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方圆群英志——明清之交的中国围棋史话》 [打印本页]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4:24 标题: 《方圆群英志——明清之交的中国围棋史话》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10 14:16 编辑
《方圆群英志——明清之交的中国围棋史话》
作者:伯翔Xu
偶然在其它网站看到伯翔先生写的《方圆群英志》,感到一阵欣喜。作者把史书上干巴巴的记载,演化成生动有趣的故事。作者透过浩如烟海的史料,汲取点滴可用的资料,以七分史实、三分虚构的三国志演义笔法,为我们展现了中国明朝围棋界“永嘉派”、“新安派”和“京师派”之间的恩怨情仇,以及这三派的此起彼伏和兴衰演变。有网友评论:比武侠小说还要好看。所以,我略作改动转帖到本坛,以供各位分享。如果有看过的,也不妨再看一遍。
--天地间 daiyiguo
前言
两年前,笔者一时兴起,在天涯上发了一篇题为《新布局史话》的帖子。承蒙大家厚爱,也算是意外地风光了半年。前不久再去逛逛那篇早就完结了的帖子,才恍然发现一转眼已经两年了。日子过得真快,有点可怕。
当年在《新》的留言回复里曾经向各位老朋友通报说写完日本新布局时代之后打算写写中国的范施时代。后来却一时心血来潮,暂时把这个想法放到一边,跑到舞文弄墨板块捣腾了一部以《新布局史话》为背景的围棋幻想小说《朝闻道》,自认为写得还挺过瘾。不过那板块不像煮酒这么热闹,写帖子的比看帖子的还多,于是写了一年也没见太大动静。两篇文章都有出版社问过,选题都报了,不过一样都没过。人出版社的意见大多都很明确:写围棋没市场啊。于是笔者就守着这么个没市场的题材倒腾了两年,最后就剩了一把子汗,啥也没落下。后来认识了一位出过书的所谓“作家”,本打算学学人家搞出点出版物来。结果见识之后才发现,那位所谓“作家”是个除了吹牛啥也不会的主儿,整天捉摸着怎么骗骗人搞点歪心思——后来那位“作家”看笔者些东西不错,直接偷过去了,还舔着脸说了声“有本事告我啊”……得了,笔者也算是看透了,何苦呢?当年写《新布局史话》也没想着要写成啥作家,何必又跑去寻思怎么迎合出版社呢?何况要笔者真去当那样的“作家”,您还是凌迟了我吧,我还能痛快点……
于是,去XX的出版吧,俺就喜欢这没市场的题材了,俺就爱写这没人看的围棋了。不能出版就甭出版了吧,安安心心跟愿意看的读者打个交道交个朋友就得了。
这么想了许久,终于,笔者回心转意打算开始写那点承诺过的“范施围棋史话”了。
不过,构思的过程当中,意外出现了。本来是只打算写范施的,可是写范施不可能不写徐星友、梁魏今、程兰如啊。行,那就多写点吧,可要写徐星友你又不能不写黄龙士啊,都写了黄龙士了怎么不再写写周东侯、汪汉年呢?都写到周东侯了怎么能不写过百龄和周懒予呢?于是笔者一拍桌子——好,就从过百龄开始写起,一直写到范施,就称之为中国古典围棋的黄金时代,正式开始查资料。可还没查多久,又发现——要写过百龄总得写他成名时的背景吧,那风云变幻,惊心动魄的三大派时代……
各位看到的这篇帖子就是笔者最终纠结的结果——从明朝中期三大派争霸开始写起。就从这里开始了,别再往回倒了,等会儿整部中国围棋史就全出来了……
这段起自三大派,终于范施双雄的围棋史话,笔者决定定名为“方圆群英志”。明清之交,中国古典围棋最辉煌的年代里,这棋盘上不知有多少豪杰故事,称之为“群英志”毫不过分。只不过,中国古代围棋史记载很少很零碎,而且错漏颇多,查资料查得笔者几度欲仙欲死。于是,精力有限,实在搞不明白的地方,笔者就只好以笔者那极不负责任的想象力来弥补弥补啦……
但凡来看这篇文章的,有耐心看下去的大家便算是同好之人,互相称呼一声朋友不算过分。您愿意欣赏,欢迎;愿意探讨,欢迎;愿意挑刺,只要不骂人,欢迎。大家朋友一场,气氛别搞坏了,开开心心聊聊天过去,大家心里都舒服不是。
最后,提醒一下各位读者,反正没打算最终能出版,所以这篇帖子笔者想试试玩得更过瘾一点——笔者打算试试,能不能用古典小说的章回体写法和笔者这种乱七八糟的文风掺和在一起,会不会别有风味呢?
您要是读着不适应——请您慢慢适应吧……
全书简介
金戈铁马,战火纷飞。群雄并起,尸横遍野。几代英雄,各路豪杰。争霸天下,血溅方圆……
这是发生在围棋棋盘上的故事,但这里却又不只有黑子白子,更有一个江湖。自明朝三大派并起,中国棋界进入了古代围棋史上前所未有的乱世。其后诸侯纷争,烽火连天,几代英雄一统天下,这乱世却断断续续不见终结,直到清朝中期两大天才横空出世,一场争霸,笑傲纹枰。
这是黑白子的战争,这是棋盘上的武侠。一个不见正史的江湖掀起过怎样的风云?一串被人遗忘的姓名曾有过怎样的悲壮?请关注《方圆群英志》,一同去回忆曾经的那一个人,那一盘棋,那一场沉静却热血沸腾的战争……
目录
第一章 三大派
第一回 弈师从弈怎非道,棋者为棋亦成宗
第二回 下江淮杨邃安布名新国手 上京师鲍景远求战老天王
第三回 范元博百辞杨相 众豪杰三难鲍生
第四回 披藤甲汪公战圣手 放飞刀鲍生破神龟
第五回 兴河北豪杰聚义京师派 抗江南诸侯共推颜子明
第六回 李小山怒战天下 鲍一中力敌周源
第七回 徐希圣客死扬州城 鲍一中孤老江南地
第八回 王世贞辞官归故里 李小山索诗攀鲍公
第九回 十年功成魔王终出世 一心求和盟主离京师
第十回 抗颜伦两派合纵 弃妻子魔王过江
第十一回 新安派盾迎京师王 程汝亮一战李时养
第十二回 江淮恶战南北李分高下 主将败逃永嘉派遭浩劫
第十三回 挽乾坤新安派再整藤甲盾 救江南程汝亮二战李时养
第十四回 叹瑜亮潜龙识雏虎 展奇才新秀战魔王
第十五回 老盟主花甲战后辈 岑小峰弱冠败颜伦
第十六回 立名声三英雄排分座次 分高下方子振一败岑乾
第十七回 蔡学海三求胜负 方子振拜入太学
第十八回 李时养初识京城新贵 岑小峰力敌邵氏诸雄
第十九回 重塑永嘉二方出世 再遭强敌李冲断齿
第二十回 四雄竞逐新安王座 诸邵约战天下豪杰
第二十一回 群英会大摆擂台阵 四大派血战余姚城
第二十二回 日落姚江国手位再乱天下 血溅棋盘方子振二败岑乾
第二十三回 小魔王笑骂古今强手 方子振苦战京师少年
第二十四回 荆楚龙腾争国手 方朱雁行醉管弦
第二十五回 林符卿斗阵破具瞻 方子振罢弈逃棋坛
第二十六回 新安派诸强出世争天下 南京城群雄集结决高低
第二十七回 王六合一败范君甫 郑头陀血洗南京城
第二十八回 王六合力挫郑野雪 朱玉亭参战南京城
第二十九回 楚王爷连破九大将 王元所两战朱玉亭
第三十回 胜负无常朱玉亭败走南京城 左右格斗王六合二败范吴兴
尾声
番外 一 鲍一中借光出妙计 曹兵宪倚天胜谭棨
番外 二 虚中僧西渡中华 林应龙书卷忌友
番外 三 无锡城三霸更替 施显卿笑论棋王
第二章 过周
第三十一回 镇神头流传千载 新布局静待棋王
第三十二回 叶向高无锡寻敌手 过文年盘上败相国
第三十三回 新国手出世上京城 过百龄三败林符卿
第三十四回 新国手荡平京师派 林符卿百战过百龄
第三十五回 两大派杀入京师 过百龄初窥倚盖
第三十六回 林符卿力战江南群雄 过百龄受封倚盖宗师
第三十七回 过百龄大破京师魔王 林符卿痛失天下第一
第三十八回 盛大有奇遇破神仙 新盟主斗阵胜蛮王
第三十九回 群贤著书新法撼旧谱 妖魔乱舞棋手骂相国
第四十回 李元兆乱拳战周老 汪幼清缓手破张生
第四十一回 朱常淓著亡国棋谱 汪幼清别两朝东林
第四十二回 过百龄京口遇故友 老盟主无锡散家财
第四十三回 震嘉兴新棋王出世 破豪强周嘉锡立名
第四十四回 逢乱世三懒游历天下 战强敌周生夜卧孤坟
第四十五回 过百龄重出方圆天下 周懒予求战胜负十番
第四十六回 倚盖相争双杰斗阵法 王者互博两雄分高低
第四十七回 两豪杰力战新盟主 老宗师巧遇旧相识
第四十八回 周懒予孤傲失挚友 李元兆野战败棋王
第四十九回 盛大有雪耻天下国手 周懒予偶遇高弈老僧
第五十回 汪汉年无锡寻宗师 过百龄纹枰会少年
第五十一回 扬州鏖战龙虎初相遇 天下为约汪周定豪言
第五十二回 扬声势汪汉年力挫季心雪 立威名周东侯血拼李元兆
第五十三回 周懒予再会老盟主 过百龄重归北京城
第五十四回 周懒予力战龙虎二将 旧棋王重震黑白四方
第五十五回 纵横太极汪汉年技惊四座 恩怨纠葛唐九经暗汇群英
第五十六回 棋王争霸西湖骤起风波 仇人相见周李二开战局
第五十七回 懒予归位一先能破群英 九经失策百般难耐棋王
第五十八回 江南地二度起战事 杭州城四霸争雌雄
第五十九回 集棋谱李子燮大宴江南客 出茅庐姚书升大战季心雪
第六十回 汪幼清京师会过老 周懒予亡命战姚生
尾声
番外四 王思任戏谑作弈律 众棋手无奈受刑罚
番外五 査继佐大会三教九流 杜水棋但求平生不胜
番外六 黄家兄弟行三艺 独弈先生笑对局
第三章 黄徐
第六十一回 倚盖已非棋界革新未竟 懒予既逝天下再起波澜
第六十二回 扬州府黄霞初会杜睿 北京城小童拜会将军
第六十三回 黄龙士重回江南 盛大有怒宣战事
第六十四回 黄龙士七败盛大有 大国手再会杜茶村
第六十五回 姚书升梦断国手 黄龙士名震江南
第六十六回 黄龙士独力战江南 程仲容悬图求败招
第六十七回 方圆斗智黄龙士突遭敌手 中原布阵周西侯巧铸名局
第六十八回 谢友玉十一局鏖战国手 周西侯受二子叹服真龙
第六十九回 以弈破天下龙士封神 凭新战棋圣东侯出山
第七十回 十面埋伏周东侯奇谋挑棋圣 万里奔逃黄龙士乱战救孤军
第七十一回 求真道黄周穷变化 弃胜负龙虎叹知音
第七十二回 胜宿敌黄龙士一统天下 别知己周东侯北上京师
第七十三回 黄龙士授子教弈 徐星友拜师棋圣
第七十四回 尽心意星友侍名师 穷功夫棋圣授绝学
第七十五回 危局求胜黄龙士强授三子 亮剑屠龙徐星友险夺初胜
第七十六回 徐星友挥汗挽败局 黄龙士呕血负劫争
第七十七回 卧薪尝胆徒弟胜师父 绝处求生棋圣受败局
第七十八回 三子输赢棋圣造传人 十局血泪师徒临曲终
第七十九回 徐星友忍辱继国手 黄龙士殒命做棋仙
第八十回 棋圣归天四方妖魔作乱 徒承师业星友力挫群雄
第八十一回 周西侯鏖战新国手 徐星友计议上京城
第八十二回 周东侯计探龙士弟子 徐星友大破高丽棋王
第八十三回 群贤汇聚京城巅峰一战 双雄竭力鏖兵朝午之局
第八十四回 老将周侯四战国手 庸才徐翁一统京师
第八十五回 徐星友京城布棋道 吴来仪二子求真经
第八十六回 不争先梁魏今悟棋中道 遇敌手徐星友结忘年交
第八十七回 梁魏今领军众小辈 徐星友力敌三少杰
第八十八回 程兰如云游四方求高手 徐星友应战十局遇真龙
第八十九回 改朝换代群雄合力战徐翁 独抗天下老将名局破强敌
第九十回 程兰如忍辱夺国手 徐星友退隐归武林
尾声
番外七 高钦如南下会高手 吴瑞征轻兵破北官
第四章 范施
第九十一回 三代卧薪尝胆异邦国手扬名东瀛 一朝丢盔弃甲琉球棋士败退中华
第九十二回 重金请弈圣三张拜师 当湖设棋局双雄决战
第九十三回 宿命敌手同门初相遇 传奇伊始双雄拜恩师
第九十四回 俞长侯携徒游武林 徐星友授艺赠棋书
第九十五回 钱长泽武林问棋理 俞范施松江求真经
第九十六回 范西屏轻敌中陷阱 施襄夏大意失荆州
第九十七回 林凤溪官阁邀双少 范世勋让先破同门
第九十八回 舍声誉名师阵迎范世勋 纵奇才小徒十胜俞长侯
第九十九回 施绍暗啃书求奥义 范世勋争霸上京师
第一百回 观恶战四大高手汇张府 决生死八十棋子造双活
第百零一回 少年京城行义举 棋霸浊血溅方圆
第一百零二回 程兰如宣战十七国手 范西屏受贿半子让局
第一百零三回 三国手日夜鏖战范西屏 小棋圣十局大破梁魏今
第一百零四回 四年重聚范西屏梦醒 七载赠言施襄夏受教
第一百零五回 俞长侯挥泪逐弟子 施襄夏凭棋遇双雄
第一百零六回 施襄夏俗手逞妙招 梁魏今泉水喻棋道
第一百零七回 小棋生驰援大国手 施襄夏弈破赵两峰
第一百零八回 镇京师双杰对峙 乱平湖两雄鏖兵
第一百零九回 程兰如一心求归隐 范西屏再战投拆三
第一百一十回 施襄夏率意试小尖 范西屏决然弃大龙
第一百一十一回 三番续弈范施决王者 十日为约张府逐棋宾
第一百一十二回 猛少年单挑京师棋圣 大国手两战茶楼金刚
第一百一十三回 铁头重彩求胜负 范施遥对戏主仆
第一百一十四回 范西屏老驴赌茶座 钱长泽奇书藏金屋
第一百一十五回 施襄夏吴楚阅棋手 范西屏太仓求高徒
第一百一十六回 施襄夏松江收弟子 程兰如扬州遇故人
第一百一十七回 三人为阵程兰如大战晚香亭 两役成名李步青恶斗范西屏
第一百一十八回 李步青受先平棋圣 施襄夏著书赠爱徒
第一百一十九回 晦文难解钱长泽作图 桃花为伴范西屏安身
第一百二十回 范西屏隐居避官府 施襄夏授诀别李良
尾声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4:25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4:44 编辑
第一章 三大派
据说上古之时,圣人造围棋以传后人。取阴阳相生之意造黑白二子,借天圆地方之说制圆子方盘,仿战场攻杀之法定围吃劫争,世间于是便有了围棋。圣人逝去已数千年,围棋之技却流传至今。围棋之戏,是于盘上争胜负。有了胜负,也便有了江湖。
从上古至秦汉,围棋经久不衰。直到魏晋南北朝,围棋成为士大夫及文人墨客必学之技,甚至不乏王抗,褚思庄,陈庆之这般以棋艺高超而拜官进爵之人。唐宋更设下棋待诏官职,一时间天下棋士为争此国手之名英雄辈出,各领风骚。
至明清之时,几千年的古棋积淀已经登峰造极,厚积而薄发,终于形成了中国古典围棋史上的最高峰,一辈辈前无古人的强手全力争锋,惨烈至极。其情其景,如今都已是昨日黄花。天下豪杰,不论笑涕胜败,都已成了烟尘黄土,了无痕迹。唯有后人翻起古卷,眼中见着那几笔轻描淡写的文字,还能多少体会到些许当年这片土地上曾有过的豪放激情。
棋道江湖,从来不是正史所在意的东西。但这个江湖,却丝毫不比文臣武将竭尽其能的宫争血战平静多少。正所谓:
一道棋路三滴血,方圆之间尽火纹。
只见谱中黑白子,哪晓当年苦思人。
胜乎败乎都作土,王兮寇兮总成空。
偶觉盘侧有泪痕,不知几时是何人。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4:27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4:45 编辑
第一回 弈师从弈怎非道,棋者为棋亦成宗
在一切精彩的故事正式展开之前,各位读者请稍待片刻,容笔者先介绍一些背景。
一个首先需要让各位读者明白的一件事是——中国古代棋手是怎么养活自己的。有另一个与它等价的问题直到如今也仍然被激烈地争论着,即——中国古代棋手算不算职业棋手。
定义职业棋手是个麻烦事,就好像职业作家和业余作家一样难以定义。比如说鲁迅,人家一边当大学教授一边写文章,两边都拿钱,可能当教授拿的钱还更多些,能不能说鲁迅主业是大学教授,写作是副业,所以这是个业余作家呢?不怕被鲁迅的粉丝拍死的可以试着说说看,笔者是没这个胆子的。那么如果为了鲁迅这样的人物不被误会成业余作家,标准可以放宽些,那么假设现在有个人主业是教书,突然有一天心血来潮写了首诗,曰“春眠不觉晓,处处蚊子咬,一瓶敌敌畏,不知死多少”,一时间在学校内流传甚广,请问他能算诗人吗?
一般来说,定义职业这个概念,就是看这个人归哪个部门管,有没有人管。比如职业扫大街的(绝无侮辱劳动人民的意思),就是说这个人靠扫大街为生,有工资,有编制,几点到几点干活很确定,剩下的都是业余时间。这种规定清楚的没的说,是职业的就是职业的。可是下围棋的,写小说的,这种人就不好定义了。尤其是古代没有“协会”这个概念,不像现在,加入了作协的就可以叫职业作家,在中国棋院有职业段位证明的就算职业棋手,大概都不会错。那古代怎么判断是不是职业的呢?
现在比较统一的认识是,日本在江户时代就有职业棋手了,也就是传说中的四大家(本因坊,安井,井上,林)。这四大家是拿政府俸禄的,奉将军的命令专门研究下棋,隔一阵还要去天皇和将军面前搞个表演赛(御城棋)。这就很明显是职业的了,职业到已经有编制,有单位,甚至按现在的标准可以给上“五险一金”了,性质就跟现在的国家大剧院或者国家级杂技团的演员一样,职业得没话说了。中国古代,除了唐宋时期长时间专门固定设过棋待诏这个官职,明清偶尔设过几个棋官,东晋南北朝时期曾经红红火火搞过几次全国级别的品棋活动(相当于现在的段位赛)之外,也就没多少政府性质的给围棋棋手加编制的活动了。这一方面是因为古代中国棋手地位并不高,另一方面也因为中国从秦汉时期就有一种观点,认为读书人的终极追求应当是治国平天下,围棋和赌博一样属于游戏性质,玩玩就行了,不能太认真。于是现在要想按照国家编制这个框框去界定中国古代棋手是否职业,只能得出一个结论——这伙人搁在现在绝大多数都是货真价实的业余棋手。
不过笔者不大认可这种划分方式,就好像鲁迅的正式编制在大学里,可人家也是货真价实的职业作家。另外,日本明治维新之后围棋四大家也立刻失去了俸禄,甚至贵为四大家之首的本因坊不得不靠租房子维持生计,总不能说那时候日本所有职业棋手一夜之间全成了业余棋手吧。
所以笔者认为,真正判断一个人是否职业的,得看这个人是不是靠这个吃饭的。比如鲁迅(可怜鲁大爷今儿被俺请出来多少次了),虽然在大学有编制,人家研究的仍然是文学,教的是小说史,写的是杂文和小说,说到底仍然是靠文学吃饭的,所以是名符其实的作家。如果举个反例,了解数学史的读者一定知道有个“业余数学家之王”费马。按道理说,费马的数学水平和他的研究成果足以汗颜死八成以上自称数学家的家伙,可是人家依然是“业余数学家”。为啥?因为人家研究数学基本不为赚钱,也没怎么赚钱,真正养活费马的是律师这份工作,人家在研究那些“空白处太小,解题过程写不下”的数学问题之前还得先把法律条文背清楚才行。
如果这么来看,中国古代棋手可是货真价实的职业棋手——他们几乎绝大多数人,这辈子唯一的本事就是下棋,而且下得登峰造极,以至于光下棋就能吃饱饭。
那么古代棋手在没有任何编制的情况下,如何搞到钱来做研究经费的呢?通常有两条路,这两条路按现在的话来说都不怎么光彩……
第一条路,叫做傍大款。
中国古代虽然因不认为围棋能治国而不怎么重视(其实八股也治不了国,人家不是一样考了几百年吗?不过这事不是咱管得了的,不说也罢),但是当官的也不全是死读书的书呆子,也需要业余生活。而那些富商就更是整天闲得发慌,又不好整天往自己店铺里跑,不找点乐子更是活不下去。这种时候,画画太花时间,写字写久了累,找人聊天没话题,一不小心说错了啥没准还得被咔嚓,逛窑子又伤身体。于是,一个比较好玩的解决方案就应运而生了——打游戏。自己打也行,自己没劲打找俩人来打自己在旁边看着也高兴。而在那个年代,最流行的游戏是什么?下棋。
于是偶尔闲来无事的富商或者大官就会像现在招零工一样招些听说下棋下得好的人,来自己府里让自己养着,偶尔陪自己下下棋解解闷。还有些有商业头脑的,找两个据说都很厉害的棋手来自己府里下棋,然后他借此搞个派对积累些人脉,或者收门票搞创收——发展到现在,基本就是新闻棋战。当然,棋手们能够因此而得到数额不菲的对局费,自然也十分乐意。与现在一样,那个时代也是谁名气大,价钱就更高。而一旦有谁想养一个国手级的人物在家里,那么——就等着破产吧,国手级的人物出场费可是相当惊人的,出场个十次八次你家就差不多得要饭了。所以如果能混到国手级别,这种人就厉害了,可以不必看主子的面子,外面的财主都抢着要养他一阵,到哪里都能吃香的喝辣的。每个财主养他个十天半个月的养不起了,就只好放走,让下一家继续供着。所以古代棋手的终极成就就是成为国手,放到现在几乎就相当于全民偶像级的演员。
但凡选这第一条路的,都是有身份的棋手,或者至少是千方百计想有点身份的棋手。而大师,基本都是这条路子走出来的,或者最终走进了这条路子里。究其原因,第一,路子稳——闲得无聊的大人物几千年来从来就没少过,什么时候都会有;第二,来钱快——这些大人物一般水平都不怎么样,忽悠他们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第三,后路广——什么时候年纪大了,棋力不行了,想转个型搞点别的,跟混得熟的主子说一声没准还能捞个官做,或者直接留人家里当个教官什么的。
这条路,相当于古代棋手眼中的黄金大道,人人都想走,但不是人人都能走。因为那些达官贵人不是什么人都要的,你不仅得有水平,还得有名气。没本事没名气的人,你就算死皮赖脸的在人家里住下了,就那点道行也捞不着什么对局费,到头来还得受人白眼,活着憋屈。所以古代棋手都极其重视自己的名誉,两个顶尖高手之间是不能随便决战的,可不是像武侠小说里那样,动不动冒出个鸟人要当天下第一,到处去挑战——你要真在古代这么做了,大伙会联合起来先灭了你再说。不随便出手原因很简单,赢了倒没啥,一旦输了那可是要贬身价的,搞不好你得落得个送对手身价翻倍,自己身败名裂没银子拿的地步。
而另一方面,这条路也带来了一些不好的影响。走这条路的棋手相当于是被主子养活的,跟主子下棋的时候自然得客客气气,留个三分力。久而久之,古代对棋手的歧视就越来越重了,觉得这些人没骨气,甚至还作为反面典型给写进了史书里。比如南北朝时期南朝最著名的棋手王抗就在史书里留了句很不光彩的话——“皇帝飞棋,臣不能断”。翻译过来,就是说“皇帝您厉害,您下出个大飞都有天龙护着,俺凡夫俗子,断不起……”所以今后各位看史书,看到那个皇帝或者大臣自称棋艺高超所向披靡,您别真信,那是棋手们要靠他吃饭,不敢真赢罢了,这种记载顶多能说明那人当时名头很响。
话再绕回来。这第一条路虽然有脸面有银子,但不是谁都能走的。那么走不上这条路的人怎么办呢?别怕,还有第二条路,只是这条路不比这第一条路光彩多少——下彩棋。用现在的标准来看,基本就是赌博。
古代不只是有钱人才喜欢下棋,穷人家过日子也要有点情调,自然也喜欢下棋。可是他们养不起大棋手,那这棋瘾怎么过呢?简单,去茶楼。古代茶楼常常设有棋座,是专门给那些好下棋的人用的。这茶楼里的棋座,搁到今天,可以看做是业余联赛。来茶楼下棋的人是鱼龙混杂,什么水平都有——既有业余豪强,也有冲段少年,还有不少是落魄的前傍大款棋手,甚至会有真正的高手混迹其中。这里的规矩是,友好切磋咱们欢迎,胜败无所谓,但你要是想来点刺激的,那就赌点钱,出点彩头,咱俩决个胜负,输的不许赖账。这些行为搁到现在,其实也就跟街坊打麻将没啥差别。大家嫌日子寂寞了,就找个麻将馆,进去随便约几个人来几圈,过个瘾消磨消磨时间。水平嘛,当然就不能跟大官人家里那些高手相提并论了,但是自个儿倒也自在。至于彩头,大大小小都有,赢上一轮过了三五天日子也不成问题。
不过要是赶上特殊情况,比如某个朝代快要亡国的时候,旧财主阶级死的死逃的逃,新财主阶级还在形成中的时候,茶楼可就不是一般的地方了——时不时还能有个英雄大会,各路豪杰汇聚一堂,放下以前的种种顾忌真正来争个天下第一。这时候所谓彩头就都是小事了,大家看重的乃是这一场决斗争下来的名誉——这可就意味着等新的财主势力成形了自己的身价怎么定的问题。这时候来这儿争锋的棋手可就真的是各展所长,使尽全力,恨不得生生把对手给吃了。这种争棋的棋谱往往激烈至极,看得十分过瘾,动不动就万人空巷。
大多数时候,茶楼下彩棋都不是什么太光彩的事情,真正的高手但凡能走第一条路的都不大爱走第二条路。因为茶楼下棋显得很没身份,何况那里绝大多数是货真价实的业余棋手,平时耕个田打个渔,完了手都不洗洗就直接跑来下个棋,下完就回家抱老婆睡觉了。你一个大国手跑到这里来欺负人家实在没脸说出去。不过要注意,哪个名手也不是生下来就是名手的,名气得靠积累。怎么积累呢?年轻的时候先去茶楼多灭几个人,一边赚点小钱一边搞出个“某某镇棋王”,“某某村第一高手”之类的噱头来,这样慢慢的也就会引起大财主注意了,然后也就能进得了上流圈子了。当然,也有例外,比如明朝就出了个性格棋手,人称“叶折风”(这个绰号据说是形容他左臂残废而来的)。此人长年混迹于杭州茶楼,下棋不择对手,必尽全力,每战必胜(笔者对此存疑,但是没有数据支持),一时间国内名手纷纷跑来与他较量(当然,笔者估计真正的名手是不会冒这个险的,估计去的都是些想成名手的二流货色),结果竟无人能胜得了他。这种下了一辈子茶楼的高手,搁到现在,也可以有个称呼叫“业余天王”吧。
常理来说,以上这两条路是古代棋手的王道。但是也有极少数的棋手,在这两条路之外,走出了惊天动地的第三条路——转型。也就是转行去当官。
注意,棋手转型可不像这字面看上去那么容易。古代走这条路的人不少,真正能成功地凤毛麟角。这条路的过程通常是这样的:小时候卧薪尝胆锻炼棋力,趁年轻杀遍附近各大茶馆茶楼,动静越大越好,然后未成年就被当官的或者王爷皇帝之流包养,同时还得不忘钻研一下四书五经,同时还锻炼出个把一技之长,最后凭借着多才多艺和过人的才华一步登天。但凡走得了这一步的,首先必须是天才型棋手,然后必须得是军事奇才或者治国高手,同时必须有够强大的耐心,与此同时还必须机遇极佳。这四点不仅缺一不可,而且即使全部满足也不一定就意味着最后能有个好下场——官场可不是想混就能混的。
在这四个条件当中,其实最难达到的是第四条,也就是机遇。前三条虽然难,但努努力总还是有希望的。而第四条就不是你起早贪黑就能做到的了。这个机遇包括投奔的人是否开明有本事,国家形势是否需要不拘一格降人才,当朝皇帝是不是个昏君,围棋在那个时代的影响广泛程度等等等等,不一而足。想靠一身棋艺成功转型去管江山社稷,可比考科举难多了。
在这条神话般的道路上做得最杰出的,是南北朝时期南朝梁的一位名叫陈庆之的奇才。此人一生的传奇度放到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上,只怕也找不出几个能相匹敌的了。陈庆之是个百姓出身,但自幼围棋下得好,于是吸引了一个人的注意——后来成为南梁开国皇帝的萧衍。陈庆之十几岁就跟着萧衍当随从,主要职责就是陪萧衍下棋,一直下到四十一二岁。突然有一天,萧衍给了陈庆之一个机会,让这个连弓都拉不开的文弱棋手带兵去打北魏,岂料这陈庆之竟然屡次上演以少胜多的奇迹,甚至创下了带七千人北伐,面对北魏举国之兵,竟然四十七战全胜,克城三十二座的传奇。看来学围棋不仅可以活跃头脑,还可以建功立业,下好了带兵打仗,将来统一全球,不在话下……
这话题扯得有点远了。
中国古代棋手,大多数都是走的以上这几条路。这其中至少走第一条路的棋手,按照“是否靠这行吃饭”的标准来判断是绝对属于职业棋手的。何况为了自己的身价,古代棋手也必定得花时间虔心钻研棋艺,或者用现在的话来说叫做“训练”。因此,笔者个人认为,中国历史上留下了名号的古代棋手绝大多数是完全可以称为职业棋手的。
由此我们解决了一个重要的问题,搞清楚了古代棋手怎么过日子。这一点很重要,因为这是我们理解很多古代棋手某个行为动机的重要依据。知道了这一点,我们才能真正去体会古代棋手血战方圆之间的时候究竟是怎么想的。
除了这件事之外,另一个需要大家了解的东西笔者就不好解释了,因为这事即使专门研究古谱的人也未必能解释得十分确切——即古代棋手那些现在看起来十分奇葩的下法。
笔者只能在此介绍一个大概吧。
中国古代围棋跟现代围棋并不一样,首当其冲就是座子的设置——即在一局棋开始之前,现在棋盘上四个角上星位的位置上不相邻地放上两个黑子和两个白子。也就是说棋还没下,棋盘上就先放了四个棋子。现代围棋是由日本人改造的,他们首先去除了座子的设定。这个改变好不好到现在也没有定论,笔者只能说,座子棋和现代围棋基本的认识并不一样。
围棋最早为什么要有座子?为什么不能一块平板让咱直接开始下?先放四个子是个什么意思?为什么放四个?为什么不是放八个,十六个,或者索性在中央天元一点上放个不属于任何一方的特殊棋子?这些问题考虑起来很有意思,想着想着就会发现,咱们的老祖宗确实厉害,要比纯逻辑的东西恐怕咱们这些后代子孙真未必是对手。
北宋出了本棋书,叫做《棋经十三篇》。书中第一篇就对棋具为什么是现在这个样子作了解释,说得玄乎至极。全篇一开头,就说棋局上共有三百六十一个点,这是指的天周三百六这个数字加上象征万物初始的天元一点形成的。这三百六十一个点,又从天元引出四条线分成了四个部分,象征四象。
“夫万物之数,从一而起。局之路,三百六十有一。一者,生数之主,据其极而运四方也。三百六十,以象周天之数。分而为四,以象四时。”
玄乎吧。当然想必这是后人牵强附会的,因为最初的时候围棋棋盘最多也只有纵横各十七道(据说还发现过只有十三道的棋盘),盘上的点数并不是三百六十一个点。但是关于分成四个部分以象征四象的观点却是值得注意的。中国远古时代就有了阴阳的概念,阴爻和阳爻两两结合,又形成了四象的概念,进而在此基础上出现了八卦的说法,而后八卦又被用来指代天地万物。也就是说,阴阳,四象,八卦,这些都是世间万物形成的基础。再联系《棋经十三篇》的说法,棋盘上天元一点象征的是生物之数,黑白二子代表阴阳,四个部分分别代表四象,那么座子的来历也就有了些许哲学依据——
四个座子,指代的分别是最终衍生出万物的那四象的初始,围棋竞技必须围绕着着四个点开始,让四个部分的阴阳二子分别向造物之主——天元——渐渐逼近,然后棋子布满棋盘,一个终局的图形就是一个新生的宇宙。
所以有观点认为围棋一开始是用来做占卜的,这也是很有道理的。
古代棋手认为,这代表着四象的棋子是一切棋局发起的根源,就如同四象最终演变成万物一般。座子棋一开始就放了棋子,也就是规定了所有的下法都得先围绕这四个子来,是给了围棋一个发力点让双方发挥。古代棋手眼中的围棋,从技巧上说就是双方从围绕着四个座子的攻防开始,一步步扩展至中央,直到整个棋盘上烽火连天的竞技。
朝鲜古代围棋比中国古棋更过分,棋还没开始下,竟然先在棋盘上密密麻麻放了十六个棋子。而现代围棋则让你自己给自己找发力点,想从哪里发就从哪里发,你要是乐意,从天元开始也没问题。有座子和没座子的下法差别很大,这也是导致古代围棋招法现在难以理解的一个重要原因。
不论现在取消座子对于围棋究竟是好是坏,但有一点是得到大部分人认可的,即取消座子之后的围棋更加多变,布局上更加多样了。
而古今围棋另一个重要的不同就是所谓的“还棋头”一说。乍一听,习惯了现代围棋的人一定会觉得所谓还棋头的规矩实在是奇葩至极——它规定,棋局结束之后还要数双方各自互不相连的棋总共有几块,一方每比对方多一块棋要还给对方一个子。
为什么会有这个规矩呢?其实细想也不难理解。古人认为,棋盘上一片棋要成为活棋必须要在这块棋里掏出两个眼来,那么这两个眼就是活棋所必须的,而不能算作自己所占领的地方了。就好像一个军队出去打仗,回来的时候带回来一批战俘。大军凯旋的时候军队里肯定是既有士兵,也有战俘的,不过所占的比例可能不大一样。有的时候可能是三千人抓了五百人回来,有时候可能是五千人抓了三十人回来,甚至如果打仗厉害的,一千人抓了两千人回来也有可能。但不管怎么说,回来的这批人里面至少要有一个是自己送出去打仗的那支军队里的,否则那就不是带战俘回来,而是鬼子进村了。也就是说,这个抽象的人是军队胜利的标志,肯定存在,不存在不行,那么我们在算战功的时候就别说你带多少人出去,抓了多少人回来了,这批人当中我们把这个必须存在的“一个人”减掉,无伤大雅,统计起来也更科学不是?
这和还棋头是一个意思,本来活棋要俩眼,合起来正好等于一个子。那咱们计算胜负的时候,你这个必需的一子就不要算了,咱只比谁打下来得多,行不?这不算数的那个子,就是还棋头。
听起来似乎也觉得没啥,但是下起来这一个子的还棋头可就要命了。一块棋就要还一个棋头,那可不简单——比如我赢了对手六个子,按日本规则算是多了十二目,可算大胜了吧。可对手一片棋,我到处偷袭得了八片棋,反过来我要多还七个子,最后反而是我输了。
当然,只是举个例子,极端了点。
还棋头这个规定的背后有其哲学含义,但这个规矩导致了古代围棋很多招法要比现代围棋更复杂,因为不仅要考虑某一片棋的目数,还要顺便考虑两片棋之间的联系,为此甚至不惜下出一些现在看来明显亏损的招法。但是围绕着还棋头,古代大棋士之间有着说不完的话题,这个规定也可以说是为中国古棋更加绚丽精彩做出了重大的贡献。当然,同时也为后人理解前辈棋谱增加了更大的难度……
值得一提的是,座子和还棋头这两个规矩细想想其实是完全相互矛盾的。由于同一方的两个座子互不相邻,所以古棋难以形成现代围棋这样的大模样作战(因为开局连不起来),同时又由于还棋头的规定强迫双方都必须尽全力让难以联系在一起的棋连成一片,于是大家都被迫尽可能把棋子放到高位,甚至凌空就跟对方打起来——现代围棋常见的各种放弃外围取实地守角的战术在古代棋手看来大多都是脑子坏了下出来的棋——最终形成了中国古棋极其好战的棋风。古棋的常见进程如下:双方一布局就强行拆断对方试图联系在一起的棋子,当然由于知道防不住所以也放任对手拆分自己的棋子;等大家都是断断续续的几块棋了,就开始比谁能把自己的棋尽可能连成一片。
所以说,中国古棋对围棋的认识和现在完全不同,因为中国古棋最精髓的两个概念恰恰全都被取消了。说得矫枉过正一点,古代棋手的眼中,什么叫围棋?围棋就是一开局大家先各自打断,然后看谁能把打断的棋全连起来的游戏。什么杀棋,什么吃子,什么抢占要点,也许最初从某个角度来说都是为了把自己的棋连起来而已。
除了这两个重大不同之外,许多细节上也有变化,比如:明朝后期以来中国古棋是执白者先行(明后期以前的棋谱比较乱,黑先白先都有棋谱为证,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而现代围棋是执黑先行;中国古棋曾经有过的部分猜先手法与现代围棋大不相同;中国汉朝以前曾有过横竖各十七道的棋盘,而唐朝以后直到现在都是十九道等等。
当然,到目前为止笔者所说的这些都只是故事的背景而已,有了这些背景,再去看下面的故事,也许更加能体会古代棋手之间种种惊天动地的故事。毕竟,那种喷张的血气,是中国人骨子里几千年都不曾退灭的东西。
这正是:
旧时王谢堂前燕,遁入寻常百姓中。
日月千古不曾变,每朝每代诗不同。
黑白相争二三年,道是英雄出我辈。
棋座若灵当笑我,识得当湖范施否?
欲知天下棋豪曾有几多血泪,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4:31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4:47 编辑
第二回 下江淮杨邃安布名新国手 上京师鲍景远求战老天王
话说棋盘共十九道,总计不过三百六十一个点,数千年来却不知有几多豪杰在此以命相决,多少强手与其终生与伴。弈道自上古而来,经春秋战国乱世洗礼,至秦汉得入雅艺之列。魏晋之时弈戏风靡江南,纵北国胡虏亦为之惊叹。时人依九品官人法,创下“棋分九品”之说,将天下棋士分为九级,后世沿袭并传承至今。其后南国王抗,褚思庄,夏赤松之流高手辈出,北国范宁儿之辈争雄一时。南齐时南朝王抗与北国范宁儿决死一战,惨烈至极,堪称千古第一争棋。至唐时,王积薪蜀中与仙弈,顾师言一子解双征,各自传为一时佳话。宋有刘仲甫,晋士明,皆一时豪强,天下无双 。至明一朝,天下竟豪强并起,争霸称王者不可胜数,遂成三大派。
三大派横扫四合,缠斗百年而胜败难分,堪称中华古棋史上最动荡的乱世。而三大派争霸的源头,起于明正德年间。
正德初年,朝廷里出了三位围棋高手——大学士李东阳,杨一清,乔宇。这三人当中,以杨一清棋艺最强。
杨一清,字应宁,号邃安,是明朝著名的政治家。正德初年,适逢宦官刘瑾当道时期,杨一清在官场混得不够自在,有那么一阵只好靠下棋来转换一下心情。他本人棋力十分高强,基本具备了职业级别的水平,在当时朝中几乎没有敌手。这样一个高级棋痴,恐怕在当时的围棋界必须要请到职业级别的高手才能让他过一过“棋逢对手”的瘾了。当然,对手真是高手,也不会真尽全力与他一战,多少会忍让些。而杨一清不是一般棋手让得起的,一忍让就输得稀里哗啦的了。
所以杨一清想找个能跟自己下过瘾的,真不容易。而这样的人,在当时只有一个——范洪,范文博。
范洪年轻时是一边读书一边下棋的,当时他的理想仍然是有朝一日中举人,当个大官光宗耀祖。然而一边下棋一边读书,多少会影响学习成绩,何况当时还是考八股文这种高难度的东西,范洪自然连连不中。范洪一怒之下,便不再参加科举考试,专心研究棋艺。他遇到了好时代,那个时期的明朝朝臣当中,李东阳,杨一清之流的高官都是棋痴,于是这些顶级的高官在范洪人生中最失意的那个时期收留了他。正德初年,范洪北上京城挑战京城茶楼高手,一时间大杀四方,很快引起了李东阳,杨一清的人的注意。很快,范洪的名声开始飞速地传遍全京城,国手之名几乎是从天而降到了范洪的头上。
范洪是个神人。首先,他是个不怕赢高官的棋手,不论对手是什么身份,只要跟范洪下,几乎没有一个能赢的。但是若只是这样,范洪还只能说是高手,算不上神人。他最神的地方在于,不管对手棋力多高或者多弱,他永远只赢一点点,以免对手面子上不好过。
什么叫永远只赢一点点?就是说和你对子下,我赢一个子;让你两个子,我还赢一个子;让你四个子,我照样赢一个子。任你是朝中第一,还是路边棋盲,我永远只赢你一个子。
换句话说,他几乎从来没有真正撒开丫子下过棋!
不论对手棋力强弱,永远只赢一点,这是个什么境界?
常看武侠小说或者影视作品的读者一定常见到这种情节:某高手和年轻晚辈较量,打了好半天晚辈输了半招,正得意自己本事不错呢,高手却告诉他“我只使了两成功力”。
这种情节很绝,比高手一掌就把晚辈打飞出三丈远去还要绝。一掌打飞了,顶多只能说明高手厉害,俩人水平差个三丈远。而故意使两成力只赢半招,那就不只是比对手强,而且是强到深不可测、收放自如的地步,让人开始联想这家伙如果使出全力得多厉害,然后想着想着自己都能把自己给吓着了。
这就是收着力赢半招的厉害。
棋盘上对弈,就像武侠小说里打擂台较量一样,真正碰上了水平相当的那是一上来就要尽全力,不可有半点马虎的,最后胜败如何全凭发挥。而能做到控制好力度,次次都只赢半招,那就不只是本领高强就够的,还必须得是你比对手强大得多,强大到对手都无法想象你的极限在哪里。范洪就是这样一个对任何对手都可以收放自如的奇才,他的棋力是远远超出了当时所有高手,以至于可以随心所欲地放水,最后还能保证不多不少就赢一点点。换句话说,范洪一生,没有敌手!
这个人,几乎就是杨一清最想要的对手。杨一清是渴望能跟范洪交手的,甚至希望能把范洪养在自己府中,日日只伺候自己对弈就好。可惜,国手的价钱,大学士也负担不起啊。
高手是可以包养的,但国手那可是全人类的。
于是朝中围棋第一高手杨一清这就寂寞了,一方面找不出一个能跟自己杀个尽兴的朋友,一方面跟范洪下一局要等个半年。于是在这种情况下,杨一清对范洪这个对手自然就有了不一般的期待——一旦有机会能与范洪对弈,必定要使尽平生所学,逼得这个从来不使出全力的范洪无路可退,逼出他棋力的边界来!
也许是一个热闹的正午,杨府中必定是宾客云集。
杨一清使劲浑身解数,盘上自己却偏偏无论如何也只落后那么一点,怎么追也追不上,追得让人绝望。而对面的对手,范洪却在全力计算着如何下才能不致大胜。盘面上虽然双方差距不大,但杨一清心底很清楚,他早已没有了机会。他能感觉得到,即使是已经使出了全力的自己,范洪也进退自如,毫不费力。范洪一定早已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设下了重重后手,只是全都引而不发罢了。看上去虽是四平八稳,其实必定危机四伏,只要范洪愿意,随时可以伏兵尽出,杀得尸横遍野。
终于,一局弈罢,杨一清不过稍负数子罢了。
众宾客大呼过瘾,其间不免也要对杨一清的棋艺吹嘘一番,大意无非是对阵当世国手能下到这个地步,不愧是朝中第一棋手云云。只是大家其实心底都知道,这局棋不过是范洪让出来的。
杨一清则静静品味着这种从未有过的无力感,只是抬眼再看时,却是一张正恭维自己的脸。
范洪,你究竟有多么强大,你的极限究竟在哪里?
天下难道就真的没有一个人能够逼你使出全力吗?
不过不服不行,天下奇才,几百年才能出一个,这辈子死活算是见识不到范洪的极限了。
之后,杨一清多次花重金请范洪来府里对弈,每下一局都要攒好一阵银子,因此每一局都是尽心尽力,事前研究半个月,事后还要自己复盘半个月,直到觉得看透了范洪的路数,邀人家再来一次,结果还是输个一子半子,硬是把杨一清下得眼愣手僵。
不过,杨一清并没有为这件事郁闷太久,因为不久之后更让他郁闷的事情就出现了。
正德十年,杨一清被罢官,不得不离开京城。这不是杨一清第一次被罢官,上次他被罢官是因为当权者大太监刘瑾把他赶走的。那一次杨一清去了京口闲居,一边琢磨怎么打倒刘瑾,一边四处找人下棋解闷。正德五年,杨一清计破刘瑾党众,入京官拜内阁大学士,一时间风光无两。想不到短短五年后,他又要走了。只是这次,再想下下棋悠闲度日恐怕不容易了。京城范洪这个人物,他必定难以忘怀。曾跟范洪这样的高手对弈过,再想寻找一个让自己称心的对手,可就难了。这一次,他仍然选择了去京口闲居。而在京口,杨一清听说了一个的传闻……
江淮之地的浙江永嘉茶楼间出现了一个棋力出神入化的小童。这小童年纪轻轻,但棋艺招法精妙异常,竟常令久经沙场的茶楼高手输得七荤八素,一时间这位神童的名声不胫而走,在江淮间传为奇闻。
当时的江淮地区,尤其是浙江一带,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明朝国手的摇篮。生于浙江的相子先(一说上海,一说江苏,不一而足,难以定论),楼得达,赵久成,范洪先后称霸明朝棋界,几代国手先后扬名使得浙江一时之间成为了明朝棋家心中的圣地。而混迹于浙江茶楼间的棋手,也都不是凡夫俗子,各个都是本领高强,久经沙场之人。当时的棋手心里都明白,谁能在浙江下出名堂来,就等于让自己的身价成倍地往上翻,于是浙江一带几十年来都是风云际会,群龙争锋,好不热闹。
而一个小童,竟能在浙江茶楼间杀出一片天地,可见绝非等闲之辈。
这小童名叫鲍一中——日后这个名字会成为明朝棋坛上最辉煌的名字之一。
关于鲍一中的早期活动,说实话,资料是在匮乏,既不知道这孩子跟谁学的棋艺,竟能这般厉害,也不知晓他如何在浙江各地茶楼间大杀四方,威风一时的。但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鲍一中凭借着少年时便已惊天动地的战绩,成功地打动了当时身为顶级大款的杨一清。
江淮之间,有一小童,大杀四方,无人能敌。当杨一清第一次听到这个传闻的时候,可以想象,他一定是眼睛发亮的——这不就是上天怕他寂寞,为他选的对手吗?
他决定去会会那个传闻中的小童鲍一中。
不久后的一天,京口丁卯桥头,一位须发斑白的老者与一个十五六岁的少童见面了。围观众人也许未必认识那老者——尽管杨一清这个名字他们都听过——但那少年必定是围观者无人不知的。
杨一清的对手,正是传闻中在江淮一带战无不胜的鲍一中。
朝中第一人,要试一试江淮少年棋王的棋力了。
然而,这一局战下来,想必杨一清定是汗如雨下。鲍一中并非一个寻常的棋手,他也是一个神人。
鲍一中和范洪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不喜欢让自己的棋下得太顺,否则显不出水平来。但是两人显水平的方式却是两个完全相反的极端。
如果说范洪的棋神在一个“让”字的话,那么鲍一中的棋就神在一个“绝”字上。
范洪的棋,高则高矣,但绝不赶尽杀绝,处处忍让,引而不发,只要保证最后能赢半招就可以了。跟他下棋,往往不知道他到底在哪里藏了后手,以至于想不通他的棋该怎么对付,所以怎么下都输。
鲍一中则略微有点自虐倾向,他的棋总是故意下在对手层层包围之间,看上去就像是在不停地给对手送死子。但你若真以为你能吃得掉,那你就上当了。鲍一中喜欢故意让自己的棋子深入险境,断绝自己的后路,然后他便能激发出自己全部的潜能,将各种各样对手看来必死无疑的棋救出来,让对手看得眼花缭乱,甚至心理崩溃!鲍一中的棋,几乎就是治孤手法展示棋!
鲍一中这种下法,在现在也许可以被归入李世石的“僵尸流”一类,看着总觉得他的棋危机四伏,但是他就是清清楚楚赢给你看,让你恨得咬牙却无能为力。这种突袭打入敌军内部,在敌军中心搅得天翻地覆的下法,实在有点像武侠小说中“飞刀”一流的功夫。出其不意,攻则必中,避实就虚,一击致命。当时江淮一带各路高手,无不被鲍一中这种奇门功夫杀得胆战心惊,个个惊为天人。有诗为证:
明修暗度千般计,背水依山万人敌。
天生永嘉鲍景远,用兵如神岂淮阴。
与鲍一中一战,杨一清一定清晰地感受到了这种绝望的感觉,然而同时他却又感到了至深的兴奋——上一个让我感受到这种绝望感的人是谁?
范洪!
这一战之后,杨一清当晚想必想了很多。第二天,杨一清突然做出了一个很奇怪的决定。
几乎就在第二天,杨一清突然在全国媒体(主要是各位前来拜访的当地豪绅和政府宣传人员)面前高调宣布:鲍一中这孩子,是一个可以与范洪一决胜负的高手,甚至他的棋力也许已经不在范洪之下。
一时之间,舆论哗然!
没过多久,又传出了一篇杨一清闲来无事,写着玩的文章。当然,昔日的大学士写的文章,哪怕是喝醉了酒随便在墙上涂鸦的段子都能流传好一阵子。于是不出所料,这篇文章很快就在江淮之间流传开来。文章的内容其实很单调:杨一清用尽各种华丽的辞藻,热情洋溢地称赞了鲍一中的棋艺,然后声称自己已经和鲍一中成了忘年交,还给鲍一中起了个小绰号——“小朋友”(“文襄呼鲍小友”)。
这下子就更不得了了,这个鲍一中现在俨然是前程似锦啊,直接跟国家领导人级别的人物套上了关系!
杨一清带头这么一喊,下边几乎所有想拍杨一清马屁的家伙就跟见了蜜的蜜蜂似的呼啦一声全涌出来了。认识的不认识的,见过的没见过的,知道怎么回事的不知道怎么回事的,什么三大姑八大爷隔壁老张老同学小王,突然之间全成了鲍一中的追随者和崇拜者。一部部《鲍一中语录》《鲍一中和我的故事》《我老娘与鲍一中二三事》之流的文章流传于江淮之间,一时竟成风潮。
这还不够,江浙一带那些想下出名堂但还没出名的,一个个都开始拼了老命地跟鲍一中扯上关系。这个说当年在哪里哪里鲍一中跟我下了一盘,那个说当年在哪里哪里我跟鲍一中探讨过围棋理论。大家不求别的,就求当有人提起鲍一中的时候能顺便把自己的名字也提提。更有不要脸的,为了扯上这点关系,不顾自己一把年纪,硬说那个还没成年的鲍一中是他师父,在某个大家都不知道的时候,某个大家都不知道的地点受过鲍一中指导。没想到的是这一招特别灵,比起那些乱七八糟的关系好使多了。毕竟,咱这是师徒关系,别人比不了吧。也不知是谁先想出了这个不要脸的法子,居然一下子效仿者众,于是鲍一中莫名其妙地竟然多出了一帮徒子徒孙……
要说这古代的名人效应,比起现代广告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现在一个不知道哪个山嘎嗒里蹦出来的商品,找个明星一代言,立刻就唬得老百姓当是名牌产品了。那年代,前国相大人说鲍一中这孩子比得上范洪,一夜之间全国的老百姓就全知道了浙江出了个鲍一中,下棋能比范洪还强。这时远在京城的范洪听说老主雇这事,不知要作何感想了。
但这些东西能够成立需要一个前提——鲍一中有真本事。须知当时的江淮棋界可不是一个有三脚猫功夫胸口碎个大石就能让大伙拍巴掌叫好的。那时的江淮棋界,卧虎藏龙,身怀绝技者不可胜数。一百年出了几代国手,绝非泛泛之辈能混得开的。到时候有人冲着鲍一中这个招牌跑过去踢个馆,鲍一中还得有本事顶得回去才行啊。
而且,为了取得与范洪平起平坐的身价,一般的本事还不够,还需要更有说服力的本领。如何才能更有说服力,这才是最让人头疼的。
这一点,咱们得先分析分析。
从宣传的角度来说,范洪为什么是国手?为什么全天下人都觉得范洪是无敌于天下的?因为范洪下棋从来不用全力,却从没有人能赢得了他!
这就是一种宣传策略,范洪是一个精于此道的顶尖宣传家。比如一个武林高手百战百胜,那也只是功夫厉害,大家惊叹一下,不至于惊为天人。但如果他只用一只手就能把天下所有豪杰打得稀里哗啦呢?再比如一个军事家,百战百胜,大家顶多也就在茶馆里夸夸他,不至于把人供在家里当神仙拜。但如果某个将军一辈子就带一千人,把人家带几十万大军的打得要自杀呢?这就是范洪的宣传策略,他告诉天下人,我不仅强,而且强得超过了这个时代。我是有意放水,要是我不放水天下连个能在我手里撑到收官的对手都没有,我就是这么强。时间久了,越传越神,范洪几乎就成了神仙下凡,他的棋深不可测,绝不是凡人能比的了。于是范洪就这样成为了一个神一般的国手,天下人莫不仰视之。
那么,要想让鲍一中获得与范洪角逐的资本,让天下人认可鲍一中是一个能与范洪相提并论的棋手,该怎么做呢?很简单,范洪放水,那么鲍一中也得放,至少要放得跟范洪一样让人觉得深不见底才行。这么做,那就是告诉天下人,除了范洪之外,其他棋手跟鲍一中不在一个等级上。要想让这一点有说服力,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直接在棋盘上体现这种等级差距——让子棋。
古代和现代一样,棋手是分等级的。古代的分法比现在要宽一些,九品当中上三品从高到低分别是入神、坐照、具体。通常棋力达到这上三品的人,是可以称为国手的。这三个等级之间对局的棋份是:入神与入神对子,坐照对入神受先相先(三局当中两局执白先行),具体对入神受让先(一直执白先行)。古代由于有座子的缘故,先行的优势远比现代围棋要小,所以古代这上三品之间的胜负都是称得上棋逢对手的。上三品以下的六品(通幽、用智、小巧、斗力、若愚、守拙)差距就大了,每低一品多受让一子。也就是说第九品守拙对第一品入神得先在盘上摆七个子才有得下。不过自从南北朝之后,中国古代没怎么进行过大规模的棋手评级活动,所以古代棋手基本没有像现在这样严格按照品级划分水平的。但依照这个次序,按照被让了几个子,却可以清晰地体现出两人之间的实力差距有多少。这就是让子棋的意义所在。
也就是说,如果能让鲍一中一直跟别人下让子棋,那么鲍一中的名声就可以喧嚣直上,立刻追上范洪。若不信,请大家回想一下现代围棋。五十年代的吴清源,大名如雷贯耳,无人不晓吧。为什么吴大师能被称为二十世纪最强的棋手?因为吴清源把跟他同时代的所有顶尖高手全部下得降了级,以至于全世界竟然找不出一个可以跟吴清源下对子的高手来!而几百年前的杨一清想让鲍一中拥有的,就是这种恐怖的统治力所带来的无上的名誉。
但这只是第一步。让鲍一中下让子棋就行了吗?难说,要是鲍一中这么下只输不赢呢?要知道,范洪之所以能成神,是因为他虽然永远留手,但却从来不输啊。要想让这招让子棋宣传攻势取得理想的效果,鲍一中还得能赢才行啊!
那么,鲍一中小朋友做得怎么样呢?
四个字来形容——相当出色!
鲍一中的棋路本来就古怪得厉害,完全不合当时的主流围棋观念。前文说过,鲍一中小朋友不喜欢那种四平八稳的下法,他喜欢把自己的棋扔到对手的棋堆子里去,让对手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活出来,然后心里遭受打击以至于不敢不服他。这是鲍一中独有的特点,别人学不来。而宣传,就是要把你有而别人学不来的东西放大到无限大。如何放大?让子棋!
鲍一中这种喜欢将自己置于险境的古怪下法简直就是专门为让子棋设计的。若是对子下,这么出招风险确实太大,一旦失误后果不堪设想,很可能让杨一清的努力就这么付诸东流。但是让子棋是有容错率的,偶尔输个一两次不太影响名声,毕竟我让了子嘛。另一方面,让子棋本来一开局让子一方就落后,孤军深入在落后的情况下不失为一种十分有利的下法,而鲍一中恰恰精于此道。相反,鲍一中的对手想必都是各地豪强,哪个受过被人让子的侮辱,自然是志在必得。而一旦杀棋失败,必定心理上出现波动,招法上便容易乱,一乱反而就更施展不出来,一旦输了就更加心惊胆战。也就是说,鲍一中这种古怪的下法一旦配合上让子棋,反而能具有更加恐怖的杀伤力!
于是,很可能是在杨一清的授意下,鲍一中立下了这个规矩:不下对子棋,开局先让对手放几个子再跟我下。一时之间,这事又成了轰动性的大新闻,慕名而来的挑战者数不胜数。鲍一中在与这些高手的较量中,棋艺飞速地成熟起来。到二十岁的时候,他竟然已经在江淮之间没有敌手了,真的到了“范洪以外,天下棋手皆受我让子”的地步!
这招很绝,绝得让人不服不行。本以为范洪已经是搞宣传的绝顶高手了,想不到杨一清这个老江湖比范洪还要绝!这下子范洪可算是遇上对手了。
杨一清为鲍一中布名,这件事在明朝围棋史上是一个标志性的事件。从杨一清开始做广告的时候起,他一不小心就揭开了明朝棋坛历史上最灿烂的一页的序幕。
不知是杨一清自己传的,还是他请来的媒体朋友吹出来的,又或是好事者自己胡诌的——当然,最有可能是那些莫名其妙的鲍一中门生为了给自己贴金编出来的——渐渐开始有人将以鲍一中为首的这批浙江棋手划成了一个门派。鲍一中,这个还没成年的孩子,突然被封为了一派之祖,做了掌门。鲍一中是浙江永嘉人,于是当时的人们就将鲍一中为首的浙江棋手称为“永嘉派棋士”。第一次,围棋史上出现了“永嘉派”这三个字,明朝围棋三大派的第一家就此诞生!绵延百年的三大派争霸时代也正式到来了。
也许这也是杨一清一手策划的吧,至少不会在杨一清的掌控之外。
让我们暂时把眼光从刚刚当上了掌门的鲍一中小朋友身上撤开,回头来看看杨一清老同志。这种突如其来的大规模宣传攻势实在很奇怪,怪得让人看不懂了。按道理说,杨一清刚刚在京城体会了一月半月才能认真下回棋的感觉,如今范洪正在京城吃香喝辣,而杨一清一个人在京口享受寂寞。好不容易又抓到了一个神童,怎么就这么急匆匆地要把他捧成了永嘉派掌门呢?要知道,这一捧,鲍一中身价飙升,他杨一清一个离职干部,养不起怎么办?那岂不是又要在京口享受寂寞?就算是爱才心切,有心想做个棋界伯乐,也没必要这么大架势,突然抓出个还没成年的孩子要说他是国手吧。
估计即使鲍一中自己也没想到自己突然之间能受到杨一清这位国相级人物如此礼遇,十几岁的孩子,不被吓个不知所措才怪呢。
众位不妨设想一下,一个初中刚毕业的孩子,突然被前国务院总理接到家里,整天说这孩子不是一般人,中国第一神童什么的,还动员自己的各种关系,到处拉来媒体朋友帮忙做宣传,恨不得马上把这孩子送到北欧去领个诺贝尔奖回来,这孩子恐怕心理状况不会太稳定吧。说句老实话,笔者胆子小,初中刚毕业那会儿要是前国务院总理跑来跟笔者聊两句作文,就狂赞“你文章写得真好,我做主给你弄个作协,你来做主席吧,今后咱就当个好朋友吧,我叫你小伯翔行不”什么的,笔者非吓得屁滚尿流不可……
鲍一中当年一定也是这感觉,这事儿太蹊跷了。混官场的,尤其是做大官的,做事都不简单,必定有什么心思。鲍一中就这么受杨大人大恩恐怕心里也虚,想必他也是想知道其中内里的。
笔者十分好奇,这种状态下鲍一中和杨一清下棋,会是个什么状态。当然,熟悉笔者文章的读者必定知道,笔者是个浪漫主义分子,喜欢胡乱遐想。在此,不妨也带着众位读者,试着去猜测一下那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吧。
也许是某一天下完棋后,可能(只是可能)发生了下面这段对话。
“大人,晚生有一事不明,不知当讲不当讲……”
杨一清刚下了个尽兴,自然潇洒地一挥大袖:“有什么话,但讲无妨。”
鲍一中恐怕还得先咽一口唾沫:“大人对晚辈如此关照,晚辈不知何以为报。大人可有什么事情,要差遣晚辈?”
杨一清却突然停了下来,眼中竟有几分落寞。
过了良久,杨一清缓缓说道:“小朋友啊,我对你如何?”
“胜似父母。”鲍一中答道。
“既然如此,我包你吃住,又为你造势,全都没什么,但你需答应我一件事。”
“大人大恩,莫说一件,一百件也当做。”
“待你棋艺练成,去京城,击败范洪。”杨一清只是淡淡地说道。
鲍一中却似遭晴空霹雳一般……
没错,击败范洪,这就是杨一清希望鲍一中做到的事情,尽管在当时看来,击败神一般的范洪根本不是世人所能做到的事情。鲍一中没得选择,杨一清不仅给了他一切物质上的帮助,还给了他名誉,甚至给他立了一个门派。如今鲍一中身上所要承担的,就已经不是他一个人的荣辱了,而是整个浙江棋界,整个“永嘉派”的荣辱。
这么看来,强行将鲍一中封为一派之宗,杨一清也是有目的的——堂堂永嘉派第一高手,这样的人物前来挑战,范洪,你恐怕不敢不应了吧!
范洪,我就是想知道,你究竟有多强。我杨一清才华不济,使尽平生所学也不能一窥你的真实实力。但是我做不到的事,我会派别人来帮我做到。
我要让鲍一中成为一个足以与你匹敌的强大棋手,我要亲眼看到你真正施展出一切手段会是怎样的情境。
鲍一中,你就是我的棋子——我面对范洪这个对手时最强的一步棋。
很快,让鲍一中击败范洪的机会到来了。
嘉靖三年,杨一清再次被朝廷征召入京。不用说,杨一清带上了当时已贵为永嘉派第一棋手的鲍一中。
而远在京城的范洪,也许早就知道这一天会到来了。
鲍一中即将随杨一清上京的消息,立刻在天下棋手之间传开了。尤其是浙江棋界的众多豪杰,无不翘首以盼,期待着即将在京城展开的那一场新旧国手决战。永嘉派能否就此称霸棋界,就在此一举了!
不错,鲍一中,我们该动身了,范洪就在京城等着我们呢。
杨一清也许在那段漫长而熟悉的路途中还曾关切地问了鲍一中一声:“准备好了吗?”
已是翩翩少年的鲍一中早已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许久了,他坚定地回答道:“只等车马到京师。”
然而,远在京师,范洪也早已等待着杨一清和鲍一中的到来了。此时的范洪,早已是京师第一高手,上至朝中权贵,下至平民百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江淮鲍一中,那个杨一清费尽心思捧出的弈坛新秀,他究竟会是何许人物?杨一清对他真的那么有信心吗?
也许,范洪的心中还有另一层情感在——杨公,想不到我们之间还有此一战。当年我范洪科举失利,走投无路之时,还多亏杨公出手相助,这份恩情还未报,却招来了杨公此番的挑战吗?
但是,杨公,鲍一中,你们也许想不到吧——京城是我的地盘,京城棋界我为王。你们来京城挑战我,不会那么容易的,我早已设下天罗地网等着你们了。
杨公,你是我的恩公。当年你和李东阳大人亲手把我送上了神坛。如今,你却想把我范洪拉下来,恐怕这就不是你做得到的事情了。
从浙江到京城,路虽远,但两个即将面对面的对手,此刻却似乎已能遥遥相望了。
一场龙虎之争,看来已不可避免。弈坛风波再起,由此将卷起惊天巨浪,动荡百年而不息。这正是:
老骥回魂上京师,永嘉苍龙会麒麟。
百年风云盘侧起,只缘当年半招棋。
欲知这王者之争究竟胜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范洪 明代棋手
字元博,别号全痴,宁波人。
正德年间游北京尝与大学士对局。与人对局,随棋力高下不求多胜,每操胜券,人称“国手”。
鲍一中 明代棋手
字景远,约生于弘治末,永嘉(今浙江温州)人。
是继范洪后的主要棋手,与李冲等人并称为“永嘉派”。后人认为其棋力在范洪之上,与“徽派”程汝亮,“京派”颜伦、李釜四人被称为明代第一品。吴承恩有《围棋歌赠鲍景远》诗。
——摘自《中国围棋古代棋手姓名录》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4:35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4:49 编辑
第三回 范元博百辞杨相 众豪杰三难鲍生
书接前文,上回说到,杨一清在浙江用十年培养出一个国手鲍一中,“永嘉派”就此在浙江立地生根。明嘉靖三年,杨一清再被启用,三赴京城。而与杨一清同行的众人之中,便有一个正当年少气盛之时的鲍一中。
上京师,这对于明朝的棋手而言,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选一个适当的时机上京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明朝棋手毕生的追求。
洪武年间,江淮高手相子先应帝诏上京,当时还是燕王的朱棣曾与他对弈,并赐给了他一套上品棋具。这次上京是直接导致相子先成为明朝第一位国手的标志性事件。
永乐初年,当时只在南方有些名气的棋手楼得达应诏上京,与第二次应诏上京的国手相子先争棋,竟连战连胜,从此取代相子先成为了明朝的新一代国手,甚至让已当了皇帝的朱棣为他专门在吏部设了一个棋官的官职。
成化年间,浙江宁波一带闻名的棋手赵涓应诏前往京城在御前与棋官对弈,连战连胜,杀得棋官被迫暗求赵涓手下留情。自此一战,赵涓被认可为国手。随后弘治年间,同出于宁波的棋手赵久成效法前人勇闯京师棋界,一时惊动四方,被明孝宗诏入宫中对弈。此战之后,孝宗亲封赵久成为国手。随后正德年间,同出宁波的范洪又依赵久成之例独闯京城,风头一时无两,亦称国手。赵涓,赵九成,范洪三人同出宁波,又同在京城一战成名,史称“三朝三国弈”。
这么一列举,大家就该看出来了吧——
对于明朝棋手而言,上京城是一个什么概念?那就是龙门,本事到了,去趟京城就能一跃而成为国手!明朝开国以来,国手都是京城一战杀出来的!如果运气好,皇帝看中了你的棋艺,甚至能直接傍上天底下最大的大款——皇帝。就算傍不上皇帝,捞到一个国手的名号也自然是身价暴涨,下半辈子吃穿不愁了。
因此对于那时的棋手来说,学好本事上京城就是棋艺生涯中最重要的一步,自己的一切努力和奋斗都是为了走好这一步。
当然了,这条路上的尸骨是肯定比成功者要多上千万倍的。要知道,上京城可是个一次性的生意。本事没练到家就上了京城的,绝大多数都是下场极其悲惨的。被京城同行耻笑不说,灰溜溜地滚回老家身价还不涨反跌,自己把自己的英名给败得一干二净,甚至有直接导致退役改行的。京城是个什么地方?全国最牛的人物基本都被招过去聚集在那儿了,普通高手到那里去基本都冒不出脑袋,没个超越时代的本事去了也是白去。
所以对于什么时候去京城,本事到了哪个地步才去京城,这可是得深思熟虑的,绝不是脑子一热想去就去得的,要不然跳护城河自杀了可别怪别人。
所以说啊,各位,北京户口不好拿啊……
再回头来看看咱们这位鲍一中同学,那年多大呢?二十四五岁……
天啊,搞不好这可是要毁人下半辈子的啊,万一在京城没混好回去可说不定就得退役啊,成立还不到十年的“永嘉派”没准这一战完了就得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啊!
杨一清同志,您这一下子是不是太狠了?
要知道,在当代之前,准确地说是在二十一世纪以前,二十多岁能达到国家顶级水平的围棋棋手都是能上围棋史标大红朱印的!按以前的规矩算,三十岁以前都是老老实实搞学习,四十岁左右才能到巅峰,五六十岁还能争取维持一下的。远了不说,咱去看看六大超一流,去看看当代中国围棋最火那阵的聂马刘曹江,去看看传说中的韩国四天王(无解的李昌镐除外)。那时候可不像现在这样,十三四岁就到处追着前辈砍,二十七八岁就老将了。
按照那时候的规律看,二十四五岁的鲍一中毫无疑问还没有发展到自己棋力最成熟的阶段,这个时候就带他去京城是一次巨大的赌博,这是让他现在就开始做“国手还是流星”这个一生的命题。可想而知,当时的鲍一中进京是一件多么冒险的事情——尤其是,现在的鲍一中肩负的可是整个永嘉派的荣辱。
当然,这一点有多冒险杨一清不可能不知道。但杨一清只能这么做,因为杨一清已经六七十岁了,要是等到鲍一中四十岁成熟了,杨一清就算不死只怕也早已老眼昏花了。何况那时范洪只怕也已是老朽一个,赢了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了。
杨一清只能搏一搏。
熟悉日本围棋史故事的读者一定对这个故事耳熟能详。1965年,前一年中取得几乎当年所有冠军头衔的超级棋士坂田荣男在这一年的名人战中迎来了一个23岁的挑战者,当时还名不见经传的林海峰。这几乎是当年被认为最没有悬念的一场决战,前一年横扫日本所有高手的坂田荣男面对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不可能不痛下杀手。坂田荣男自己也很自负,接受采访的时候说了一句日后(尤其是现在)被无数次引用的名言——“不可能有二十多岁的名人”。
二十多岁出成绩,在坂田荣男看来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这种论断在坂田荣男之后仍然很长时间被接受,即使当年那一战坂田荣男真输给了二十多岁的对手,让林海峰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成了日后的六位超一流棋手中第一个脱颖而出的。
这个故事放到几百年前的中国,恰恰是对鲍一中北上挑战范洪最好的注解——当年的范洪一定也发出过类似的感慨:
不可能有二十多岁的国手。
要知道,想当国手,可是要勤学苦练,忍常人所不能忍,历尽千难万险之后,方才能够得到的名号。国手之名,就是古代棋手眼中最崇高的荣誉。这个称号,放在日本就是名人,放在武侠小说里就是武林盟主,放在科学界就是诺贝尔奖,放在政治界就是国家主席啊!您听说过二十多岁的国家主席吗?
不只是范洪,只怕当时京城各路豪强一定也早已笑掉了大牙,看扁了此时的江浙棋界。想不到大明开国以来国手辈出的江浙棋界,如今竟让一个二十岁的娃娃当了老大,真是可笑至极啊。而这个小小的鲍一中,竟然还敢堂而皇之自称国手,还立了个门派,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待他来了京城,看我等怎么好好打他屁股,叫他知道些等级秩序。
不错,这就是鲍一中当时的处境。尽管在江浙一带鲍一中战无不胜,但是江浙以外的棋手并不服他。但是,考虑到身价涨跌的缘故,江浙以外的棋手倒是没什么人特意跑到浙江去挑战鲍一中。一来车马费不合算,二来不小心输了可就得不偿失了——不对,与其说得不偿失,不如叫赔了夫人又折兵,回去还得再花一遍车马钱呢。
如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鲍一中竟然特意跑到京城来找虐,这不是撞在京城豪杰枪口了吗?本来还怕你过十年练好了本事不好对付,现在既然你来了,就索性直接在这里把你杀到自信心崩溃,最好就这么自己扎进京城护城河里做个冤魂好了。
杨一清将近十年时间都耗在了小小的京口,对于京城来的消息自然也是政治问题优先,因此关于京城人如何看待鲍一中自然是不大知情的。所以,当杨一清初到京城,各路达官贵人前来欢迎的时候,杨一清必定是十分自信地提出自己带了“永嘉派第一高手,国手鲍一中”来,要挑战京城国手范洪这个请求。杨一清必定觉得,自己在江浙为鲍一中布名十年,国内必定早已无人不识鲍一中,这话一说出口众人必定情绪高涨,纷纷高喊着要见识见识这场旷古之战。然而,出乎杨一清意料的是,大家全愣了,反应了好一会才有几个人闹明白了怎么回事——哦,说的是下围棋啊……
众人对杨一清这个提案没有表现出太高的兴致,这让杨一清大吃一惊,他甚至发现有不少人都还不知道鲍一中是谁呢!
