你没有想到什么吗?”
  想到什么?
  “您是说……”
  “为什么死去的人肉身要被蒙面棋手存放在水晶里面?”酒井义郎的眼睛缓缓看向了前田陈尔,那眼神中似乎蕴藏着深渊般的恐惧似的。
  前田陈尔突然在心中一惊,霎那间背后竟已渗出了冷汗……
  “难道,那能量的来源……”
  “不止是这么简单……”酒井义郎打断了前田陈尔的话,“你所知道的还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当我真正了解了水晶棺木阵是用来做什么的时候,我几乎不知道自己生存的价值在哪里了。前田陈尔,如果你还想知道更多,你可以去找正力社长,他握有水晶棺木阵的另一个关键。”
  “另一个关键?”
  “是我前不久去正力社长那里请他参加庆祝会的时候给他的,那东西是解开一切谜题的重要线索……”

  “说完这些,酒井先生就离开了,不管我怎么叫他他也不再理会我……”前田陈尔说道,“我本以为酒井先生本就是个怪人,所以对他的话也就没有太过在意,没想到他竟是要告诉我重大的秘密……”
  水晶……
  “正力社长,酒井义郎给了你什么东西?”桥本宇太郎问道。
  正力松太郎沉吟了片刻,从自己的抽屉里取出了一份文件,放到了桌子上。
  “这就是酒井义郎给我的。”他低声说道,“一份十分奇怪的调查报告。是酒井义郎亲自做的调查,而且内容十分详尽。如果这些调查事实成立,我无法推翻他给我的结论……”
  “这是关于什么的调查?”前田陈尔问道。
  “酒井义郎相信,一百年前蒙面棋手曾经到过世间一次。”正力松太郎缓缓地说道,“那一次,他们也是出现在东京附近。他找到了一个传说……”
  众人一惊,将那文件拿了过来互相传阅。
  “那大约是在安井家安井知得继任为家主前后一段时间的事情,酒井义郎相信那是饕餮成为蒙面棋手的根源。但是具体的事情酒井义郎无法推断了,一方面是由于年代太过久远,另一方面……”
  “当时人的记忆全都消失了?”田中不二男看着文件上酒井义郎所写下的结论,惊呼起来。
  “正是如此。”正力松太郎缓缓说道,“酒井义郎去探查了那时的史料原本,发现这个时期的史料大多都有涂改的痕迹。他尝试去还原了被涂改的部分,发现那时的史料上说当时在东京城外出现了奇怪的水晶群,有人被困在水晶之内……”
  “就像现在的水晶棺木阵……”前田陈尔低声说道。
  正力松太郎点了点头:“酒井义郎四处打探这些史料被涂改的缘故,从而找到了这样一个故事——当时负责记述历史的官员突然有一段时间莫名其妙地疯了,每个人都写了一段稀奇古怪的东西在史料上,但那时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当时的人不知道东京有过水晶阵,史料上那些被困在水晶中的人其实也一直毫发无伤地活着。于是天皇和将军都对此十分愤怒,将那些史官全部处死。这件事在当时曾有过一些影响,但没有人能解释为什么会在同一段时期几乎所有史官全都丧失理智,而写下了内容如此相似的东西——甚至写下这些东西的史官本人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写这些……”
  “必定是座主所为……”桥本宇太郎缓缓说道,“座主出现在东京郊外,带走了饕餮,然后消除了所有人相关的记忆。既然是魂灵,做到这样的事情并非难事……”
  “但是座主如何决定消除哪些人的记忆,又如何决定消除多少记忆不至于造成混乱?”久不说话的木谷实突然问道。
  众人一时语塞。
  “把文件交给我的时候,酒井义郎还告诉我,这份文件里有一件事他没有写进去。”正力松太郎缓缓说道,“其实,酒井义郎本人从小到大都生活在那片郊区,他对那里十分熟悉,所以才能找得到当地的史料,也能问得出那些故事传说。但是……”
  正力松太郎突然哽住了,似乎是由于过度紧张,说话的时候颤抖了一下。
  “酒井义郎说他小的时候,那些人是根本不知道这个故事的……”正力松太郎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那些事情似乎是突然被印在了那些人的脑海中,但多年前,他们所讲的那些事情却是并不存在的……”
  众人微微沉默了一会……
  “除了这件事之外,酒井义郎还告诉了我一件事。”正力松太郎又说道,“水晶棺木阵是座主所设,所以一旦座主被击败,水晶棺木阵也将随之消失。”
  “这似乎也不难理解……”桥本宇太郎说道,“在本因坊的时候,那个蒙面棋手曾说过,水晶棺木阵其实是座主所设的一个结界。既然是结界,施法者被击倒自然也就会随之消失了。”
  “可是酒井义郎说,也许那时候我们也会随之消失……”正力松太郎低声说道。
  众人一愣。
  桥本宇太郎突然猛地一惊:“酒井义郎似乎曾问过我一些很奇怪的问题……”
  “什么问题?”
  “他问我,如果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并不存在,我会如何……”
  众人心惊。
  正力松太郎心中一震:“难道酒井义郎是想说……”
  “没错,如果是这样那么一切就都明白了……”桥本宇太郎缓缓说道,“真正被消除的不是记忆,是我们……”
  “什么?”田中不二男不解,惊讶地问道。
  “酒井义郎的猜想是,我们所有人,甚至这个世界,其实都是不存在的,是座主制造出来的幻觉……”正力松太郎缓缓说道。
  办公室里沉默了下来。
  压抑的寂静持续了很久,每个人的脑中都一片空白。

  突然,一直不说话的松本二郎笑了笑:“开玩笑吧……我还能感觉得到我的手和脚,拍一下还能觉得疼,我怎么可能是假的?你们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懂?”
  “水晶……”前田陈尔缓缓说道,“水晶能折射光,我们发现这一点是因为我们看得到光。但听觉,嗅觉,味觉,触觉,这些东西如果有折射,我们是无法察觉的。换句话说,水晶本身就可以用来制造幻想,而且它能将能量储存并放大。水晶棺木阵有数量壮观的水晶,所以它能够产生巨大的能量,制造出一个并不存在的世界来……”
  “我们就是这个世界中的幻想。”正力松太郎低声说着,努力压抑着声音中的颤抖,“所以酒井义郎说他小时候那些人根本不知道那些故事,而现在却被植入了那些故事——因为那些人和酒井义郎一样,和我们一样,都只是幻象。酒井义郎儿时的记忆来自于真实存在的那个世界,而那一丝记忆是这个幻象几乎唯一的漏洞,这个漏洞使得酒井义郎猜出了一切。”
  “同样,座主一百年前出现的时候也只是一个幻象,他从不存在的世界里带走了不存在的安井仙角仙知,然而这一切其实现实中并没有发生过,所以他不需要去消除记忆——对于真实的人而言,那些故事根本就不存在。”木谷实低声解释着,“现在座主再次出现了,于是他再次释放了那些不存在的东西,所以在蒙面棋手出现之后那些故事又重新出现在了人们的脑海中。我们所出的这个世界,其实是一百年前座主所创造的那个幻象的一种延续而已。”
  “这也许也可以解释岛根的雾气。”正力松太郎说道,“从很早以前开始,酒井义郎就对蒙面棋手的雾气十分感兴趣,他很好奇为什么人吸入了那雾气之后会陷入没有意识的状态……”
  “吸入了雾气的人会从这个世界消失,回到真实的世界……”吴清源突然说道。
  众人一愣。
  “我听后藤大佐说过,所有吸入雾气昏迷后清醒过来的士兵都说自己做了一个梦。”吴清源继续说着,“他们梦中的世界和这个世界几乎没有任何区别,只是那个世界里没有蒙面人。那些士兵说他们在梦中完全不记得这个世界发生的事情,一切都和平时没有任何区别,甚至他们感到梦醒了之后梦里的那个世界仍然会继续下去,梦里的自己会继续在那个世界里生活……”
  “其实那并不是梦,真正的梦是他们现在所处的这个世界……”桥本宇太郎轻声说道,“我们在这个世界里奋力拼搏,与蒙面棋手以命相搏,但真实的我们却完全不知道蒙面棋手是什么,也从未有过任何生命的危险,生活在一个有日本棋院,有手合赛,一切都和过去一样的世界里……”
  “而我们终于获胜的那一天,水晶棺木阵会消失,我们所有人也都会消失,这个世界将不存在,没有任何人知道我们做过什么,不知道我们曾经怎样不惜性命与对手相争。”秀格低声说着,缓缓靠在了墙上,“那我们现在的抗争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众人沉寂了下来。
  这就是酒井义郎不敢说出来的真相吗?
  我们奋力一争是要拯救谁?我们的战斗是为了什么?
  如果输了,我们将永远受蒙面棋手的奴役。可如果胜了,一切都将消失,甚至不会有我们存在过的证据。即使这样,我们还要抗争吗?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的,雨势似乎渐渐又小了些。
  窗外有轻盈的风吹了进来,静静地拂动了窗帘。窗帘卷起,触碰到了桌子上一个带着铃铛的饰物。
  铃铛轻轻地晃动了起来,发出了清脆的响声,像是清新的笑声似的。
  这笑声,听起来就像是……美春的笑声。
  木谷实的心中突然微微一颤。
  美春,还在日本棋院,等待着我们的消息……
  她一定还在相信着我们会得胜而回,成为英雄吧……
  若她知道这真相,会如何呢?
  木谷实沉默着,微微攥紧了拳头。
  “前田君……”木谷实突然说道,“穷奇曾经对你说过,能让棋界恢复原样的关键就在水晶棺木阵是吗?”
  前田陈尔点了点头:“只是,我没想到是这样的关键……”
  “让棋界回复原来的样子,就是说回到那个秀哉名人还在的世界里去,是吗?”
  前田陈尔猛地一惊!
  木谷实微微笑了笑:“你将重新坐回本因坊秀哉的弟子,我则回到我的师父铃木为次郎身边,桥本君和吴清源又要帮濑越先生和他的死对头秀哉名人争胜负了吧。每个星期我们都要参加手合赛,为了一个段位的提升而努力数年,静静地去参悟各自的棋道,等待着各自的辉煌时代到来。这一切原本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可是这半年来,我们竟然渐渐淡忘了……”
  众人静静地听着,没有一个人说话,似乎连呼吸都忘却了一般。
  “也许我们确实是虚假的,我们都不过是蒙面棋手创造出来的幻象,我们本身根本不存在。我们所经历的,所学会的,所创造的一切都没有意义,我们的痛苦和兴奋都不会在那个真实的世界留下半点痕迹。但是对我们自己而言,这一切都是真实的,都是我们一分一秒熬过来的!不是吗?这个世界是假的,但是我们在这个世界里的一切都是真的。我们的对手是真的,我们下出的棋是真的,现在被囚禁在日本棋院的那些棋手对我们的期待是真的!如果我们不去战胜蒙面棋手,我们就将永远被囚禁在这个世界里,无法逃脱。战胜他们,我们将回到过去那个我们所熟悉的世界里,即使不记得现在的这些又如何?在真实的世界里再度过一次人生不就好了?”
  众人听着,心底似乎猛地涌起了一阵热血!
  “不错!”桥本宇太郎亢奋地喊道,“这就是酒井义郎为什么要让我们这些人自己去拼凑出这些答案来!我们是被命运选中的人,我们可以改变这些!酒井义郎自己无法承受这种虚假,他无所适从,所以选择了近乎自杀的方式逃离这种责任。但他把希望留了下来,让我们发觉了这一切。他是相信我们的,相信我们会真正终结这个世界,所以他才安心地离去了。我们如果不能抗争到底,即使我们几个可以以死的方式回到真实的世界里,但这个世界的其他人仍要继续承受苦难,这样的事情我无法接受。我们都是并肩战斗过的战友,大家好不容易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怎能就这样退却?我们要拯救这个不存在的世界,即使这个世界并不真实存在,但我们的心是真实的,我们的奋斗是真实的,我们的棋道也是真实的!”
  众人几乎歇斯底里起来,不顾一切地喊叫着,宣泄着,说出的话渐渐变成了没有意义的嘶吼,自己却浑然不觉。

  日本棋院,顶楼。
  大仓喜七郎独自一人坐在房间里,静静地把玩着手中的水晶。
  左侍童说,这是从水晶棺木阵里取出的水晶碎块。
  有了这个水晶块,我就能像蒙面棋手一样操纵那些雾气,而蒙面棋手的雾气也再无法伤害我分毫。水晶能够阻隔那些雾气,能让自己永远呆在这个世界当中。棋手死后,他们的尸体被封存在水晶棺木中便能保证他们的灵魂仍然留在这个世界上,将一切让它消失的力量阻隔在外。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这水晶究竟是什么东西?
  大仓喜七郎静静地闭上了双目,紧紧地将水晶攥在手中。
  不论是什么缘故,有了它我就能保护得了这些棋手了,即使蒙面棋手也将对我无计可施。
  这就足够了……
  大仓喜七郎静静地听着窗外传来的雨声。
  声音越来越小,雨似乎渐渐停了……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20 14:01

二十 决战来临



  东京郊外,水晶棺木阵,深夜。
  左侍童静静地微闭着双目,正坐在高台上,如同正在坐禅的高僧一般。
  “你见过大仓喜七郎?”他的身后,传来了右侍童的声音。
  听起来,右侍童似乎隐隐有些怒气。
  “我一直在水晶棺木阵内,没有离开过。”左侍童静静地答道。
  “一步也没有?”右侍童低声问道。
  “怎么了?”左侍童佯装不解,“你在本因坊遇到了什么事情?”
  右侍童沉吟了片刻。
  “我想,过去穷奇说起过的那个叫大仓喜七郎的人,也许已经知道我们的秘密了。”右侍童缓缓说道,“他的身上一定有一块水晶,否则他不可能控制得了雾气。但我不明白,他怎么会得到水晶……”
  “也许是穷奇叛变之前给他的。”左侍童镇定地答道,“也可能是使者给他的。但至少大仓喜七郎看起来没有胆量把真相说出去,这对我们来说没什么影响,当世棋手仍然会为了击败我们而拼尽全力。”
  “若是这样自然最好,只是我担心这件事也许会让我们的计划被打乱——我担心大仓喜七郎会阻碍我们与当世棋手的决战。”
  左侍童沉默了许久。
  “你带来了四条人命,当世棋手必定会来。”左侍童静静地说着,“这场决战恐怕在所难免了。”
  只希望得到了力量的大仓喜七郎能够阻止这些。左侍童偷偷在心底默念着。
  至于真相——希望当世棋手永远不要知晓,否则那对于他们来说太残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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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伯翔Xu 时间:2012-06-19 21:45:43
  清晨,日本棋院对局室的大门再次被打开了。
  被关在对局室里的棋手们纷纷向门口看去,似乎是一个新的犯人被押了进来。
  定睛看去,众人不屑地嬉笑了起来——那个被押解进来的人,正是昨日逃跑时自荐出去,说要给师父报仇的松本二郎
  昨天还那样信誓旦旦,此刻却被几名士兵押送着又给抓了回来。
  “真不该让他出去,才一天工夫呢……”有人低声嘲讽道。
  松本二郎默不作声,只是笑着走了进来。几乎就在他进来的一瞬间,门被猛地关上了。
  众人的讥讽声立刻涌了出来,喧嚣异常。
  后藤俊介皱着眉头,静静向松本二郎走了过去。
  “怎么回事?”他有些责怪地对松本二郎说道,“怎么被抓了回来,吴清源他们呢?”
  松本二郎痴痴地笑了笑:“只有我一个人被抓回来了,而且是我亲自送到日本棋院门口才被抓的。”
  后藤俊介一愣:“到底怎么回事?”
  后藤俊介话音还未落,大门再一次被打开了。
  这次,站在门外的是大仓喜七郎。
  大仓喜七郎静静地看着房间里的棋手们,似乎在寻找着谁。
  “刚才被抓进来的是哪位?”大仓喜七郎冷冷地问道。
  松本二郎高高举起了手,那行为看上去只给人一种疯疯癫癫的感觉。
  大仓喜七郎静静地打量了一会这个一身地痞流氓气息的“棋手”,微微皱起了眉头,“你是昨天逃出去的人……”
  “没错……”松本二郎笑着答道。
  “你说田中不二男有话要你转达给我?”大仓喜七郎又问道。
  松本二郎神志不清似的,一直笑着:“你想知道我二师父要对你说什么吗?”
  大仓喜七郎警觉地皱着眉头:“说吧。”
  “我要说的可是件机密的事情,你得凑近点,我对着你耳朵说……”
  松本二郎的神态十分古怪,大仓喜七郎感到有些不安。但是田中不二男现在是和木谷实,吴清源等人在一起的,他若真有什么信息要告诉自己,大仓喜七郎无法不在意。
  “说吧,田中君要告诉我什么?”大仓喜七郎走到松本二郎身边,缓缓低下了头,侧过耳朵对着他。
  松本二郎仔细地观察着大仓喜七郎走动的时候衣服的褶皱,没过多久,他就把眼神聚集到了大仓喜七郎风衣内部的口袋上。大仓喜七郎微微躬下身的的一瞬间,向敞开的风衣,那口袋里一个光亮的东西一闪而过。
  果然在这里。松本二郎在心底静静地深吸了一口气……

  “我们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进入水晶棺木阵……”桥本宇太郎静静地说道,“水晶棺木阵现在由军部亲自调派的士兵日夜守备,任何人不能接近,直接前去我们必定无法进入其中……”
  “军部的守卫很严密,相邻两个营地之间还有着互相监督的机制。”正力松太郎接着说道,“据说因为几个月前流传出了有人成功混入水晶棺木阵的传言,所以军部特意加强了对水晶棺木阵的护卫。”
  几个月前成功混入的人……
  久保松胜喜代……
  前田陈尔低声沉吟道:“让我们束手无策的军队,在蒙面棋手眼中却视若无物,来去自如……”
  众人微微一惊。
  “如果我们能像蒙面棋手一样进出,就可以轻易绕过守卫了!”前田陈尔继续说道。
  “蒙面棋手是如何进出水晶棺木阵的?”田中不二男问道,“变成雾气?可是军部的人一定也知道雾气的事情,一旦看到雾气向外飘散自然就会知道是蒙面棋手离开了水晶棺木阵……”
  “不,他们无法知晓。”正力松太郎答道,“水晶棺木阵外围原本就围绕着一层淡淡的雾气,任何人都不知道哪一丝雾气是蒙面棋手所化,自然也就无从追寻。”
  “也就是说,如果我们也能化为雾气,或者至少有一人能够用此方式进入水晶棺木阵,就有机会施展手段了……”桥本宇太郎说道。
  “可是,要怎么才能像蒙面棋手一样化作雾气进入水晶棺木阵呢?”田中不二男又问道。
  众人微微笑了。
  大仓喜七郎……

  “田中君要告诉我什么?”大仓喜七郎皱着眉头,低声问道。
  松本二郎缓缓凑到大仓喜七郎耳边。
  “田中君说……”松本二郎一边缓缓地说着,一边偷偷伸出了双手,“田中君要我抱住大仓先生亲一口……”
  大仓喜七郎正惊讶间,松本二郎突然紧紧抱住了他。众人大吃一惊,个个目瞪口呆。
  松本二郎身上一股刺鼻的汗味扑面而来,把大仓喜七郎猛熏了一口,一时竟熏得腿软手酸,挣脱不得。松本二郎也不知是真疯还是装傻,抱住了竟不松手,只是在大仓喜七郎耳边肆意地笑着,痴傻了一般。
  “把这个疯子给我拉开!”大仓喜七郎朝门口的士兵喝道。
  士兵们赶紧冲过来,奋力将松本二郎从大仓喜七郎身上扒了下来。大仓喜七郎惊魂未定,慌张地看着松本二郎,口中喘着粗气。松本二郎却如同恶作剧得逞的孩童一般,天真地四处张望,脸上还带着得意的笑容,时不时发出憨傻一般的痴痴的笑声。
  “大仓先生,这个棋手看起来是疯了……”一名士兵走到大仓喜七郎身边说道,“刚才抓到他的时候,就是因为他在大楼门前的院子里撒尿,被摁住之后还一直喊着自己是棋手,要见大仓先生。我想这个疯汉大概是因为受了太大刺激,所以……”
  “够了够了,就把他关在这里……”大仓喜七郎气急败坏地说道,“给我严加看守,不准再让他跑出去!”
  说完,大仓喜七郎愤愤地走了。士兵们全部退出去之后,重重地将大门关上,将松本二郎和众人一起留在了房间里。
  松本二郎疯了?
  后藤俊介缓缓靠近了睡在地上憨笑着的松本二郎,静静地看着他的反应。
  松本二郎笑着,缓缓卷起右手的袖口,取出藏在袖子里的水晶。
  “我说过我会给大师父报仇的。”松本二郎笑着说道,“你们还不信,说我没用?我这不就派上用场了?我可是扒手的祖宗,谁也别小看了我松本二郎!”
  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这家伙究竟是真疯还是假疯。
  “你自愿回到日本棋院,就是为了偷这块水晶?”后藤俊介低声问道。
  “没错……”
  “你也未免太财迷心窍了。”后藤俊介失望地说道,“你被困在这里,出都出不去,要这块水晶有什么用?”
  “因为有些事情打算来找您帮帮忙……”松本二郎笑嘻嘻地看着后藤俊介……

  “大仓先生为什么会突然拥有了操纵雾气的能力,这是关键!”前田陈尔低声说道。
  “若说起这个,我想我能猜测一下。”松本二郎突然站了出来,“我可以肯定,大仓喜七郎身上,有一块随身携带的水晶!”
  众人一惊!
  “你怎么知道这种事情?”田中不二男问道。
  松本二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过去曾经是个扒手,对于别人身上值钱的东西比较敏感。先前在密道里,我和大仓先生擦肩而过的时候,我看到他的上衣口袋里有一个东西在反射火把的光。以我判断,那一定是一个无色透明,但是很光滑的东西,从光泽来看一定十分值钱。当时我没有完全判断出那是什么,只能大概猜测是一个水晶石之类的东西……”
  田中不二男笑着摇了摇头——幸亏这家伙现在已经不做小偷了,否则谁碰上他可就要倒大霉了……
  “水晶可以储存能量,蒙面棋手用来制造幻觉的能量也都是依赖水晶释放出来的……”前田陈尔缓缓说道,“这么说来,很可能雾气也是水晶释放出来的一种能量,那么大仓先生之所以能够使用雾气,正是因为他身上藏着的那块水晶!”
  “而且那一定不是普通的水晶,必定是棺木阵里的水晶!”秀格说道,“这么看来,如果能把大仓先生的那块水晶弄到手,我们就也可以使用蒙面棋手那样的神力了!”
  “可我们怎么能把大仓先生的水晶拿来呢?”吴清源问道。
  松本二郎得意地挺直了身子:“这事恐怕就只有我能办了吧。”
  众人一愣。
  “把别人的东西拿来自己用,这以前可是我的专长!”松本二郎笑着说道,“我亲自潜回日本棋院,想办法偷出大仓喜七郎的水晶。那水晶大仓喜七郎一定会随身携带,我要偷到并不难。如果水晶确实能用,我就变成雾气逃出来。如果水晶没有效果,那就当是我没出来过好了。”
  桥本宇太郎沉吟半晌,低声说道:“现在看来,这是最好的办法。”
  众人点了点头。
  “不过……仅仅是有一个水晶,恐怕未必是好事……”木谷实低声说道,“我们当中任何一人单独进入水晶棺木阵,连胜三位蒙面棋手的可能性都几乎为零。必须想办法,让我们几个都进入棺木阵……”
  的确,如果只有一个人利用盗出的水晶前去棺木阵迎战,恐怕只是白白送死而已。要想在这场决战中胜出,目前已有的棋子必须尽量全部派上用场……
  “如果我们能够利用那水晶制造出混乱,就可以有尽可能多的人进入棺木阵了!”本因坊秀格说道,“只是,我们人手太少,难以制造出什么混乱来。正力社长,你有什么计划吗?”
  正力松太郎摇了摇头:“报社人手并不多,要想在军队中制造混乱更是不可能的。我们可能还需要更多人……”
  吴清源突然一惊:“正力社长,一千人够不够?”
  正力松太郎一震!