这件事,同为朝中善弈大臣的几人一定会给杨一清老老实实地解释一下,虽然那个事实杨一清未必能接受——鲍一中在江浙也许名声很响,但是在京城,这个初来乍到的年轻人暂时还排不上号。
要知道,现在的京城棋界,那是范洪一统天下,风头无人能比的。想要挑战范洪,没有足够的分量根本不可能。而这一点,范洪很清楚,他是一个追名逐利的顶尖高手。早在杨一清动身上京的时候,范洪就知道杨一清必定会带鲍一中来,这一来就是盯着自己头顶上这国手的光环来的。范洪对此当然有应手,这个应手就是资格。
鲍一中在京城没有资格与范洪对弈,杨一清想杀范洪一个措手不及的招数就这样被范洪轻易地化解了。但杨一清不可能这么容易就被范洪打退——范洪这一招虽然厉害,但却不能真正挡住杨一清的攻击,而只是拖延住了杨一清的进度而已。毕竟,杨一清花十年心血培养出了鲍一中,这可是一个极强的杀招。
范洪,你想要资格,我就让鲍一中给你打出这个资格!
杨一清大手一挥——当今京城棋界,有哪个敢挑战我门下国手鲍一中的,站出来!
若你们嫌鲍一中年轻,不敢到我府里来下,没问题——鲍一中,你给我从茶楼开始下起,哪里有棋就去哪里下,谁口气牛就找谁下,怎么下赢得厉害就怎么下!
把范洪给我逼出来!
鲍一中得令,二话不说,直奔京城各地茶楼而去。
要说京城茶楼,那也是个豪杰云集的地方,没个三两下可是真不敢出来丢人现眼的,平均水平可决不在江浙茶楼之下。鲍一中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愣头青,茶楼里的人自然对他不怎么看得上眼。偏偏鲍一中在浙江茶楼下了快十年的让子棋,人家下棋有规矩——不让子的不下!
这下子京城茶楼各路高手可就不服了,一个毛头小子竟敢这么大口气,看我不先灭了你的威风。于是一时间,鲍一中所到之处必定热闹非凡,各路高手纷纷抢着和鲍一中交手。不过这股风潮没能维持太久,没几个月就没什么人再去跟鲍一中下棋了。为什么呢?这孩子太厉害了,简直就是妖怪!
前面说了,鲍一中的棋简直就是个怪胎,喜欢置自己与死地然后清清楚楚地活给对手看。对手本就因为让子而心态失衡,一旦发现杀不死鲍一中的棋自然更加焦躁不安,棋招也就更加变形,下到最后尽是些欺负生手才用的无理招,而这么下又哪里能是鲍一中的对手?这一输立刻就输得心胆俱裂,惊恐直至,甚至见了鲍一中的大名就逃之夭夭。于是这几个月,但凡鲍一中所到之处,无不大杀四方,京城棋豪只被杀得抱头鼠窜,避之犹恐不及,无人敢触其锋。
毕竟,鲍一中在浙江练就的那一身本事可是实打实的真功夫,小看不得的。
于是,短短几个月间,京城茶楼之间鲍一中之名如雷贯耳,无人不晓了。杨一清对此自然十分满意,只把鲍一中当成一柄嗜血的刀,动不动就出门砍杀几个好汉,让鲍一中的棋越来越纯熟,已几乎登峰造极。
这么一来,范洪你还怎么躲?
于是,某一天的宴会上,杨一清再次提出让范洪和鲍一中下一局,决一决胜负的话题。然而,他意外地发现,众人的反应仍旧并不热烈,只是说茶楼间的棋手都是难登大雅之堂的,赢了他们未必就是好汉,何况鲍一中毕竟太年轻,还得请公卿府上的高手前来验证一下方可什么什么的。
杨一清瞬间就明白了,这又是范洪的意思。眼前说这话的是在座的各位幕僚,其实杨一清是在与那个躲在暗处的范洪斗着智呢。
鲍一中能这么快就在京城茶楼间杀得各路豪杰尸横遍野,这绝对是范洪没有想到的。很明显,杨一清的眼光没有错,鲍一中绝对不是等闲之辈,他是一个真正可以给范洪带来威胁的人物。
但我范洪京城无敌的日子不会这么容易就走到头,与鲍一中一战非胜不可。但茶楼间战败的棋手各自只说鲍一中的棋路古怪至极,看来众豪杰都是倒在了这前所未见的古怪下法之上,这为范洪提了个醒——要想与鲍一中决战,必须要先了解鲍一中的棋路,否则不可轻易交手。而茶楼间的棋局,以范洪的身份是不可能去看的,要想知道鲍一中的底细就必须要让自己信得过的人去试试。这样的人,公卿府上的棋士是最合适的人选。这些府上高手常与范洪对弈,范洪对于他们的本事非常清楚。另一方面,这些人下完棋之后不会马上忘掉,而是会在家中细细研究一番,理清其中思绪。范洪正好可以借这些人去探探鲍一中的虚实!
越是到了范洪这个地位的人,做事越需要谨慎。他需要小心翼翼去维护的东西太多了,不像鲍一中,只需要不怕死地冲过来,只要能跟范洪决一死战哪怕身上绑个炸弹冲进皇宫都行。
杨一清是老江湖,范洪那点伎俩岂能瞒得过他。但杨一清也毫无畏惧,他对自己磨练出来的这柄宝刀十分有信心,于是大方地让鲍一中四处挑战。鲍一中在京城没多少地位,在加上年纪轻,所以出场费肯定便宜。另一方面,鲍一中本事强,下棋生猛,看得过瘾。价钱少,本事大,这叫什么?性价比高。各路公卿也不是什么钱多到要往江海里扔的主,尤其是明朝的官,工资本来就低,辛辛苦苦贪点钱大家也都不容易,娱乐活动自然也要尽量追求一下性价比。于是鲍一中很快就成了各大公卿之间的抢手货,频繁游走于各路达官贵人之间,成了公卿间的大红人。
这一切自然也在杨一清算计之中。果然,鲍一中似乎是个从天而降的神仙,突然之间出现在那些养尊处优的公卿棋手面前,大家几乎都不知晓这个小伙子的来历,却要碍于杨大人的面子忍着屈辱跟这孩子下让子棋,心里那个憋屈可怎么忍得了?尤其是看到鲍一中动不动一开局就把棋子让对方人堆子里送,这不是脑残下法吗?于是抱着教训后辈的想法,大家自然施展各种无理招欺负鲍一中。岂知这正中了鲍一中之计,眼见着那些分明要作废的棋子在自己阵里翻江倒海,折腾得自己死去活来,一个个都跟把孙猴吞下了肚子似的,惨不忍睹。棋盘上来往的人都知晓,治孤比杀棋可容易得多。本来鲍一中就不是泛泛之辈,你还用无理招去杀他的棋,不等于找死吗?于是一时间公卿棋手竟无人能匹敌,纷纷败下阵来,状况简直比下茶楼的那些家伙还惨。
但是,公卿棋手可不是茶楼之辈可比的,人家在府里没事可是要做研究的。这个天杀的鲍一中,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来就砸大家饭碗,这可怎么行?
于是各路高手总结了轻敌落败的经验教训,仔细琢磨之下,不出多日便看清了鲍一中的战法——什么不让子不下,什么置之死地而后生,都是心理战,旁门左道而已。大家得出的结论是,我们之所以会输,一是轻敌,二是着了鲍一中的道。鲍一中并不是神,他毕竟还年少,他的棋必定是有破绽的。
这里面,也许说不定是有范洪的指点的。毕竟,这孩子势如破竹的时间有点太久了,该给他点教训了。于是在范洪的指导下,这些公卿棋手竟卷土重来,主动找上门来要挑战鲍一中了。
鲍一中也许年轻气盛,想不了太多,但杨一清是个高手。他眼见这第一轮强劲的攻势竟然没能彻底把这些公卿棋手打趴下,还让他们站起身来打算打回来,心里就已经猜到了这事不好办了——公卿棋手毕竟都是本领高强之人,让他们缓过来了,纵使鲍一中本领再强也双拳难敌四手啊。
然而,杨一清的种种担心,却被鲍一中一笑置之。
杨公,请放心,一切交给小朋友吧。他们想来,就让他们来吧,本小朋友一一将他们击败就是了。
鲍一中的这种态度,只能让杨一清苦笑。鲍一中毕竟年轻,确实不知天高地厚啊。
然而,鲍一中的心中,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想法。
杨公,事到如今,战胜范洪早已不是您一个人的事情了……
几个月后,各路公卿棋士养精蓄锐,准备充足,终于开始轮番找鲍一中挑战了。
在公卿棋手看来,鲍一中那点道行,早已被他们研究得透透彻彻。强行打入,入境过深,这本就是不合棋理的下法,最终必将自取其辱。鲍一中,你的神话该到此为止了。只要我等平心静气,不为你所动,受子胜一个毛头孩子理当不在话下。
然而,对局的结果让所有人都震惊了。
根据时人的记载,鲍一中几乎下了一辈子让子棋,胜率是“算胜十九,不胜十一”。通俗地说,胜率几乎高达百分之九十!
且不论这个数据虚高成分有多少,但鲍一中对敌胜率奇高是当时人所认可的,这其中当然也包括那些公卿棋手。自以为已经破解了鲍一中下法的各路高手竟然在鲍一中面前再度尽数遭屠,输得几无还手之力——要知道,这可是让子棋!自负的公卿棋手们彻底震惊了,他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几十年的棋艺竟然奈何不了一个小小的鲍一中,鲍一中的棋在他们看来已俨然成了梦魇,一旦交手便是一场噩梦般的惨败。很快,公卿棋手们的第二波攻势迅速退了下去,各路高手提起鲍一中便谈虎色变,不敢应战。
而这一次,震惊的不只是这些公卿棋手,甚至连杨一清本人都惊讶得目瞪口呆。
看着如今坐在棋座一侧,一派宗师气象的鲍一中,杨一清自己恐怕也无法想象自己在京口十年究竟培养出了一个怎样的怪物。如今的鲍一中已经不是自己的一把刀了,他是一个真正的棋坛至尊,天下无敌的国手!
杨公,您的大恩大德,一中永世难忘。击败范洪,对于鲍一中而言,已是唯一的目的,我必定要为杨公完成这夙愿。天下棋士,唯有范洪是我劲敌,唯有击败范洪能让我热血沸腾。
而另一方面,与杨一清同样震惊的还有一个人——范洪。
这些公卿棋手,范洪太熟悉了。他们都不是等闲之人,个个都是身怀绝技的顶尖高手。即使是范洪,与这些人对弈的时候也不敢大意,即使不使出全力至少也要经过一番苦战。原本以为对付一个鲍一中,这些公卿棋手当绰绰有余,或者至少也能让鲍一中疲于应付。没想到,鲍一中不仅游刃有余,竟还将这些高手打得高挂免战牌,几乎望风而逃!
鲍一中究竟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对手!杨一清,你究竟培养出了一个怎样的怪物!
鲍一中为什么能在群雄之间如此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真的是他十几年的棋艺就超越了别人几十年的努力吗?
并不完全如此。鲍一中之所以如此自信,是因为他看透了一件事——当今天下,所有棋士的棋路都如出一辙,而这棋路的破绽已经被鲍一中一眼看穿了。
鲍一中有一个同乡好友,名叫侯一麟。这位侯一麟曾在鲍一中声名远播后为鲍一中写过一篇传记,其中有这样一句话:今之弈者类多竭外而罢内者也,君用批亢捣虚之策,设开户突围之奇,须臾亡者存,死者生。
这句话,就是鲍一中战无不胜,所向披靡的原因所在。
明朝自第一代国手相子先以来,历代国手棋风棋路都无二致,全都是力战攻杀型。久而久之,明朝中期以前几乎所有棋手都效习这同一种棋路,奉其为棋法正统。然而,物极必反,过分强调攻杀的结果就是导致当世高手都只知道冲阵搏杀,棋局一开就数骑并处,到处找对手寻求决战,赢了就赢了,输了就输了。由于举国弈者都是这个风格,所以大家都是棋局一开就在中央搅成一团,自然也就觉得这么下没什么不对,下好不好那是自己功夫到不到家的问题而已。
而鲍一中却敏锐地发现了这种下法致命的缺陷——竭外而罢内。
棋局一开,立足未稳就全军出击,与对手决战中原,壮观是壮观,壮烈是壮烈,可是背后全是破绽,漏洞百出。中央一战一旦形成僵持,双方的棋型就必定是歪歪扭扭,断点四溢,只要能好好利用这些断点,敌军背后大片大片的空地简直就是一群待宰的羔羊。当世所有棋手,甚至范洪也是这种战法的追随者。这也是范洪为什么能四处藏有后手的缘故——一番乱战之后,双方的棋型都一定有不少漏洞,范洪只要找个合适的时机击穿对手的其中一两个漏洞,就足以保证小胜。因此,在这样的棋风下,范洪自然如鱼得水,游刃有余。
但鲍一中不屑于使用这种急功近利,华而不实的战法,他要把这种战法破得彻彻底底。他的战术是,只要你敢上门找我决战,我就派人绕道你背后,先把你的根据地捣个天翻地覆,让你纵使再想决战也无处发力,最终尸横遍野。此所谓“批亢捣虚之策”。待敌方后路尽断,惊魂未定之时,鲍一中再遣正面主力出击,配合敌后强军,两面夹击,将敌方防线彻底击溃,杀他个割须弃袍,此所谓“开户突围之奇”。凭借这两招,鲍一中将天下棋手杀得丢盔弃甲,望风而逃,这就是鲍一中那古怪棋风的秘密所在。
此时的鲍一中,是那个时代棋盘上最可怕的战将,他统领之下不论黑子白子都如鬼神一般。这个初到京城的白袍小将年纪虽轻,但十八般兵器无不精通,上阵杀敌进退自如,游刃有余。一旦遇到了势均力敌的强手,鲍一中袖中还藏有一柄随时可以放出的飞刀,例不虚发,往往一刀掷出则胜负立现!一旦盘上双方僵持不下,鲍一中便看准敌军弱处,一支飞刀甩手扔出,敌方即刻被命中要害,瞬间便招架不住,败下阵来。三番两场胜负下来,人人都见识了鲍一中的厉害,都知道这是个擅使飞刀的神将,却偏偏对敌之时从无人能猜出他的飞刀会扔到哪里,更不用说抵挡一阵了。正是凭借着这批亢捣虚的绝技,鲍一中才敢闯上京城,直杀向范洪军帐前叫阵。他敢如此狂妄,接招各路高手接二连三的挑战,并不是全无把握的鲁莽,而是心中早有必胜的信心。不到二十岁便自称国手,开宗立派,能领一时风气之先,鲍一中可绝不是浪得虚名之辈。
书归正传,鲍一中杀败公卿棋手的反扑,一时之间京城棋界惊为天人。范洪则突然绝望地发现,他眼前出现的这个敌人已经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对他来说,鲍一中已经不能仅仅用“威胁”二字来形容了,他是一场灾难!
更让范洪惊慌失措的是,他发现他曾经坚定的盟友们开始动摇了,甚至有人开始缓缓倒向了鲍一中一边——那些公卿贵族,竟然开始主动向范洪提议,请范洪去与鲍一中决战!
这原本也并非不可理解,毕竟那些达官贵人养棋手,正是为了欣赏高手对决,一饱眼福的。过去你范洪是万人之上的国手,大家自然什么都听你的,你不想跟那小孩子交手大家都依着你就是了。但现在,鲍一中声名鹊起,风头正劲,天下能与他争个胜负的,除范洪之外必然没有第二人了。这时候,众人已经没有了继续庇护范洪的理由,相反欣赏范洪与鲍一中的巅峰对决才是他们最想做的事情。
但范洪怕了。
若是在鲍一中初到京城之时,范洪是不怕的,相反他是看不起鲍一中的。但现在,这一战真的要拿自己的国手之名做赌注了,一旦败了就会像当年的大明初代国手相子先一样灰溜溜地滚回老家,无奈地看着后人叱咤风云,自己只能回想当年勇了。而那些曾经与自己争锋一时的豪杰,竟无不被鲍一中不费吹灰之力就杀得抱头鼠窜,鲍一中的可怕简直已经超过了范洪所能想象的极限,这一战他决没有必胜的把握——赌注大又没有胜算的赌局,谁敢赌?
于是,面对着各路公卿的劝战,范洪退缩了。他只是一再推脱,说自己乃是棋坛宿将,而鲍一中是个晚辈,太年轻了,暂时还没有资格向自己挑战,得等他年纪再大些,资历再老些才行——其实他心里想的是,等杨一清这劲头下去了,我这风头就算熬过去了。
一次两次,大家也就算了,反正时间有的是。然而过了一阵,大家就发现,范洪根本就是不敢出手的,他一再推脱,哪里有半点想大干一场的样子?
范洪的推脱,旁人看来也许没什么,但杨一清却着急了——他的年纪一天天大了,范洪这样推下去,自己有生之年能否看到范洪被击败的那一天都不得而知。于是,杨一清使出了绝招——激将法。
没过几天,京城里就传开了一个消息:范洪畏惧鲍一中以致不敢交手了。
当然,其实这也是实话,只是这话是不可以传出去的——这等于范洪没下棋就白白掉身价啊!
不可思议的是,就在这之后没多久,各路公卿棋手也纷纷站出来接受采访,声称鲍一中的棋力其实已经强过了范洪。大家纷纷说,我当年跟范洪下棋也就输那么一点点,从来不致大败,可是鲍一中让我两个子都把我杀得鸡飞狗跳,你们说谁厉害吧。
范洪这可欲哭无泪了——娘希匹,那是爷让着你们的,怎么这么不要脸呢?
要说起来,这群众的嘴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了。说你是白的,你就是只乌鸦也黑不起来;是你是黑的,你就是朵雪花也白不了。范洪要是再不出手,可就要继续这么白白跌身价了!
这是杨一清最后的绝招了,定要逼范洪出战,了此半生夙愿。范洪,我就不信这脸你也丢得起。
杨一清这是看明白了,范洪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他要的是国手之名,为了保住这个名声,他宁可避而不战。既然如此,我就要你躲着也丢名声,看你出不出来。
然而,杨一清错了。范洪忍着众人的议论,就是死活不出手,拖得大家兴致渐渐都没了,于是这事慢慢也就没什么人提了。
杨一清猜对了一半,错了一半。范洪确实要名声,有名声就有钱,就能呼风唤雨,就能在京城出入豪门之家。然而,如今的范洪要的,已经不是活着的名声了。
人活着的时候有名声,能拿钱,能被人看得起,能过着舒服。但人死了之后的名声,却能让人载入史册,让后人铭记。活着的名声,范洪享受够了。钱攒到位了,风光经历足了,没啥别的追求了。现在的范洪要的,是死后的名声,是后人说起他范洪,要说他如何如何一生不败,如何如何未逢敌手。而一旦真的与鲍一中交手,这一生的努力很可能就要毁于这一战。范洪已经老了,冒不起这样的风险了。
杨一清渐渐也发觉了,想要强迫范洪与鲍一中交战,只怕难了。何况他杨一清到京城来,不能只想着下棋,他可是朝中大学士。现在的杨一清,官场上混得也不自在,与政见不合者斗得死去活来,那里还顾得上跟范洪较劲,于是这件事也只能搁置下来了。
但惟有一个人无法忘怀这件事——鲍一中。他来京城的目的就是与范洪决战,用一场国手之争的胜利来报答恩公杨一清对他十年的栽培。为了这个目标,他杀败京城各路高手,他每天躲在家中磨练棋艺,他的刀锋一天也没有锈蚀过,只等待与范洪交战的那一日。即使如今他的风头已经过去了,与范洪交战的可能性也似乎慢慢变得朦胧起来,但他一刻也不曾放松,终日守在棋座旁,静待着随时可能到来的范洪。他不理会自己是否正在被遗忘,也不理会范洪究竟有没有胆子来决战。杨公有恩于他,只要杨公一声令下,鲍一中就将直杀到范洪面前,绝无半点犹豫。
烛光随孤影,枯坐棋座旁。
闻蝉起杀意,执子待范郎。
嘉靖九年,杨一清受到诬陷,被削去职务,官场生涯就此结束。杨一清悲愤难当,旧病复发,一病不起。杨府的人都知道,杨一清恐怕大限将至了。
史料记载这一段时,写的尽皆是杨一清如何叹老,各路朝廷大官如何反应,甚至平民百姓如何议论。鲍一中和范洪在这时候做过什么,因无史料,无迹可稽。
杨一清的最后,是否见过鲍一中与范洪,因无史料,无迹可稽。
直到最后,鲍一中与范洪究竟有没有交过手, 鲍一中与范洪之间究竟是彼此怨恨,还是惺惺相惜,因无史料,无迹可稽。
鲍一中与范洪究竟是否互相见过一面,因无史料,无迹可稽。
笔者讨厌这种无迹可稽的历史,每当这时候,只好自己在脑子里开始幻想了……
雨夜,杨府。
重病的杨一清躺在床上,无力地睁着双目。眼前能朦胧地看到棋盘的影子,却看不清盘上了黑子白子了。
棋盘一侧,是执白先行的范洪。另一侧,是没有让子的鲍一中。
观战者只有一个,是昔日的朝中第一围棋高手,前内阁大学士杨一清。而真正看得清楚棋盘的观战者,其实一个也没有。
但见盘上一场好战,范洪的白子精锐尽出,四面出击,一战横扫天下,霸气冲天;鲍一中的黑子左突右冲,奇兵天降,八方烽火连天,灵气四溢。一个大砍大杀,血染狂刀;一个进退自如,枪落无影。但见盘上风云变幻,火光四溅,直叫人眼花缭乱,惊天动地。好似九天鹏遇着水中蛟,又如秦白起鏖战汉淮阴。两相搏命,一番死战,端得是场好胜负。有诗为证:
天下豪杰不足道,自古英雄皆黄土。
横行世间但求败,三十年来敌手无。
突见惊雷从南落,永嘉突起玉娇龙。
京城方圆一声吼,满城虫豸尽遭屠。
自古豪杰不两立,英雄血战杨侯府。
手中一子击木座,盘上千军擂金鼓。
战鼓三鸣气不衰,将士五更力未竭。
石兵响动刀戟声,边疆战事声如虎。
白袍猛士施雨箭,中原未战尸遍野。
黑甲勇将舞关刀,单骑冲突血成河。
腹背受敌犹不惧,火烧联营八百里。
穷途末路有何难,草船借箭十万支。
殚精竭虑出奇谋,龙争虎斗分胜负。
主帅稳坐中军帐,却见挥汗如伏暑。
可怜老相眼昏花,孙吴相斗不能知。
一生枉求成与败,不得盘上半局图。
话说这场大战究竟胜负如何,因无史料,无迹可稽。
或许更大的可能性是:从头到尾就不曾有过这样一场大战。
嘉靖九年,杨一清病卒,享年七十六。
杨一清卒后不久,范洪也离世而去,享年几岁,因无史料,无迹可稽。
就在这一年,鲍一中独自一人踏上了回江淮的路,此后擅名江南数十载,遂成一代宗师,却再未踏上京师一步。
来时意气风发,与杨大人谈笑风生。回时孤身一人,物是人非。京师已是一场梦,斯人已逝,无可留恋。只是不知这十多年的奋力拼搏,到头来却又是为了什么,想来时只觉荒唐。
回到江淮后,据史载,鲍一中变得嗜酒如命,终日买醉,时时癫狂,人言“陶然一醉,有胜负两忘之德”,最终死于饮酒过量。至于鲍一中如此好酒的缘故,因无史料,无迹可稽。
此时的鲍一中一定不知道,他在京城的这六年时间,江淮棋界却已经换了面貌。独自一人回到江淮的鲍一中,即将迎来一个新的挑战。而这一战,将拉开一段更加波澜壮阔的战争的序幕。正是:
京华往事已成梦,江浙又逢虎豹敌。
风云际会英雄起,岂得半日作将息。
欲知鲍一中又将在江淮之地遭遇怎样一番凶险,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4:40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4:51 编辑
第四回 披藤甲汪公战圣手 放飞刀鲍生破神龟
嘉靖初年,徽州。
盘上一场激战方毕,一方已口喘粗气,似乎刚刚亲身经历了一场惨烈的厮杀。
而另一边的中年人只是微微欠身,轻轻在胸前抱了一拳。
“承让了。”他淡淡地答道。这一局胜负,他毫不感吃力。数年孤独求败而不能,他早已习惯了。
“汪先生的棋,厉害至极,天下恐怕难有对手啊。”战败的一方笑着恭维道。然而,被他称为“汪先生”的这个人却满面严峻的表情。
“不,若说天下棋手,还有一人能与我对敌……”
汪先生这句话,说得轻,语气却重。那恭维者却是一愣,随后暗了其意,面上露出了微笑来。
“汪先生说的,莫非是……”
“不错,就是他。”汪先生静静开始收拾盘上的棋子,握子的力道不知不觉有些过重了。
“这么说来,有个消息汪先生一定想知道。”那人笑道,“前不久从浙江棋界传来的消息……”
汪先生心惊,手停了下来。
那人缓缓将身子前倾,几乎要将嘴贴到汪先生的耳朵边上:“鲍一中要回江南了……”
原本被抓在手中的棋子忽地又落到了盘上,发出一阵稀疏的响声……
上回说到,鲍一中横扫京师,纵横六年,却始终不得与第一国手范洪一决雌雄,直至杨一清、范洪相继离世。独守京城却无可留恋的鲍一中黯然重回浙江,自此后终生未在踏入京城一步。
然而,六年间,浙江棋界也早已换了光景。
听闻鲍一中回乡,浙江棋界沸腾了。这位代表永嘉派横扫京城,逼得国手范洪不敢应战的永嘉派旗手的回归,意味着浙江棋界又将重新有了王者。而随着范洪离世,世间能与鲍一中匹敌者再无一人,鲍一中就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而这个天下第一,将成为浙江棋界的镇山之宝,令全国棋士仰视。
但眼前,鲍一中的归来最重要的意义也许还到不了那么远,众人都希望他能先帮大伙解决一个眼前的问题——一个来踢馆的人。
话说浙江棋界,自明朝开国以来,名手辈出,举国为之侧目,堪称弈家圣地。一百多年来,前来挑战者不计其数,但浙江棋界的招牌却从来没有倒过。现在又出了一个新一代国手鲍一中,加上以鲍一中为首的永嘉棋派,浙江棋界当是更加无人敢惹,横行天下才对。可是,偏偏什么时代都有不信邪的人……
当杨一清在浙江为鲍一中制造国手声威的时候,在距离浙江不远的徽州,也正酝酿着一股暗流。
徽州这个地方,不简单。这地方山好水好,又正好巧妙地避开了“兵家必争之地”的几个主要条件,加上相对比较闭塞,于是每逢中国全国都在闹腾的时候徽州总是显得相对比较平静。于是历史上中国战乱之世,总有无数富商文人迁往徽州避难。久而久之,徽州这地方文化交流多了起来,一点点地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徽州文化。几乎各种艺术门类在徽州这地方都形成过某个流派,堪称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
当相隔不远的浙江棋界出了个要向国手发起冲击的鲍一中时,徽州有一个年轻人按耐不住了——这个人名叫汪曙,字什么笔者至今没查到,查到一个自号,叫“坐隐先生”。
大家可别因为这“坐隐先生”四个字就以为汪曙是个什么隐士。虽然由于某些缘故这位汪先生在史料上留下的记号少得可怜,但是是不是当隐士的可真说不准。单这个号不能作为判断依据,因为“坐隐”两个字指的不是隐士,而是围棋。
东晋时,围棋举国流行。那时出了个叫王坦之的名士,见到棋手下棋的时候正襟危坐的样子,觉得很帅,于是打了个比方,说像得道高僧参禅入定似的。于是从那之后,围棋多了个别称,叫做“坐隐”,大概就是“端坐在地上思考人生”的意思。
汪曙号“坐隐先生”,而且还是“自号”,这个信息可不简单。第一,这说明汪曙极其热爱围棋,以至于直接管自己叫做“围棋先生”了。要知道,古今醉心棋道的棋手多了去了,可起雅号什么的还是得引经据典,起得更牛气一些才行的,毕竟下围棋在古代不是什么上流行当。敢这么自豪地告诉所有人我是下围棋的,汪曙这一点就强过了古今不少棋坛豪杰。第二,这同时也说明他对自己的棋艺可是骄傲到狂妄的,自己管自己叫“围棋先生”啊!在古代,先生一词通常都是对师长或者长辈的尊称,可不像现在这样是个男的就叫先生啊。这个自号,汪曙是在告诉天下人我乃围棋师长,这可是个不得了的称呼啊。
一个如此狂妄又如此自信的人,听说浙江一带出了个天下无敌的鲍一中,心中怎么可能忍得下这口气?尤其是没过多久,这个十几岁的小娃娃居然还拉帮结派了,自称什么“永嘉派”。不就是一个小孩吗,毛都没长全,竟然还敢这么大口气?
说起来,这个汪曙也确实不是凡人。徽州一带进出交通不便,文化环境比较闭塞,围棋文化也是一样。那时候的徽州棋界,大多数时候都是省内的人互相交手比试,大家杀来杀去比个省内冠军出来就得了。至于出去找外头的高手比试,您有那个闲钱,又愿意受那个旅途之苦就去吧,咱也不拦着。只是出去容易,下丢了脸回来的车马钱可不一定赚不赚得着啊。何况徽州商人天下闻名,徽州棋手也无需跑到外地去找人养活,一生呆在徽州同样吃穿无忧。于是徽州虽然总能决出个省内棋王,但是出去闯荡一番载入围棋史的,明朝到汪曙那时候为止还真不多。而鲍一中在浙江打出国手旗号的时候,徽州的棋王正好就是汪曙。
与当时全国棋坛几乎毫无二致的猛攻强打,冲过去找对方拼大龙的野蛮下法不同,对外交流不多的徽州在那时难得地没有随着全国大流走,而是一直在形成自己的风格。久而久之,尽管当时还未出名,但徽州棋手的棋风已经与全国迥异了,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徽州棋风。
而汪曙,就是当时将徽州下法下得最炉火纯青的代表。他的棋,或者说当时整个徽州的传统下法,就突出了一个字——守!
没错,至强至刚的防守。如果说当时全国棋坛流行的是九耳大环刀,是那种充满血腥气息的对杀战法的话,以汪曙为代表的徽州棋界所用的兵器就是一面牢不可破的钢盾。当时的徽州棋手擅长用密不透风,硬如龟甲的防守来瓦解对方的进攻,保证自己的阵地毫无破绽,然后蚕食对方的阵地。而汪曙正是其中高手,行棋严谨,几乎从不出错。这种感觉,与二十世纪末天下无敌的韩国天王李昌镐如出一辙,是一种以守代攻,让对手感到绝望的战法。汪曙将这种战法融会贯通,运用得神乎其技,在徽州棋界几乎战无不胜,称王称霸,直杀得徽州豪杰皆弃甲,各路英雄尽叹服。有诗赞曰:
东有蛟龙西玄武,铁甲铜盾汪公曙。
刀枪剑戟浑不惧,敢称天下皆我徒。
汪曙当时的棋艺,已经基本成型,而且在徽州一带名头很响。当时徽州的各大茶楼间,说起鲍一中的名号,甚至范洪的名号,大家也就是拍巴掌赞叹一下。但如果提起汪曙,那是非得拍大腿叫好,恨不得高呼天下第一不可的。汪曙十分享受这种名誉,甚至对他来说也许考取功名什么的都不过是浮云而已。天下那么多人上京赶考,却有几个人能有我汪曙在徽州这样的名声?我就是围棋先生,天下棋手无一人能入我法眼!纵是那范洪来了,想吃我的棋也得让他啃掉两颗门牙!
偏偏就在汪曙自以为天下无双的时候,隔壁浙江那块儿出了个十几岁的娃娃,叫鲍一中……
我汪曙之前,天下棋手尚可称王称霸,容得范洪之流独享国手之名。如今我汪曙棋艺已成,范洪行将就木,天下棋手理当以我汪曙为尊。那鲍一中是哪里冒出的小娃娃,竟也敢自称国手,这还了得!
于是,为了与鲍一中争夺范洪之后的天下大国手地位,汪曙躲在暗处开始了自己的密谋。
古代棋手之间,由于地域不同,出场费难以协调以及赞助商可遇不可求等因素,两名高手之间想要决一死战并不容易。首先必须有一个前提,及大家都想看看这两个棋手的决战。然后,还必须双方由于利益冲突,都有与对方决一死战的愿望。而这两个条件,对于想要击败鲍一中的汪曙来说,都不具备。
第一,汪曙虽然贵为徽州棋王,但徽州围棋对外交流不多,一个徽州棋王的知名度远远无法与由国相杨一清帮忙做广告的鲍一中相提并论,于是在天下人眼中,汪曙自然是不具备与鲍一中对垒的资格的。
第二,当时的鲍一中眼中只有范洪,而汪曙是何人对他来说根本无所谓。就算汪曙特意上门去寻找鲍一中决战,对方是并没有必须应战的理由的。
如何解决这两个问题呢?其实答案很简单,汪曙也很快就想到了。
开宗立派!
杨一清为鲍一中造势,很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为鲍一中拉起了一帮追随者,成立了浙江围棋协会——永嘉派。接下来要想让鲍一中名声更响,就不一定非要让鲍一中亲自出手去和人下棋了,只要浙江棋手在外面赢了棋,光荣都是属于永嘉派的,而身为永嘉派旗手的鲍一中也就自然而然地名声日盛了。对于汪曙来说,这是一个极好的借鉴。何况浙江高手虽多,大家的招法却不尽相同,各自为战,即使称之为统一的“永嘉派”,把这些人真正放到一起来看也总觉略显牵强。而徽州则不同,由于对外交流少,内部交流多,徽州棋手的棋风几乎全都如出一辙,而与徽州以外的棋手明显区别开来。若棋风杂乱的浙江棋手都能自成一派,凭什么徽州棋手不可以?
于是徽州棋王汪曙登高一呼,立刻得到了全境棋手的支持。众人公推汪曙为领袖,拉起大旗,打出名号,从此开始咱们就是徽州围棋协会啦!
明朝棋坛上的第二个围棋大派,新安派(有时也称徽州派),就此成立。而当时的徽州棋王汪曙,就是新安派的创派祖师。
江南棋界,几年之间突然兴起两大棋派,可想而知,江南棋界如何能安定得了。汪曙在徽州养精蓄锐,虎视眈眈,随时准备挑一个好时机进军浙江,挑战永嘉派。而打倒鲍一中这个口号喊起来容易,做起来却不能大腿一迈人就出去了——决战的机会是很难得的,也许一生只有一次,而这一次决战就将排定永嘉派与新安派的座次,断不可轻举妄动。
终于,陈兵多年之后,汪曙盼到了一个绝佳的机会——鲍一中随杨一清远赴京城,如今的永嘉派正值群龙无首之时!
一直在暗处观察着浙江棋界动态的汪曙知道,这是新安派打响第一炮的最好的时机。于是,新安派一时之间动作频频,趁鲍一中在北方与京城豪杰周旋之时,新安派和永嘉派开始了一场大战。
永嘉派虽少了旗手,但浙江棋界豪杰辈出,剩下的也绝不是什么虾兵蟹将。而新安派这边,还在试水深浅的汪曙自然也没有轻易出动,而是继续躲在暗处观察情势。双方这第一次交手,乃是互探虚实,没有直接性命相博。但这次交手让浙江棋界意识到了一件事——原来在他们的身边,一直潜伏着一个可怕的敌人,不知不觉间他们竟已步步发展壮大了。
两派棋手进行了数年的拉锯战,互有胜败。毕竟两边都是底蕴雄厚的棋派,一时之间自然谁也无法彻底击败谁。在这个过程当中,汪曙默默地收集了那个他一直在等待的对手的资料。鲍一中的棋风,鲍一中的棋力,甚至鲍一中当年在浙江的棋谱。
原来如此,鲍一中,这就是你的本领。你的棋风确实犀利异常,本领不可谓不高强,甚至你孤军深入的战法让我汪曙也感到叹为观止。但是寻常棋手也许会被你杀得措手不及,甚至若我在不了解你的情况下盲目去与你对局只怕也会陷入苦战。但现在,我却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击败你了。
批亢捣虚,孤军深入,这固然是胆识过人的下法,但前提是你的对手是贪功冒进,只知寻敌决战的庸手。他们大军的背后永远是无边无际的空当,他们的防线永远错漏百出,在他们那里你自然可以找得到无数破绽,妙手迭出,杀得鬼哭神嚎。但是妙手是建立在对手犯错的基础上的,而我汪曙是绝不会犯错的。
我新安派密不透风的防守,将是你鲍一中这种古怪棋风的克星!
现在我需要等待的,就是与你的决战。
嘉靖九年,鲍一中离开京城,返回浙江老家。浙江棋界一片欢腾,永嘉派的主心骨终于要回来了。
然而几乎就在鲍一中即将回到江南的消息传到浙江的同一天,从徽州传来了另一个消息——几年来一直与永嘉派争霸的永安派,终于也要全力一击了。
永安派第一棋手汪曙,将亲自来到浙江,与鲍一中决战。
永嘉派棋手虽与新安派争锋多年,但对于新安派第一高手汪曙,大家却并不熟悉,这个人似乎就是一个传说。新安派棋手的口中,汪曙的棋坚不可摧,让浙江棋界头疼不已的各路新安棋手都是汪曙的手下败将。但汪曙本人的棋,却没有一个永嘉派棋手见过。
这是一个一直躲在暗处的可怕对手,初回江南的鲍一中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要迎战这样一个强敌,究竟胜算几何,无人能说得确切。
头顶着新一代国手光环回来的鲍一中,对于这个他闻所未闻的新安派汪曙,自然一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走的时候,新安派还是个不知名的小棋派呢。等他回来,那些几年前拍他马屁的老对手就纷纷跑到他面前来吹嘘,说新安派的棋多么多么奇怪,这几年多么多么烦人,扰得我永嘉派多么多么狼狈云云。
真是几年不见,换了江山。
也许某一天,独坐家中,凭窗北望的时候,杨一清和范洪的影子还在鲍一中的脑中挥之不去呢。什么国手之名,什么永嘉派旗手,给他这些东西的人都不在了,他却不得不背负着这些一直活下去,真是讽刺。
但是也许没能为恩公杨一清与范洪一战的鲍一中,如今所剩下的,也就是这些恩公留给他的东西了。保护好这些,就是对恩公最好的报恩。
鲍一中如今已贵为国手,他没有理由避战。
汪曙,我不知道你是哪路高手,但你既然容不得我独坐国手之位,那就放马过来吧。
远在徽州的汪曙得知鲍一中愿意应战的消息,自然嘴角微微扬起,带着早已收拾好的行装上路了。
鲍一中,就让我汪曙赐你一次你在京城求而不得的失败吧。
这场两大棋派的第一次大战,棋谱没能流传至今,对局内容自然也无法考证了,唯有对局的结果尚有记述。但此处若不着笔墨,笔者心里可不痛快。于是,大家不介意的话,笔者又要开始想象了……
在历史书上没记载的某一天,浙江境内某个现在已不知在哪儿的茶馆里,人山人海。浙江口音和徽州口音在这里交织在一起,热闹非凡。
而茶楼棋座上,一方是已而立之年的天下第一高手鲍一中,一方是久闻其名未见其人的新安派领袖汪曙。一场江南地区最巅峰的棋战一触即发。
“让几子?”鲍一中以寻常口气淡淡地问道。
汪曙略微不悦:“对子。”
“对子不下。”鲍一中简洁地答道。
好狂妄的对手,这种口气连一贯自负的汪曙都吓了一跳。
“对子不下?好大的口气!”汪曙喝道,“鲍一中,难道你觉得天下棋手无一人能与你相提并论了吗?”
“正是。”鲍一中仍然只是淡淡地答道。
众人大哗,汪曙圆睁怒目,几乎难以自制。
然而,鲍一中心底清楚,他只是在坚持一个远去的朋友曾与他定下的约定。
此生对敌,不论强弱,不让子不下。
恩公,鲍生永世不忘。
“鲍一中,你若让不动我,作何解?”汪曙喝道。
“甘拜下风便是。”
包括汪曙在内,众人皆倒吸一口凉气。
鲍一中,你竟如此看不起我这个对手吗?
“二子。”汪曙沉默半晌,低声说道,“最多只受二子!”
鲍一中默不作声,微微扬手,示意汪曙可以开始摆棋子了。
汪曙重重地在棋盘上拍下两粒黑子——开战!
棋盘之上,两员黑甲战将遥遥相对,静候白军现身。黑军后队已枕戈待旦,只待敌军一出,便开始布置自己的军阵。
这两员黑甲战将,一手拿着长刀,另一手持着精致的藤甲盾,迎风而立,好不威风。
然而等了良久,远方仍是一片空旷,不见人影。两员黑将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正疑惑间,一员黑将却突然失声大喝,急忙转身,将大刀紧张地横于胸前——身后雾气散尽,竟早有一支白军,静静伏在了他的身后!那是一支轻骑,快马长鞭,轻甲银枪,袖中还藏着一柄飞刀,千里奔袭,英气逼人。
而远方那片阵地上,仍是空无一人。
黑将心惊,黑军主帅却早已胸有成竹。鲍一中,早知道你会有这一手——你的棋,我早就见识过了。
全军休慌,不要被乱了气势。黑将立刻调度开兵士,转眼间已形成一片阵势。黑军兵士,厚甲齐鸣,手中藤甲盾排成一列,竟好似一面铜墙铁壁,魄力惊人,白军轻骑不免为之心惊。但白军主帅绝非等闲之辈,虽心中对黑阵暗暗称奇,手中帅令却不含糊,一声令下,白轻骑趁势展开,只见一队队白军兵士轻装出击,四面散开,视四周黑军强阵如无物。
黑方若是寻常敌手,此刻必定抢攻上来了。这一支孤军,深入敌后,毫无后援,竟敢如此大胆,怎能不给点教训。然而,汪曙心中却知是诱敌之计。这也是鲍一中惯常的把戏,诱敌来战,他却在战阵中往来穿梭,将一支孤军耍得虎虎生威,如入无人之境,反让对手节节败退。
毕竟,战事刚开,双方都立足未稳,强攻虽看似可行,但身后其实全是破绽。一旦上当强攻,必定难以得利。鲍一中,你想赚我,没那么容易。
黑军似乎没有看见白军的行动一般,竟毫不在意,只自顾自地扩展自己的阵势去了。
鲍一中把黑军招法看在眼里,心中却一阵阵诧异。自己游走江淮多年,又在京城大战四方豪杰,却从未有人能避得过这招诱敌之计。这汪曙竟如此冷静,不中我计,看来不是俗手,不可小看。白军也急忙收住诱敌兵众,急忙在角上寻了一个高地占住,与先前扬起之军互相呼应起来。汪曙却似乎没见着似的,只是自顾自地经营自己的地界,毫无战意一般。鲍一中见诱不出汪曙,便点出一员小将,飞马直取黑阵,挺枪便刺,先冲乱黑军的阵脚。这一击快如闪电,寻常对手来不及反应便中此一招,必定乱作一团。汪曙却毫无惧意,令黑将举起藤甲盾,生生撞在鲍一中的枪尖上。交马一合,一攻一守,众人再看,只见汪曙的藤甲盾丝毫无损,鲍一中的枪尖却断了。鲍一中一惊,立刻遣那白袍小将回身,抽出背后砍刀向那黑将身上劈去。汪曙浑然不惧,又立起藤甲盾强行接住。刀盾相交,众人再看,藤甲盾还是丝毫未损,鲍一中的刀又断了。
鲍一中大惊,急忙全军回马,任那片黑阵扩张开来。
汪曙心中暗暗得意:鲍一中,是你非要让我两子的。要是咱们对子下,我这样自顾自地经营恐怕也难以取得优势,但让子下,我只要不在大战中败给你,你便永无胜算。
只要我不露出破绽,这局棋便是我赢。
眼见黑阵渐渐势大,鲍一中沉思了起来。
良久之后,黑军将士正得意间,突然猛地一支白骑竟如一柄飞刀般突兀地闯入了正扩张向全盘的黑阵内部!
一军落定,天下皆惊!
汪曙心头也是一阵,从未见过有人如此狂妄,竟将棋子直接打进牢牢的敌阵中的。战,还是不战?
那落在敌阵中的白将眼见四方敌兵,却不露丝毫惧色,狂笑不止。手中兵刃握着,袖中飞刀藏着,枪指黑军众将,笑问谁敢来战。
鲍一中,看来你是非要与我打上这一仗了。既然你都已经这么客气了,这粒棋子我笑纳便是了。
我不信你在这么小的地方,也能做得出什么手段来。
一支黑军得令,如猛虎下山一般朝那阵中白将奔去。两相交锋,火星四溅。鲍一中毫不退缩,竟使着这支孤军在黑阵内腾挪开来。黑军怎甘任他来往,四方精锐尽出,一场血战突降沙场。黑白两军顿时扭作一团,鲍一中见状,令旗一挥,白军飞刀尽出,直逼黑将要害。黑将坚盾虽刀枪不入,但怎奈这飞刀来去无踪,哪里抵挡得了,只由得白军例不虚发,一时竟乱了阵脚。汪曙大惊,但此时已无退路,也只得大旗一挥,强行与白军杀个你死我活。鲍一中终于暗笑起来——汪曙,你毕竟还是中我计了。
这一战,但见盘上你来我往,直杀得眼花缭乱,难分难解。有诗为证:
永嘉飞将挺银枪,十五年来震四方。
新安猛士展藤甲,二八春秋不曾伤。
一道白光入黑云,东海青龙斗玄武。
十面埋伏困孤军,北冥神龟战潜蛟。
一白一黑闻战鼓,无刀无剑现血光。
纵横交错不见影,攻守之间将士亡。
饶是一番好胜负,风云色变沙土狂。
满座宾客皆屏息,唯见盘上卷阴阳。
话说这一番大战,直杀得天崩地裂,鬼哭神嚎。鲍一中使尽平生绝学,汪曙施展全身力气,竟互相占不得半点便宜。但见盘上那白将左冲右突,黑军围追堵截,双方直杀得虎口震裂,胜负一时难断。这个心底默念,不愧是一派宗师气度,铁壁如山,若非我辈,必定早已望而兴叹。那个胸中暗叹,果然有大闹京城之能,力大无穷,换了别人,今日定当闻风而逃。
两人心中各自叹服,盘上却毕竟是黑棋受了两子,胜负难分也见出了高下。
一局战罢,鲍一中手心尚有冷汗,汪曙却早已低头不语。
让二子的棋,下到这个地步,受子一方纵使小胜,也是败了。永嘉众将欢呼雀跃,赞不绝口。新安豪强低首不语,怅然若失。
汪曙想必难以心服,此后一连几日,连连上门搦战。鲍一中来者不拒,阵阵与汪曙杀得个天昏地暗。
要说汪曙也算得上是顶尖好手,徽州无敌绝非浪得虚名。棋路堂堂正正,防守如铁壁般坚硬,又极少出错,若无鲍一中,当是横行天下,一时无双的豪杰。新安棋士不乏强手,但都唯汪曙马首是瞻,可见其棋力之高强。他研究鲍一中早年在江淮时期的棋谱多年,对鲍一中的棋路十分熟悉,当是有必胜把握才来搦战的。
若是当年还未上京的鲍一中前来迎战,只怕汪曙就真的大获全胜,凯旋回乡了。可惜,经历了京城六年磨练的鲍一中,已经不是汪曙研究了多年的那个鲍一中了。
京城六年光阴,击退各路豪杰无数,鲍一中也在这个过程当中完善了自己的让子棋战法。如今棋艺已成的鲍一中,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国手。如今在鲍一中的面前,即使是世间最坚固的盾,也挡不住他的银枪飞刀了。
连续多番的交手,最终为汪曙和鲍一中在棋史上分出了高下——棋史中只留下了短短的一句话:婺源汪曙不及鲍者一子。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十个字,结束。今人读起这句话,却有几人能想得到当年自负的汪曙如何难以面对这样的结局。
偏安一隅,磨砺自己的棋艺数十年,开宗立派,只欲称霸天下棋界。取号坐隐先生,自视可为天下弈者师,让世间人视我为圣。若无鲍一中,当今天下我已为王!而如今,偏偏在我看到此梦成真的希望时,在我的面前出现了一个我无法逾越的鲍一中,这岂非天意?
既然天下已经有了我汪曙,为什么还要有一个鲍一中?
明朝三大派的第一次大战,永嘉派险胜,新安派惜败。汪曙苦心经营多年,却仍败在了这决定性的一战上。新安众豪杰士气低落,各自回到徽州继续磨砺,等待机会再出山争霸天下。而汪曙却似乎就此心灰意冷,自知前有鲍一中,自己此生将再无机会称霸棋界,于是只得寄望于后辈棋手为他完成夙愿了。当然,新安派并未就此没落,这只是三大派恩恩怨怨的起始而已。
而永嘉派这一胜,使得浙江棋界声威为之一振,一时间天下豪杰无不叹服,四海之内奉之为尊。永嘉派自此登顶天下,甚至有一统棋界之势。鲍一中天下无敌,第一国手当之无愧。
这是永嘉派立派以来,甚至直到永嘉派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那天为止,最风光的一段时期。真可谓是独领风骚,所向披靡。
俗话说,盛极必衰。永嘉派力挫新安派,登顶棋界的消息没过多久便传到了京城。此时的京城棋界,被鲍一中大杀四方之后,已是声名大跌,势不如前了。各路高手都是闻鲍色变,言必及江南,语则道永嘉,一番被吓破了胆的气色。
一天,这种破败之相下的京城里,出现一位少年——
又一个从永嘉来的少年……
永嘉一代多豪杰,有鲍一中横扫京师之例,自然不乏后继者欲复制这样的神迹。而这个后继者,这个彼时还默默无闻的孩子一定想不到,他在京城将会彻底取代鲍一中在这里留下的传说,甚至他将能成为一个能与鲍一中并称于天下的顶尖高手。
而不久之后,这个从永嘉来的少年,将在这里创下一个足以与新安派、永嘉派鼎足而立,并且在之后的将近一百年时间里长盛不衰,与江南的两大派血战不止的强大棋派。
随着这个少年的登场,明朝围棋三大派将正式形成,明朝围棋史上最波澜壮阔,最惊心动魄的一段时期也将正式来临了。这正是:
浙徽双雄方战毕,燕京又见玉麒麟。
孙刘已燃赤壁火,江北安可无曹营?
欲知那京师之中究竟出了个何等人物,且听下回分解。
--------------------------------------------------------------------------------
汪曙 明代棋手
字云程,婺源(今属江西)人。
嘉靖年间与程汝亮同为“徽派”的主要棋手,著有《犹贤集》四卷,现仅存一、四卷。
—— 摘自《中国围棋古代棋手姓名录》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4:43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4:53 编辑
第五回 兴河北豪杰聚义京师派 抗江南诸侯共推颜子明
上回说到,鲍一中回到江南,与新安派始祖汪曙决战于浙江,江南永嘉派、新安派两大棋派争雄之战使得天下侧目,江南棋界声威日盛,京城棋界地位则一落千丈。
而在此时的京城,鲍一中已经成了一个传说——真真正正的传说哥。
这对于刚到京城的一个少年来说,太讽刺了。
这个少年是永嘉人,与鲍一中是同乡。他的童年正好赶上鲍一中开始扬名的时候,在永嘉棋界到处都流传着关于鲍一中的故事。偶像的作用是强大的,这个少年也许正是受此影响走上了围棋的道路。当他终于学有小成,可以试着去看看鲍一中对弈的时候,鲍一中去了京城。上京城对于那时候的棋手而言无疑是一条跃龙门的路子,这个少年自然不敢轻易造次,于是他一直在永嘉默默磨砺自己。终于有一天,他觉得自己的棋力已经到了要去京城试一试身手的时候了,于是毫不犹豫地起身上京,去寻找在京城已经成为了天下第一棋士的鲍一中。然而很不凑巧,这孩子刚到京城,就得到了鲍一中已经回了江南的消息。鲍一中又只留下了一地的传说,挥挥袖子走掉了。
在这个少年的心中,鲍一中一直是这样一种存在——哥不在江湖,但江湖中处处都有哥的传说……
继续追着鲍一中,争取一睹这位天下第一国手的风采?还是就这样留在京城,闯出一番名声,顺便等着可能再回来的鲍一中?
这个少年选择了后者,而当时的他一定想不到,这个决定将会彻底改变整个明朝棋界的格局!
几年后,这个名叫颜伦的少年也成了一个传说……
颜伦,字子明,生卒年月不详。但日后颜伦年迈时曾与一个叫岑乾的少年棋手交战(这是后话),而这个叫岑乾的少年生卒年月是可以推测的,大约生于嘉靖三十年(1551年)前后。当时岑乾是少年,颜伦是老年,那么大胆假设一下岑乾大约二十岁,颜伦大约快六十岁(实际上颜伦一共也就活了六十岁左右),也就是说颜伦大约比岑乾大将近四十岁,也就是生于正德五年(1511年)之后不久。
这只能是大致推测,范围大概不会差。而颜伦的籍贯比他的年纪更加麻烦,用来做推测依据的材料只有半条——之所以说是半条,是因为这条记载似乎没多少人信。
《扬州府志》中有一条记载,说“永嘉徐希圣游广陵,与乡人颜子明具擅国手”。文中的徐希圣是公认的生于永嘉的永嘉派棋手,而颜子明是他同乡,也就是说颜伦无疑应当是永嘉人。但是后人普遍认为这很扯淡,一个永嘉出来的国手怎么可能不被划入永嘉派呢?
由于能够用来推测颜伦身世的资料有且仅有这么一条,不信也没办法,只好将就着先信信吧。毕竟,即使颜伦真是永嘉人,但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都是在京城度过的,那么颜伦不被划入永嘉派也未必就没有可能,更何况……
笔者推测,其实颜伦并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是永嘉人,因此他刻意隐瞒了这一点,以致他的出身没有了史料记载,无处可考了。
颜伦的性格是一件很值得研究的东西,尽管直接讲明这方面问题的史料一条也没有。笔者在搜集那个时期的资料时,对颜伦这个人产生了很大的兴趣,只因为笔者很想搞清楚一件事——
颜伦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此事,让各位读者随着笔者的文章慢慢去判断吧。
书归正传。鲍一中离开京城,回到江南的那年,颜伦还是一个年方弱冠的少年。鲍一中的离去,使得京城棋界几乎一夜之间群龙无首,顿时四方割据称王者不计其数。然而,这些自称京城好手的人头上,却都有着一个极不光彩的印记——鲍一中的手下败将。
而在南方,一场永嘉新安之战让鲍一中的声威直逼天下,一时之间无人敢当其锋,棋界无人不称臣。整个河北棋界,如今却是一片沉寂。昔日作为全国棋界圣地的京城棋界,一众豪杰竟悉数放下了往日的骄傲,心甘情愿认鲍一中为尊,无一人再敢自称国手。
偌大的京城,已被鲍一中吓破了胆。
一百多年来一直作为天下棋界中心的京城棋界,内心里是忍不下这口气的。但他们需要一个人站出来,这个人的身上不可以有被鲍一中击败过的耻辱过去,却又必须要具有能与鲍一中一争高下的棋力。
京城棋界里,有这样的人吗?
于是棋界众强手开始拼命地寻找,几乎要将整个京城翻过来。终于,他们找到了一个当时正在京城内对前途感到迷茫的少年——颜伦。
颜伦并不是一个鲍一中式的天才。鲍一中十几岁就称霸江南;二十岁时已声威直逼范洪,开宗立派,被公认为国手;二十四五岁就横扫京城,天下棋手莫不闻风丧胆,连传奇般的范洪也不敢与之交锋;三十岁便力挫新安派宗师汪曙,名震中华。鲍一中这样的奇才,是百年不遇的。而颜伦呢?十几岁时在学棋,二十岁时在学棋,二十四五岁时还在学棋……
颜伦身上究竟哪一点让人看上了,以至于大家决定让颜伦继承京城棋界的尊严与荣耀呢?
颜伦的棋,从流传至今的传说来看,主要有三点特异之处。
首先,颜伦的复盘能力似乎给当时人留下过深刻的印象。当时有不少棋力不怎么样,但是喜欢给棋手凑热闹做宣传的公卿曾经这么宣传颜伦的棋力高超之处——“棋穷日夜,令次第再布原局,无一遗忘者”。也就是说,昨天下局棋,睡一觉,第二天起来一个子不差还能再摆出来。说句老实话,把这话传出来的人实在有点贻笑大方了。这种技巧,远远不是什么只有顶尖高手才能具备的能力,很多业余棋手都做得到。笔者的一个职业棋手好友曾告诉笔者,一局十秒一步的快棋下完之后他能保证一个月都不会忘。这么看来,颜伦的功夫也还没到家呢。不过偶尔露一手,糊弄糊弄外行人是绰绰有余了。总的来说,这一点说明不了太大的问题。
其次,颜伦的官子功夫在当时似乎是独步京城的。流传至今的说法是这样的——“(颜伦)善决局,不差一道”。也就是说,到了收官的时候,颜伦说赢几子就赢几子,分毫不差。
这倒是可以想象的,足以能够作为颜伦棋力高强的主要依据。局面的计算能力以及官子的价值判断在古棋当中地位并不突出,事实上直到现代,也是从李昌镐凭借无敌的官子功夫横空出世之后高手们才开始真正认可了官子的价值。而颜伦早在明朝就专门训练自己的官子功夫,可见他在当时也是对围棋有一番深刻见解的。
这一点对于成为高手有多重要,大家只要借鉴一下李昌镐的成长经历就知道了。笔者曾听说一个故事,说有一次中韩棋手交战,观战室里面两国各路高手都看不清局面,算出的结果千奇百怪,李昌镐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某某会赢半目,然后就不看了,结果恰恰就如李昌镐所说。半目的差距,竟然能早于中韩所有高手下出定论,这就是真真切切的“善决局,不差一道”吧。当年的颜伦,想必也是一个这样的高手。
最后,关于颜伦的记载中最神的一点,在于他的判断力——“布势十余着,即能预定输赢子若干。”
这可不得了,布局下十几手,他就知道最后要赢多少,输多少!各位,这可不是棋手,这是上帝。要真有这事,笔者可得怀疑是颜伦运气太好了,还是他搞到了点啥内幕,早就知道棋盘上那俩是在下假棋了……
总之,这一条笔者不大相信,大概是颜伦的崇拜者在第二条的基础上加入了一些个人的浪漫主义幻想然后夸张瞎编出来的吧,否则就太玄幻了。要是有什么办法能在布局阶段就精确地判断出收官后的差距,那咱还下什么中盘官子啊,大家全来研究布局就完了嘛。
当时人对颜伦的评价无外乎这三点,而把这三点加在一起看看,其实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究竟为什么京城的前辈们最终决定推出一个颜伦来维护京城棋界的荣耀呢?笔者猜测,是一种气质——卧薪尝胆,悬梁刺股的韧劲。
说起来,这三样本领都不是惊天动地的才华,似乎任何人只要勤学苦练,做到颜伦这一步都是可能的。他没有什么让人惊艳的才华,以至于需要通过夸张来渲染他的传奇。但是,颜伦的平凡,却被视为一种强大。棋穷日夜,无一遗忘,虽说是基本功,但是能够以此成名可见其基本功的扎实。善决局,不差一道,说起来容易,但要做到是需要日以继夜的勤学苦练的。布势十余着,知胜负若干子,虽然夸张,但是也说明了颜伦对局面判断力的锻炼强大到了何种程度。单独看这些虽都不足以惊艳,但颜伦却偏偏在这些普通而基本的地方做到了极致,极致到让当时的棋手为之惊叹,甚至流传至今。
对颜伦的评价,并没有人特意提到他的棋招有多么惊世骇俗,多么让人惊叹。他不是鲍一中,不能像鲍一中那样,下棋充满了才华,屡屡出人意料,在众人都认为必死的地方突然弈出一记妙手扭转乾坤,令人惊为天人。他的棋,强大之处都在很寻常的地方,说起来天下棋手无人不会,却又没有一个人能做到他这样精通。
天才可以凭借自己的天赋,弈出常人想不到的棋,施展出常人无法理解的招法。一个凡人也许做不到天才那样剑走偏锋,但凭借着数倍于常人的刻苦和努力,凡人也可以把所有普通的招法练到炉火纯青,他同样可以惊天动地,无人能敌。
虽做不到人无我有,凭借着超人的努力,却可以做到人有我优,这就是颜伦的路——我不是天才,我是凡人,但凡人未必就不能与天才齐名!
彼时的京城棋界,刚刚经过了鲍一中一番摧残,声名尽毁,棋界地位跌入谷底。众多棋手心里清楚,要想马上让京城重新夺回棋界圣地的宝座绝非一朝一夕的功夫,如今的京城棋界还远远不具备与南方永嘉派,新安派相抗衡的实力。为了京城重新崛起的那一天的到来,京城一众鲍一中手下败将们选择了收敛威风,夹起尾巴做人。这之后的十年间,基本没有看到京城任何一个棋手跑出来跟外省棋手较劲的史料。没办法,现在实力弱小,已经没有了骄傲的资本了。
然而,他们还有希望,那就是颜伦。这个被京城棋豪选中的年轻人,凭借着他唯一的天赋——勤奋——日夜不息地吸收着北方各路棋豪的棋艺精华,棋力突飞猛进地成长着。渐渐地,他形成了自己行棋稳健,算路精准而且精于官子的成熟棋风,一步步朝着京城第一棋手的路上奔驰而去。
几乎在京城棋界元老们的呵护下,经历了整整十年的休养生息,颜伦终于将自己的棋艺历练得炉火纯青了——大家都知道,京城棋界重新崛起的日子,终于要到了!
这十年间,江南两大派小战不断,但由于鲍一中的坐镇,永嘉派始终压制着新安派。十年间,鲍一中天下无敌,早已是一代宗师,名震中华。新安派汪曙略逊一筹,却也称霸一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国手之名当之无愧。十年,他们也算是风光够了。
嘉靖二十年左右——这个年份只能靠推算,也许真实年份比这个稍晚些——北方棋界各路豪杰突然齐聚京城,沉寂了十年之久的京城棋界突然热闹了起来。
这一众豪强到底有哪些人,考证不出来了。想来大概远的是些陕西棋王、山东棋王,近的是些京师南胡同棋王,京师北四合院棋王等等,想必是群豪共聚,一时间也热闹非凡了。京城四处茶楼里只见得子起子落,只听得杀声震天,人山人海,水泄不通。看罢这头西村屠刀斩毕东乡豪强,又见那边东城英雄叫阵西市霸王。众棋手使尽平生所学,四方棋座上只见兵马绞杀,狼烟四起。有诗赞曰:
十年黄沙掩故城,一朝风雪草复生。
突闻战鼓惊眠兽,又见烽火燃旧城。
朔州尉迟长枪立,雁门文远大刀横。
交兵百合无胜败,方知京中非无人。
且说这北方豪杰齐聚京师,目的可不是来过过棋瘾,切磋交流而已的。南方棋界横扫天下已十余年,北方棋界毫无还击之力,天子脚下的京城更是沉寂多年。浙江,徽州如今已经成为了四方棋手心中的圣地,各路豪杰纷纷去这两地闯荡,使得这两大派越来越强大。北方棋界越是声威日下,就越是没人来这儿试身手,因此又越加声威日下,最后就恶性循环下去了。这样的局面,北方棋界元老早已痛心疾首,花费了十年之力,终于促成了这次京城棋界盛会。
这次大会的目的非常明确——合北方豪杰之力,在京城开宗立派,组成一个可以与南方两大派鼎足而立的京师派来。
也不知是谁首先登高一呼,又或者是北方各路豪杰心中皆有此念,总之这一年堪称是京城棋界转折性的一年。豪杰聚义,共商河北复兴,这个行动将一举扭转鲍一中杀遍京城以来京城棋界一片颓败的格局,同时也为京城棋界之后一百年间英雄辈出,重夺棋界头把交椅打下了极其坚实的基础。
而这开宗立派一事,最重要的就是——要确定一位领袖,让大家心悦诚服地承认他为盟主,愿意在他的领导下与南方两大派一较高低。
说起来,这可就有些麻烦了。
南方永嘉派成立,那是杨一清造舆论造出来的,其实这个派别本来是不存在的——即使现在来看,这帮没有组织没有纪律甚至没有统一围棋研究团体的棋手也很难称之为一派。也许一开始都只是别人这么叫他们,他们慢慢习惯了,也就接受了这个叫法。
新安派成立,一是跟风永嘉派,二是人家那拨人确实团结,互相了解,称之为一个大派完全没有问题。当然,一开始也许也没有自己管自己叫新安派,后来老百姓喜欢这种派系争霸的段子给他们强安了个名字,他们倒也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他们两派的成立,主要都是别人喊出来的,自己某方面来说都是被动的。这有一个条件,就是他们的强大被世人所承认。
而如今京城棋界一出来就要开宗立派,什么战绩都没有,而且手上一群被两大派打败的棋手,这可怎么服众?怎么让别人承认你的地位?
这个问题的解决办法,已经在南方两大派的历史中有了暗示——永嘉派成立,是因为有个鲍一中;新安派成立,是因为有个汪曙。
京师派只要能有个人站出来,各方面都被全国棋手认可,那这个开宗立派不就成功了吗?所以当时京城棋界四处茶楼里杀声震天,可不只是大家的切磋交流,更重要的是大家想决出个座次出来,甚至决出一个宗师级的领袖出来。
大家选出的这个宗师,首先不能是那些以前被鲍一中杀得七零八落的“水手”,然后还必须要有一定的功力让人信服,最好还是个年轻豪杰。这么一选,没别人了,整个京城只有一个棋手能当此大任——颜伦。
眼见各路豪强杀得差不多了,快要决出个座次来了,当时已而立之年的颜伦披上铠甲,提起长矛,策马出营——该爷出场了。
但看这后辈颜伦,一出手果然不同凡响。只见他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四方茶座之间,去了便只挑最厉害的下一局,下了就赢,赢了就走,去找下个茶楼。别看这后辈小将发力晚,棋上也不见有什么令人拍案之处,但北方群英偏偏就一个个成了他的手下败将。斗功夫的输在功夫上,斗对杀的输在对杀上,斗气势的输在气势上,斗心思的输在心思上,什么都不斗的输在官子上。这么一连串的胜利,颜伦异军突起,竟名震京师,俨然有当年鲍一中之风,各路豪杰无不俯首称臣,共推颜伦为一派之尊。颜伦意气风发,登顶京城棋界,如晴空霹雳,将整个中国棋界震得天崩地裂。要说这后辈小生颜子明,有诗为证:
残垣断壁生国色,江南鲤鱼跃天门。
谁人与天争雌雄?凡夫俗子颜公伦。
京城颜伦横空出世,京师派就此立足北方棋界,打破了南方两派共分天下的局面。自此,明朝棋界三大派正式形成,鼎足而立。棋界自此风起云涌,遂入乱世。
京师派新立,众豪强厉兵秣马,自然直指江南,那个让他们沉沦了十年之久的仇敌鲍一中。而江南棋界,颜伦异军突起的传闻也立刻流传开来。永嘉派心里清楚,自己作为如今棋界第一大派,领袖鲍一中又与北方棋界多有过节,想必一场大战在所难免。永嘉众将严阵以待,随时恭候北方兵马大举南下之日。
一场南北大战看来已在所难免,颜伦这个后起之秀成色几何,只怕还需要当今棋界至尊鲍一中来验验。
然而,等了许久,大家却渐渐发现有些不对劲了——
京师派宗师颜伦,似乎只满足于在京城大杀四方,享受这种无敌的快感,却丝毫也没有南下的意思。
而南边的鲍一中呢?京城乃是他的伤心之地,至今他仍在江南过着每日饮酒过量的生活来麻痹自己对于当年对自己有伯乐之恩的杨一清的愧疚。想让鲍一中上京城,除非偷偷把他塞进一个装满了酒的马车,然后趁着他喝醉了偷偷日夜兼程把他送到京城去。不过更可能这家伙在半路就把自己喝死了。
这场众人瞩目的战役,迟迟没有上演。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不再关心这场本可惊天动地的大战了。
为什么这场大战没打起来?是因为颜伦资格不够与鲍一中交手吗?
肯定不是,要知道为了颜伦的资格,北方棋界的元老们可是费尽了心血的。
北方各路棋家大造舆论,说颜伦的棋从内容上看,绝不在鲍一中之下。为了这个说法能有说服力,大家大方地把颜伦的棋谱到处拿给非本派的棋手看。颜伦的棋计算深远,又堂堂正正,看着棋谱想必就让人感觉得到他的对手那种无机可趁的绝望感。再加上颜伦在北方的战绩,当今棋界唯有鲍一中比得了,因此不知是从谁那里传出了“当今天下名弈,南则鲍,北则颜”的说法,甚至有说法说其实职业棋手都说颜伦可能比鲍一中更强。(而识者差为颜左袒。)
还没交手,各位行家们就断定颜伦可能强于鲍一中了,这是在找事吗?不一定,笔者看来这可能真的是当时的实际情况。
首先,北方豪杰可定会一口咬定颜伦强于鲍一中的,这自然不必说。
其次,新安派棋手本来就跟永嘉派有宿怨,损鲍一中一下他们自然也没什么不乐意的。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当时不属于三大派的棋手,甚至部分永嘉派内部的棋手,也很有可能这么认为。为什么呢?答案很简答,颜伦的棋出自传统棋理,只是用功比大家更高,所以大家能看得出他有多努力,棋很好看明白。而鲍一中的棋——大家看不懂啊!
鲍一中是个天才,喜欢把自己的棋下在对方看来纯属找死的地方,然后让这棋眼睁睁在对手面前活出来。作为心理战法,这一招确实威力巨大,容易把人下出心理阴影来,但是也总让人觉得鲍一中获胜多少带点侥幸,之所以能把必死之棋活出来多少是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对手犯了错吧。而颜伦的棋,堂堂正正,以大家都会下的下法赢对手,赢得人心服口服,自叹不如,则又是另一层境界。像颜伦这样下,也许才更像大家能学得来的下法,于是自然而然地,大家也就更欣赏颜伦的棋谱了。久而久之,颜伦略强于鲍一中的说法自然也就不胫而走。
鲍一中对此自然是没啥在意的,他一生最在乎的对手已经跟他的恩人一起死了。至于棋风问题,如今的鲍一中基本每天都处在一种喝醉了酒之后精神略有失常的状态,下棋下得不写意才怪呢。(忍不住想到了藤泽秀行老先生……)
颜伦来为什么不南下去找鲍一中,这很值得寻味。
首先,绝顶高手之间是不能随便下棋的,这一点笔者在第一节就提到了。赢了还好,输了就得大跌身价,汪曙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啊。
然而,除此之外,颜伦本人必然还有一些原因,这原因就出在他的性格上——也就是笔者一直感兴趣的,颜伦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颜伦在京城得到了他少年时代无法想象的名誉。一派之宗,北方棋界至尊,这是颜伦无法抗拒的诱惑。而要颜伦拿这些去冒险和鲍一中决一死战,他敢吗?
如果他是汪曙,他敢,豁出了性命也要下出个胜负来。但颜伦不敢——他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他从小就知道自己不是一个能够称霸天下的奇才。
也许当颜伦正式登顶京城棋界的那一刻,他在家中回想着群情激昂,誓言踏破永嘉的北方棋士们那一张张狰狞的脸,他发现自己被吓到了。
一个凡人,能混到这个地步,不错了。再往上走?我没想过,也不敢想。走得越高,摔得越惨啊。
鲍一中和我,为什么一定要分出一个胜负来?南鲍北颜,这样不好吗?我只想保住我现在已经拥有的东西,甚至我至今仍不敢相信这些东西如今竟已经属于了我。要我继续不知满足地去寻求那个虚无飘渺的天下第一的名号,我没有兴趣,也不敢奢望。
我只是个凡人,原本没有奢望扬名立万。如今我的人生已经给了我过多的财富,让我守住这些度此一生就好,何必再想太多?
于是颜伦每日还是早睡早起,去茶楼下下棋,在公卿家赚赚票子,偶尔参加几个学术会议,见识见识各地名流,打算就这样安稳而又风光地度过剩下半辈子。这日子过得有些太过安稳了,以至于这段时期史料里除了颜伦在北方所向披靡之外,竟没别的可记载的事情了。
你可以批评颜伦思想消极,不求上进,说他这种态度导致了他与鲍一中谁也没能统一棋界,使得他与鲍一中最终都没有机会成为中国古棋最强者的代表。
你可以批评颜伦小市民心态,小富即安,没有一代宗师的气魄,胆小如鼠,畏敌如虎,简直枉为一代棋派开宗大家。
你也可以批评颜伦性格软弱,只知道窝里横,外强中干,在人物性格和戏剧性上跟南方那位苏乞儿式的英雄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可是颜伦半生荣光,人人敬重,日子过得舒服,家里人也跟着沾光,他完全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啊。毕竟,人活一世,机会只有一次,不是每个人都整天想着去创造历史的。历史想创造谁的时候自然会找到那个人,该你做你不做也得做,不该你做你做了也白做。这辈子就这么长,能过好日子为什么一定要拿这些做赌注去争名逐利?到头来纵使你真是天下第一又如何?惶惶不可终日,过去的小桥流水人家只能在梦中怀念,这样真的就是你要的吗?
颜伦自己心里清楚,我是个凡人,不要整天想着做神仙,这辈子做好凡人就够了。
这就是笔者对颜伦感兴趣的地方,他虽然不怎么上进,却活得很真实。就像他的棋一样,没那么多惊涛骇浪,没那么惊世骇俗,看着四平八稳,却每一招背后都潜藏着良苦用心。看起来,他的棋谁都下得出来,可却偏偏谁也下不到他这个境界。说难,也不难;说不难,做起来又不甘心。谁不想做小说里的英雄,可惜世间人太多,小说不够啊。
笔者不评价颜伦这种为人,既不褒奖,也不批判。但说句老实话,笔者很欣赏这种简单真实却又诚恳的做人法则,并且从心底羡慕着颜伦这样的人物。
南鲍北颜,一个一世枭雄横行江南,一个半生王侯无敌北国,并称于世,却无缘交手,总是一件憾事。三大派至此鼎足而立,各领风骚,天下棋界无不以永嘉,新安,京师为尊。情节至此,三派的第一代豪杰已大致分出了胜负,京师派颜伦、永嘉派鲍一中水平在伯仲之间,共享天下第一之名,新安派汪曙一子之差稍稍落后,其余者皆蝼蚁之辈,不值一提。
但历史绝不会在这里停步,时光斗转星移,英雄代代不绝。而今的棋界三大高手,虽在风光之时,却不知自己脚下已经暗流涌动,渐起波澜。
不久之后,三大派三位宗师都将发现,原来自己即将面对的威胁,并非来自与与自己争雄称霸的敌人,而在自己身后。正所谓:
江山代有人才出,后浪前浪水汤汤。
旧时金枪生锈迹,总被新剑折锋芒。
欲知这三大派宗师各自将面对怎样一番凶险,且听下回分解。
---------------------------------------------------------------------------------
颜伦 明代棋手
字子明,“京师派”的代表棋手之一。与鲍一中、程汝亮、李釜同为明代第一品。善于形势判断,不差一道。
——摘自《中国围棋古代棋手姓名录》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4:50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4:55 编辑
第六回 李小山怒战天下 鲍一中力敌周源
上回说到,北方棋界豪杰京城聚义,共推颜伦为尊,立下京师派大旗,自此棋界三大派各归其位,共领风骚。南有鲍一中,北有颜伦,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共执棋界牛耳。
然而,有道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大漠新沙埋旧沙,新来的黛玉惹人爱,老死的王婆成变态。当老大久了,下面的小弟多少会有点浮躁——毕竟,最风光的位子谁都想做做看。
从正德末年开始,鲍一中擅名江南棋坛三十余年,统领永嘉棋界大杀四方,这个时间够久了。当年的小朋友鲍一中,如今也已经成长为中年酗酒怪叔叔。改朝换代的力量,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渐渐继续丰满起来了……
嘉靖二十五年左右,江淮一带的茶楼间开始流传一个传说——永嘉派,这个当今天下实力最强大的棋派内部,有三个人开始打算谋朝篡位了……
说起这三个人,每一个都不是泛泛之辈。当年的永嘉派之所以能横压汪曙一人苦苦支撑的新安派,竖踩颜伦统帅之下正重整旗鼓的京师派,一直牢牢把持住棋界第一大派的荣誉,这自然不是鲍一中以个人就能完成的。而传说中那三个对鲍一中之位虎视眈眈的人,正是永嘉派中除鲍一中外战功最显赫,实力最强大的三员战将。
如果我们做个比方,把永嘉派看做一个国家,那么鲍一中无疑就是皇帝。在这个国家中,不只有皇帝一个人有本事,最为世人称道的还有一个将军,一个谏臣,一个太子。
永嘉派的将军,是一个猛士。此人姓李名冲,字小山,论年岁只比鲍一中小十岁左右,生得皮肤黝黑,须发苍劲,活脱脱一个李逵形象,因此得了个绰号,叫“李黑”。各位还别觉得这个绰号不雅,跟他弟弟比,这个绰号真是太好了。李冲的弟弟也擅长下棋,不过比他哥哥弱得多,于是也不知是哪个缺心眼的家伙就给他弟弟起了个绰号,叫“小黑”——怎么听都不像是人名……
李冲生得一副李逵样,下的棋也当真是一股黑旋风的气质,横冲直撞,乱砍乱杀。他下棋,往往是棋局一开,管你什么招式定法,我只管挥着两把板斧,冲将进敌
阵,寻着最厉害那厮一斧子砍翻再说。用现在的话来说,这是野路子下出来的,野劲很大,虽没什么规矩,但是谁碰上了都头疼。而这李冲不仅棋下得霸道蛮横,人也有几分李逵遗风,天底下的人几乎没一个能让他心服,谁敢在他面前讲道理,没准真操两把板斧上你家找你去。因此这个人在当时的永嘉棋界,是个没人敢惹,谁都怕让的角色。当然,这样的角色有一个好处,对外好用。有个什么新安派的跑过来叫阵,或者有个什么京师派的嚷嚷要复仇,好办,把这李黑往门口一搁,比门神都好使。想进永嘉派闹事,先过了李黑这一关再说——两板斧劈死你。有诗为证:
一声长啸破敌胆,脚下横尸绝雎川。
苍髯黑面李小山,横斧提刀震天关。
久而久之,李冲也便混成了这永嘉派里一个厉害的角色,职称是——国防部长。在此我们不妨给他个绰号——黑面将军李冲。
而永嘉派里另一个厉害角色,可以说是一个谏臣。此人姓周,名字千奇百怪。有的记载写的是周源,有的记载写的是周缠,还有的写作周躔。连名字都记载得这么乱,大家可以想象,这家伙的长相身材什么的肯定是没的记载了。在文中为了叙述方便,我们就统一称之为周源好了。
这人性格与那个咋咋呼呼的李冲正好相反,他是个文官,正经官职是郡篆吏。虽然是个芝麻小官,但是好歹也是个文化人。周源性格沉稳冷静,而且写得一手好字(所以能当郡篆吏嘛),琴棋书画至少占了两项,可见是个风流书生。与李冲好斗,喜欢外战不同,周源好内战,喜欢跟永嘉派里面的人切磋。他下的棋跟他本人那文静的气质全然不符,一旦下起来便咄咄逼人,让对手急得汗流浃背。这种强势的下法令当时永嘉派治下的各大茶楼棋手望而生畏,日后甚至还惊出了鲍一中一身冷汗。有诗为证:
永嘉篆吏周生源,诗书卷中藏刀剑。
闲步纵横黑白子,破敌千万谈笑间。
若鲍一中称得上是皇帝,那周源这样的人物当之无愧可以得到个“谏议大夫”的官职——派里面谁都不准偷懒,皇帝也给我抓紧练棋,要不然我可就去赢你了。我们不妨也给他起个绰号吧——铁判官周源。
永嘉派中这第三个大人物更是不得了,几乎就是当年鲍一中的翻版。此人姓徐,名希圣。
徐希圣是个神童,在这三个战将当中他年纪最小,却名头丝毫不亚于另外两个高手。他的棋不拘常法,进退自如,常有令人拍案叫绝之招。在与当时江浙一带各路高手的角逐较量中,徐希圣的棋艺飞速地提升着,几乎让人感觉到下一个鲍一中已经即将诞生了。而既不同于李冲的砍外人,也不同于周源的打自己人,徐希圣下棋不挑对手,他喜欢与各种棋风的人交手,甚至因为不喜欢只跟同一群人交手而四处游历寻找对手。而他自己的棋,竟能在各种棋风之间来去自如,游刃有余,几乎堪称自鲍一中以来江淮棋界的第一天才。有诗为证:
永嘉朝中论神通,束发玉颜徐希圣。
百般变化藏胸腹,千年战神少郎身。
如此一个少年奇才,堪称是鲍一中之后永嘉派的希望,“太子”之位当无二人选。若要给他一个绰号,想必当是——青龙太子徐希圣。
这三员大将,在内则杀遍各大茶楼,对外则战无不胜。鲍一中得此三人辅佐,永嘉派自然如日中天,无敌于世,大明第一棋派当之无愧。而对于这三个人来说,一开始他们必定也是忠心耿耿辅佐鲍一中的,三人同心协力,直杀得四方豪杰无不臣服,共推鲍一中为尊。看起来,一位至尊,三大护法,这样的永嘉派恐怕将至少在五十年内天下无敌,统领中华棋界了。但当年风光无限的永嘉派没有想到,一场将直接导致永嘉派由盛转衰,从此永远失去棋坛霸主之位的巨大灾难就在这片欣欣向荣的环境下悄然而至了。
这场风暴的起始,是一封战书。
嘉靖二十五年前后(也许稍稍往后一点)的某一天,鲍一中收到了一封战书。这封战书让整天沉浸在酒缸与名誉中的鲍一中为之一惊,也让永嘉棋界为之一振。
这封战书是一个永嘉棋界内无人不知的人物发出的——李冲。
这封战书的意义很明确:李冲要向鲍一中挑战,重新排定现今永嘉派内众将的座次,而我李冲要排第一。
彼时的永嘉派内,鲍一中是神,挑战鲍一中就是挑战永嘉派。为了维护永嘉派对棋界的统治,永嘉众将决不允许有任何人触犯鲍一中的权威。而现在问题突然出现了——如果是永嘉派的人要挑战鲍一中怎么办?这是个什么性质的事?
这个问题难吗?不难。在封建时代,如果有个将军想跟皇帝比比谁更适合当皇帝,这是个什么性质?答案就两个字:造反。
不错,李冲此举在当时就是被如此评价的——李冲造反了。
要知道,李冲虽然脾气暴,有李逵的风骨,但是人家毕竟是个混围棋圈子的,不可能只具备了李逵等级的智商。这封战书一旦扔出去会有什么后果,他不可能不知道。尽管如此,这封战书还是扔了,而且扔得很坚决。
其实,二十多年前,李冲与鲍一中是交过手的。当时鲍一中还在杨一清的庇佑下创立永嘉棋派,刚刚名声鹊起。彼时的鲍一中,为报杨一清伯乐之恩,眼中的对手只有京师的范洪一个人而已。而当年的李冲,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虽棋艺略成,但比起鲍一中还全然不成气候。那次交手,只留下了一句诗:小鲍岳岳李冲折。
那一次交手,鲍一中王者之气四溢,李冲毫无招架之力,几乎输得体无完肤。于是,李冲在永嘉派的地位就此定下了——鲍一中为王,李冲只是辅助者而已。
那一战,李冲见识到了真正的强大,那种霸气的棋道让他心驰神往。于是从那之后,李冲成了一个“打架王”,一心一意寻求更强的对手,让自己在不断地对局中变得越来越可怕,直到有一天自己可以企及当年那个让自己输得心服口服的鲍一中。而那个当年曾让李冲心驰神往的围棋之神,如今是什么样子?
整日酗酒,烂醉如泥。回到家就喂鸡养猪,下田务农,出门却大手大脚,锦衣玉食。这哪里像是一代宗师的样子?这就是当年让我仰视,让我视为目标而不断奋斗的鲍一中吗?
然而,无论李冲如何努力,他都只能看到鲍一中的背影。
提起永嘉棋界,大家永远都会说,鲍一中是天下第一。鲍一中是神,凡人不可与神相提并论。而李冲,你十几岁的时候输给了鲍一中,这辈子就注定只能当凡人!
十岁。鲍一中,我只比你小十岁而已。可当我刚刚开始学棋的时候,你就已经名震江淮,号称国手了。我棋力稍成的时候,你却已经贵为天下第一,一派宗师。我只差了你十年,却差了你一辈子,连一个与你平起平坐的机会都没有——这不公平!
若我生在京城,尚可以与那和我年纪相仿的颜伦一争高下,抢个京师派首席棋手的位置试试。若我生在徽州,大可以等着汪曙老头年老体衰,我名正言顺统领新安派。而偏偏我生在永嘉棋界,头顶上有一个不过比我年长十岁的鲍一中。要杀,我当年棋力差你半步。要等,待你死了我也老朽。我不服,凭什么天下第一是你,我却连个边都摸不到?若真如此,我这二十多年来的磨砺都是为了什么?
纵使与整个永嘉棋界为敌,我也要试试——鲍一中,你真的那么高高在上吗?
我偏要凭手中这板斧,在你这酒鬼脸上剁上两道疤,看天下人谁不服!
但李冲心里也知道,这是一件不成功便成仁的事情。赢了,从今以后他就是永嘉派的老大。输了,我从此被永嘉棋士唾弃,在永嘉棋界将如丧家之犬,永无宁日。
但这个赌局,我愿意试试。鲍一中,你敢吗?
这一下子,连鲍一中都吓到了。永嘉派成立二十多年来,第一个敢向鲍一中霸主之位挑战的人出现了。这一战,想必不仅是永嘉派,就是那远在京城的颜伦,隔壁的手下败将汪曙,一定也是拭目以待了。
大家都意识到,这件事也许将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永嘉派内此例一开恐将永无宁日了。
当鲍一中收到这封战书的时候,他沉默了。几乎是习惯性地,他拿起了自己手边的酒壶,开始为自己斟酒。
一两杯酒下肚,鲍一中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
李冲,灭亡之路是你自己找的,你挑战了一个你永远不该挑战的底线。
我的名誉,不可以让任何人来破坏。这份名誉是杨一清留给我的遗产,我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好他——任何想要破坏这份名誉的人,就是我鲍一中生死相对的仇敌!
在永嘉派,我就是神。李冲,这封战书对你来说,将是通往阴曹地府的名状。
不久后,鲍一中对李冲挑战一事做出了回应。然而,鲍一中的反应却让李冲大失所望——不予理会,随他闹去。
鲍一中对于这封战书,竟置之不理,视若罔闻!李冲大怒——鲍一中,你连一个让我与你交手的机会都不给吗?既然如此,我就亲自去找你,看你躲不躲得掉!
然而,当李冲再次走在通往鲍一中府上的那条路上的时候,他悲哀的发现,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如今的李冲,不再是永嘉派得力战将了,而是一个乱臣贼子,一个置永嘉派利益于不顾,只顾自己野心的叛徒。
当他再次提出要与鲍一中一决雌雄的时候,却招来了无数的白眼。
“你李黑算哪路货色,永嘉派什么时候轮到你指手画脚了?”
“凭你也配与鲍景远交手?你可知自己究竟几斤几两?”
“李黑,你这无耻之徒,怎么还有脸行走在这片江淮棋界?”
无人站在李冲这一边,鲍一中则只是默默借醉酒之态躲在众人身后,纵容永嘉棋手对李冲尽情奚落。
渐渐地,鲍一中不会与李冲交手已经成了众人的共识,而李冲却因为这一纸没能成行的战书,在江淮棋界树敌无数。
李冲怒了——天下棋士无好汉,满城弈者尽懦夫!你们不服我李冲,我就杀到你们心服口服,谁敢再骂我半句,上棋盘,我先砍你两条大龙再说!
就这样,李冲的对手变了。他向整个江淮棋界宣战了。
他要以一人之力尽破江淮精英,逼永嘉棋手承认他李冲才是真正的江淮第一。
永嘉棋士听到传闻,各路豪杰纷纷怒不可遏,在江淮各大茶楼设擂等李冲来杀,要挫挫这黑面将军的锐气。李冲来者不拒,但凡敢摆擂叫阵的,二话不说,提起两把板斧就上阵。一场场血战杀得昏天黑地,一时之间江淮棋界鸡飞狗跳,烽火连城。
话说这李冲不愧是一个好汉,两把板斧杀遍江淮,竟四处斩将夺彩,一时间人人自危,唯有那周源、徐希圣能勉励抵挡,余众直杀得哭爹喊娘,望风而逃。江淮地界上只见一黑炭似的战将,左突右冲,如入无人之境,直教天下皆惊,暗庆没生在那永嘉地界上。有诗为证:
足踏阎罗十八殿,斧劈北斗众天罡。
李黑一出鬼神颤,只身孤胆震四方。
长坂敢叫子龙愧,垓下当使霸王惭。
我命岂得由天定,杀上凌霄亦称王。
话说这李黑如风卷残云一般,杀得江淮好汉丢盔弃甲,好不威风。但这莽打莽干一番,却非但没能逼得鲍一中出手,反而让他李冲在江淮彻底失去了立足之地。从这之后,整整十年间,李冲处处受尽欺辱,寻不到一个安身之地,只得流浪在江湖间。虽然江淮棋手无不对李冲忌惮三分,但李冲却也始终无法更进一步,真正做到让江淮高手心服口服。他差就差在两个人身上——周源和徐希圣。
李冲和这两个人,棋力在伯仲之间,即使李冲稍强却也难以做到战则必胜。只要没能攻克这两个人,李冲就不能得到与鲍一中平起平坐的真正机会。而一旦没有这个机会,李冲就只有继续在江湖间流浪,永无容身之地。
一代黑面将军,就这样失魂落魄,虎落平阳。那时李冲的心中,想必充满了绝望。也许他也不得不承认,贸然挑起与鲍一中的战争是一个太过冒险的决定,这一战鲍一中没有出手他便再次败在了鲍一中手上。只不过这次,他不是输给了鲍一中的棋,而是输给了鲍一中的名誉。
江淮棋界从此少了一位战将李小山,多了一位浪子李黑。直到十年之后,他碰到那个改变他一生命运的人物之前,李冲都将继续他这条艰辛而又耻辱的落魄之旅。
黑面将军李冲的挑战失败了,他开了一个先河,也给了后人一个教训。
先河是:一派之宗的权威不是天生的,只要有野心,凡人也是可以挑战神的。
而教训是:不要莽撞地去挑战神,挑战之前自己必须做好充分的准备。
李冲是一个莽夫,他贸然地行动了,因此失败了。但永嘉派还有两个人,有着和李冲一样的野心,却不像李冲那么缺心眼。
不久,永嘉派另一位高手发难了——周源突然提出,希望能让鲍一中指导自己一两局。
说起来,这铁判官与李冲不同。李冲是永嘉派创派元老,是第一批永嘉派成员。论辈分,李冲与鲍一中是同辈,所以李冲算是永嘉派长老。而周源却是永嘉派新锐,比鲍一中年岁小了不少,算是第二代永嘉派中的佼佼者。而永嘉派要想永远执棋界牛耳,不需赘言,培养周源这样的下一代棋手是鲍一中的责任与义务。
因此,周源有一样李冲想要却找不出的东西——与鲍一中交手的借口。
毕竟,鲍一中死后,永嘉棋界必定是周源这一代的,这事儿鲍一中逃不了。
那么,周源大可不必如李冲那样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杀气腾腾地要跟鲍一中决一胜负了,只需要提出让鲍一中以让子棋的方式与自己大战一场就够了。在这样的友谊赛性质的指导棋当中,周源大可以慢慢培养自己在派系内的地位,为将来登顶永嘉首席棋士之位做好准备。
这一战,鲍一中是跑不了了的。永嘉众将也很想知道,究竟如今这个整天烂醉如泥的鲍一中还剩下多少功力,他是不是真的因为畏战而不敢与李冲交手的。
鲍一中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的,也许当年杨一清就曾亲口告诉过他——终有一天,你鲍一中会走到今时今日范洪的这一步上。
也许某一夜,醉眼朦胧间,鲍一中还能依稀想起那一日的情景。
夜色朦胧,彼时尚是翩翩少年的鲍一中端坐在已老态龙钟的杨一清身前。
杨一清的口中不清晰地说着些什么,鲍一中如今已想不起来了,只大概记得些只言片语而已。不是忘了,而是想要忘记,因而用酒灌浇在那份记忆上,几十年后终于将那份记忆消磨得不清晰了。
但有一句话,无论鲍一中如何用酒去消磨,无论如何想要忘记,也是始终忘不掉的。
范洪的今日,就是你鲍一中的明天,总有一天你也会站在范洪的位置上,接受天下人的挑战,承受天下人的嫉妒,无一刻得以安心——鲍一中,我给你的是一份诅咒啊。
许多年了,鲍一中终于走到了这一步,孤身一人。
如今,他该承受当年他曾给范洪带去的那些痛苦了——这是博取盛名所需要付出的代价,谁也逃不了。
终有一日,鲍一中酒醒之后,整了整衣装。
“就今天了,让周源来吧。”
杨大人,您带给我鲍一中的一切,我鲍一中都将一直背负下去,直到生命燃尽的那一刻。
只是此时,鲍一中也许想不到,这个对手将是他这一生中遇到的最强大的敌人……
嘉靖中期,永嘉派后起之秀周源与永嘉派霸主鲍一中之间连续进行了多次较量。虽然表面上是派系内部的友谊赛,前辈对晚辈的指导,但是其实质已是永嘉派后起之秀寻求改朝换代之机的抗争。江南棋界一代天骄鲍一中抖擞精神,与周源大战数十个回合,这几场交锋堪称惊天动地,鬼哭神嚎。
周源虽是晚辈,但年轻气盛,手段高明,麾下不论黑子白子皆是咄咄逼人,气吞山河之势。鲍一中让子与他交锋,并不占优势,何况岁月不饶人,他早已没有了当年俾睨天下的气势。一场天翻地覆的较量,鲍一中战得十分辛苦,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有了力不从心之感。
这一老一少两大豪杰的争棋,端的是一场好战,有诗为证:
老将持刀盘中立,四方山谷藏杀机。
一声炮响伏兵起,十面强敌夺帅旗。
血染征袍刀口裂,银须白发满赤红。
腹中纵有千般计,刀下空负万人敌。
四海江河为变色,九重天地惊杀气。
轮番苦斗残阳落,战鼓擂穿银锴破。
椅刀四望尽敌甲,笑问苍刀哪年提。
血马长嘶残刀鸣,尚能再斩三百骑。
且说这几场鏖战,铁判官次次挥军突击,四方军士八面强攻,鲍一中屡屡被困于绝境。观战者无不为之窒息,一次次断定鲍一中恐怕绝无生路。周源得意之时,只见盘面硝烟间,处处都立着周军大旗,似乎满盘之下鲍一中已无完军。然而鲍一中却总是一副酒醉狂笑的痴态,似乎早已胜败了然于心,不以为意。待周源杀招突至,欲将鲍一中将士赶尽杀绝时,鲍一中却突遣奇兵,甩手掷出一记飞刀,杀得铁判官措手不及。待周源回身再战却阵脚已乱,被鲍一中在身后肆意追杀,优势尽丧。观者无不为之称奇,叹服天下棋招之精妙,无出鲍一中者。
几十年过去了,鲍一中的棋仍旧如当年一样,骁勇善战,奇谋层出,杀得敌人心惊胆战,无处可逃。当年的小鲍飞刀虽然已经成了老鲍飞刀,但这飞刀的功力愈劲,力道愈强了,纵使周源气势如虹,也终究抵挡不住这般纯熟的偷袭功夫。
然而,叹服的是众人,鲍一中自己心里清楚——周源很可怕,自己只能够凭借多年的经验勉强抵挡,再战几年自己必定将被周源彻底击败。
我鲍一中的极限已经快到了,周源那咄咄逼人的气势,已经让我感到恐惧了——他让我体会到了当年我曾给范洪带去的那种恐惧感!
史载:鲍一中技绝天下,独称其(周源)咄咄逼人,乃心畏之。
这一场鏖战,鲍一中倾尽毕生所学,终于勉强压制住了气势强盛的周源。周源全力出战多次,却仍旧憾负鲍一中,一时间竟叹息空负此生所学,此后再未轻易出手,默默将那份惊天动地的棋艺藏于心底,不再显山露水。周源的后半生,直到离世之日也不见再有记载,无可记叙。
而鲍一中倾尽全力保住了自己的名声,却也终于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在先后镇压了李冲和周源之后,永嘉派中就只剩下一个人可能对鲍一中产生威胁了——青龙太子徐希圣。
关于徐希圣的记载,很少,很神秘。
记载很少,大多数情况下是因为这个人不大出名,或者在当时影响不大,又或者这个人不怎么爱出风头。但对于徐希圣,这三种情况都不适用。
徐希圣很出名,出名到日后江南又出现了一位名叫方新的棋坛霸主,人们都说他是当年徐希圣投胎转世的。把后代高手说成前代高手的转世,可见,这位前代高手当时必定也是享誉天下,人人皆知的一代豪杰。不然请试想一下,假设笔者今天跳楼死了,四十年之后出了个的诺贝尔文学奖的中国人,大家会说那小子是“伯翔转世”吗?(笔者大概不会有这么铁杆的粉丝吧……)
徐希圣在当时的影响也决不可小觑,因为这是个喜欢闹事的主儿。这小子从小就不爱在家宅着,喜欢四处游荡,在江淮各地旅游,而且每到一地都要留下一段传说不可。说起影响力,知道当时人怎么介绍颜伦的吗——“徐希圣的同乡”!堂堂一代国手,京师派头把交椅的颜伦,在南方居然被称为“徐希圣的同乡”!当然,很多学者认为颜伦绝对不是永嘉人,这个记载应该是搞错了。如果真的是搞错了,那……就更厉害了——徐希圣强大到大家要把颜伦的籍贯搞错来跟他扯上关系啊!
至于徐希圣是不是不爱出风头,这个……不是爱不爱的问题——是出多少风头才能让他满足的问题。徐希圣从小就不是个在家宅得住的主儿,喜欢在江淮一带到处旅游,而且每旅游到一个地方就要留下一段传说。到处挑战,声名在外,这种人身上怎么可能没故事?
从已有的侧面描写可以看得出,徐希圣是个很强的棋手。号称要杀遍天下的李冲晚年说当年在永嘉派只有三个人他搞不定,就是鲍周徐。难得的棋史著作中也提到了一句话,说周源和徐希圣的棋“骎骎角鲍者”,可见他年少时棋艺已经与周源平起平坐了。日后纵横南方棋界几十年的棋坛传奇方新硬生生被搁上了一个“徐希圣转世”的名声,而方新本人还很乐意。可见徐希圣是一个神秘的传奇,如果有人想以那个年代的江南棋界作为背景写部棋侠小说,徐希圣几乎就是最合适的主人公。
可是,奇就奇在,你要真想找找徐希圣身上有什么故事,还真就死活找不到——各地县志,甚至棋史专著,往往谈到徐希圣就一两句话,或者只出个名字,事迹则完全不见记载。
这是为什么?徐希圣在当年那么潇洒,怎么就不见有什么光辉事迹流传到现在呢?
这事儿后面还会有交代,笔者这里就只透露一星半点的线索好了。
有一件事大家心里要清楚——明朝的时候,棋手影响力只要够大,是可以左右郡县当地历史书的内容的。这件事,日后李冲干过一次,那是后话,后面会说到。但是既然李冲这个等级的都能影响给郡县修史的官吏,那么鲍一中自然也可以,永嘉派想必还有更多人同样可以。
这么看来,很可能是有人想彻底掩盖徐希圣当年的光辉,不希望后代棋史书上将徐希圣的地位抬得太高。这个人可能是谁呢?猜测一下,李冲很有嫌疑,因为这个人本来就小心眼,阻碍郡县志修订的事情他也不是没干过。鲍一中,或者鲍一中的某个疯狂崇拜者有嫌疑,因为关于徐希圣的记载中只有一条“骎骎角鲍者”,却没有像周源那样细致地交代鲍一中如何看待这个对手,看来很可能是这段记载被抹掉了。
如果试图抹掉徐希圣的是李冲,那么可见徐希圣必定曾让李冲输得很惨,以至于好面子的李冲不惜动用自己所能动用的一切力量要抹去徐希圣这个名字。如果是鲍一中或者鲍一中的崇拜者想抹去徐希圣,那就更厉害了——那说明徐希圣很可能曾经赢过鲍一中!
当然,也可能是徐希圣这小子太狂了,得罪了不少人,大家合伙一起把他抹掉了……
以上全都是不负责任的猜测,本人只负责记录电脑键盘自动敲击所形成的文字,对于内容不做任何评价……
由于史料实在少得可怜,连徐希圣什么时候跟鲍一中交手,交手的结果怎样,甚至俩人是不是真的交过手都难以断定,那么这一段就真没办法随便编首歪诗来糊弄了——不是笔者偷懒啊。
笔者个人更倾向于相信其实这两个人没有交过手。而正是因为没有与鲍一中交手的机会,徐希圣才会四处游历寻找自己棋艺生涯的突破口。
现在唯一可以断定的是,徐希圣没有撼动(或者撼动了但是没记载下来)鲍一中的王者之位。一番内乱之后,永嘉派还是永嘉派,鲍一中还是鲍一中。
但是,这场内战的结果是毁灭性的。
鲍一中开始呈现老态,他不可触犯的神的威严在李冲,周源——也许还有徐希圣——的冲击下开始渐渐褪色了。
李冲被整个江淮棋界排挤,十年时间内都落魄不堪,从后来的发展来看,很可能还导致了些许心理变态。
周源被鲍一中打伤了自尊,默默守在家里再不闹事了,安分守己之余可能还伤坏了身子,日后酿成了不可挽回的后果。
徐希圣也许是看到永嘉地界已经难以安然立足了,加上自己本来就贪玩的个性,于是从此基本不再在永嘉这个地方出头,而是在整个江淮四处游山玩水,或者也是在学“重耳在外而安”,躲躲杀身之祸吧。
一场内耗下来,永嘉派元气大伤,将士四散,为日后永嘉派那场灭顶之灾埋下了重重的伏笔。不过数年前,永嘉棋派还天下无敌,傲视群雄,如今却已然成了空中楼阁,只剩下外表还光鲜华丽了。可悲,可叹。这正是:
本是群虎卫天龙,奈何龙虎不相容。
自古繁华从内衰,何苦豆萁自相烹。
这一场内战之后,永嘉派的悲剧却还没有完结。一系列更大的惨剧正在前方等待着永嘉派,这一系列惨剧将彻底将永嘉派推向深渊。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李冲 明代棋手
较鲍一中晚,明末“永嘉派”的代表棋手之一。与后来的国手李时养大战,大败而归。
周源 明代棋手
较李冲晚,明末“永嘉派”的代表棋手之一。
徐希圣 明代棋手
较周源晚,明末“永嘉派”的代表棋手之一。曾游历江苏,客死扬州。
——摘自《中国围棋古代棋手姓名录》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4:54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4:56 编辑
第七回 徐希圣客死扬州城 鲍一中孤老江南地
嘉靖三十五年左右,广陵城。
“还有谁能与我一战?”棋座前,一位少年低声说道。
四周人山人海,却无一人敢应声。
“他是哪里来的小子?”围观者中有人低声问道,“在扬州城摆擂,还这么大的口气,岂不知道这里时不时会有永嘉派高手出没的吗?”
而那被问的人哼笑一声,低声说道:“你来得晚,不知道前边的事儿。这人在此地摆擂数日,多少豪杰都做了他刀下鬼了。他在棋盘上的招法精妙至极,批亢捣虚之法甚至有江南第一人鲍一中的风骨。整个扬州只怕是找不出他的对手了。”
能战遍扬州城而无敌手的棋手,天下没有几人。这少年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能有这么厉害?看上去还很年轻啊……”
“别看他年轻,恐怕鲍一中当年也不过如此了。”
“他叫什么名字?”
“徐希圣,永嘉人。”
“徐希圣?”那人低声惊呼道,“他就是徐希圣?他怎么来扬州了?”
“有人说是为了躲祸事,有人说是闲游至此,有人说只是来寻个对手……”
然而,台下人的纷纷议论传不到棋座边徐希圣的耳朵里,他只是笑着看着众人,又低声问了一次:“今日还有谁愿意做我的对手吗?”
还是无人应答。
徐希圣苦笑,心中却一阵心酸。
“难道大家要等着我回永嘉找鲍一中先生做对手吗?”
众人哄笑开来,徐希圣心中却早已苦涩了许久。
上回说到,三排鼎立之势形成不久,永嘉派内突生内乱,三大战将先后向霸主鲍一中发起挑战。最终,黑面将军李冲挑战不成,反而被永嘉棋界放逐,无家可归,流落江湖。铁判官周源轮番力战鲍一中,将这位江南棋王逼出了一身冷汗,最终却仍旧无法取胜,于是从此心灰意冷,再未出山。
而青龙太子徐希圣则不同,对他来说,那个在理上上可能存在过也可能没存在过的鲍徐之战只是他棋艺生涯中的一部分而已——而且这一部分,也许还不是最精彩的部分。
前文讲过,徐希圣这孩子,是个做“浪子”的料。
关于徐希圣的记载,能找到的可谓凤毛麟角,但有一点是公认的。徐希圣名声在外,在永嘉派棋手中属于游历范围相当广的那一类。而徐希圣活得并不长,可见他在有限的生命中在广阔的江南大地上奔来跑去还兼顾下棋事业,这种活法确实比较累人……
至于在徐希圣丰富的游历活动中都发生了些什么,现在已无处可查了。他为什么要游历四方,不愿安心在家呆着,或者躲在鲍一中的庇荫下好好磨练棋艺,将来接鲍一中的班统领江南棋界呢?这又是一个谜。
其实我们若做一个假设,徐希圣当时真的安安心心继续在棋路上前行,以他年纪轻轻之时就已达到的造化,将来必将达到甚至超越鲍一中的程度,永嘉派将继续在他的统领下多繁荣至少二十年,或者最少不至于在即将到来的那场浩劫中输得毫无还击之力,就此从神坛上永远地跌下来。
当然,这些都是假设。徐希圣出走,在那个时代那个环境下,也许是徐希圣必定会做出的唯一的选择。
永嘉派是缘起自浙江的一个流派,其中心人物鲍一中,包括重要的羽翼人物李冲、徐希圣都是浙江永嘉人,周源虽然是乐清人,但是从地域划分来看也和永嘉一样属于今温州境内。所以现在温州这一片地方,那时候毫无疑问是永嘉派的核心地区。以温州这一代为中心辐射开来,整个浙江都是永嘉派的地界。而在当时永嘉派的势力如日中天,天下为之侧目,因此浙江附近的福建、江苏等地也被永嘉派辐射在内,成为了永嘉派的次级地界。尤其在当时汪曙统领下的新安派被永嘉派压制,一时间难以扩张自己的势力,因此使得沿海一带基本都成了永嘉派的天下。
在这块版图中,浙江一带的话语权是握在鲍一中手中的。在这里,鲍一中就是神,挑战鲍一中就是挑战整个永嘉派,与鲍一中为敌就是与整个永嘉派为敌。不信的就去看看李冲的下场吧,十几岁的时候输给了鲍一中一局,就得甘甘心心几十年被鲍一中压着,稍微说几句不满的话就被永嘉派给放逐了。
这种强硬的等级制度和松散的地域联系,使得中国的三大派虽然比日本的所谓棋院四大家出现得更早,但却没能形成日本棋院四家在日本棋界所具有的那种传统和影响力。棋院四大家能够延续几百年,是因为他们看重自己棋家棋派的传承,把自己的棋家当成一个家族来看待,甚至一旦做了迹目或者家主的人连姓名都得改掉。而明朝三大派名为棋派,实际上只是一个松散的地域划分而已。在这里大家只是凭借着地域荣辱观而聚集在一起,有外敌前来挑战的时候他们能凝成一股力,没有外敌的时候就各自为政,互相内耗。要在这样的一个集体里施加一个强制的等级力量进来,其实是缺乏基本的认同感基础的。鲍一中凭借着当年杨一清为他奠定的名誉基础和自己超出当时江南棋手一筹的强大实力勉强完成了这种等级秩序的建立,而这种强制建立起来的等级秩序下必定隐藏着无数的破绽。
于是一场内耗之后,所有人都看清了这种所谓的“永嘉派内部秩序”是多么得千疮百孔,不堪一击。稍有野心的人,见识了李冲的下场之后,都会心灰意冷。而没有野心的人,为了能继续在这块地域呆下去,则不得不向周源那样忍气吞声,假装自己不存在。
不论李冲的玉石俱焚,还是周源的忍气吞声,年轻的徐希圣都无法接受。
他不可能没有野心。年纪轻轻就四处闯荡,必定是想要做出一番成就的。但是在永嘉派的地界上,尤其是在浙江棋界,想做出一番成就就必须要面对那个不可攀越的鲍一中。一旦直面鲍一中,就面临着要以自己所有的才华和名誉作为赌注的一场决战。也许正是在这样的局面下,徐希圣发现自己的面前只剩下一条路可走了——离开浙江棋界,寻找一个能让自己功成名就的地方。
也许这才是徐希圣四处游历的真正原因——他在寻找一个机会。
鲍一中十几岁便能横扫江淮,遇到杨一清之后几乎是眨眼之间便名满天下,夺取了原本属于范洪的天下第一棋士的桂冠。那是一个好时代,江南棋界没有等级秩序,没有棋派之分,大家凭本事出头,棋力盛时去一趟京城博个天下第一的名声便可。而如今我徐希圣已经年近三十,即使自恃棋才无双,却也不得不静悄悄地躲在鲍一中名下,没有一个为自己正名的机会,我心如何能服?
于是,徐希圣选择了与李冲,周源都不同的第三条路——避开鲍一中势力最坚固的浙江棋界,去附近四处闯荡争取自己的名声。
如果说李冲的名声是抡着大斧在浙江当反贼砍出来的,周源的名声是强行挑战鲍一中被鲍一中叹出来的,那么徐希圣的名声就是单枪匹马四处征战闯出来的。
这个办法效果非常好,江南各地很快便传开了徐希圣这个名字。江南一带棋手提起徐希圣则必然赞叹有加,也许过不了多少时候徐希圣就能积累足够的名誉向鲍一中发起挑战了。
而这一切,不可能逃得出鲍一中的双眼——他看得出来,徐希圣是一个对他有威胁的人。如果徐希圣四处闯荡,最终目的是想要打破当年杨一清亲手送给鲍一中的名誉,那么鲍一中绝不可能容忍徐希圣的名头越来越盛。
至此,我们必须提一下那个年代的棋手是如何提高自己名誉,并进而取得国手资格的。
提高自己的名誉主要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凭借战绩,在同行之间积累声势。这个阶段的棋手会经常出没于各大茶楼,与茶楼间各个有名的棋手一较高下。这种职业圈子里的名声,是用来做敲门砖的。但凡后来混得出人头地的棋手,都是先在这一步上做足了功夫的。
第二个阶段是依赖前一阶段积累下的名声,经人推荐开始在上流社会——也就是公卿阶级——之间行走,争取他们的赞誉。这个阶段的棋手,开始渐渐离开茶楼,进入了各位达官贵人的府上,有的在某一家住下了,有的则同时吃几家俸禄。这个阶段必须要做的事是争取让这些看中了自己的贵人们把自己推销出去,让更多的大人物认识并欣赏自己。封建时代,一个人如果在上流社会有名了,他的名声在百姓间就会以几何倍速增长。这种贵人间的名誉,是在当时能成为棋界头面人物的标志。
而已经完成了前两个阶段的人,要想再进一步,就必须要面临第三个,也是最困难的阶段——结交文化人。只要不是大乱世,封建社会里文化人的地位都比粗人要高,而且百姓往往会神化他们,达官贵人也往往尊重他们,而历史会更加在意他们。这个阶段之所以困难,是因为文化人比较有水平,甚至自己下棋水平也不低,不像达官贵人那么好糊弄。你光会下棋还没用,还得有一定的文化涵养,能跟人聊得来。但一旦你真的完成了这一步,恭喜你,你的名誉将会留到历史书上了。文化人如果欣赏你,会为你写诗,为你写文章,甚至为你写部小说出来。而这些文化财产是很难淹没在历史中的,凭借着这些赞誉你将能永远留在历史书中,超越那个时代,到现在还能被笔者这种好写小说玩的人当主角来捣腾。
当时的鲍一中之所以名声那么强盛,是因为在永嘉派,鲍一中垄断了以上三个阶段的后两个阶段。茶楼间的棋手谁要跟谁争个高下他管不着,也不想管,那只是最初级的阶段而已。但在浙江,谁想再往上走一步,就不得不面对鲍一中了。当时住在浙江的各路名流,达官贵人们,没有一个不是鲍一中的粉丝。这其中既有当年杨一清留给他的人脉,也有他自己打拼的成果。这种垄断的结果就是,一旦有谁想推荐一个新人加入上流棋界,鲍一中若愿意,只要说两句坏话那小子就得继续回茶楼打拼去。至于第三阶段的文化人,那更是跟鲍一中称兄道弟,动不动就写首诗编个曲,非鲍一中主题的不动笔。所以我们如果去查鲍一中时代的浙江棋界,甚至整个江南棋界,能找到的所有诗篇或文章无一例外全都是写的鲍一中,没能熬过这个时代的周源,徐希圣之流都只能落得个“事迹不详”的下场,即使堂堂新安派开山鼻祖汪曙也只留下了一句“不及鲍一子”,还是在说鲍一中的时候顺带提了他一句。侥幸熬过了那个时代的李冲也只在鲍一中时代之后才有了属于自己的诗文,这事儿后面还得细说。
现在再回头来看那时的徐希圣,大家可以感受到他的那种绝望了吧——鲍一中对于当时南方几乎所有上流资源的垄断,逼得当时的永嘉棋手想上位的非得喊鲍一中一声爹地才行。
徐希圣在那个时代茶楼间的名声一定是极盛的,他也想出了避开鲍一中势力根深蒂固的浙江棋界出外闯荡这么个绝招,可惜,他还是太小看鲍一中了——鲍一中的目的就是要保证他在世的时候,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也就是整个江南——不会出现哪怕半个能跟他抢风头的棋手!
到了浙江以外,徐希圣终于满以为自己可以大显身手的时候,他却惊讶地发现,他所能活动的范围仍然仅仅局限于茶楼间——鲍一中所垄断的,并不仅仅是浙江的上流资源,而是整个江南!
直到这时,徐希圣才终于意识到了自己与一个多么可怕的对手生在了同一个时代。他感到绝望了,他如同一只看不到方向的蚂蚁一样,无奈地在整个江南四处乱撞,却悲哀地发现永嘉派势力辐射到的范围内,没有一个达官贵人愿意收留他,没有一个文人雅士愿意为他做首诗,写篇文章——他注定要活在鲍一中之下,永不可能复制鲍一中那年纪轻轻便一统江南的神话。
而如果走出江南,去别的地方建功立业又如何呢?
可当时天下棋手唯三大派马首是瞻,偏僻地方根本不可能建立名声,新安派、京师派又视永嘉派为仇敌,去那里闯荡等于一个人去打群架。
年轻的徐希圣绝望了,终于在他来到扬州广陵城的那时候,他彻底绝望了。
他短暂的一生都在四处漂泊,寻找一个可以让他施展才华的地方。扬州是他最后的希望。他在这里的茶楼与以往一样大杀四方,也与以往一样发现自己无论如何努力也不可能绕过鲍一中那座大山。
鲍一中不是一做普通的大山,他是如来佛祖的五指山,无论谁也逃不出去。
于是,某一天夜里,徐希圣望着暗淡的残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他在心底无奈地流着泪,默默地问苍天为什么要赐予他这一身的棋艺,为什么要让他有着如此超凡脱俗的才华,又为什么要让他的才华就这样默默地被隐藏在这个时代,永远无法让后人知晓。
这份才华对于他,对于这个世界,甚至对于洪荒以来漫长的历史而言,究竟有什么意义?他看不到那意义所在,也不明白上苍的安排。
天意若真有灵,此刻想必也将无言以对。
在扬州城的那个夜里,支持着徐希圣的一切信念终于崩溃了。对于一个自负的才子而言,最致命的事情不是死亡的威胁,而是看不到继续活下去的意义。
扬州府志上有这样的记载:“永嘉徐希圣游广陵,与乡人颜子明具擅国手,未几客死”。
二十来个字,几乎就是现在能找到的关于徐希圣生平的唯一资料。可笑的是,这段资料甚至没有说徐希圣是怎么死的。
病死?事故?甚至是自尽?
上苍给了他惊天动地的才华,却只在史料上为他留下了这样平淡无味的二十来个字,让他就这样寂静而无声地消失在了时代的长流中。
也许这一切安排都是有意义的,只是需要很长时间才能让我们恍然大悟于此,只不过徐希圣自己看不到这意义所在——甚至也许直到正看这篇文章的大家所生活的现在这份意义也没有到来。但冥冥之中,也许徐希圣几百年来一直在等待着,将来的某一天会有一个老头子给刚会说话的孙儿讲述这样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浙江永嘉出了一个叫徐希圣的棋手……
徐希圣的死,是当年永嘉派的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当年的永嘉派,虽然也出现了林应龙这样的学者型棋手(下棋水平一般,但因研究著作多而名声很响,属于日本的安永一先生这一类),或者永嘉二赵,周珙(此人还是某年科举的永嘉状元呢),黄一鹏等地方豪杰,但是真正能够撑起永嘉派门面的无非鲍李周徐四人。其中鲍一中和李冲年纪都不小了,周源则被鲍一中下出了心理阴影,最有希望将永嘉派的辉煌传承下去的人其实是徐希圣。徐希圣的死使得永嘉派后辈棋手失去了领军人物,整个永嘉派原本完美的结构构成随着他的离去立刻出现了一个致命的破绽——后继无人。
嘉靖年间鼎盛一时的永嘉派从徐希圣离去的那一刻开始,一步步向着跌落神坛的那一天靠近了。没过多久,一个更大的打击即将到来。
据推算大约在徐希圣去世三年之后,也就是嘉靖三十八年,鲍一中病倒了。
二十多年来,鲍一中横行江南,几无敌手,下了几十年的让子棋,胜率高达九成。看上去,江南士大夫文人无人不是他的崇拜者,南方棋界将他视为神灵一般,他这几十年过的应当是风光无比了吧。
但是,从鲍一中的同乡为鲍一中所写的传记中,却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地方值得注意。
传记中记载,鲍一中但凡出门,必定穿着华丽,架势十足,远远看见就让人知道那是个大贵人,但在家里的鲍一中却完全是另一番样子——挑水,下田,养鸡,喂猪,一样都不少干。
堂堂一代棋家宗师,江南棋界的神,在家还亲自挑水务农,跟些牲口混在一起。那位同乡以此评价鲍一中是个不忘本的人,虽然外在华丽,但内心很本分。当然了,人家是为了赞扬鲍一中而写的这文章,当然是什么话好听就写什么了。但是如果这段资料属实,反过来看,从这段资料当中却也不难体会出另一番感觉来。
首先,鲍一中为什么要务农?很简单,他本来就是个农民,出身就是如此。他家里没有当官的,自己是个贫民出身,小时候喜欢下棋,下着下着就有了成就,然后被杨一清看中了,给了他名誉和地位。但本质上说,鲍一中没有当官的俸禄,也没有做买卖的财富,他到死都是一个农民,农民干农活再正常不过了,毕竟你家的田不能因为你下棋下得好就让它荒在那儿啊。
理解了这一点,再回头来看前一段的表述,就别有味道了。既然鲍一中自己也知道自己是个农民,他自己也承认,那么出门的时候“嵬巾博服”,可以把自己弄得那么光鲜靓丽是做什么?
是为了派头吗?鲍一中晚年痴迷于摆派头,为此不惜把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大人物的样子?似乎不是。如果真想要派头,鲍一中该去京城,与那个跟他齐名的京师派颜伦决一死战,真正的天下第一才是最强的派头。可鲍一中没有,甚至甘心在江南呆了一辈子。一方面是因为京城是他的伤心地,另一方面,他无法拿一样他最重视的东西去冒险……
其实鲍一中整个后半生,都只是为了维护一样东西一样杨一清留给他的遗物而活着——一代国手的名誉。
鲍一中整整二十多年在江南垄断士大夫阶级和文人们对棋手最高的赞誉,为此不惜放逐李冲,力退周源,逼死徐希圣,为了就是守护他的名誉。不敢去京城与颜伦一争高下,是因为京城不是他的地盘,去了没有十足胜算,为此而让这份名誉受到半分损害都是鲍一中无法原谅的。这份名誉是那位大人几十年前亲手赐给他的,而他没能替那位大人完成毕生的心愿,如今他唯一能用来报答那位大人的,就只有永远守护住这份名誉,直到死去。
但是为此,鲍一中失去了很多,他开始认不清自己是谁了。一个穷人家的农民孩子,还是一代棋坛圣手?当他发现自己迷失在自己的人生中的时候,就只好借酒浇愁,用酒来麻痹自己。不明真相的崇拜者,却只叹服道这是胜负两相忘的大胸怀,是一代豪杰的气质。
这酒究竟是何滋味,除了鲍一中,又有谁知晓呢?
几十年的时间里,酒精麻痹着他的精神,同时也急速地消耗着他的身体。终有一日,他再也承受不了酒精给他带来的负担了。
那一年,某个现今已无可考证的日子里,鲍一中无力地躺倒在了病榻上。
无论在外面多么意气风发,光彩夺目,但在自家的农家院子里,在病榻上,他都不过是一个无力的老者而已。
病榻旁围着忧心忡忡的亲人和好友们,众人在心底默默为鲍一中祈祷着,但大家也都知道,这一夜也许鲍一中熬不过去了。
鲍一中却笑着,脸上的表情一刻也不曾改,像是在期待着什么似的。
他突然颤颤巍巍地伸起手,含混地对众人说道:“酒……给我酒……”
人都要死了,却还要喝什么酒?身边的人只是缓缓将他的手握住,请求他稍稍爱惜一次自己的身子,只求这一次就好。
然而鲍一中却焦急地喊着:“酒……给我酒……杨……杨大人……”
在鲍一中的眼前,那是三十年不曾相会过的故人,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举着美酒等候着他。
再与杨大人相会,怎能不奉上一壶美酒?
但满屋子的人,没一个懂他的意思。
那远远望得见的地方,杨一清的音容相貌与当年毫无二致。杨一清远远地望着鲍一中,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酒壶:“小朋友,好久不见,酒量可有长进?”
“有……有……杨大人……”鲍一中挣扎着笑道。
“那就快些来吧,你可让我等了好久啊。”杨一清笑道,“范洪在棋座旁等着你呢,大家都在等着你呢。”
“是……杨大人……这就来……”
鲍一中的笑凝固在了脸上,伸出去要酒的那只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僵硬了。
嘉靖三十八年,永嘉派开山祖师,江南棋界第一棋豪鲍一中,因长年酗酒病逝,粗略估计,享年六十岁。
可叹一代棋王,纹枰虚设,独酌自饮二十余年,苦心守护一份别人赠与的名誉,临到死时却也不过这般光景。守了半辈子江南无敌有何用?几滴残酒要去了性命,到头来不也是一片坟头,几行文字了事。可怜当年威风八面,天下无双,如今却也几无人知晓,隐姓埋名于浩瀚史卷之间,自顾自落了个酒痴棋豪的名号罢了。有诗叹曰:
半生棋酒半生荣,出则豪强入则农。
棋下不输天下客,酒中自品心中愁。
名冠天下又如何?不过黄粱一场空。
只求冥醴不醉死,再做小友侍杨公。
鲍一中的死,为永嘉派历史上最光辉的那段时光画上了句号。
此时的永嘉派,已经陷入了群龙无首的困境。原本最有希望继承鲍一中衣钵的徐希圣死在了鲍一中之前,唯一曾让鲍一中感到恐惧的对手周源则早已处于半隐退状态,大约在鲍一中去世前后也跟着一起去世了。李冲此时还忙于跟江南各路仇敌争来抢去,过着如丧家之犬般的凄惨日子。而当年被四大高手压制的众永嘉豪杰,一多半都在鲍一中在世时便因看不到出头的希望选择了改行,剩下的一批基本都是些难成气候的人物。永嘉派的实力就这样迅速地衰落了下去,几乎一夜之间就千疮百孔。
而与此同时,在北方,颜伦正如日中天,鲍一中死后顺理成章地接过了天下最强棋手的称号,继续着他在京城棋界光辉到耀眼的棋王之路。但颜伦没有南下统一棋界的野心,何况不久之后,颜伦也将遭遇一个给他,甚至在日后给整个棋界带来巨大危机的敌人。
在徽州,汪曙已经老迈,即使在新安派内他也早就安心地开始做太上皇了。而新安派的下一代豪杰,那个日后几乎是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将整个南方棋界即将被摧毁的那份荣誉拼命夺回来的英雄,此时还没有迎来他那名垂棋史的一战。
总之,这个时代,永嘉派失其鹿,而天下却还没做好准备去追逐它。
这个时代拯救了正处于危机中的永嘉派,给了永嘉拍一个喘息的时机。
就在鲍一中去世的这一年,一个人离开了京城,来到了浙江。这个人的出现,成为了此时乱象丛生的永嘉派转危为安的关键人物。他将给永嘉派一个机会,让永嘉派自己从这场灾难中走出来。
嘉靖三十八年,青州兵备副使王世贞因其父冤死,辞官归乡,回到江苏老家。
这一年,十年无容身之地的永嘉派黑面将军李冲前往拜谒了王世贞。
这一次拜谒,拯救了李冲,也暂时拯救了永嘉派。惶惶如丧家之犬的李冲一定想不到,这次拜谒之后,他将迎来自己人生中最辉煌的一段岁月。这正是:
周礼崩坏诸侯起,秦失其鹿天下逐。
豪杰自古出乱世,岂凭一时论赢输。
欲知李冲将如何重新崛起于江淮之间,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4:59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4:58 编辑
第八回 王世贞辞官归故里 李小山索诗攀鲍公
嘉靖二十六年,京城。
一个富贵人家府上,人满为患,却鸦雀无声。
人群中央是一个棋座,两人正在对局。刚刚被推举为京师派首领的颜伦此刻正襟危坐,正手抚着盛黑子的棋盒静静等待对手落子的那一瞬间。而他的对手却早已大汗淋漓,眉头紧锁。
棋盘上,望着漫天黑势,白军将士肝胆俱裂,人心惶惶。双方虽不过略微交兵几场,但白军败象已现。白军的败象,不是交战时被杀得血流成河,而是自己无论如何挣扎战斗,局势却似乎一直掌控在对手手中,似乎自己的每一次攻击都是受了对手的命令而行动一般——整盘战斗,白军几乎毫无机会。
不久,这局完败之局便草草结束了。众人纷纷高呼大开眼界,对获胜者的棋艺交口称赞,无不拜服。
“不愧是京师派第一棋手颜伦先生,行棋算路深远,分毫不差,真是一盘名局啊。”
众人的赞叹,获胜的颜伦全部谦虚地接受了。而这位刚刚取得了自己辉煌棋手生涯中又一局寻常胜利的天下大国手,此刻一定不知道,他的这局棋在这间屋子里的一个年轻人心底种下了一颗非同寻常的种子。
这家大院的新主人,新科进士,刚上任的刑部主事王世贞,在这一天认识了这位刚刚登顶京师派首领之位,在之后的十年时间里横扫京师无敌手的国手颜伦。
此时的王世贞,只是一个二十岁的少年。早早得志,前程似锦,王世贞的未来似乎不可限量。也许王世贞此时也相信,他会一直留在京城,不断欣赏颜伦那深不可测的棋艺,永远对颜伦充满崇拜。
但命运给王世贞开了个玩笑,他人生中真正将要见证的传奇,并不在京城……
上回说到,嘉靖末年,永嘉派突遭大难,徐希圣、鲍一中相继辞世,周源不问棋事,李冲流落江湖,正是威名好似黄粱一梦,风光已成昨日黄花。正在永嘉派群龙无首,人心将散之时,或许是苍天不忍看到永嘉派一夜之间灰飞烟灭,于是派下了一个人来拯救危难之中的永嘉派。
这个人就是王世贞。
王世贞,字元美,江苏太仓人,太仓名门王氏后人。
嘉靖二十六年,王世贞中了进士,进京拜官刑部主事。那一年,王世贞二十岁。
而嘉靖二十六年,那正是京师派刚刚成立不久,颜伦在京城的声威如日中天之时。王世贞出身名门望族,家中代代都是名臣文豪,琴棋书画,风雅之事自然无不精通。王世贞自幼好棋,虽然难以与职业名手一较高下,但在士大夫阶层中水准不低,也算是当年杨一清一流的人物。二十岁进京,正当心高气傲的王世贞在京城见识到了颜伦的棋艺。
王世贞是江南人,少年时在南方也曾目睹过鲍一中的绝技。鲍一中的棋给王世贞的印象十分深刻,那种无所畏惧,孤军深入而每战必胜的下法让王世贞惊为天人。少年的王世贞也认为,当今天下当不会有人是鲍一中的敌手了。
而在北方,刚刚崛起便与鲍一中南北齐名的颜伦却以另一种方式让王世贞惊为天人。
那种大巧不工,将最简单的招法运用得出神入化,给人以深不可测之感的颜伦,让年轻的王世贞叹为观止——时人评价颜伦的棋也许在鲍一中之上,原本王世贞不服,但现在他服了。王世贞看鲍一中的棋,一开始看到孤军深入之时或许还不甚明了,甚至不以为然,直到看鲍一中飞刀齐发,巨龙升天,这才意识到那是一种险种求胜的绝技。但颜伦不同,他的棋甚至从不曾处于险境,始终精确地掌控着棋盘上的局势,让对手连一丝获胜的希望也看不到。对阵鲍一中,偶尔尚能以为有机可趁。而对阵颜伦,是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的。那时王世贞终于意识到,自己过去所弈的棋是多么的不堪一击,天下国手当如颜伦这般,能将棋盘上的变化之妙了然于心,算无遗策。渐渐地,他也开始相信,颜伦若与鲍一中决战,想必也不会弱于鲍一中,甚至能更胜一筹。
那时开始,王世贞成为了颜伦的崇拜者,他信仰颜伦的棋,几乎奉若瑰宝。当然,那个时期,京城的每一个士大夫都将颜伦的棋当做宝贝,那是颜伦一生中最风光的时刻。
然而,正当王世贞以为他将一边在京城官运亨通,一边悠然自得地欣赏颜伦的棋艺之时,一个人挡在了他正蒸蒸日上的仕途之路上——明朝史上赫赫有名的奸臣严嵩。
王世贞与严嵩的斗争史不是这篇文章探讨的重点,只略作提及吧。有兴趣的话,大家可以去查阅明史专著。王世贞少年得志,又身出名门,自视甚高,对于附和严嵩这种事情没有表现出多少兴趣,于是他的仕途前景也就可想而知了。
嘉靖三十二年,朝中发生了一件大事。谏官杨继盛拼死弹劾严嵩“五奸十大罪”,满朝文武无不为之震惊。随后严嵩为保地位,假传圣旨将杨继盛打入大牢,被关押了整整三年。
杨继盛的行为在当时得到了朝中正直大臣的交口称赞,其中自然也包括向来看不起严嵩的王世贞。当然,光是交口称赞是不够的,王世贞等人甚至曾多次密谋营救杨继盛,却最终以失败告终。嘉靖三十四年,杨继盛被处死,王世贞等人哀伤至极,自掏腰包将杨继盛安葬。
这些事情,让王世贞彻底成为了严嵩的眼中钉。而当时的京中贵人们也大多感觉到了,王世贞恐怕很危险了。
此时的王世贞,感慨朝政黑暗、世道无良还来不及呢,对于颜伦的棋自然也无暇多顾了。而对颜伦这样的棋手来说,政治离他们越远越好,而如王世贞这样似乎即将遭遇大祸的人物,来往越多也就越危险,所以颜伦自然也就不怎么与王世贞打交道了。王世贞在京城与颜伦的交集,大概也就到那时为止了。
很快,众人意料之中的大祸降临到了王世贞的身上。
嘉靖三十八年,严嵩以北方抗敌失败、滦河失事为借口将王世贞的父亲王忬治了死罪,不日即将处决。这对于王世贞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王世贞的骄傲,一半都来源于他的家族,正是江南名门王氏这个头衔让他看不起小人得志的严嵩。而严嵩却用行动告诉王世贞,名门望族又如何,我要你死,你就一定得死。
王世贞惊恐地四处求救,向朝中所有还有良知的大臣,向京中所有说得上话的人物,甚至向所有自己认识的朋友求救,但没有一个人愿意出手帮他。这个时候帮助王世贞,就等于与严嵩为敌。
终于,王世贞绝望了,他终于知道自己二十岁时志得意满地进入的,究竟是一个怎样肮脏的世界。在这里哪有什么公理道德,只有权力才是真正有意义的事情。可惜,现在即使知道了这些,也无法换回父亲的性命。
于是,为了营救自己的父亲,王世贞做出了一件让当时人大吃一惊的举动。
王世贞辞去了自己的官职——这种一团黑水的官场,不混也罢。然后,王世贞与自己的弟弟王世懋一起,每天跪在严嵩家门前,不断责罚自己,请求严嵩宽恕他们和他们的父亲过去所犯下的错误。
一个自负的才子,江南名门望族之后,竟舍弃了尊严,每天跪在严嵩家门前自罚,这已经是王世贞所能做到的极致了。这时的王世贞,只要能救得回自己父亲的姓名,无论名誉还是地位全都愿意放弃。
然而,他错了。严嵩不是一个会被这种行为感动的人,相反,他会因此而更加兴奋,他会认为这是权力给他带来的乐趣。
没过多久,王忬被斩首于西市。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被砍下了头颅,西市刑场鲜血淋漓,王世贞崩溃了。他和王世懋兄弟二人嚎啕大哭,却没有一个人敢去安慰他们,只能任他们的哭声在刑场上回响。
第二天,已经丢了官职,心如死灰的王世贞和以守孝为名暂时停职的弟弟王世懋默默地收拾了行装,腾出了他家在京城的大宅院,踏上了回家乡的路途。由于畏惧严嵩,没什么人来为他们送行。
可笑京城梦一场,来时风流去时丧。
王世贞辞官回江苏,这对于他来说是悲剧,但对于江苏一带甚至周围一圈的棋手来说,不啻为是一个天大的机遇。
前文说过,对于古代棋手而言,想出人头地就要往达官贵人或者文化人身边跑。以前永嘉派鲍一中正当红,整个江南的所有高级资源全都被他一个人垄断,其他人连半碗残羹都分不到。如今鲍一中刚死,老一派的江南贵族还沉浸在对鲍一中的怀念中,一时半会还不大容易在心里接纳别的棋手,尤其是以前跟鲍一中有过节的棋手。而如今回到江南的名门王氏兄弟,在当时渴望趁江南群龙无首之时混个出人头地的永嘉派棋手而言简直就是天上掉下的大馅饼啊。
王氏兄弟不仅是名门之后,而且王世贞本人的文采出众,是当时文坛盟主等级的人物。要是能让王世贞给自己作首诗写个文章,自己这辈子就算青史留了名,什么累什么苦都值了。何况现在虽然辞官了,但是以他的名气,随时可能被皇帝再找回去。而弟弟王世懋虽然名声才华不及他哥哥,前几年也才刚中进士,但是好歹他是个官,现在只是守孝几年,以后还要再回去上班的。
这哥俩,要文化有文化,有地位有地位,要名气有名气,要水平有水平,简直是当时江南棋界找不出第二个的“棋手必争之大款”。
于是王氏兄弟刚回江苏,还没把父亲的丧事办好,一窝蜂一窝蜂的棋手就涌了上去,各个都自称是永嘉派高手,当年在哪里哪里如何风光,曾经跟鲍一中怎样怎样激烈较量过一番,一个个都大有将来江南棋界唯我马首是瞻之势。
可惜,这伙人小看王世贞了。王世贞是什么人?那可是刚从大世面里走出来,见识过江南天王鲍一中那惊险绝妙招法,领教过北方盟主颜伦那深不可测棋功的人物,可不是江南那些土地主那么好糊弄的。
于是,这些自以为熬死了鲍一中,该迎来春天的老手们前脚进了王家大院,后脚就一个个又垂头丧气地从王府里走出来了。
有本事没本事,说得再多也没用,棋盘上走两下立刻就露馅了。所以说,本事不是靠吹出来的。
看着那些一个个垂头丧气回到酒楼间,四处传说王世贞不好糊弄的老永嘉派们那些不成器的样子,有一个人恼火了——黑面将军李冲。
当年李冲与鲍一中决战不得,怒而宣战天下,杀得整个江南鸡飞狗跳,也得罪遍了江南各地的棋手。于是他这十年来处处不受待见,到哪儿都被驱赶,心里这团火已经憋得快把自己给点着了。对于他来说,江南这些一点儿破本事没有,光会耍嘴皮子,还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厉害的孙子棋手最好全死了算了,活该被人家泼冷水赶出来。但李冲和这些人不同——论本事,当今的永嘉派确实只有他李冲还是个角色了。
当年的永嘉四大顶梁柱,鲍一中和徐希圣都死了,周源被鲍一中打得闭了关,不知道啥时候也死了。原本能和李冲一较高下的棋手如今一个都不剩,李冲毫无疑问就是永嘉派的大王了。
现在他缺的就是一个机会,这个机会如今已经出现了——嘉靖四十年左右,李冲拜谒了王世贞。
原本王世贞兄弟一定也觉得,这个特意前来拜谒的李冲必定又是个花言巧语,自以为是的家伙,不大想待见这位。可是毕竟上门都是客,见见也无妨,早点打发他走就完了,也不失我江南名门体面。
哪知道不见还不要紧,一见还真吓了一跳——这李冲的形象,也实在太过“璀璨”了点……
此时的李冲,年纪大约五十岁上下了。但十年的落魄生活,让他早已没了体面的样子。本来皮肤就炭黑炭黑的,胡子头发长得又格外朝气蓬勃、“横飞扩散”,再加上十年不收拾自己身子,像样的衣服也都穿了不知道多少年头,于是见惯了各种衣衫靓丽、举止华贵的棋手上宾之后,突然再见到这位李黑,一瞬间自然很容易把他当成了叫花子……
不知道当时王府的看门人有没有拦着不让进。
王氏兄弟这儿见了一愣,不知道这究竟是个真高人,还是个疯汉子,或者是有谁在故意耍他俩玩儿呢。不过当官的,见多了各种千奇百怪的博出位的办法,李冲这形象也还没到太科幻的地步,先接待了再说吧。
于是王氏兄弟请李冲进屋,先问名号。李冲倒也毫不客气,张嘴就说:“我就是永嘉棋界最强棋手,十年间胜遍江南,那鲍一中老头都不敢跟我交手。”
这么说倒也不算撒谎,但是前一年来这儿撒谎的人确实太多了,以至于李冲这句实话听上去就像是最假的假话。
王世贞兄弟心里犯嘀咕了:穿成阁下这样,出口还这么大口气,不是个什么无赖骗子吧……
李冲见人家不信,还恶狠狠地加一句:“以前上你府上来过的棋手,你随便叫几个过来,我把他们一个个宰给你看……”
嚯,口气还真不小。王世贞心底一琢磨,随手吩咐一个下人:“去把那谁谁谁叫来吧,他还算有点本事,看他来试试这位小山兄的本事。”
下人得令,飞也似地跑了出去,没过多久又一个人跑回来了。
“报告王大人,那谁谁谁说他腿疼,来不了……”
王氏兄弟俩这儿又一愣:“那把那谁谁找来吧,他也算有些能耐。”
过了一会儿,下人又回来了:“报告大人,那谁谁说他娘病了,不好出来……”
就这么连叫了几个人,眼看天都快黑了,竟然没一个人肯过来。这可让王世贞纳闷了,平时那些小子巴不得每天赖在我这府上不走,怎么今天叫都叫不来了?
他当然不知道,李冲这名号,在江南棋界那可是个煞星,此时永嘉派但凡有点分量的无不被李冲的板斧砍花过。这一听要去王府下棋,本来挺高兴的事,一打听对手是李冲,这不是要掉底子吗?这事儿谁敢去?
于是这王世贞看请不来人,一卷袖子——我上。
王世贞对李冲,亲自试试这黑老头有几分棋力。
可怜这王世贞,本来就只是业余爱好下下棋,棋力就算能赢得了在朝那些文武大官,但碰上了职业棋手哪里能有半点便宜,何况碰上的还是这位黑旋风转世。一代文豪啊,在棋盘上被人拿着斧子追着砍。那李冲也是下野棋下惯了,横冲直撞,心狠手辣,怎么绝怎么下,只见棋盘上是尸横遍野,惨绝人寰。
这下子,即使见惯了世面的王世贞也被震撼了。李冲的棋,与鲍一中和颜伦都不同,他下的是野棋。那俩人长年混迹于公卿贵族之间,下棋要讲究风度,棋法自然要堂堂正正,有宗师气概。而这李冲哪里管什么风度,他下棋是恨出来的,他的对手通常都是那些打压他的坏蛋,要是杀人不犯法他早就改行杀人了。这十年,他在茶楼下彩棋都是抱着要把对手下到吐血,不仅要赢他的钱还要出这口气的心态,于是他的招法就越来越暴力,越来越血腥,到与王世贞交手这时候,已经是操着两把板斧横冲直撞,见人杀人,见佛杀佛了。可怜这不知隐情的王世贞,活生生被当了一回拦路佛……
于是李冲一战而让王氏兄弟心服口服。王世贞亲自在盘上体会了李冲的恐怖,这和以前看鲍一中或者颜伦下棋感觉可不一样。于是王氏兄弟很有名门风度,愿下服输,按照江湖规矩给了李冲一样其他棋手梦寐以求的东西——他俩的诗。
兄弟俩一人给李冲写了一首诗,王世贞写道“(鲍一中)其乡李子虽后出,别有神机暗中授”。王世贞刚刚被下惨了,写完就躲到墙角里哭去了。王世懋则写道“李生近出鲍家里,晚有意气殊峥嵘”。这两首诗描写了李冲大器晚成,继承鲍一中衣钵的光辉历程,热情赞扬了李冲忍辱负重,刻苦努力的优秀品质,为现代青少年树立了一个成功的榜样……
这可不得了,这意味着江南棋界崭新的一页终于翻开了——二十年了,江南终于出现了第一首不是描写鲍一中的围棋诗篇了……
另一方面,王世贞终于哭完了,于是自然少不了要对李冲的棋艺大加赞扬一番,然后把李冲留在家里吃个晚饭,聊聊人生。席间,王世贞给李冲倒了酒,要敬李冲。
各位,中国的酒文化大家是知道的,有地位的人给你敬酒,你就是快吐血了也得喝下去,否则你就是找死了。可这位李冲,真有性格,吃着十年来最丰盛的一顿大餐,这儿正张牙舞爪呢你来敬我酒做什么,不喝!
王世贞都吓着了,我这辈子敬了多少人酒了,连京城高官都没几个敢跟我说不喝的,李冲你有这个胆子?
再一细问,李冲这才交代了:我不喝酒,是因为我不想做鲍一中。
鲍一中,那个懦夫,整天喝得跟醉泥一样,守着名声活了一辈子,最后喝酒喝死了。我李冲看不起那家伙,我不想被任何人当成第二个鲍一中,我死也不干他鲍一中干过的那些混蛋事!
酒不喝!
这话一说,王世贞从心底佩服李冲了。自古以来,棋手骨头软,只会奉承达官贵人之类的偏见由来已久,王世贞也多有体会。而像李冲这种有性格,硬骨头的棋手真是罕见极了。这下子,王世贞抛开了刚才被李冲杀得乱七八糟的仇,真正打心眼里佩服起李冲这条黑汉子了。
临到分别时,王世贞赏赐给了李冲不少财物,然后请求李冲就留在王府,由王世贞兄弟来养着吧。好个李冲,又霸气地拒绝了。
王侯将相府,这些东西鲍一中喜欢,可我不喜欢。我不是那个脾气的人,不需要靠一个杨一清养着,也不想被一个杨一清害一辈子。我就是我,江湖来江湖去,一个江湖黑汉子李冲。你赏我钱,我要了,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要吃饱饭呢。你要养我,省省吧,爷不是喜欢被人惯着养着的主儿……
于是李冲带着一包裹赏赐品,头也不回地走了。王世贞兄弟二人竖着大拇指在后头称赞,这人可是个真汉子!