  “后藤大佐,吴清源有话托我带给你……”松本二郎对后藤俊介低声说道。
  后藤俊介吃了一惊,急忙向后跳出一步,动作敏捷得惊人。
  松本二郎反而愣住了,随后想起自己刚才对大仓喜七郎的作为,这才恍然大悟,哈哈大笑起来。
  “大佐,您别怕,刚才对大仓先生那不过是为了偷东西而使的小手段而已。对您,我是真有要紧事要说……”
  “什么事……”后藤俊介仍旧警戒着,低声问道。
  “我们猜测,您即使被关在这里,一定也能有办法指挥您带来的那一千人卫队吧。”松本二郎说道。
  后藤俊介点了点头。
  “大家的枪法如何?”
  “百里挑一。”后藤俊介冷冷地答道。
  松本二郎笑了笑:“这样就好办了……”
  众人正在惊诧间,松本二郎渐渐严肃了起来:“不出意外的话,明天早上十点之前,水晶棺木阵前会漫起大雾。那时希望您能够让您的那一千名士兵趁着雾气,冒充蒙面棋手向水晶棺木阵开枪,将所有棺木阵的卫兵吸引到水晶棺木阵的东侧。”
  后藤俊介微微一惊,低声问道:“你说的雾气,是自然形成的雾气,还是蒙面棋手所使用的那种杀人雾气?”
  松本二郎静默了片刻:“是杀人的雾气……”
  众人心底一颤。
  “你要我的士兵趁着杀人的雾气出现之时发起进攻,难道是要我的亲卫队去送死吗?”
  松本二郎点了点头:“如您所说,阵亡的可能性很大。”
  “那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松本二郎又不正经地笑了起来:“因为这样一来,就会有许多棋手得到机会从棺木阵的西侧进入阵内了。”
  后藤俊介一惊:“你是说,吴清源他们会趁此机会进入水晶棺木阵?”
  “正是如此……”
  后藤俊介沉默了下来。
  如果水晶棺木阵外果真有重兵把守,声东击西恐怕是唯一的办法了。
  “你如何能肯定,明天水晶棺木阵外会有大雾?”后藤俊介问道。
  松本二郎举起右手,将水晶紧紧握在手中。没过多久,竟从松本二郎的指尖升起了阵阵雾霭!
  “我本以为会更难的呢,想不到挺容易的嘛……”松本二郎嘿嘿地笑着说道。
  众人大惊失色,一动也不敢动。
  后藤俊介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既然你可以操纵这雾气,为什么不直接用这雾气驱散守在棺木阵外的士兵,而要我的人去送死?”
  “正力社长告诉我们,守在水晶棺木阵外的士兵训练有素,一旦雾气消散他们必定会立刻回到岗位,几乎与雾气同步。雾气是致命的,所以我们不能躲在雾气里进入棺木阵,躲在雾气之后又一定会被及时回到岗位的士兵发现。只有让这些士兵全部撤开,留出一个空当才行。”
  “可是……”一名棋手突然站了出来,“既然那些士兵训练有素,假如他们一直在西侧安排守卫,不让你们进去怎么办?”
  “所以要扮成蒙面棋手的袭击。”松本二郎说道,“那些士兵的敌人不是棋手,而是蒙面人。只有蒙面人的攻击,他们才会全部聚集在一起进行反击。”
  众人微微点了点头,随后纷纷看向了后藤俊介。
  后藤俊介一直沉默着,不知过了多久。他也许是在思考其他可能的方案吧,也可能是在缓缓下定决心。
  “我知道了。”他突然低声说道,“若你能有办法与吴清源他们取得联系,告诉他们,明天早上十点,我的那一千人士兵会准时出现在水晶棺木阵东侧。”
  松本二郎静静点了点头。
  后藤俊介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做出这个决定似的,说完这些话之后便轻轻地坐到了地上,无力地靠着墙壁。
  松本二郎微微叹了口气,随后挺直了身子,恭敬地朝后藤俊介行了一个棋手礼。不知是不是没有行过这样的礼仪,松本二郎的棋手礼在棋手们看来难看至极,很不规范。但此刻却没有一个人为他指出来。
  行礼毕,松本二郎的身下缓缓腾起了一丝雾气。雾气迅速上升,没过多久就包裹住了他全身。待雾气散去,松本二郎已经消失在了虚空中。
  “后藤大佐,明天就看你的了!”不知从哪里,传来了松本二郎越来越远的声音。

  “进入水晶棺木阵只是第一步……”桥本宇太郎说道,“入阵之后,我们将与蒙面棋手最后的三位高手决战。这里有能力与之一战的,加上我在内有六个人。但我们六人从实力上说,都无必胜把握,一旦交手必须保证没有任何干扰。”
  “但阵外的士兵发现假的蒙面棋手攻击是迟早的事情。”秀格缓缓说道,“一旦我们的计划被他们知道,恐怕他们少不了要在阵外造出事端,我们恐怕难以专心御敌……”
  “他们能造出什么事端来?”吴清源问道。
  “至少,子弹能够射入水晶棺木阵。”正力松太郎低声答道,“而且其实那些士兵是有能力走进水晶棺木阵的。这个东西刚刚出现的时候我曾经去看过军部对它开展的各种试验。目前能够确定的是,子弹能够打到阵里面,人也能走进去,但是有一个极限……”
  “极限?”众人不解。
  “水晶棺木阵当中,突破了外围之后会进入一个奇怪的地带。”正力松太郎继续解释道,“大约在进入阵内之后五十米左右的地方,那是一个由棋座组成的区域。围绕着水晶棺木阵的中心,数量不明的棋座围成一个圈,就像是在守护着棺木阵一般。这些棋座本身没有任何特别,但是棋座所围出的这个界限却奇妙得很。这个界限就像是有一堵无形的墙一般,任何人也无法从其中任何两个棋座之间穿过,强行走过去就会撞到一堵空气墙。”
  “可是,若有这样的区域存在,过去进入水晶棺木阵挑战的棋手是如何过去的?”木谷实问道。
  “对于棋手,不知什么缘故这些棋座从来不会成为阻碍。”正力松太郎缓缓说道,“不论秀哉名人,关西棋手,还是四位长老进入棺木阵的时候,都没有被这些棋座之间的空气墙阻拦,可是军部的士兵每次走到了这里就被这些看不见的墙挡在了外面。”
  “也许是一种类似于过滤器的东西。”田中不二男说道,“通晓棋理的人可以轻易进入其中,但是不通棋理的人就无法穿过。”
  “有这个可能,但是什么叫通晓棋理,这个要如何界定?”正力松太郎继续说道,“恐怕问题不是这么简单,也许还是蒙面棋手在操纵着吧。另外,有一个事件值得注意,是军部的一次意外……”
  众人屏息凝神,等待着正力松太郎说下去。
  “那是在水晶棺木阵刚刚出现不久,也就是刚发现这些棋座的时候。有一个被空气墙挡在外面的士兵一时好奇,从相邻的两个棋座上的棋盒中各取出了一粒棋子摆在了棋座盘面上,没想到这两个棋座之间的空气墙竟然突然消失了。士兵满怀好奇地走了过去,竟真的突破了那些棋座围出的区域。他一时兴奋,又从这两个棋座的棋盒中分别取出了另一种颜色的棋子摆在了棋盘上,就在落子之后的一瞬间空气墙突然又恢复了,士兵被困在其中,惊慌失措,即使把取出的棋子全部放回棋盒中也无法让空气墙再次消失。没过多久,阵内的杀人雾气将他包裹了起来,他就这样死在了阵内。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动棋盒里的棋子……”
  落下棋子,空气墙会消失?
  吴清源猛地想到,这也许确实是一种过滤器!
  “这片区域也许是需要击败阵内的人才能打开的通道!”吴清源突然喊道。
  众人一惊。
  “没错,一定是这样!”吴清源说道,“那个士兵第一次落子到棋盘上的时候,人在阵外,因此他是代表阵外的人向阵内挑战,落下第一粒棋子之后棋盘上只有一粒棋子,局势上必定是阵外的人领先,于是空气墙消失,通道开启了。可是士兵进入阵内之后落下的一子价值比在阵外落下的那一子要大,所以阵内的人在局面上取得了领先,于是空气墙再次开启,通道关闭。之后尽管士兵将两粒棋子都装回了棋盒里,可盘面上一粒棋子等都没有的局面等同于双方均势,所以通道没有再次打开。”
  “有道理!”桥本宇太郎惊喜地喊道,“这么一来,这片区域可以帮我们抵挡那些士兵,只要他们不进来,我们就可以保证不受到干扰了!”
  “可是既然是蒙面棋手与我们相约两日后展开较量,那就必定会放开这层防卫以让我们进入阵内中心。如果我们不受阻拦了,想必那些士兵也不会受到阻拦……”前田陈尔缓缓说着,“这么看来,也许这个棋座组成的防卫阵型派不上用场。”
  众人一愣。
  “可是我们只要派人在阵内守住这些棋座,不就可以了吗?”田中不二男说道,“我们在每一个棋座上都从阵内出手放上一粒棋子,这就等于打开了被关闭的防御阵,我们不就可以保证那些士兵进不来了吗?”
  “士兵们看到棋座上摆了棋子,恐怕迟早会识破这一点。”桥本宇太郎摇摇头说道,“除非我们能真的一直派人守在这些棋座内侧。”
  “后藤大佐的那一千人亲卫队可以派上用场吗?”田中不二男又问道。
  “只怕不能。”木谷实低声说道,“毕竟,与棺木阵守军大战一场之后,那一千人甚至有可能全军覆没。即使真的有足够的人手幸存下来,可是他们并不懂下棋,无法保证每一步都比对手的价值更大。”
  “我们需要真正会下棋的人守在那里。”桥本宇太郎低声说着,言语间似乎有些灰心丧气,“偏偏本因坊的棋手们都被关在日本棋院,而关西棋院的棋手又都远在神户……”
  “这件事,可以交给我。”一直不说话的渡边升吉终于轻声说道。
  “你?”桥本宇太郎不屑地说道,“你不过只是一个人而已,如何应对四面八方的棋局?你逃出来本就是个错误,不为乱于此我就谢天谢地了。”
  渡边升吉似乎毫不在意桥本宇太郎的恶语,他知道桥本宇太郎之所以如此是源于对他师父雁金准一的恨意。但是渡边升吉执意要逃出来是有缘故的——当年他宁可乞讨为生也要活下去,同样也是有缘故的!
  “我可以请到救兵,完成阻挡士兵的任务。”渡边升吉缓缓说道。
  “救兵?”桥本宇太郎一惊,“你能请到谁?”
  “棋正社。”渡边升吉静静地说道。
  “棋正社?”众人一惊。
  “当年军部下令捉拿起手,但他们的名单里只有日本棋院的棋手,没有棋正社的棋手。”渡边升吉说道,“棋正社的人只要不表现出自己懂得围棋,就不会有任何危险。我当时看清了这一点,告诉棋正社剩余的弟子不要放弃,躲在棋正社大楼里继续练习棋艺,等待出手的时机。就因为还有这些棋正社弟子在,所以我一直坚持着活了下来。也正因为我还有这个外援,所以在日本棋院的时候我坚持要与你们一起逃出来。只要有我在,就可以调动棋正社现有的所有弟子!”

  “渡边师兄,你终于回来了!”
  荒废的棋正社大楼深处,一群衣衫褴褛,形如乞丐的少年抽泣着,几乎说不出话来。
  渡边升吉看着这情景,心底酸楚不已。
  “几个月没有回到这里,辛苦大家了。”渡边升吉低声说道。
  “不,只要渡边师兄回来了,就什么都好了!”一个棋正社弟子歇斯底里地喊道,“雁金师父已经不在了,高部师父也不在了,但我们还有渡边师兄,只要你回来了,棋正社就有望重整旗鼓,东山再起!”
  “不仅我们,我家里还有人懂些围棋。虽然棋力不高,但经此一劫东京高手也损失惨重,棋正社吸收更多弟子必定能更加羽翼丰满!”
  “棋正社重新崛起之日终于到了!”
  众人随之欢呼起来,一时间这间已经陈旧不堪的废楼里竟似乎重又有了生机一般。
  “各位!”渡边升吉高声喊道,“听我一言!”
  弟子们迅速安静了下来。
  渡边升吉看着众人眼中炙热的眼神,高喊道:“明天,就是你们期盼已久的机会。不仅你们,请把你们身边但凡有棋力的人全都聚集起来,明天我们要大战一场,从此让棋正社的名号永存于世!”
  众人欢呼雀跃,一时间喊声震天!
  “渡边师兄,明天我们要去挑战什么人?”有棋正社弟子问道。
  “我们所有人一起,去水晶棺木阵!”渡边升吉喊道,“我们要辅助日本棋院的棋手们,彻底击溃蒙面棋手!”
  众人的欢呼声竟戛然而止,似乎突然从火焰凝结为寒冰一般。
  “辅助日本棋院?”有人低声惊呼道,“击溃蒙面棋手?渡边师兄疯了吗?”
  “棋正社与日本棋院势不两立,怎么能与日本棋院联手抗敌?”
  “蒙面棋手棋力高强,我们应当借助他们的庇护,怎么能与他们为敌?”
  众人议论纷纷,他们看渡边升吉的眼神已经变了。
  “渡边师兄,莫非你已经投靠了日本棋院?”有弟子低声问道。
  渡边升吉缓缓点了点头:“实不相瞒,我现在已经是日本棋院的怪童丸木谷实门下弟子。”
  众人大惊失色!
  “渡边师兄!你竟然背叛了我们!”
  “不!”渡边升吉喊道,“这不叫背叛!当今棋界面临空前劫难,我们怎能还固守门户之见?若不联手抗敌,整个日本棋界将沦为一片废墟!”
  “花言巧语,巧舌如簧。枉我们如此信任你,你却投靠了死敌!”
  “我渡边升吉一天也不敢忘记各位的期望,我一直在努力啊!只是当今棋正社第一大敌绝不是日本棋院,而是蒙面棋手!我们不可再固守成见……”
  “渡边升吉,我们再也不相信你了!”
  “既然你放弃了棋正社,我们也不再认你为棋正社总帅!”
  “我们要选出新的总帅,领导棋正社继续与日本棋院斗争到底……”
  众人不再理会渡边升吉的申辩,只是不断地指责着他。渡边升吉沉默了下来,静静等待着众人的声浪渐渐弱下去。
  “你们要选出新的棋正社总帅?”渡边升吉悠悠地笑道,“就凭你们?笑话……”
  众人一惊,纷纷沉默地看着渡边升吉。
  “不要忘记了,棋正社的规定。”渡边升吉缓缓说道,“棋正社总帅之位,只能由上一任总帅亲自指定。如有人对总帅人选不服,唯有亲自与总帅本人争棋。你们有谁不服,就来与我对弈吧。若胜不了我,我就仍然是棋正社总帅,你们所有人都必须听从我的指挥!”
  众人心中一颤,静静地看着渡边升吉那锐利的眼神。
  如今的我,已经不是那个只能依靠师父支招才能取胜的渡边升吉了,木谷君对我数月的历练绝不会白费。
  明天早上十点之前,我必须将这里所有对我不服的人全部击败。木谷君,请等着我的消息……