于是,李冲经此一战,正式登上了江南棋界那见得到光的一面,而且一下子就被捧成了江南棋界新一代盟主。王世贞兄弟在江南地位显赫,他们捧的人自然没人敢说不,何况当时的永嘉派确实无人能挑战得了李冲了,而徽州那边当年旗手汪曙挑战鲍一中战败一事至今都还留着心理阴影,因此尽管那边已经默默开始了改朝换代,却也没有趁着这边李冲立足未稳前来找麻烦。
终于,鲍一中死后永嘉派群龙无首的局面,在王世贞兄弟的干预下由当年处处遭人唾弃的李冲终结了。而李冲也确实实践了他的誓言——绝不效法鲍一中。
即使在统领了永嘉派之后,李冲也没有整天奔波于各大贵族之间,而是继续以茶楼下棋为主业,享受着跟江南各路高手一争高下的刺激感。别看人家五十多岁了,但是在这种高强度的对抗中李冲的棋艺丝毫没有显出老态,仍旧是杀气四溢,众皆惊叹。只不过,现在已经再没有人敢嫌弃他了。
而李冲的生活也渐渐富足了起来,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单靠茶楼那些微不足道的彩钱过日子,而是“自挟朱门酒肉走”,没钱了就去哪个大贵人家大挣一笔,回家继续下茶楼。
看起来,李冲的到了他所有想得到的,他该满足了。不过,被当丧家犬一样欺负了十年,谁都会留下点心理阴影。很快,李冲发现自己还有一个心结在……
就在李冲统领永嘉派之后不久,嘉靖四十四年,永嘉郡守打算给这些年的永嘉写写地方志了,于是以修《温州府续志》为名开始雇人干活。这是常理,哪里都这么干,地方志本来就是隔一阵就要续一下的。按照规矩,地方志里面不仅得有这里出的达官贵人,还必须有单独的一块儿来聊艺术。这艺术的范围内,就包括了围棋。
于是,这位不大懂事的郡守就找了一帮棋手做顾问,这其中包括了以前曾给鲍一中写过传记的鲍一中同乡好友侯一麟。侯一麟似乎觉得很光荣,接下这活之后他还给写了一篇序。写到围棋这里,侯一麟自觉理所当然地让郡守写上了“鲍一中弈品第一,李冲次之”这句话。
没想到,这句话没过多久传到了李冲的耳朵里。李冲被大伙嫌弃了十年之久,十年熬下来,李冲其实内心里早就变态了。这黑旋风转世,听完“李冲次之”四个字,当时便火冒三丈,须发直立,恨不得随手抓两个人过来一斧子砍翻了去。于是这李冲怒气冲冲就跑到郡守家去了。
要知道,这李冲当时可是王世贞兄弟家的红人,江南多少达官贵人都看得起他,郡守一个芝麻小官,哪里敢拦着李冲。李冲一进门,不由分说,劈头盖脸就开始骂。可怜那郡守,什么都没干,被这李黑给骂了个狗血喷头。李冲骂完了还不过瘾,赖在郡守家,撂下了一句话:你这郡志不准继续写了,写完的全给我烧了。
这郡守可是倒了八辈子霉了,难得混个小官当当,想做点政绩出来,却不小心得罪了李冲这种不讲理的。好话百般说尽,人家半句不听,背后还有几家达官贵人撑着,这可怎么得罪得起?
于是郡守只好认怂了——反正郡志我不修后面人过两年还得再修,也不是现在非干不可的活儿,就这么算了得了。眼前这李黑横的很,得罪不起啊。
于是,黑面李冲一声吼,郡志就此不让修。那个小小的郡守和衙役们连个屁都没敢放……
可怜干劲十足的侯一麟,最后就剩了一篇没有本文的序流传了下来……
这件事说句实话,是李冲做得过火了。人家郡守写这话是因为当时人就是这么觉得的,你李冲再厉害,比起当年的鲍一中还是弱了一点,何况你十几岁的时候不还输给人家了吗?
写到这里仿佛就看到那李黑提着板斧在那儿咆哮:谁都不准提这事儿,谁提我跟谁急……
郡志事件让李冲明白了一件事:在他心里他最想干的事情其实还没做——他要报仇。
当年是谁害得我十年落魄江湖间的?没错,是鲍一中。鲍一中为了维护他那点名誉,竟然让我李冲几乎无路可走。现在我终于盼到了春天,熬死了鲍一中,我决不允许他一个死人还继续骑在我的脑袋上。可我该怎么报复他呢?
名誉!在名誉上彻底压倒鲍一中,这才是我李冲终极的复仇!
鲍一中弈品第一,李冲次之。我决不允许这种话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现在鲍一中死了,李冲可以毫无顾忌,因为鲍一中永远也不可能再还手了。
鲍一中还在世时,关于鲍一中的各种诗篇中最出名的一首,是当时最知名的小说家吴承恩所作的《围棋歌赠鲍景远》。当时的吴承恩,凭借一部《西游记》声名鹊起,如日中天,是当时寻常百姓心目中最知名的文学家——因为吴承恩写的东西是会做成评书给老百姓看的,这可是草根艺术。吴承恩给鲍一中写的诗,语句通俗易懂,又几乎涵盖了鲍一中的整个辉煌棋艺生涯,自然脍炙人口,也同时让鲍一中在平民百姓中的名望急速增加。这个道理,就好像一旦一个作家的文章被选进了小学课本,这个作家立刻会被一代人记住一样的道理——反正笔者最早就是这么记住鲁迅,老舍这些名字的。
现在李冲打算在名气上与死去的鲍一中争争高低了,这就必须要在诗的分量上压过鲍一中。于是李冲说干就干,大门一迈——去找吴承恩!
吴承恩当时已经因为被人诬陷而丢掉了在浙江的官职,住在江苏老家。彼时他已是风光不再,略显落魄了。毕竟,那个年代当小说家不赚钱,当官才是文化人唯一的出路。可惜吴承恩八股文水平一般,始终考不出好成绩,所以一辈子没做过什么大官,老了自然也留不下多少财产。李冲当时正好在江苏一代四处活动,因此去找一趟吴承恩并不麻烦。
不过吴承恩这头可就头大了——李冲在永嘉郡守那儿都那么横,何况你一个落魄的老吴?一到吴承恩家那破房子,李黑二话不说就开始闹。吴承恩都看愣了,说是有贵客到,他还把屋子打扫干净,穿了一身好衣服来迎着,哪知道这位以来就又哭又喊,什么事儿都没弄清楚就开始闹了……
吴承恩估计把这位当成疯汉了,好好顺着说了半天话才终于让李黑安静了下来,然后问道:“你到底来我这儿干啥来了?”
“你给我写首诗。”
“啊?写诗?什么诗?”
“写跟你写给鲍一中那首一样的,写完送我。”
“你脑子有毛病啊?”
李黑听完,二话没说又开始闹。可把吴承恩给吓的——家里东西就这么点儿,砸了我可没钱买啊!
吴承恩也没那么好脾气啊,冲李冲就吼:“老大不小了别不害臊啊,别闹了,再闹我报官了!”
官?爷刚在浙江那边欺负完官儿过来的,有本事你告去啊。
不管,接着闹。
好不容易天晚了,李冲也累了,吴承恩终于守得李冲走了。一晚上刚睡好,第二天一早起来,就看见那李黑跟半截黑塔似地杵在外面了——昨天没闹完,今天接着闹。
就这么一阵儿,李黑是天天来,天天闹,吴承恩赶都赶不走。可怜这吴承恩,一连几天下来脑子都麻木了。
世上哪有这种事情,我一个四十岁才补了个岁贡生的小角色,本来文化水平就不大突出,这位倒好,一来就要我写诗送他,话不投机就闹腾……
来的这位不是客人,是个祖宗……
终有一日,吴承恩乖乖求饶了:“行行行,我写我写,你让我怎么写我就怎么写……”
李黑这下乐意了,又是锤肩又是揉背的:“你写,你写,帮忙给我写好点……”
吴承恩心里那个苦啊,当年给鲍一中写首诗是写着玩的,没想到几十年后写出来李黑这么个祖宗。不过他大概也得在心底庆幸一下:幸亏当年《西游记》不是为鲍一中写的……
可怜吴承恩,一个写小说的,本来写诗就不是长项,还赶上是个命题作文,李冲还在旁边守着,跟考八股似的,这可怎么弄。何况当年写给鲍一中,那是亲眼见过鲍一中下棋,心中有感才写的,自然写得出来。这李黑没头没脑就跑来,以来就要给他写首诗,这可怎么写?吴承恩这脑子使劲儿使得费劲啊!
于是,绞尽脑汁之后,吴承恩终于写出来了,题目就叫《后围棋歌赠小李》。
这诗吴承恩写得可是不容易啊,全诗写了四百来字呢。尤其是诗中大段大段地涉及具体围棋招法,以吴承恩的水平恐怕没办法描述得那么详实,大概是那李黑督工之力吧。不过对于李黑来说,只要有“今年邂逅得小李,未知与鲍谁雄雌”这一句就够了。
虽然是耍无赖耍来的,但是好歹也算是得手了。吴承恩这边终于送走了李黑,那可是求爷爷告奶奶的大喜事啊,家里要是有钱,为这个都能放鞭炮了……
这一顿折腾,李冲总算出人头地,迎来了他的好日子。这正是:
十年落魄江湖间,一朝风雨便做龙。
莫道时机天不与,耐得苦难方英雄。
话说这李黑志得意满,自以为已经可以把当年的鲍一中踩在脚下了。江南棋界现在他是老大,而且背后又有大官人撑腰,日子过得自由自在,舒舒服服,等老死了后代还能传颂一下自己,多好,多舒服。
这日子确实舒服,李黑老同志可以多享受享受,抓紧时间好好享受享受,因为这好日子可不久了……
就在李黑在江南终于熬出头的时候,北方棋界出了大事,一个魔王横空出世,江南两派棋界即将面对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浩劫。
欲知北方究竟出了怎样的大事,且听下回分解。
----------------------------------------------------------------------------
王世贞 (1526年—1590年) 明代文学家、围棋理论家
字元美,太仓(今属江苏)人。嘉靖进士,官至南京刑部尚书。与当时的国手交往甚密,著有《弈旨》,历述围棋发展史上的重要事项,评介各时期棋手的实际水平,其中对明代中期各派棋手间的较量叙述尤为详尽。又著有《弈问》,对历代关于围棋的传说提出疑问,是较具科学态度之作。
——摘自《中国围棋古代棋手姓名录》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5:07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5:00 编辑
第九回 十年功成魔王终出世 一心求和盟主离京师
上回说到,王世贞辞官回乡,留在了江苏,虽官场失意,却无意间也终结了永嘉派自鲍一中之后群龙无首的局面。黑面将军李冲突然崛起,一统江湖,将永嘉派悉数归于麾下,止住了派系内部的混乱。
永嘉小李折戟江湖间长达十年之久,终于守得功成名就,得意独坐永嘉派领袖之位。而在北方,也有一位小李,同样默默蛰伏了十年,随后如鲤鱼跃龙门,横空出世。南北二李同样十年磨一剑,又几乎同时横空出世,一时间让人感叹造化弄人。而这位北李日后即将掀起的风浪,即使在中国围棋史上恐怕也难以找出对手了——这个人注定将成为围棋史上排得上号的一大魔王。
故事还得从嘉靖二十多年的那场让颜伦登上北方棋界盟主之位的群雄聚义说起。
那是京师派创立之初,北方棋界各路豪强放下自己的架子,在京城各大茶楼使出看家本领一较高下,只求决出一个真正能够统领京师派的豪杰出来。那一次会战,颜伦异军突起,凭借着滴水不漏的计算力挫群雄,夺下了北方棋界盟主之位,一时间北方豪强无不心服,公认颜伦为领袖。
而在那一场会战中,有这么一场并不怎么起眼的小规模战役……
正当各路豪杰激战正酣,颜伦风头正劲,向着北方盟主之位大步迈进的时候,一个少年挡在了他的面前。在当时京城的某一个茶楼内,颜伦当天的对手就是这个少年。
那次北方豪强争霸,来参加比试的大多是些各地成名已久的强手,能在这种场合出战的少年新锐实在不多。而颜伦面对的这个少年,即使在各路北方名手之间竟也常常能下得不落下风,他的棋力虽还显得稚嫩,却已经展现出了过人的天赋。尽管当时没有多少人看好这个少年击败正冉冉升起的颜伦,但少年自己却信心十足——他相信他的实力,北方棋界正在酝酿一场巨变,而他自信有能力成为这场巨变的主角。
众人看这少年,生得气宇轩昂,仪表不凡,端得是个人才。棋子落下来粒粒如有剑气,直教人望而生畏。
那天的战斗,少年使尽了全力,朝着颜伦的阵势轮番猛攻,气势惊人。眼望着年轻气盛的对手遣出的旅旅强军,颜伦却毫不慌张,羽扇轻摇,麾下阵势已成。一经交战,少年虽左冲右突,却始终找不出颜伦军阵的命门,杀得激烈却也跑得辛苦,一场场冲锋下来却总是一无所获。战场的主动权,始终掌握在老道的颜伦手中,任何人一旦进了他的军阵,他丝毫机会也不会留给对手。
于是,尽管信心满满前去挑战,那一战少年却败得异常惨烈,异常耻辱。与其他高手对决,无论下得如何辛苦这少年至少总能觅得一两次空隙惊出对手一身冷汗。而这个颜伦,与他交手的感觉就像是永远被他牵着鼻子走,自己的每一步算路都是按照颜伦早已划定的路线逐步进行,无论多么心有不甘都无力反抗。那种深不可测的压迫感,让少年在心底牢牢地记下的颜伦这个名字。
而他也许不知道,终有一日,颜伦曾给他带来的这份恐惧,有一天会反过来由他返还给颜伦。
“孩子,下得不错,气势很好,可惜功力尚不到火候。”对局之后,颜伦轻声安抚道。
少年默然良久,手中的拳头用力握着,竟因为力气大了有些颤抖。
颜伦笑着拍了拍少年的肩头:“假以时日,你必成大器。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轻声答道:“李釜……”
“李釜……”颜伦微微咀嚼了一会这个名字,“京师派成立之日,京城必将有你一席之地。到时我为盟主,你为羽翼,北方棋界将重回辉煌盛世。”
这个名叫李釜的少年心中感激,从此死心塌地地成为了颜伦的追随者,忠心耿耿作为京师派的羽翼征战着,用尽全力维护京师派的名誉。有诗赞曰:
足踏九州山河裂,手掌八方乾坤斜。
北国魔王一朝起,天下苍生十年劫。
而颜伦和李釜当时一定都想不到,十年之后,颜伦当年所说的那段话将会显得那么讽刺……
李釜,字时养,一说号野泉,一说号养泉,燕京本地人。说起李釜的身份,跟古代大多数棋手的出身略有不同,现在人听起来甚至也许觉得有些传奇——李釜是一名锦衣卫。
明朝锦衣卫制度在如今的各种武侠小说中出镜率很高,大家把那时候的锦衣卫都想象成了类似于中央情报局加忍者联盟的组织,以为但凡当锦衣卫的一定都是飞檐走壁,身怀绝世武功,行事诡秘的特务高手。说句老实话,以上观点基本属于胡诌。明朝锦衣卫刚刚成立的时候也许还称得上训练有素,起到过不小的作用,但是到了嘉靖年间,锦衣卫制度已经渐渐变得虚有其表了。据《国朝院兵录》记载,明朝经常把锦衣卫的名号乱给,“以绘技兵工概授武职”。也就是说,哪怕你只是画画得好,都能因此给你个锦衣卫武士的名号玩玩,甚至这个名号还允许你世袭下去。于是明朝嘉靖年间锦衣卫人数听上去多得吓人,不过真正能干“飞檐走壁”之类特务工作的,也没几个……
不过李釜不必因此而觉得有多丢人,因为比起大多数自己一点儿本事没有、靠祖上传下来的一个锦衣卫虚名的人相比,李釜这个锦衣卫的名号可是自己生生凭本事挣来的——当然,不是飞檐走壁的本事。
李釜其人,自幼头脑极其聪明,不仅围棋,甚至当时流行于市井的象棋、博戏等等他无一不精,随便哪一项都是京中一等一的好手。凭借着对各种小把戏的精熟掌握,李釜成功博到了一个货真价实的锦衣卫职称。
李釜为什么要去考锦衣卫?考了锦衣卫能继续往上走从而进入宦途吗?笔者对明朝的官制研究不深,不大懂,也不敢乱说。若有哪位读者了解,欢迎告知笔者。
但是李釜去考了锦衣卫,从一个侧面给出了一个重要的信息——李釜其实原本并没有想过要靠棋艺混成国手,他的野心也许在别的地方……
其实,当年的京城群雄争霸战,他只是凑了个热闹。何况,当年见识了颜伦那让人绝望的战斗力之后,李釜的心恐怕已经沉寂了。彼时是李釜最年少气盛的时代,当他发现眼前有一座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翻越的高山之时,他受到了打击。好在那时他还年轻,加上他的多才多艺,即使不吊死在围棋这棵树上也没关系,他还会象棋,还精于赌博,总之没必要非要去与颜伦争个高下。
也许正是为了多一条出路,他争来了个锦衣卫武官的职称。这么一来,李釜的日子其实是过得相当舒服的。整天下下棋,赌赌博,还能在朝廷领俸禄,要人命的工作轮不到他,也不会得罪皇帝被拉出去咔嚓,小日子快快活活多好。
在这样舒舒服服的日子里,李釜的锐气一点点被消磨着。日子如果继续这样过下去,也许这位带着魔王气息来到世界上的人会就这样默默地度过一生,日后他即将掀起的那场几乎毁灭了整个南方棋界的浩劫也就不会出现了……
可惜,天意不允许他这样沉沦下去,他是一个注定要成为魔王的人……
一切转变的起源,正是从那个锦衣卫的官职开始的。
锦衣卫下层武官之间,三教九流的人都有,各个都身怀绝技——当然,通常都跟武功没多大关系。而李釜是个全才,什么都会,又什么都精,于是很快也就在锦衣卫的下层军官之间有了名气。这名气喧嚣直上,于是很快惊动了高层的人——皇帝身边的宦官。
那些当宦官的,大字不识得几个,整天空闲又多,无所事事的时候就得图个乐子。他们图乐子能玩什么呢?最常见的无非就是些传统的博戏,比如骰子,麻将什么的。有时候人凑不全了,就只好在自己的职权范围之内抓几个人来陪自己玩。宦官这种尴尬的地位,能抓来的人范围不大(当然,当上大太监了就另当别论了)。首先,宦官平时能见着最多的就是皇帝的后宫嫔妃们,可惜这种人不能拉过来凑三缺一,除非你活腻了。除此之外就剩下些宫女,可惜宫女们不大玩儿这些赌博的东西。去拉文武大臣?脑子秀逗了吧,人家文化人赔你个死太监打麻将?数来数去,最后就剩了一个地方能去——锦衣卫里那些各个有本事的下级武官。
于是,有一天,又有几个宦官闲得手痒痒,想搓几圈麻将了。一数,人不对,不是四的倍数,怎么办呢?去锦衣卫叫几个哥们过来凑几桌吧。
于是这几个宦官兴高采烈地就跑去锦衣卫,问有没有谁有闲钱想赌几把?正好赶巧了,刚进来有个叫李釜的,不管骰子麻将还是其他什么,人家样样精通,水平没得说。宦官们一听高兴了——行,别挑了,就李釜了。
于是几个宦官兴冲冲地就领着李釜上自个儿家里摆开桌子玩儿上了。要说这李釜,真不是吹牛的,一上来不光赢得那几个宦官稀里哗啦的,还把那几位给逗得前仰后合,最后开开心心就把钱给输出去了。要说起来,宦官在宫里当差的,本来要钱也没地方花,何况那钱都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呢,自然输得也不心疼。李釜一看,这几位这么容易就给逗开心了,自己又拿银子又过手瘾,这么舒服的活不干白不干啊!明朝的官出了名的俸禄低,何况一个锦衣卫的下级军官,能捞得着几分钱?既然能在宦官这儿创收那可是时运赶上了啊。于是李釜一乐意,时不时就往那几个宦官家里跑,没事儿就陪他们搓上几圈,大家其乐融融,简直像是一家人。
当然,这里头跟政治问题没啥关系,人家就是牌友而已。
于是,没过多久宦官圈子里就传开了,说锦衣卫有个叫李釜的,这孩子不错,牌打得好,是个人才。于是在宫里各路宦官那儿,李釜竟然成了红人。甚至连皇帝身边的侍从宦官都喜欢找李釜出来玩儿两把。
这一下子,京城的士大夫阶层那里就开始有动静了。要知道,明朝中期以后,当宦官的可不是一个能小看的阶级。一旦碰上出了个刘瑾、魏忠贤这种霸气的,朝中大臣谁升谁降,谁活谁死都得太监说了算。
于是,也许是有些低级的官吏想跟宦官阶级搭上线,也许是有些心思缜密的朝臣想探听些宫中的虚实,渐渐地也开始有朝中大臣把目光盯上了李釜。
本来文武官员想从宦官那里套情报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毕竟当官的都是文化人,自视很高,总不能屁颠颠跑到太监家里去搞拜访吧。那情报怎么流出来呢?这就需要从那些跟宦官比较熟的人那里套出来。
而李釜的各方面条件,几乎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李釜是个全才,不光会打麻将,还会下棋啊。这么一来,朝中大臣以请李釜下棋的理由把他拉到府里,几乎不会引起任何怀疑。而对于李釜来说,这简直就是天上掉下的好事啊,刚刚在宦官那里挣了一笔,马上这边又能去大官家里搞二次创收,这可是多少人羡慕的事情啊。于是李釜自然来者不拒,各个答应。每天就陪人下棋打麻将,说说话聊聊天,荷包就一天比一天鼓,还没有任何政治风险,这事儿给谁谁能不干?
然而,虽然在官员和李釜看来这都是个两厢情愿的事,但从棋界来看,这件事就有些危险了。
一个棋手的江湖地位,很大程度上是以他在达官贵人间受欢迎的程度来评定的。当今京城第一棋手,北方棋界盟主之位是属于颜伦的,不是李釜。而李釜竟然因为棋艺以外的原因出入各路豪门府邸,甚至让棋界人士感到耻辱的是这个李釜还去陪太监打麻将!是可忍孰不可忍!
必须教训一下李釜,让这小子知道棋界的规矩——规矩不能坏!
于是,渐渐地,京师派内形成了一个共识:不论谁被邀请与李釜对弈,必须尽全力,让这小子心里明白他之所以能在公卿贵族之间受欢迎绝对不是因为他的棋艺有多高,要让李釜尾巴别翘上了天,别见过几个贵人就不尊重京师派的前辈了。
可怜李釜,一开始以为去官家府上也就是跟在宦官家里一样友情出场,随便应付应付就能有钱拿。谁知道一去才发现不对头,那些对手一个个如饿狼猛虎,非把李釜往死里下。刚开始李釜这孩子毕竟年轻,哪见过这种阵势,何况他本来也没想真把围棋当职业,人家毕竟是业余下围棋啊。结果大家这么一欺负,李釜顿时招架不住,结果丢了大人。钱是拿回家了,可总感觉背后在被人笑话。
这种体验,让李釜心里很不舒服。我就是去赚点外快,你们不愿意轻易给也就算了,钱又给,又欺负人,这不是在伤我自尊吗?
可当官的请李釜,毕竟是别有用意的,不是专门为了看下棋,所以就算李釜输得再厉害,下次该请还得请,于是接二连三地李釜又收到了不少邀请。
钱毕竟要赚,去还是得去的。可去了之后,看到那些自以为是的棋手那副嘴脸,还有赢了棋之后那些冷嘲热讽的话,李釜想起来就怒火中烧。终于,李釜下定了一个决心——钱我要,面子我也要!
你们自以为了不起?我就生生把你们那面皮给撕下来踩成泥巴!
于是,李釜竟全心全意开始钻研围棋招法了。李釜本来底子不弱,当年京城争霸虽未有什么成绩,但好歹也是杀过几场的人。仔细研究之下,他顿时发现,其实围棋远比他过去所想的要精妙得多,而这其中的变化也着实使人着迷。围棋之道,让李釜的心渐渐开始有了变化,他慢慢开始向着专心于围棋的方向偏转了。然而,他所遭遇过的耻辱,又使得李釜的围棋之道中被注入了一股恶的气息——他体内的魔王气质开始觉醒了。
于是,又是在一场公卿宅邸的棋赛上,李釜与一位京师派前辈对上了。那位前辈继续如过去一样,用各种稀奇古怪的招法欺辱李釜。但这一次,李釜不再是过去那个被眼前的表象所欺骗,看不清局面的业余少年了。透过对手那辉煌灿烂的外表,李釜一眼便看出了其本质的弱小。于是,李釜不顾对手四处擂起的战鼓,挥师直刺敌主将中军帐。那位前辈始料未及,急忙调集四处兵马前来营救,却完全挡不住李釜的锋芒。一合战罢,敌军主将已身首异处,余下众将一哄而散。李釜大获全胜,而他的对手惊讶得目瞪口呆。
满座宾客无不拍手叫好,过去李釜所丢失的颜面,这一战全都捞了回来。他感到了一种他几乎从未体会过的快感——复仇的快感!
从此,李釜迷上了这种快感,他开始日以继夜,一刻不停地磨练自己的棋艺。在他所精通的各项技艺中,围棋的技巧开始突飞猛进地增长,渐渐盖过了他其他所有强项。而他在京师棋手中的名誉也开始飞速增长,迅速让整个京师派都不得不承认,李釜如今已经是颜伦之下京师派最重要的战将之一了。
我为盟主,你为羽翼。颜伦当年的预言,机缘巧合之下竟成为了现实。只是,颜伦也许想不到,那个少年的成长最终到了连颜伦也无法想象的地步。
京师派成立十年之后,也就是嘉靖三十多年时,李釜在京城的声威渐渐开始与颜伦平起平坐。得出这个结论,主要有两大依据。一是当时公卿贵族邀请最多,出场费最高的棋手,除颜伦之外唯有李釜能与之匹敌;二是当时的京师派棋手除颜伦以外已经悉数败于李釜之手 。当时人称,京城棋界的局面已经是“两雄并立”,“一山二虎”了。
李釜用了十年时间,潜心提高自己的棋力,终于将当年所有嘲笑他的棋手全部杀至大败。而那些自觉丢了面子的棋手,只好跑到了颜伦这里哭诉——盟主,您要为我们报仇啊,当今北方棋界能制得住李釜的唯有您颜子明而已了啊。
而面对这些前来哭诉,请求他出战的老朋友们,颜伦反而欲哭无泪。
当年是你们去招惹李釜,现在把他养大了,你不管不住了,却要我去给你们收拾,你们这不是害我吗?
于是,颜伦对这些家伙的态度是——一概不理,随你闹去。
我颜伦混这么点名声也不容易,你们挖了坑,别把我往下拉。
可惜,人在江湖,有时候就是身不由己。人家挖了这么大个坑,大家都要往下陷,你一个人怎么站得住呢?
过不了多久,就开始有公卿贵族向颜伦发起邀请了——请您来我府上,与新崛起的棋手李釜一较高下,决出京中真正的第一人。
随着李釜棋艺的提高,如今的贵族们邀请李釜已经不仅仅是为了套情报了,大家是真心认可了李釜的棋艺。于是对于这些贵族来说,颜伦与李釜的决战是有着无法抗拒的诱惑力的。
就在众人开始期待这场可能让京城棋界改朝换代的大战充满期待的时候,颜伦却退缩了——他拒绝了这场较量。
有人说这是颜伦为京城棋界着想,不希望京师派重蹈永嘉派内乱的覆辙。也有人说颜伦这是雄心不复,自知随着年龄的增长棋力已经到了极限,而李釜未来不可限量,所以他不想成为李釜成长道路上的障碍。当然,更多的说法是,颜伦担心自己的名誉受损,不敢应战。
人多嘴杂,话越传越离奇,颜伦却只能苦笑了。
于是,颜伦去见了李釜。
十年前,颜伦正值中年,而李釜还是个孩子。
十年后,颜伦已生华发,李釜却正壮少时。
将来的天下是谁的,其实不需要争便知道了。
“你我之间,必须要有此一战吗?”颜伦轻声问道。
李釜默而不答。
“这一战,你我必分胜败,总有一人会跌下神坛。你真的希望这样的决战到来吗?”颜伦又问道。
他相信,李釜必定还是十年前与他对局的那个少年,只要这样心平气和地跟他说,他一定能体会自己内心的苦涩。
然而,李釜却只是略略抬头,低声反问道:“颜伦,你怕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李釜的神色就像是一个久经世故,城府极深的官场高手。
颜伦看着那双早已不再如过去那般透着青涩的双眼,心中只感到一阵冰凉。
“这一战,是时势所趋,你我都挡不住。”李釜说道,“我唯有奋力一战,颜老先生,请您也让我再见识一次您十年前那样深不可测的棋力吧。”
颜伦却笑着摇了摇头,再没有多说一句话,就这样离开了。
他没想到,现在的李釜,心里竟然是真的渴望着击败他的。
李釜,你说对了。我确实怕了。
人言两雄不并立,何得生颜复生李。我见过你的棋,我自认难以取胜——你已经青出于蓝了。
我能得到今时今日的名声,这是我年轻时不敢想象的。时势让我做了北方棋界的盟主,让我与鲍一中南北其名,让我成为了京师派第一棋手,而现在又将你推到了我的面前。不知时势究竟是在帮我,还是在害我。
李釜,你的棋充满了魔性,与你交战我没有十足胜算,所以我怕了。十多年前,我不会怕,因为那时候我什么也没有,也什么都不会失去。可现在,我真的怕了,我无法想象失去名誉的日子了。
既然如此,李釜,京城棋界,我让给你。
嘉靖四十年左右,一直苦苦等待颜伦与李釜一战的公卿贵族们终于得到了答复,只是这个答复让他们大吃一惊——
颜伦罢弈,从此离开京城。
颜伦罢弈,这个消息在当时震撼了整个京城棋界,几乎没有人敢相信如日中天的颜伦会在自己最巅峰的时候离开棋界。京城双雄争霸的时代才刚刚到来,李釜竟然就逼得昔日的北方盟主颜伦避而不战!
对于这个消息,也许李釜也将默然良久 。
这就是我曾经那样憧憬的颜伦?为了维护自己的名誉,甚至宁可罢弈也不敢与我一战?
颜伦,你竟然如此胆小如鼠吗?
而对于颜伦来说,这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是个凡人,不论过去,还是现在,我都是个凡人,从来不是神。
但十年北方棋界至尊的生活,让我慢慢有了野心,我看到了一个机会——在未来,也许我将不再是凡人,而是一个真正一生未尝一败的神,就像当年的范洪,就像江南的鲍一中!
我贪图这样的名誉,所以我不能与你交手。李釜,京城我让给你,你可以尽情去开创你的传奇。而我的传奇,就在这里终结就可以了,我无怨无悔。
不久,颜伦开始收拾行囊,离开京城——虽然他也不确切地知道下一步要去哪里,但这一步此时已经必须要迈出去了。
当年他是独自一人,十几岁的年纪来到了京城。如今,他却可以如此风光地离开,此生有何可憾的?
而在他离开的时候,也许李釜也前来送行了。
“颜伦,你为什么怕我?”李釜问道,“胜了我,你可以继续称霸京城十年,为什么不敢与我交手?”
颜伦却苦笑了起来。
“江南的鲍一中,为了称霸江南的名誉,和江南棋手斗了一辈子,却把好端端一个永嘉派斗得七零八落。京师派当年共推我为盟主,我又怎能忍心与你一番血战,把京师派也斗得七零八落呢?”
李釜良久无语。
“可你真的放得下与我的胜负?”李釜终于又问道,“你从没想过再胜我一次?”
“我真胜得了你吗?我没有信心啊。”颜伦笑道,“何况,即使我今日胜了你李釜,明日出来个王釜我怎么对付?纵使再胜了王釜,过一阵儿再出来个张釜我又怎么办?京城第一不是那么好做的,做了第一,天下人都会看着你,每个棋手都会琢磨什么时候能把你拉下来,坐上你的位置去。这样的日子很累,我已经过了十年,过够了。”
“可是天下第一的名誉,你就真的这么毫无留恋地放弃了?”李釜又问道。
颜伦却又笑了。
“李釜,你毕竟还是太年轻了。将来终有一天,你也会理解我今时今日的心境。到那时,你也许就会赞同我今日的所为了。”
无酒无菜,清水一杯便话离别。从此之后,京城再无颜子明。有《一剪梅》谓曰:
当年谈笑入阿房,西北挽弓,欲射天狼。
十年河北称帝王,老了纹枰,白了鬓霜。
英雄迟暮总凄凉,乌江汤汤,崖海茫茫。
临别何物赠李郎?淡水一杯,足印两行。
离开京城之后,颜伦直下江南,来到了三吴之地,去拜会一个老朋友。
守孝在家已经多年的王世贞,突然有一日听说有一位老友到访。他正狐疑是哪路朋友突然跑来叙旧了,出门一看,大吃一惊——竟是当年在京城曾让自己佩服之至的颜子明!
王世贞兴奋至极,自然以最隆重的待遇款待了颜伦,然后也就少不得希望颜伦能再一展他那绝技让自己看个尽兴。不想此时颜伦却摆了摆手:不行了,退休了,不下棋了。王世贞大惑,细问之下,颜伦方才道出了北方李釜崛起,京师棋界改朝换代之事。王世贞在京城的时候想必是知道李釜的,只是那时候李釜还在陪太监搓麻将,棋艺上尚未登峰造极。如今的李釜竟能把颜伦逼出京城,这自然是让王世贞大吃一惊,暗暗在心底称奇,却也暗暗记下了李釜这个名号。
不过,颜伦来了却不下棋?这怎么能让王世贞满意?好不容易盼到再见颜伦的日子,却看不到颜伦出神入化的棋艺,这岂不是要憋死他?何况,现在还有个京师的李釜,棋艺竟让颜伦相形见绌,一想起来王世贞心里自然更加犯痒。不过,王世贞可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这种事情难不倒他——他很快想到了一个一箭双雕的办法。
“子明先生难得下一趟江南,难道就不想见识见识江南棋手的棋艺吗?”王世贞笑道。
颜伦只管推辞:“罢弈了,纵使想见识也不行了。”
“罢弈?”王世贞眉尖一挑,“这好办,闭门比试,胜负不出门外,不就行了?”
闭门较量,内部胜负,算是自己在家娱乐,不违反“罢弈”的定义,颜伦推辞不了的。
颜伦这边,以前碍着鲍一中的名声没敢南下,可是对江南棋手的棋艺必定是好奇的。既然王世贞有意相邀,又是闭门比试,自然就没有推辞的理由了……
王世贞一邀,颜伦顿时就从“护名避战”便成了“携技游江南”了。
趁着这个机会,过去一直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江南棋手一时跃跃欲试,纷纷跑去找颜伦切磋。这种切磋实在是机会太难得了。首先,颜伦究竟有多大本事,是否真能与鲍一中齐名,江南棋手必定想知道。古代通信不发达,又没有现场直播的围棋比赛,对江南棋手而言颜伦的棋艺始终只停留在别人的传言中,难以探其究竟。而另一方面,现在颜伦名义上说已经退休了,所以跟他切磋不需要考虑到名誉地位什么的,随便找个小房子,屏蔽外人,内部交流一番,胜负不出门口,谁也不丢面子,多好。而另一方面,颜伦也喜欢这种交流,胜负不出门口,他也不怕输,放开丫子下就行了。何况,以前碍着名号不好大张旗鼓来会会江南棋手,现在已经无所谓了,自然可以过一过这个棋瘾。
于是,颜伦退出京城棋界,却成了名退实不退,悄悄溜到江南找各路名手较量了一番。鲍一中之后,江南棋手究竟是何功力,颜伦也很想试试。然而,这一试,颜伦虽兴致满满,结局却令他大失所望。
按道理说,门里比试,对手又是德高望重的老前辈,自然江南棋手必定倾尽全力,没有任何负担大战一场,把浑身的本事都抖出来才好。颜伦此行,本该能见识到传说中的江南棋手那卧虎藏龙,深不见底的人才厚度。可真实情况是:手一搭上,颜伦稍一用力,对方就飞出七八丈远去了。颜伦大吃一惊,没想到堂堂江南棋界,几代国手辈出的龙虎聚集之地,自鲍一中死后剩下的竟都只是这样一些虾兵蟹将。那边被颜伦轻轻松松杀得惨败的棋手自然也不好意思大肆宣扬,只是出去便传颜伦果然不是凡人,跟鲍一中齐名那是理所应当云云。
据王世贞讲述,颜伦游江南,“足迹遍天下(这个属于比较夸张的吹牛),无能当者”。
但此时的颜伦也许终于后悔了——我若早两年下江南就好了,也许还能会会那鲍一中。想不到江南棋界自鲍一中后,竟如此孱弱,只剩下鲍一中为它打下的骨架还气势逼人了。
颜伦试了试江南棋界的水深,不久便摸清了江南棋手的水平究竟几何。不止他,现在京城的王者李釜一样可以将江南棋界杀个鸡飞狗跳,几十年前鲍一中在京城给北方棋界留下的耻辱,该轮到现在的江南棋界来还债了。
鲍一中,你在天之灵,当为这些无能的晚辈感到羞愧了。
于是,初试身手之后,颜伦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闭门较量不搞了,没兴致。棋谱你们怕丢人不想传出来没问题,不过谁赢谁输我还是会说出去的哦……
本来跃跃欲试的江南棋手刚刚折了几员大将在颜伦手里,如今颜伦又放出话说以后闭门的不下了,江南棋手的热情立刻就退散了,还少不了几个人要唠叨几句“这算哪门子退休,简直就是皇帝下江南啊……”
可不是皇帝下江南嘛,之前还怕太招摇微服私访,现在发现太麻烦了,索性连微服都扔了,大大方方杀过来了。凭借着原本就炉火纯青的棋艺和一代京师派宗师的名声,此时颜伦虽然把京师派让给了李釜,但这个太上皇当得却有一丝“不是皇帝,胜似皇帝”的意思。
于是江南一带成名的棋手,自然都避着颜伦了,唯有那么几个想出名的小家伙忍不住,跑去找颜伦下个两三轮,输个稀里哗啦。
颜伦这么做是有缘故的,至少有二:
第一,以前为了以防有个万一,保住我的名誉,闭门比试本是个好想法。可现今江南棋手如此孱弱,我何不趁这个机会再大捞一笔名声呢?
第二,闭门比试,成绩传不出去。而现在,我却希望将江南棋界的虚实传到京城,让京城的一个人知道……
当然,这事一定在王世贞的计算内。他不只想见识颜伦的棋艺,其实还想钓一条更大的鱼……
这正是:
遁世欲逃胜与败,奈何江湖总多灾。
一员老将过秦淮,又引几多恩仇来。
欲知后事如何……
嘉靖末年某日,京城,李釜的府上。
李釜从一位京城高官的口中听说了颜伦在京城又与哪路豪强对弈,大胜对手的传闻。那位高官不知其中深浅,只是一个劲地赞叹颜伦虽离开京师,但宝刀不老,纵使当年鲍一中再世只怕也不是对手云云。
李釜听得细致,心里却明镜一般透亮——他知道,这个消息是颜伦故意让他知道的。
太上皇给皇帝作出指示了——
江南棋界虚有其表,内里孱弱至极。京师派复仇的日子,终于到了!
------------------------------------------------------------------------
李釜 (1528—1587)明代棋手
字时养,嘉靖至万历年间“京师派”重要名手。
年少既成名,曾屡败“永嘉派”名手李冲,又多次与程汝亮、方新、颜伦、岑乾等对局,屡战三派高手,成绩颇佳。海内推第一品,王世贞手书《弈问》、《弈旨》赠之。晚年颐养于娄(今江苏昆山)。
——摘自《中国围棋古代棋手姓名录》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5:11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5:02 编辑
第十回 抗颜伦两派合纵 弃妻子魔王过江
嘉靖四十年,浙江某茶楼。
李冲的对手已被杀得尸横遍野,于是静静地投子认负了。而李冲的脸上,似乎还残存着刚才棋局中未能尽兴的杀气。
这局棋的观战者很多,而这些观战者几乎都是永嘉棋界残存的精英。他们今天到这家茶楼,除了观看李冲对局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颜伦已经到了吴中,还立下了开门求战的规矩。”一个人在李冲身边缓缓地说道,“颜伦虽然号称已经退隐,但是鲍先生尸骨未寒,他便突然踏足江南,可见他是有居心的。大家说,我们该如何应对?”
李冲只顾着收拾盘上的棋子,没有说话。而观战的人早已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
“颜伦是京师派祖师,贸然与他交手恐怕会开启永嘉派和京师派的大战。如今我永嘉派刚刚恢复元气,应好好调理,不可妄动干戈。”
“那颜伦立下开门求战的规矩,就是要诱我们前去攻擂。他一个退休的棋手,输赢都无所谓。而我们一旦输了,就会落下永嘉棋手胜不了一个京师引退棋手的名声。这是陷阱,不可中计。”
“颜伦虽然引退,但是棋力尚在,真与他交手恐怕永嘉派必须精英尽出,全力一战。如此一来,永嘉派内只怕还要再生内乱。放着颜伦不管,他也闹不出什么风浪,不去理他就是了。”
众人议论了许久,所说的无非就是一句话:这仗,打不得。
李冲却始终不发一言,直到棋盘上的棋子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众人只等李冲拿主意,于是安静了下来。
李冲黑着脸(当然,他其实一直黑着脸),沉吟良久,终于缓缓抬起了头。
“如果我没猜错,你们这些说不能与颜伦交战的家伙,都是私底下去跟颜伦下过闭门棋还输得很惨的吧。”李冲缓缓说道。
众人一愣,随后却无人敢回话,算是默认了。
李冲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过身看向观战的人群。
“我永嘉派自立派以来,从来只有我们吓唬别人,从来没人吓得着我们!”他怒叱道,“如今区区一个颜伦,就把你们吓得东躲西藏,畏畏缩缩,你们也配得上永嘉派这名号?”
众人不敢多说一句话——谁都知道这李黑脾气暴,后台硬,大家惹不起。
李冲大袖一挥,正准备大喝一声“开战”。却就在此时,一个不识好歹的小二闯了进来。
“李冲先生,外面有几个棋手找您,说是有急事。”
李冲和众人纷纷一愣,永嘉派最精英的棋手已经全都在这茶馆里了,除了这里的人还有谁会找李冲?
李冲对着茶楼门外,大声喊道:“谁找我?”
茶楼外,一个年轻的声音传来——
“新安派程汝亮,特来拜见永嘉派李冲先生!”
上回说到,京城棋界突遭异变,李釜磨剑十年,一朝而起,竟逼得京城盟主颜伦为护名而罢弈离京。但当时谁也没有想到,京城棋界的一场巨变,竟然会招来整个江南棋界的一场血雨腥风。
颜伦在江南的活跃,既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在情理之中,是因为颜伦并非因为棋力不济才退出京城棋界的,他若全力一争,李釜颜伦究竟谁主京城还真不好说。而他携技南下,本身就是江南棋界的一大威胁。
而说是意料之外,是因为颜伦号称已经罢弈,南下之初也非常低调,看上去似乎是个来讨口草吃的老绵羊。哪知道这只老绵羊刚咬了几口草,就突然把羊皮一抖,化身成了一只饿狼!
究竟是颜伦蓄谋已久,看准鲍一中已死江南无人而假借李釜崛起之机南下闹事,还是事有凑巧,颜伦被迫离京南下却意外发现了江南棋手如今败絮其中的本质?现在我们已经不得而知了,只知道颜伦南下,在江南棋界是引起了一阵轩然大波的。
原本颜伦不是一个招摇的人,他不喜欢闹事。在京城做了十多年老大,也从没见他出过家门半步,只是安安心心在自己的地盘上接受万众敬仰。如今刚一南下,就开门求战,还号称杀遍江南无敌,俨然是要安安心心做这个时代最强棋手的样子。这不符合颜伦的个性。
如果颜伦真这么爱出风头,当年鲍一中还在的时候早就该南下跟鲍一中决战一下,分个高下了,那该出多大风头啊。颜伦是一个知足的人,甚至保守到了李釜崛起之后为了护名而躲出了京城。既然这么胆小怕事了,跑到江南棋界,人家的地盘上,还这么嚣张,是为了啥呢?
这件事分析一下,也可以看得出颜伦这人虽然胆小,但行事确实心眼很厉害。或者,也可能是躲在背后操纵这件事的王世贞太厉害了。
首先,颜伦这一反常的举动反过来暴露出了一件很容易发现的事实——江南棋界今非昔比了。要知道,颜伦胆小,这事儿全京城人都知道。一个这么谨慎保守的人,居然有胆子在江南打开门户,欢迎别人来挑战了,这说明颜伦一定已经试出了江南棋界的水深,而这个水的深度出乎他意料的浅,以至于即使在别人的地盘上他也完全有自信一个人能挑得过整个江南棋界了。
其次,颜伦一定知道,李釜没有放过他。刚开始颜伦逃离京城躲避李釜,说的是“罢弈”,也就是说我退休了,再也不来江湖里行走了。这么一来当然能躲过一心想跟他决战的李釜,因为颜伦退休等于认输了。可现在颜伦又出来下棋,这必定会让李釜紧张起来。而一旦看到了颜伦在江南的战绩,对颜伦无比熟悉的李釜必定也能马上感觉到颜伦想向他传递的那个信息——我一个老朽在江南都已无敌,李釜,你若南下必定血洗江南!
就这样,两个老对手之间甚至不用说一句话,双方都已经理解了对方的用意。也许此时在李釜的心底,南下的种子已经被种下了,只是时机还未成熟——或者说,他彻底下定决心的那天还没有到来。
而就在颜伦大摇大摆来到吴中,把当地的高手杀得鸡飞狗跳的时候,颜伦的行为也已经引起了江南两大棋派的注意……
按道理说,吴中一片在那时是永嘉派的势力范围,颜伦来这里大杀四方那就是砸永嘉派的场子,永嘉派不能不管。但是您若真去查那时候究竟是谁跟颜伦叫了板或者交了手,您只能无奈地发现——一个人名都没留下来。
如果真是有名有姓的高手去跟颜伦下了一局,那是必定会留下印记的,因为这等于是京师派和永嘉派顶尖高手的对决,大家一定争相记述。既然什么都没留下,只有一句不咸不淡的“无能当者”,那只能说明不是真的“无能当者”,而是“能当者”都没来。为啥没来?尤其是李冲这种没事都要找事的主儿,为什么不去跟颜伦甩膀子干一场?结论只能是,有人拦着他了。
颜伦离京,去了吴中,也就是江苏那块儿投奔的是还在江苏呆着的王世贞——李冲最强的后台。王世贞在京城的时候就崇拜颜伦的棋艺,做了不少诗文称赞他。如今颜伦南下,毫无疑问最合适的落脚点就是王世贞府上。也就是说,此时颜伦和李冲其实是一家主子供着的,投鼠忌器,李冲碍着王世贞的面子不好直接冲过去跟颜伦玩命。
那么,王世贞为什么不请李冲去和颜伦大战一场呢?这就看出来王世贞的狡黠了。
表面上看,李冲是个“自挟朱门酒肉走”的人,不是别人那样随传随到的。王世贞是他的后台,但并不是李冲的养主。
往深了看,也可以看出来,王世贞此时最想看的其实不是李冲对颜伦,而是另一局棋。为了看那局棋,他甚至能忍得住颜伦李冲大战的诱惑,强行把这局随时可以上演的大战给压了下来……
也就是说,即使李冲真的想去找颜伦单挑,王世贞也会十分奇怪地找出借口来拒绝。而这其中的缘故,不了解京城棋界动态的李冲自然猜不透。正当李冲为这件事而苦恼的时候,一个新的变化出现了。这个变化,来自新安派。
自当年新安派祖师汪曙挑战鲍一中失败之后,新安派沉寂了许多年。期间虽然偶尔与永嘉派棋手有些小冲突,但胜少负多,势力始终做不强。而那位自称“围棋老师”的汪曙先生,被鲍一中杀出心理阴影之后竟然就躲在徽州再不出来了,安安心心著书立说,外加研究前人的棋书,再教教徒弟培养下一代新安派,然后就无声无息地死掉了。
但汪曙的努力并没有白费,如今的新安派虽然仍旧无法在实力上与永嘉派,京师派相提并论,但是他们拥有了一位给他们带来无尽希望的新领袖——汪曙直系弟子,程汝亮。
程汝亮,字景明,号白水,歙县人。若将新安派比作一个国家,汪曙是它的开创者,那么程汝亮就是这个国家历史上最贤明的国君。当年汪曙在永嘉败阵,自知今生胜不过鲍一中,于是在徽州境内四处寻找将来有望胜过鲍一中之人。当他晚年发现还是少年的程汝亮之时,他感到了庆幸——自己一生的心血终于找到了传人了。
与鲍一中一样,程汝亮是一个当之无愧的天才。汪曙将自己藤甲盾式的战法教给程汝亮时,发现程汝亮有一种独特的天赋——他能够将别人所教的内容融会贯通到自己已有的棋路当中去,从而博采众家之长,形成一种全新的战法。而程汝亮这种奇异的禀赋,使得他在极短的时间内就青出于蓝,棋艺上竟然飞速地超越了汪曙!汪曙大喜过望,自知新安派的火种已经传承下去了,于是没过多久便不留遗憾地瞑目西去了。
汪曙的死,并没有在新安派内引发一轮巨变,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汪曙之后能够继承新安派领袖一职的只有程汝亮一人而已。程汝亮当时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少年,看上去文质彬彬,称得上是个“白衣秀士”。可他的棋艺老成持重,不留任何破绽,在徽州一代已经无敌于世了。而对于新安派的治理,程汝亮深知如今的徽州棋手力量尚薄弱,唯有韬光养晦方能与另外两大派抗衡。因此程汝亮治下的新安派,几乎从未主动与外敌有过交手。但是正是这种韬光养晦之策,让新安派内部的人才得以在安全而循序渐进的条件下成长并成熟,使得在那个当时还被人忽略的角落里,新安派的实力正迅速而稳健地壮大着。程汝亮为新安派打下了一个极其坚实的基础,使得之后将近百年的时间里新安派高手辈出,长盛不衰。
年纪轻轻,便成为一派之长,前途堪称不可限量。程汝亮的未来,即将成为整个江南棋界生死存亡的关键,而此时的他还沉浸在对棋艺不断地研习和锻炼中,对即将到来的那场浩劫毫不知晓。有诗赞程汝亮曰:
自古英雄出少年,新安后继有圣贤。
生逢乱世仗宝剑,敢与苍龙斗九天。
其时的新安派,秉承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在徽州安心耕耘多年,已经颇具实力了。而颜伦南下吴中,大杀四方这种事情,原本与新安派毫无关系。但程汝亮从颜伦的行为中已经感受到了一些潜伏着的危机。
李冲是个莽夫,看不出其中内情。但白衣秀士程汝亮是个心思细密的人,颜伦瞒不过他。
从事后的发展来看,新安派与永嘉派,这两个江南最大棋派之间,在这个时候很可能达成了一个协定……
“久闻新安派程白水是个少年豪杰,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李冲对前来拜访的程汝亮客套了几句,便进入正题,“只是不知道新安派高手,来我永嘉派地界做什么?”
“来提醒永嘉派一件事。”程汝亮面对李逵似的李冲,毫不畏惧,“江南棋界,很可能将要遭遇一场浩劫。而身为江南棋界第一大派的永嘉派,必须要为这场浩劫做好准备。”
李冲却哑然失笑:“莫非你程白水千里迢迢跑到浙江来,就是为了说些永嘉棋手早就在我耳朵旁边唠叨了千万遍的话?一个小小的颜伦究竟把你们都吓成了什么样子了……”
“颜伦只是个前锋而已。在下说的,不只是颜伦。”程汝亮低声说道。
这话倒有些新鲜,李冲也终于有了兴致:“说说看。”
“京城棋界,如今已经换了天地。颜伦虽强,但京师派内其实还有一个比颜伦更强的棋手。”
“李釜?”
“正是。”程汝亮点头说道,“颜伦为避李釜而来到江南,可见李釜的实力绝不在颜伦之下。如果颜伦在江南无敌的消息传到了京城,原本就与永嘉派有仇的京师派必定会兴师南下,到时候外有李釜,内有颜伦,只怕永嘉派也难以抵挡。”
“胡说!”李冲笑着喝道,“永嘉派乃天下第一棋派,高手如云,怎么会怕李釜、颜伦之流?若是怕李釜南下,现在便去胜了那老颜伦便是。”
“若真能胜,李冲先生只怕早就去了吧……”
程汝亮寥寥数语,却说得李冲哑口无言。李冲只好叹了口气:“投鼠忌器罢了,如今颜伦住在王世贞大人府上,是上宾。王大人有恩于我,我不好强行对颜伦出手啊。”
“恕汝亮冒昧,纵使阁下当真出手,胜负也尚未可知。”程汝亮淡淡说道,李冲却无言反驳。
“江南棋手,已经有不少人败在了颜伦手下。颜伦名声很盛,真正的高手不敢轻易与他交手,久而久之颜伦无敌之名必定更响。如此看来,李釜南下只是时间问题。”
“够了够了……”李冲厌倦了程汝亮这些毫无根据却又无处反驳的推论,“老实说吧,你今天来究竟想要我做什么?”
程汝亮沉吟片刻,低声说道:“结盟。”
“结盟?”
“不错,新安派与永嘉派结盟,共抗京师派,维护江南棋界的荣耀。到时若李釜南下,新安派愿为先锋。”
李冲默默琢磨了一阵,笑着看向了程汝亮:“说是维护江南棋界,其实只是你新安派想要寻个靠山吧。”
“不错。”程汝亮毫不掩饰地承认了,“但此事对永嘉派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到时京师派李釜颜伦败走之后,永嘉派还是天下第一棋派,新安派只想做个第二。但若拒绝新安派,永嘉派只怕将多一个敌人。到时候颜伦、李釜,再加上我程汝亮,不知李冲先生可有三头六臂来应付?”
李冲愕然,沉吟许久。
不久之后,不为人知地,新安派和永嘉派的江南棋界联盟默默成立了……
当颜伦在南方为李釜探路,江南棋界暗中结成同盟共迎强敌之时,北方的李釜却迟迟没有南下的动作。
之后过了五年,一直风平浪静。预想中的李釜南下迟迟没有到来。
为什么?整整五年,李釜都在干什么?
其实很简单,李釜不是不想南下,而是他在京城还有事业啊。前文说过,李釜与寻常棋手单独靠官卿供养不同,他是有自己职业的——锦衣卫。在这里他有俸禄,有公务,不是随时想走拍拍屁股就走得了的。这当然是他无暇立刻南下的一个重要原因。要知道,自己棋下得再好,也就风光自己一个人,养自己一辈子而已。而锦衣卫这个小官职是可以世袭的,自己老死了子子孙孙还能继续吃皇粮啊!这个活儿可是不能随便说不要就不要的。
而另一个原因,也许就是李釜的谨慎了。颜伦在江南风光了多年,李釜也一直在等待着。如果真的如颜伦传递出来的信息那样,江南已无强手,那么多等几年颜伦也必定不会败在谁手上。李釜心知自己一旦动身南下,那就是不成功便成仁的,不得不小心谨慎些。
而京师派棋手虽然已经等了几十年南下复仇的机会,但当这个机会真正就要到来的时候,他们也难以抑制自己心中的紧张情绪。这个时候,也没有谁来催李釜了。
箭在弦上,只差一个契机让李釜真正动身而已了。
嘉靖四十五年,这个契机终于到了。只是,谁都没有想到,这个契机不是棋界中的任何人给的,而是一个与围棋基本没什么关系的人给的……
嘉靖四十五年的某一天,那是一个非常普通的日子,一位现在已经考证不出名字的锦衣卫校长按照惯例需要去向上级报告一下这段时间锦衣卫内部都发生了些什么,大家过得怎么样,有什么成果,有什么功劳等等。
这种事情他干过无数遍了,自然也觉得出不了什么乱子。于是这一天,他毫无压力地就去汇报了。到了长官那儿,他叽里呱啦一顿说完,行个礼就想走。反正汇报完了,我又不打算带在您这儿过夜。
结果,事情就差在这儿了——那位长官正好赶上那天心情不好,心里正烦着呢。看到这位校长跑过来汇报完了就走,那位长官的心里莫名其妙地突然火就蹭上来了——
“站住!你上哪儿去?”
校长吓了一跳,心里一慌,还以为自己少干了什么事呢。那一瞬间在脑子里咕噜一顿回想,觉得自己啥也没做错啊,于是转身就笑着答道:“小人正要回去呢……”
这头儿一听,火更大了——你丫还敢回嘴!
“回什么去?给我到庭院里罚站去!”
“啊?”这位校长听愣了,还以为长官开玩笑呢,“罚站?为啥啊?小的什么也没做错啊?”
“长官要你站你就给我站!还敢回嘴,给我站出去!”
这莫名其妙地,来汇报下工作还要罚站?我是你家小儿子啊?
见校长不情愿,那长官更怒不可遏了:“怎么着,违抗命令?砍了你脑袋你信不信?”
这话一说,校长见势不妙,只好耷拉着脑袋跑去罚站了。
小时候有过被老师罚站经历的人——比如笔者——想必都了解罚站的滋味。罚站最痛苦的地方不在于累,而在于丢人。想想别人都在那儿上课呢,你一个人在墙角里站着,全班同学都看着你乐,平时你苦心积虑积攒下来的一点儿个人形象全败光了,那些平时跟你玩得好的玩得不好的都不知道在下面说你啥,想想就气,越想越气,最后就觉得站在那儿手也不是手,脚也不是脚,用句常用的话来说就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是很伤人自尊的体罚方式,不过其实回想起来也没啥大不了的——笔者当年还被罚在讲台前跪着写作业呢……
扯回明朝来。这位锦衣卫校长当时一定就体会着各位过去被罚站时候的感受,平时那些同僚、长官甚至下属一个个打庭院路过都看见那边儿有个傻帽儿在那儿被罚站,还不知道在那儿议论乐呵啥,这位校长越想越愤愤,越琢磨越不舒服,心里委屈难受得要命。我明明啥也没做错,凭什么罚我站?
这种心思,大家都能理解。到目前为止,这位锦衣卫校长都是个悲情人物。但是随后他的所作所为,就让他顿时变成坏人了……
从长官那儿回来,这位校长心里头委屈得要命,只觉得饭也吃不下,路也走不动,耳边随时都在回想那些路过的同僚笑话他的声音,怎么晃脑袋都晃不走,这么会儿几乎都要把他折磨变态了。不行,这怎么好使,得赶紧转移一下注意力啊……
于是他袖子一挥,找了个下级武官,让他赶紧去把李釜给他找来。
李釜虽然在达官贵人甚至太监们那里风光无比,但是论官职他还真就只是个锦衣卫下级军官。校长说起来是他上级,要他去他就得去啊。于是李釜以为有什么任务要派给他了,急急忙忙就出门了。到了校长那儿,校长手一指棋座——李釜,老子现在心里烦,陪老子下局棋解闷。
李釜这头可是哭笑不得呢——长官,您知道外头人要想跟俺下局棋得花多少银子吗?您倒是以权谋私,免费就能让国手陪您下棋解闷啊……
没办法,为子孙后代混口饭吃,怎么办呢?
于是李釜就抱着应付应付的心态,陪着那位校长坐下了。
心情烦躁的时候下棋发泄的感觉,有过这种经验的读者一定都能想象。四平八稳的下法由于当时心情恶劣是几乎下不出来的,但是一旦杀起来又因为神智不清醒而常常下出过分的手段来。这种用来发泄的下法如果是高手对菜鸟那还行,可这位校长倒过来了——菜鸟对高手,还敢发泄着下,结果可想而知。
李釜本来只想应付应付,哪知道那位下起来生龙活虎,恨不得一口吞了李釜。李釜何等人物,哪里吃得了这等亏,一怒之下稍稍使了那么两三成功力,直杀得那位校长丢盔弃甲,失魂落魄。
可怜这位校长,本来就是想发泄发泄,现在自己没发泄成,反而被人家消遣了一顿,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猛一拍棋座,厉声大喝:“你给我到庭院罚站去!”
李釜这一下子懵了——您这是找我来下棋啊,下输了你又发疯,那怎么成。我李釜大小也是个国手,外面多少达官贵人捧着大把大把的银子求我给他们下一两局呢。爷抽出时间来陪你这傻子玩玩,你还蹬鼻子上脸啊!
“罚什么站啊,您这棋品也太差了……”
“你还敢回嘴!”校长大怒,“给我站出去!违抗命令,砍了你脑袋你信不信?”
所以说,老师教小孩不要去体罚他,你怎么对他撒火他就会怎么对别人撒火,火越撒越多就容易出事。咱以后还是多教点好的吧……
于是可怜的李釜,堂堂一代国手,被一个变了态的锦衣卫校长罚到庭院里罚站去了。可当时还没下班啊,院子里走来走去的同僚很多啊。何况这位李釜还是个“明星锦衣卫”,大家都认识。一见这位明星还在院子里罚站,大伙自然都忍不住围观议论起来了。
李釜哪里受得了这个委屈?就看着四边认识的不认识的,玩得好的玩得不好的,喜欢他的不喜欢他的,一个个都在旁边指指点点,好像谁都在笑话他、在心里恶狠狠地咒着他似的。可他明明什么也没做错啊,来陪长官下个棋,莫名其妙要出来丢这个人,凭什么?
耻辱啊!一代国手,在锦衣卫大院里被罚站,耻辱啊!
这位校长无意之中,终于将李釜心中的魔王之魂彻底激活了。
当天李釜回到家里就变态了。其实这个时候,他要是大发雷霆,见人就骂,把家里闹个天翻地覆什么的也就算了,这就算是把这火撒出去了。但是要知道,李釜这
个人平时见的都是贵人,自己要以棋手姿态示人的,轻易是不能发火的。后来王世贞等人也曾经这么评价过李釜,说他“性尤慎默,得人之过不以挂口”。这是实话,因为得罪他的人基本上都比他官大,当然不敢“挂口”。不过不挂在口上不等于不记在心里,这么老憋着是很容易变态的。
于是,李釜把这火憋了一肚子,又没处发泄,于是当天就做出了一个决绝的决定——锦衣卫不干了,老子要南下!
这个决定,毫无疑问是会遭到他家人的反对的,尤其是他的妻子和儿子。要知道,李釜继续当锦衣卫,其实最大受益人是他的家人。李釜做棋手,老了死了就什么都不剩下了。而李釜做锦衣卫,留下的是皇粮,家里几代人吃穿不愁啊。李釜过去一定在锦衣卫没少受过气,但他都忍了,为了就是家里一个老婆,两个孩子。可现在,这气太憋屈了,李釜真是忍无可忍了。这活儿,不干了,爷去当爷的天下第一棋手去!
于是,李釜就此彻底断了自己锦衣卫的生路,挂印封金而去。不过,妻子和孩子怎么办呢?
对这个问题,李釜做出了一个十分混蛋,甚至以今天的观点来看足已遭到全民人肉的决定——抛妻弃子。
老子为什么要去当那个破锦衣卫?还不是为了你们一个女人两个孩子。老子是京城最强的棋手,平时皇帝身边的太监见了我都得和和气气的,结果就为了你们几个要跑去给那些丁点儿破本事没有的傻帽校长打下手,到头来我要辞职你们还敢不让?老子不要你们了,让你们知道知道到底谁是老大!
于是,已经彻底成了魔王的李釜绝情地抛弃了在京城与他相依为命十多年的妻子和两个儿子,把家里的财产能带走的全部带走用作盘缠,自己一个人雇了辆马车(一说买了条船)就离开了京城。可怜京城里的孤儿寡母,无依无靠,从此几乎断了生路,孤苦无依。几年后,李釜在江南风生水起,名声鼎盛的时候,他的妻子默默地在京城忍受着饥寒与病痛,最终离开了人世。而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凭着自己的本事在京城混了个小官,另一个干脆出家做了道士。李釜直到死去也再没有与自己的妻儿见过面,甚至他的两个儿子再没有承认过这个父亲。
为了自己的尊严而离开锦衣卫,无可厚非,但为何要迁怒于家人,甚至抛妻弃子呢?看来,王世贞之流文人笔下那个“性尤慎默,得人之过不以挂口”的李釜,其实并不是真的如此圣贤,本质上他是一个任性之人,而他身边的人,以及即将与他见面交手的那些人,甚至整个江南棋界都不过是他任性的牺牲品而已。
他是一个魔王。
嘉靖四十五年,李釜抛妻弃子,离开京城,正式南下,开启了他的魔王之旅。
在江南等待了他五年的江南棋界联盟此时早已严阵以待。按照南下的路线来看,李釜南下必定会先到徽州。
李冲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许嘴角微微笑了。
李釜南下,新安派为先锋。程汝亮,如今是你兑现你的承诺的时候了。
程汝亮静静在徽州布下了阵势,只等李釜马车到此了。
一场惊天动地的南北棋士之争箭在弦上,已势不可阻。魔王南下,江南棋界尚不知此事究竟意味着怎样的灾难。这正是:
恩怨本系一人身,何苦无故迁于人。
校长院中半柱香,江南平添几亡魂。
欲知后事如何……
年纪轻轻的白衣秀士程汝亮,静静地凝视着北方——
我新安派将重出江湖了,师父,此战我必将为我新安派打出声势来!
只见程汝亮微微拱手,向着北方,对着空无一人的面前抬手行礼。
李釜先生,恭候多时了……
------------------------------------------------------------------------
程汝亮 明代棋手 字景明,号白水。
与汪曙同为嘉靖、隆庆年间“徽派”重要名手。年辈稍晚于汪,但技艺在其上。曾与“京师派”李釜对局,初多负,后渐成劲敌。明王世贞《弈旨》认为他与鲍一中、颜伦、李釜均为明代第一品,惜早卒。
现存对局:对李釜2局;另有16局不知对何人。
——摘自《中国围棋古代棋手姓名录》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5:16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5:04 编辑
第十一回 新安派盾迎京师王 程汝亮一战李时养
嘉靖四十五年,徽州某茶楼 。
棋座上杀声正劲,龙虎相争,好不热闹。四周围观者也低声唏嘘不已,叹为观止。只见盘上黑的白的搅作一团,端得让人眼花缭乱。
正厮杀间,却突然听闻棋座附近的座位上,一位壮年的男子不屑地哼了一声。
“雕虫小技!”
观战众人大哗,纷纷看向那个男人。
只见那个男人,生得虎背熊腰,又气度不凡,衣着华贵。看上去像是个官人,却安心地在这路边的茶馆里吃着粗茶淡饭,想必是个下级官员。
可刚才那口气,实在让人心里不舒服。
正下棋这两位,被刚才男人那一声坏了兴致,又见众人这儿乱了起来,不禁有些恼火,棋也下不舒服了。
“那小子,你刚才说什么?”
男人毫无惧色,站起身来,看着这棋座上的两人。
“我笑你们雕虫小技,竟还敢当着众人的面显摆出来,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你们的棋招,在我看来,根本不堪一击。”
“小子,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界?敢在这里放下这种话来?”
“哦?”男人不屑地笑着,“我还真不知道。你说说看,这里是什么地界?”
“这里可是新安派地界,在江南棋界仅次于永嘉派的第二大派。”
男人却更加放肆地笑了。
“新安派下,原来也只不过是这等虾兵蟹将。江南棋界,看来不过尔尔。”
“小子,你口气这么大,敢来跟我下一局吗?”
男人低声答道:“正合我意。”
棋局摆开,只见黑白两军转瞬间便布下阵势。两边各自遣出大将,阵前猝然交锋。哪知交马只一合,那新安派棋手便阵脚大乱,损兵折将,没过多久竟已尸横遍野,败得惨不忍睹。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唯那男人好似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一般,从容地捋了捋袖子。
“看来你不过是新安派一员小卒罢了。”男人淡淡说道,“告诉我,新安派最强的棋手是谁?”
“当然是……程汝亮。”
“程汝亮。”男人记下了这么名字,“回头告诉这个程汝亮,京师派李釜,想去领教领教他的棋艺。”
上回说到,京城新任盟主李釜在锦衣卫受辱,从此遁入魔道,一怒之下竟抛妻弃子,离京南下。而江南两派早有准备,此时已严阵以待。
李釜南下,按照路线上看,到达江南的第一站是徽州附近。而在这里,已经有一个人在等着他了……
李釜南下,究竟目的是什么?
表面上看,他是在京城受了辱,心里不舒服,走了。可是有这个必要吗?心里不舒服,把官辞了,在家安心陪老婆孩子,还有那么多京城老主雇照顾,多好啊,何必要走呢?
可见,京城受辱只是一个导火索,李釜是早就想出京城了。出京城的目的,很显然,是真真正正的“天下第一”之名。为此,他需要击败江南最强的棋手。
而另一方面,出了京城,这个京师派第一棋手也就等于放弃了自己的所有老雇主,后半辈子怎么过呢?很简单,在南边打出名声来,自然就有新主雇了,不愁没银子拿。
这么一分析,李釜下江南,不论为了野心还是为了生计是必须要和江南棋手抢饭碗的。而这么做的后果就是——江南棋手遇到了强敌。
前文说过,对古代棋手而言,江湖地位决定经济能力,名声越好赚钱越多。而棋派起到的就是确定身价的辅助作用。一个棋手出来,大家都不认识的时候怎么确定他的身价呢?很简单,问他是哪个棋派的。每个派别有一个底价,然后根据这个棋手的水平在底价上往上加。这就好像现在找工作,实习生刚转正工资都是有个基础价位的,比如每个月一千。新人先在这个价位上干着,干好了就涨薪水。这也就像现在求职就业,你是北大清华毕业的,和你是中专技校毕业的效果肯定不一样……
天下最有名的棋派是永嘉派,那么无疑永嘉派的棋手就是身价底价最高的。别的门派可能底价是每月一千,而一旦是永嘉派的,可能一出来就是每月一千五到两千的待遇。而你如果无门无派,对不起,您的底价就是五百。这就是加入门派的好处。这样导致的结果就是,门派的江湖地位直接影响个人收入。两个棋力差不多的棋手,很可能因为一个是永嘉派的,一个是新安派的,身价就显出差距来。
这么来看,李釜下江南,虽然不论为生计还是为野心都要找人挑战,但对于江南棋手而言,这就不是一个人的事情了。
一旦输了,大家会说这个门派不如京师派,于是整个门派的人都要跌身价!
所以李釜这一来,不只是抢饭碗,而是在他抢饭碗的同时还要砸所有人的饭碗。
李釜南下,从出发那一刻就引起了江南两派的重视。路经新安派中心的李釜,想必从一开始也就知道,这里必定有人拦路。不过,这也正合李釜心意。
下江南就是为了杀个天昏地暗,让天下人知道我李釜不是无能之辈,让天下无人再看看不起我。新安派有什么高手,尽管报上名来。
很快,他就听说了那个名字,新安派如今最强的棋手,白衣秀士程汝亮。
程汝亮也早就等着李釜了。京师派棋手南下,新安派提身价的机遇终于到了。李釜据说是如今京城最强的棋手,如果程汝亮能击败他,从今以后新安派就可以排到京师派之前,成为天下第二的棋派了。对于在徽州默默耕耘多年的程汝亮来说,这就是他和新安派祖师汪曙盼望了多年的机遇。
于是,也许是在某个徽商的府上,也许是在徽州的某个茶楼里,程汝亮和李釜终于见面了。两位宿命的敌手,在这里第一次看清了对方的脸。
四十岁左右的李釜,由于长年在锦衣卫供职武官,多少受了些训练,看上去身材魁梧,眉目间似有剑气,端的是英武不凡,一表人才。身着华服,腰悬宝剑,言语如雷鸣天际,举止似伏虎待食。有诗为证:
眼如刀剑腾杀气,身似罗刹立阿鼻。
杀遍神佛浑不惧,京城李釜授天机。
再看这边程汝亮,年纪轻轻,少年老成。身材虽略显单薄,但眉宇间一副坚毅的神情,隐隐似有虎狼之气。落座棋座之间,只见举手投足尽显华贵之气,年纪虽轻却器宇轩昂,真个是少年豪杰,仪表堂堂。有诗为证:
五官虽秀藏战意,十指纵纤亦杀敌。
书生亮剑指恶鬼,可知新安程白衣?
两位棋坛绝顶高手,一个是少年英雄,江南才子;一个是盛年豪杰,京师霸主。只见棋座两旁,战事未开,已见风起云涌,如千军万马严阵以待。
二人拱手作揖,互道一声“请指教”。好似战鼓一鸣,战事顿开。
话说这场大战,不是寻常交手。李釜在京城对敌,对手都是京师派强手,杀阵杀敌惯于猛冲猛打,大刀屠龙。李釜与他们对弈,乃是用更强的力量去迎对方的大刀,两刀相交,力大的一方将对手刀刃斩折便算是大胜。李釜手中这杆大刀,早已是练得如有鬼神之力,无人能当其锋,凡交马时对手无不虎口震裂,丢盔弃甲。
而这新安派却不是这等风格。徽州棋手,擅长以守代攻,不露破绽,先求不败然后求胜。程汝亮乃是新安派一等一的好手,弈棋招法如铁甲阵一般,毫无缝隙,纵使群狼奔袭而来也无从下口。程汝亮对敌,只管等着对手大刀砍来,他举盾相迎。刀盾相交,对手的刀口无不崩裂,然后程汝亮便可步步为营,纵使敌军声威再盛也毫无惧色。
李釜是使大刀的好手,而程汝亮则坐拥当今棋界最强的盾。刀盾之争,谁胜谁负就看交马一合,谁能压得过对方的力气了。
李釜全军蓄力,战事开后早已咄咄逼人寻着程汝亮主力而去。程汝亮这边不见丝毫畏惧,书生轻摇羽扇,麾下已布成铁甲金龟阵。只见这阵势四面八方都几乎毫无空隙,简直就是一片厚厚的龟甲。李釜大军赶到,却只见这铜墙铁壁一般的军阵,一时不知从何处下手,竟逡巡不前。
李釜虽见多识广,面对这种阵势也不由暗暗吃了一惊。但李釜不是寻常人物,虽心里知道这军阵不好破,手上魔刀却毫不客气。只见李釜突然遣出一骑,使出鬼神之力,举起大刀大喝一声,猛向那程汝亮的军阵砍去。
程汝亮岂能畏惧这谁都会用的劈砍招数,暗授军命与强阵,大军随即举盾相迎。只见程汝亮这片军阵顿时金光四溢,一面面坚不可摧的强盾如铜墙铁壁一般。
两边都不做片刻犹豫,李釜麾下大将一声长啸,大刀如雷鸣般劈下。这边程汝亮军阵全力接住,大军用力,自信这一招必将折断李釜那蛮力十足的刀锋。
棋盘上仿若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只见黑白两军猛然相撞,一时惊天动地,硝烟四起。待烟尘散去,众人再看,却无不大惊失色!
但见棋盘上,李釜大将运起鬼神力,程汝亮那军阵却哪里抵挡得住,刀锋所到之处盾甲悉数粉碎,迎击之兵转眼已尸横遍野,灰飞烟灭。李釜大将长啸一声,似乎是胜者的宣泄,继续如飞般轮舞着大刀,向着程汝亮军阵冲杀而去。盘上但凡李釜将士所到之处,只见盾甲化作烟尘,兵士变作肉泥,血肉横飞,惨不忍睹。
程汝亮惊讶得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他所看到的景象。这一切必定只是一场噩梦,天下怎么可能有力量如此强大的攻击?每一击都如雷霆万钧,纵使再加十面铁盾也当不住李釜的刀锋啊!
当年祖师汪曙挑战鲍一中,纵使那鲍一中飞刀尽出,汪曙也未曾有大败之象。我程汝亮力道在祖师汪曙之上,天下没有比我更强的盾,可我竟然甚至挡不住李釜哪怕一击之力?
李釜的力量,简直是天地色变,鬼神皆惊。世间竟有如此可怕的棋力!
程汝亮心惊肉跳,使尽全力却也奈何不了李釜分毫,只能由得李釜麾下那如地狱厉鬼一般的将士在盘上肆意驰骋,杀得天昏地暗。
一局弈毕,只见程汝亮麾下军士早已精疲力竭,手中的盾都握不稳了。而那李釜却仰天大笑,目中无人。
“什么新安派,什么江南高手,不过是浪得虚名之辈,滥竽充数之徒!”
李釜大笑着离去了,只留下了新安派立派史上最耻辱的一段回忆。
新安派的王者,白衣秀士程汝亮,在京师派霸主李时养的面前竟然连还手之力都没有,被杀得丢盔弃甲,尸横遍野,甚至几乎全军覆没。程汝亮呆呆地看着已经完成的棋局,默然良久,如死了一般。
新安派第一高手出手,竟然如此惨败。难道从此以后,新安派将继续一蹶不振,甚至被京师派牢牢踩在脚下,永无出头之日吗?先师汪曙到我程汝亮,新安派几十年韬光养晦,盼来的竟是这样一场惨败!
那京师李釜的棋,简直就是一场梦魇!
程汝亮的惨败,让整个新安派大吃一惊,甚至当这个消息传到了永嘉派那里的时候,李冲也难以相信这样的事实。对于在江苏等待李釜到来的颜伦来说,这个消息却丝毫不让他感到意外——不错,这就是李釜的实力,这就是那个让我宁可离开京城也不愿与其交战的李时养!
堂堂新安派第一高手,在李釜手下竟毫无还手之力!这样的传闻让另一个人几乎感到热血沸腾了——王世贞。
王世贞在江南已经呆了数年,对于江南一代各地棋手的强弱他早已心知肚明。新安派程汝亮,即使不是江南最强的棋手,也至少是一个能让任何江南棋手大伤脑筋的强敌。何况程汝亮的强盾之坚,王世贞早有耳闻。而这个李釜竟然能将程汝亮的强盾一击击破,杀得程汝亮丢盔弃甲,这几乎就是超越了王世贞想象极限的力量。
李釜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棋招究竟有多强?王世贞几乎期待得快要疯了!
而这一战带给程汝亮的,是至深的耻辱。如此一场惨败之后,新安派内部也一片绝望。如此孱弱的棋派还有什么价值继续延续下去?整个棋派本来就不怎么高的基本出场费现在又狠狠地往下跌了一片,不知又要有多少新安棋手养不起家了。年轻的棋手还好办,见势不妙还可以改行。只可怜了那些老棋手,除了下棋什么也不会,这一下子出场费又锐减,哪里还能有活路?
新安派人心涣散,局面再无改观棋手人数必定会大量减少,这个棋派已经到了灭亡的边缘。
先师汪曙建立起了新安派,满怀着期待将这个棋派交到了我程汝亮的手上。如今,我竟然要亲手将新安派送上绝路吗?不,绝不可以!
程汝亮开始日夜不停地研究他惨败给李釜的那局棋。他一步一步,一招一招地拆解李釜的招法,又一遍一遍验算自己的下法,一次一次地模拟下次与李釜对弈的情景。他像是疯了一般,饭也不吃,觉也不睡,整天整天地守在棋座旁,除了这局棋还是这局棋。他的生命中,似乎已经不再有别的东西了——这场耻辱的失败在他心中留下的阴影,必须要用一场胜利来弥补!
李釜,你为我新安派带来的耻辱,我一定要还给你!
几天后,李釜还未离开徽州。而出乎他意料地,程汝亮又一次向他发出了挑战!
李釜,你休想就这样大摇大摆地离开徽州!我程汝亮竭尽毕生之力,也要让你尝尝败北的滋味!
李釜自然毫无惧色,欣然应允。既然对手想多尝一次失败的滋味,我又何必拒绝呢?
但这一次再见面,李釜却被眼前的这个对手给吓了一跳。第一次交手的时候,程汝亮还是一副书生气质,器宇不凡的样子。过了几天再见,却已经面容憔悴,神情倦怠,似乎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一般。
“李先生,徽州是新安派的地界。我程汝亮绝不会允许你在这里放肆!今天开始,我将不断向你挑战,直到击败你为止!”
李釜却只是冷冷地看了程汝亮一眼:“你不是我的对手,再挑战几次都一样。”
程汝亮不再多话,只是将这些日子早已在胸中演练过多次的阵势依次布下,静待李釜来攻。
李釜,我不相信你真的那么强,我不相信世间就没有能挡得住你的盾!
李釜不屑地摇了摇头,瞄准程汝亮的军阵,大袖一挥,乱军拥上。只见李釜那虎狼之军,人人手持寒光大刀,个个施展鬼神之力,只一阵,竟又杀得程汝亮手忙脚乱,阵脚溃散,全军竟又一次败得体无完肤!
可怜程汝亮茶饭不思,不眠不休,日夜研究出来的强阵,在李釜那鬼神之力面前却仍旧不堪一击。一局弈罢,程汝亮口中喘着粗气,指尖猛烈地颤抖着,而他的对手却只是蔑视地摇着头,迈开步子离去了。
没过几日,程汝亮再次约战李釜。一连几天,两人天天鏖战。然而,李釜始终游刃有余,毫不费力,而程汝亮的铁阵则一次次被李釜摧残,血肉横飞,尸横遍野。
程汝亮几乎日日不眠不休,一次次认定自己已经看透了李釜的招法,一次次坚定地认为这次必定可以克制李釜那神鬼皆惊的力量。然而,李釜却一次次用手中的狂刀告诉程汝亮,你的军阵在我面前根本不堪一击,对你来说,我实在太强大了。
“程汝亮,你不是我李釜的对手,再试几次都一样。新安派的历史,到此可以终结了……”
终于,嘉靖四十五年末,李釜启程离开了徽州。程汝亮新的战书送到了李釜的手里,李釜却只是笑着,将这封战书燃成了一片灰烬。
新安派,程汝亮,不过如此,一无是处。
听闻李釜大破新安盾阵,杀出一条血路继续南下,江南棋手一时间草木皆兵。永嘉派终于看清了,新到江南的李釜绝不是易与之辈,新安派竭尽全力也终未能拖得住李釜的脚步。强敌大军压境,身后已无退路,唯有全力与李釜交战了。
李冲听说了新安派惨败的消息,大概面上不会流露出多少畏惧之色,但内心里一定也多少有些惊叹。他知道程汝亮的棋力,寻常棋手断然不可能轻易过得了程汝亮这一关。而李釜是一个连程汝亮这样等级的高手都能轻易战胜的角色,恐怕整个江南棋界这次真的是大难临头了。
王世贞这边,听说李釜继续南下了,欣喜至极。他知道,李釜南下的最终落脚点,一定会到江苏,因为颜伦在这里。而到了江苏,王世贞府上必定是他最好的去处。现在,即将有机会亲眼见识到能吓退颜伦,大败程汝亮的李釜那令人惊叹的棋力,王世贞想必早已等不及了。
但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人来向他辞行了——颜伦告诉王世贞,自己打算在李釜到来之前离开这里,回京城去。
“颜先生到江南不过数年而已,何故现在又要离去?莫非是我王世贞哪里做得不好,让先生心寒了?”
颜伦自然苦笑:“王大人,李釜就要来了,您的愿望已经达到了。我这颗棋子,就可以弃掉了吧。”
王世贞心中微颤,便也知道自己不该再多说什么了。颜伦说得对,怂恿颜伦与江南棋手交手,他的目的正是为了吸引李釜南下。只是,这其中其实多少也有一部分是王世贞真心欣赏颜伦的棋艺。
“李釜就快到江苏了,先生至少应该与李釜见上一面再走,不是吗?”王世贞最后哀求道。
颜伦明白,这是王世贞希望能亲眼目睹颜李的最终决战而已。但这一仗,颜伦并不想打——正是因为不想打这一仗,颜伦才离开京城的。
“王大人,您放心。我回京城的消息,李釜到江苏之前是不会知道的。”颜伦答道,“等李釜到了,颜伦虽不能与他一战,但江南还有高手,可以让王大人心满意足的。”
说完,颜伦便决绝地走了。王世贞知道留不住,于是也只好任由颜伦就这样离开了。
颜伦,李釜对你来说真的这么可怕,以至于你无论如何都要躲着他吗?
如今的王世贞,更加想知道李釜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了——一个能让颜伦都怕到这个地步的人,他到底能有多么强大……
而与此同时,李釜离去之后的新安派,几乎就像当年被鲍一中扫荡过之后的京城棋界一样,落魄而衰败。汪曙,程汝亮两代徽州棋王苦心经营起来的棋派威望,如今已经跌到了谷底。新安棋派,在当时听起来就像是一个笑话。开山祖师汪曙被鲍一中杀败,第二代领袖程汝亮又在李釜的手上被杀得毫无还手之力。如此孱弱的棋派,有什么资格与永嘉、京师并称于世?
但这些议论,程汝亮也许都听不到。因为自被李釜屡屡杀败之后,他便几乎再未出过门……
深夜,程汝亮绝望地看着自己眼前的棋局,那一粒粒惨败而归的棋子似乎是一柄柄利刃,直直扎在程汝亮的肉心里。程汝亮孤独地啜泣着,屋内烛光摇曳,他却看不到丝毫光明。
盘上的棋子,似乎也随着程汝亮的啜泣声轻微地摇曳着,偶尔还有一两滴泪水落下,在棋盘上激起一阵涟漪。
四下无人,一片沉寂。
此处,阴暗而压抑,像是地府。
“赢不了?”
隐约有一个声音,从棋盘对面传来。
程汝亮微微抬起头,只见对面摇曳的烛光下,朦胧着似乎有一个人影。而那声音,程汝亮无法忘怀——是他的师父,汪曙。
“弟子无能……”程汝亮啜泣着,想多说些什么,却发现所有的话到了嘴边都变成了一团乱麻,只好不住地重复着,“弟子无能……弟子无能……”
“不,你不无能。”汪曙淡淡地笑道,“无能的是我,我比你无能得多……”
程汝亮流着泪,静静地看着眼前师父的幻影。
汪曙的眼睛虚虚地望着前方,脸上的表情如死尸般僵硬。
“程汝亮,你的感受,我能理解。”汪曙悠悠地说道,“当年我挑战鲍一中,被他让了两个子,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取胜。我当时和你一样,只感到绝望——透骨的绝望。我觉得自己一生也看不到战胜鲍一中的希望了,于是我放弃了。一个人守在徽州,盼着能有一个人替我完成我完成不了的事情。你说,我是不是很无能?”
“师父绝非无能,无能的是弟子,是弟子辜负了师父的期待。”
汪曙却笑了:“我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却要我的徒弟去做,这不是无能是什么?”
汪曙豪爽的笑声在屋内回响着,与程汝亮淡淡的抽泣声相应和着。
“程汝亮,你是我最看重的弟子。”汪曙突然轻声说道,“不要重蹈师父的覆辙,师父认定你绝不是一个无能的人。”
程汝亮心中一颤,停止了抽泣,呆呆地望向师父。
“师父无能,因为师父死了。到死都没能争回那口气,所以无能。”汪曙笑道,“程汝亮,你还没死。死之前能争回那口气,你就不是无能的人了,对吗?”
说罢,汪曙仰天大笑,这笑声比刚才更加响亮,却没有了与它应和的啜泣声。
程汝亮微闭双目,静静地平复着自己的心情。他听到,在房间里回荡着的师父的笑声渐渐远去了。
再睁开双眼,泪水散了,所以看到的一切都清晰了。眼前的光明亮了,却不见了那朦胧的泪眼幻作出来的师父的幻象。
眼前的棋局,如此明确而醒目。黑白交错,那是世间最清晰的两种色彩。
程汝亮默默又取出了棋盒中的棋子,向盘上落去。
清脆的落子声,取代了那阵阵的啜泣,和本就不存在的老者的笑声,在屋内轻轻地回荡开了。
入夜已三更,
残月独影落子人。
何物掠窗惊烛影?
清风。
不忍枰侧落微尘。
独坐徽州城,
求名一世苦半生。
千古圣贤今何在?
亡魂。
奈何舍命求功成。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5:20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5:05 编辑
第十二回 江淮恶战南北李分高下 主将败逃永嘉派遭浩劫
上回说到,李釜南下,首战新安派。新安派领袖程汝亮虽竭尽全力,却无力抵抗李釜的鬼神之力,连遭惨败,自此新安派无力抵挡李釜锋芒,全军溃败,只得放李釜不伤分毫地安然度过徽州。
李釜经过徽州,直奔江苏东南部而去。他的目的地是太仓一带,因为据说颜伦就在那里。
难得南下一趟,既然要杀,就索性新旧高手一并都解决了,痛痛快快做个天下第一。而胆敢用战绩诱他南下的颜伦,想必也已经做好了与他一战的准备——虽然这一战来得稍有些迟。
没过多久,他到了太仓。他知道要找颜伦,必须先找王世贞。而王世贞,想必李釜即使没有深交,也多少有所耳闻。当年冒险营救杨继盛,跪严嵩秋赦父罪的事迹,在京城也算是轰动性的新闻。李釜长年与达官贵人及宫中太监来往,王世贞大名必定早就如雷贯耳了。找到他,认出来,都不难。对李釜来说,难的是,王世贞会不会接受自己。
毕竟,颜伦已经在王世贞那里住了多年,颜伦若对王世贞说两句李釜的坏话,李釜恐怕在苏州就难混了。
然而,十分意外地,李釜发现王世贞竟然一直在等自己,甚至他刚到太仓,就见到了来迎接他的人……
嘉靖四十五年,太仓,王府。
坐在王府中的李釜,忍不住欣赏地看着王府的陈设布置。这座豪宅是名门王家的祖传,规模宏大,又不失江南林园的细致精巧,与北方的豪门大院相比别有一番风味。李釜正看得起劲,忽然听得身后一位长者叫起他的名字。
“李釜先生,恭候多时了……”王世贞一见面,竟先向李釜行了一礼。
李釜慌忙答礼:“王大人,久仰大名。”
久仰大名,这句话由王世贞说出来也许更合适。眼见李釜这魁梧的身板和温文尔雅的举止,王世贞只感到一阵阵激动。
于是,话不多说,王世贞拉着李釜就到棋座旁边坐下了。
“今天先不说别的,棋盘上先对上一局。”王世贞笑着说道,“当然,赏银一分不少,只求李釜先生施展绝学,让世贞开开眼界。”
李釜自然不好推辞,于是应允开战。王世贞虽在士大夫间棋艺无敌,但与李釜毕竟不是一个档次。李釜知道不可下得太狠,于是力气收一半使一半,但足以将王世贞杀败。
一局战罢,王世贞心里知道李釜必定有意相让,未尽全力。但从棋上看,李釜确实真材实料,比起颜伦也不差分毫,京师棋坛盟主当之无愧。不过,要想真正见识见识李釜的绝学,还需要更厉害的对手才行啊。只可惜,这个对手,王世贞是远远不够格的。
王世贞不禁长叹一声:“若是颜伦先生还在就好了……”
李釜闻言吃了一惊:“王大人这话,是说颜伦已经不在府上了吗?”
王世贞苦笑:“先生果然还不知道啊,颜先生不久前已经离开江南,回京城去了。颜先生这是不愿与你一战,愿将天下拱手相让啊。”
李釜却暗暗叹气——只可惜,天下我最想赢的对手,偏偏一直躲着我。
王世贞却突然话锋一转。
“不过,纵使颜伦先生有意将棋界让给你,你是否真有这个资格做棋界第一,也还难说。”王世贞笑道,“要知道,江南棋界卧虎藏龙,永嘉派几十年来号称天下第一棋派。李釜先生,想在江南立足,恐怕还需要本事到家才行啊。”
李釜低声笑了:“王大人若对李釜的棋艺有什么疑虑,尽快找您认为最强的棋手来试试在下的身手便可。只是,在下有个要求。”
“哦?什么要求?”
“在下只跟有名的,厉害的棋手较量。资格不够的,在下懒得一一与他们交手”
王世贞也笑了——正合他意。
“有一个棋手,想必一定合先生味口。”王世贞笑着唤来一个下人,“去找李冲,告诉他我这里打算为他准备一局棋……”
李釜已经到了江苏,这个消息让整个永嘉派都警觉了起来。只身一人,已经让新安一派声名尽毁的李釜,如今来到永嘉派管辖下的江苏,很明显这次是把矛头对准了永嘉派。
而没过多久,永嘉派就得到了一个新的消息——王世贞派人到浙江,请李冲去他府上与李釜对局!
永嘉派内众人无不大惊失色,包括李冲本人在内。
李釜是一个能够轻易击败程汝亮的高手,而程汝亮的水平李冲不可能不知道。如果连程汝亮的铜墙铁壁在李釜面前都不堪一击,那么李冲自己也必定没有绝对胜算——甚至,李冲有没有胜算都尚未可知。
但是,现在这种情况,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因为新安派那边,程汝亮已经做了一次“猪一样的队友”。
通过前面范洪、鲍一中甚至颜伦的事迹,大家应该能够清晰地认识到,古代棋手要想避免与谁交战,最好的办法就是扯“资格问题”。也就是说,我不跟他下棋,不是我怕了他,而是他“不够资格”,责任不在我。很多情况下,这都是保面子的高招,至少不会掉身价。如果这招不行,那就使B计划——先让比自己弱一点的棋手过去轮番给对手来个车轮战,等对方下累了自己再过去收拾残局赢面就要大得多。理由嘛,当然还是资格问题。本来高手之间过招就并不一定是强的一定赢,弱的一定输,更多时候得看当事双方状态甚至运气好坏。可最后大家口中谁强谁弱是只管最后战绩的,不管你下棋的时候身体状态什么样,或者当时运气好不好。所以用尽一切手段让对手处在身体或精神状态相对较差的情况下与你争棋,这样对自己确立和保护江湖地位更有好处。
可李冲现在想用上面这两招全都用不上了,因为新安派那个猴急蹦出来的程汝亮已经给了李釜一个不可能再有分量的资格了。
程汝亮是什么身份?一派之长,新安派第一高手。一个把程汝亮都赢得死去活来的人,整个江南还有谁能嫌弃他的资格?
另一方面,反过来说,连程汝亮都轻松摆平的人要找对手,还有谁够资格做他的对手?只有永嘉派的一派之长李冲了,李冲以下的论名头还没程汝亮大呢……
所以李黑心里这个委屈啊——程汝亮,早知道当年就不跟你结盟了,你看你把爷给坑的,你就不能自己不出手啊……
当然了,李黑大小也是条汉子,闹过衙门,横过官员,缠过小说家的。他毕竟不像鲍一中、颜伦那么怕事,相反,他自己也觉得这事已经义不容辞了。
何况,要是那李釜一不小心输给他了呢?
抱着这种心思,李冲迈开步子,在一众永嘉派元老的目送下奔着江苏去了。
李釜与李冲,两位大力王,一北一南,同样十年磨一剑,同样以恨化为棋力,同样善用蛮力攻杀。一位是京师魔王,操运鬼神力,轮转青龙刀,名镇河北。一位是永嘉霸主,腹中铁牛胆,手上双板斧,杀遍江南。这二位若打个照面,纵使不是天崩地裂,也想必是鬼神皆惊了。
王世贞见招来了李冲,心中何其快意。这二位当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战个昏天黑地不在话下。二李之争,必是当今世上最天地为之色变的一场决战了。
两位毫不客气,棋座旁相对而坐,只见锦衣卫武官对着黑旋风大汉,北方来的魔头碰上南边住的夜叉,棋还没下,两人的眼神一对就火花四溅了。
王世贞、王世懋兄弟二人落座,只待棋座上那二位好汉来场龙争虎斗。这边二位也毫不含糊,猜过先,行过礼,摆了座子便立刻张开了阵势。
只见这边李冲大将,手中握着两柄板斧,战事一开便哇哇叫着杀将过来,一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架势。而那头李釜麾下好汉,握着关刀,蓄起鬼神力,只待对面那黑面将军冲将近来。好一场恶战,阵势刚开便燃起了烽火。
只见这边黑将接近,那边好汉提起关刀,大喝一声,朝着黑将面上便劈去。那黑将也毫不含糊,舞起板斧,两手一齐朝着李釜砍来。两边各自大喝一声,棋盘上黑子白子已缠杀在一起,顿时狼烟四起,风声鹤唳。
棋盘战场之外,王世贞、王世懋看得真切,只见那盘上黑子白子如腾龙猛虎,早已互相缠绕在一起,你撕我咬,血肉横飞。那南边的李冲须发横飞,怒目圆睁,活像个张飞;北边的李釜,手中刀劈,眉间杀意,好似个云长。一顿胜负杀下来,只见那盘上处处战火横飞,人人鲜血淋漓。有诗为证:
斧破联营八百里,刀劈越甲三千人。
双雄交兵天地暗,两鬼相争震天神。
一子落出风云变,满座宾客皆心惊。
南北龙虎若齐出,天下豪杰皆亡魂。
且说这南北二李一场好战,直杀得天昏地暗,让一旁观战的王氏兄弟看得好不过瘾。但盘上激战的两人,交锋数合,却都已知晓了对方斤两。
李冲这边,手中虽握着板斧,但虎口早已震得鲜血淋漓。他口中喘着粗气,远远望着对面李釜的兵士,提着关刀,迎风而立,竟还面不改色,气不长出,似乎力气还没使出来一般。李冲这头暗暗称奇,自己在江南棋坛横行十多年,从未见过有力气这般强盛的棋手。轻易击垮程汝亮的龟甲阵,看来不是偶然,是果真有这般神力。
那头李釜早已看着李冲这边军士气喘吁吁,不禁在心底暗笑。看来江南好手,力大者也不过尔尔罢了。李冲,这就是你的极限了?那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李釜这边看准李冲阵线上露出的破绽,遣出一支强军,奇袭而来。李冲大惊,急忙派兵来挡。只见李釜那员大将,高高举起关刀,朝着李冲军士头顶,运起鬼神力猛地劈下。电光火石之间,李冲那些兵士竟被砍开来,由得李釜强军肆意突进了自己的军阵。李冲慌忙派兵马前去阻拦,却哪里抵挡得住。只见李釜将士挥着大刀,将前来抵挡的敌军一个个震出老远,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
可怜那李冲,几年间江淮之地无人能当,今日却碰到了这般煞星,纵使仗着黑旋风的胆力苦苦支撑,却也当不住那魔王之力四面攻来,盘上直被杀得尸横遍野,瞬间便惨不忍睹。
电光火石之间,二李之争就此分出高下。李釜大胜,李冲则遭受了自己围棋生涯中最惨重的失败。经此一战,还求什么吴承恩的诗,管什么永嘉郡的志,一战回到解放前,什么名声都没了,没法可救了。
王氏兄弟直看得目瞪口呆,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只道李釜是个强手,却没想到他竟然强大到了这种程度!原本以为在江南杀得四方棋士胆寒的李冲已经是这天下最大力的猛士了,岂知今日与李釜一比,简直是不值一提。李釜的棋所展现出的力量,几乎是足以开山劈地的了!
李冲惨败,默默地退出了王府。而那边王世贞兄弟对李釜的敬仰一时间猛烈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又是包吃包住,又是送礼送钱,只恨不得把李釜当宝贝供起来。
这下子,江南棋界震撼了。京师派李釜,南下江南,先横扫程汝亮,又大破李冲,这种恐怖的棋力简直让人无法想象!如今,贵为天下第一棋派的永嘉派因为二李的主帅之战败北而立派以来第一次被京师派踩在了脚下!
李釜这次南下,仅两战,竟然就君临天下了……
李釜这般棋艺,仅仅看一次当然是不过瘾的。于是没过多久,王世贞又一次向李冲发出了邀请,让他再到太仓来一趟,与李釜再交手一次。李釜自然不会拒绝,而李冲这边,此时也许正渴望着这样一个复仇的机会——
李釜,我不信你是无法战胜的!
于是,做足了充分的准备,李冲又一次跑去了江苏,还是在王府,再次与同一个对手开战了。与上次交手一样,又是战事一开,李冲便舞着两把板斧,不问三七二十一便砍将过来。李冲的战术十分简单明了,就是追着你砍,你挡下来了倒还罢了,只要有一次没挡住就能把你砍得血肉横飞。可这李釜早就看透了李冲这些招数,毫不畏惧,运起鬼神力,提起关刀迎着李冲的板斧便砍将过去。两边兵器一交,李冲这头板斧被砍得飞出老远,冲过去的兵士不必说,也早已被砍作了两段。李冲不服,这个被砍倒了,下一个接着冲上去。李釜却哪有半点畏惧,手起刀落,又是一刀砍作两截。李冲这边不管冲击多少次,李釜都只管硬砍过去,李冲绝无力抵挡。于是这一战,猛冲猛打的李冲输得比上次还要惨,几乎全局都是死子,没拼出半点希望来。
王世贞高兴,又赏了李釜一堆东西,李冲又一次怏怏地退了出去,拿对局费的时候都觉得自己脸上没光……
接下来,王世贞还不满意,又屡次三番把李冲找去和李釜下棋。没办法,这俩人的棋看着过瘾啊,一杀就是一片大龙,多豪迈啊。不过,每次杀大龙的都是李釜,李冲只有被杀的份。
于是,刚开始李冲肚子里憋着火,自然是有招必应,次次都磨好了板斧,只求能砍上李釜一两下出个气也好。哪知道每次去了挨砍的都是自己。人家领着白花花的银子,自己回来治疗受伤的自尊心,何其凄惨。想李冲这辈子,哪怕是流落江湖那十年,又哪曾受过这般气?心里这个不服啊……
于是,某一天,王世贞家里的下人又来了。
“李冲先生,王大人找您去下棋了……”
李冲这头赶紧捂着脚:“哎呀,不好意思,我今儿脚疼……”
第一次装,可能装得还不大像,不过那下人也没说啥就走了。
过了一阵儿,那下人又来了。
“李冲先生,过这么久,脚痛该痊愈了吧,王大人找您……”
“哎呀,不好意思,今儿脖子疼……”
又过了一阵儿……
“李冲先生,脖子该……”
“哎呀,今儿眼睛好疼,好疼……”
又过了一阵儿……
“李冲先生,今儿……李冲先生?李冲先生?您人在哪儿呢?”
没错,那个曾经宣战天下,半辈子没服过谁的李黑,有生以来第一次认怂了——他跑路了!
浙江那么大,跑到一个王世贞找不到的地方还是很容易的。就算整个浙江呆不下了,还有那么大个江苏呢。总之,哪里能躲得开那个要人命的李釜,我就往哪里跑。
李釜那杆刀,太可怕了。任何人想要抵挡那把刀都是绝无可能的事情。与李釜交手,简直就像是在接受凌迟的酷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大龙被李釜折腾得死去活来,脑袋都想疼了也找不出能抗住李釜攻击的手段……
再多下几局,这条老命都要断送在了李釜手里头……
于是,令天下棋界为之震惊的事情出现了——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黑汉子李冲,竟然逃跑了!他这一跑,永嘉派曾经的光辉与荣耀也就跟着他一起跑了,从此烟消云散。可怜昔日一王三将,如日中天,何等风光,经李釜一战之后竟从此一蹶不振,再未能重夺棋界魁首之位。
只怕彼时江南棋手无不哀叹,若是周源、徐希圣还在世,永嘉派何至如此惨败……
反过来看,连李冲这种货色都能吓跑,看来当年颜伦被吓跑也只是李釜的正常实力发挥罢了。
眼见如此光景,王世贞自然把李釜当成宝贝一般,不仅管吃管住,管做广告,把他推荐到江南各个名门府上做上宾,甚至自己还写了两本围棋书送给他……
官人送的围棋书,围棋水平你别做太多指望了,纪念意义大于实用价值,将来留给后世子孙——哦,不好意思,想起来了,李釜大魔王的后世子孙已经不认他了……
先吓跑了颜伦,然后横扫了程汝亮,现在又逼得李冲几度避战,不敢交锋,李釜在江南的声望达到了顶峰,真正是四海之内无人不服,公推为天下第一。然而,光是赢了个李冲,又怎能报得了当年鲍一中横扫京城的大仇呢?李冲没了,王世贞难道就不看棋了吗?
事情当然不会就这么结束了。于是,王世贞开始四处给李釜挑对手。当然,这些对手主要都是永嘉派内的。可怜永嘉派,这时候谁要是被王世贞抓去了,这辈子就算是名声尽毁了。王世贞一下子成了浙江棋界的灾星……
这里只大致列举一下这些受害者的名单吧……
江苏常熟一代,有一位在当地称王称霸的棋手,名叫徐希冉。这个徐希冉与当年客死扬州的徐希圣应当不是一个人,除了名字相似之外,出生地区、活跃时间都不一致,而且有明确证据表明李釜南下的时候徐希圣已经死了。这位徐希冉喜欢研究古人招法,也是一位力战型棋手,虽在当时的永嘉派不出头,但在江苏一带也算顶尖高手。
有一天,王世贞慕名而来,带着李釜跑来找他下棋。徐希冉早就听说过李釜的名声,当然不敢怠慢,一上来就使出全力朝李釜攻去。哪知自己的攻击李釜躲都不躲,拿刀一架就将徐希冉的力道全部扛下来了。李釜再一使力,只见魔王之力横扫四合,徐希冉哪里抵挡得住,兵败如山倒。
徐希冉在心底惊叹,魔王之力果然非同凡响。而如今这场大败之后,徐希冉这个常熟棋王身价大跌,自然是做不下去了,于是他倒也随意——常熟棋王不做了,从今以后跟着李釜混吧。于是第二天,徐希冉拦住正打算回太仓的李釜,死活要拜李釜为师,从今以后跟着李釜吃饭。李釜也不客气,就这样在永嘉派地界上收了个徒弟。此后徐希冉随李釜四处游历,还修订古今棋谱,出版了套书。
这徐希冉算得上是所有与李釜交手的棋手里,难得一见的有个善终的了。只是,徐希冉拜师此例一开,可怜刚被冲击得七零八落的永嘉派名声又遭重创——自己派系内的棋手见本派不行了,竟然还可以去拜入别人门派……
与新安派一样,永嘉派立派之根也就这样被李釜无情地动摇了……
江苏一带有一名隐士,全名无处可考,人称“张山人”。这位山人,长年出入于道观之类的地方,行踪飘忽不定,是个神秘至极的人物。但是江湖传言,此人棋力极高,属于“高手在民间”的典型范例,“江南棋界卧虎藏龙”的有力证据。对这个人的传说早有耳闻的王世贞,探听出了张山人的所在之后,便带着李釜杀奔过去了。
却说这张山人,平常与人交手都是胜多负少,只留下传说,不留下真容。李釜杀到,张山人心知此乃魔王驾临,不敢怠慢,全力应战。这一战,张山人与李魔王又是一场对攻,结局则毫不让人意外——但凡与李釜玩对杀的,最后都死得很惨。于是几局下来,张山人一盘都没赢。王世贞见这样李釜施展不出全力,便大袖一挥,给张山人先摆上两个子再下。
让二子棋,便是承认棋力技不如人了。张山人哪堪此辱,又是全力一击。李釜毫无惧色,望着对方强袭之军便杀将过去,几合战下来又是大胜。张山人心知再弈下去也无胜算,便认了输,送走了李釜和王世贞。
可怜张山人留了半辈子的传说,这神话之旅就这么终结在了李釜的手中。好在人家是隐士,从一开始也没打算考下棋涨身价来养活自己……
随后还有即将作为主要人物出场的方新等人,都曾被李釜狠狠修理过一顿。不过那是后话,这里就不多着笔墨,留到后文再写吧。
总之,这个时期李釜在江南,当真是大杀四方,所向披靡。杀完了老的杀嫩的,杀完了大的杀小的,到最后江南名手全杀遍了,就跑去找还没学成的小孩儿杀着玩。这一通杀得,整个江南棋界血腥遍地,多少豪杰远走他乡,把堂堂围棋之乡的浙江都给杀了个半残。一个李釜,竟然就把江南棋界连根给端了,找不出半个能当得了他刀锋的人来。而整个江南棋界,此时已无人能与李釜相提并论。曾经百年来傲视天下,代代国手辈出的江南,突然之间便迎来了末日般的时光。看上去,整个江南棋界都将在李釜那魔王的暗光下俯首称臣,再无抬头之日。这片围棋圣土,就此将进入暗无天日的岁月。
江南大地,四处弥漫着一股末世般的氛围。
眼见李釜将整个江南横扫一片,杀得永嘉派鸡飞狗跳,把鲍一中留下的那点骨架和名声给毁得一塌糊涂,老的小的都不是他对手。看来至少十几年时间内,李釜都将天下无敌,傲视群雄了。江南棋界恐怕这十几年里都将抬不起头,被北方棋界牢牢踩在脚下了。
然而,有一个人不答应——一个一直躲在徽州的少年终于忍不住了……
也许已经是隆庆年间的事情了——某一天,王世贞收到了一封书信。
书信的内容出乎他的意料,也出乎当世棋界几乎所有棋手的意料……
这是一封战书,挑战的对象正是当今江南谈之色变的李釜李时养!
从来只有王世贞拉人来和李釜下棋,还得怕人家不敢来呢。怎么现在竟然有人主动找上门来,当今中国还有具这等胆色的棋手?
有的,有且仅有一人……
当着李釜那令人胆寒的刀锋,不畏惧那股鬼神一般的强大力量,一次又一次地挑战,即使浑身是伤、血肉模糊也绝不退缩,这样的棋手,当今天下有且仅有一人——
新安派第一棋手,白衣秀士程汝亮。
程汝亮朝着江苏的方向,默默等待着李釜的回应。而他的手早已紧紧攒好了拳头,棋盘上的那面曾经牢不可破的盾如今又拾起了它的荣耀,再次踏上了征程。
李釜看着程汝亮的战书,仿佛就看到了当日在徽州茶楼里那个倔强不服的少年的身影。
“你果然又来了……”李釜似乎是对着程汝亮说道。
在遥远的徽州,程汝亮拱手作揖,坚毅地答道:“李先生,请再指教了。”
李釜暗笑,也拱手作揖答道:“静待君来。”
这正是:
一番风雨破残春,江南繁华皆消魂。
唯见傲梅迎风立,敢请苍天试死生。
欲知这又是一番怎样的胜负,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5:33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5:07 编辑
第十三回 挽乾坤新安派再整藤甲盾,救江南程汝亮二战李时养
上回说到,李釜在太仓几度大胜李冲,将那名震江南的黑面将军逼得避而不战,一时间天下皆惊。江南棋界竟无一人能当李釜刀锋,永嘉、新安两大派名声尽毁。
此时李釜的名声达到了鼎盛,手中宝刀战无不胜,背后还有王世贞这样级别的膜拜者,眼看一位超出整个时代的大棋圣要就此诞生了,却偏偏有一人不服……
隆庆初年,新安派领袖程汝亮离开了徽州,直奔江苏而去。他的目标只有一个——大仓,王世贞府。
在天下棋手对李釜闻风丧胆之时,唯有程汝亮一人站了出来。
江南棋界还没有被彻底击垮,我程汝亮还在——李釜,我不服你!
新安派,这个从成立之初就显得弱小,在强敌之侧顽强生存下来的棋派,代表不了江南棋界。尤其是当江南最强的永嘉派都已经被彻底打垮的时候,程汝亮的挑战看上去更像是一场无用的抗争。何况,程汝亮赢不了李釜,这是早在徽州就被证明过的事情。这两个人的棋不在一个档次上,没人会对程汝亮抱任何期待,包括王世贞。
王世贞对程汝亮的了解,全都是间接的。他从李冲等永嘉棋手的口中听说过程汝亮的传闻,也许还听李釜说起过在徽州与程汝亮交手的过程,但真正见识程汝亮的棋,这种经验是完全没有的。而从别人的口中讲出的故事,程汝亮必定只能是一个配角,因此在王世贞的印象里,这就是一个下棋死气沉沉,有点实力却又没有王者之气的普通高手罢了。但凡江南还有一个能跟李釜较量一番的高手在,王世贞大概都不会想得起那个曾经在徽州被李釜修理得鼻青脸肿的程汝亮吧。
但现在程汝亮自己送上门来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毕竟,整个江南有些名气的棋手几乎都被李釜给下出了心理阴影,不敢交战了,以至于王世贞不得不去抓那些技艺还没纯熟的孩子过来陪李釜过招。李釜这边,对下手施展不出全力,没有棋逢对手的快感,那这棋下得也就值不回票价,王世贞掏出的出场费买不到他真正想看的棋啊。所以王世贞是无比想念李冲的,巴不得李冲能回来再多让李釜虐几轮。可惜李冲这黑脸,天一黑就找不着了,抓不来啊……
这种环境下程汝亮主动来挑战,在找不到更好的对手的情况下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结果——要知道,程汝亮虽然棋下得沉闷了点,但是这次是为复仇而来,多少都是要玩玩命的,没准能下得精彩激烈些,至少总比那些小孩子要强吧……
这边李釜自然也是毫无意见——整天虐菜鸟,早就腻了。程汝亮虽然也不是我的对手,但是比起那些菜鸟还是要强些的,就让他来吧。
于是,程汝亮的挑战,王世贞和李釜毫不犹豫地接下了。
王世贞府上,李釜与程汝亮再相见时,李釜心中不由得被程汝亮吓着了。
当年初见程汝亮,那还是个少年书生样子,气度不凡,颇有些英雄气概。可如今再见,程汝亮已是形容枯槁,活像个病老头了……
——程汝亮,这些日子,你在徽州到底是怎么过的?
——日也不断地磨练技艺,只为打倒你,李釜!今日的程汝亮,已不是当日那般无力的软弱书生了……
王世贞和众位前来看棋的嘉宾入座,大手一挥,这场在他看来毫无悬念的战局就此开始了。王世贞已经等不及想见识到李釜如过去的每一局棋一样,运用他那天下无敌的力气将敌军杀得魂飞魄散了。
然而,谁也想不到,这局棋与过去的任何一局棋都不一样……
棋局一开,李釜执白先行。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两个小飞挂角,便拉开了这场江南棋界拯救战的序幕。
前面有过交手的经验,李釜心知程汝亮不会主动抢攻,也深知程汝亮是防不住自己全力一击的,于是便毫不客气,棋局一开便率先发难。只见棋盘上,不过寥寥数手之后,白军便突遣强军,朝着下边黑军弱子强攻而来,气势汹汹。
程汝亮曾惨败于我,我只要将气势抖出来,程汝亮必不战先怯。且看程汝亮将如何败逃吧。
程汝亮却没有半点惊慌,或者说他那张过于憔悴的脸上除了憔悴已经看不出任何别的情绪了。他只是默默地看着棋盘,不知在心中计算着什么。
此处不能退,程汝亮迅速判明了局面,轻轻取出一粒黑子,落到盘上。众人定睛再看时,却不由纷纷大吃一惊,那王世贞更不由得哼了一声……
但见盘上,白军气势汹汹朝着一员孤零零的黑将扑来,那黑将却毫不畏惧,麾下一员副将从斜刺里杀出,竟然生生抵住了强攻过来的白军!
靠!程汝亮的黑棋强硬地靠住了打过来的白棋,李釜心中也不由得吃了一惊。
“这倒有趣……”王世贞笑着对身边的观棋者说道,“我见李釜对弈多矣,却从未见过有人敢冒着与李釜那鬼神之力相抗的危险与他短兵相接的……”
这一靠,两边棋子谁也退不动,这就要角力了啊!
李釜心底虽惊,嘴上却笑,也不顾什么招法了,使出蛮劲,运起鬼神力,向外只一扳。只见盘上黑军主将副将似乎立刻被推开,接下来就要被李釜那白军挥刀斩作亡魂了。程汝亮却毫不惊慌,暗暗遣下军令——全军休惊,他要战,便与他一战!
断!
好霸气的一手,只见棋局方才开始,下边黑白两军便各自断开,黑子白子绞杀在一起,顿时形成一股乱战!
敢断李釜的棋,好胆色!王世贞也不禁在心底叫绝,但这程汝亮是真有底气,还是破罐子破摔,还得接着看下去。
李釜见程汝亮如此放肆,不禁怒从心中起,命那盘上诸军挥起关刀,务必将那目中无人的黑军斩个魂飞魄散。白军众将得令,一时间只见刀光四起,似乎转眼之间便要血溅棋盘。
程汝亮却不见半点惊慌,将那白军的攻势一一应对,毫无偏差。他在心底早已算清,此处强行开战,纵使李釜真有鬼神之力也无处运起,他占不着便宜。
盘上只见李釜对着程汝亮的军势一次次猛地挥刀劈下,程汝亮举着盾,却不抵挡,而是刀盾相交的那一瞬间突然将盾一侧。李釜的刀力气大,这一斜却猝不及防,虽将附近山石震得粉碎,把那黑军大队断做几节,却分毫也未伤到黑军筋骨。只见黑军且战且退,却又没有半点乱象,任李釜那刀气势逼人,却如砍在水上一般,始终吃不住程汝亮的棋筋。
李釜这仗打的不舒服,于是力气越使越大,一股不吃了你那嚣张的大龙决不罢休的气势,追着下边程汝亮的黑棋一顿砍杀。棋盘之上只见黑棋下边被砍得几乎没一块稳棋,处处东躲西闪,似乎狼狈不堪,但若细看却偏偏也没一块死棋。狼狈是狼狈,但就是没受伤,似乎随时都能反手一击……
这一场大战,杀得真可谓古怪。双方在下边纠缠半晌,李釜虽招招强攻,却偏偏程汝亮如泥鳅一般来去自如,顺便还切了李釜军的尾巴。李釜见下边纠缠不得,便卖个破绽,将尾巴断给程汝亮,放他下边活路,然后追着上边冒尖的黑军砍杀过去。只见黑军一时又是险象环生,被那魔王蛮力打得七窍流血,一刀刀断得血肉模糊。岂知那程汝亮却看准了时机,趁李釜这边正杀得兴起,遣出另一支尚在陷阱之中的黑龙回头反咬李釜一口。李釜猝不及防,强攻之军竟反而被两支弱旅包围,一时竟陷入困境。李釜大惊,急忙运起鬼神力,将那被包围的白军运作着冲杀出来。程汝亮也不当着魔王那刀锋,却又从魔王军阵身后破绽穿出,惹得李釜前后难顾。
如今前后受敌,李釜见状,苦思良久,终于想出一个诱敌之计,将一只军马送入程汝亮口中,只待程汝亮吃下。程汝亮若贪这一时小利吃下肚去,那被吃下的白子便连同已在程汝亮肚中的白阵尾巴,舞起大刀,里应外合,彻底断吃程汝亮一块大棋,灭敌安己。岂知程汝亮望见那送来的白将,稍作沉思便看破李釜诡计,略退一步,放过那送来的白军,却牢牢咬住自己口中的白军尾巴。着么一退,原本可用作内应的白军彻底成了死尸,而本打算用作诱饵的白将反而活也不是,死也不是,只得暂时安置在那儿。
这一轮围绕着下边黑军,两方数支强师的大会战终于暂告一段落。程汝亮虽被攻得苦不堪言,却一次次化解了李釜那力道十足的攻势,硬是用着挡不住李釜刀锋的盾在李釜团团围困之中来去自如,最终安然成活。李釜一顿攻杀下来,虽筑起了一片军阵,却几乎未能伤敌分毫,硝烟落尽时盘上仍是胜负难分的局面。
李釜大吃一惊,程汝亮却似乎早已料到。这些日子不见,程汝亮已经变了。
那边观棋的王世贞却直看得目瞪口呆。他原以为,天下已经没有能抵挡住李釜刀锋的棋手了,却没想到这程汝亮在李釜乱刀之下竟还能全身而退。刚才那一番攻杀,李釜招招力道十足却奈何不了程汝亮,施展谋略却又被程汝亮轻易识破,程汝亮的棋似乎并不像传说中那么不堪,甚至——也许程汝亮才是真正的江南第一棋士!
一场会战没讨到多少便宜,李釜绝不满足,立刻挥舞着大刀又将黑军一队断开,然后调兵遣将,围着程汝亮这支被断开的孤军穷追猛打。程汝亮无畏无惧,竟意外地遣出一支奇兵偷袭李釜军营背后。李釜不敢怠慢,急忙迎战,程汝亮却又亮个虚枪,实则回师救自己的孤军去了。可怜李釜空有着一膀子力气,四处寻求战端,却就是找不到十足全力与对手刀对刀砍上一下的机会。只见那程汝亮在李釜层层围困之下,时而疾行避战,时而反戈一击,搅得李釜东西难顾,最终竟又让程汝亮在自己重重围砍之下安然活出,这一战又是胜负未分。
想李釜自从南下江南,哪里吃过这种委屈?打了两仗,次次围着对手砍,就是怎么砍都砍不死!程汝亮则觅了个良机,将自己军阵张开,开始抢占地域。李釜哪里容得他如此放肆,急忙又来强攻。至一百余手,李釜仗着自己力大无比,强行顶住了黑军正在上边扩张开来的军阵。李釜心里盘算,程汝亮不敢强攻自己的棋子,这一步必定退让。程汝亮一退,那么优势就算是终于被白棋抢到了。程汝亮却暗暗笑了——李釜,你仗着力大,却将蛮力用得过分了。
眼见机会到了,程汝亮在上边断了那支强攻过来的白军,又是一场大战展开——但这一战,竟然是那个擅长防守的程汝亮主动挑起来的。当退则退,当战则战,如今的程汝亮已不再是个无用书生,而是个真正的兵法家了!
李釜见状,怎么能忍得下这样的挑衅,急忙调军迎战。程汝亮毫无惧意,大军接战。只见这盘上一阵烽烟没有半刻消停,此刻又燃到了上边。只可惜,这一次,程汝亮毕竟还是善守不善攻。上边军阵,程汝亮只道地方广阔,想必李釜纵使力大却也难以集中于一点,于是迈开大步便将阵势展开。可李釜乃是天生神力,鬼神皆惊,在他的攻杀之下不得有半点大意。眼见程汝亮阵势间露出了那么一隙破绽,李釜立即大军强攻。程汝亮再想抵挡,却发现李釜力大,自己若强行挡下必定全军覆没,无奈之下只得断尾求生,将三员大将送给了白军做战俘去了。李釜终于得胜一筹,这才长舒一口气——这局棋,终于是白棋的优势了!
此时但看全局之上,虽然不似以往那般尸横遍野,但黑军处处受攻,所围不过区区四十余座。反观白军,左下两片军阵十余城,右下二十城,左上十余城,右上二十城,算下来毫无疑问是李釜的优势。
若无神兵天降的手段,此局当是程汝亮一时大意,憾负李釜的败局。尽管如此,能在魔王李釜手中过上数十合,甚至大战两场仍然不分胜败,程汝亮也算是江南第一人了。此人棋艺,就凭这前半局已足以令王世贞叹为观止,相见恨晚。何况这程汝亮还不到三十岁,真个是少年英才,不可多得!
但是,程汝亮还不满意——我来这里,不是来输棋的!刚才那一时大意被李釜抓住机会夺去了优势,我怎能甘心就这样再次败在李釜手上?
李釜,我不信你就真的永远站在我程汝亮之上,让我可望不可即!
程汝亮死死盯着棋盘,脑中飞速运算着所有可能的手段。局面上的黑子白子在他眼中就如同千军万马,处处战鼓雷鸣,直教人热血沸腾!
战局至此,必定潜藏着鬼神的一手,必有某个精妙的计策能挽回败局!
那一手在哪里?无论如何我都要找到!
终于,程汝亮的目光落到了棋盘的右下角。在那里,层层叠叠的白军之下,一员被砍翻在地的黑将沉重地喘着粗气。然而,似乎那粒黑子在冥冥之中与程汝亮目光相交,它竟微微露出了些许豪迈的笑意……
“主帅有令,但用无妨。在下这条命,就交给您了!”
程汝亮凝视良久,终于心底猝然一颤——找到了!
那足以扭转败局的妙手,我终于找到了!
心中欣喜,手上落子,只一声,盘上烟尘四起。
众人再看去,只见一支黑军奇兵突入白军右下阵势之中,隐隐似乎在向着阵外的黑军招手,要将这白阵一举击穿。李釜望见这匪夷所思的一手,略作迟疑,但随后便看出了其中诡思——程汝亮这是想要诱我挡下,然后他便借着阵内这支奇兵,外连援军,内通死子,里外夹击吞吃我这一块白阵。可惜,程汝亮,你太小看我李釜了。此时是我优势,我非莽夫,必败之战怎么能开得?
想到这里,李釜的白军没有在黑将身前挡住,而是从黑子身下穿过。如此一来,程汝亮的谋略就被李釜先手防住,无从施展,而那勉强打入白阵的一子自然也就等于失去了作用。这一手应得冷静,内外皆防,乃是此刻最佳的应手。
程汝亮,你的谋略也不过尔尔啊。
然而,程汝亮却暗暗笑了——李釜,你以为这样就够了?你太小看我程汝亮了。
眼见众人都已断定程汝亮奇谋已破,程汝亮仍旧动员起那员黑将,朝着白军缺口猛冲过去。李釜虽觉诧异,但看不出程汝亮能有什么意图,便强行拦住这员黑将去路,然后腾出手在阵势内补了一招。无论李釜看来,还是当时观战众人看来,如此都应当是万无一失的了。
但只有程汝亮知道,这样仍然挡不住他的奇谋。程汝亮暗暗笑着,看向了那早已在白阵中垂死许久的黑将。那黑将望着程汝亮,心领神会,惨然笑了。
“李釜,今日你将败在这里!”
但见那黑将疯了一般咆哮着,竟然强撑着累累伤痕,向前又迈出了一步!
李釜大吃一惊,急忙挥军挡住了那黑将去路。这么一来,那黑将终于彻底被困死在白阵之中,悲壮地倒下了。
程汝亮望着那黑将的尸首,心中暗暗发誓,必不让这员黑将白白死去。眼见白军运作已毕,黑军那原本已经被挡住了去路的奇兵,又向着另一个方向张开,竟对下边围困自己的白军展开了强攻。李釜觉出其中有蹊跷,再细看却大惊失色!
那向前迈出了一步的黑棋死子,恰恰正因为多迈出了这一步,竟反让原本可以吃尽黑军奇兵的两路白军自身气紧,一旦轻举妄动反而会让自己全军覆没。若无这一步,此战李釜必胜。但正是多出这一步,此处的攻防李釜将紧紧差了一口气!一旦强攻起来,李釜纵使力大无穷,却无奈自身被贴得太紧,力气施展不出来,反而会被那勇猛的黑军奇兵给双双吃了去!
正是那天下恐怕无人看得出的奇招,那多向前迈出了一步的死子,将这片白阵给狠狠击穿了!这步妙手隐藏得如此之深,如此出人意料,纵使身经百战的李釜竟也被程汝亮完全骗了过去!好个程汝亮,真正是我李釜所遇到的最强的对手!
程汝亮这一记惊世妙手,直将白军右下那二十城卷了一多半去,如今的局面又重回胶着,胜负难分了。棋盘上只剩下官子争夺,再无开战的空间,谁胜谁负只能凭最后的收官了。
程汝亮与李釜的对局,有六局流传至今,收录于明朝成书的《弈时初编》中。可惜,这本书笔者没找到,看不到那六局棋原貌。另外程汝亮有《程白水遗局》十八局,收录于《仙机武库》一书中。这本书笔者找到了,可惜这书不厚道——只写了是程汝亮对局,但没写对手是谁,甚至没写明程汝亮拿的是白棋还是黑棋。于是笔者只好凭借着书中的招法妄加揣测,武断地将书中的第一局和第二局认为很可能是与李釜的对局。而刚才文中所写的,就是程白水遗局第一局的内容。
这局棋,书中只记载了183手,没有记载到终局。因此,最后收官的阶段笔者没有资料可写,只能判断到183手为止双方难分伯仲,谁胜谁负很可能得看最后谁运气稍好些。
关于程汝亮的那步妙手,谱中的黑146手,黑将向前拼死迈出的那一步,笔者咨询了一下一位职业棋手的朋友,对方对这步黑146的评价是:“单独当做死活题来做,放到现在也能有业余四段以上的难度。而在实战中要看出来,至少也是有相当水平的职业棋手级别。何况那个时代没有集中的死活题训练,能够在实战中走出,水平还要更高。国手之争,是当之无愧的。”
仙机武库中对棋局的介绍是极其简略的,甚至连本就不全的棋谱的最终胜负都不一定标注上去,看起来十分费劲(当然也说不定是笔者找到的版本不好……)。然而到了这局棋,编者却难得地费了笔墨特意将程汝亮的黑146手单指了出来,写了一句评语:百四六妙。对于那部惜字如金的《仙机武库》来说,让它憋出这四个字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啊!
而《仙机武库》中虽然没有完整棋谱,对这局棋却简单地介绍了整局棋的胜负结局——
白先胜一子。
一子之差,程汝亮再次败在了李釜手中,他的复仇失败了。
但是,让李釜先手,最终仅仅落败一子,而且还下出了以死求生的惊天妙手,将名盖天下的李釜惊出了一身冷汗,这么看,程汝亮这局棋是真的输了吗?
这样的结果让一直坚定地认为李釜天下无敌,世上绝无对手的王世贞大跌眼镜,忍不住重新审视着那个永嘉派棋手口中“招法沉闷,资质平庸”的程汝亮。能够抵挡住李釜那惊天动地的力量,并且几乎绝处逢生,最后只是时运不济才一子憾负的程汝亮,怎么可能只是个平庸之才?他是天下唯一一个能够称为李釜对手的顶尖高手啊!
但对程汝亮来说,这一战,他仍旧失望了。尽管很接近,但最终他还是输了。输了就是输了,没有任何借口可找。于是,尽管王世贞等人不顾李釜的面子对他大肆吹捧,他却仍然低着头,一个人默默走出了王府,回到了他的住处。
我千里迢迢从徽州来到江苏,不是来求一场败局的——我一定要战胜李釜!
于是这个刚刚凭借着一场将李釜竟出一身冷汗的败局而声名鹊起的少年,竟又如过去一样,为了研究李釜招法的破绽而不眠不休,甚至不吃饭不喝水,似乎脑中除了李釜的棋什么也装不下一般。
李釜虽然惊险地击退了程汝亮的这一次攻击,但他知道,程汝亮不会就此罢休,他还会再来。而李釜也终于不得不承认,他真的遇到对手了——想不到当日在徽州还只能做我手下败将的程汝亮,这么短的时间之内竟然能让自己的棋力突飞猛进到这个程度,他的决心到底有多么强烈……
江南棋界,果然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彻底制压的……
果然,没过多久,程汝亮再次向王世贞递上战书,请求再战李釜。王世贞求之不得,欣然应允,又一次在自己的府上摆下盛宴,邀请四方名士共同来观摩这场注定要惊天动地的决战。
而程汝亮的这次挑战,更是点燃了整个江南棋界泯灭已久的激情。自从李冲败逃之后,江南棋界几乎已经生活在了末日之中。正在所有人都要绝望的时候,程汝亮如同神兵天降,突然让所有人看到了一丝希望!
程汝亮,他的身上背负的是整个江南棋界上百年的荣耀,他与李釜的决战,关系到江南棋界所有棋手今后的地位,这将是江南棋界自明朝开国以来最重要的一场大战!
整个南国的希望,都系于程汝亮一身,只有他才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真正击败李釜……
这一战,猜先的结果仍是李釜执白先行。只见李釜落子如飞,程汝亮也毫不客气进行应对。前27手弈毕,众人再看,不禁叹为奇观——这前27手,竟然与上次那局鏖战的前27招毫无二致,双方几乎是复制了上一战的开局。
李釜和程汝亮都暗暗在心中感叹,看来对方和自己一样,这段日子里都对那局棋一遍又一遍地研究,每一招每一式都烂熟于心了。
只是,程汝亮不会安心于像上次一样憾负一子的,行至黑27手,程汝亮率先变招。只见黑军孤队突然亮剑,向白军孤军龙头杀去。李釜心知程汝亮必定早有准备,不可轻易造次,于是竟模仿起程汝亮的招法,并不强行在阵前与程汝亮斗力,而是转身突袭程汝亮军阵背后。程汝亮毫不示弱,强行抵抗。只见半张棋盘上刀光剑影,竟已战事大开,火花四溅。只见这几支黑白孤军互相交织,互断敌阵,盘上一军变两军,两军变四军,战事越打越广,军士越打越多,战火越烧越旺,没过多久只见整张盘上全是硝烟了。
李釜知道程汝亮力道绵延,打上去容易被借力,因此舞着大刀却不敢全力挥出。程汝亮也忌惮李釜杀力惊人,处处小心戒备,不敢妄动。盘上战事虽紧,两边大将却都沉稳冷静,只见战火遍布全盘,却不见几人生死,唯有你来我往,陷入了拉锯战。通盘虽不见什么绝妙手筋,单双方的棋都不留破绽,可见二人殚精竭虑,每行一步都必在心中苦思良久。
而棋局也始终在这样的拉锯战中进行着,直到最终收官。这局棋,通盘算下来,竟是程汝亮小胜!
程汝亮终于战胜了李釜一次!李釜不可战胜的神话终于终结在了程汝亮的手中!
江南得救了,李釜最终没有将江南所有棋手彻底击溃,因为江南还有一个程汝亮,他挽救了江南棋界的声誉!
消息传出,江南棋界沸腾了,不论永嘉派还是新安派,竟都对程汝亮山呼万岁。王世贞激动了,他一直不知道原来就在江苏隔壁还住着程汝亮这样一个少年英才,一个能击败李釜一次的惊世豪杰!
李釜落寞了。看着败局,他默默地问程汝亮:“这次你终于满意了吧。”
击败了我,天下皆惊。从今以后,你程汝亮就将与我李釜并称国手,而你新安派也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与京师派并称天下第一棋派了吧。
然而,李釜意外地发现,程汝亮也落寞着……
“一局而已……”程汝亮低声喃喃地说着,“我只胜了你一局而已,不够。”
李釜,要偿还你曾给我,给新安派,给整个江南棋界带来的耻辱,区区一局棋,远远不够!
程汝亮走了,李釜沉默了。看着程汝亮那憔悴的背影,李釜的脑中涌出了一阵令他不安的思绪。
程汝亮,其实我与你追求的是同一样东西,不是吗?我亲眼看到你为了那样东西而如此忘我,以至于形容枯槁而不觉,我为你而感慨。但反过来想,既然我们追求着同一种东西,是否我也早就在这追求中迷失了自己而不觉呢?我又如何知晓?
你的辛苦,从你的面容上就看得出来。我的辛苦,又将从何处得知?
在那一刹那,李釜也许突然明白了——颜伦为什么宁可远走吴中也不愿与他交战,那颜伦到底是在躲避,或者说在害怕着什么。
“总有一日,你会理解我今时今日的感受。”颜伦临走前曾对李釜说过的话,如今又在李釜脑中响起了。
原来就是这种感受吗?看着一个足以匹敌自己的对手出现,然后感受着对方的坚毅给自己带来的恐惧感,甚至为此而感到愧疚和惊慌?
成为一个真正的强者究竟意味着什么?能让另一个人连性命都不要来挑战自己,而自己却只能在不断的冲击下渐渐麻木或者最终选择逃避,这就是强者的宿命吗?
程汝亮的出现,让李釜开始质疑自己过去所追求的一切了。这个魔王,在程汝亮的抗争下,开始发现自己身上这魔王的力量其实是一种恐怖的诅咒。
隆庆年间,新安派第一高手程汝亮与京师派第一高手李釜激战六局,两人胜负各半,平分秋色。凭借着与李釜不分伯仲的战绩,程汝亮终于将自己统领下的新安派从永嘉派的脚下拉了出来,正式成为了与京师派并称于世的天下最顶尖棋派。程汝亮几乎以一己之力和他那惊人的胆色,只身挽江南棋界于既倒,堪称江南棋界史上排得上号的大英雄。
但可惜,天不假年。为了与李釜一争高下,程汝亮人生的最后几年几乎一直过着不眠不休,茶饭不思的日子。很快,他单薄的身体便承受不住过强的负担了。仅仅三十岁的程汝亮,就这样病倒了。
眼前一片模糊,看不到棋局了。但程汝亮即使躺到了病床上,脑中仍然飞速运转着,所思所想都只有李釜的棋而已。
眼看着超越李釜的那天越来越近了,他却偏偏在这个时候病倒——新安派的天下就要到来了,却偏偏要壮志未酬身先死吗?
他的大志几乎就要实现了啊……
可惜,纵使天赋奇才又如何,纵使能让那天下无敌的李釜也叹为敌手又如何?如今他连举起一粒棋子的力气都没有了。人的肉体是如此脆弱,承受不了太多野心和志向。程汝亮太执着了,以至于过早地燃尽了自己的生命。
短短三十年的人生,即使再辉煌,到头来也不过是一个躺在病床上的无力者而已。
“我不服!”程汝亮挣扎着,从喉咙里挤出了模糊不清的几个字。
“我不服!”为何英雄多薄命,为何苍天不愿多给我几年光阴,为何我如此努力,却要如此仓促地终结本可以更加辉煌的传奇!
“我不服!”为何偏偏在我死之前让我一窥我终生所求的名誉,又为什么在我刚刚窥见它的时候夺去我的生命!
“我不服!”那灯前枯坐,以此生付方圆的身影为什么没能感动上苍,既然世世代代都需有传奇,为什么如此渴望创造传奇的我却如此轻易地被上苍抛弃!
命运待我如此不公,为什么?
隆庆六年左右,程汝亮病逝,终年不过三十出头。就在他的棋艺生涯如日中天,正要带领新安派征服天下之时,他离开了这个世界。可怜一代豪杰,只手擎天,志在四方,却英年早逝。他用自己的命,换来了江南棋界免遭末世。然而天下却无人能挽回他年轻的生命。
单从一个人的角度来看,天命本就不公。芸芸众生在上苍手中也不过是棋子而已,你又何曾听闻过你在棋盘上落下的弃子那无奈的悲恸?
王世贞听闻程汝亮病逝,哀叹良久,只可惜这天下又少了一位顶尖的棋手,实在是棋界的重大损失。悲痛之下,王世贞写了无数文章以纪念这位令他感佩的少年英才。
而李釜听闻了这个消息,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就此定居太仓,直到晚年都几乎再未主动与人切磋棋艺。他身上那曾经令天下胆寒的魔气,被他静静地掩埋在了太仓的尘土里。自此之后,李釜终生再未有棋逢对手之日。
徽州城,残月夜,烛影空枰落叶。
一生敌,阴阳界,坟前西风烈。
风似戟,阳如血,笑谈平生豪杰。
棋一手,酒一杯,都是英雄泪。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5:34
[attach]1281[/attach]
程白水遗局 第一局棋谱(共183手)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5:40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5:08 编辑
第十四回 叹瑜亮潜龙识雏虎 展奇才新秀战魔王
隆庆二年,扬州城。
王世贞和李釜一行刚刚进城,马车里的李釜轻轻卷起的车帘。
初到扬州,李釜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陌生。
“王大人,今日到此,是要与何人对弈?”李釜轻声问道。
王世贞笑而不答。
“莫非是程汝亮在这里设擂等我?”李釜严肃地问道。
“不是程汝亮……”王世贞只是笑着答道。
李釜一愣,仔细琢磨了许久,又问道:“莫非是永嘉派的哪位棋手想效法程汝亮?”
王世贞却仍旧只是神秘地笑着:“此人恐怕还并非永嘉派棋士。”
“哦?江南棋界除了新安程汝亮和永嘉棋手之外,还有高手?”李釜半信半疑,“莫非,和那张山人一样,是个隐士高人?”
王世贞却笑得更加过分了:“这个人离隐士高人只怕还有十万八千里呢。”
李釜实在猜不出,略微有些不悦。
“王大人,您该记得,我们曾有约定。我李釜在江南,只与名将交手,泛泛之辈我可是不出手的。”
王世贞略略沉吟,缓缓说道:“只怕等交了手,纵使李釜先生这样的人物也要大吃一惊。”
“哦?天下棋界除了程汝亮,还有这样的豪杰?”
“只是传言,我也不敢肯定。但是想必此行必定能有些收获,若那人真能在李釜先生手下过下两招,那也算是不辱其名了。”王世贞淡淡说道。
“王大人说得玄乎,却唯独对此人姓名身份支支吾吾,不知是为了什么……”李釜忍不住抱怨道。
王世贞有些为难,只好低声说道:“不告诉先生,是因为怕先生一旦知道了,就不肯来了……”
“哦?”李釜愈加不悦,“天下还有名号能吓得住我的棋手?”
“不,并不是怕吓着先生,而是……”王世贞咬咬牙,终于决定把这个秘密说出来了,“望先生不要介意,今日将与先生对敌之人,其实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
上回说到,李釜在江南棋界大杀四方之时,新安派程汝亮潜心磨剑,一朝横空出世,竟与李釜分庭抗礼,难分伯仲,终于挽救了几乎要被李釜一人击穿的江南棋界。
而当李釜与程汝亮正战得热火朝天之时,他们并不知道,此时的江南,还有一股暗流正在慢慢形成……
江苏扬州,自三大派时代以来几乎一直处在永嘉派势力范围的边缘上。地理位置上而言,与永嘉相比,扬州其实距离新安派的大本营徽州更近些。因此,几十年的永嘉、新安争霸在这里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战场 。这里的人时不时就会在茶楼见到几个分属两派的过路棋手为了各自棋派的荣誉和自己的身价而真刀真枪杀上几局。而扬州这地方商业比较繁华,达官贵人比较多,于是也自然而然而吸引了一批江南两派有些名气的棋手长住于此。在这样的氛围,配合上扬州地区原本就热闹的群众围棋热情,这里的棋手水平也就越来越高。
扬州当地有一个名叫方选的教书先生,十分喜欢下棋。他虽然水平不怎么样,但是围棋热情很高,自己一得空就跑去茶楼见识坊间高手的对局,看得不亦乐乎。不过他知道自己水平不怎么样,所以自己上去丢人这种事情他是不干的。那手痒痒怎么办呢?好办,自己的朋友里面有不少人喜欢下棋,于是这位方选先生就把他的朋友拉到家里,关上门,来个“闭门对局”,胜负不出门口……
方选那几位朋友,一个个也都是骨灰棋迷,虽然下棋水平都不怎么高,但是就好这口。去茶馆下彩棋他们不行,那等于给别人送钱。不过几个臭棋篓子聚到一起,互相之间来个“华山论剑”,那还是相当有乐子的。在这一拨臭棋篓子当中,方选是棋力最强的一个,于是那几个水平更差的朋友就时不时称赞方选棋力高强——当然,估计这话也就是图个乐子说着玩的。
方选有个儿子,名叫方新。方选自己是私塾的教书先生,每天在私塾里教附近的小孩儿背四书五经,换到现在也就相当于是个小学老师。而那时候的学校不像现在这么多,也没有升学率指标给你做参考让你给孩子选学校。当时的世道是,小孩子上私塾,哪儿离家近去哪儿上。于是小学教师方选的儿子,自然也就毫无疑问地被分到了方选所教的班上,成为了“爸爸老师”。
笔者记得初中的时候,有一个数学老师(就是罚笔者跪在讲台前写作业的那位),他女儿正好也在这个初中上学。当时这位数学老师带两个班的数学课,一个是笔者所在的班,一个是他女儿所在的班。后来笔者从另一个班的同学那里听说过这么一件事,说有一天,那数学老师上课点他女儿回来回答问题,他女儿没答出来,这位“爸爸老师”顿觉丢人,于是当着全班孩子的面训他女儿“昨天晚上跟你教过你都答不上来,看今晚回去我怎么收拾你……”
当年听完那故事,笔者就在心底打冷战——自己亲爹在学校给自己当老师真是件恐怖的事情。可怜的小方新,当时就是这么一种情况。
方新是方选的儿子,这件事私塾里的孩子一定都知道。方选偏偏又是一个比较严肃的老师,自然心里不愿意小孩子背后老师从方新那里挖自己的笑话,所以对待方新特别严格,要求方新必须比班里的其他孩子更出色,否则那就是在丢他爹的脸。可怜这小方新,被他爹拔苗助长,刚学会写字就被他爹逼着每天写一千字的作文,还要练书法。各位要知道,古代人那是写毛笔字的,写一个字比现在用钢笔圆珠笔什么的要费劲多了。何况就算现在小学生写铅笔字,笔者印象中也是到了三年级才开始教写作文,刚开始也只要写个三四百字就够了。这位方选可真不简单,一上来就让四五岁的方新每天交一千字的作文,字写丑了还不行。好在当年是只教语文,要是还附带个数学外语什么的估计方新这孩子早就变态了……
可想而知,方新幼年的学习生活是多么的空虚乏味无聊,而他眼中的父亲又是多么不近人情——但只有一个时候是例外。
他爹下棋的时候。
方选棋虽然下得不怎么样,但是认真倒是真认真。一旦跟朋友下入魔了,眼睛瞪着棋盘,外面放鞭炮都听不见。重压之下的小方新,只有在父亲下棋的时候可以明目张胆地偷个懒,甚至跑出来逛逛他爹都没工夫管他。所以方新从小就对围棋特有好感,那可是救他命的东西啊。
古代不像现在这样娱乐休闲方式多姿多彩,尤其是一个屁大点儿的娃娃就算真闲下来他也不知道能玩点啥。反正只要不写作文,干点什么都行。于是一无聊,方新就跑到他爹身边,看他爹下棋。刚开始自然什么都不懂,只觉得下棋那两位看着那黑子白子还殚精竭虑的样子很好玩。后来方新稍大了一点,大概六七岁的样子,看了一年多的棋,于是竟然也悟出了些道道,大概懂了棋理了。
有那么一天,小方新又躲在他爹身后看他爹跟朋友下棋。那天赶上那朋友不在状态,被方选杀得乱七八糟。小方新明白他爹这是要赢了,心里头高兴,觉得他爹赢了一高兴,没准今天的作业就能不交了,于是忍不住一边笑一边拍巴掌。那朋友本来就形势不好,又看着方选背后那小朋友捣乱,心情一急躁,就乱出无理手。这小方新,一见那朋友的无理手,小脑子一转,看着棋盘这么一琢磨,立刻发现这手棋必定是蠢到了家的一着棋,忍不住高兴的手舞足蹈,要不是他爹在旁边坐着他就要兴奋得喊起来了。
那朋友自知自己没下好,心里本来就不舒服,一看那几岁大的娃娃竟然在笑话他,一气之下指着方新骂了声“哪里来的小毛孩子,一点规矩也不懂,还在这儿装神弄鬼!”(何物小子?作此鬼怪!),说完拂袖走了。棋还没下完呢,方选正打算好好过一次大胜的瘾呢。那朋友这么一走,方选立刻气不打一处来,揪着方新的耳朵就骂:“你不好好写作业,跑到这里来打扰我下棋干什么?”