  当松本二郎在日本棋院盗取水晶的时候,也就是渡边升吉到达棋正社大楼的同时——
  迦密山顶,一扇许久未被打开的大门缓缓打开了。
  座主缓缓走进了这雾气缭绕的房间。
  井上孝平的尸体静静地躺在一旁,房间深处是奄奄一息的久保松胜喜代。
  感觉到似乎有人走了进来,久保松奋力试图睁开眼睛,但似乎这一丝力气对他来说也已经太过奢侈了。
  “你最后的诘棋,我已经解出来了。”座主冷冷地说着,将手中的纸扔到了久保松的身旁。
  久保松使出全力,微微地笑了笑:“恭喜你……你胜了……”
  但我把你拖在这山上这么久,足够了。四位天王应该全都战死了吧,这对于当世棋手来说真是了不起的成就啊。
  “可惜,你已经命不久矣了。不能真正与你在棋盘上较量一下,是一个遗憾。”座主低声说道。
  “我……也是……”久保松从喉咙里发出了几个模糊的字眼,听上去似乎只有气流,而没有声音一般。
  “你是一个了不起的棋手。”座主轻声说着,“若你死后能拜入我的门下,我将倾囊相授,绝无保留。”
  “不必了……”久保松微微笑道。
  座主有些失望。
  你毕竟也与世人一样,在误解着我吗?
  “我马上要离开迦密山,去往东京郊外的水晶棺木阵与当时仅剩的高手们进行最后的决战。你也许活不到我得胜的时候,但我希望我得胜而回的时候,已经化作阴魂的你能改变想法。”
  决战,终于要到了吗?久保松在心底暗暗笑着。
  木谷实,吴清源,你们大概也准备好了吧……
  我已尽全力,剩下的就交给你们了。
  “我不会化作冤魂的……”
  久保松胜喜代不知道自己这句话究竟有没有说出口。
  座主的身体缓缓化作雾气,似乎身体正缓缓融入这山顶的空气中一般。
  “久保松胜喜代……”座主用低沉的声音问道,“我再问你一句,你死在这里,真的能没有一丝憾恨吗?”
  憾恨……
  久保松胜喜代用尽一生的最后一丝力气,将嘴角微微扬起。
  “朝闻道,夕死可矣。”他的声音清晰而坚定。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20 14:02

二十一 入阵



  1934年,9月,清晨。
  东京,日本棋院。
  后藤俊介静静地望着窗外。他整夜没有休息,只是一直向外面看着,眼睛一动不动,不知在看什么。
  天地已经被初生的阳光照亮了,这一天终于来了。
  决战的日子到了。
  “准备出发吧。”后藤俊介突然对着自己衣领上一个小小的突起物轻声说道。
  那是一个缝在衣领里的小型窃听器。后藤俊介的声音通过窃听器,静静地送向了窗外。
  窗外的一栋小民房的窗户上,静静地闪烁起了一星光点。光点以有规律的节奏闪动着,没过多久便消失了。
  那是暗码,是有人在那里以暗号的方式对后藤俊介说话。
  ——属下得令,请大佐放心。
  看着这坚定的回答,后藤俊介反而感到了一丝难过。
  “你们本可以拒绝。”后藤俊介对着窃听器小声说道。
  那民房的窗户里再次有了轻微的闪光。
  ——只要是大佐的命令,我们就绝对服从。
  后藤俊介沉默了片刻。
  “祝你们好运。”他静静地说道。
  ——大佐保重……
  与此同时,棋正社大楼内……
  “渡边升吉的棋怎么会突然强了这么多!”
  众棋正社弟子们惊讶地看着刚刚击败了第八位挑战者的渡边升吉,切切私语着。
  莫非是木谷实对他的训练,让他脱胎换骨了?
  木谷实究竟世何方神圣,竟能在短短三个月之内,就让渡边升吉的棋力如此突飞猛进?他竟如此善于调教弟子吗?
  看来当年木谷实在院社对抗赛上连守十阵,雁金先生、高部先生先后败在他手上,这绝不是运气使然……
  “还有挑战者吗?”渡边升吉静静地坐在棋座前,淡淡地对众人说道。
  棋正社弟子们却突然安静了下来,没有一个人敢在这个时候发出声音。
  “我再问一次……”渡边升吉用锐利的眼神扫视着众人,“你们当中还有挑战者吗?”
  鸦雀无声。
  “棋正社的人还没有出现……”本因坊秀格低声对桥本宇太郎说道。
  “我就知道!”桥本宇太郎恨恨地说着,“棋正社的人靠不住,他们根本就是把我们当做仇敌,怎么会真心相助……”
  “事已至此,再发牢骚也没有用了……”正力松太郎小声说道,“再多等等,如果约定的时间到了他们还没有来,我们仍然按照原计划进行吧。如果被士兵发现你们进了棺木阵,我再想办法拖住他们。”
  众人安静下来,继续躲在草丛的洼地里,静静地看着远处那片闪着寒光的水晶棺木阵。
  不断有持枪的士兵排成队列从棺木阵前走过,每隔一小段距离还有岗哨。这样密集的防守下,想要强行突破进去几乎就是不可能的。
  “现在几点?”田中不二男低声问道。
  正力松太郎看了看自己的怀表:“八点……”
  “松本二郎应该已经就位了……”田中不二男轻声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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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伯翔Xu 时间:2012-06-22 21:05:47
  在水晶棺木阵的另一侧,松本二郎扮作一个流浪汉,静静地躺在地上。
  他的右手捂着自己的上衣口袋,口袋里是那块盗来的水晶石。
  但愿一切顺利……他在心底默默地对自己说着。
  突然,他感到身下的土地似乎微微有些颤抖!
  松本二郎一惊——他感觉得出来,这是有很多人在急速奔跑的震动,就如同他以往被人追捕时的感觉一样!
  他猛地坐起身子,远远地看到有一队人似乎正向水晶棺木阵跑来,为首的人似乎是——大仓喜七郎!
  “严加防备!”大仓喜七郎高声喊着,“不要让任何人接近水晶棺木阵!一旦看到松本二郎,立即包围他!”
  松本二郎心中一震!
  当时偷出水晶的时候,松本二郎为了防止大仓喜七郎轻易察觉这一点,特意放了一块平平无奇的普通水晶石在大仓的口袋里。原以为这种偷梁换柱的手法一定能瞒住大仓喜七郎至少一天,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发现了!
  现在才八点,距离约定的时间还差两个小时!
  “是松本二郎!”队伍里的一名士兵突然高声喊道。
  众人一惊,但很快做出了反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松本二郎团团围住!
  松本二郎还没来得及站起身来,就已经身陷重围,无法脱身了!
  “松本二郎!”大仓喜七郎在士兵的包围圈外向他高声喊道,“把你从我这里偷走的东西交出来,我就放你走!”
  但愿你还没发现那是什么……大仓喜七郎在心底不安地想着。
  怎么办?松本二郎慌张地四处张望着。过去,在被人团团围住的时候,松本二郎一定会交出赃物,先保住性命,顶多也就是挨一顿打。可是现在如果交出水晶,整个计划就会失败,还会让后藤俊介的卫队和田中不二男他们陷入危险,甚至这个世界有可能永远沉陷在这种恐怖的局面中,再无希望……
  怎么办?所有人都把关键的一步交给了我,我却被重重包围……
  “松本二郎,只要你交出你偷走的东西,我绝不会伤你分毫!”大仓喜七郎又喊道,“但是如果你不听我的,我只好先杀死你,再从你身上搜……”
  要骗他说我没有偷吗?没用的,他一定是排除了所有可能才认定水晶在我这里。若我告诉他水晶被我藏起来了呢?也不行,他会让我去找,这样会误了这里的计划。利用水晶发动雾气突围?四周全都是枪,即使胡乱射击也能射中我。交给他再偷回来?或者给他一个假的?也行不通,他丢过一次,接下来一定会小心翼翼,两个小时之内我不可能有什么办法……
  松本二郎的脑子飞速运转着,但是没有一个方案是真正有把握的……
  “棋盘上的局势瞬息万变,因势而动方能取胜,有舍才能有得。”松本二郎的脑中突然浮现出这句话,这让他自己也吃了一惊。
  那是田中不二男教他下棋时说的——棋盘上的局势瞬息万变,不可拘泥于常法……
  之所以说这句话,是因为松本二郎对弈的时候对于自己得意的一手棋往往过于看重,一旦对手对这粒棋子展开猛攻,松本二郎即使牺牲整张棋盘也要保住这粒棋子。这时田中不二男告诉他逢危须弃,松本二郎却无法理解。
  “弃子并不等于投降……”那是当时田中不二男所说的话,“抛弃一粒棋子是为了获得更大的利益,利用这粒棋子为全局服务。即使失去了这粒棋子,但你能够获得全局的胜利,何乐而不为?”
  弃子……
  松本二郎突然嘿嘿地笑了。
  众人听到松本二郎的笑声,不解其意,面面相觑。
  “松本二郎!”大仓喜七郎高声喊道,“你笑什么?”
  松本二郎的笑声越来越大,竟如同是在嘲笑四周密密麻麻的幽黑枪口一般!
  “大仓喜七郎,你竟要我交出水晶,你可知道你是在对谁说话?”松本二郎笑着咆哮道。
  大仓喜七郎反倒一愣:“你不过是一个不知名的棋手而已,你以为你是谁?”
  “笑话!笑话!”松本二郎喊道,“你大仓喜七郎曾是日本棋院的后台,东京到关西的棋手有哪个你不认识。可我问你,大仓喜七郎,你曾听说过松本二郎这么个棋手吗?”
  大仓喜七郎一惊:“松本二郎,你究竟是什么人?”
  松本二郎放肆地笑着:“告诉你,我乃是蒙面人中的一员!”
  众人大惊,纷纷将枪口死死对准了松本二郎。
  大仓喜七郎听得一阵脊背发凉,但表面上仍在强作镇定:“你骗不了我,不用在这里虚张声势!”
  松本二郎放声大笑:“大仓喜七郎,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从一个蒙面棋手手中拿到了这水晶石的吗?”
  大仓喜七郎心中大骇!
  “那个人是叛徒!”松本二郎继续高声喝道,“座主已经将他处决,我是奉座主之命前来取回这块水晶的!你们见识过了座主的力量,不仅不知畏惧,竟还妄图盗取座主的水晶。最可恨的是你,大仓喜七郎,你竟用座主水晶的力量来招摇撞骗,满足你自己的虚荣!座主已经怒不可遏,他已向我们发下命令,不用再去理会与当世棋手的对局,使出全力将整个日本吞没于雾气之中!”
  “胡说!”大仓喜七郎喊着,“士兵们,不要受他蛊惑,即使他真要对你们出手,我也会用雾气与他抗衡,不用惊慌!”
  松本二郎却大笑不止:“胡说的是你,大仓喜七郎!没有了水晶石,你要如何发起雾气?”
  大仓喜七郎心虚,双腿竟不自觉地向后退去了。
  看来我成功了。松本二郎在心底笑道,这些人都已经相信我了,那就好。
  这样一来,虽然与原计划有些出入,但是总体效果应当是一样的——你们就把我当成蒙面棋手,全力向我进攻吧。
  “大仓喜七郎,你的命我收下了!”松本二郎喊着,猛地张开双臂。从他身下,突然涌出浓郁的雾气,猛地向四周扩散而去。
  士兵们大惊失色,急忙向后退走,慌忙地向松本二郎开枪。一时之间,枪声四起。
  刚刚造出雾气,正在欣喜间的松本二郎突然感到自己的肩头和腹部一阵剧痛,看过去时,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中了两枪。
  竟然这么快就中枪了,看来今天的运气不好啊。松本二郎笑着,强行忍住剧痛,继续将雾气扩散开来。
  “不要惊慌!”雾气外传来了大仓喜七郎的声音,“按照你们以往训练的样子,避开雾气,在雾气外围形成包围向里射击!”
  一时之间,雾气外又四处响起了枪声,松本二郎能听到无数子弹从自己身边飞过的呼啸声,不知不觉自己的身上又传来了一阵阵剧痛。
  大概又中枪了吧。松本二郎想大笑一声,但喉中突然涌出一口鲜血,使得他没能发出半点声音。
  还有两个小时……我还要坚持两个小时……松本二郎奋力支撑着身体,继续扩散着雾气。
  必须为二师父他们创造出尽量好的机会,这是我这粒弃子的意义所在!
  “有人放暗枪!”雾气外突然有人高喊道。
  松本二郎一惊!
  “有人偷袭我们!”
  “是蒙面人的枪,他们在向我们开枪!”
  “不要惊慌!反击!反击!”
  外面的枪声四起,但子弹却似乎并没有往雾气中射进来。
  是后藤大佐的卫队提前赶到了吧。松本二郎微微扬起了嘴角,一口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流了出来。
  幸亏你们来早了,这也好——我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
  二师父,交给你们了。
  大师父,我一会就去找你……