方新顶了句嘴,说下棋比写作文好玩多了,我不想写作文了。这一下子把这方选给气的,恨不得一大嘴巴子就抽过去。
“你小孩子家不好好学习,还想下棋?你以为下棋是什么本事啊?你要是敢不学习跑去下棋,看我怎么收拾你!”
方选这是真动气了,抬手就要打。方新这下子被吓得不轻,赶紧跑回书房,安安心心写作文去了。可惜,打孩子能管得住孩子的身子,却管不住孩子的心。这个不听话的方新,人是跑回书房了,可你以为他真在写作文吗?他桌子上铺的是作文纸,桌子下边藏了张白纸,悄悄在上面画了十几道横竖线,然后当成棋盘自己跟自己下棋,白的就画个圈,黑的就涂个点。笔者小时候上课在下面跟同座下五子棋的时候干过类似的事情——但愿那时候的老师没看这帖子,好在笔者用的是笔名。不过对这段记载笔者总有点好奇,因为这里头存在一个技术缺陷,毛笔点上去的点擦不掉啊,那提子打劫该怎么画呢?
总之,这方新偷偷在桌子下面开小差画围棋,画得兴高采烈,竟然一直画到深夜。他爹见方新在书房老老实实呆到了晚上,心里还一阵欣慰呢。画着画着,小方新偶尔画出一招自己觉得很厉害的棋招来,竟然高兴得恨不得立刻跳起来去给他爹炫耀——当然,真这么干了是要挨板子的。于是小方新一个人在书房里跳起来兴奋地说道:原来围棋竟然这么高深玄妙,平日父亲和朋友下的棋实在只是管中窥豹啊,将来我一定要亲手把那个今天害我差点挨打的臭棋篓子打败,让他拜我为师!
这段话可不是笔者编的,是有明确记载出自方新之口的——这小子,人小鬼大啊!
很快,让小方新满足心愿的机会就到来了。
又过了一阵,那个朋友又跑来找方选下棋,似乎是要雪耻。不必说,一直默默用桌下的棋盘锻炼棋力的小方新一定又趁着这个机会跑到父亲背后开小差去了。这次,很明显那朋友是有备而来的,方选这个“高手”很快就陷入了苦战。方新在方选背后看着,心里为父亲捏了把汗,要不是怕父亲抽自己方新早就直接上去替他爹下了。
不久,方选也许是心情不好,也许是手忙脚乱了,一着棋朝着最俗的点就落过去了。方新在后头看得明确,这粒子要是一落必定中了对手奸计,整盘棋必将输得稀里哗啦。他一着急,竟然忘了身份,猛地失声喊道:“爹,你搞错啦。你下那里才能活,下这里就死定了……”
方新说着,也不顾什么观棋不语的礼仪(大概他也不懂),当着俩大人的面就在盘上指点起来了——而且还指对了。想必那朋友脸色必定已经铁青了。方选这边,看儿子这么放肆,又不好当着客人的面发作,只好赔笑说:“你看,这是我儿子,呵呵,我儿子比我聪明……”不过说归说,方选能听他儿子的吗?只见他一边陪着笑,一边把方新拦到后面去,然后刚才那子该下那儿还下哪儿,根本不管方新刚才都指了啥。那朋友岂能放过这个机会,立刻伏兵尽出,把方选杀了个人仰马翻。小方新不乐意了,在旁边撅着小嘴,心里头骂他爹输得活该!
一局棋下完了,方选大败。那朋友一时得意,可能有些亢奋过了,又把小方新叫了过来:“小方新啊,叔叔刚才赢了哦。你指出来的那一步其实叔叔早就看到了,就算你真那么下了叔叔也一样可以赢的哦……”
方新年纪小,哪懂得照顾人家面子,立刻不服地喊道:“那你把棋摆回去,我赢给你看!”
那朋友一见,这小孩儿还挺倔,那我怎么能服软?
于是那朋友三下两下把棋局摆回去了,跟方新说:“你下吧。”
方新也不客气,坐到刚才他爹的位置上,摸出棋子就往盘上拍。那朋友照着自己想的应对,哪知道下着下着就发觉有问题了。很快方新落下的那一子就像是个大炮一样,不断向对方的阵地发炮,直杀得那朋友屁滚尿流。
这下子不光那朋友,连方选都看呆了——你小子还有这本事,我怎么不知道呢?
等晚上送走了那朋友,方选就把方新拉到了自己房间里,严肃地问道:“小子,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上哪儿学的围棋?”
这方新怕老爹归怕老爹,可脑子并不傻,他当然知道要是老实交代说我是上面摆着作文纸下边画棋盘,今儿这小命没准就得交待在这儿了。这小子,脑子咕噜一转,嘴上就开始胡诌了:
有一天我去别人家玩完回来的时候,看见一个月下老人,他跟我说“你喜欢下棋吗?如果喜欢,明天早上到唐昌观等我。”于是我第二天去了,结果发现那个老人已经在那儿了。那老人就发火了,对我说:“你跟长者作了约定,怎么不按时到呢?罚你明天还到这里来。”我想到爸爸曾经教育我要尊重老人,所以我也觉得我做错了。于是第二天我半夜五点钟就悄悄出门,到了唐昌观发现观门都还没开,我就在外面等着。然后就看见那个老人拄着拐杖走过来了,看见我在那儿,高兴地说:“好孩子,我可以教你下棋了。”然后他就在地上画了棋盘,教给我四十八种变化,每个都只有十几手。我回来自己琢磨,然后就学会了……
这个故事,说句老实话,抄袭现象十分严重,简直可以让原作者愤而上告版权赔偿了——你让张良怎么想?你让司马迁怎么想?月下老人今后在传说界还怎么混?不过小孩子嘛,你能指望他编得多像话?他能脑子里一下子反应出张良和月下老人的故事那都是他爹每天逼他写作文逼出来的。
奇葩的是,他爹居然信了,还给他润了润色给传出去了!
于是,月下老人教方新下棋的故事就这么流传开了。这事儿闹大了,方新又不能说破,只好就这么着吧。后来方新出息了,有个叫“胡应麟”的文学家跑来特意询问他关于那个抄袭嫌疑极大的“方新与月下老人”的故事是真是假。方新简直是哭笑不得,又不好说这事是自己编的,只好骗胡应麟说这是人家误传的,我其实是上课的时候躲在桌子底下画棋盘学下棋的,当时老师不让我下……
结果连他爹的名字都没说出来。
可怜这个胡应麟,信以为真,写了篇文章叫《方子振学奕》,严厉批评了现代人(明朝那时候)信口胡诌,整天神神鬼鬼的臭毛病。听说这篇文章似乎还曾经入选过中学语文课本……
不知道方新本人怎么看这篇文章……
不过七八岁小孩儿会下棋,这在当时的扬州可算是个新鲜事。尤其是月下老人这个典故,更是让小方新一下子成为了街头巷尾的热点人物。也有不信月下老人这种明显抄袭的传言的,但他们也解释不了怎么方新好像一生下来就棋艺高超似的,于是只好这么来解释:以前有个叫徐希圣的国手,郁郁不得志,最后客死在扬州,恰恰就在徐希圣死的那天方新出生了,所以方新就是徐希圣转世!你看,徐希圣那么厉害,所以方新一生下来就会下棋……
说句老实话,比起徐希圣转世的说法,笔者还更愿意去相信月下老人的传说呢……
一个棋艺高强的小孩儿,这个消息很快在扬州城内传开了。由于方选是教书先生的缘故,多少也算是文化圈子里的人,因此小方新的名声最初只是在文人之间流传。文人本好雅事,琴棋书画是基本功,于是也就常常有人来方家想见识见识这个小棋童的棋力。方选看来,小方新能多跟文化人打交道,哪怕只是下棋也是好的,于是也就十分欢迎。至于小方新,能不写作文去下棋,求之不得呢,于是把围棋看成了救命的东西,每天跟那些文人交手。
大家不要看那些文人都是业余棋手,可时不时出入官宦富贵人家,见识过那些真正的高手下棋。想达到人家那水平可能年纪太大,来不及了,不过记住人家出彩的招法还是没问题的。于是这些文人跟方新下着棋,还时不时把他们见到的那些永嘉派的,新安派的厉害招法介绍给方新。那些文人年纪大了,想提高棋力也没什么空间,可方新还小,把那些招法记住之后棋力竟然突飞猛进,几年之后甚至连当地的专业围棋老师都时常输给他了!时候久了,方新还多了一个绰号,叫“橘仙”(古代曾用“橘中戏”一词指代象棋,后来也泛指所有棋类游戏)。
就在方新大约十一岁的时候,一个此时他还并不认识的人见识了他的棋艺……
那是一次方新与前辈棋手的茶楼对弈,这位棋力高强到让人怀疑他上辈子就是国手徐希圣的围棋小子,在扬州茶座棋楼间早就是明星人物了,只要这小子出来下棋大家一定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看。
而那一天,有另一个少年,机缘巧合之下也出现在了这家茶座里。
那天的茶座,热闹非凡。观看棋局的人围在周围小声地议论纷纷,对棋局指指点点,但都严守观棋不语的棋德而没有大声喧哗。这使得棋座附近莫名地有了一股十分庄严肃穆的氛围。
就在棋局激战正酣的时候,有一伙大约十来岁的孩子闯了进来。看到棋座上正在进行棋局,而其中一方竟然只是个小孩儿,这伙孩子当中的一个人有些不高兴了。
“你们几个,怎么骗我?”他突然用浓郁的浙江口音,怒气冲冲地指着几个同来的伙伴责问道。
那几个伙伴面面相觑:“我们怎么骗你了?”
那生气的孩子指着棋座上的方新,愤愤地说道:“你们骗我说小孩子不可以去茶楼下棋,那家伙是怎么回事?”
几个小伙伴们更加委屈了:“我们真没骗你,在茶楼下棋需要赌钱做彩金的,我们哪有钱啊。那个孩子跟我们不一样,他下棋不用自己出彩钱,大家都争着跟他下……”
小伙伴们一解释,那生气的孩子更加奇怪了:“为什么他不一样?他不也是小孩子吗?”
“他比我们都厉害,就算跟大人下棋也不输,所以就可以来茶楼下棋了。”
“笑话。”那小孩儿又生气了,“如果棋下得比你们好就可以来茶楼下,那你们几个加起来都不是我的对手,怎么偏偏不让我去下?”
“可是……人家是方新,整个扬州都知道他是个天才。你又没什么名气,扬州城没几个人认识你岑乾啊……”
这位名叫岑乾的小孩更加不服了。他不理那几个小伙伴,自己挤到人堆里去看方新下棋去了。
不过就是个小孩子,看上去比我还小三四岁呢,凭什么就能享受我都享受不到的待遇?要说棋力——我就从来没见过棋力比我更强的小孩子。不用说,这个叫方新的孩子一定是个被大人捧起来的臭小子,自己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其实大人就是让着他而已。等我过去,一定指着他那些下得乱七八糟的下法让大伙笑话笑话他,让他知道自己其实有个几斤几两。
众小伙伴知道那个叫岑乾的孩子恐怕又要闯祸了,又不敢跑进去拉他出来,只好紧张地在人群外面等着,只求他别闹得太过火就好——要是见势不好,他们就转头跑掉。
结果,这几位小伙伴在外面等了许久,却始终没听到岑乾叫出声来。倒是过了许久,只见岑乾黑着脸又从人群里走出来了。
“那个小孩,名字叫方新,是吗?”岑乾的脸色很阴沉。
小伙伴们不知所措,只好战战兢兢地答道:“是,是叫方新……”
岑乾沉默了一会儿,对小伙伴们招了招手:“你们先回去吧,我明天再找你们下棋,老时候老地方见……”
小伙伴们不解其意,又不敢多问,于是只好就这么散了。
“岑乾,别回去太晚了,当心你爹又生气……”伙伴们临走前还不忘嘱咐一声。
然而岑乾只是阴着脸,又挤回人群里,继续看棋去了。
当天的棋,一直下到深夜。棋局终于结束了之后,只见众人簇拥着方新,一顿褒奖,极力赞美。方新脸上还挂着稚嫩的笑容,只顾应付众人的赞誉了,却没有注意到人群中还有一个少年在静静地看着他。
方新,这个名字我记下了。十年之后,你会认识我的,那时你我将是劲敌。
未来的天下棋界,将是你我竞逐的天下……
尽管将方新的棋一直看到了终局,岑乾却没有与方新说上半句话便离开了。方新并不知道,曾经的某一天,在扬州,已经有一个少年默默记下了他的名字。
那一年,方新十一岁,岑乾十四岁。这是两人的第一次相遇,也是一段传奇的序幕……
没过多久,只是暂时客居扬州的岑乾随父亲离开了这里,去往了他即将真正开启属于他的传奇的地方。而方新,继续留在扬州,等待着那个即将让他真正吸引天下人目光的时刻到来。这正是:
诸葛昔日卧隆中,周郎尚习谱旧词。
血溅棋盘争雄日,犹记当年相逢时。
让我们暂时把目光从小方新那里移开,回来看看王世贞和李釜这边。
隆庆元年,新皇帝即位,而严嵩也已失势被抄家。王世贞兄弟见时机成熟,于是启程上京,打算去为冤死多年的父亲伸冤。毕竟,对于王世贞兄弟来说,父亲的名声是他们最在意的东西。
临走之际,深感王世贞大恩的李釜一直送到王世贞出城,还远远望着王世贞的马车不肯离去。他从心底祝愿王世贞此去能一切顺利。
果然,当年八月,王世贞的父亲沉冤得雪,追复原职。王世贞兄弟千恩万谢,然后离开京城,重回江南。途中,王世贞兄弟路过了扬州。在这里,他们听说了一个神童棋手的传闻。兄弟二人相视一笑,心中已有了主意。
隆庆二年,新皇帝因王世贞兄弟在江南影响力巨大,于是打算将他们重新诏入朝廷,授予他河南按察司副使一职。王世贞正重病缠身,向朝廷请辞却没有得到许可。于是,王世贞只好抱病赴任。不过,王世贞这次没有一个人走,他带上了李釜。当然,并不是带李釜跑去河南,而是只带李釜到扬州,扬州之后的路,王世贞自己一个人走就可以了。
只是,在临走之前,王世贞很想再见识一次李釜那鬼神般的棋力。这次他给李釜挑的对手并不是那个能与李釜旗鼓相当的程汝亮,而是去年路过扬州时曾让他感到十分有趣的那个传闻中的神童棋手。
这一天,大概是扬州教书先生方选一生中最诚惶诚恐的一天了——
当今天下文坛盟主,江南名门,即将北上赴任的高官王世贞,竟然带着号称当今棋界最强棋手的李釜出现在了他家里!这老学究估计这辈子都没想过会有这一天吧。当年要他儿子每天交一千字作文的时候,顶多也就是期待他儿子能混个举人,当个芝麻小官,也算光宗耀祖了。可现在写作文的祖宗都跑到他家来了,你说这到底是写作文力量大,还是下围棋前途好呢?
于是,王世贞也不嫌方家地方简陋,一到这屋子里就请方选在院子里摆个棋座,然后让方选跟他肩并肩坐着看棋。方选受宠若惊啊,这辈子能跟王世贞这样的人物坐在一起看场棋,这得多大面子啊,传出去得多风光啊!下次私塾上课教王世贞的文章,方选还能在那帮小兔崽子面前炫耀炫耀,说“这文章的作者当年跟老师我排排坐看人下棋的时候如何如何”……
李釜受王世贞之命,棋不能不下。可是看着眼前这个不过才十三岁的小方新,他心里不舒服啊——居然让我跟这么个小毛孩子下棋,简直是奇耻大辱。
若不是王世贞大人的面子,我早就拍屁股走人了。
方新虽没见过李釜,但当时李釜威震四方,这名号想必方新必定是知道的。能跟李釜交手,那是天下多少棋手做梦都想——吓得哆嗦的事情啊!
棋局一开,方新这孩子初生牛犊不怕虎,于是放肆地照着自己平时在茶楼的下法就冲杀出去了。可你想那李釜是何等人物,天下除了程汝亮,没人能跟他斗力气。见这小子派出个杂兵骑着毛驴就过来叫阵,李釜手起刀落,咔嚓就给砍了。只见这一刀,砍得快准狠,把那方新给吓出了一身冷汗。
妈呀,没见过这么下棋的家伙。怎么这大叔一上来就舞刀子,而且舞得这么夸张,一刀就把我那棋子给砍翻了!这棋可怎么下?于是方新知道对方厉害,再不跟对方拼刀了,而是转而躲着下。只见盘上李釜追着方新的棋一顿猛砍,方新却见刀就开溜,次次做逃兵。可怜旁边看棋的方选心里头一阵阵大骂方新没出息——这可是王大人在看棋,你不能表现出点气势为你爹长长脸吗?要知道你万一下好了,被王大人看上了,你这辈子就算是飞黄腾达了,知道不?可那方新哪管老爹怎么想,下不过就是下不过,只管夹着尾巴逃就好了。
而李釜这边,虽然一上来就砍得过瘾,可那握刀的手抖一抖,竟暗暗发麻!李釜面上没有表情,心里却微微有些心惊。
一局棋下完,数一数子,方新当然输了。不过也不知是不是李釜放了水,反正最后没输太多,史料记载叫做“略逊一子”。
这个“一子”有两种解释,一种是盘面差两目,用数子法算就是一子。另一种解释,就是差了大约一个级别,也就是李釜让方新先是完全有余力的。
不过不管是哪种解释,一个小孩子跟天下最强国手下棋,只输这么点,那也是难以置信的。方选棋力不高,看不出其中利害,只庆幸他儿子没输得太惨,应该还有救。王世贞却是个懂棋的,又了解李釜的真实水平,所以他一定看出了什么。于是,一局下完,王世贞拍拍屁股站起来,对方选说道:“方先生,明天我们还来,请您让方新好好休息吧。”
明天还来?方选简直求之不得啊。
在离开方家回住处的路上,王世贞才终于说出了心里话。
“李先生,今天对弈何故有意相让?”
李釜知道王世贞一定看出来了,此时却也没有多说。
王世贞好奇,于是又追问道:“李釜先生平日与人对弈,从不留手,杀必尽兴。今日却为何手下留情了?”
“这个孩子……”李釜低声答道,“很像程汝亮……”
“哦?”王世贞不解,李釜却没有明说。
第二天,方新和李釜又一次在方家的院子里对上了。上一次方新小负的消息传出去,街坊邻居们都震惊了,于是今日一战可为观者如云,把小小的方家都要挤爆了。
这一局,方新知道李釜力气强大,于是从一开始就避开李釜的大刀,只管四处腾挪。只见盘上李釜舞着大刀四处砍杀,好生威武。而方新虽看上去狼狈,却始终不曾被李釜那刀砍伤分毫,局面始终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只见一局弈罢,双方竟然难分伯仲!
王世贞笑了,他知道李釜这是真的没尽全力,否则方新早就被砍得魂飞魄散了。于是,这天弈完,王世贞又站起来对方选说道:“方先生,明日我们还会来,有劳了。”
方选一听,心里琢磨这王大人该是真心看上我们家方新了吧,那可是好事啊!
李釜起身要走前,却低声对方新说道:“下次对弈,不要畏惧我的力量。我希望看到你的刀也对我砍过来。”
方新一惊,再看去,李釜已经随王世贞走了……
方选千恩万谢,方新却若有所思。
也就是说,即使面对自己感到不可战胜的对手,甚至天下最强的国手,也不可以一味心怀畏惧,而要全力相争,是吗?
第三日,李釜与方新的决战又准时到来了。这一次,方新不再畏惧,而是亮出刀刃,与李釜拼杀了起来。李釜收起自己的鬼神力,每次运刀都砍一半收一半。那方新第一次与李釜两刀相交,那一瞬间原本已经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却岂料,这两刀交上,竟然势均力敌,方新和李釜各被震退了半步!
观棋的方选几乎要拍巴掌叫好了,而那王世贞纵使知道是李釜有意相让,此时也不免心底一震。
李釜掂了掂方才方新那一刀的力量,暗暗点了点头。
这第三日的战斗,只见满盘激战,双方寸步不让,直杀得天昏地暗。待尘埃落定,再看去时,却又是平分秋色!
十三岁,竟能战平李釜!要知道,李釜可是天下第一的棋手,与李釜不相上下,那就意味着可以说是天下再无敌手了!
王世贞知道李釜未尽全力,但他仍然有些惊叹。即使是没尽全力的李釜,也不是一般棋手能匹敌的。一个十三岁的少年,能与这样的李釜弈得不相上下,那岂不是鲍一中一般的神童!
李釜却未发一言,就这样走了。
方选追着王世贞,兴致勃勃地问道:“王大人,您明天还来吗?”
王世贞看着李釜离去的背影,笑了笑:“看来应该是不会再来了吧。”
没过多久,李釜和王世贞便离开了扬州。扬州城,从此留下了十三岁少年方新力战魔王李釜的传奇。
离去的路上,王世贞笑着问李釜:“现在该说给我听了吧,你为什么会让这方新那小孩?”
李釜默然良久,缓缓答道:“等我引退棋界之后,王大人可以把方新接入府中,代替我的位置。”
说完,李釜便再不多言,让王世贞一头雾水,不解其意。
其实,这个时候,李釜大概彻底想通了颜伦当年离京时对他说得那番话吧。
“即使我今日胜了你李釜,明日出来个王釜我怎么对付?纵使再胜了王釜,过一阵儿再出来个张釜我又怎么办?”
是啊,天下第一不过是一个名号,没有人能永远守住这个名号。长江后浪推前浪,总有一日我会老去,无奈地看着新人驰骋在我曾笑傲过的沙场上。那时,我若再回想起来,争这个天下第一又有什么意义呢?
方新只有十三岁,但是他的棋从第一次与我对弈时就展现出了一种让我意想不到的东西——随机应变,灵活御敌。而这件事,程汝亮与我交战数次全都惨败之后才逐渐领悟到了。方新小小年纪,能有如此造诣,将来必定不可限量。而我,那时只是老朽一人而已,只能看着这些晚辈风云际会了吧。
所以,方新,我今天把名声送给你。十三岁,力战李釜,从此可称天下无敌。让我期待一下你的未来吧,待我老朽之时让我看到你飞黄腾达,横扫天下的那天,如何?
与李釜这三局棋,却让方新感慨良多。观战者不明白,但他自己心里清楚,李釜没有使出全力。李釜给了他至高的名声,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站在这名声之上,用一生去取得配得上这名声的成绩了。
李先生,多谢今日的恩惠,方新绝不负厚望!
一代国手,从今日起,就此诞生于江苏扬州!
这正是:
良铁亦需猛火炼,魔王点化少年郎。
再见风起云涌日,可知当年谁称王。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岑乾 明代棋手 号小峰,余姚人。嘉靖至万历年间名手。
幼随父亲游杭州,后游京师,与颜伦对局,常能制胜,未及四十而卒。
方渭津(1556—?)明代棋手 字子振,扬州人,嘉靖至万历年间名手。
幼名方新。六七岁观父对局,即能指摘局中攻守之瑕。稍长,同郡无人可敌。王世贞途经扬州,邀新与李釜对局,初逊李一子,次日即分先角胜,三日后成劲敌,可谓围棋天才。 二十三岁入京师,在京与温陵蔡学海与餘姚岑小峰交手多胜,以致二者为护名避战。著有《弈微》,现已佚。
——摘自《中国围棋古代棋手姓名录》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5:45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5:09 编辑
第十五回 老盟主花甲战后辈 岑小峰弱冠败颜伦
上回说到,扬州神童方新横空出世,十三岁时便与李釜大战三合不分胜负,江南棋界为之震惊。然而,众人此时尚不知,早在方新李釜大战两年之前,已有另一个少年在心中暗暗记下了那方新名号。
而这名当时不过途径扬州的少年,却也不是个寻常人物。
说起这个少年,不得不从浙江一个叫做余姚的地方说起……
余姚,位于浙江境内,与明朝中前期那“三朝三国弈”的宁波毗邻,后又常有永嘉派棋手行走,围棋氛围很浓——注意“围棋氛围很浓”这句话,不要从字面上简单的去理解它,而应该比你想象的“浓度”再加深十倍去理解它……
余姚的围棋氛围浓到什么程度了呢?讲个故事您就知道了……
明正统年间,一位名叫李贤的大臣被派往浙江任浙江学使。这位大人是个贤臣,认真办事,十分负责,一上任就浙江各地巡查,看看各地学习风气怎么样。一到余姚,这位李大人吓了一跳,只见这地方的小孩子几乎都不上学,整天聚在一起下棋。李贤走进一家学堂,发现这学堂一个教室里就俩小孩儿在下棋。李贤恼火了,大喝道:“教育部的人来了,你们还下棋!”(宗师至,尚弈乎?)这俩小孩儿被李贤打扰了下棋的兴致,还不高兴了,顶撞道:“我怎么不学习了,你不信出个题考考我?”李贤也不多说,把整个学堂的人都招过来,当场出了一道题,论题叫“用兵最精”,策题叫“孔门七十二贤,贤贤何德?云台二十八将,将将何功?”
这道题,其实不难。别的不说,孔门七十二贤,那是学儒学的基础,最起码背过《论语》的也能说出个一二三来,拿不了满分也能及格。可当时这学堂里大大小小几十号学生,竟然愣了半天,集体回答:“不知道。”
这李贤气了个半死,出了个基础送分题这帮孩子竟然说不知道,于是大怒道:“连这么基本的东西都搞不出来,你们还上个什么学?我看你们这批人今年一个举人都考不出来!”
果然真让李贤说中了,这一年科举,余姚地区真的是全军覆没。于是,从此以后,余姚人“因弈废学”就出了名。
全民下棋,为这个甚至连书都不念了,这可是明朝历史上仅此一家的事情。不过后来余姚人知耻后勇,后面几朝出了不少三甲及第的人物,那就是后话了。
到了明朝中期以后,余姚地区弈风愈盛,虽然国手一个没出,但是据记载,那里的围棋普及做得相当好,但凡是余姚的小孩子,绝对没有不会下棋的。也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下,一个叫岑乾的孩子成长起来了。
余姚岑家究竟是个什么家世,在当地是个什么地位,笔者没能确切地查出来。不过从现有资料来判断,岑家是个相当富裕的家族,想必应当是余姚一带势力不小的商人。岑乾的父亲不知是出于商务原因还是纯属个人兴趣,常常搞家庭旅游。小岑乾从小就跟着他父亲南南北北四处见识,也算是见多识广了。而在这随父出游的经历中,有一段被记入了史料。
那是一次岑家去杭州的旅游活动,对于岑乾的父亲来说,想必是一场相当惊魂的体验。
那天,岑乾的父亲想必是出去谈生意了,谈了许久,直到深夜才回来。回到住处,大伙过来接这位岑老爷,一看只有老爷一个人回来了,全愣住了。
“老爷,少爷呢?”
岑老爷也愣住了:“岑乾?不是应该跟你们在一块儿吗?”
“少爷一早上出去了,一天都没回来,我们都以为他是跟您走了啊!”
岑老爷一听,吓了个半死——儿子丢了!
那时候岑乾想必也不过十岁左右,说不准就是被人拐跑了。这一拐跑了,岑家祖业没人继承,岑老爷还不得急死?于是急忙派人出去找,岑老爷在家急得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整宿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到了深夜,找少爷的人还没回来,岑乾自己却乐乐呵呵地跑回来了。岑老爷一看孩子没事,眼泪都下来了,抱着岑乾又是哭又是喊的,最后问道:“你这一天都干什么去了?”
岑乾也不知道大伙这都是干什么呢,眨巴着眼睛答道:“早上有一拨小孩儿喊我去下棋,我就跟他们去啦。”
“去了一天?”
“对啊,下了一天的棋……”
一天下一次,一次下一天——余姚人下棋就是这么疯。
这下子把他爹给吓得,心脏病差点没出来。
这事儿闹过没多久,又有那么一天,岑老爷一回来,发现岑乾又是早上就出门了,又是到晚上还没回来。
这次又是下棋?万一不是下棋是真出事了呢?岑老爷不敢怠慢,又派人去找。提心吊胆到了深夜,又看见岑乾乐乐呵呵就跑回来了。岑老爷逮着就问:“又下棋去了?”
“对啊,又下棋去啦……”
“又下了一天?”
“对啊,又下了一天……”
岑老爷这头真是哭笑不得啊。
就这么在杭州呆了一阵,那岑乾是隔三差五就来个整日不归,一出去就下一天。这棋瘾大成这样,他爹真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这要是换了方新他爹,早把岑乾关在家里吊着辫子写作文了。可见,这位岑老爷也是个典型的“因弈废学”的余姚人,对于考科举这种事情没什么兴趣,儿子不想读书他也就随儿子去了。
也不知当时这杭州究竟是出了什么高人,把小岑乾给吸引得战斗欲极其旺盛,下棋下一天都不觉得累。总之,这段日子岑乾可是下得过瘾,棋力竟然也突飞猛进,只把个杭州城所有小孩全部杀到举手投降。
等这段杭州之行结束,岑乾再回余姚,余姚的孩子们意外发现这岑乾棋力长得惊人,附近孩子都没人是他对手了!
换到现在,这叫做“集训”吧……
岑乾的这段杭州之行,能找到的史料都只有只言片语的记载,但都说是自此之后岑乾棋力大进。这实在让人好奇,岑乾在杭州那一天天的出外下棋究竟是遇到了什么人物,怎么竟然能有这等功效?可惜,现在这些已经成了不解之谜。想写小说的话,在这里面挖素材吧,传奇性是足够的了。
总之,自杭州集训之后,岑乾一时间在余姚一带所向披靡,很快便崭露头角,名声鹊起。附近乡下的孩子渐渐都不是他对手了,他也慢慢便形成了一种认识——未来的天下,当再无一人是我敌手,我必定将是下一代的国手!
这话说得也不算大,毕竟,明朝以来国手几乎尽数出于浙江,而能在浙江的少年棋手间无敌,可以想见其前景是如何光辉。
然而,有一天,似乎宿命一般的,岑乾在扬州遇到了一个叫方新的孩子……
那也是一次随父出游,到了扬州。岑乾和在杭州的时候一样,一去就找四周的孩子下棋。扬州也是弈风很盛的地方,岂容岑乾如此目中无人,于是几个自视棋力不俗的孩子便欣然应约,要看看这余姚岑乾究竟有几分本事。岑乾见有人应战,心里高兴,领着大伙就往茶楼走。
一见岑乾要去茶楼,众小童急忙拉住:“茶楼去不得,去不得……”
岑乾一愣:“我在浙江,茶楼与人对弈是家常便饭,怎么这扬州茶楼去不得了?”
“那茶楼对弈是要赌银子的!”
“赌便赌了,我又不是没银子。”
众小童心里骂岑乾,你这富二代,好不知道我们这些穷屌丝的苦处。
“你有银子,我们没有,怎么去得?扬州的茶楼,不是给小孩子下棋的地方。”
岑乾无奈,也便不强求了,于是随便挑了块空地,在地上画了个棋盘,跟玩家家酒似的就开始“华山论剑”了。这一场大战,下得那岑乾好不痛快——棋盘没棋盘样,棋子没棋子样,对手还嘻嘻哈哈,哪像是下棋?于是岑乾只管使出力气,把这几个孩子收拾得服服帖帖,然后就嚷嚷着要回家了。
那几个孩子平时受大人让着,自以为下得不错,岂料在岑乾手上一过根本不堪一击,一时惊为天人,死心塌地要跟着这岑乾了,于是便说带着岑乾去茶馆休息休息,大家讨论讨论刚才的对局。岑乾反正也没事干,就答应了。
等再回茶馆,岑乾老远就看着棋座旁边人围得满满当当,心里一阵嘀咕:什么棋手,竟能有这么大架势?莫非是那颜伦李釜之辈?
等走近了,再一看,这岑乾顿觉火冒三丈,回头就冲几个小童吼道:“你们几个,怎么骗我?”
“我们怎么骗你了?”
岑乾指着棋座上的正与人对弈的小孩:“你们骗我说小孩子不可以去茶楼下棋,那家伙是怎么回事?”
众小童看过去,只见那棋座旁边,少年方新正襟危坐,虽年纪轻轻,却气势惊人,好似一个棋坛老手一般。
小童们委屈了,跟这岑乾解释了许久,最后终于说道:“人家是方新,整个扬州都知道他是个天才……”
天才?整个扬州城都知道的天才?
岑乾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敌意,于是不顾几个小童的劝阻,奋力钻进了人群之中。
天下除我岑乾之外,还有谁能自称天才?将来的天下棋界乃是我的天下,这所谓的扬州天才也不可能是我岑乾的对手,且让我来见识见识你这冒牌的天才到底都有个几分本事!
岑乾红着眼,挤到棋盘边上,往棋盘上定睛一看,那一瞬间他却愣住了。
只见盘上棋子,各个秩序井然,军阵严丝合缝,攻守进退样样得法,简直如同历尽死生无数的一代名将布下的军阵,堂堂正正,英气逼人。再看那布阵的方新,好似个入禅的高僧,小小的身躯往棋盘边上一坐却仿佛是比旁人要高大了许多一般。
岑乾只管把自己当做方新的对手,竭力想要寻找出这方新阵势上的漏洞,可方新的阵法,真的是好似天机暗授,岑乾凝视良久,竟发现无法可破!
这方新的棋,简直已经超越了他这个年纪所能达到的极致,好像他从前世就已经开始下棋,历经千锤百炼之后又突然来到这个世间一般。这棋怎么看也不像是眼前这个不过十一岁的孩子弈出的,倒像是某个曾争雄天下的英灵附在这方新身上下出这些招法一般。
“这方新,生来就棋力如此高强,果然是那徐希圣转世,绝无疑问。”旁边观战的一人低声说道。
岑乾听在耳中,却记在了心里。
生来便棋力高强,徐希圣转世,扬州神童方新……
岑乾默默走出了人群,几个带他来的小童立刻围拢了过来。此时岑乾再看着眼前这几个小童,只觉得一个个都如草包一般,不想再多说半句话。于是他静静地打发走了众人,继续回去看完了那局棋。
方新的招法,步步为营,任何一个局部的战斗都绝不吃亏,岑乾只感到即使是自己在他面前,只怕也是毫无胜算的。一局弈毕,众人不出意料对方新一阵贺喜褒奖,而人群中的岑乾却只是静静地看着方新,默不作声。
余姚无敌,未来的天下国手,岑乾脑中这些白日梦一般的幻想在那一刻被彻底击碎了。
要想真正成为天下国手,岑乾的面前还有一座巍峨的高山——那就是方新!
未来的天下,能击败方新的人,才能真正成为天下第一大国手!
离开了扬州,回到余姚的岑乾变了。他只感到自己身边的所有棋手都太弱,与他们下棋再久也无法让自己获得能与方新抗衡的棋力——要想击败方新,他需要更强大的对手!
余姚弈风虽盛,但没有这样的对手存在。岑乾需要的新对手,必须在余姚之外的地方去寻找!
不久,李釜南下,血洗江南,江南棋手闻风丧胆,无人敢当其锋。永嘉派声名尽毁,外强中干的本质已经暴露于天下。一直以为天下棋界豪杰尽在江南的岑乾对此大吃一惊,但同时,他似乎知道该去哪里寻找更加强大的对手了——
余姚的棋手太弱,而当今天下的强手已经不在江南了。要想寻找真正能让我更加强大的对手,我只有一个地方能去,那就是京城!
隆庆初年,岑乾终于动身了。这一年,他随父上京,正式开始了他自己的传奇之旅。这正是:
曾道天下无敌手,却见天外有苍穹。
潜鲤不堪敌雏虎,先上京城做蛟龙。
岑乾和方新的故事,先暂时告一段落吧。再这么写下去,真要成《棋魂》了……
接下来的故事,暂时让小岑乾来做做主角吧。
李釜南下,胜遍江南高手之后,当时天下棋界的排名发生了变化。曾经天下第一的永嘉派几乎分崩离析,地位一落千丈,在三大派之中落到了垫底的地位。新安派虽势力还不成熟,但凭借程汝亮力敌李釜的战绩,成功超越了永嘉派,紧紧追赶京师派。而京师派李釜坐拥天下第一棋士之名,以京师派总帅之尊南征,颜伦又适时重返京城,主掌京城棋界事物,一时间京师派号令天下,四海之内无不信服。
当年为对抗鲍一中而成立的京师派,到此刻完美地完成了他们的复仇。昔日曾经一度凋蔽的京城棋界繁华重现,再次成为了天下棋手向往的圣土,四海棋手再一次以踏足京城作为自己事业辉煌的最高标志,京城棋界的的一切犹如回到了正德年间之前的时代一样——这才是配得上京城棋界这个称谓的繁荣。
随着李釜声威日盛,去往京城闯荡的年轻棋手越来越多,而岑乾在当时看来,不过是这批浪潮中并不十分起眼的一员。
但凡敢来京城棋界闯荡的外地人,都必定是身怀绝技之辈,至少也是个当地棋王,在当地大抵都是不逢敌手的人物。这类人物往往都心高气傲,自以为天下第一,岑乾的志气并不见得比其他人要高多少。因此,刚到京城的岑乾,短时间之内并没能崭露头角。
但是,有一个消息传到了京城,却让岑乾顿时感觉到了沉重的压力。
隆庆二年,扬州少年方新应王世贞之邀与天下第一国手李釜对弈,初日小败,次日雁行,三日竟成劲敌。四方传言喧嚣尘上,越说越神,一时间真假莫辨。而这横空出世的方新究竟是何方神圣,却没人能说得出来,只是听到不少传言。有的传言说那李釜乃是有心相让,不愿对一个少年下重手,那方新只不过是捡了个便宜。有的传言说这方新乃是当年永嘉派青龙太子徐希圣转世,专为治那魔王李釜而来。有的传言说,那方新幼年曾与一个神秘的月下老人相遇,那月下老人教了方新不少奇招妙手,所以方新的棋能与李釜相抗衡……
这一切传闻或真或假,充满了不少明代小说式的夸张和渲染,赶上明朝人茶余饭后就爱听这个,于是方新的名声就这么传开了。
而京城的岑乾心里是知道的——那方新确实不是寻常人物,看来几年不见,方新又是棋力大涨,竟能逼平李釜了。
方新已经出世,我比方新还年长几岁,却至今仍默默无闻。我若再不努力,只怕终生都只能远望方新项背了……
于是,岑乾开始不顾一切地向京城强手发起挑战。刚开始,岑乾输多赢少,毕竟年纪太轻,难以将棋招运用得炉火纯青。但岑乾并不气馁,因为这些败局正是他离开余姚,来到京城的原因所在。于是他每日研究自己的败局,渐渐感到对棋艺的理解开始变得广阔而浩瀚,他眼中的围棋开始越来越玄妙,终于到了隆庆四年左右,十九岁的岑乾棋艺大成,开始在茶座大杀四方,各大茶楼的棋手纷纷溃败,一时无人能当其锋。此时,浙江来的岑小峰(岑乾,字小峰)之名终于开始流传开来。
岑乾的父亲想必也十分支持岑乾的棋艺生涯(这老爷自己大概也是个因弈废学的),于是动员自己的资源和财力,开始将自己的儿子推广到更高的平台上去。岑乾果然不负众望,没过多久就成了京城名流之间的红人,各大名公贵族争相邀请他下棋。岑乾在这样的氛围中棋力突飞猛进,很快就让京城贵族们叹为观止了。出于对岑乾棋艺的欣赏,达官贵人们几乎把岑乾当成自己家亲戚一样,每次见了岑乾都不喊他岑乾了,而是直接喊他“小岑”。由此可见,中国人管关系好的朋友叫“小张”、“小王”之类的习惯,早在明朝就已经流行了……
被官爷们喊“小岑”,这关系可是好得不一般啊。看来岑乾当年必定不只是棋艺高超,必定还是个口齿伶俐,能说会道的人才,把这些贵人们哄得很开心啊。
可惜,这些仍然不能让岑乾满意,因为他找不到一个真正能让他名满天下,与江南的方新并称于世的机会。棋界的人说起岑乾,只会说他前途无量云云,而说起方新,则都要说那是个怎样怎样的神人,有过怎样怎样的神话般的事迹。岑乾和方新,在人们心中并不在一个重量级上。
岑乾无奈地在京城闯荡着,他的棋力虽越来越强,但他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再这么下去,下一位天下第一大国手的名号,毫无疑问就要落到方新的头上去了。
京城的官爷们也并非蠢材,这些人察言观色最厉害,当然看得出来岑乾的心思。而对他们来说,早就有一件事想办了。岑乾棋艺的成长,其实是京城的达官贵人们培养出来的,为的是一场他们真正想看的戏……
某一天,看到时机成熟了,一位贵人找到了赢了棋却正哀叹着的岑乾……
“小岑啊,你如今棋艺进步神速,也该是时候让大家看看你究竟到什么地步了吧……”
岑乾不解其意,呆呆地抬起头,等着对方把话说完。
“有一个人,不知道你敢不敢去挑战他……”
“谁?”
那人却狡黠地笑了笑:“京师盟主,颜伦颜子明。”
颜伦自回京城,凭借着自己昔日的威望,仍旧大方地坐镇北方棋界代盟主的位置——毕竟,正牌盟主现在在南方为京师派挣面子呢。
只不过,颜伦号称已经罢弈了,所以不怎么下棋,只是管管棋界的规矩。而京城的各位贵族,其实早就寂寞了——当年怂恿李釜跟颜伦决战,颜伦跑了。没过多久,李釜也跑了,回来个不下棋的颜伦。颜伦李釜的棋都看不到,这些京城贵人们当然觉得少了不少乐子。可偏偏这老颜伦仗着自己昔日威名,打算守着这份名声到棺材里去,死活不愿意出来下棋,这也就触犯了京城贵族阶级的根本利益——他们养棋手是干什么的?当然是下棋给他们看的!
不下棋的颜伦,还有受到所有人尊重的必要吗?
这就是京城各路公卿扶持岑乾的原因所在——颜伦,你生存于京城的意义就在于让我们看好戏,现在你不唱戏了,我们就逼你再唱一出!
隆庆五年,岑乾在京城贵族的怂恿下,正式向京城老盟主颜伦发出了挑战。一时之间,京城棋界大哗,久不出山的老盟主颜伦,遭到了一个小他四十岁的晚辈挑战,他会向过去躲李釜一样再躲开岑乾吗?
此时的颜伦,已是一个年迈的老头子了。岑乾求战,这件事一听,颜伦就知道了是谁在背后促成了这一切……
还能有谁呢?那些公卿当年把我推上这盟主之位,如今我不干了他们又不肯放过我,这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吧。
可惜,我只是一个棋手,没有多少拒绝的权力啊……
接到战书的那天,老颜伦默默地坐在自家院子里,晒着太阳。那京城的烈日,几十年都不曾变化过,就像他当年初到京城时一样耀眼。他默默在脑中一遍又一遍回味着那战书的内容,心中感到一阵阵寂寥。
要战吗?毕竟一把年纪了,别拿自己一辈子的名声去跟人玩命啊。
要躲吗?昔日我也曾那般荣耀过,如今却安心就这么做个晒太阳的无用老者吗?
他闭着双眼,面容安详,内心里却如汹涌着惊涛骇浪一般。
良久,沉默无语。
终于,颜伦缓缓睁开了双眼。烈日在他的眼前描出一道光晕,让他有些眩晕。
静静地,他站起了身子,那老迈的身影在烈日的光晕下显得高大却落寞……
不久之后,公卿们收到了颜伦的回信——颜子明应战!
隆庆五年的某日,某京城贵族家中。
花甲的颜伦与弱冠的岑乾相对而坐,而一众京城名流围坐在附近。颜伦那曾令京城各路强手望洋兴叹的棋艺,终于将再现京城了。
而这一头的岑乾,如临大敌,脸上的表情仿佛即将进行生死决战的战士。为了这一战,他半个月没有出门,也不让任何人来打扰,养精蓄锐,只待这一战到来。这一战他不能输,唯有战胜颜伦才能让他获得与方新齐名的资格。
而颜伦这边,看着四周那群公卿贵人,只觉得周围是群狼,而自己不过是被拴在柱子上的羊罢了。可怜眼前这个少年,此刻尚不知道自己费尽心力想要进入的是怎样一个狼窝。
不过,对手只是个少年,颜伦没有理由畏惧。这一战赢了之后,颜伦大概也就可以保住一生无敌的名头了吧——这要这样便足矣了。
于是,随着一声落子,双方开战。
却说这一场好战,只见得一方银丝一方华发,一边白面一边长须,老少相对,别是一番景致。这边年轻人争强好胜,哪顾那老盟主昔日风光,只管乱拳打将上来。那头老先生沉稳迎敌,不问这小后生怎般蛮力,但凭见招拆招。一番胜负,直杀得两边各展奇招,将平生本领逐个施展,热闹非凡。有诗为证:
南生潜鲤跃金门,一朝鳞甲化龙斑。
北有王者据天下,十数年来霸河山。
江山代有人才出,前辈后辈刀戟见。
风云际会定胜负,黑白缠杀争霸王。
千般刀剑索敌命,百战生死求功成。
冲断便催生死劫,征吃只凭意气狂。
少年不知前路险,不惜性命做豪杰。
老将持刀望残月,犹忆当年雁门关。
且说这一场大战,岑乾蓄锐已久,颜伦老成持重,一开战经双方各自动不得对手分毫。岑乾眼见颜伦战意不浓,便提刀杀将过去。颜伦久经沙场,见敌来袭,便随手遣出迎敌之军。颜伦只道那岑乾毕竟年轻,冲得虽猛力道当只平平。哪知颜伦久疏战阵,其实力道早已不如当年了。他双臂一使力,只觉能将岑乾这一击给牢牢顶住。不想岑乾一击之力,他竟双手一软,没能抵住!颜伦暗暗心惊,全然没有料到如此少年竟力气这般强大。这一冲一挡,岑乾那军竟一冲而破,将颜伦的防线杀溃开来。颜伦大惊,急忙再要抵挡,却偏偏年纪老迈,精力不济,盘上调动早已不能得心应手。过去那算无遗策的精准,如今却施展不出来,只觉处处掣肘,招招别扭。岑乾却不知对手精力不济,只道对手必藏有高招,不可有半分轻敌,于是全力出击,竟杀得那老盟主阵阵溃败,丢盔弃甲。
众宾客见颜伦竟被个晚辈杀得如此狼狈,一个个目瞪口呆。当年那个算路精准,从不让对手有半点可趁之机的颜伦,竟然已经老迈到了如此地步,甚至抵挡不住岑乾那一击之力了?
终于,棋局结束。只见盘上颜伦尸横遍野,岑乾大胜而还。岑乾难以置信地看着棋局,不敢相信这竟是自己与京师派最德高望重的棋手之间的对局。这一战将是他一生中最光辉的一场胜利,他将因这场胜利而被世人铭记。而那颜伦此刻却已面如死灰,呆坐良久。
一场溃败,什么都没了。名声没了,地位没了,曾经京师盟主的迷梦如今也终于破碎消散了。我当年为护名而避战李釜,躲了这么多年,只想守住这一点名声。却没想到,今日一战,竟悉数输给了这个叫岑乾的小鬼。可笑,我这一生,不想做的盟主做了十多年,想躲的失败却怎么也躲不掉。
四周的宾客见岑乾大胜,兴奋至极,纷纷吹捧起来。什么京师棋界新王呀,什么天下俊杰呀,什么未来的大国手呀,那些话颜伦熟悉至极——他早就听过了无数遍了,只是这次这些话不再是送给他的了。
听着听着,颜伦突然笑了,笑得凄厉至极。众人不知所措,只静静听着这疯老头哭一般的笑。
突然,颜伦猛地将棋子扔到了棋座上,发出了刺耳的撞击声。众人只看着喘着粗气的颜伦站起身,正怒目环视四周的宾客们。
胜了,你们便赞为天人。败了,你们便冷眼旁观。战,你们如观戏子。不战,你们又百般刁难。
可笑,我颜伦不过一介凡夫俗子,却被你们推上了巅峰,又从天上给扔了下来,直被你们玩弄于鼓掌之间。可笑,一代国手又如何,其实也不过是这些有钱人手中的玩具罢了。可笑,世间棋手,竟为了争做个天下最厉害的玩具而争个你死我活,可笑可笑!
颜伦猛地向各位到场的宾客拱手行礼,高声喝道:“满座高朋,这次你们该满意了吧!”
这一声,直喝得天地为之一震,仿佛要将这豪宅喝作废墟。
一声吼完,颜伦头也不回地便离开了这宅院。他心里知道,现在有了岑乾,那宅院里的人便再也不需要他颜伦了。
宅院里的人望着颜伦远去的背影,互相间笑言道:“这老国手,败得如此凄惨,颜面无光,所以输得要跳起来了吧(一败至欲窜)。”
众人大笑一番,便没有人再去理会那离去的颜伦了。唯有那得胜的岑乾,瞥了颜伦几眼,却看不大清楚,只觉颜伦的背影,苍老而孤单。
所谓国手,其实不过是命运给他开的一个玩笑罢了……
颜伦岑乾之战后不久,隆庆五年,京师派创始人,一代北方棋界盟主颜伦病逝,死因无稽可考,终年大约六十。
可怜颜伦一生,稀里糊涂地被命运推着走,自己却无力反抗,患得患失,最终却落得个身败名裂,晚节不保的结局。然而,也许也正是他那患得患失,不思进取的性格铸就了他最后的这悲剧的结局吧。
想必颜伦临死之时,也许在心底期待着终有一日,天下棋手不必再寄寓于豪宅门下,终生只做别人的棋子供人玩耍娱乐。
他的传奇,到此,也便彻底终结了。而在他的背影后,是一段新的传奇正要展开。这正是:
年年避战守名望,代代国手争霸王。
可笑风光是何物?青石碑上字两行。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5:48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5:11 编辑
第十六回 立名声三英雄排分座次 分高下方子振一败岑乾
上回说到,岑乾随父上京,刻苦磨练棋艺,终于出人头地。隆庆五年,岑乾力克京城老盟主颜伦,从此声名鹊起,威风八面。可怜一代北方盟主颜伦就此走下神坛,没过多久便静静地去世了。
至此,整个隆庆年间的棋界大事便告一段落了。隆庆不过是明朝历史的一瞬,短短六年时间而已。对于棋界来说,这六年是一个告别的时代。程汝亮,颜伦离去了,李釜,李冲也渐渐淡出了棋界。是时候了,棋界该让给下一代人了。
万历元年,历史的车轮又开始转动了。
这一年,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在这个新时代来临的第一年改变了将来棋界的走向——这一年,扬州教书先生方选病倒了。
还有两年就要行冠礼的方新静静守在父亲的身边,轻轻握着父亲的手。父亲的脸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苍白,过去那一贯威严的表情也早已不见踪影。
眼前的父亲,熟悉却又陌生。在方新的印象中,从没有见过如此无力的父亲。
方选早已没有了说话的力气,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儿子。那个被他逼着每天写作文的孩子似乎昨天还是个小不点,如今却已经玉树临风,比自己更加有力了。只是,将来的方新会是什么样子,他大概看不到了。没有说话的力气,方选只能默默淌着眼泪。
这时候下一局棋,或者写篇作文,能挽回父亲的命吗?方新只是握着父亲从未如此无力过的手,泣不成声。
突然,方选挣扎着,要将手抬起来。方新不明白父亲的意思,只是静静地看着。
方选颤抖着,指了指不远处放着的棋座。那是方新和方选两人曾多次对弈过的棋座,看着那老旧的棋盘,就仿佛看到了这一老一少在棋盘上杀得不亦乐乎的样子。
方选是在告诉自己的儿子,那是他所怀念的时光吗?方新静静地忍着哽咽,向父亲点了点头。
然而,方选却皱着眉头,猛地摇了摇手。然后,他又强撑着力气,把手指向了另一侧的书房,那里便是当年小方新被逼着写作文、练书法的地方。指着书房,方选几乎使尽了平生力气般,朝着方新点了点头。
指着棋座,摇了摇手。又指着书房,点了点头。十八年的父子情,在这一刻,不需要言语方新便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弈者小道,诗书正途。方新,考个功名,光宗耀祖,这才是父亲终生对你的期待啊!
方新仿佛能听到当年父亲在自己耳边厉喝的声音。“儿子辈不读书,顾耽耽嗜弈!弈岂取青紫物耶?”
只是,这声音,今后只怕再也听不到了。
方选含着泪望着方新,只求方新告诉自己他明白父亲的苦心,必不负父亲所望。
只求儿弃弈从学,博取功名。父亲,这便是您的遗愿吗?
静静地,方新在父亲的面前重重地点了点头。就在方新点头的那一瞬,方选如释重负一般,缓缓地笑了。他眯起双眼,却挤出了更多眼泪,模糊了瞳仁,看不清究竟是否已经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一年,方新的父亲,教书先生方选病逝。自五年前与李釜交战名满天下之后,一直作为棋手而受邀四处游历的方新,在父亲离世的这一天向父亲做出了郑重的承诺。
弈者小技,我当以功名光宗耀祖,以圆父亲遗愿。
自此,方新为避棋名,改名为方日新,两年后取字子振,人皆呼为“方子振”。从此之后,天下再没有方新这个人。
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一个拥有天纵之才的方新,又如何能逃得出这棋界呢?
至此,说句题外话:恭喜各位读者,你们就此进入了明朝围棋史上记载最混乱的时代——就从方新改名方日新这时候开始。当然,这事咱们留到后面再说……
方选去世这一年,方子振拜王阳明高徒许孚远为师,开始钻研学术。就在这一年,方子振去了南京,参加了那年进行的南直隶乡试。
这一年南直隶的主考官,名叫何洛文。
何洛文,字启图,号震川。此人二十六岁中解元,四年后中进士。万历元年,新皇登基,何洛文受到重用,任宫中的经筵日讲官,并被任命为这一年的南直隶乡试主考。
何洛文在历史上名声不响,三十岁中进士的资历来看文化水平也算不上顶尖,日后当官也没有做出太大的动静来。但是,这个人极其喜欢下棋。甚至,正因为何洛文好弈,又在宫中担任皇帝的经书讲师,结果把新皇帝也带着爱下棋了——众所周知,万历皇帝登基的时候还小,那时候朝廷的事情都是张居正负责的,也就是著名的“张居正辅政”时期。小孩子听老师的话,所以教什么学什么,何洛文就这么把小皇帝培养成了小棋迷。
一个能把皇帝带成棋迷的棋痴,碰上江南顶尖棋手来参加考试,会有什么后果,大家不用猜也该知道了吧……
尽管方子振特意改了名字,可惜战平过李釜的人,这名头实在太响了,最终当年的扬州方新来考试的消息还是传到了主考官何洛文的耳中。结果这场考试考完了,何洛文也顾不得作弊嫌疑,兴致冲冲地就跟方子振见上了一面。一见面,何洛文自然毫不客气:“来,方子振,陪本大人下一局吧,对局费按国手的标准,一分钱不少!”
方子振听了,却缓缓摇了摇手:“实在对不住,大人,这棋还是别下了吧。”
何洛文一见,有些奇怪,于是问道:“莫非,是嫌我棋力太低?”
“岂敢岂敢,只是在下曾答应过死去的父亲,专心求学,不能再因弈废学了。”
何洛文一听,脑子里一转,哈哈大笑:“考试都考完了,还怕什么因弈废学啊。过几天卷子改出来了,你就金榜题名做举人了,还在乎今天下局棋吗?”
方子振还在推却,何洛文转念一想也对:考试成绩没出来,人家就算下棋心里也不踏实,不如直接把结果给他看吧。
于是何洛文等卷子改好了,直接让人把今科中举的名单拿过来,打算当着方子振的面告诉他中举的消息,让他放个心。何洛文拿过这名单,兴致勃勃找了老半天,最后发现——没有“方日新”这个名字。
换句话说,方子振今年没考上。何洛文这可怎么好意思呢,本来是想给人家安个心,结果一不小心反而把人给刺激了。
倒是方子振这头笑了笑:“大人不必客气,在下知道自己今年大概是考不上的。”
下了几年的棋,凭着当年父亲强逼着练的那点小学生文化,能考得上才是怪事呢。
何洛文挠挠头,也不好意思说方子振没文化,于是只好换了个说法:“你今后没事就到我这里来下下棋,我呢就给你讲讲文化课,这样咱俩都有好处,怎么样?”
多和文化人来往,总不是坏事。方子振这边也就答应了。
于是,方子振就这样结识了何洛文,两人成了至交好友。他在南京暂时定居了下来,一边在许孚远那里求学,一边跟何洛文下棋。经过何洛文推荐,方子振又认识了一位更加厉害的人物——南京国子监祭酒,执掌南京翰林院的余有丁。
余有丁,字丙仲,号同麓。此人当年考进士的成绩可是探花,又是南京最高学府国子监的领导,认识这个人可比那个资质平平的何洛文好使多了。于是,在余有丁的调教下,方子振实际上是接受着南京国子监的教育。
但是,即使拥有这一切,对于方子振来说仍然不够——他的最终目标是考中进士,当上大官。而对于这个学术上起步晚得惊人的年轻人来说,这么下去他的前路还漫长着呢。
他需要一个更快的办法。
在本事不够到家却又想做大官的情况下,中国从古至今都有一个百试不爽的办法——找关系。如今方子振手上有何洛文和余有丁两张用得上的牌,这关系拉谁?怎么拉起来?
很快,何洛文想到了一个很大胆的计划——天下最强的关系是谁?
皇帝!
由于何洛文的影响,少年皇帝非常喜欢下棋。而方子振虽然文化能力不够强,但是他的棋力超高,用今天的话来讲属于“特长生”。
方子振一阵苦笑:结果自己绕了这么大个圈子,最后还是回到了下棋这条路上来了……
可这条路为何不走走看呢?一旦能跟皇帝搭上线,那前程必定差不了。何况,余有丁还提醒方子振,京城还有一个全国最高学府——太学呢!
对,如果去了京城,就有打开目前这种僵局的可能了。这条路,可以试试。
机会很快来了。万历六年,由于何洛文、余有丁的推荐,方子振被招上京城。方子振的京城之路,就此开始了。
当然,他一定不知道,其实此时的京城有一个人在等着他……
万历六年,方子振正式动身北上,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个姓祝的友人。那位友人具体名字叫什么笔者没能查出来,史料上只称之为“祝生”。我们也就这样称呼他吧。
这位祝生与方子振一样,是弃弈从学的人物,而他当年的棋力也似乎并不低,至少能在方子振手上过上几轮,总之非等闲之辈。两人结伴同行,一方面是为了有个照应,另一方面旅途辛苦,能有个敌手弈弈棋也是个乐子。
就这样,二人结伴一路北上,一边复习诗书,一边在棋盘上交交手,一路无话。行到河北易水附近,眼见京城就在眼前了,两人投宿在易水河畔一家道观中。
这间道观,除了方子振和祝生之外,还有一位贵客,据说是从京城来的,在这里等一位从江南北上的友人……
当日,方子振和祝生读着诗书觉得无聊,便一时兴起在道观里找了个棋座摆开阵势,毫不客气地大杀起来。道观的道士们也有些兴致,便在一边观战。这一战,火花四溅,气势惊人,直叫两边观战众道士惊为天人。观战者议论纷纷,各自猜想这二位究竟是哪路高人,这国手般的棋力真是让人大呼过瘾。
然而,这里的喧哗惊动了道观里的另一位客人……
那位投宿在这间道观的少年听到棋座边有些动静,感到一阵狐疑。这里的道士棋力很弱,平日里那个棋座都是这少年在用。现在却莫名地聚了这么多人,莫不是在自娱自乐?
少年出了自己的房间,向那棋座走去。远远地,他望见远处两个年轻人在对弈,似乎不是这里的道士。他没太在意,只顾走上前去,看看那棋局。
走近一看,只见盘上黑白子交错,各出强招妙手,在盘上激战得不亦乐乎。而这两人招法,各个精妙无比,真可谓是强手之争。尤其是其中一人,招法纯熟,调兵遣将清清楚楚,乃是个极强的人物。看棋的少年看得入迷,突然一瞬间,这情景竟让他回想起一个似曾相识的画面——
当年在扬州,那茶楼里……
想到这里,少年急忙向那对弈者脸上看去。
正襟危坐,如高僧禅定!错不了,必定就是这个人!
一局弈罢,旁观众人正赞此局玄妙,那观棋的少年却早已耐不住性子:“二位,莫非其中一人便是扬州方新?”
扬州方新,这个名字所有观战者都是知晓的——那个传言中神乎其技,十三岁便战平李釜的天才。
只见二人尴尬地相视一笑,方子振朝那问话的人拱手抱拳:“在下名叫方日新,这位是我同乡祝生。”
言外之意,我不是那扬州方新。
不是方新?这怎么可能,那姿势神态,还有那纯熟的手法,必定是当年的扬州方新无误啊——难道我太想见方新,以致看到谁都像方新了?
那问话的少年笑了笑,又说道:“二位如此棋艺,纵使不是扬州方新,也必定是一方豪杰。在下岑乾,字小峰,浙江余姚人氏,略通些棋艺,不知二位愿否赐教一番?”
“哦?岑乾!”祝生闻言,大惊失色,“阁下便是那战败了颜子明的余姚岑小峰?”
余姚岑小峰,七年前随父上京,勇挫京城老盟主颜伦,一战而名满天下,在京城呼风唤雨。击败颜伦的少年,这就是当时人对岑乾的评价——至高无上的评价。
方子振静静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少年俊杰,传言中弱冠败颜伦的少年英豪岑乾。岑乾相邀,那可是不得了的事情。可偏偏自己已经决意退出棋界,专心考功名,这一战一旦打了,哪还能退得出棋界?岑乾的约战,要出手吗?
眼前方子振心中疑虑,祝生沉不住气了:“岑兄若不嫌弃,我愿与岑兄对弈一局,如何?”
岑乾看着犹豫不决的方子振,见他似乎不大愿意与自己交手,稍稍有些遗憾。但是既然这方子振并不是当年的扬州方新,那么他要等的人就还没到,也不必强求一个过路人非要与自己交手吧。
于是,岑乾欣然坐到了祝生的对面,双方一拱手一抱拳,二话不说便开始猜先。
众道士这几日被这个岑乾在棋盘上修理得七零八落,甚是气恼。如今一看,有高手跟岑乾对弈了,一时兴奋,竟然把这棋座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都想看看那岑乾今天是否会遇上煞星。
棋局一开,只见岑乾胸有成竹,拉开阵势便向祝生攻杀过去。那祝生也非等闲之辈,见敌军杀到,也不想着抵挡,遣出强军便抢攻过去。两军相交,一阵血光四溅的拼杀,两边主帅殚精竭虑,使尽平生所学,竟杀得难分难解。祝生这边心底叹服,不愧是当年力克颜伦的少年俊杰,力大惊人,调度神速,当世国手当之无愧。岑乾那头也暗暗惊讶,这祝生虽名声不显,但行棋招法凌厉,勇猛强横,也是个当世好手。只见这一站两边血战到入夜,岑乾终于勉强胜出,祝生遗憾败北。
这一场大战,看得围观的道士嘴上喝彩,心里惊叹,真不愧是高手对决,直教观者心惊肉跳啊。
而观战人群中,还有一个人看得热血沸腾——方子振。
看着盘上黑子白子攻杀不止,那方子振仿佛感到自己又回到了当年那个在江南四处与名手对弈,终日杀得昏天黑地的日子。被方子振藏在心底多年,一直被压抑着的扬州方新,似乎被这局棋的血腥杀气给唤醒了一般,让方子振几乎难以抑制自己心底的激动。
祝生这边虽然输了,但是见识到了传说中岑乾那惊天动地的招法,心满意足。而岑乾这边杀得尽兴,也是高兴至极,笑着对祝生说道:“阁下有如此高超的棋力,想必在江南也是一方豪杰吧。”
祝生却拱手道:“岑兄高估我了。祝某虽懂些棋理,但在江南还有比祝某强的人。与我同行的这位子振兄,棋力远在我之上,祝某自叹不如。”
“哦?”岑乾看着方日新,心底惊叹不已。这祝生已有如此强大,而那位方子振却比祝生更厉害,看来这两人都不可小觑。
“二位此番上京城,想必定能在京城棋界闯出一片天地!看来京城棋界又将多了两员枭将啊!”岑乾笑道。
祝生一呆,看了看方子振,有些尴尬地笑了。
“实不相瞒,其实我们二人上京并不是去做棋手的。”方子振低声说道,“我们是去考太学的……”
考太学的?书生?
岑乾都快惊讶得合不拢嘴了。两个书生,棋力却竟然如此厉害,看来自程汝亮力敌李釜之后,江南棋界果然起死回生,又有新生高手辈出啊。不知如今的江南棋界,又是怎样一番光景了。
而说起这个,岑乾终于忍不住向两位少年问道:“二位虽非棋手,但棋力高强,想必在江南曾见过不少棋界大家吧。有一位顶尖高手,昔日曾经在江南一带名声很盛,可是最近几年突然销声匿迹。不知二位可知道些内幕?”
“哦?”方子振和祝生相视愣了愣,“不知岑兄说的是哪位高手?”
“就是当年曾经三日力战李釜的扬州方新。”岑乾低声说道。
方子振和祝生哑然失笑,岑乾却不知所谓。
“不知岑兄何故对扬州方新的事情这么感兴趣呢?”方日新问道。
岑乾低首沉吟半晌,终于将当年客居扬州,见方新妙弈之事告诉了方子振和祝生。
“当年力战李釜之后,据说方新曾在江南一带四处游历,南京、吴下,南通州一代都有过方新与人对弈的传闻。但万历元年,方新的传闻突然消失了,无论如何打听也找不出半点头绪来。最近几日,突然听到消息说销声匿迹许久的方新可能会在这几日上京,所以我才守在这上京的必经之路上,只求能与方新见上一面。”岑乾缓缓说道。“我虽战败颜伦,这几年在京城也未逢敌手,但是我心底知道只要世间还有个方新,我便不能称王称霸。对我来说,方新是我最看重的对手,无论如何我都想与他对弈一次……”
方子振听着岑乾的话,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说道:“岑兄,请你放心,方新永远不会出来与你争夺棋界魁首的位置了。”
岑乾心惊:“何出此言?”
“扬州方新,已经退出棋界了。”方子振低声说道。
岑乾大惊失色:“这怎么可能?一个有能力去夺取天下棋界至尊之位的人,怎么可能年纪轻轻就退出棋界?”
“因为弈者小道,方新的志向不是下一辈子棋。”方子振低声说道,“金榜题名,光宗耀祖,这才是方新真正的愿望。”
岑乾默默看着方子振,他从方子振的眼中看出了深深的遗憾和歉疚。那一瞬间,岑乾似乎突然明白了。
“果然是这样……”岑乾突然低声笑道,“你就是当年的扬州方新,是吗?”
众人皆惊。
方子振只是静静地点了点头。
“退出棋界?”岑乾笑道,“我看了你的棋,才如此发愤图强,只为准备将来与你的一战。我北上京城,历尽磨练,力败颜伦,终于感到自己已经做好了与你一战的准备,只等着你的到来。可如今,我等了七年,你却告诉我你已经退出了棋界?”
方子振沉默良久,无言以对。
岑乾叹了口气:“方新,你要退出棋界我自然管不了,但我只求你一件事——能不能与我对弈一局?”
“我不愿应战。”方子振淡淡说道,“这一局我若败,你必定难以满意。可我若胜,这几年的隐姓埋名就全白费了,即使大家能忘记那个战平了李釜的方新,也会记得一个战胜了岑乾的方子振。”
“你有天纵之才,你藏不住的!”岑乾不服地喊道,“天下想与你对弈的人成千上万,你竟宁可空有一身本领,却不施展出来吗?何况你看了我的棋,难道不想与我一战吗?”
方子振不知该怎么回答。刚才一局,岑乾的杀气早就把方子振苦苦压抑着的对弈冲动给挑起来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很想与岑乾交手一次。
岑乾见方子振不应答,于是缓缓站起身来,对方子振说道:“明天正午,我在这里等你。若你愿意来,我会尽全力与你对弈一局。不只有你,祝生若愿意,我们三人可以大战一日,分个高下。这一战你躲不了,明日即使你不出现,今后几十年的人生你迟早会出手的。”
夜渐深,众人便散了。
当晚,方子振想必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
父亲临终时的遗愿,家里落满灰尘的棋座,课桌上铺开的笔纸,当年课桌下藏着的白纸棋盘,无数思绪缠绕在方子振的脑中,挥之不去,让他苦不堪言。
就此退出棋界,他真的做得到吗?其实在他内心里,他是无比想下棋的啊……
第二天,正午,易水河畔的道观。
岑乾早早便坐在了棋座边,静静等待着方子振和祝生的到来。附近还有几位与岑乾相熟的富裕友人,出了些彩金,在这里等着。今日三雄争霸若开战了,胜者便能拿走这全部彩金——这是棋界的规矩。
正午刚过,方子振和祝生便向他走了过来。
岑乾笑了,这一战看来势在必行了——方新,我终于能跟你交手了!
“子振兄,你考虑清楚了吗?”祝生低声问道,“今日一战,你必将名声再起,你的弈名将再也掩盖不住了。”
“既然掩盖不住,那就不要去掩盖了吧。”方子振苦笑道,“若天注定我将一世扬名棋界,我又怎么能躲得掉呢?”
这一战,三位棋坛豪杰在此排定座次,必分出一场胜负不可。岑乾昨日已胜了祝生,今日便先由祝生与方子振交手。这一战,得让罢弈多年的方子振好好找一找棋感才行。
棋局一开,只见方子振立刻如坐禅的高僧一般,全神贯注。只见祝生摆开阵势,正要抢攻,定睛再看,却只见方子振轻骑已到了阵前!祝生大惊,急忙调兵来应。却只见方子振轻骑如泥鳅一般,在祝生阵前乱窜,祝生费尽心思却也抓不着方子振的棋筋。正战间,方子振竟又抽出手来,从另一边又遣出轻骑强攻。祝生左右难兼顾,被杀得手忙脚乱。方子振却还不满意,一波未平,又起一波,直让对手心惊胆战。祝生在心底暗暗惊叹,过去与方子振对弈,不曾见他有如此咄咄逼人,莫非那是方子振未曾施展全力的缘故?
一旁观战的岑乾看着方子振的招法,他早已洞悉其中精妙,知道这样的战法祝生必定应付不来。这一战,祝生输得毫无还手之力。可怜这祝生,棋力也称得上豪杰,却偏偏今日逢着岑小峰与方子振,这可如何能得胜?于是三雄排座次,他只得落个叨陪末座,做了个配角。
众人也只把这方祝之战当个开胃菜,真正的主菜是即将展开的方子振与岑少峰的对决!
方子振与岑乾,一个十三岁战平京师魔王李釜,一个弱冠年打败北方盟主颜伦。两人年纪相仿,棋力相当,正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只见两边入座,猜过先便摆开阵势,棋行未几便黑子白子缠作一团,杀得天昏地暗。且看这方子振,步步强手,招招致命,似有月下老人暗授天机。再观那岑小峰,剑剑封喉,咄咄逼人,如是九天战神亲征下凡。盘上黑白子杀得热烈,座边观战者看得惊心。有诗为证:
当年幼龙与雏虎,如今天骄见豪杰。
两员骁将持刀剑,四方盘上溅热血。
勇将横刀似倚盖,飞军奇出镇神头。
一番胜负天地裂,岂知来日生死劫。
话说这岑乾与方子振在盘上这番激战,岑乾使尽平生力气,只管寻着方子振大龙决战。方子振却不似那寻常敌手,技艺非凡,一旦与岑乾刀剑相碰便立刻施展手段,让那黑子白子缠绕成一团。虽然方子振吃不掉岑乾的棋,但那岑乾的力气却也使不出分毫来。
这便是那方子振当年与魔王李釜对弈后创出的战法——以巧破力。
当今天下棋手,力大者无过于魔王李釜。当年方子振受李釜指导,力气难当,却能战个不分胜负,固然有李釜相让之意,但方子振善避实击虚,施展巧力,让对手的强大力量发不出来,这也是李釜当年没能取胜的重要原因。
方子振的棋,之所以被人们相信是受神秘的月下老人所教,就是因为方子振的棋巧得很惊人,每一步棋都像是手筋骗招,几乎不下任何一步普普通通的招法。他这种奇巧多变的棋,让对手一旦交手便只觉得四处草木皆兵,判不明方子振来意,以致不敢轻举妄动。
岑乾是一个力大的棋手,强大的力量几乎直逼李釜,当年颜伦横行京城数十年最后也抵挡不住岑乾那力量。但凡与岑乾交手的人,局部肉搏战往往吃亏。但方子振却与众不同,他的招法太古怪,一旦接上兵刃之后便只觉得四处都是方子振的剑影,可若伸手去挡又发现那不过是幻影罢了。只是这四处都是剑影,难辨真假,岑乾纵使有千斤力也不敢轻举妄动。
这就是明朝时棋风的弱点,明朝中前期的大国手不论范洪、鲍一中,还是颜伦、李釜,全都是看破了这一点才能战无不胜的——棋型漏洞太多。一旦双方阵前交手,必定互相缠绕在一起,各自断点四溢。而每一个断点都是一个潜藏的危机,一旦抓住对手的漏洞就有机可趁。鲍一中的办法是批亢捣虚,深入敌后;颜伦的方法是借机争先,主导战局;李釜的办法是但凭力大,猛冲过去。而方子振的办法是:利用对方棋型上一切能利用的漏洞,施展手筋妙招。
寻常招法,岑乾见得多了,自然知道如何应对。而方子振的招法,没有一步是寻常招法,这便让岑乾步履维艰,生怕施展力气过猛了会被那方子振抓住了身后的破绽。
但后人评价方子振棋风时,是分两方面来看的。一方面,这种奇招妙手迭出的下法很好看,对付下手非常厉害;但是另一方面,高手是很少中计的,非比寻常的招法他们一眼就能认出,不会像庸手那样贪功冒进。所以,奇招妙手遇到了真正的当世高手,又往往会失去效力,没有施展的余地。
岑乾就是这样的高手。虽然他力大无穷,擅长强袭攻杀,但是他同时也是一个棋盘上的兵法家,懂得行军当先立于不败之地的道理。岑乾行军小心谨慎,方子振纵使招法再妙,找不到破绽也是难以破敌的。
于是两人的交锋,虽杀得天昏地暗,两边主将却都心中清醒,没有留给对手可趁之机。只见盘上黑子白子交手数合,胜败难分,观战众人无人能判明胜负,只得静待终局。
直到中盘结束,双方仍不分胜败。但到了官子,双方的差距就显出来了。岑乾力大,往日与人对弈都是屠龙制胜。对他来说,官子功夫锻炼的机会实在太少。而方子振则不然,奇招妙手不止在中盘用得上,官子中仍旧施展得出来。中盘之时棋盘尚显空旷,岑乾有余地对方子振的奇招进行防范。可到了官子,棋型基本固定,这时候方子振再出奇招,就是想防也防不住了。
可怜这岑乾与方子振相持了许久,到了最后却差了一口气,输了出去。
自此,三雄座次排定,方子振力压岑乾,拔得头筹。
观战众人,尤其是岑乾那几个朋友看得击节叫好。这一日虽分出了胜负,但却觉得不够过瘾。于是这天之后,这几位有钱的朋友纷纷出资,邀请这三人再决胜负。三人也不拒绝,各自又对阵多次。
祝生虽强,但距离国手级别的方子振和岑乾尚有距离,于是屡战屡败,最终感到有些丢人,便率先退出战局,不再应战了。
而岑乾与方子振,之后连战几局,次次都是几乎通盘难分伯仲,却总在最后败下阵来。那方子振的招法,从无俗着败手,每一步都追求妙到毫巅,令人防不胜防。岑乾在京城苦练棋艺数年,自以为已经能匹敌方子振,如今却连战连败,这令他大吃一惊。这时,他意识到自己的锻炼还不足够,那方子振仍旧是横在他面前的一座高山——要想跨越这座高山,他还需要更强的历练!
于是,战了几日,岑乾竟也高挂免战牌——他自认胜不过方子振了!
方子振在这易水畔的道观里力斩双雄,这个几乎消失了数年的昔日弈坛奇才就以这样辉煌的方式重新回到了人们的视线中——方新还在,只是现在他不叫方新了。
扬州方子振,再次登上了棋界这个广阔的舞台。只是不知,这对他而言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此战之后,方子振和祝生继续上京了。而大受挫折的岑乾,为了将来能再跟方子振再一决胜负,最终击败方子振夺去天下国手之位,又开始了他新的试炼之旅。这一次,他想找一个更强的对手,于是他决定回江南。
要想寻找天下最强的对手 ,只有去江南,因为有一个人在那里——魔王李釜!
就在岑乾与方子振重逢一战之后各奔东西之时,还有一个人决定加入这场未来天下大国手的争夺战,启程向京城而去了。此时的方子振还不知道,这个人将注定又是他风波不断的棋艺生涯中遇到的又一个宿敌。这正是:
龙虎争霸易水岸,惊起江南火凤凰。
天下至尊谁持得?败者为寇胜者王。
欲知方子振又将遇到怎样一番激战,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5:49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5:12 编辑
第十七回 蔡学海三求胜负 方子振拜入太学
上回说到,方子振北上京城,途中路遇岑乾。一番大战,方子振竟将独霸京城多年的岑乾击溃,一时间声名再起,大出风头。然而,此次上京,方子振的目的却本不是为了棋。
让我们暂时从方子振这里移开目光,去看看受方子振挫败之下启程离京回江南的岑乾吧。
岑乾这边静静动身,将自己独霸了七年之久的京城棋界拱手让出。他知道自己是被方子振击败的,目前的他仍然无法证明自己强得过当年的扬州方新。为此,他需要更多的历练。
他决定回江南,去找当今天下最强的棋手——自程汝亮去世后一直隐居在江南的魔王李釜。
途中某地,岑乾落脚于一家客栈,准备再次稍稍歇息,明日再赶路。他在这里放下了行李,给随从们也安顿了些住处,随后便休息了。这看上去只不过是回江南旅途中十分平常的一站而已。
然而,这天夜里,有一个人敲响了岑乾房间的门。
岑乾还没睡,他静静地问道:“谁?”
“阁下可是岑乾岑小峰?”门外是一个年轻的声音,但这声音岑乾一点也不熟悉。
“在下正是岑乾。不知阁下是哪位?有何事找我?”
“在下在棋座旁等您。”说完,门外的年轻人竟就此离去了。
岑乾感到好生奇怪,于是披了些衣裳,出了房间。到了客栈棋座旁,只见月影烛光下,一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英气少年已经坐在了棋座一侧。只见那少年,眉清目秀,行为儒雅,看上去不是平凡人物。
岑乾走上前去,拱手抱拳道:“在下余姚岑小峰,不知阁下怎么称呼?”
那少年见岑乾到了,也抱拳行礼道:“在下八闽蔡学海,久闻岑小峰大名,听闻阁下在京城曾大败颜伦,独霸京师数年之久。在下心向往之,本欲北上与阁下一较高下,却不想正好在此相遇。若阁下不嫌弃,可否在此与我对弈一局?”
八闽蔡学海?岑乾离开江南很久了,对江南棋界的后起之秀不甚了解。这个八闽蔡学海究竟是何人物他并不知晓。然而,八闽这个地名,注定了这位蔡学海的身价底价高不了……
八闽,也就是现在的福建,在浙江之南。彼时三大派并立,天下豪杰精英几乎尽数集中在三大派的势力范围内,其中又以三派总部的浙江、徽州、京城,以及三派争夺最集中的江苏一代棋手最多,围棋文化最为发达。八闽之地,在当时的棋界人看来,稍稍偏远了一些,并不处于棋界中心地带。
八闽之地会有高手吗?岑乾心中虽这么想,但嘴上不能这么说,于是只是客气地答道:“承蒙阁下盛赞,小峰愧不敢当。只是,阁下若有意与我切磋,真该早些时候北上才是。如今我已经离开京城,打算回江南了。这时候就算交手,也未免草率了些吧。”
“回江南?”那蔡学海嘴角一扬,微微笑道,“岑兄其实是败阵而逃吧。”
岑乾一惊。
蔡学海继续说道:“实不相瞒,在下听说岑兄在易水畔的道观,曾与当年名镇江南的扬州方新交手。可有其事?”
岑乾苦笑,想不到这消息传得这么快。
“正如阁下所言,只是那方新如今已经改名了,大家都叫他方子振。”
“原来如此,这就是扬州方新销声匿迹多年的原因吗?”蔡学海低声说道,“岑小峰与方子振一战,想必世人会称之为未来国手之争吧。岑小峰击败过颜伦,方子振战平过李釜,有资格继承下一任天下国手的人,无外乎此二人。只是,我蔡学海有些不服——在我看来,岑兄和那方子振,未必就能比我更强。”
“哦?”岑乾来了兴致,“这么说,蔡兄这次北上,是打算来加入战局的?”
“正是……”蔡学海冷冷地笑道,“只是没想到,在路上能巧遇岑兄。相请不如偶遇,不如就请岑兄在此赐教蔡某一局,如何?”
岑乾听罢,心底的战意早已按耐不住了。
又一个有志于争夺下一任天下国手之人,看来这个对手也值得我岑乾去试探一番。想到这里,岑乾静静在棋座边坐了下来。
那一战,二人静静在客栈里交手直至深夜,无人旁观,也无人记录那棋局。
两位少年高手,在盘上斗得惊心动魄,却一时胜负难分。眼见天色已晚,二人明天都要赶路,这局棋便也只好不了了之了。余姚岑小峰,八闽蔡学海,两人交手只战了半局,便就此别过。
只是,这半局棋,却非比寻常。
第二天,继续南下行程的岑乾回味着昨夜那半局棋,心中惊叹不已。那蔡学海,在我的全力攻击之下竟然还能游刃有余,若换了寻常棋手早已大败而还了。那局棋若下完,还真不知道鹿死谁手。蔡学海不是一个简单的对手,即使是方子振出手只怕也未必能稳操胜券。他恰恰在这个时候北上京城,看来方子振要想独霸京师也绝非易事啊……
而继续北上的蔡学海,也静静在心中品味着那半局棋。破颜少年,余姚岑小峰,果然名不虚传。他是一个即使我使尽全力也未必能击败的对手,将来我若想做棋坛第一,必定少不得要与他一番激战。而除了他之外,京城竟还有一个比岑乾略强半招的方子振——这次京城之行,着实让人期待啊……
那岑乾继续南下,一路无话可表。却说此时京城,方子振力胜岑乾一事随着方子振和祝生抵达京城,很快便传遍了京城棋界。岑乾乃是自颜伦之后的京城第一棋手,而方子振竟然击败了岑乾,一时间各路公卿都争着想见识见识这方子振的棋艺。
但他们没想到的是,他们的对局邀请被方子振一一拒绝了。众人大惑不解,难道天下竟还有不要银子的棋手?细问之下,才终于打听了出来——方子振其实不是棋手,他想做书生。
原来如此,既然人家无意,那咱们也就不好强求了。众公卿中大多数人虽觉遗憾,但乐子总能在别的地方找回来,也就不再去打扰方子振了。但惟有两个人还没有放弃见识方子振棋艺的机会。这两个人知道,方子振可以拒绝得了朝中大臣或者京城贵族,但一定不能拒绝他们。
方子振到京城后不久,收到了宫中大太监冯保和当朝首辅张居正的邀请,希望将方子振留为门客!要知道,当今皇帝尚且年幼,张居正的地位几乎就相当于皇帝。而那冯保是张居正在宫中的盟友,彼时乃是权倾天下的大太监。能做这俩人的门客,那是天下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
方子振不敢拒绝,安心去了冯保安排的住处。安顿下来没几日,冯保为了让方子振养得起自己,又给他安排了一个官职——大明锦衣卫执金吾。
所以,各位别再把明朝的锦衣卫想得多么神乎其技了,那就是个养闲人的地方……
但到这里,方子振还是闹不明白,那冯保和张居正养自己做什么呢?说是下棋吧,没怎么见他们来这儿跟自己对弈两局。说是学习吧,一没有老师,二没有课程。但是,他隔三差五地会被冯保派公车接送去一个地方,给一个小太监上课。当然,不是让方子振教文化课,那东西方子振自己都还没完全搞清楚呢。上课的内容,冯保规定了——是讲围棋!
也就是说,冯保其实是雇了方子振做家庭教师,给一个小太监教围棋!方子振不解其意,这小太监是哪里来的,为什么我要教他?有一次,方子振终于忍不住问了问这小太监。不问还好,一问清楚方子振吓了一跳!
小太监告诉他,当朝皇帝喜欢下棋(被何洛文教的),但是不懂棋理,所以冯保特意安排这个小太监来方子振这里学下棋,学会了再去宫里教皇帝。
等于说,方子振这是间接给皇帝当老师呢!
混到这个地步,怎么说呢——不知道是出息了还是没前途了。好不容易跟张居正、冯保这样的人物都搭上了线,还间接当了皇帝的老师,可最后毕竟还是做棋手,甚至都不知道好不好再跟冯保说自己想考进士……
这日子,就这样在方子振的苦闷中过了下去,直到有一个人终于来到了京城……
万历六年末的某一天,方子振迎来了一位客人。
方子振出迎,只见这位客人年纪轻轻,举止文雅,看上去似乎是一位文人儒士。只是方子振在京城从未见过这个人。
见方子振来,那客人拱手作揖道:“在下八闽蔡学海,初到京城,久闻方先生大名,特来拜会。”
方子振不敢怠慢,急忙还礼:“不知阁下此来,是何意?”
只见那蔡学海微微扬起嘴角,笑道:“方先生莫非明知故问?或者是我蔡学海名声太小,入不得方先生法眼?”
方子振不解其意,以为自己哪里失了礼节,急忙拱手道歉。
蔡学海微微不悦,心想这方子振必定是看我名不见经传,因而不愿待见我。既然如此,必须先让他认可了我的本事。想到此,蔡学海缓缓说道:“蔡某初到京城不久,来京城的路上遇到了一个人,想必方先生也认识。”
“哦?您说的是……”
“岑乾,岑小峰。”蔡学海得意地说道,“在下不才,与岑小峰对弈了半局,不分胜败。窃以为在下这棋力当足以在京城开门立派,不知方先生以为如何?”
方子振一听,知道这是来下棋的了,心中只觉苦涩难忍,面上却不好意思表现出来,只好干笑道:“能与岑兄弈得不分胜败,必定是当世高手。祝阁下在京师一战成名!”
干笑几声,应付几句,绝口不提自己出手的心思,这算什么?蔡学海只觉得自己被人看不起了,心里愈加不痛快,又张着声势说道:“当年在江南,我可见过王世贞大人!”
王世贞?方子振回想起当年父亲与王世贞并排看自己下棋的事情,微微有些怀念。
“王世贞大人很看好我的棋艺,称我前途无可限量!”蔡学海志得意满地说着,心想如此一来这方子振必定不会还看不起我了,怎么着也该跟我下一局了。
方子振却只是笑笑,看着眼前这与自己年岁相差不大的少年俊杰,拱手作揖道:“愿君真如王大人所言,将来闯出一番天地。”
说完,方子振就跟没自己什么事一样,转身就要回自己房间了。
这蔡学海一愣,赶忙喊住方子振:“方先生,说了这么多,您难道就是不肯跟我下一局棋吗?”
方子振停下脚步,沉吟许久,终于笑着转过身子。
“蔡兄,实在抱歉,您找错人了。方子振不是棋手……”
说完,方子振走了,派了个下人去送客。蔡学海只觉内心十分不服,断定这方子振必定是看不起自己。一怒之下,愤愤地走了。其实他哪里知道方子振的苦处——当初一时没耐住性子,跟岑乾下了一局,结果名声传了出去,再想收手都没人信了。若此时再跟蔡学海来上一局,这辈子恐怕就只能当棋手了……
出了方家,蔡学海满腔怒气,不知何处宣泄。方子振竟然对他说自己不是棋手,这必定是方子振不想与他下棋的借口而已。方子振拒绝了他的挑战,无论怎么想都只有一种可能——在方子振看来,蔡学海根本没有跟他对弈的资格!
就因为我蔡学海生在八闽,行走天下就要处处被人看不起?我不服,你敢看不起我,我就赢到让你看得起!
于是,蔡学海稳定了一下情绪,一头扎进了京城各大茶楼里。京城茶楼这些豪杰,这些年被岑乾修理得很惨。本以为岑乾走了,他们终于熬出头了,哪知道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八闽蔡学海,棋路与那岑乾几乎是如出一辙,力道也相差无几,纵使那岑乾来了也不过是与这蔡学海平分秋色而已。只见这蔡学海所到之处,血染四方,杀得那京城茶楼一片狼藉。短短半年之内,蔡学海就成功地吸引了京城权贵们的注意。很快,就开始有京城公卿来找蔡学海了。
公卿们纷纷来请蔡学海去府上对弈,本以为蔡学海必定同意。毕竟,人家这么卖命杀茶楼,为的当然就是来公卿府上提身价不是?可一问,这蔡学海竟然很潇洒地拒绝了!
对不起,各位,请我去下棋没问题,但有一个要求——我的对手必须是方子振,否则我不下!
蔡学海这招目的很明确:我亲自去找方子振,他可以拒绝我,但若是公卿贵族去找他,他必定拒绝不了!
方子振,我不信你能一直躲着我。击败你,然后统领京城棋界,从此之后看谁还敢看不起我八闽蔡学海!
然而,公卿们犯难了。他们不是不想请方子振,而是方子振请不来啊——人家现在名义上是冯保的门客,跟外面这些混茶楼的棋手不一样,不是想请就请得来的。何况,方子振现在是皇帝的棋师,给皇帝服务的,谁都不敢跟他来硬的。不过,大家看这蔡学海着实是个人才,有人便忍不住真的去找方子振了。
“方先生,您看您能不能就赏个脸,露个面,跟蔡学海对上一局?”
方子振从心底不愿意得罪这些公卿,毕竟将来还要靠这些人提拔自己呢。可是这棋他实在不愿意下,只好一个个都婉言相劝,时不时还搬出冯保那名声出来吓唬吓唬人。公卿们确实理亏,人家要拒绝你也没有办法,所以也就算了。但各位不要以为这些公卿这就记仇方子振了——恰恰相反,人家因此更加佩服方子振了。
要知道,在古代,下棋毕竟只是消遣,读书考功名那才是正途。那些公卿,一个个都是走正途上来的,对棋手只是当娱乐明星,对读书人那是从心底喜欢的。所以方子振棋艺那么高强,还一心向学,这些公卿都得把方子振当榜样教育小孩儿呢。
蔡学海这边可就更加郁闷了——方子振避战还有理了,那些公卿一个个还帮他说话,简直无法理解啊!
蔡学海这边眼见使了两招都对不上方子振,一怒之下,只好施展绝招了……
方子振之所以硬气,软磨硬泡都不出手,是因为他的靠山厉害——冯保的门客,皇帝的棋师。只要有这两个名头在,外面再怎么逼他他都可以推脱。要想真正逼方子振出手,必须从根本上让他躲不起。于是,蔡学海想出了一个极厉害的注意:直接放出话去,说他蔡学海要跟方子振竞争皇帝棋师的职务。
竞争皇帝棋师,也就是说我蔡学海觉得你方子振不如我有资格教皇帝。你要想证明不是这样,就必须在棋盘上赢我一次。
这一招很厉害,直刺方子振心窝里去了。很快,蔡学海请求取代方子振做皇帝棋师的消息就传到了冯保那里。冯保把方子振收为门客,其实无非就是因为皇帝喜欢下棋,要给皇帝找个好老师罢了。皇帝的老师,那必须要是天下最杰出的人物。如今有人不服方子振,这好办,让他们俩下一局,谁赢了谁做皇帝棋师不就行了?
主意一定,冯保便派两拨人马,一波去找那蔡学海,一拨去通知方子振。蔡学海闻言,大喜过望。方子振这边,却是无可奈何。
皇帝棋师,这位子本来就不是他想坐的,本来只想借这个做跳板罢了。可如今骑虎难下,这一战如果赢了便想走也走不了了,这一战若输了就是伤了张居正和冯保的面子,将来还怎么当官?赢也不是,输也不是,为难死了。
蔡学海,你为什么就非要与我一战不可呢?我不想做棋手就这么难吗?
万历七年,方子振与蔡学海之战,终于在万众期待中展开了。这一战,具体时间不明,对战地点不明,观战人物不明,棋局进程不明,交手次数不明——总之除了结局,一切都不明……
但可以想象,蔡学海费尽心思要开这一战,必是竭尽全力,使尽浑身解数的。那曾被王世贞评价为“不可限量”的攻击力排山倒海地向方子振压过来,光是想象就感到那棋局必定令人喘不过气来。
而方子振,本就不愿与蔡学海一战,如今骑虎难下,胜了败了都难办,一开始也就缩手缩脚。但那蔡学海乃是岑乾一流的顶尖高手,岂容你心有疑虑地跟他战下去?于是几度交锋下来,蔡学海盛气凌人,方子振勉强支撑,虽胜败未分,却也让人预感蔡学海恐怕将在这场京城王者之争中笑到最后了。
方子振这边,战局不利,心情不佳,想必也感受到了冯保的不悦,只感到自己在京城的前途恐怕将难以为继了。就在这时,一个救星到了——他的文化老师许孚远,不知是公务还是私事,突然来了京城。
老师来了,方子振必定要去迎接。那许孚远是个厉害人物,一见方子振脸色就知道方子振这段日子过得一定不好。于是细问了下去。方子振顺势就把心中的苦恼全都吐了出来,告诉老师自己现在做着冯保的门客,又是皇帝棋师,这位子进不了退不得,还被蔡学海逼到了一个如此尴尬的境地,实在苦闷至极。
这许孚远一听,方子振做了冯保的门客,胡子都气直了。要知道,许孚远这个人这么大学问,为什么不在京城,跑到江南去了?那就是因为张居正和冯保这俩家伙。许孚远隆庆年间还很受重用,眼看仕途正盛,岂知一到万历年间就转了运,张居正上台,冯保为其羽翼,俩人排除异己的时候就把许孚远给排挤到江淮去了。要不是他俩,许孚远现在怎么着也得是个京城高官啊。
当然,许孚远不能直接跟方子振说“你怎么给冯保那个死太监当门客”这种话,这里毕竟是京城,是冯保的势力范围。于是,许孚远绕了个弯子,对方子振喝道:“你这么好的天赋,不用在学习上,跑去下什么棋?” (以子之才,奈何不用之学,乃用之弈)。
方子振被许孚远一言点醒,突然之间发现自己来京城这一年多简直是在浪费光阴,一直在犹犹豫豫,以致都不记得自己来这儿是要干什么了,一下子羞愧至极。但眼前这僵局得打破啊,否则这京城的日子就算是到头了。方子振朝老师拱手拜到:“老师啊,你就给我指个出路呗……”
许孚远这边略作沉吟,问道:“子振,我问你。那蔡学海棋力真的强过你,以致你赢不了他吗?”
方子振细细琢磨片刻,答道:“若是学生心无旁骛,全力迎战,当能胜之。只是胜了之后怕更脱不了身了。”
许孚远笑道:“能胜就行,现在的局面是:胜了还有救,败了就全完了。等你胜了,你如此这般,不就行了?”
许孚远缓缓说出一计,方子振听后恍然大悟,连声称妙。
许孚远说完,不忘赶忙加上了一句话:“子振,此计不可迟缓,必须马上实行。你的时间不多了……”
方子振不解:“老师何出此言?”
许孚远沉下了脸:“以我此番上京所见所闻,如无意外,张居正和冯保的好日子就快到头了……”
万历七年的蔡学海和方子振的争霸战继续进行。只是,相比于战事刚开时的蔡学海咄咄逼人,方子振节节败退,这后半段的战事突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蔡学海的棋,虽如惊涛骇浪一般排山倒海而来,却不见方子振如前些日子那般畏手畏尾。方子振终于开始施展自己腹中神机,将敌军阵阵攻势一一化解,只见招法精妙,鬼神莫测,一时间竟反而杀得那蔡学海无力招架,节节溃败了!
蔡学海见方子振突然发力,连赢了几阵,心中焦躁,招法便愈加变形,结果竟一败再败,把之前积累下来的优势全部输了出去,反而被方子振多胜了几局。眼见势头不好,再输下去只怕要名声尽毁,于是他就此收手,结束了这场蔡方之争。最终,这场前前后后闹腾了一年多的大战以方子振击败蔡学海收场了。众公卿过了一年的瘾,心满意足。而蔡学海,只道自己丢尽了颜面,心灰意冷,默默地开始计划着回福建了。
方子振看着蔡学海落寞的身影,心中泛起一阵愧疚。其实以那蔡学海的棋力,确实当得上是当今世上一等一的好手,若无方子振他必定能称霸京城。可惜,这一阵方子振输不得。要不然方子振答应他父亲的事情只怕就更无望达成了。
不过,方子振还有一个补偿蔡学海的机会。
正心灰意冷打算离开京城的蔡学海,突然在家中迎来了方子振这位贵客。蔡学海只道方子振是来羞辱自己的,垂头丧气便去见客了。他只期望方子振别把话说得太重,让他心里能好受点。
然而,方子振却朝蔡学海拱手贺道:“恭喜蔡兄,荣升皇帝棋师。”
蔡学海听愣了,心里还在琢磨,这是个什么新鲜的调侃法?
“方先生此言何意?”
方子振笑道:“实不相瞒,子振前些日子虽胜了蔡兄,但内心对蔡兄的棋艺叹为观止。因此,在下向宫中人建议,请蔡兄代子振做新任的皇帝棋师。宫中人已经同意了,只等不日派人来迎蔡兄上任去了。”
蔡学海更加莫名其妙了。自古以来,成王败寇,哪有自己打了胜仗却把战利品送给对手的事情?
“方先生莫非是在消遣我?”
方子振大笑:“蔡兄怎么这么不自信。以蔡兄之力,确实比子振更适合皇帝棋师一职……”
“别胡说了。我做了皇帝棋师,你怎么办?”
方子振脸上仍挂着笑意,似乎毫不以为意:“记得第一次与蔡兄见面,子振就说过,子振不是一个棋手。不是棋手,又如何做得了皇帝棋师呢?子振心意已决,当年决定上京为的是饱读诗书,考取功名。待蔡兄做了皇帝棋师,子振便要去太学上课了。”
这就是当日许孚远为方子振出的计策——不可舍本逐末,来京城不是为了跟着太监练下棋的。不想下棋,就去上学,考太学去吧。
“去太学?”蔡学海大吃一惊,“方子振,你想清楚,去了太学,少说也要坐监十年啊!”
在太学(也称国子监)读书,古代叫“坐监”,不是坐牢的意思,大家别误会。太学是国家级的最高学府,去那里求学规矩是很严格的,不像现在大学混个四年就给毕业证。一般进了太学,十年之内是别想出来的——那是全国最魔鬼的应试教育训练营。
坐监十年,那棋艺得荒废到什么程度啊!方子振,你明明是比我强的,甚至你是当之无愧的下一代国手,为什么放着如此盛名不要,却要去那太学坐监?
面对蔡学海的惊呼,方子振仍旧面不改色地笑着:“我意已决,这是我选的路。蔡兄,实在抱歉,子振本不该挡在你的国手之路上。前些日子多有得罪,那也是逼不得已,还望恕罪。今后,身为皇帝棋师,蔡兄想必也将扬名天下,成为棋手中的传奇了。子振衷心预祝蔡兄前程似锦。”
蔡学海不知该对方子振说些什么。过去一年多,他一直把方子振视为生死之敌,对比方子振今日的所为,他只觉得自己这一年多来简直就是个卑鄙小人。其实在内心里,蔡学海之所以恨方子振,正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的棋艺远远比不上方子振。而那个让他恨得咬牙的方子振如今要放弃他一身的棋艺,蔡学海却只觉得这是天意不公,如果可能他甚至愿意用性命去换方子振留在棋界,将那一身棋艺发展到极致,让他的棋谱永世流传。
“方先生,您有那么高的棋艺,为什么不愿意做个天下国手,却偏要去考功名呢?”
方子振看着蔡学海,缓缓叹了一口气。
“蔡兄,江南有传闻说我是当年那徐希圣转世,因此继承了徐希圣那鬼神的棋力。这件事,你可知道?”
“有所耳闻。”
“若我真是那徐希圣转世,我想当年我投胎的时候一定是闭着眼睛乱撞的。”方子振笑道,“我投入了我最不该投入的一个人家,那仿佛前世一般的棋艺对我来说,是一个诅咒。早知我会被这棋艺拖累至此,当年要那徐希圣多行几步路,投胎到你家去多好……”
说完,方子振哈哈大笑,蔡学海却再无言以对。
万历八年,方子振入太学求学。临行,相熟的达官贵人纷纷捐钱筹资送给方子振,预祝他早日学成。众人从心底佩服方子振这种敢于抛弃惊天棋艺,一心只求学问的精神。方子振千恩万谢,就此成为了太学的一名普通学生。而另一方面,由于方子振的离去空缺出来的皇帝棋师一职,经方子振推荐,由蔡学海代之。自此,方子振数年不再行走于棋界,蔡学海独领京城第一之名。北方的蔡学海、方子振,再加上回到了江南的岑小峰,时人谓为棋界少年三杰,称未来天下棋界将成鼎足之势。
在这风平浪静中,时光缓缓过了两年。
万历十年,张居正病逝。京城政界突然间风云变色,一时间如改朝换代一般。当年底,大太监冯保受告十二大罪状,就此失势。此案追查下去,冯保的门客几乎尽数要被连坐。这其中,自然也就包括受冯保任命的皇帝棋师蔡学海。
在太学中求学的方子振,听说张居正一党正如当年恩师所说集体失势之后,立刻想到了当年自己推荐给冯保的蔡学海——他当年原本以为冯保即使失势,也不会危及门客,却不想这场风暴来得这么迅速,这么猛烈,他当年那一让等于是把蔡学海推进了火坑!
方子振心中焦虑,急忙找到了京城相熟的几位大人,请求他们出面帮忙救救蔡学海。那些大官一个个自身都难保,如何能帮得了方子振?于是只好劝道:你方子振当年也曾受过冯保的恩惠,冯保失势没把你牵连进去已经是万幸,你就不要再生事了吧。
方子振听完,心底大怒。为保全自己,却陷别人于不义,岂是求学之士所为?读了几十年的《论语》都读到哪里去了?”
于是方子振不再求人,而是以自己一个太学学生的身份,动用自己当年积累下来的几乎所有人脉关系,悄悄将蔡学海藏了起来,还暗暗准备了车马,将蔡学海送出京城。
临别时,方子振前来送行,对蔡学海倒头便拜道:“蔡兄,都怪子振当年考虑不周,如今连累了你,子振实在有愧啊。”
而蔡学海却只是呆呆地看着这京城,心中想着这一别,只怕今生都不会再回来了——京城对于自己而言,只能当做一场梦去追忆了。
蔡学海逃得出性命,但代价便是他今生都不可以再显露名声,必须安心做一辈子隐士,静静等到自己这辈子安然度过的那一天。可笑当年他来的时候,还梦想着能成为天下国手,让自己的名号流传千古,让后世人永远推崇他的棋谱。对于有这样志向蔡学海来说,逃回八闽,一生隐姓埋名,那与死刑何异?
方子振知道是自己害了蔡学海,心中悔恨万分,愧疚难当,恨不得将自己的命赔偿给蔡学海。看着眼前蔡学海那一脸面如死灰的表情,他只感到心如针扎。
“方兄,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做棋手了。”蔡学海突然笑道。
方子振心惊,看着那面色犹如地狱幽魂的蔡学海。
“棋盘上,我可以纵横四方,万物皆在我掌控之中。”蔡学海笑道,“可棋盘上赢尽天下又有何用?一个权臣一句话,脑袋都得送给人家。无论什么时代,棋手都是一群无力的人,寄人篱下,趋炎附势,难怪人家看不起咱们。”
方子振不知何言以对,只得低着头。
蔡学海看向方子振,低声问道:“方先生,你说棋手如此无用,天下又为何要有棋手这个职业?”
四周无语,死一般寂静。
蔡学海笑道:“棋之道,乃天之道。棋盘上有天周之数,黑白二子乃阴阳万物。棋道与世间大道想通,不论兵道,王道,治国道,天下大道莫不暗合棋理。研习棋理不只是养家糊口,寄人篱下,而是在研究天下大道。方先生,你可知道你为了求学,舍弃的是什么?”
方子振却苦笑了起来:“天下大道,救得了蔡兄性命吗?”
蔡学海却也笑道:“救了我性命,便能通晓棋盘精妙吗?”
一个亡命人,一个太学生,两人竟哈哈大笑起来,似乎这一刻看透了生死一般。
“蔡兄,此行珍重,只愿今后子振再也听不到阁下的消息了。”这边方子振拱手道。
“方兄,此一别将成永别,只愿方兄勿忘我今日一番话,将来不止做个举人,更要做个天下国手!”那头蔡学海拜别道。
车马一动,便是终生不再相见。人世间几多恩仇,其实回想起来都不过转眼一瞬,再回首已永远成了往事。这正是:
京城争霸似黄粱,王侯胜负两茫茫。
一朝天下风云变,南城门外送蔡郎。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蔡学海 明代棋手
福建温陵人,嘉靖至万历年间名手。
与余姚岑小峰同年代,撰有《蔡学海遗谱》。
——摘自《中国围棋古代棋手姓名录》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5:50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5:13 编辑
第十八回 李时养初识京城新贵 岑小峰力敌邵氏诸雄
上回说到,方子振为求学,北上京城,先败岑小峰,后压蔡学海,名盖京城,却无意争夺天下国手之位,拜入太学坐监去了。
方子振虽无意与天下棋手相争,天下棋手却无人不知方子振大名。为将来能与方子振相抗衡,天下少年棋手有意闯出一番名声者,无不厉兵秣马,只待与方子振决战之日的到来。这其中,自然也就包括刚刚败在方子振手上的岑乾。
自隆庆末年击败了天下闻名的颜伦,岑乾便声名鹊起。那一战岑乾虽然年轻对年迈占了便宜,但是颜伦先霸北方十多年,又南下扫荡了江苏一带,棋力强大也是天下公认的,他一生中有记载的唯一一场败仗就是输给了岑乾,可见岑乾这一胜在当时的震撼度。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后代称这一战是具有历史意义的一战——过去三大派统治天下棋界的局面,由于岑乾这一胜而被彻底动摇了。
三大派中,永嘉派已经被李釜杀了个底朝天,沉寂了好几年没能闹出丁点动静来,原本归属其势力范围的江苏一带已经彻底脱离了永嘉派的控制,成为了京师派(李釜)和新安派(程汝亮)争夺的区域。新安派自程汝亮去世之后一时间阵脚大乱,几年内为争新任新安霸主之位群雄并起,外战暂时无暇顾及了。而京师派原本大有一统天下之势,却不想先是李釜归隐,然后是颜伦败亡,颜面尽失。
于是,万历初年的棋界,三大派谁也没能横扫六合,一统天下。这场已经持续了几十年的争霸战进入了拉锯阶段,并且过去几十年一直被他们所统治的棋界趁着三大派各自元气大伤的机会,竟开始出现了新的势力。
首先,是以方子振为代表的江苏本地棋手。原本江苏一带主要是永嘉派的势力范围,新安派偶尔闹点动静。但现在三大派都势力不稳,江苏本地棋手趁机异军突起,从而脱离了永嘉派的统治,独立了出来。
然后,便是以岑乾为代表的余姚一代。余姚本属浙江,过去毫无疑问是从属于永嘉派的。现在永嘉派大败,又受岑乾大败颜伦的激励,余姚一代竟然“起义”了。永嘉派棋手再来到余姚,发现他们不像过去那样受尊敬,甚至当地棋手已经敢于直接向路过的永嘉派棋手挑战了!余姚本来弈风就盛,当永嘉派不能再凭借自己的强大压制住这里时,这里的人便索性自立门派,人称“姚江支派”——名为永嘉派的支流,实际上就是一个独立的棋派。姚江支派以岑乾为主帅,在浙江嚣张地跟昔日的天下第一棋派永嘉派分庭抗礼了。
除此之外,便是“八闽之地”福建棋界。以蔡学海为代表的福建棋界在明朝中期之前一直韬光养晦,值天下大乱之际竟异军突起。蔡学海奔赴京城参加京城争霸战之后,福建棋界顿时为之一振,一时间棋手数量激增。除了蔡学海之外,还有一位“陈生”,也是当时天下知名的棋手。只可惜这位“陈生”连名字都没能完整地流传下来,事迹就更无从考证了。可见尽管当时有了些影响,但福建棋界在明朝棋界的话语权毕竟还不够分量……
综合以上几个新兴流派的介绍,大家可以有一个明确的感受:这些支派新派基本都是从永嘉派分裂出来的。可以说,李釜南下最大的受害者正是永嘉派。辉煌鼎盛时期的永嘉派,统治了几乎整个江淮地区,彼时的浙江全境,江苏甚至福建都是唯永嘉派马首是瞻的。晚明棋界的群雄并起,很大程度上正是由于那强大的永嘉派突然失势导致的。而新安派,虽然由于程汝亮的死而陷入了极为混乱的内战(这个后面会专门讲到),但徽州本来与外界交流就不多,大家骨子里还是很团结的,再怎么争也都是争新安派王座,没有谁振臂一呼自己搞个新派别出来,真是团结就是力量的好榜样。因此,新安派虽然一时间打不开局面,但他们的实力却并没有受到多少损害,甚至新安王座之争还让新安派在程汝亮治下迅速成长起来的那一批棋手的棋艺有了用武之地,在争霸战中迅速地成熟了起来,成为了当时棋界谁都不敢忽视的一股强大的力量。而京师派,虽然颜伦败亡让他们损失惨重,但毕竟李釜还在。何况京城棋界也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神圣和繁华,北方棋界也一直以京城为尊,没什么闹独立的省份,因此京师派算是三大派中最安稳的一个派别。但另一方面,京师派在江南的代表有且仅有一个李釜,而且李釜对江南棋界的伤害太深,以致江南棋手对李釜多少抱有些敌意,因此永嘉派所失去的那些领地最终没能被京师派收入囊中,从而形成了江苏、浙江余姚,以及福建地区三个巨大的权力真空带,这也是新势力最终在这里形成的重要原因。
这就是万历初年的棋界新格局。传统的三大派由于自身的衰落(尤其是永嘉派的迅速衰落),新兴的势力飞速地发展壮大了起来。新旧势力之间暂时因为双方的力量都尚未发展完全而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彼此相安无事。只是,大家都知道这种平衡不可能永远保持下去。
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在京城以杰出的战绩征服了棋界的岑乾回到了江南……
万历七年,江苏太仓。
隆庆年间刚刚成功回到京城的王世贞,由于与张居正意见不合,又一次被罢官了。这次与以往一样,他回到了太仓,继续跟李釜对弈取乐。此时程汝亮已死,李釜在江南再无对手,而他的野心也随着一生之敌程汝亮的去世而消散了。如今他也安心于这种闲来无事每日与王世贞对弈的日子。
突然,这一天他们迎来了一位客人。
王世贞正与李釜对弈,下人突然跑了过来。
“王大人,有一位名叫‘岑乾’的人求见……”
王世贞和李釜微微一愣,随后互相看了看。
“岑乾,这名字……”王世贞看向李釜,笑了笑,“莫非是那个余姚岑乾?”
“听说他离开了京城。”李釜面无表情地答道。
王世贞笑着,对下人说:“把岑乾带过来吧……”
下人走了,李釜淡淡地说道:“恭喜王大人,今天又要有好戏看了。”
王世贞难以抑制心中的兴奋:“只希望这岑乾,真有传说中那么厉害就好。”
李釜扬起嘴角暗笑一下,随即落下一子,啪地拍在了棋盘上:“王大人,你又输了……”
另一边,岑乾随着下人,在王家大宅里穿行。来到了大院的棋座边,岑乾只见那李釜端坐在棋座一旁,似是待敌已久一般,微闭着双目,杀气四溢。另一边,王世贞早已起身,迎着岑乾,笑着拱手道:“阁下莫非就是余姚岑小峰?”
岑乾急忙回礼:“岑乾拜见王大人。”
“久仰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小峰何德何能,王大人才是大名如雷贯耳。”
两人客客气气地笑了老半天,那李釜在旁边只管闭目养神,纹丝不动,却只让人感到一股股寒意。
“岑乾,若我猜得不错,你今日来是为了他吧。”说着,王世贞指了指坐在棋座旁的李釜。
岑乾也不绕弯子,点了点头。王世贞见了,笑了笑:“那就别客气了,上棋座吧。”
岑乾也不客气,静静地便在李釜对面坐下了。再看那魔王李釜,虽然须发渐白,但那一身魔王的气息却不减当年。只见此刻李釜微微睁开双目,顿时便似乎有股股杀气向岑乾扑来。但那岑乾也是饱经战火之人,坐到棋座一旁,便风雨不动,稳如泰山。一旁王世贞看着,只叹这两人气势真正是棋逢对手,于是搬了个小板凳就在前排坐下了。
今儿可真算是有好戏看了。
猜过先,这边岑乾拱手行礼,那边李釜道个请字,两边便再不多言语,在棋盘上捉对厮杀起来。
却说这一场好战,两边都是力战高手,对自己的力量都极其自信。战局一开,两边就各遣强兵,面对面撞上便是刀剑相交。只见这一交手,火星四溅,沙尘四起。那李釜鬼神力惊人,一刀劈下,只把那岑乾震得退下几步去。岑乾心中暗惊,不愧是魔王李釜,力大无穷,果然不是那京城凡夫可比。这边李釜暗笑,正要提刀再砍,抡起那刀举过头顶,却哪见了刀刃,只剩了半截刀柄握在手里。魔王大吃一惊,再细想来方才察觉,刚才那一阵交兵虽把那岑乾震出老远,但岑乾剑锋早已销断了魔王的刀柄,若不是自己力大刚才那一阵自己便要损兵折将!此时只见那远去的岑乾拱手抱拳,只请魔王再战。
两人虽都嗜杀,但杀法却也略有分别。李釜是全凭蛮力,岑乾则善击要害。
王世贞在一边看得心惊,只叹这岑乾虽力不如李釜,却锐气逼人。方才盘上那一交手,两人各断对手军阵,刀兵相加。眼见蛮战胜不得李釜,岑乾率先退出了战场,回身走了。那李釜本想趁胜掩杀,却发现自己被那岑乾断去一尾,再要蛮战便得吃亏,便也收了兵。一番交手,胜负未分,留下几支残兵。王世贞心中叫好,暗暗赞许这岑乾锐气,果然是击败过颜伦的好手。
李釜重整旗鼓,岑乾再鼓底气,两人便又遣军绞杀在一起。只见满盘黑子白子,一个力大,一个剑强;一个横扫千军,一个削铁如泥。盘上这一番混战,好似青龙战白虎,又如霸王斗子龙。来来回回,刀光剑影,直教人眼花缭乱。有诗为证:
当年猛虎啸山林,江南勇士尽横尸。
曾经青龙上燕京,河北盟主献城池。
刀锋过处砂石碎,剑影起时银甲穿。
前辈椅刀便作枕,后生亮剑终有时。
这一场激战,双方杀得天昏地暗,满盘都是硝烟,遍地都是残子。直到全盘战罢,一数城池,双方竟是不分胜败。一旁的王世贞看得喜上眉梢,叹这岑乾果然名不虚传,七年的京城棋王当之无愧。那边李釜也静静匀着呼吸,心中佩服这后生如此善战。当年在江南若遇见岑乾这般人物,只怕这天下第一之名也没这么容易得来。
但岑乾却似乎并无喜色。一局战罢,他只是缓缓抬起了头,看着眼前的李釜:“李先生的棋,比起当年,似乎弱了……”
哦?弱了?好放肆的后生!王世贞几乎感到接下来李釜就将怒斥岑乾了。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李釜竟然笑了:“多年未曾出去征战,手法慢了。”
这话虽无奈,但经那魔王李釜说出来,却又别有一番魄力,让人不寒而栗。
岑乾点头称是。确实,李釜已多年不与江南强手过招,比起当年横扫江南的时候,棋感必定不可同日而语。但单凭着多年的深厚功力,李釜仍能与自己战个不分胜负,岑乾心中感佩这李釜真是个善战之辈。于是,岑乾请求留在王世贞府上,日夜与李釜对弈。
然而,李釜却面露难色了。细问之下,方才知道,李釜由于程汝亮过劳去世,心感愧疚,因此已经打算放下棋界纷争,安心在太仓陪王世贞下棋了。岑乾若每日来与他决战,李釜那魔王劲头一上来,还怎么放下棋界纷争?
这下子岑乾犯难了。他来找李釜,本是为了与李釜锻炼棋艺,将来好胜过那方子振。可如今这李釜,一副安享晚年的架势,丝毫感不出些许战斗欲。如此看来,一直赖在这里与李釜对弈似乎也不合适——这是打扰人家正常生活啊。
岑乾将这苦闷一股脑说给了李釜和王世贞听,二人听完却哈哈大笑。岑乾不解其意,那王世贞说道:“岑先生若真有意寻个锻炼棋艺的地方,大可不必来王世贞府上,回余姚就可以了……”
岑乾更加大惑不解:“余姚没有能与我匹敌的棋手,所以我才去了京城。如今再回余姚,只怕受不到历练,白回江南一趟啊……”
王世贞又笑道:“现在的余姚,已经不是当年的余姚了。你回去看看,便知道了。”
王世贞一番劝告,岑乾便拜别了王世贞与李釜,继续南下回家乡余姚去了。一到余姚,余姚棋界便倾巢出来迎接,就跟接见大英雄似的。岑乾自己也没想到自己有这么大面子,被大伙莫名其妙地就拥着回了自家的老宅。
而在余姚,有一个人早已经等着岑乾了。那天岑乾被迎进了自家大宅,众人散了,却有一个人没走。岑乾看去,却发现这个不是别人,正是他当年的好友,姓孙名矿(资料上写的是左边金字旁右边一个广字,笔者才疏学浅,不知道这个字怎么打出来,所以就暂时用另一个应该是同音的字代替了。哪位读者知道这字怎么打,欢迎告知笔者。)
这孙矿(唉,读书少,碰上不认识的字就是没办法啊)比岑乾年长十岁,当年岑乾无敌于乡里的时候他就是岑乾的手下败将。但败给岑乾不能说他水平就一定低,颜伦不也输给岑乾了吗?孙矿的棋艺,在当时的余姚名望很高,而他是古代难得一见的极其热衷推广围棋的棋手。彼时在余姚,他创办了两个围棋团体。其中一个,是他与永嘉新生代棋手陈谦寿合办的“诗弈社”,另一个则是余姚本地的“棋会”。在姚江支派中,孙矿的地位大约就相当于总理,是当时姚江支派中最有话语权的人物之一。
“想不到余姚有这么多人欢迎我。”岑乾对儿时好友孙矿笑道。
“岑兄归来,我们余姚支派终于迎回了自己的领袖,大家当然兴奋。”孙矿答道。
“余姚支派?”岑乾一头雾水,“那是个什么东西?”
确实,在京城呆了多年,岑乾对余姚一代的棋界形势当然不熟悉了。
孙矿笑着,给岑乾娓娓道来。
如今浙江棋界,永嘉派衰败,余姚之地的围棋好手不再甘心屈居于永嘉派之下,于是众人一同打起了姚江支派的旗号,要与那永嘉派一争高下。姚江支派兵强马壮,唯独缺一个能统帅众将的主帅。大家一合计,唯有杀败颜伦,称霸京城的岑小峰能当此大任,于是就擅自奉岑乾为姚江支派的精神领袖了。
岑乾莫名其妙就被封了个领袖,实在是哭笑不得。
“孙兄,你说如今姚江支派兵强马壮,不知这兵马都有些什么人物?”
孙矿得意地笑了笑。
“余姚之地,弈风大盛,纵使孩童也通弈。要说起当今余姚一代的强手,除了你岑乾之外,当推一孙,二杨,诸邵。”
“哦?”岑乾来了兴致,“怎么叫一孙,二杨,诸邵?”
孙矿继续说道:“一孙,便是我孙矿。这些年我走南闯北,拜会不少江南名手,棋力已不是当年败在你手下的那个吴下阿蒙了。如今我主掌诗弈社和余姚棋会,在浙江人脉广布,江南一带当有我孙矿这一号人物。
“二杨,其中一人名叫杨世华,早年求学,进士及第,曾官至南刑部尚书。如今因触怒张居正而罢官回乡,每日饮酒弈棋。此人幼年便精通棋理,如今虽上了年纪,但棋力愈显老辣。我常与他对弈,胜败难分,当是余姚一大强手。
“二杨中另一位,名叫杨文焕。此人棋力高强,学问也精深,如今中了进士,官至给事中。他的棋,善争先,行棋咄咄逼人,当是余姚一霸。可惜此人如今不在浙江。
“而那诸邵,更是了得。余姚有一家姓邵人家,家中上至老叟,下至学童,无不是精弈之人。余姚棋会但凡有彩棋大会,群雄一番争夺,最后总是某个姓邵的摘去头名,余姚人士无不称奇。
“那诸邵之中,最厉害的是家中大少爷,名唤邵甲。此人年轻时棋力平平,但中年时棋力突飞猛进,余姚一代几无敌手,堪称当今余姚棋界最强的好汉。
“那诸邵的老太爷,姓邵名俊,昔年曾官至太仆,人称邵太仆。此人在余姚棋界德高望重,培养出邵氏一门强手,无人不服,将他推为余姚棋会盟主。方今余姚棋界之盛,由此可见一斑。”
岑乾听完,心中大悦,心想这便是那王世贞让自己回余姚的用意所在了吧。事不宜迟,岑乾听完孙矿的介绍便早觉手痒难耐,于是便嚷嚷着,要跟余姚这些高手一一较量一番,就从这个当年的手下败将孙矿开始。
一方面岑乾想找对手,一方面孙矿想显示手腕,一方面余姚棋界想看看岑乾究竟如何妙弈,于是一拍即合,这一战很快便敲定了下来。
且说这孙矿,绝非寻常人物。这些年孙矿在浙江棋界四处行走,见多了各路高人,喜欢结识弈中强手较量一番,是个棋痴式的人物。与岑乾的较量,他早已盼了多年。这一战,只见孙矿一开战火便舞着兵刃直直冲着岑乾砍杀过去。岑乾见对手大兵压境,也不慌张,手中提着宝剑,冲上前去只一挥,孙矿虽倾举国之兵,却尽数折了阵脚,近不得岑乾身子。孙矿见识博广,却从未见过让他近不了身的敌手,这一下大吃一惊。岑乾毫不含糊,见敌手稍有犹豫,便迈步向前,挥着宝剑冲杀进了敌阵。孙矿急忙抵挡,却哪里抵挡得住,只被杀得鸡飞狗跳,大败而还。
这一战,余姚一带颇有名声的孙矿竟败得这么干脆,这可让余姚棋界大开眼界,纷纷称赞这岑乾果然是京城霸主,少年英才,余姚棋界总帅之名当之无愧。岑乾却不满足,这一战胜得太过轻松,筋骨都没活动开。看来孙矿之流,还不足以让岑乾大展拳脚。
余姚棋界众人一想,连孙矿都败下阵来了,那余姚恐怕除了诸邵,没人能给岑乾当陪练了。岑乾也不客气,火急火燎就给邵家邵太仆送去了一封战书——我岑乾想见识见识如今余姚棋界究竟有多强盛,请邵家派精锐出来与我一战吧。
邵家,邵太仆拿着岑乾送来的战书,笑着给他一拨儿子们看。
“余姚第一国手,来向我们邵家挑战了。孩儿们,你们谁出阵去?”
却说那诸邵,各个都是好汉。老爷是余姚棋会盟主,孩儿们全做过余姚棋会冠军,这拨人在余姚多少年横行无阻,几乎就相当于余姚市围棋大队。几年无敌,这底气让他们多少有些狂妄。一见这岑乾刚回余姚就急着要上位,孩儿们年轻气盛,哪里受得了这般羞辱,一个个都争先恐后要求出阵。然而,众人中唯有那中年的邵甲大哥一言不发,静静看着弟弟们争先锋之位。
“邵甲,你不想去会会那岑乾吗?”邵太仆笑着对邵甲说道。
邵甲沉吟片刻,说道:“善战之士不打无准备之仗,那岑乾究竟棋力有多强大我还不知道,不可轻易出手。”
几个弟弟听了,只道哥哥是被岑乾的名头吓住了,一个个都请求去杀败那岑乾给哥哥看看,口中却说:“区区岑乾,岂劳大哥动手?我去替大哥杀杀那岑乾锐气。”
邵太仆便随意点了几个儿子出战,但心里明白,这么急着上阵,想必只能做炮灰。
却说岑乾这边,听闻诸邵应战,心中高兴,早早便摆下阵势只等邵家人来攻。一员邵家小将杀上阵前,大喝:“岑乾何在,速速授首!”
岑乾暗笑,摸出了棋子便迎敌而去。那邵家小将也不畏惧,战事一开便提着大军冲杀过去。只见漫天烟尘,气势逼人,余姚棋界众人只看得心惊肉跳。过去这邵家小将只凭一股蛮力,杀遍余姚豪杰,也未见得多大阻拦。久而久之,自以为这冲杀之力已是棋盘上最强的武器,任谁也抵挡不住。而那岑乾,见着这股强军,却毫不畏惧,腰中探出宝剑,冲上前便朝敌手心窝刺去。那邵家小将哪知道这对手竟迎着自己大军杀过来,一时慌了手脚。两边一交兵,只见岑乾那利剑正中邵家小将军阵型的薄处,竟一击将那气势汹汹的军阵给杀作两段。邵家小将再想来救,却哪里救得了,一番交兵下来又损了许多兵将。眼见取胜无望,那邵家小将只得投子认负,签了城下之盟。
眼见兄弟落败,同来那几位邵家子弟忍不住了,又轮番冲上阵去,要把那岑乾杀个落荒而逃。那岑乾却来者不拒,宝剑寒光掠过,便只见敌军各个抱头鼠窜,溃不成军。邵家子弟惊出了一身冷汗,不敢再战,急忙匆匆收兵回来找老太公商量对策。
这些邵家子弟一回家中,便一个个如见鬼神一般,把那岑乾的棋吹得天花乱坠,无人可敌。邵太仆和邵甲听在耳中,记在心里,脸上却一副从容表情。
当夜,邵家子弟把自己败阵的棋谱一一摆了出来,全家人一块儿研究到了深夜。眼见盘上那岑乾招法虽粗暴却又不失技巧,一旦出手便快准狠,几乎一击必中对手要害,简直是个令人胆寒的强敌。
几局棋摆下来,那几个做了先锋的邵家子弟这时才明白自己与一个多么强大的敌人交了手,一时间想起来便脑后冒冷汗,心中惊骇难平。
然而,那邵甲却似乎冷静下来了,向邵太仆点了点头。
“我想,我可以去与岑乾交战了。”
又是一日,岑乾摆下的阵势前,迎来了传说中在余姚一代称王称霸的余姚最强棋手,邵家大公子,邵甲。邵甲和岑乾见过面,行过礼,不多言语,便开始猜先。余姚棋界众人看着,只待这余姚棋界精神领袖与旧时霸主之间会擦出怎样一番火花来。
棋局一开,岑乾只道这邵甲必定如那前几阵的敌手一般,阵势未成便急着冲杀过来。于是他只持着宝剑,静静布开阵势,等阵对手来攻,他便好直刺对手要害,一击制敌。然而,棋行几手,只见那邵甲只管把自己阵型布得堂堂正正,毫无强攻之意。岑乾看着邵甲那片漂亮的阵势,心中暗叹,此人果然与先前那些俗手不同,看来是个高手。
眼见对手不来,岑乾便舞起宝剑,乘一支轻骑急袭而去。只见盘上顿时风云变色,一场激战在即。那邵甲见岑乾攻来,也不退让,使出全力朝着岑乾那支强军铺天盖地地罩过去,要将岑乾这子生吞活吃。岑乾岂是送吃之人,仗着宝剑便与那邵甲搏斗开来。那知这一斗,岑乾只感到四方都是敌军,源源不断,各个善战,他却只在这十面埋伏之中无处生根,且战且退。邵甲攻得兴起,强手频出,直杀得盘上险象环生,要那岑乾抵挡得好苦。
观战之人心中喝彩,道是果然余姚棋界唯有邵甲能敌岑乾。那岑乾交手数合,竟愈感吃力,心中惊叹这邵甲果然不是寻常棋手,在余姚一代确实难逢敌手。
战了许久,盘上只见岑乾处处不利,邵甲四方攻势强盛难当,岑乾虽苦苦活出,却眼见要败。撑过了中盘,盘上仍是邵甲领先的局面。
岑乾心中惊骇,这一战苦战至此他绝无法想象。但此战还不至于就此认输——这样的局面正是他回江南的目的。
当年与方子振交手,棋至中盘尚且不分胜败。但那时,最终总败在官子上。如今局面到了官子争胜负的时候,不正是自己练功夫的机会吗?
岑乾平复心情,聚精会神,眼中看着,心里算着,直把那盘上棋子都看穿了。盘上变化一一在岑乾脑中演化,各个琢磨通透之后,岑乾终于笑了。
果然,还有胜机。
岑乾摸出棋子,按照自己脑中算计的最佳顺序开始收束。那邵甲谨慎应对,不敢造次,却算得不细,偏偏处处被岑乾抢得先机便宜几手,原本中盘战积累下来的优势一点点被岑乾蚕食了去。待到全局战毕,数过棋子,众人尽皆叹服!
盘上不多不少,岑乾恰恰胜了半个子——棋盘上所能出现的几乎最微小的差距!
岑乾喘息未定,幸亏最后时刻自己沉静了下来,否则这一战必定凶多吉少。而那边,邵甲早已拱手作揖,诚心拜道:“破颜少年岑小峰,果然名不虚传,邵甲佩服之至。”
这边岑乾急忙还礼,心中还冒着冷汗,叹这邵甲果然豪杰,真是个令人恐惧的敌手,诸邵名不虚传。
至此,岑乾正式统领姚江支派,一时间风盖江南。然而,眼见余姚支派迎回领袖,势力越做越大,原本统治浙江棋界的永嘉派怎能甘心。于是,一场永嘉派的抗争终于开始酝酿了起来。这正是:
腾龙驾雾游九天,终究归作海中王。
风云起处潮浪声,传入山中惊群狼。
欲知那永嘉派将走出怎样的豪杰,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5:52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5:15 编辑
第十九回 重塑永嘉二方出世 再遭强敌李冲断齿
上回说到,岑乾重回江南,统领姚江支派,一时间余姚棋界横空出世,大有打破三大派垄断之势。眼见岑乾声威如日中天,余姚棋手势力日盛,浙江老资格的永嘉派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在姚江支派的刺激下,永嘉棋手终于开始卷土重来,尝试收复失地了。
而这收复失地,首先要有主将。永嘉派上一任主将李冲,自从惨败给李釜之后,销声匿迹许多年,生怕自己名声传出来王世贞会又跑来找他去跟李釜下棋。可怜当年黑面将军,好不容易忍了十年混出了头,还没风光多久就又东躲西藏了许多年。直到程汝亮病逝,李釜定居太仓,李冲确定李釜已经不打算再出来闹事了,这才半探着身子回到了棋界。
当年的黑汉子,混到如今这个地步,真是可悲可叹。
不过李冲这个人,可能是由于年轻的时候被压制得太厉害了,有点变态,他最见不得别人揭他短。以前他最恨别人说他不如鲍一中,谁敢摸他这根须他敢把人家手咬下来。后来,他惨败给李釜,把好端端一个永嘉派给带得四分五裂,自己还抛下整个永嘉派销声匿迹去了,这耻辱深深印在了他的名号里,擦也擦不掉了。可即使这样他老毛病还是不改,刚刚风声平静了,这李黑一探出头来,看着没事竟然又以弈坛宿将自居,避开败给李釜的事情不谈,只说当年在永嘉派多么风光,只有鲍一中算个敌手,周源、徐希圣之下的他都看不上眼什么什么的……
以前他说这话那还能说是好汉要争口气,如今他都混到这个地步还说这个话,那就是不要脸了。而谁要是在他面前提一下李釜,这李黑脸立刻就黑下来(当然,平时也不怎么白),黑旋风脾气随即冒上来,恨不能当场一斧头劈死了那谁。
他这人缘,混到这个程度,谁还愿意鸟他?大伙见这逃跑了多少年的李黑又跑出来叫嚷,索性就装聋作哑,当没发现李冲回来了。可李冲受不了大家白眼啊,一见没人理他,他更是气急败坏,恨不得拿个锣上街敲,边敲边喊李冲回来了。但凡碰上他跟人讲话,他那口气便盛气凌人,就好像他还是永嘉派的老大一般。
曾经风光过的人,老了之后多少都会有点这种怪癖吧。好汉老了,除了当年勇也就不剩下什么了。
可这李冲这么叽叽喳喳,时间久了大家也烦他。但是直接上去顶他又怕这李黑闹起来谁也拦不住,怎么办呢?大伙一合计,好办,找个人去灭灭他的威风,把他给治了就行了。这个人最好能让那李冲的面子掉得彻底一点,让他这辈子再没脸出来嚷嚷才好。
那么,派谁去治他呢?毕竟,李冲虽然脾气惹人讨厌,但棋力却货真价实的厉害,永嘉派宿老都不是他对手啊。要去把李釜请来?这一来李釜未必愿意来,二来李冲听说李釜的名字必定跑得影子都找不到,三来请个仇人外敌来教训自家的老掌门,这也太不像话了。
正在这时,有人突然灵机一动——有两个人,正好适合来教训这李黑!
永嘉方家那俩兄弟!
永嘉境内,有一个家产雄厚的大户,名叫方道言。方道言祖上曾有先人做过谏议大夫,在永嘉算是个有名的家族。传至方道言这一代,家中资产仍然富足,在附近一带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富户。那方道言饱读诗书,又心地善良,同情穷苦人家,是个仗义疏财的人物。由于他的乐善好施,方家在永嘉一代名声极好,颇有些江湖及时雨的味道。
方道言不仅人好,而且感情专一,和妻子严氏相守终生,不曾纳妾,堪称古代的模范丈夫。当时的永嘉人,提起这方道言,各个都竖起大拇指,对他赞不绝口。
嘉靖二十九年,严氏为方道言生下了他们的第一个儿子,取名方日升,喻意旭日东升。一家三口日子过得其乐融融,真是羡煞神仙。
彼时的江南棋界,永嘉派正如日中天,鲍一中天下无敌。方道言作为永嘉当地的著名富豪,与鲍一中来往甚密,最喜欢收集鲍一中等永嘉派好手的棋谱。而他的儿子,幼年的方日升便就在这样的环境下耳濡目染,渐渐也便对这黑白方圆之事产生了不小的兴趣。不过方家是名门大户,孩子自然不能整天只顾着下棋。眼看儿子渐渐长大了,方道言便找到了永嘉一带著名的治学之士王光蕴。那王光蕴彼时也还是个年轻的读书人,但才华横溢,中进士似乎只是时间问题。方道言让尚还年幼的方日升跟着王光蕴求学,希望王光蕴能把这孩子带着一起学好。而那方日升果然不负父望,从小就展现出了过人的天分,文章背得又快又熟,看上去似乎方家又将走出一位光宗耀祖的大人物。
六年后,严氏又为方道言怀上了一胎。眼看方家又要多一位子嗣,家道似将日益繁荣,方家有望继续在这种羡煞神仙的日子里逍遥几代。然而,晴天霹雳一般,就在那年,方道言突然重病离世。
彼时方日升才刚满六岁,严氏腹中还怀有一子,家中竟无一人能做活谋生,于是只好暂时依靠方家祖业顶着。待严氏坐完了月子,方家祖业已经所剩无几,寡妇严氏只好开始辛苦工作,独自一人抚养两个孩子。
就在方道言去世后不久,他的次子出生,取名为方日新。
在此稍稍跑个题。
方日新,这个名字大家是不是觉得有点耳熟,好像在哪儿见过?没错,您的记忆没有产生混乱——那个后来跑到京城去坐监的方子振,当年正好也把自己改名叫方日新。
两个方日新,名字完全一样,又生在同一个时期,最可恨的是俩人都当了棋手。于是,这两个方日新,再加上那个叫方日升的哥哥,三个姓方的国手把整个明朝中后期围棋史搅得一团乱麻。再加上古代围棋史记载本来就乱,喜欢把人名字写错写串,动不动还把出身事迹张冠李戴,于是导致去查那段围棋史的人各个都能查出精神分裂来……
大致来说,这三位姓方的出现在历史记载中的名号主要包括以下几个:方新,方日升,方日新,方子振,方子谦,方汤夫,方渭津,方生。如果再把各种极可能张冠李戴的出身地放在一起,那几乎就是个无底洞,甚至还出现了“新安方子振”这种明显记错了地方的记载。再加上古代各地府志为了显示自己这地方人杰地灵,时不时就把隔壁的名人拉到自己这地方来立个传,于是这些人谁是谁就成了一笔糊涂账,甚至不同的围棋史书上说法都不一样。
而这几个姓方的,究竟有几个是同名,有几个是兄弟,或者甚至根本这些姓方的都是同一个人?笔者查资料的时候不断做出假说,又不断否定,到最后发现绕了一圈又一圈却永远回到了原点,怎么折腾都闹不明白。
于是,感谢众多围棋史学者在这个迷宫里绕了多年,积累出了许多有价值的观点。笔者在这些工作的基础上,在本文中选取了如下观点:方新、方子振、方渭津,以及其中一个方日新,指的就是扬州方新;方子谦、方日升指的是永嘉方日升;方汤夫、另一个方日新指的是永嘉方日新;而部分记载中提到的“新安方子振”、“新安方子谦”都是误记,这人不存在。保守估计,这一群姓方的国手里面,出了一对兄弟,还有一对同名同姓的……
各位看相关史料,或者看中国围棋史相关书籍的时候,到了这一段,不搞研究的还是索性就马虎点过去吧,除非您想搞成精神分裂。
跑题到此。
严氏一个寡妇,带着一个刚懂点事的方日升和一个还在襁褓中的方日新,日子的艰难程度可想而知。严氏一边要辛苦劳作养家糊口,一边还要抵御外人的侵犯侮辱,回想起曾经的好日子,终日以泪洗面,终于仅仅支撑了两三年便也随丈夫离世了。可怜当时的方日升才八九岁,而他的弟弟方日新甚至刚刚断奶不久。
无奈之下,严氏之父不顾家人的反对,收留了方日升兄弟。可严氏娘家并不富裕,方家兄弟的日子远远无法与当年相比,只能每日粗茶淡饭,还要受严氏族人的排挤,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亲眼见证了家道中落全过程的方日升,因此受了极大的刺激。他立志,无论如何也要复兴家道,不能让自己和弟弟将来再受欺负。于是方日升更加发奋学习,跟随着王光蕴日日研习诗书,很快便学有所成,被当地人称为“东嘉大方”。而长年饱受屈辱在他心中留下的伤痕,他也只能自己疗养。史载方日升性情豪爽,行为放荡,好游山玩水。这些想来大概也只是方日升用来排解忧郁的方法吧。而起初,方日升醉心弈棋,也许也只是因为受了欺负无从发泄,需要转换情绪罢了吧。
而弟弟方日新,自出世以来就没怎么吃过饱饭,因此自幼体弱多病,长年只能躺在病床上。从他懂事起,就每日只看见哥哥为照顾他而东奔西走,或者为保护他而跟欺负他的孩子打架。在方日新心中,他只觉得自己是哥哥的一个累赘,害得哥哥每日过得如此辛苦。内心里对哥哥的这份愧疚,最终伴随了他一生。
眼见弟弟终日躺在病床上,愁眉不展的样子,方日升心中难受,于是为弟弟做了一个棋枰,摆在床头。然后方日升指着棋盘(买不起棋子),指来指去地教弟弟下棋。各位注意,因为没有棋子,单凭手指在棋盘上指来指去,这样教出来的可是盲棋!方日新一开始接触围棋,直接就上档次下盲棋了。
刚开始,小方日新听得半懂不懂,却对这简单而又变化无穷的游戏十分着迷,再加上下不了病床,于是终日都在盘上比划。围棋从技巧上来说是一种抽象思维的锻炼,所谓的计算能力很大程度上就是对棋盘上并不存在的棋子的想象能力。大家有做死活题的经验便知道,死活题的变化若摆出来看往往很容易便看得通,偏偏只对着题目凭空想象变化图的时候就要难得多。而方日新练的,恰恰就是这种凭空想象的能力,因此他这种练法虽然是因为穷被逼出来的,但是反而让他的棋力锻炼比常人要强上数倍。
方日升为了陪弟弟解闷,时不时也会在粗糙的棋枰上凭空陪弟弟下棋。这可是下盲棋,对抽象想象力的要求极高。刚开始方日升也不适应,但下得久了,也就熟能生巧了。于是,这对贫苦的兄弟俩,就对着一张破棋枰,在一片虚空中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旁人看来根本不知道这俩小子在干什么,两个小孩却玩耍得兴致勃勃,几乎是他们贫苦少年生涯中最值得回忆的时光。
终有一日,方日升帮外祖父办事路过附近的一家茶楼,见茶楼里的众人围着棋座,盘边两人杀得难分难解,他顿时觉得有趣至极。于是他挤了进去,看了许久,却见两人盘上的招法都不过尔尔。更让他大吃一惊的是,获胜一方最终竟然大笑着把摆在棋座旁的银子拿走了!
后来,方日升知道了这叫做彩棋,而那银子是彩棋的赌注,胜者便可以拿走。对于清贫的方氏兄弟来说,这简直就是自力更生的绝佳机会!于是方日升自己省出些银两,便去茶楼里找人下彩棋。
那些茶楼棋手一见有个小孩儿跑来下彩棋,觉得可乐,便与他战上一局玩玩。岂知这不战还好,一经交手,那些经年在茶楼上行走的老手竟下不过这孩子!大家大吃一惊,急忙问这孩子从哪里学来的一身棋艺。只见方日升抱着银子,裂开嘴笑道:“没人教,我跟弟弟自己琢磨出来的。”
那些茶楼棋手哪听说过这等奇闻,各个称赞这方日升是千年一遇的奇才。方日升听了,却摇摇头说道:“要说奇才,我弟弟方日新远在我之上。”
这话一出,听话的人都吓了一跳。这方日升已经如此神童,他家还有个比他更了不起的弟弟,那岂不是天下奇闻?于是大伙就跟着这方日升,去了他家。到门口一看,只见这孩子住的地方又小又乱,简直像是个贫民窟。进了屋,众人只见那躺在病床上的方日新骨瘦如柴,满脸病容,只是见哥哥回来才挤出了一丝笑容。众人心中酸楚,于是彩棋输的银子一分不少给了这兄弟不说,还各自出资给了这俩孩子不少钱财。然后,众人便挑了一副棋子,拿到这俩兄弟屋中,在那简陋的棋枰上摆开阵势,要与方日新下棋,见识见识这个比他哥更厉害的角色。
方日新被哥哥搀着,摸出一粒棋子。平生第一次摸到棋子,那感觉对方日新来说还那么陌生。取出棋子,方日新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就放到了盘上。那茶楼棋手哪见过这么拿棋子的对手,纷纷不禁哑然失笑,先把方日新这拿棋子的错误姿势给纠正了。只见那方日新年纪小,手也小,又没拿过棋子,食指和中指夹了半天也没把那棋子夹住。好不容易颤颤巍巍夹住了棋子,却怎么也落不到盘上。众人见了,只道那方日升是兄弟情深,故意为他弟弟扬名罢了。
等方日新终于学会拿棋子了,这才总算正式开战。岂知这战局一开,那病怏怏的方日新一招一式咄咄逼人,冲劲十足,比他哥哥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些茶楼棋手竟一个个抵挡不住,纷纷败下阵来。这一下,方家兄弟二人名声鹊起,附近乡里但凡好棋的,无不前来与他俩交手,最后却尽数被击败,给他兄弟俩成了个“乡里无敌”的名声。
这些茶楼棋手可怜兄弟俩身世凄苦,于是各自分担起了照顾俩兄弟的任务。平时除了来下棋,还时不时送些财物食品过来,兄弟俩人的日子也渐渐好转,方日新那病弱的身体也渐渐越来越结实了。
又一日,一位附近的茶楼棋手与方日新对弈完,心中喜欢方日新棋艺,便开始给他讲述各种棋史轶闻。那方日新听那棋手口中讲述那些鲍一中勇闯京城,周源徐希圣大战鲍一中的故事,只觉心驰神往,小眼睛里充满了激动之情。没过多久,哥哥方日升回来了,方日新就急匆匆地让哥哥再多给他讲些鲍一中的故事。方日升在当年父亲在世之时尚还见过不少棋界人士来家中对弈,于是一时兴起,跟弟弟讲故事讲到了深夜。方日新听得入迷,不禁小声叹道:“可惜我们生晚了,要是能早生几十年,与那鲍一中交次手,见识见识那出神入化的棋艺该多好……”
听到弟弟这话,方日升突然猛地记起一件事:“弟弟,你这心愿哥哥能替你达成!”