  “东边有雾气和枪声!”吴清源突然喊道。
  众人一惊!
  “现在才八点刚过!”田中不二男不安地说道,“松本二郎搞什么鬼?”
  “没办法,既然已经开始了,我们也准备冲进去吧……”桥本宇太郎说着,起身准备冲出去。
  “可是……”木谷实拉住了正要冲进去的桥本宇太郎,“现在还不行!棋正社的人还没到,我们就这样进去太危险了,一旦被发现……”
  “机会就在眼前,再不进去就迟了!”
  “但决战只有这一次,一旦出现意外……”
  桥本宇太郎和木谷实都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焦躁地看着东方的雾气。
  棺木阵外,巡逻的士兵一拨拨地向东侧赶去,但岗哨的人还在哨亭里,没有离去……
  “怎么办!”桥本宇太郎问道,“一旦这次计划失败,下次与蒙面棋手决战的机会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你们硬着头皮上吧。”正力松太郎低声说道,“一旦士兵想要强行冲入水晶棺木阵,我给你们想办法……”
  说完,正力松太郎猛地冲出了草丛。
  众人焦躁地在草丛中等待着。
  “士兵!”正力松太郎对着哨亭里的人高声喊道,“不要再守在这里了!”
  “正力社长?”士兵们似乎一阵狐疑,“您说什么?”
  “快去阵东边!”正力松太郎焦急地喊道,“大仓先生正指挥守军与蒙面人战斗,现在损失惨重,急需人手,你们快过去!”
  “蒙面人!”士兵们大惊,“他们在与我们交战?”
  “是!他们从阵东侧冲杀出来了!”大仓喜七郎喊道,“大仓先生情况十分危急,你们快去救他!”
  “是!”士兵们急忙取出枪,向阵东侧跑去,“正力社长,多谢你来报信!”
  看到士兵们渐渐走远,正力松太郎松了一口气,朝躲在远处的棋手们招了招手。
  棋手们看到信号,飞速向棺木阵跑去。到了正力社长身前,棋手们缓缓放慢了脚步。
  “你们先进去,外面的事情交给我……”正力松太郎对跑到了面前的众人说道,“这个世界的希望就寄托在你们身上了。这半年多以来我们受了很多苦,帮我们早日结束这苦难吧……”
  “正力社长,多谢你了……”桥本宇太郎恭敬地向正力松太郎行了一礼。
  正力松太郎却笑了笑:“不用谢我,我又不是什么真实存在的人。其实我的所作所为,根本就是幻觉而已吧。”
  听着正力松太郎的笑声,众人微微沉默了片刻。
  “这幻觉太痛苦了。”本因坊秀格缓缓说道,“正力社长,我们会帮你结束这噩梦的。”
  “那就拜托你们了。”正力松太郎笑道。
  众人缓缓又迈开了步子,静静地向棺木阵里走了进去。
  随着众人越来越深入棺木阵,阵中的水晶棺木也越来越清晰。
  棺木中全都是棋手的尸体,一个个栩栩如生,似乎还活在这水晶中一般。
  棺木中的棋手们有的惊慌,有的平静,有的在哭,有的在笑,如同一尊尊精美的雕塑一般。
  前方不远处,那是本因坊秀哉的棺木。
  秀哉安详地坐在正坐在棺木中,身材虽然瘦小,这坐姿却使得身体显得异常高大。那是本因坊秀哉著名的正坐姿势,神圣而庄严。
  再向前走,能看到雁金准一,濑越宪作,铃木为次郎和加藤信的尸体。四位长老面带着微笑,似乎在默默地看着正缓缓走来的自己的弟子们一样。
  少年们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向前走着。身边棺木中的人们似乎是列队欢迎着他们向阵内走去似的。四处渐隐渐现的风声似乎是前辈棋手们在为他们鼓劲,又像是隐隐的掌声和喝彩声。
  田中不二男,本因坊秀格,桥本宇太郎,吴清源,木谷实,前田陈尔。
  看着这六个人的背影,正力松太郎的笑容渐渐凝固了。
  棺木阵里雾气蒙蒙,水晶在太阳下闪着异样的光芒让人眩晕,但是六个少年的身影却无比清晰。
  “也许我们在这里做的事情,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他在心底轻声说道,“也许我们不过是幻象而已。但是我们的勇气,智慧,力量都是真实的。我们创造的奇迹,我们完成的壮举,不需要什么纪念,也不需要什么承认。我们做过,我们做到了,这就足够了。是吗,棋手们?”
  终于,六个人的背影渐渐地在水晶棺木阵内越来越模糊,直到终于消失在了朦胧的雾气中。
  正力松太郎直到这时,才终于又笑了笑。
  “去创造一段不存在的历史吧,少年们……”他低声说道,“只不过,原谅我这次无法对你们说未来是属于你们的……”

  “来了……”座主缓缓睁开了眼睛。
  左右侍童猛地一惊!
  “终于来了……”右侍童微微扬起了嘴角,缓缓化作了一片雾气。
  “是啊,终于来了……”左侍童低声说着,语气中却似乎有着一丝无奈。
  水晶棺木阵中心的对战高台,不知何时已经一分为三。座主坐在中央的高台上,默默地等待着。右侍童从雾气中再次现身时,已经静静地坐到了右边的高台上。左侍童也缓缓隐入雾气中,忽地来到了左侧高台。
  “看来今日一战,我们和当世棋手终于要彻底分出高下了。”座主低声说道。
  两位侍童闻言,纷纷握紧了拳头。
  座主却伸出一只手,用袖子缓缓擦拭着身前的棋座。
  棋座上一尘不染,甚至清晰地映照着座主的脸——有些苍老,却无比庄严。
  终于到了这一天了。那个梦境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想今天就会有结论了吧。
  静静地,前方出现了六个人影。人影渐渐清晰了起来,那是六张稚气未脱的面容。
  座主微微皱了皱眉头。
  “六个孩子?”
  左右侍童打起了精神,将身子挺得笔直。
  “来人报上名字!”右侍童高声喊道。
  六个人缓缓地停下了脚步。
  “桥本宇太郎。”
  “田中不二男。”
  “本因坊秀格。”
  “前田陈尔。”
  “木谷实。”
  “吴清源。”
  座主在心底微微有些吃惊。
  这六个名字他都有所耳闻,其中有四人曾击败了自己座下的四位天王。座主原本以为这几个人必定都是老成持重,棋力已至极限的老者,想不到竟是六个如此年轻的少年棋手。
  “看来我们赶上了棋界一个繁荣昌盛的时代啊。”座主低声笑道,“六个高手竟都如此年少有为,着实让人惊叹。待你们战败之后,我愿将我的棋法倾囊相授,你们六人可以做我门下全新的六大天王,如何?”
  “不好意思,座主,我们要扫您的兴了。”前田陈尔站了出来,“今日一战,我们并没有打算输。”
  座主微微吃了一惊。
  面对自己,还能有如此魄力的棋手,着实罕见。
  “手下败将,不要狂妄!”右侍童怒喝道,“你们几个不过都是两天前败在我手下的不入流棋手,若那天是赌命局你们已经命丧于本因坊,此刻竟还敢口出狂言?”
  “你错就错在当时没能杀死我们。”桥本宇太郎冷冷地说道,“今日一战,我们要将你们彻底击溃,让这个不存在的世界就此消失!”
  座主心底一震。
  “原来你们已经知道了真相。”他静静地说着,“也好,让你们也能死得明白。但你们要知道,即使是幻象,死后留有怨念也会变为冤魂。我期待着你们能到我门下,我很想收留你们这样的弟子。”
  “闲话少说!”桥本宇太郎吼道,“开始决战吧!”
  座主低声笑着:“既然求死,我何必拒绝。今日我与座下左右侍童共三人列阵于此,你们若能击败我们三人,这水晶棺木阵就会消失,这个世界也将不复存在。不过,即使最后我们三人中还剩一人,这个世界都将继续下去,你们的亡灵都将会成为我们的俘虏。”
  击败三个蒙面棋手——
  最强的三个蒙面棋手……
  木谷实微微笑了笑,看向了右侍童。
  “小川道的!”木谷实喊道。
  右侍童猛地心惊。
  木谷实微笑着,向右侧的高台走去。
  “我还在学棋的时候就曾打过你的棋谱,孩童时代就曾想,若我能与你交手会如何。”木谷实一边走,一边说着,“想不到,有一天这梦想竟能成真。上次在本因坊,我们的棋没有下完。今天我们重新下一局,真正分出胜负如何?”
  右侍童静默了片刻。
  “你配得上做我的对手。”他缓缓说道,“那么按照上次的规矩,黑贴四目半,限时……”
  “不,不需要限时了……”木谷实笑着说道,“若胜了你们,我们也就不再存在与世界上了。与你们的这几局棋,将是我们最后的对局。我想多下下棋。”
  众人都沉默了。
  “既然如此,那就不要时限了。”右侍童说道,“你我下到尽兴,无论如何要分出一个高下来!”
  木谷实笑着,在右侍童身前坐了下来。
  “既然木谷君已经出手了,看来我也应该挑个对手了。”吴清源笑着说道。他缓缓朝着正中央的高台走过去,刚走了几步却被身后的人拉住了。
  吴清源一愣,看过去,却发现是前田陈尔。
  “吴清源,把他留给我……”前田陈尔笑道,“过去我一直不服你,所有人当中唯有输给你是让我绝对无法接受的。但是我不得不承认,你比我强。若你就这样上去,座主的招法你完全不熟悉,恐怕难以施展。你需要有个人帮你试探试探……”
  吴清源心惊,正要说些什么,身后却有一个人影窜了出去。
  大家看过去,那人正是田中不二男!
  吴清源和前田陈尔正惊诧间,秀格拍了拍二人的肩膀。
  “你们该把这第一个与座主交手的机会让给田中君才对。”
  二人一愣,不解其意。
  “田中君的一生,是被蒙面棋手改变的。”秀格说道,“在关西,是他第一个击退了蒙面棋手。然后,是他的崇拜者死在了蒙面棋手手下。田中君的心里,对击败蒙面棋手的渴望是比我们其他任何人都更强烈的。第一个与蒙面棋手中的王者交手,这是田中君的梦想。尤其是,那个座主的真实身份是……”
  “本因坊道策……”田中不二男缓缓在座主面前坐下,“在下田中不二男,自幼最崇拜的棋手就是您。今日能与您交手,是无上的光荣,请不吝赐教……”
  座主微微笑了笑:“既然如此,我没有拒绝的理由。黑贴四目半,不设时限,猜先吧……”
  本因坊秀格静静看了看田中不二男,转过身子,向左侧的高台走去了。
  “高川君!”桥本宇太郎失声喊道,“你也要上台了?”
  秀格笑了笑:“田中君都上台了,我怎么好意思在下面看着呢?”
  说完,秀格头也不回地向左侍童走去。
  高川格……桥本宇太郎看着那背影,微微有些不安……
  决战终于开始了——我们真的会赢吗?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20 14:03

二十二 传说中的棋手



  东边的枪声渐渐稀疏了!
  正力松太郎不安地看过去——雾气渐渐淡了,战斗似乎已经进入了尾声……
  糟了,看来一千人的卫队无法拖住防守水晶棺木阵的大批军队……
  怎么办?
  只有我一个人,如何应付大仓喜七郎的整个守军部队?
  正力松太郎微微叹了口气——无计可施。
  不论怎么说,先走去东面再说吧,也许根据那边的情况会有可以利用的破绽。想到这里,正力松太郎缓缓迈开了步子。
  “正力社长……”
  正力松太郎的身后,突然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他猛地一惊,急忙回过身去……

  雾气渐渐散尽了。
  不远处,松本二郎静静地倒在一片血泊中。士兵们谨慎地用枪指着他,缓缓靠近着。
  “大仓先生!”一个传令兵快步向惊魂未定的大仓喜七郎跑来,“刚才与我们交火的不是蒙面人,是一支穿日本陆军服的军队,人数大概一千人左右,现在被我们逼入了一个小山丘,剩下大约二十多人仍在顽抗……”
  “不用理会他们……”大仓喜七郎说着,向松本二郎的尸体走去,“守在水晶棺木阵外,不要让任何人进出!”
  “是!”
  松本二郎的尸体上弹孔密布,伤痕累累,惨状让人不忍一视。
  大仓喜七郎看着这情景,只觉得一阵阵反胃。
  “大仓先生?”一个军官看到大仓喜七郎正强忍着恶心向尸体过去,高声问道,“您要做什么?我可以帮您……”
  “都不要过来!”大仓喜七郎有些过分紧张地喊道,“我要确认这个人还有没有危险,你们不要靠近!”
  有些事情还不能让你们知道……
  松本二郎的手紧紧按着自己上衣的口袋。
  大仓喜七郎谨慎地将松本二郎的右手移开,小心翼翼地探入了他的上衣口袋中。很快,大仓喜七郎摸到了那块水晶。
  松本二郎,你这么做究竟有什么用意?难道仅仅是因为贪财,碰巧偷到了这块水晶而已吗?
  “这个人不是蒙面人!”大仓喜七郎暗暗将水晶藏在了手心,站起身子向众人说道,“他刚才的话都是危言耸听。至于他为什么会使用雾气,这一点我会查明。所有人马上回自己的岗位,不要让任何人进入棺木阵!”
  “大仓先生!”就在大仓喜七郎话音刚落之时,一个传令兵惊慌地跑了过来,“有人进了棺木阵了!”
  大仓喜七郎一惊!
  “几个人?”
  “数不清!很多人!”
  “什么时候?”
  “就在刚才!”
  大仓喜七郎正惊讶间,士兵们突然指着天空高喊起来!
  “大仓先生,看天上!”有人喊道。
  天空中,三个棋局正缓缓展开……
  果然,松本二郎是一个诱饵,有人是想趁乱跑进棺木阵去。可是,刚刚进入棺木阵,怎么会这么快就与蒙面棋手对弈了?何况棺木阵四处都有士兵,他们是怎么进去的?
  “守卫的士兵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放了人进去!”大仓喜七郎呵斥道。
  “那些人是从阵西面进去的……”
  “西面守卫的士兵呢?”
  “都调到东面来了……”
  “为什么不留人在西面看守?”大仓喜七郎怒道。
  “大仓先生,这是您的命令啊!”一个军官无辜地说道,“蒙面棋手进攻,东侧守军难以抵挡,所以西侧的士兵也都赶来了。幸亏全军集中在了一起,否则刚才那一仗肯定打不赢……”
  大仓喜七郎一愣:“我什么时候下过这个命令?”
  “是《读卖新闻》的正力社长帮您传的命令……”
  正力松太郎!你也和木谷实他们串通好了吗?
  “所有人听好了!”正力松太郎对士兵们喊道,“跟我一起冲进水晶棺木阵,我帮你们抵挡雾气。一旦看到棋手,阻止他们对局,将那些棋手给我活捉带出来!”
  “是!”众士兵齐齐答道,喊声震天。
  大仓喜七郎将水晶紧紧握在手中,张开双臂,大喝一声。他身前棺木阵内的雾气竟如同温顺的仆从一般,飞速退去,让出一条空旷宽敞的大道来!
  “冲进去!”大仓喜七郎喝道。
  我与蒙面棋手有过约定,我要阻止这场决战——只有这样,才能保护所有棋手!
  军队一路如风一般向阵中心挺进,雾气一层层被大仓喜七郎拨开,这个让军部大半年都束手无策的水晶棺木阵似乎眼看就要被攻破了!
  然而,不知跑了多久,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众士兵立刻警觉起来,原地摆开了射击阵型,将枪口齐齐对准了那个人。
  “什么人!”大仓喜七郎高声喊道。
  对面的人却微微笑了笑:“大仓先生,好久不见了……”
  大仓喜七郎一惊——这声音是……
  正力松太郎!

  撒豆棋!田中流的不羁布局!
  即使面对日本围棋史上如神一般的人物,本因坊道策,田中不二男仍然毫无顾忌地执黑落下了上下两个边星的古怪布局。
  “田中君一定会这么下……”桥本宇太郎静静地说道,“这本来是丝毫不出人意料的,但是现在真的出现了这种局面还是让我有些不敢相信……”
  “与其说是不敢相信,不如说是不安吧……”前田陈尔轻声说道,“撒豆棋的弱点我们都知道,岩本先生一定也告诉过田中君了……”
  撒豆棋的弱点,就是棋的功力。
  撒豆棋本身是一种迷惑对手的战术,让对手无法判断自己的攻击手段和攻击方向,甚至在田中不二男的手下,对手连撒豆棋的攻击目标都难以确定。但当年岩本薰的撒豆棋之所以无法让他称霸棋坛,就是因为这种战术只适合用于上手对付下手,一旦碰上了绝顶高手,很容易被对方识破这些伪装,反而让自己陷入苦战。
  田中不二男对岩本薰的撒豆棋进行了改造,使得要想识破他的招法变得更加困难了。先前的战斗中,连饕餮那样等级的高手也中了他的圈套,可见田中不二男改良的撒豆棋力量非同小可。然而,即使如此,这种隐藏自己的战术仍然有风险,究竟是否真的无人能识破田中不二男的撒豆棋呢?
  田中不二男静静地将自己脑中构思的棋型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呈现在棋盘之上,每个阵型都只露冰山一角,招招都让人惊讶得目瞪口呆。但是,与以往不同,这次田中不二男感到棋盘的对面有着一种强大的压力,让自己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压力是怎么回事?先前即使是与饕餮和右侍童对弈的时候,自己也从未感受到过这么强大的气势……
  随着一粒白子轻盈而又平稳地落下,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动,田中不二男心头猛地一惊!
  他知道这压力的来源了——就在他的对面,那个神一般的座主!
  传说中的棋手,本因坊道策!
  面对自己的撒豆棋,不论饕餮还是右侍童,心底都会动摇。这种动摇一旦产生,就会反映在棋手落子的姿势,弈出的招法甚至呼吸节奏上。无论如何掩藏,这种内心的动摇都是无法彻底掩盖住的。
  然而,眼前的这个对手,面对这种近乎羞辱的布局,却竟然没有一丝动摇!
  那感觉,似乎成竹在胸,从第一手落下就知道自己必定会获胜一般!
  座主静静地看着棋盘,纹丝不动。
  田中不二男能够击败饕餮,他的这种招法就绝不是胡乱所为。若我没有猜错,田中不二男心中已经有了棋局终局的样子,他只是在将这局面一点点还原出来而已。饕餮之所以被击败,右侍童之所以开局时会处于下风,都是因为猜不出田中不二男心底究竟藏着怎样的棋型。猜不出,就只能被田中不二男牵着鼻子走,而以他的天才必定能够飞速地计算对手的每一招棋。
  这就是田中不二男战法的秘诀。
  然而,面对我,这样的战法是无效的。田中不二男,不论你脑中构思的是怎样的棋型,我都能猜得出来!
  棋盘上总共只有三百六十一个点,一局棋只是黑白二子在这些点上的排列组合而已。没落子之前,棋盘上可能的变化大得惊人,但是每落下一粒棋子,这些变化的可能就会急剧缩小。田中不二男,从棋局一开始,你落下第一个棋子之时,你就已经开始暴露你所构思的棋型了。
  我花了上百年的时间去穷尽棋盘上的招法,这种经历是你无法比拟的。每一步之后,我都能看出终局时棋型的可能范围,你所构思的棋型一定在这个范围内。而这个范围在一点点的缩小,缩小到我可以掌控它的时候,你就再无法抑制我了。在那之前,我只需要保持局面的均衡就可以了。
  田中不二男,你输定了!
  “好可怕的对手……”前田陈尔忍不住低声说道。
  桥本宇太郎点了点头:“毕竟是本因坊道策,不论生前还是死后都无敌于棋界的顶尖高手。要想击败这样的对手,恐怕需要奇迹……”
  “我不是说座主……”前田陈尔淡淡地说道。
  桥本宇太郎一惊,看向前田陈尔,发现前田陈尔的眼睛正注视着天空上的另一局棋——左侍童执黑对阵本因坊秀格。
  桥本宇太郎也看了看那棋局的形势,不禁猛地心底一颤,急忙又看向不远处正在对局中的本因坊秀格。
  秀格静静看着棋盘,陷入了苦思,即使不在身边也能感觉到他那种痛苦的感觉……
  怎么会有这样的对手,过去只对秀策流有所耳闻,没想到亲自在棋局上交手一番竟然是如此让人恐惧!
  左侍童的棋,没有一丝漏洞!
  黑阵从角地扩张而来,又向着白阵气势汹汹地靠近。白军眼前,只见排成整齐方阵,没有一丝破绽的黑军铁壁迈着整齐的步子向自己靠近,似乎每一个步点都让大地为之一颤。白军不敢交手,只有往后撤退,可黑军没有一丝缝隙,白军找不到反击的机会,要如何扭转局面呢?
  左侍童看着苦苦思索着的秀格,心中竟有些不忍。
  阁下这又是何苦……
  本因坊秀格的棋,我见识过了。与饕餮一战,即使善战如饕餮也攻不破秀格的阵型,因为秀格的军阵是无骨一般的软阵,就像水流。从左侧击打水流,水就会在右侧聚集;从右侧击打水流,水就会向左侧袭去。饕餮攻不破秀格,是因为秀格的棋随势而动,无骨无形,要想擒住他的棋筋根本绝无可能。
  若左侍童对此没有了解就直接与秀格交手,相信会像在本因坊以一敌四的右侍童一样陷入苦战。右侍童的棋力与左侍童不相上下,但面对秀格这种举世无双的战法也几乎无计可施。
  只不过,一旦看透了秀格的棋法是“兵无常势,水无常形”的以柔克刚之法,再交手就并非没有破敌之策了。
  水是柔软的,想要斩断或攻击它是绝无可能的。然而,水本身却是无力的,只要不用蛮力,而是顺着水势而施展招法,就能将这如水一般的军阵彻底击破!
  人要想降水隔断,用刀去劈是没用的,只需要用一个没有漏洞的桶就可以了……
  秀格,这就是我对付你的办法——用密不透风的军阵向你的水阵扩张过去,只要你找不到破绽,你也就没有施展的空间了!
  秀格,对不起,你的流水战法被我攻破了……
  “秀格恐怕不好办了……”桥本宇太郎低声说道,“现在的局面,由于黑棋有贴目,秀格还能保持着微弱的优势。但是一旦再这样退让下去,秀格必定惨败!”
  “田中君和本因坊只怕都难以取胜了……”前田陈尔缓缓说道,“不知木谷君如何……”
  “毫无动静……”一直默默看着天空不做声的吴清源突然说道。
  两人一惊,急忙向天上木谷实的对局望去。
  “那……那是……”桥本宇太郎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两个人在做什么!”前田陈尔几乎惊叫起来……
  “前田君,这个你应该记得吧……”吴清源轻声说道,“一年前的这个时候,木谷君第一次施展这种战法的时候,他的对手就是你……”
  前田陈尔心中一颤!
  “不错……”前田陈尔有些不安地说道,“但是一年前那局棋,木谷君输了啊……”
  “但毕竟过去了一年了,现在的木谷君不会输了……”吴清源自信地说道。
  整张棋盘上,木谷实的黑子在右边连占三个星位,使得整个右边几乎形成了一条巨大的军阵!而在黑军的对面,静静站在两个小目里的白军不安地犹疑着……
  三连星?
  右侍童一直在长考,直到现在也迟迟没有落子……

  “大仓先生,我们实在找不出办法突破这些棋座!”一个军官无奈地对大仓喜七郎说道,“这些棋座之间就像是有一堵看不见的墙,即使子弹打上去也会被弹开……”
  大仓喜七郎皱着眉头,示意军官退下。
  在那棋座组成的防线里面,正力松太郎微笑着看着大仓喜七郎。
  而在棋座的对面,每个棋座后都坐着一个人,静静地将一粒棋子落在棋盘上。
  整张棋盘,只有一粒棋子而已。每一个棋盘都是如此。
  那些坐在棋座后的人,大仓喜七郎只认识一个——自己正前方的渡边升吉。渡边升吉之外,没有一个是日本棋院的棋手。
  不过既然是渡边升吉带来的人,恐怕也不用多想了——是棋正社的人!只怕刚才传令兵所说的一大批棋手进入水晶棺木阵,并不是天空中正与蒙面人交手的那几个棋手,而是眼前这些棋正社弟子吧。
  “正力社长,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大仓喜七郎突然高声喊道,“你躲在水晶棺木阵内,阵里的雾气随时会吞没你!”
  正力松太郎却不在意地笑着:“吴清源,木谷实他们都在阵内与蒙面棋手对弈,蒙面棋手绝不会在阵内发起致命的雾气。大仓先生,您想多了……”
  “你们把自己关在水晶棺木阵里,难道就一点也不怕吗?”
  “我怕……”正力松太郎笑道,“我怕放了你们进来,会打扰棋手们对弈。”
  “正力社长,恐怕你完全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来这里,是来救棋手的。”
  “不好意思,大仓先生,我来这里,是来救世界的。”
  看来无法与正力松太郎达成一致了。
  “正力松太郎,你要如何才放我进去?”大仓喜七郎猛地喝道。
  “我并不拦着你。”正力松太郎答道,“这结界不是我所设的,我只是利用了它而已。若你想进来,只需要在棋盘上击败这些镇守棋座的棋手就可以了。若您能做得到,我很想见识见识。”
  “棋正社众人听令!”渡边升吉高声喊道,“不得放一兵一卒进入水晶棺木阵中心,让日本棋院的棋手专心迎战强敌!”
  “是!”棋正社众人发出整齐的应答声,声音如惊雷一般响亮!
  棋正社弟子竟然全体出动帮助日本棋院的棋手!大仓喜七郎暗暗心惊。
  “大仓先生……”正力松太郎说道,“过去您主持日本棋院的时候,我们有过不少合作。你我本是故交,相互信任,一个管理,一个经营,让日本棋界的运势蒸蒸日上。如今棋界遭逢前所未有的大难,你我却要反目相向,究竟是何苦!若你带你的人马就此离开,正力松太郎绝不阻拦。但若一定要强攻水晶棺木阵,这片棋座就是你们无法逾越的屏障。”
  “正力松太郎!”大仓喜七郎呵斥道,“你知道在里面与木谷实他们对弈的人是谁?你不是棋界中人,你根本不懂得那些人对于棋手而言是如何不可超越的。你不是在帮他们,你是在害死他们!”
  “事已至此,你我都别无选择!”正力松太郎也喊道,“大仓先生,失礼了!”
  “会下棋的都给我出来!”大仓喜七郎歇斯底里地喊道,“谁能打开一个缺口,记头功!”
  “得令!”

  机会到了!座主眉头轻颤,捻出一枚白子,轻盈地落在了盘上。
  一声清脆的响动之后,田中不二男却猛然一惊!
  黑军步步紧逼,白军左格右挡,双方阵型始终维持着微妙的平衡,没有被攻破一分一毫。棋行至此,虽然并不是最好的局面,但也与田中不二男脑中的棋型相差不大,可以接受。但座主刚才那粒白子的突然落下,却让田中不二男大吃一惊!
  座主却微微扬起了嘴角。
  田中不二男,你脑中的棋型已经被我彻底看穿了。而且——你漏算了这一手。
  这不能怪你,毕竟棋局尚未展开就模拟了全局的进行,没有漏算是不可能的。若是其他人与你交手,在你的调度下也许他们早已眼花缭乱,自然找不出你的漏洞。但我不同,棋盘上几乎所有的招法都逃不出我的眼睛,你的棋型从没有逃出过我的掌控。在我的控制下,你露出破绽是迟早的事情,而现在……
  黑军层层叠叠的阵线之间,突然闯入一骑白将,将一杆软枪使得上下翻飞,只闻风声,不见枪影。黑军原本秩序井然的军阵一时竟阵脚大乱,急起四方围剿。没想到这白将竟如此骁勇善战,几番交手下来,不仅白将毫发未损,黑阵反而破绽百出了!
  “败象已现!”桥本宇太郎低声惊呼道,“座主在田中君的撒豆棋面前,竟还能一直掌控着局面,将一切都控制在自己手中,实在是令人惊叹不已……”
  “另一边,只怕本因坊也危险了……”前田陈尔缓缓说道,“左侍童层层逼近,现在白棋实地已经不够了——除非发生奇迹。”
  秀格焦虑地长考着,紧握着的拳心不断渗出着汗水。
  无计可施了吗?
  看着在痛苦中煎熬着的秀格,左侍童的心也绞痛着。
  何苦如此……他在心底轻声说道,秀格,你本也是一代豪强,如今却要受此苦难不得逃脱,何苦如此……
  还是让我来帮帮你吧。
  左侍童想着,静静地落下了一粒黑子。这粒黑子深入白阵,不仅将自己身后的空当暴露了出来,还使得原本毫无破绽的黑阵露出了空隙!
  “失着!”前田陈尔突然惊呼道……
  秀格突然在心底一惊——机会来了吗?
  几乎毫不犹豫地,秀格取出白子,飞断过去!
  “不对!”吴清源突然惊呼道,“不能断!”
  桥本宇太郎和前田陈尔大惊失色。
  然而,吴清源话音还未散去,空中棋盘上已经落下了白棋飞断的一子……
  左侍童心中一颤——刚才失声大喊的那个,是吴清源吧……
  他竟看出了我这步棋的用意?看来有关他的传闻并不虚假。
  不过眼前,本因坊秀格似乎不如吴清源那样冷静。
  将水堵住,一旦打开一个缺口,水就会毫不犹豫地从这个缺口里倾泻而出。这也是水的弱点……
  突进的黑军身后突然出现敌袭,他却毫不慌张,静静地继续向前冲杀过去。
  白军一阵惊诧——明明已经是无根之师,竟还敢强行冲入?
  既然如此,唯有全力绞杀这支黑军了。
  四方白军听得主帅号令,终于全军涌了过来,力求杀敌于阵内。
  “吴君,这步飞断有什么问题吗?”前田陈尔问道。
  “若是你我去下,这步飞断一点问题也没有。”吴清源低声说道,“但秀格下出来,这步棋就是败招!”
  “为什么?”前田陈尔全然不解。
  “通过前面的交手,左侍童已经试探出了秀格的弱点……”吴清源继续说道,“秀格虽然防守滴水不漏,但是他的攻击力弱得惊人。若敌人对他展开强攻,他能应得毫无破绽。可是如果由秀格强行杀对手的棋,秀格根本没有这样的力量!”
  前田陈尔和桥本宇太郎心中突然一震!
  果然,冲入敌阵的黑军虽然陷入重重包围,却反而如鱼得水一般,顺着敌人的兵刃将自己的阵势越战越大。秀格直杀得满头大汗,盘上黑子却只是手忙脚乱,进退失据,仿佛完全不懂得如何攻击一般!
  水的防守虽然无懈可击,但一块石头落入水中,水本身是无力将这石头摧毁的。秀格,你输了……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20 14:04

二十三 棋的生命力



  午后,斜阳渐浓。
  田中不二男静静将手中的棋子放回了棋盒之中。
  “我输了……”他轻声说道。
  棋盘之上,黑子四处散落着,阵型几乎被白军攻至崩溃。
  “多谢指教。”座主和田中不二男几乎同时躬身对对手说道。
  天空中,这局棋缓缓地消失了。
  秀格轻轻叹了口气。
  田中君已经认输了吗?看来我也差不多了。
  “我输了。”秀格也默默说道。
  左侍童轻轻躬下了身子:“多谢指教。”
  先锋战,田中不二男执黑中盘负于座主,本因坊秀格执白中盘负于左侍童。木谷实与右侍童仍在鏖战中,不分胜败。
  秀格缓缓转过身,与正无奈地看向自己的田中不二男四目相对。
  “田中君,不好意思,我也输了……”秀格笑着喊道。
  “有什么关系,我不是也输了吗?”田中不二男也笑着答道,“输了这局,也不过是从虚无回到另一种虚无中去而已,至少我下的最后一局棋很精彩,而且对手是本因坊道策,我没什么可惋惜的了。”
  “但你输了。”座主缓缓说道,“田中不二男,你输掉了你的命。”
  田中不二男脸上的笑意缓缓平静了下来。他转过头,看向座主。
  “你的棋变了。”田中不二男突然说道。
  座主微微一愣。
  四周似乎突然安静了下来,一丝声音也听不到。
  “你流传至今的棋谱,我每一局都摆过。”田中不二男继续说道,“你曾经下出的那些棋,即使现在看来,也是无懈可击的。若你还是那时的本因坊道策,恐怕当世真的没有人能击败你了。”
  “哦?”座主稍稍提高了音调,“这么说来,你觉得几百年之后,我变弱了?”
  田中不二男得意地扬起了嘴角:“座主,你的棋让我很失望。”
  “什么!”
  “你已经不是几百年前一统棋界的那个本因坊道策了。”田中不二男戏谑一般说道,“你的棋不一样了。曾经的本因坊道策,每一步招法都是开创性的,他一个人创造了整个围棋理论基本体系,所以他是围棋界的神。但是现在你的棋,已经失去了那股锐气,死气沉沉。曾经道策流战法的那种无法抑制的生命力,已经从你的棋招里消失了。你的棋已经失去了生命……”
  沉寂片刻之后,座主却哈哈大笑起来。
  众人一愣。
  “田中不二男,你是第二个对我说这句话的人。”座主笑着,那笑声似乎是在蔑视眼前的手下败将。
  第二个?田中不二男心惊。
  “大约二三十年前,有一个刚来到阴间的棋手,与我下了一局棋。那局棋他输了,可输棋之后他说了与你一模一样的话。”座主继续说道,“他说我的棋失去了生命力,即使能百战百胜也没有了价值。我至今都记得他的名字——野泽竹朝!”
  众人心底一震!
  野泽竹朝,那是棋正社创社六大高手之一,后来院社争霸战之时他抱病与铃木为次郎进行十番争棋,最终在决定性的最后一局之前耗尽了生命。
  “野泽先生……”桥本宇太郎在心底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
  “野泽先生说得没错。”田中不二男静静地说道,“他看得很准,不愧是棋界闻名的大棋道家,一个真正用生命下棋的棋士。”
  “棋道家?”座主轻蔑地笑道,“野泽竹朝到阴间棋界,根本就是一个不值一提的无名小卒!”
  众人大骇!
  “他有什么资格说我的棋没有生命?”座主继续说道,“那局棋,他输得惨不忍睹。自己的棋艺不求精进,却责怪别人的棋不够好看,这简直是懦夫的行为!当世之人,根本已经没有人真正懂得用生命追求棋道了,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我要教会你们真正的棋道!”
  “不,你错了。”田中不二男缓缓说道,“你的棋确实已经失去了生命,你的招法已经成为了公式,没有了活力。这样的你,即使能百战百胜,但你已经离真正的棋道渐行渐远了……”
  “胡说!”座主突然吼道,“只有追求强大得不可战胜的棋力才是棋道的目标,输棋的棋道怎么能称之为道!”
  “座主……我突然觉得你很可怜……”田中不二男竟缓缓地笑了!
  座主心中一震……
  田中不二男笑着,突然从脚底升腾而起的雾气缓缓将他包裹起来。田中不二男缓缓闭上了双目,安详得如同夜里安眠一般。
  秀格默默地注视着田中不二男,没有去在意自己身下也正缓缓腾起的雾气。
  “本因坊……”左侍童突然开口说道,“你的招法很独特,若不是要与你一决生死,我真想看看你究竟能用这样的战法创造怎样的辉煌……”
  秀格却微微笑了笑:“谢谢你,前辈。但我有一个问题不明白,不知您能否在我消失之前回答我。”
  “但说无妨,知无不言。”
  “前辈,你为什么出招的时候有所犹豫呢?”秀格笑着问道。
  左侍童心惊!迟迟没有回答这句话。
  很快,雾气漫到了秀格的脖颈。秀格笑着摇了摇头:“看来我大概是得不到答案了。”
  “高川君!”不远处的田中不二男突然喊道,“若真到了阴间,记得来找我。只要能每天和你下棋,即使住在阴曹地府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如你所言,必不负约!”秀格答道。
  两人哈哈大笑,直到这声音彻底被雾气淹没。
  座主的眉头在微微颤抖着,似乎仍怒气未消。
  左侍童却低着头,沉默不语。
  本因坊秀格,你已经发现了我的犹豫吗?

  “本因坊也输了……”
  日本棋院大楼内,被关押着的众棋手看着天空中先后消失的两局棋,议论纷纷。
  天空中,只剩下了木谷实对右侍童的一局棋。
  美春静静地在心底为木谷实祈福,却不敢抬头看向天空中的棋局。
  “木谷实形势如何?”后藤俊介在众人身后冷冷地问道。
  众棋手却面面相觑了一阵,没有人回答他。
  “告诉我,木谷实形势如何。”后藤俊介又缓缓地重复了一次,但这一次语气中透着股股杀气,似乎若在没有人回应,他就会狂躁起来。
  “不知道……”一个棋手急忙答道,“不仅我不知道,我相信在场没有一个人能判断得出这局棋优劣如何……”
  “为什么?”
  “因为这局棋连布局都还没下完!”那棋手答道,“这两个人下棋慢得惊人,田中君和本因坊那边都分出了胜负了,这边却竟然才下了二十多手……”
  “但这不值得惊讶。”另一个棋手缓缓说道,“木谷实下棋向来如此,常常要把时限用到尽头才能下完一局棋。他下棋慢,但考虑得很周详,现在这局棋恰恰是木谷君最喜欢的节奏。”
  “稍安勿躁,这局棋要多看看才能知道胜负……”
  “我没有耐性!”后藤俊介突然低声吼道,像是一只压低了声音恐吓对手的野兽,“我用一千人的性命换他们进入棺木阵,不是想看到他们一个个败在对手手上直至全军覆没的!”
  众人心惊,再无人说话。

  失去生命力的棋……桥本宇太郎在心底咀嚼着这句话。
  “田中君临死前给了我们他的提示……”前田陈尔缓缓说道,“座主的棋缺乏生命力,这是田中君与他对局时的感受。”
  “他的棋当然不会有生命力……”桥本宇太郎接着说道,“每一招棋都是已有的招法,他不过是将这些招法背出来而已。这样下棋,怎么会有生命力。这就是座主的破绽!”
  “破绽?”前田陈尔摇了摇头,“就算再如何没有生命力,但他的棋是没有弱点的,我们无法依赖棋的生命力这样虚无飘渺的东西取胜,这算什么破绽……”
  “不,前田君……”桥本宇太郎笑道,“棋的生命力是很重要的,这是我们从根本上击败座主的关键。”
  这场胜负,归根到底是棋道的较量啊……
  前田陈尔却不解,愣在了原地。
  桥本宇太郎缓缓迈开了步子:“座主现在接受轮番挑战,不可以让他有充足的时间休息,每一个人落败都必须有另一个人立刻上场,否则我们人数上的优势就没有意义了。前田君,等会我输了,你也不要让座主有休息的机会……”
  前田陈尔和吴清源一阵心颤。
  “在下关西棋院总帅桥本宇太郎……”桥本宇太郎很快走到了高台上,“愿与座主一决高下。”
  座主看着桥本宇太郎,微微惊叹了一声:“久闻大名,我早就想看看几乎一人独挽狂澜的桥本宇太郎究竟是何许人也,没想到竟是如此年轻,实在让人惊讶。若你能做我的弟子,想必将来的成就能在四位天王之上……”
  “抱歉,在下恐怕难有此念。”桥本宇太郎缓缓坐到了棋座对面,躬身说道,“若是几百年前的本因坊道策,在下将以入其门下为荣。只是阁下如今的棋死气沉沉,我可实在不想学。”
  座主紧紧皱起了眉头:“你也要说这样的话吗?”
  桥本宇太郎却微微笑了笑:“座主也许不知道吧。我刚拜入濑越先生门下来东京学棋的时候,曾经被濑越先生派去代一位友人教棋。一次在进行一局授五子指导棋的时候,一位先生突然站到了我的身后,莫名其妙地大吼我一声,把我的棋骂得一无是处。”
  “授五子棋?”座主微微挑起了眉毛,“当时你几段?”
  “初段。”
  “那就是职业棋手对业余棋手的指导棋了,娱兴而已。那人何必对一局娱兴棋如此认真。”
  “那位先生对我说,即使是授五子棋也是胜负,既然是胜负,就要下出对得起胜负二字的棋来。”
  “哦?”座主微微有了些兴致,“说得不错,胜负原本就是棋的精髓。”
  “那位先生紧接着告诉我,不准下没有活力的棋。”桥本宇太郎接着说道,“棋盘上的每一粒棋子都是为了战胜对手而出现的,它们是棋士手下的士卒。如果士卒失去了活力,就绝无法取胜。这句话我一直牢记在心——棋子的活力,把棋子当成生命而不是死物,这才是棋士眼中的围棋。”
  “活力……”座主露出了奇怪的笑容,“那么,桥本君,你有没有反问那位先生,如果胜负与活力相抵触,为了取胜只能使用最死板的招法之时,那位先生会如何呢?”
  “我并没有问,但那位先生之后却给出了答案。”桥本宇太郎答道,“若下出了没有活力的棋,宁可输掉这一局。”
  “蠢货……”
  “不,这不是愚蠢,而是真正崇高的棋道。”桥本宇太郎说道,“因为在那位先生心底,围棋是需要用生命去下的,为了下出配得上用生命去换的棋,那么他连生命也可以舍弃。您说这个世间已经没有真正懂得用生命去追求棋道的人了,我要告诉您,您错了。那位先生就是一位真正将生命溶入棋盘的人,他的棋道是超越了胜负的。”
  座主静静听完,微微点了点头:“你说的那位先生叫什么名字?”
  桥本宇太郎直直逼视着座主的双眼:“他就是那个被你称作无名小卒的野泽竹朝!”
  座主心底一惊!
  “座主,你高高在上,也许数百年未尝败绩,但这样的地位让你的双眼被蒙蔽了。”桥本宇太郎继续说道,“野泽先生说的不错,田中君也说得很对,您的棋已经失去了生命力,而失去生命力的棋道不是真正的棋道。”
  “住口!”座主突然喝道。
  桥本宇太郎被座主那惊人的气势震慑,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何必在此多费口舌说服我?”座主一字一顿地说道,“谁能在棋盘上获胜,谁的棋道就是强大的。在棋盘上,强大的就是正确的。既然你说我的棋道没有生命,那么请你用有生命的棋来击败我吧……”
  桥本宇太郎沉吟片刻,缓缓躬下了身子。
  “请多指教。”他平静地说道。

  “请多指教。”吴清源在左侍童身前缓缓行了一礼,“在下吴清源……”
  左侍童微微一惊。
  “你就是传闻中的吴清源?”
  吴清源一边坐下,一边微微笑道:“不知您说的是什么传闻……”
  “半年多前就曾战平东京使者,令梼杌畏惧不敢轻易交手的吴清源……”左侍童轻声说道,“你要做我的对手吗?”
  “正是……”吴清源答道,“您有什么顾虑吗?”
  左侍童轻轻点了点头:“你可知道,你我二人一旦交手,必定会有一人死在这里。”
  “这是自然,毕竟是赌命局。”
  “你当真要与我一决胜负?”左侍童又问道。
  吴清源却沉默了片刻。
  左侍童,你的心里是否隐藏着什么?
  “你和其他人不一样……”吴清源轻声说道。
  左侍童猛地一愣。
  “即使是现在正与木谷君鏖战得难分难解的右侍童,他的棋招仍然很清晰。”吴清源继续说道,“座主更是成竹在胸,每次落子都坚定有力。可你不同,你一直在犹豫,每一步都不走到极致。这与棋风无关,是你不知道自己究竟想不想赢的缘故。现在你的话更让我想不通,既然是赌命争棋,何必去理会对手是谁?若你一直这样犹犹豫豫,你一定胜不了我……”
  左侍童沉默不语。
  “你究竟在犹豫什么?”吴清源追问道。
  “猜先吧……”左侍童打断了吴清源的话。
  吴清源,你是当世最让人震惊的天才,若你在此殒命是当世棋界最大的损失。但我在此为座主而战,我也同样不能输啊……
  你为什么一定要与我相争,我们两人谁胜谁负都不是我想看到的结果……
  大仓喜七郎,我已经给了你力量,请你快一点赶到!

  田中不二男和本因坊秀格已经殒命了……大仓喜七郎在心底焦虑地想着……
  我就知道这些棋手根本不是蒙面人的对手,如今已经折损了两人,如果我再不赶快冲进去,还会有更多牺牲!
  “到底有没有人能赢!”大仓喜七郎朝正在棋座边对弈的士兵喊道。
  士兵们全都紧锁着眉头看着棋盘,盘上的棋子横七竖八,纵横交错,只教人眼花缭乱。
  “大仓先生……”一个军官无奈地对大仓喜七郎说道,“我们这帮弟兄平时练的都是枪械搏击之类的东西。以前一直以为围棋很简单,可是现在要下起来才发现难得要命。我们已经尽全力了,可是那边的那些棋手太厉害了,我们实在下不赢啊……”
  “是啊……”另一名军官也无奈地说道,“我都上去挑战三回了,每次都吃不住别人的棋,最后反过来反而被对手把棋给吃干净了……”
  “你们这些蠢货!”大仓喜七郎气急败坏地叫道,“难道军队里面一个下得好的都没有吗?”
  军官们面面相觑了一阵。
  “以前有下得好的,但都被山田正雄少将抓走去跟穷奇下棋了,现在都被封在那些水晶棺木里……”一个军官低声答道。
  “这蠢货……”大仓喜七郎愤愤地骂道,“把你们每个小队里跑得最快的人都给我叫出来!”
  众军官一愣:“大仓先生,您要干什么?”
  “让他们尽快赶回日本棋院,把关在那里的棋手全部给我带到这里来下棋!”大仓喜七郎喝道。

  桥本宇太郎下棋好快……
  座主在心中暗暗惊叹着。这个少年似乎在对方落子之后一瞬间就能看清对方的意图,甚至算清之后几十步的变化。不,与其说是在对方落子之后,不如说是对方还没落子就已经猜到了对方的招法。
  这个人的天赋绝不在田中不二男之下,而且他的实战经验要比田中不二男丰富得多。看来这个对手更不好应付……
  座主在心中暗暗想着,但却丝毫不担心。
  桥本宇太郎,你竟敢在我面前落子如飞,那么我就与你斗一斗速度吧——高手间的较量,气势一定不能输。
  座主打定主意,竟也开始如飞一般地在盘上落子。
  桥本宇太郎暗暗心惊。
  自我学棋以来,从来没有人能跟得上我这么快的节奏。对手的节奏被我打乱,他们的心态就会产生变化,然后我就会有机可趁。但现在座主似乎察觉了这一点,他也刻意加快了自己的节奏,竟能与我的速度相匹敌!
  我从未遇到过一个和我一样快速的棋手,今天真是大开眼界了。既然如此,速度上我不可以输!
  只是,以往对手下得慢,我能在对手思考的时候通观全局。现在座主下得和我一样快,我的节奏恐怕难以把握了。但若慢下来,气势上就会被对手占优,形势将更加不利……
  这一战,恐怕会很棘手了。
  我从未见过下棋像我一样快的人,座主难道真的有如此天才吗?
  不,座主没有这样的能力……前田陈尔在心中暗暗说道。
  桥本宇太郎的速度,靠的是真正的天才。在最短的时间之内猜测出对方的意图,并且在全局寻找最佳的着点限制对手,又以最快最准的判断力断清形势。这方面古今棋界不会有人能与桥本宇太郎相比,即使是座主也不行。
  而座主之所以能和桥本宇太郎比拼速度,并不是因为他也有同样的天赋,而是因为他对棋招的探求已经几乎登峰造极,桥本宇太郎所弈出的所有招法都在座主所知的范围之内,无论桥本君如何飞速计算,座主只需要背出自己已知的棋谱就行了。
  如此看来,若继续这样单纯比拼速度,桥本宇太郎迟早会被击败——座主的棋是绝不可能出错的,但桥本宇太郎要在最短的时间之内找出每一招棋的应对之法,不可能没有一丝错漏!
  “桥本君……”前田陈尔忍不住低声说道,“不可以急躁啊!”
  桥本宇太郎似乎也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应对座主的招法只觉越来越吃力,速度渐渐慢了下来。然而座主却毫不手软,速度仍然飞快。桥本宇太郎能感觉到自己的气息已经凌乱了,身体焦虑异常,甚至拿棋子的手都有些不稳。他尽全力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但是座主的每一着子都让他的心猛地一震。
  在这样下去,桥本宇太郎就将速败了……前田陈尔不安地想着,突然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桥本君!”他突然喊道,“还记得两年前的本因坊吗?”
  桥本宇太郎心底一震!

  两年前,本因坊发生了一阵骚乱。
  一位新入本因坊的弟子,在一局内部训练棋中将自己的师兄杀得落花流水,几乎溃不成军。但这并不是因为那名新入弟子的棋力多么高强,而是在布局的时候,这名新弟子走错了定式。
  起初的事情就是这么荒唐,一名弟子走错了定式,却反而将自己的师兄杀得大败。
  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事情,正是因为当今棋界,尤其是本因坊内的职业棋手从小苦背定式,背得太熟以致不会变通。
  定式招法,每个棋手从学棋时代就开始牢记,每一招每一式都深深刻入脑中,以为经典,不容错误。对弈之时,双方只管选用定式,各自展开,从没有人将定式招法弈错。于是久而久之,许多人都只记得正确的应法,却忘记了这应法为什么正确,更不记得怎样去应对错误的招法。
  本因坊赢了棋的师弟以为找到了灵丹妙药,于是一传十、十传百,本因坊的新入弟子各个都开始弈出篡改定式的招法。输了棋的师兄引以为奇耻大辱,于是与在本因坊有资历的弟子们联合起来,将师弟们的错招一一破解,然后大加羞辱。这阵风波前前后后持续了数月才终于消散。
  桥本宇太郎听到前田陈尔的喊声,立刻回忆起了这件事。
  背得出正确下法的人,未必背得全所有错误的下法!
  原来如此,前田君,真有你的!
  座主,接招吧!
  猛然间,桥本宇太郎飞速落下一子。
  座主再看去,原本已经取出了棋子的手却突然停住了……
  不对,这步棋不该落在此处,这是谁都知道的规矩!
  桥本宇太郎,你这是何意?
  座主细细看了看这步棋,脸上惊讶的表情很快便消失了。
  原来如此,桥本宇太郎,你是在试探我吗?
  座主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桥本宇太郎一惊:“你笑什么?”
  “我笑你太天真了,桥本君……”座主笑道,“你以为我只记住了定式的下法,却忘记了如何应对错手吗?”
  桥本宇太郎心中一惊!
  “看来桥本君有所不知啊。”座主说着,缓缓将手中的棋子落到了棋盘上,“你正在下的这个定式,正是我在两百年前所创!”
  一子落定,桥本宇太郎棋型大乱,全盘告急!
  桥本宇太郎大惊失色!

  好坚实的小目。吴清源在心底暗暗叹道。
  执黑的秀策是可怕的,因为他的黑棋不给对手留一丝破绽。坚实的小目阵型就是秀策流的标签。
  秀策全力应战,若在一百年前,只怕吴清源恐怕也绝无胜算。但是现在,执黑不败的秀策也未必就能安心了——黑贴四目半,左侍童,这个负担你承受得起吗?
  吴清源静静想着,从攻不破的黑军右侧上下二角收兵,静静地将自己所占的左侧上下二角阵型张开。
  二连星?左侍童在心底暗暗狐疑着。
  如此阵型,实在罕见。原本白棋失去了先着之利,想要想方设法找回这半手的优势而在星位落子以省下一手棋,这种想法是完全合理的。但是有贴目的情况下,有利的已经未必是黑方了,白棋却仍然要放弃安全的小目而将棋子落到危险的星位上吗?
  吴清源,你究竟有什么计划?

  好强的气势!我能抵挡得住吗?
  右侍童的额头缓缓渗出了汗水……
  木谷实的三连星军阵突然展开了向全盘的扩张,如奔腾的洪水一般向中腹滚滚袭来。
  棋盘之上,千军万马扬起滚滚沙尘,奔袭中原而来!
  木谷实,你终于开始施展了。
  右侍童静静凝视着棋盘——我会找到破解你三连星阵法的关键的!
  木谷实,你不可能赢得了!
  那么你就来试试吧,我木谷实所创的三连星战法!木谷实静静地等待着右侍童的下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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