却说当年方道言在世时,方家家境富裕,多有高手出没于家中。那方道言喜爱高手棋艺,也就在家中收藏了无数当时名手的棋谱。后来方家家道衰落,老宅便荒在了那里,家中的棋谱也无人过问了。
方日升听方日新感叹,突然想起老宅中所藏棋谱,一时兴奋,竟立刻跑回老宅。找了许久,方日升终于把当年父亲所藏的棋谱悉数翻了出来。他抱着这些棋谱,兴高采烈地跑回了住处,就好像挖到了价值千金的宝贝一般。
回到家中,把棋谱放下来细看,这才发现这些棋谱竟全都是鲍一中、周源、徐希圣的遗谱。兄弟二人大喜过望,随即便开始将这些棋谱一张张拿来研究。只见棋谱之上,那三位豪杰的棋神出鬼没,批亢捣虚,当真是妙不可言!俩兄弟只觉自己的眼前似乎被打开了一扇大门,过去闻所未闻的奇招妙手纷纷向他们涌来,让他们意识到其实他们还远远没有接触到围棋的深处——围棋的奥妙,是无穷无尽的!
由此,兄弟二人开始细致研习那永嘉三强的招法,棋力顿时突飞猛进。那些乡里的茶楼棋手此时别说是对手,就是被让几个子也几乎罕有胜绩。方氏两兄弟,从此正式修成,在永嘉一代开始名声大噪。
就在此时,那个好大喜功的李冲重新出现在了永嘉棋界。李冲要求众人不仅要忘掉他曾经被杀得大败的故事,而且要感念他曾经统领永嘉派有功,把他当做棋界宿老来对待。这些永嘉棋手,就差没过去扇他两巴掌了,哪里容得他这么放肆?于是大家一合计,决定找个人物出来修理修理这个老不要脸的李黑。
一合计,最合适的人物也就没有别人了——此任非方家兄弟莫属!
方家兄弟此时已经成人,都是永嘉一代后期之辈中的强手。复兴永嘉的任务,毫无疑问会落在这兄弟二人肩上。兄弟二人也不推辞,必定要不负前辈国手之技,重塑永嘉派昔日的荣光。
而要想做到这一点,首先就要从击败前辈永嘉棋手开始。而这个对手,就是李冲。
兄弟二人一商量,决定由棋力更强的方日新出马。此一战,定要叫那李冲败得五体投地。
万历八年,浙江永嘉。
年已七旬的老将军李黑狂妄地对众人吹嘘着自己昔日如何光辉,如何厉害。而对于他身边的方日新,他甚至连瞥一眼都嫌累。他只觉得,我乃是昔日永嘉派魁首,十几年前就江南无敌。那时候,这方日新只怕还没断奶呢!如今这黄口小儿竟敢来向我这弈坛宿老挑战,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
看着那李冲张牙舞爪地大喊大叫,方日新只是在哥哥的陪同下默默地坐在棋座一侧,等待着棋局开战。只见这方日新,正襟危坐,风雨不动,如一尊石佛。
终于,李冲吆喝累了,坐了下来——要开战了。
方日新对李冲,新秀对宿老,后生对前辈,弱冠对古稀,众人皆屏息凝神,静待这场胜负。
棋盘上,只见战事一开,那黑面将军便舞着板斧,哇呀呀叫着冲杀过来。观战前辈只觉这盘上局面似乎又回到了多年前,那个李冲横行江南的时代。十多年过去了,李冲那霸气的棋风和惊天动地的气势却丝毫未减。
方日新见敌军气势汹汹冲杀过来,却丝毫不见惊慌,气定神闲。只待李冲大军近了,方日新这边突然一闪身,剑光一掠,再看时,竟只见李冲背后突然杀声震天。李冲大吃一惊,回身杀去,却惊讶地发现不知何时在自己身后那一片空地里竟冒出了无数伏兵。李冲舞着板斧蛮砍了许久,却被那方日新的伏兵左冲右突,如蛟龙入海,怎么砍都砍不死。李冲这边正惊讶间,突然又闻一声炮响,不知何处又突然天降神兵,把李冲大军左右围住,断成数截。李冲正要大战,却只见敌军飞刀齐出,自己兵士纷纷中刀落马,一时间乱作一团!
李冲大惊,他认得出那招法,那个当年让江南高手无不望而兴叹的招法,那个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招法——飞刀!那是鲍一中的飞刀!
观战前辈大吃一惊,只见那方日新批亢捣虚,深入死地而求生,只把李冲杀得阵脚大乱,腹背受敌。这一招一式,几乎就是当年鲍一中的翻版,那方日新似乎与当年的鲍一中几乎一模一样!
方日升在一旁暗笑:李冲,你输定了。
盘上杀声不断,那李冲只凭着两柄板斧,四处冲杀。可他的敌人却莫名其妙地从四处冒出,每每让他措手不及。他想上前肉搏,却又被对手施展飞刀奇谋,往往还没近身去,身上便中了一刀,被剜下一块肉去,疼得动弹不得。就算他再如何勇猛惊人,可整盘棋下来连个砍人的机会都捞不到,却被敌军突袭搅得满身伤痕,血染征袍。眼见如今满盘都是方日新大军,阵容齐整,寒光闪闪,直教李冲心惊胆战。
黑面老将军仰天长啸,将手中两柄老朽的板斧猛地掷到地上,发出两声铿锵的撞击声。
“我败了!”老将军愤愤地喝道,声音中充满了屈辱。
方日新得胜,全盘下来竟杀得那李冲东倒西歪,处处不利,简直如同当年永嘉之神鲍一中再世。众永嘉棋手心中兴奋异常,看着这方日新,喜道永嘉复兴有望了——永嘉派重回三大棋派之巅,希望就在这方家两兄弟身上!
而那开战前还气势汹汹地李冲,此刻却失尽了颜面。刚才还一口一个棋界宿老,一口一个江南无敌,如今却如此脆败在了一个黄口小儿手上,简直是耻辱到了极点。一生英明,竟毁于这小童之手吗?
其实,他那“一生英名”早就毁了,只是他自己不承认罢了。
李冲不服,与方日新约战道,几日之后,再决胜负。
方日新向老前辈拱手抱拳,郑重答道:静待先生高招。
于是老李黑怒气冲冲地走了。回到家中,细细研究起那方日新的招法,一招一式竟全是鲍一中风骨,简直让他回想起了当年被鲍一中压得翻不了身的那段黑暗时光。可那时李冲毕竟还是个中年人,凭着力气尚能抵挡。如今已经七十岁的老李冲,再遇到这么精妙的战法,可如何抵御?
那方日新,不知从何处学来的棋招,竟得鲍一中精妙,让我李冲这把年纪还丢人。难道这一生我李冲都逃不开鲍一中的影子吗?
李冲不服,无论如何他也要奋力击败方日新一次!
几日之后,方日新与李冲再度相逢。这次李冲做足了准备,在家中研习多日,把一双老板斧给磨得锋利无比,只待要那小生好生吃他几斧头。方日新却如前一般,静坐棋座一侧,仿若石佛。
棋战一开,李冲又舞着板斧,只道要寻着方日新主营,把他主将砍翻在地,来个速战速决。方日新面无惧色,眼见敌兵近了,帅旗一挥,一支轻军便直奔李冲身后而去。李冲不顾身后强敌,只管往前杀去,要跟方日新玉石俱焚。只见老李黑大军气势汹汹,眼看要把方日新一口吞下一般。看得近了,李黑两把板斧奋力劈下,口中哇哇大叫,恨不得把这天地给砍出个窟窿来。方日新却不慌不忙,横过长枪,猛地向上一举。斧头砍在枪杆上,一声巨响,两边都震得虎口发麻,却谁也进退不得分毫!
李冲见一招砍不动方日新,心中意气便泄了一半,忍不住在心底叹道:若换了二十年前,你方日新又如何能抵挡得住我这一击?
那李冲一击未能攻破方日新军阵,背后却被方日新杀乱。只见一瞬间飞刀齐出,李冲大军将士纷纷中刀,自顾不暇,也再无力攻杀。方日新抓住机会,把李冲团团围住,八面强攻。李冲左突右冲,砍断了板斧,染红了白须,却始终见不到活路。眼见四面八方都是强敌,老将军知道今日又将是一场惨败,忍不住竟潸然泪下,只叹纵当年如何英雄,却也总敌不过这岁月沧桑。
一局战罢,李冲巨龙遭屠,血染沙场。可怜这老李黑,自负了一辈子,却留下一段段屈辱让人笑话。他心里羞愧,胸内一震,不经意间口中一紧,猛一用力,竟从口中猝然——吐出一只牙来!
老李黑这一败,屈辱难当,两排老牙紧紧咬在一起,一紧张竟把自己那口老牙给咬断一颗!李冲把那断牙吐在手里,只见这口老牙历尽沧桑,纵再如何自称锋利强韧,吐出来一看也无半点用处,只是个废物罢了。李冲一时恼怒,竟把那断牙猛地扔在了棋盘上。一只断牙砸在棋座上,只惊起满盘黑子白子颤栗起来。
众人心惊,只看着这李冲发火,却无人敢去劝拦,只在四下窃窃私语。
李冲只觉自己又被笑话了,一怒之下使出老力,把整张棋枰举起来,猛地向地上砸去。只一声惊响,满局黑白子与那断齿一起,撒了一地。
“不可能!”李冲大声咆哮着,“我李冲乃是当年江南名手,连鲍一中都不敢跟我交手,我怎么会败给一个黄毛小子!不可能!”
当然,历史记载没有写得这么详细,只说李冲“嚼齿掷局于地,大呼曰:‘ 神哉!’”。我们不难想象,自负了一辈子的李冲,此刻是多么的屈辱。
然而,面对着发了脾气的李冲,方日新却惊人的冷静。他看着那须发花白还老掉了牙的李冲,心中全然不以为然。
“李冲先生,您的眼中,围棋只有胜负吗?”方日新问道。
李冲正在气头上,岂容得这小子教训自己,怒喝道:“怎么,难道你以为围棋还有什么秘密吗?”
“有。”方日新答道,“恕晚辈直言,围棋的精妙,李老先生还远远没有发现。”
众人大惊,从未见过有人敢在发火的李冲面前这样说话。李冲一时也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发作不出来。
“您不是在招法上输给了我。”方日新继续说道,“围棋招法变化无穷,无必胜,也无必败,单凭运用而已。但先生似乎远没有理解,围棋之妙不在招法胜负,而在于隐藏在这些招法背后的道。再妙的招法,都能模仿。但模仿得出招法,却未必能模仿出招法背后的意境。当年鲍一中先生横扫江南,凭借的不是招法多么高明,而是真正领悟了使用招法的道。悟招成真,不过偶尔得利,不能取胜全局。而唯有悟道成真,方能形神皆妙。李老先生,你输给我,不是败在招法上,而是你没有去领悟棋盘招法中隐藏的道法。”
一番话,竟说得那李冲无言以对。想不到一个棋坛宿老,对围棋境界的理解竟不如一个后起之秀。众人只道李冲必定要大闹一场,都悄悄捂住了耳朵,甚至随时打算逃走。
然而,李冲却只是静静看着方日新,回味着刚才那番话。良久之后,这须发斑白的老李冲,竟然朝方日新拱手作揖,深深拜了下去!
“我输了。”李冲静静地说道,“输得心服口服。”
众人从未见过李冲对一个对手如此恭敬,惊讶得目瞪口呆。而那李冲,自此一战之后,正式归隐,再不在棋界行走。几年后,李冲默默离世,也算是得了善终,终年七十余岁。在明一代国手当中,能像李冲这么长寿的,屈指可数。只是可叹这李冲,一辈子争强好胜,却竟然活得最久,还得了善终。不知他一生的最后那几年,是否真的参透了棋盘上的精妙。这正是:
煞星日夜磨战斧,枉求名利七十年。
童子一言方顿悟,天机岂在胜负间。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5:53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5:17 编辑
第二十回 四雄竞逐新安王座 诸邵约战天下豪杰
上回说到,永嘉方日升,方日新兄弟崛起,失势多年的永嘉派终于看到了复兴的希望。万历八年,方日新大败李冲,正式标志着永嘉派完成了更新换代,老一辈棋手退位让贤,新一代永嘉派正式登上棋界。他们的肩上,肩负着重整永嘉派雄风,将永嘉派推回棋界巅峰的重任。
而永嘉派棋手借着方日新大败李冲之风,便开始大肆宣传这二方如何厉害,尤其是方日新天生奇才,说天下棋手鼎足而立的方子振、岑小峰、蔡学海听说方日新大名,竟都避而不敢一战。
这个说法,分析一下,其实很明显是自己给自己做广告。当然,笔者相信那三位避而不战是肯定的,至于是不是真的听了方日新的大名才避而不战的,那就不得而知了。方子振自不必说,人家本来就不想要名声,你就是跑到京城去找他人家都未必跟你下。蔡学海,那时候在京城做皇帝的老师,工作时间地点固定且不让休假,就算想去找方日新也脱不开身子。而岑乾,自从那次与邵甲一战之后便生了病,虽不至于伤及性命但是也得好好在床上躺着静养,何必自讨没趣拖着病体跑来跟方日新下棋呢?
这广告,做得稍稍有些不要脸……
不管怎么说,二方出世让整个永嘉派为之一振,也让同在浙江棋界、刚刚立住脚跟的姚江支派感受到了威胁。余姚棋会的老盟主邵太仆意识到,余姚棋界与永嘉棋界的一战,只怕不可避免了。
如今的永嘉棋界究竟有几分气力?永嘉棋界若真与余姚棋界开战,余姚棋手能有几分胜算?
于是某一日,邵太仆找到了孙矿,想从他的口中探听一下永嘉棋界的虚实。
孙矿不仅在余姚主持余姚棋会,同时还是永嘉诗弈社的创社元老。那诗弈社,放到现在就相当于是一个围棋俱乐部,社员们闲来无事便聚在一起玩上几圈,互相认识认识,一起提高围棋技术。诗弈社创办于隆庆初年,那正是李釜南下,风头正盛的时候。彼时江南豪杰几乎全都被李釜杀败,江南棋界新生代纷纷转行或者北上,眼看江南围棋之根就要断掉了。就在此时,余姚年轻人孙矿和永嘉少年陈谦寿相识了。二人痛心疾首,决心为江南棋界留些火种。孙矿家乃是余姚当地名门,家中几辈出了不少高官名人,资产雄厚。于是孙矿出资,陈谦寿拉人,二人合力创办了诗弈社,精心经营之下终于让这个小小的俱乐部在江南落地生根,浙江一带不少名手都是这诗弈社的成员。
说起那陈谦寿,也是浙江棋界一位少年俊杰,棋力当在孙矿之上,纵使在永嘉派内也只排在二方之后,算是永嘉派新生一代中的强手。此人是当年徐希圣一流的人物,在家里呆不住,喜欢四处游玩,结识各路弈家高手,神龙见首不见尾。孙矿与陈谦寿交手过几次,自知不敌,因此也便心甘情愿只做诗弈社的二把手了。
说起来,这孙矿也真是个心胸广大的人。创了诗弈社,安心做二把手;创了余姚棋会,又把德高望重的邵太仆请来做盟主。不为名,不求利,只为江南棋界繁荣,真是古今围棋推广者的表率。而后来这孙矿更是不得了,单独查阅围棋史资料只道他是个寻常高手,可人家围棋以外的本领也是惊天动地的。此人不仅棋艺高超,而且学术精湛,素有“姚江奇才”之誉。其实万历二年他就考中了进士,而且是考上了当年的会元——也就是京城笔试的第一名!不过似乎最后的殿试没发挥好,会元最后没混成状元。日后,孙矿曾官至南京兵部尚书,还曾经去参加了抗倭援朝战役,回乡后还写了十多部学术专著,堪称一个学术奇人。而在围棋史上,孙矿在浙江一带对围棋的推广活动,也完全可以归入孙矿一生的重大成就当中。
言归正传。那邵太仆找到孙矿,询问永嘉派虚实。孙矿知道邵太仆这是想跟永嘉派一较高下,但是仔细想想,孙矿便眉头紧锁起来。
“永嘉派如今最强的棋手是二方,然后是陈谦寿。”孙矿缓缓说道,“陈谦寿的棋力在我之上,放到余姚来怕也只有邵甲和岑乾能抵挡。而那二方,只怕任何一人都足以在余姚争个霸主。永嘉派如今正渐渐回复气力,若我们真的与他们交手,未必有胜算。”
邵太仆也叹道:“你说得对,永嘉派正在回复气力。而且以永嘉派的底蕴,一旦等他们缓过劲来,余姚棋界只怕更加难以抵挡。若不趁此时将余姚棋界的名声打出来,只怕将来就再没有机会了……”
孙矿沉思良久,忽然笑道:“若是这样,我倒有一计,不知可行不可行。”
“哦?愿闻其详。”
孙矿低声道:“若我们单独与永嘉派交手,那便是浙江棋界争霸,两边都输不起,必定倾尽全力。可这一战,我们没有必胜的把握,甚至可能会就此断送余姚棋界独立的机会。既然如此,我们就给自己留些后路,即使输了也无妨,这不就行了?”
“后路?”邵太仆不解,“后路怎么留?”
“不要单独跟永嘉派交手。”孙矿笑道,“把新安派、京师派的高手也请来,让大家齐聚一堂,名其曰余姚棋艺大会,这便有了退路了。看起来,我们不是在跟永嘉棋界争霸,而是举办天下棋界盛事。就算我们输了,也不丢人,只能说明我们还不是天下第一棋派而已。何况,这样一来,余姚主办天下棋界大赛,余姚棋界便可堂而皇之与三大派并列,等于是将姚江支派放到了棋界第四大派的位置上,这不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事情吗?”
邵太仆听完,拍案叫绝。这主意太厉害了,不管输赢都不赔本,而且等于兵不血刃就给余姚棋界立名声。何况,邀请三派高手同聚,那么谁也没有不来的理由,这一计看上去天衣无缝啊!
可见,这个孙矿确实是个搞宣传的高手,虽然棋力没能登峰造极,但是推广围棋的本事堪称无人能出其右!可见,当年那会元可不是白考的。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了,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发出邀请了。而到了发出邀请这一步,俩人有点犯难了。
京师派高手好办,李釜在江南,由岑乾出面去请便行了。永嘉派那边,二方其中一人能来便够了,这事可以交给诗弈社的二把手孙矿来办。邵太仆统帅诸邵,可以把主办的场地,经费,赛程安排等细节敲定,此事对于余姚棋会盟主邵太仆来说不难。
现在难的是,新安派这边请谁来?那边的状况现在非常乱,乱得一塌糊涂,以至于徽州一带棋界每天都跟打仗一样。那边的情况天天都在变,不事先了解清楚就跑去给人发出邀请,搞不好是要触怒新安派的。万一把新安派惹毛了,大兵压境,一派高手全杀过来,把余姚棋界灭他三五个来回一点问题都没有——没错,现在的新安棋界一旦要是团结起来,就是这么强大!
那边不可以随便发出邀请,必须先派人过去调查一下。于是邵太仆和孙矿一合计,便派了几拨人先去徽州了解情况去了……
话说徽州棋界新安派,当年自创派祖师汪曙之后,一直被永嘉派苦苦压制。第二代领袖程汝亮带领新安派韬光养晦多年,麾下羽翼渐渐丰满了起来。随后程汝亮拼死大战李釜,整个江南棋界为之侧目,新安派众将大受鼓舞,竞相提高棋艺,竟然使得新安棋手各个成长为了虎狼之将,随便挑出一个来都是江南强手。
程汝亮死后,新安派众将突失首领,于是一众虎狼之将个个都觊觎新安派新任王座,谁都不服谁,于是陷入了长期的争霸对峙局面。偏偏程汝亮治下新安派强手众多,大家水平又都在伯仲之间,谁也不能像当年的程汝亮一样力服众人。于是这场争霸战便演变成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消耗战。
这时的新安派诸侯中,最受瞩目的乃是江用卿,苏之轼,汪绍庆,吕存吾四人。
江用卿,字君辅,婺源人。江用卿小时候有一个奇怪的毛病,就是每次他出门玩耍,只要看见有人下棋他就不走了,站在那儿盯着棋局看,一看就几个小时。他爸妈都觉得这孩子这点挺怪胎的,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后来江用卿稍长,能看得懂棋局进程,懂得棋理了,于是就更爱看棋了。每次白天看完了棋,晚上回到家就自己琢磨,琢磨着琢磨着竟然棋力大进,很快就成了远近闻名的少年天才!甚至,不知是不是看棋看多了于是总结出了什么规律,少年江用卿有一项绝技,就是看完一局棋的布局就能断定这棋下完谁胜谁负,颇有点当年颜伦“布局数子便知胜负几道”的意思。而江用卿与人对弈,更是每每把对手杀得摸不着头脑。原来这江用卿的棋,是自己在家琢磨出来的,所以他没怎么系统学习过古谱的传统招法。一到对弈,他便把自己脑中琢磨过的棋招用出来,对手却无人见识过这种下法——因为古谱里没有啊!于是这江用卿稀奇古怪的下法常常把对手下得莫名其妙,败得一塌糊涂。当时人无不惊奇,又无法理解这江用卿究竟是怎么练出这本领的,于是就开始了浪漫主义的幻想……
传闻江用卿少年时曾经去天台山旅游,在那里和家人走散了,于是一时着急,在山路上乱撞,不小心竟然撞见了一位古怪的山人。这山人一见江用卿,便知道这小孩儿会下棋(别问他怎么知道的,人家是异人,就是知道),于是觉得缘分一场,就传授了他一套不存在于当今世上的棋招妙法。江用卿如获至宝,回来之后细细研究,尽得其精髓。于是但凡与人对弈,江用卿从不用凡间棋招,只用那山中异人所授妙法,因此当今世人无人识得那江用卿招法。
这故事让人不得不感慨一下明朝人实在是听评书听中了毒了。这故事的真相无非有以下三种可能:一,大家输江用卿输多了,心里不舒服编出来安慰自己的;二,江用卿赢别人赢多了,自己编出来调侃的;三,那天台山异人是方新当年碰上那月下老人他家亲戚……
总之,在万历年间,能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神话般的棋力来源的棋手,只有两人,一个是当年的扬州方新,另一个就是这新安江用卿,可见少年江用卿当年的名声之大。
十七岁那年,江用卿还曾遭遇了一次颇为惊魂的“被拐卖”事件。
那年,江用卿正独自在家中研究棋局,忽然有人来敲门。江用卿开门,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在门外站着,对江用卿说:“江北有位官人,喜欢下棋,乐于结交天下善弈之人。他听说江用卿棋艺高超,派我来请您去府上较量棋艺。”
江用卿年纪轻,没什么江湖行走的经验,以为自己已经成功吸引了官宦人家的注意,十七岁就能脱离茶楼棋界,成为公卿棋手了。他一时高兴,便信以为真,收拾了行李,拜别了家人,跟着那人便北上了。
走了一个多月,俩人来到了郑州一位官员府邸。到了门口,那人对江用卿说:“你在此稍等片刻,我先去通报一声。”江用卿也没多想,就在门外等着了。
那骗子一进了官家屋里,立刻就变了脸,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对那官家主人说道:“我带着儿子为逃难从徽州北上,想回河北老家。可惜路上盘缠用光了,如今穷得吃不上东西,没有办法,只好把我儿子卖给您赚些回老家的路费。就算让儿子跟着我回了老家,他也得天天过穷苦日子,我于心何忍,求求您发发慈悲,就把我儿子买入府里吧……”
那官人一时心软,便信了那骗子的话,立了字据,把银子给了他。那骗子拿到银子,又挤出眼泪说道:“父子情深,我不忍心再出去见我儿子,怕看到他我便会心软,他也会难受。请您行个好,让我从后门走吧……”
官人也没细想,便同意了。那骗子拿着银子,出了后门便跑得不见了踪影。那江用卿被人迎进了客厅,却迟迟不见这家主人出来招呼他,等了良久,都有些不耐烦了。这时一个婢女挑着水走出来,见江用卿大大方方在堂上坐着,怒火中烧,大喝道:“那新来的,你装什么大爷?给老娘挑水去!”
江用卿听傻了,再加上本来等得就有些心烦意乱,于是当场跟那婢女吵起来,俩人争得面红耳赤。这一吵,把主人给吵了出来。主人一问,俩人把情况一说。婢女只说这新来的佣人什么活都不干,还坐在堂上装大爷;江用卿却说这婢女好不懂待客之道,竟然让客人去帮她挑水。主人一听,哭笑不得,只好拿出刚刚签好的卖身契给江用卿,告诉他:“孩子,刚才你爹已经把你卖了,你现在是我家的下人。我知道你苦,但你好好干活,将来还是有前途的……”
这江用卿吓得脸都白了,急忙喊道:“谁是我爹?你这人怎么回事,大老远把我请来下棋,结果我来了你又说我是下人!”说着,江用卿取出自己所著的棋谱作为凭证,给那官人看。一边有字据,一边有棋谱,两边都愣住了。
江用卿在徽州名气虽响,可到了河南却并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眼见着眼前这孩子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年,那官人半信半疑,问道:“你真会下棋?若真是如此,我们对弈两局,你若胜了我,我便信你。”
江用卿这才长舒一口气——我堂堂江南名手,赢你还不是砍瓜切菜?俩人往棋座上一坐,那江用卿便把自己今天受的气一股脑全发泄了出来。只见江用卿盘上的棋子如潮水般铺天盖地,那官人哪里抵挡得住,自然局局惨败而归。那官人惊喜异常,把这江用卿当成是天上掉下来的大国手,于是便大方地真把江用卿留在府上敬为上宾——不知道后来那挑水的婢女见了江用卿该怎么表示……
郑州当地有个高手,名叫魏竹坡。此人棋力高超,在郑州棋界横行多年所向披靡,是个当地豪强。那官人请江用卿去与那魏竹坡对弈,江用卿年轻气盛,便答应了。魏竹坡多年无敌,自以为棋艺已登峰造极,哪里把江用卿一个区区小子放在眼里。谁知一交手,那江用卿的棋下得稀奇古怪,尽是些闻所未闻的招法。魏竹坡哪里抵挡得住,连战连败,最后竟高挂免战牌,不敢再和江用卿下棋了。自此江用卿在河南名声大震,各路名流纷纷邀请他去下棋。三个月后,江用卿决定回徽州了。河南一带名流依依不舍,竟捐出了几百两纹银送给江用卿,让他带回了老家。
就此,十七岁的江用卿一战成名,成为了程汝亮之后又一个在徽州以外打出名声的新生代国手。
除江用卿之外,新安派另一位绝世神童便是苏之轼。
苏之轼,字具瞻,休宁人。这苏之轼之神比江用卿可为有过之而无不及。
苏之轼学棋比较晚,九岁才开始学习基本规则——当然,这个晚是相对于江用卿,方日新这些人而言的。但是苏之轼很不同寻常,从他学棋的那一天开始,他就立志要做全国顶尖的棋手。对他来说,什么考取功名都是浮云,既然要学棋就要学到最好。于是九岁的苏之轼刚开始学棋,便直接找当时新安派最强的一批棋手挑战。他眼里只有这些高手,那些凡夫俗子他根本不愿意对上一局。
刚开始,毫无疑问,小苏之轼输得稀里哗啦的。但是这种与高手对局的经验让他在棋感上的进步神速,很快就让他培养出了极其扎实的基本功。几年后,十几岁苏之轼竟然就已经能跟新安派最强的这拨棋手分庭抗礼,甚至丝毫不落下风了!一时之间整个徽州都在惊呼,新安派又出了一位神童。
十五岁时,苏之轼几乎击败了当时新安派的所有知名高手,于是苏之轼意气风发,从此开始自称国手!十五岁称国手,堪称围棋史上罕见的高手了。彼时天下棋界对这个十五岁的国手普遍不服,于是不断有各地名手前来试探。可是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这个苏之轼居然将这些前来挑战之人一一击败,国手之名竟然当之无愧!于是天下皆惊,四海之内无不叹服,史载“一出辄与斯道名世者抗性分席,故海内遍有小苏之名”。
江用卿成名后,苏之轼随即称了国手。可见,也许苏之轼从一开始就是奔着国手之名而去的。江用卿与苏之轼之间不可避免地开始了激战,那程汝亮之后新安派最强棋手的名号成为了两位大天才的争夺中心。
然而,正当两位天才要争得火热的时候,还有两位奇才也加入了这场新安王座争霸战。
汪绍庆,字号不详。吕济,字存吾。这两人估算年岁应当在江、苏之上,他们并不是江用卿、苏之轼那样一生下来就一鸣惊人的大天才,少年时代名声并不盛,而是专心在程汝亮的统领下锻炼自己的棋艺。隆庆年间,扬州方新力战李釜,声名鹊起,一时间江南名士争相一睹其风采。方新的父亲方选抱着让方新增广见识的目的,让方新在江苏各地游历去了。于是方新在江苏四处与人对弈,名声越来越响。眼见那方新横空出世,似乎要危及程汝亮江南第一棋手的荣耀,汪绍庆和吕存吾不干了。他们直奔南京,找那方新对弈。
彼时方新虽棋力尚未纯熟,但经与李釜一战之后已是脱胎换骨,颇有些国手架势了。汪绍庆、吕存吾二人以新安派强手的身份前来挑战,南京贵族高兴地迎入府中,那方新怎敢怠慢,于是摆开了架势,静待强敌。一经交手,年轻的方新顿感吃力。
首先上阵的那汪绍庆,是个行棋规规矩矩,却又基本功极其扎实的棋手。方新寻常对敌擅用巧劲,也就是爱使鬼手。对手一遇到方新,往往被他打得眼花缭乱,东倒西歪。但碰上这汪绍庆,方新那点本事却完全施展不出来,因为汪绍庆的棋没有破绽让你借力啊。于是苦战了几局,方新丝毫奈何不了那汪绍庆,汪绍庆这边却也动不了方新分毫,两人胜负相当,难分高下。
这边汪绍庆下来,后面吕存吾立刻就接着跑上阵来。这吕存吾为人,生性嚣张跋扈,颇有些永嘉李冲的风范。一坐到方新对面那烂棋品就开始发作,也不管对面是个小孩子,对着方新阵阵羞辱。众人只道这是个好战的,棋盘上一对局必定要破绽百出,被那方新抓住狠狠打个鼻青脸肿。谁知道这吕存吾棋一下出来,众人再看,哪有半点缝隙,简直就是一堵堵城墙。方新大军杀至城下,绕了几圈,却怎么也找不着发力点。吕存吾这边话虽然说得嚣张,但盘上招法还是严谨细致的,见方新阵型也看不出缺陷,他也不敢强攻。于是几阵杀下来,也杀了个平分秋色。
等汪绍庆、吕存吾从南京回来,他们便成了新安派的英雄。新安派两位小将便能和方新战个平手,那么新安派领袖程汝亮那江南第一的名号自然也就保住了。后来方子振上京,名声再起之时,当时众人也没忘了新安派还有两个曾经跟方子振杀了个平分秋色的高手。明朝谢肇淛所著《五杂俎》中,曾对王世贞所评的当时围棋高手人物有异议,而提出了他所认可的当世几大国手:“以余耳所见,新安有方生(对应其他文献,此处应当指的是扬州方子振,想必作者因为当时新安派势力太盛而把方子振的出身搞错了)、吕生(吕存吾)、汪生(汪绍庆),闽中有蔡生(蔡学海),一时称国手。而方于诸子,有白眉之誉。”
白眉之誉,是借三国时蜀国马良的典故来比喻当时的棋界诸豪。马良一家兄弟五人都有贤明(虽然最出名的是个反面典型马谡),而马良据说眉毛中有白毛,而得了个绰号叫“白眉”。当时人形容马家五位贤人中,马良是最有本事的一个,因此有句话叫“马氏五常,白眉最良”。谢肇淛正是借此典故来描述当时棋界群雄并起的局面。
很显然,在谢肇淛的评价中,吕存吾和汪绍庆的地位相当高,甚至把王世贞口中明朝六大家(鲍、颜、李釜、程、方、岑、)之一的岑乾都给挤了下去。由此也可见当时棋界高手如云的盛况。
程汝亮猝然去世之后,汪绍庆和吕存吾便为了新任新安王座开始了争夺。而几乎就在同时,比他们更加年少的天才江用卿和苏之轼也横空出世。江、苏、汪、吕四人,棋力难分伯仲,又都是当时顶尖高手,任何一个人放到别的地方都是当地棋王,江南一霸。这四个人,谁也不服谁,在小小的徽州杀得难分难解,从隆庆年间一直争到万历年间,却迟迟争不出胜负来,谁也无法用压倒性的实力彻底击溃另外三人。但同时,四人之间却并没有彼此厌恶,恰恰相反,四人心中都为此派中还有其他三人存在而感到庆幸。四人之间互相切磋虽有胜负,却绝不伤和气,而是相敬如宾。这就是所谓的“英雄相惜”吧。
这一派之内,四雄并立的奇景,使得新安派的声威迅速发展壮大。江南棋界都知道,如今的新安派惹不起,四大天王随便出来一个就能收拾了半个江南。幸亏那四位现在自己斗得热火朝天,要是万一把他们放出徽州,只怕其他棋派就都不用再想着混好日子了……
新安派的情况在之后长达数年的时间里都没有发生大的变化,四位好汉在相互角逐较量中棋力共同进步着,短期内难以决出一个新的王者。让我们就暂时把新安派的情况介绍到这里,把画面再拉开,去看看此时的整个江南棋界吧。
万历十四年,永嘉。
方氏兄弟家中迎来了一位客人——常年游历在外的永嘉派青年高手陈谦寿。
二方此时已经弈名在外,再加上方日升精通诗书儒学,因此慕名结交的富贵人家很多,生活境遇好了不少。陈谦寿与二方同为永嘉新晋高手,因此也相知多年。
但对于长年游历于大江南北的陈谦寿突然出现在自己家中这件事,他们也多少感到有些稀奇。陈谦寿这个人,如果没事是不会随便到自己熟人家串门的……
果然,刚一见面,陈谦寿便拿出了一封请柬。方氏兄弟不解其意,打开请柬一看,只见这是余姚邵太仆亲笔所书。看过内容,方家兄弟陷入了沉默。
万历十四年,太仓。
李釜看着邵太仆亲笔所写的请柬,沉默了片刻,缓缓抬起头:“请我出山?”
李釜的眼前,已经成熟了许多的岑乾静静点了点头:“天下棋士盛会,岂能缺少阁下这天下第一高手?”
李釜又沉吟了半晌,看了看远处落了些微尘的棋座,缓缓说道:“我多年未曾在江南棋界露面了……”
“但天下最强棋士之名,从未曾从李釜这个名字上移走过。”
天下最强棋士?李釜不经意间猛地握住了拳。
“除了我之外,还有谁会去参加这次大会?”李釜问道。
万历十四年,徽州。
一封请柬,被摆在了四个人面前。江用卿、苏之轼、汪绍庆、吕存吾四人沉默了许久,终于互相点了点头。
“这一战,事关重大。名额只有一个,谁去应战?”汪绍庆问道。
“若论棋力,我们四人不相上下,谁去都一样。”吕存吾撇撇嘴说道,“只是,这一次是三大派高手汇聚余姚,出战的人将代表我们新安派的门面,这一点来看,我恐怕不合适吧。”
吕存吾心直口快,说得却也在理。他知道自己脾气不好,为人跋扈,万一在余姚出了什么状况,可就丢人了。
“我与江兄恐怕也不合适。”苏之轼说道,“我们毕竟太年轻,若永嘉派、京师派见我们新安派派了个小孩子过去,只怕会看不起我们。”
“这么说来……”汪绍庆笑道,“这一战,我是义不容辞了。”
说完,汪绍庆轻轻接过请柬,回身向三人拜道:“三位兄弟,尽管在徽州等着我大获全胜的消息吧……”
“哥哥,我身体不好,行不了远路。这一战,就请你去吧。”方日新笑道。
方日升点了点头,接过请柬,又拍了拍方日新的肩头:“这段日子,你就得自己照顾好身子了。”
“哥哥只管放心好了,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躺在病床上的小孩子了。”方日新笑道。
过了几日,兄弟二人相向而败,方日升独自踏上了去余姚的路途。
车马颠簸,但坐在车上的二人却似乎心如止水。
“此去余姚,恐怕是我李釜这一生最后一次出手了。”李釜低声说道,“不知我如今这副老朽骨头,还能不能再上阵杀敌了……”
“李老先生,海内公推天下第一,却还妄自菲薄吗?”岑乾笑道,“到时只求老先生手下留情,可别像当年一样,把我们这些后辈杀得太狠啊……”
两人哈哈大笑,笑声与车马的颠簸声渐渐混在了一起,无从分辨。
万历十四年秋,余姚。
三路人马正向余姚集结,邵太仆静静等待着三大派顶尖高手的到来。
“邵甲,你准备好了吗?”邵太仆静静地问道。
邵甲微微笑了:“尽力即可,胜败由命。”
天下最强的棋手汇聚余姚,谁又能有必胜的把握呢?
方日升,汪绍庆,李釜。几日后的余姚会战,注定将会惊天动地!
一封战书惊龙虎,四方高手汇余姚。
江湖岂能无风浪,杀得天下自英豪。
欲知这余姚大战将会有怎样一番胜负,且听下回分解。
--------------------------------------------------------------------
江用卿 明代棋手 婺源人,字君甫。
天启、崇祯年间名手。少喜观局,后称国手,罕有敌手。
现存对局:对野雪4局;对许在中1局。共5局。
苏之轼 明代棋手 字具瞻,一做弈瞻,休宁(今属安徽)人。
万历至天启年间名手。9岁即有弈名,15岁成国手。著有《弈数》传世,又曾注疏《棋经十三篇》。
现存对局:对林符卿14局;对朱玉亭6局;对野雪3局;共23局13胜10负。
——摘自《中国围棋古代棋手姓名录》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5:58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5:17 编辑
第二十一回 群英会大摆擂台阵,四大派血战余姚城
上回说到,余姚棋会盟主邵太仆广发英雄帖,邀请三大派强手共聚余姚,名为以棋会友,实为要将姚江支派立于三大派之间,成为棋界第四大派。三大派接到战书,永嘉方日升,新安汪绍庆,京师李时养纷纷向余姚赶来。
万历十四年秋,这一年的余姚棋界热闹非凡。江南一带名流听闻余姚棋界大会的消息,一个个都日夜兼程跑过来看热闹。余姚棋界内部,则早已经炸开了锅,各路高手纷纷聚集在余姚棋会会场,只待一睹三大派高手风采。
此次大会,由余姚棋会盟主邵太仆主持,余姚棋会负责筹办。彼时已是江南文化名人的孙矿受邀亲自担任此次大会的裁判,以保证四大棋派高手之间的对局不至于出现过大的争议以致不了了之。余姚坊间则早已传言,此次余姚大会乃是为了给四大门派排定座次,就此决定将来天下棋界秩序的盛会。四大门派的第一流高手齐聚,究竟谁能摘得这余姚大会的冠军呢?
到了大会开幕这天,只见邵家大宅张灯结彩,如迎佳节。偌大个大宅,竟被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只留会客厅一片空地,却秩序井然。
邵太仆端坐在大厅正前。只见这太仆好生威风,锦衣罗缎,三缕长须,鹤发童颜,活似个仙翁。那邵太仆身后站着诸邵,看过去但见个个英雄,人人好汉。邵家一门,龙虎辈出,整个余姚棋界无不为之侧目。四方看客指着邵太仆,莫不点头称赞,道个老年壮士,前辈高人。有诗为证:
覆手能倾半姚江,麾下诸邵皆英雄。
余姚太仆为总帅,试问天下谁真龙?
邵太仆身边,坐着“姚江奇才”孙矿。这孙矿,正值盛年,一身官人服饰,眉目炯炯有神,端的是一表人才,文曲下凡。孙矿身后,随从数人,却也卧虎藏龙,皆是棋中高人,更显得那孙矿不怒自威。众看客见着孙矿,又是一番称赞,道是余姚孙氏名人辈出,这孙矿可谓其中翘楚,人中龙凤。有诗为证:
诗书门中置弈枰,圣贤落子定输赢。
名门孙氏生孔孟,文中会元棋中英。
堂中众人正谈笑间,忽闻外边仆人喊道:“永嘉方日升到!”
看客们闻言,惊起一阵骚动,各自让出道来。只见那永嘉大方缓缓走向大堂,步履镇定,神态自若,所到之处尽散出一片诗书儒生之气,叫人一阵激赏。走到堂前,方日升取出请柬,交到仆人手中,向前迈出两步,对着邵太仆和孙矿拱手抱拳道:“永嘉方子谦,见过邵太仆,孙大人。”
邵太仆和孙矿赶紧还礼。却只见这方日升举止谦恭,礼数周到,二人只在心底暗叹方家兄弟,果然如传闻一般是个书生强手。但看那方日升行过礼,落了座,只见微闭双目,如入禅定,似个真佛一般。邵太仆和孙矿暗暗在心底说道,这永嘉派竟生出如这方日升一般的豪杰,可见是天不亡永嘉,此必为我余姚强敌。
正叹间,外头又传来仆人喊声:“新安汪绍庆到!”
看客听得,急忙又让出道来,争相一睹那新安少年豪杰风采。只见汪绍庆走着众人让出的道,目不斜视,昂首挺胸,好一副气势十足的模样。他快步径直走上大堂,将早已拿在手中的请柬递给仆人,随即用力在胸前握住一拳,如洪钟般喝道:“新安汪绍庆,见过邵太仆,孙大人!”
好一个气势强劲的人物,邵太仆和孙矿一边还礼,一边在心底暗暗惊叹。那汪绍庆见二人回了礼,也不客气,径直便寻了座位坐下。众人再看这汪绍庆,真个是少年英气,卓尔不凡。邵太仆和孙矿窃窃私语,只道这新安派如今能有如此人物,若当真让他们杀出徽州,只怕江南纵有再多高手也难抵挡。新安派当真是个不可忽视的强大力量。
众人正议论纷纷,门外仆人却又提高了嗓子,如要喊破了天一般朝堂内叫道:“京师李时养到!余姚岑小峰到!”
看客闻言,岂敢怠慢,如潮水般分作两边,屏息凝神,鸦雀无声,只待见那京城魔王重现江南。众人定睛,只看得那岑乾走在后面,亦步亦趋,低首不语,一副恭敬模样。而在他身前,李釜拄着拐杖,缓缓向着大堂走来。那李釜,须发皆已斑白,却丝毫不显凌乱;两眼目光如炬,面色不怒自威,一股寒气四散溢开;那虎背熊腰的身材看上去就似个青年壮汉,若不是拄一副拐杖哪见得半分老态;脚下步子迈得结结实实,就如个老廉颇还朝,勇飞将请战。众人围在两边看着,竟没一个人敢嚷嚷半声,偌大个宅子竟被这李釜一人压住了气势,真个是魔王再现,天下皆惊。
到了堂前,李釜取出请柬,交给了身后的岑乾。岑乾不敢怠慢,接过请柬,递给了仆人,仍旧站在李釜身后侍立,不敢妄动半步。李釜这边提起拐杖,双手有力地握在一起,向那邵太仆、孙矿行礼道:“京师李时养,见过邵太仆、孙大人。”
那邵太仆、孙矿哪敢有半点怠慢,急忙站起身来,躬身还礼,道:“李先生大驾光临,蓬荜生辉,三生有幸。”
李釜微微还礼,便径直向自己座位走去。再看这方日升,如个动了念的禅僧,怎还能坐得住身子。又见那汪绍庆,似个折了腿的困兽,哪还敢张着气势看人。二人只端详着这魔王,脑中想着当年这李釜杀遍江南,几乎要将整个江南棋界捣出个窟窿来,心中竟惊得直冒起冷汗来。
再看那岑乾,立在李釜身后。堂堂余姚第一高手,当今天下鼎足三强之一,竟如李釜的随从一般,不敢有半分枉为。
见众人到齐了,余姚棋会盟主邵太仆站起来,向三大派高手行过礼,便开始致辞。这邵太仆文辞极好,又是棋界元老,一番话说下来直教看客纷纷点头称是,交口称赞。说到最后,邵太仆指出了身后一人,笑着说道:“我余姚棋界,立派不久,斗胆参与三大派高手的决战,自然不敢怠慢。此次代表我余姚棋界出战的,就是我的长子,邵甲。”
说完,被邵太仆指出的邵甲,朝众看客和三位高手抱拳施礼,道声指教。
然而,看客们却不禁议论纷纷,连那三位高手也一时有些不解。
汪绍庆起身说道:“邵太仆,在下有一言,若冒犯了,请见谅。”
邵太仆笑道:“但讲无妨。”
“据我所知,余姚最强的棋手,是岑乾岑小峰。”汪绍庆说道,“邵太仆一门豪杰,在下有所耳闻。但恕在下直言,与岑小峰相比,令子恐怕还不够分量……”
这话说完,众人皆看向站在李釜身后的岑乾。岑乾此时却笑着拱手道:“诸位莫怪,如此盛会,岑乾岂不想与众高手一较高下?只是在下这几年小病不断,卧床时日不少,再加上从江苏赶来有些劳累,只怕无法全力应战。这位邵甲兄弟虽然名气不外扬,但岑乾曾多次与他交手,可以断定此人棋力高强,断不至于有损余姚棋界威名。”
那孙矿和邵太仆点头称是,内心里却是另一番心思。岑乾久病不假,但那方日升、汪绍庆、李釜都是顶尖高手,岑乾纵使全力出战也未必有十足胜算。何况此次举办余姚棋会,目的本就是让余姚棋界堂而皇之与三大派并列,找足退路比求胜更加重要。若由岑乾出战,胜了则好,一旦败了,余姚棋界第一高手败阵的结果就是余姚棋界注定要在四大派中叨陪末座。而让第二高手邵甲出战,胜了自然更好,就算败了也可以说余姚还有岑乾在,并非全然无力与三大派抗衡。
大概是出于这种考虑,邵太仆没有安排大病未愈的岑乾冒险出战,而是派棋力只差岑乾一道的邵甲上阵。
既然岑乾都这么说了,众人自然也再无异议。邵甲毕竟也是余姚棋会的霸主,他出战四大派会战也不算资格太差。
介绍完了本派的棋手,邵太仆继续说道:“此次大会,四大派高手尽在。按照余姚棋会的规矩,决胜负要靠擂台战!”
擂台战!看客们先是倒吸一口凉气,随后便击掌叫好——四大派高手的擂台战,将是何其壮观啊!
所谓擂台战,也就是如武者打擂一般比赛。先挑出二人上擂,决出个胜负。胜者便是擂主,继续守擂,等着下一个对手上阵。谁能杀败所有敌手将擂守到最后,谁便是王者。
“如各位没有异议,我余姚棋界愿抛砖引玉。”邵太仆回身看向邵甲,“邵甲,你就打个头阵,明日第一阵便由你出战。”
邵甲领命,众人议论更加猛了。
邵甲心里知道,这是父亲的有意安排。此次余姚大会,姚江支派立派未久,本就没什么胜算。因此,趁早上擂,能胜个一阵便算是大胜。这一来可以显得我余姚棋界有主人风度,二来擂守不到不到最后,也能让三大派不把余姚棋界当个大敌,短时间之内能相安无事,给余姚棋界更多时间立足。
邵太仆笑着回过身,又对着三大高手行礼道:“三位,谁有兴致先上擂,与我儿较量一阵?”
话音刚落,只见那永嘉方日升抢先起身,拱手说道:“若太仆不嫌在下棋力不济,便由在下先上去战这一阵吧。”
方日升上擂,对阵邵甲?众人听了,只觉心中血气涌动,竟几乎要喝起彩来。
想那方日升,乃是永嘉最强的二方之一。邵甲又是余姚棋会霸主,这两人之战正是浙江棋界最强的两大棋派之争——这一战做头阵,可谓是赚足了眼球。
邵太仆点头暗许,于是这第一阵就此定下——明日此时,邵家大宅,方日升对邵甲!
次日达邵家大宅,一早便被围得水泄不通。大宅里,诸邵簇拥着邵太仆,早已等在棋座旁。方日升准时到场,而那汪绍庆、李釜、岑乾众人则围坐在棋座边观战,孙矿只待时候到了,便朝二人行礼道:“可以开始了。”
棋座两侧,邵甲和方日升互相施礼,道声指教。摸出棋子,猜过先后,摆上势子,便正式开战!
却说这场好战,邵甲知道那方日升乃是顶尖高手,棋力不在岑乾之下,不可轻举妄动,于是小心谨慎地展开着自己的军阵。方日升早把飞刀握在手中,只等对手杀上来,他便好遣出奇兵深入敌后,搅个天翻地覆。一见这邵甲不来抢攻,他一时也不知虚实,看不清邵甲究竟是畏战还是谨慎。于是方日升暗下军令,一支轻兵向邵甲军阵驰去,却不贸然开战,只在势子前叫阵。
邵甲见敌军来袭,不敢大意,立即遣出大军,在方日升面前横开阵势。只见方日升那轻军前头,敌军铺天盖地一般,张开惊天巨口,像是要一口吞下方日升。
此招说是强攻,则离得太远;说是防守,则身后太虚。既非进,也非退,却气势惊人。眼见邵甲张牙舞爪铺开了阵势,方日升岂能退让?无论如何,先破了那军阵再说。方日升遣出强兵,冲着敌阵便大刀砍去。那邵甲也是兵法纯属之人,岂容方日升放肆,立刻挺刀来战。这一交兵,双方但凭本事,斗得火光四溅,杀得天昏地暗。几番刀兵相加,待再退出阵来,却只见谁也奈何不了谁,各自鸣金收兵了。
邵甲收得兵来,只觉虎口生疼,暗叹那方日升果然是个强人,舞刀力道当真不弱。那边方日升暗暗心惊,万没想到这不知名的邵甲功夫竟如此高强,几番斗下来竟丝毫不损,看来那岑乾对他一番称赞并非全是妄言,此阵若不施展些绝技,只怕要败在他手上。想到这里,方日升暗暗观察了盘上形势,心中定下计来。猝然间,只见那方日升遣出一支奇兵,突兀地冲入了邵甲层层军阵之中!
余姚老辈弈手见了此招,各个惊呼起来——这是鲍一中的招法!
不错,批亢捣虚,置之死地而后求生,这是鲍一中最擅长的战术!天下只有鲍一中能活用此术,自那鲍一中死后这招法已多年未见于人世了。这方日升,竟能施展鲍一中的独门绝技吗?
邵甲年辈较晚,没赶上鲍一中盛时,哪里知道这招法的厉害,只见得方日升竟不顾兵法要义,强行突入敌后,不禁怒火中烧,立刻派出一支大将前去绞杀。方日升心中暗笑,看准那敌将,甩手掷出一记飞刀,照着那敌将脸上便打去。围观老辈棋手大惊失色,知道这飞刀厉害,心中不禁为邵甲捏了把汗。他们亲眼见过那鲍一中飞刀如何例无虚发,只怕这方日升已得那鲍一中精髓,邵甲又如何抵挡?
邵甲大将见那飞刀掷来,果然躲闪不及,正中面门。方日升只道这一击必定杀败了那邵甲大将,只等把那大将连人带马抓过来吃了,自己便能在敌阵重围中造出一片军阵来。观战众人心中暗惊,那汪绍庆、李釜都未曾见过这种下法,默默叫了声好。可那邵甲偏不认输,众人只道那被打中的大将断无活路了,邵甲却又遣出援军,要来救那大将。方日升怎能容邵甲把自己的战俘救走,急忙照着那援军又是一记飞刀掷去。这次邵甲却早有准备,一见方日升手动,便知道他要出手,急忙伸出兵刃挡住。一声闷响,飞刀砸在兵刃上,却没伤着邵甲援军分毫。那方日升大吃一惊,自习得鲍一中秘法以来从未见过这一招失算,今日竟没能暗算到那邵甲援军!
方日升正待再掷飞刀,邵甲却哪里给他这个机会。那先前中了刀的大将强撑着身子,竟奋力退回了本阵。这下子方日升突入敌阵,却毫无斩获,反将自己置入了险境。这次邵甲知道方日升飞刀厉害,不敢过分靠近,却只在外围筑起层层防御,将那方日升孤军困在阵中。方日升寻不着眼位,眼看大龙就要愤死,形势已是万分危急。
观战的众人又一阵惊叹,那汪绍庆、李釜只庆幸自己没有贸然去打这头阵。邵甲虽名声不响,但本事不弱,方日新招法已经十分高明,却还是弄巧成拙,被那邵甲困在了阵中。邵甲的力量,当与那岑乾不相上下,方日新此阵当是凶多吉少了。
“看来此战,邵甲有望先声夺人了。”邵太仆笑着对身边众人说道。众人微微颔首,皆以为然。
然而,方日升静下心来,往棋盘四周仔细观察了片刻,脑中突然灵光一闪,计上心来。
只见盘上方日升那大龙被闷在邵甲军阵内,死战不脱,已奄奄一息。方日升本阵却遣出一支轻兵,向那大龙奔去,手里握着飞刀,眼看是要一击打穿邵甲军阵外壁,把里面的大龙救出来。邵甲哪里能退让,急忙派兵来应。但远远望见那方日升轻兵手中攒着飞刀,邵甲心中疑虑,不敢靠得太紧,于是便谨慎地在自己军阵内关隘处派上一员上将镇守。一子落毕,虽略损一二城池,却把军阵补得密不透风,纵使方日升再扔飞刀也砸不中要害了。邵甲只道得计,却岂料方日升此刻心底暗笑,手中又挥动军旗,一员小将从斜刺里杀出,竟奔着邵甲军阵另一个方向的缺口而去。邵甲眼看着那小将手里仍旧握着飞刀,不敢轻易挡在那小将身前,便又退后几里安营扎寨。
二人正弈间,众皆道是邵甲大优之局,忍让片刻亦无不可,却唯有那机敏的岑乾,眼尖的汪绍庆,老道的李釜看出了其中门道。
此乃树上开花之计。战场之上,敌人摸不清自己虚实,虽小股轻骑奔走,但烟尘四起,敌人便不敢靠近。这疑兵之计用在棋盘上,便是用虚招骗对手自损子数,貌似要强攻,实则是趁机围取地盘。那邵甲看不出这树上开花之计,只求稳守胜果,却不知方日升已抢占了多处要冲,此局局势其实已经逆转。三人嘴上虽不说,心底却暗道,邵甲此战只怕悬了。
邵甲浑然不知,自以为如此下去可保小胜。那方日升却处处轻兵奇袭,搅得那邵甲守军心惊胆战。盘上只见到处都是方日升的刀影,却偏偏不见那刀砍上何处,步步都是虚招。邵甲只恐惧方日升飞刀厉害,处处忍让,只求杀得死方日升那巨龙便可。却岂料,方日升算得清楚,邵甲忍让到了最后,盘面上的差距却飞速缩小着,竟从邵甲的优势变成了细棋……
待到一局战罢,盘上战火收了,众人再去计算城池,却不禁大吃一惊——盘面上算下来,邵甲虽吃了方日升一条大龙,地却围不过方日升,竟反被方日升小胜了去……
本道是邵甲爆冷胜了永嘉派高手,余姚大会让余姚棋界扬眉吐气,却岂料最后却被方日升逆转,邵甲憾败。邵太仆大失所望,但好在邵甲下得十分威风,虽败犹荣,也算是余姚棋界足以立足于江南大派之中的凭证了。
那邵甲悔恨至极,但心底却也不得不佩服这方日升临危不惧,算路深远,自己确实不如。方日升惊出了一身冷汗,也叹这邵甲确实是个豪杰,余姚棋界毕竟不只有岑乾一个好汉。两人局后互相拜了一礼,各自捧了对手一番,一副惺惺相惜之情。
众人虽道邵甲输得可惜,但那汪绍庆、李釜心底却清楚,方日升能在那样的逆境中冷静扭转败局,他的棋力是真真切切强过邵甲的。不论是深入敌后的奇招,还是后来的树上开花之计,都是构思精妙,手法纯熟的狠招。邵甲虽是小败,但其实境界上已分出了高下。方日升强于邵甲,甚至放在当今天下棋界也是个名头响亮的豪杰。
此战过后,众人只管回了住处。明日再来此地,便是方日升守擂,汪绍庆、李釜其中一人攻擂了。
然而,有一件事没有人知晓——当夜邵府中,邵甲对白天的对局悔恨至极,彻夜难眠。那棋局的进程在他脑中挥之不去,如同梦魇。邵甲只觉得自己不论站或是坐,走或是停,眼中所见都是那败局。到了第二日清晨,邵甲竟一病不起,躺在床上似乎是受了风寒。邵家人只道是邵甲输了那局棋,心中难以放下,故而心神未定,于是便让他休息数日,道是过几日便好了。
却岂料,这一病,邵甲便再未站起来……
第二日,众人再聚在这邵太仆府中,却唯独不见了邵甲。孙矿问起,邵太仆却只是苦笑道:“昨日败得可惜,小儿心中放不下,故没休息好。今日便让他歇息好了。”
孙矿也不知细节,便也没有放在心上。众人只等着今日的大战,自然也没人去管那昨日的邵甲。可怜一墙之隔,一边热闹,一边冷清。那照顾着邵甲的几位邵氏兄弟,人虽在这里照顾大哥,心却早已飞去了那棋座边上。邵甲虽病得厉害,眼睛却看得清楚,于是笑着对照顾他的几位兄弟们说道:“不如你们去看棋吧,回来再讲给我听?”
“可是,大哥,你的身体……”
“不碍事,这么点小事,过几日自然就好了。”
那几位兄弟心底高兴,便拜别了大哥,跑去看棋了。可怜这邵甲,此时竟不知自己命将不久,还想念着院子里的棋局。
且说这院子里,方日升在棋座旁坐定,静待攻擂者。众人昨日刚见识了方日升高招,心中叹服果然是永嘉强手,名不虚传,只不知今日又会是哪位高手上阵。这边邵太仆向汪绍庆、李釜二人一拱手,问道:“二位,今日攻擂之战,谁有兴致与永嘉方生过上两手?”
话音刚落,只见那新安汪绍庆站起了身子,朝李釜拱手握拳道:“李先生天下第一,名声盖华夏,晚辈对李先生佩服之至,不敢让李先生先上阵。不如就让我汪绍庆先去打这一阵吧。”
李釜微笑,向汪绍庆还了一礼,道了声请。汪绍庆便不再客气,向那棋座走去。众人见汪绍庆走了上来,欢呼声四起,眼看今日又将有一场好戏看了。
这汪绍庆,乃是新安四霸之一,当年那扬州方新尚不能胜之,棋力当在邵甲之上。而永嘉方日升,乃是永嘉最强的二方之一。这一战,孰强孰弱,谁输谁赢,还真不好说。永嘉与新安的顶尖高手之争,想必是一场好胜负。
这汪绍庆坐到棋盘一侧,向方日升拱手施礼。方日升这边还礼,摆上棋子便猜先后。猜了先,道声请,两边便再不言语,手中握住棋子便开了战端。
这一场好战,昨日汪绍庆见识了方日升妙弈,知道这方日升有一手飞刀绝技,能深入敌后翻云覆雨,又精通兵略,心思缜密,绝不是个好对付的对手。只见这汪绍庆这边祭出新安派赖以成名的铁甲阵,将阵势密密麻麻铺展开来,只待对手来攻。
一边李釜看得真切,心中暗暗惊叹。那汪绍庆招法,与当年的程汝亮何其相似,竟几乎让李釜仿若回到了当年与程汝亮争霸的时代。那一招一式,李釜看来令他无比怀念。他在心底暗暗琢磨,这一局不论汪绍庆是胜是败,都得找机会非去会会这汪绍庆的新安铁盾不可。那边方日升虽听过新安战法的厉害,却也从未亲眼见识。今日一战,这铁壁一般的阵型,真是令他大开眼界。但看上去虽无破绽,其内里是否外强中干呢?方日升打定主意,让一支轻骑小将取了飞刀,便直奔汪绍庆铁阵身后而去。
一子落毕,众人再看,只见层层敌阵之间方日升毫无惧色地打入一粒孤子。众人拍手叫好,知道好戏就要开始了。那汪绍庆早料到方日升会有这一招,全军防线回身,将一面面铁盾亮在身前,同时一员大将冲出,将大盾朝着那方日升小将面前砸去。方日升手里摸出飞刀,眼看着那员大将贴得近了,一甩手便朝着那汪绍庆大将面门上掷去。这一击,电光火石,寻常人挨着即残,碰着即伤。方日升算定,此一击必生擒汪绍庆大将。
汪绍庆一见飞刀出手,心中早料到了,立刻在马前举起大盾,如铁壁一般张开。只听得一声巨响,飞到砸在铁盾上,震天撼地。众人再看去,却只见那飞刀插在铁盾上,盾后的大将却毫发无损,反将那柄飞刀夺了去!
方日升大吃一惊,只道昨日邵甲能抵挡一击飞刀已是奇人,想不到今日这汪绍庆更比那邵甲强出一辈,自己毫发无损,还反夺了那飞刀兵器去。方日升不敢怠慢,甩手竟又扔出一记飞刀。这一击,瞄着那汪绍庆大将下身而去。脸上挡住了,下边必然露出空当来,飞刀奇袭,总能找得到空隙,纵使吃不住你,也能在你身下逼出眼位来,叫你杀不得我。然而,汪绍庆那大将听得风声呼啸,早料到方日升还有后手,大盾一沉,竟又吃住了那记飞刀。
方日升连使两次飞刀奇袭,竟都被那汪绍庆接住,反吃了两子去。众人无不惊叹,那方日升更是惊得目瞪口呆。眼见这敌阵内强攻无望,方日升知道讨不得便宜,便只得舍了那陷入敌阵的孤子,匆忙回师再寻战机。这一阵下来,方日升折了两把飞刀,又损了一员小将,局面已然不利。
那观战众人,上至邵太仆、孙矿、岑乾,下至余姚棋友,无不心惊。方日新那两记飞刀不可谓不强,昨日邵甲纵使勉强抵挡却也狼狈不堪,今日却伤不得汪绍庆分毫。汪绍庆技艺,只怕已是国手等级了。而那新安派竟还有数人与这汪绍庆不相上下,新安派如今已经成长为了一个多么可怕的棋派啊!
到了黄昏,这一战终于弈罢。棋盘上,方日升纵使飞刀齐出也奈何不得汪绍庆军阵分毫,而汪绍庆行棋谨慎,也不强挑战端。一局平稳下下来,数数子数,方日升开局损了那么一点竟一直留到了终局,最终小负于汪绍庆。可怜方日升空有一身本领,却望着汪绍庆那无隙可乘的铁壁苦思了整整一天,终也无力破解。这一败,败得无话可说,确实技不如人。
昨日众人见方日升高招胜了邵甲,今日又见这方日升拿汪绍庆一点办法也没有,各个惊叹不已。果然是棋界精英辈出,卧虎藏龙,余姚诸辈竟还以为余姚弈坛强手如云,如今想来简直是坐井观天,夜郎自大。
这边汪绍庆与方日升行过了礼,便了却了今日战事。汪绍庆起身,回过头看着李釜。李釜这边在岑乾搀扶下站起来,微微笑着,朝汪绍庆拱手抱拳道:“汪小兄弟,明日请指教了。”
汪绍庆不敢有半分怠慢,急忙也拱手还礼,道:“明日之战,还请李老先生施展平生所学,好让在下大开眼界。”
这话说着,汪绍庆却感到一阵惊慌,心里气血不足,说出来的话竟还带着颤音,忍也忍不住!李釜大笑,缓缓走了。而那汪绍庆把手放下来的时候,手竟还忍不住战栗着,以致不得不紧紧抓住袖口让它平静下来……
明日之战,将对阵魔王李釜——那个当年让程先生耗尽毕生之力才勉强战和的魔王李釜!
不行,不能继续想了,再想下去不只是手,腿肚子都要开始哆嗦了……
众人散去,道说今日真是见了一场好胜负,各个心满意足。那邵氏兄弟们送走了客人,回来照顾邵甲,口里却闲不下来。一口一个新安豪杰,一口一个天外有天,却不知那邵甲脸上笑着,心里却一阵阵泛着苦楚。一个方日升我已经胜不了,今日却还见有个比方日升更强的汪绍庆,那新安派还有无数与汪绍庆不分高下的强手。可笑我邵甲还自以为余姚第一的棋名有多么了不起,当初还答应父亲要胜上一阵,真是无知可笑啊。一时间,苦闷之至,邵甲竟剧烈地咳嗽起来。众兄弟不知病根,还以为是风寒加重,只顾着关门合窗去了。
那方日新败了阵,黯然回到了住处。想到当初离开永嘉时还与弟弟约定要凯旋而还,如今却使尽平生力气也奈何不了汪绍庆分毫。一个汪绍庆都胜不了,还何谈复兴永嘉,重霸棋界?想了许久,难以入眠,方日升渐渐陷入了困惑中,不知道自己的前路究竟在何方了。
李釜在岑乾的陪同下回到了住处。眼见李釜安然到家,岑乾便要拜辞。但刚走到门口,却听闻身后李釜小声叹息着。
“这棋界,果然是英雄辈出之地。当年程汝亮之颜还似在眼前,如今却已有如此厉害的后辈出世了。看这两天的棋局,我可如何不服老啊……”
岑乾一言不发,默默地退了出去。他的心中,久久难以平静。天下第一,谈何容易。可纵使做了天下第一,却也敌不过岁月,终究有一日要发出李釜这般的感叹啊。方子振,将来你与我,谁将会有资格发出这感叹呢?这正是:
几番胜负几番苦,一代才俊一代孤。
天下王位辛酸路,老来把酒论有无。
欲知后事如何……
汪绍庆正在住处辗转难眠间,突闻门外有仆人来敲门,道:“汪先生,睡了吗?”
汪绍庆有些诧异,应声道:“怎么?”
“孙矿大人有请。”门外仆人答道……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6:00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5:20 编辑
第二十二回 日落姚江国手位再乱天下,血溅棋盘方子振二败岑乾
万历十四年秋,余姚,深夜。
邵家院子里,孙矿正独斟独饮。月下斜影淡,酒中夜色浓。远望过去,也颇有一番诗意,只是略显得孤寂了些。
“孙先生……”孙矿的身后,响起了汪绍庆的声音,“您找我?”
孙矿回过头,见汪绍庆眉间不自觉地紧锁着,身上衣服又没有仓促穿起的痕迹,便知道这汪绍庆其实夜里根本没有睡去。
“汪先生,饮得酒吗?”孙矿笑着问道。
明日要与李釜大战,今日还哪喝得下酒。汪绍庆苦笑,却不作答。孙矿也不等汪绍庆答话,便又取出一个酒杯,满满斟上了一杯。
汪绍庆只看着那杯酒映着月色,光影摇曳,却没有喝下去的兴致。
“明日有场大战,想必汪先生睡不着吧。”孙矿斟完了酒,便自顾自地说道,“一两杯暖酒下肚,回去也许就睡得着了。”
“只怕没那么容易……”汪绍庆缓缓在孙矿身边坐下,眉头却迟迟没有展开。
孙矿笑着,将自己杯中酒又一饮而尽。饮罢,他一边再为自己斟满,一边轻声问道:“汪先生,怕了?”
“怕什么?”
“京师李釜,当年横扫江南,几乎把南国棋界连根拔去。贵派宗师程汝亮,以命相角,才终于力敌李釜,勉强保住了江南棋界声威。这些,阁下当年想必是亲眼所见吧。”
汪绍庆不觉双手一紧,默默点了点头。
“所以,怕了?”孙矿似乎对言语毫不在意般笑着,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汪绍庆哪里喝得下,只是看着满满一杯酒,默不作声。
并排坐了良久,孙矿突然说道:“汪先生棋艺超凡,不知吟诗如何?”
“吟诗?”汪绍庆不解其意,摸不着头脑。
孙矿哈哈大笑,道:“在下不才,方才作了首诗,深夜不知吟给谁评赏,故而特把汪先生约出来,望勿见怪。”
汪绍庆低声答道:“孙先生进士及第,诗才必定不凡。汪某能听得新作,荣幸之至。”
孙矿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站起身来。望着皓月,和着风声,只听得他高声吟道:“颜叟京师技,足迹天下遍。晚与岑生角,一败至欲窜。岑乃吾姚人,儿年精弈算。随父游上国,尔时方弱冠。自弈胜颜后,声名胜里谚……”
孙矿一口气,竟说了许久。汪绍庆渐渐已不觉时光流逝,只听着那诗中的故事,若有所思。
孙矿的诗,其实是讲述了岑乾的故事。从岑乾幼年精弈开始讲起,一步步讲到岑乾少入京师,力破颜伦,震撼天下,之后又在易水岸边道观与方、祝大战,惺惺相惜。整首诗就像是一部围棋史传记,寥寥数笔便将岑乾成名的历程勾画了出来。
汪绍庆心里知道,这首诗写的是岑乾,其实却与岑乾无关。
一首诗吟罢,孙矿只望着皓月,身后的汪绍庆沉吟许久。
“孙先生,这诗,该有个题目……”汪绍庆低声说道。
孙矿笑了笑,又斟了一杯酒,边斟边答道:“有名字,名字就叫,《述棋赠汪生绍庆》。”
汪绍庆笑了,见孙矿斟满了,便也将酒杯举了起来,向孙矿一伸:“多谢孙先生赠诗。”
孙矿也将酒杯伸出,与那汪绍庆对行一礼:“明日一战,愿汪先生如岑小峰一般,无畏而前,勇争天下第一品!”
二人仰头,一饮而尽,双双对着皓月大笑起来。
上回说到,四大派高手聚集余姚棋会,首战永嘉方日升逆转姚江邵甲,次战新安汪绍庆又力胜永嘉方日升,战事如火如荼,下一战便将是当年横扫江南的魔王李釜出山,对阵新秀汪绍庆了。
魔王李釜,名震天下,海内共推第一品。汪绍庆年少,又曾亲眼目睹当年新安少帅程汝亮为抵挡李釜而殒命,心中不禁惊惧不已,坐立不安。这一切,早被余姚奇才孙矿看在眼中。孙矿为汪绍庆赠诗,名为讲述余姚棋手岑乾力败颜伦的往事,实则借岑乾事迹勉励汪绍庆力追天下第一品。
汪绍庆大受鼓舞,第二日出战,竟精神抖擞,毫不见胆怯。而邵家那院子里,李釜也早已静待汪绍庆。
这一战,乃是余姚棋会收官之战。天下最强棋手李釜,对阵前两阵决出的王者汪绍庆,大刀对铁盾,魔王对勇士,一场恶战在所难免。棋局一开,只见老李釜运起当年鬼神力,舞着大刀朝那汪绍庆阵前杀去。汪绍庆不敢大意,举起铁盾,迎着魔王锋芒冲杀上前。这一战,好一场火花四溅,真个是鬼神皆惊。有诗为证:
当年血战平天下,太仓城中收锋芒。
十几年间风云变,新安又出少年郎。
余姚烽火硝烟起,杀至魔王军阵前。
老将重提青龙刀,横马扬鞭再出山。
横扫千军钢刀烈,当关万夫铁盾坚。
鬼神力起风声厉,将士苦战血色茫。
一番激斗平生气,犹似当年王府中。
只叹血染盘上子,残谱不知在何方。
这一场胜负,盘上弈得想必精彩异常,但请各位原谅,笔者没办法告诉你究竟最终谁胜谁负了——这局棋的最终胜负,翻遍史书,不见记载。
为什么会不见记载呢?大家不妨来猜测一下。
假如棋局最终是汪绍庆获胜,那么就是李釜一生的最后一局棋被击败了,这必定是件大事,几乎没有不见记载的可能。而江南棋手对李釜本来就怀有敌意,一个江南棋手最终击败了李釜,无论如何江南人也没有理由为了保住李釜的名声而隐瞒这局棋的最终结果。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是王世贞与李釜太过要好,因此这位江南文化界魁首以一人之力将李釜最终战败的故事给抹去了。可能性存在,但并不大。
假如最终结局是战平,那么汪绍庆战平李釜也算得上是大新闻,不见记载的可能性仍然不高。何况如此一来,余姚棋会等于最终没有决出胜败来,可能性更小。
假如棋局最终是李釜获胜,不见记载就有一种可能是因为李釜赢汪绍庆太正常了,大家觉得没有记录的必要了。如此考虑虽然有太过草率之嫌,但考虑到现有史料中没有人为汪绍庆立传,所有关于汪绍庆的记载都是间接描述,也就不难理解了。而史料上留下了孙矿勉励汪绍庆的记载,却不见这局棋最终的胜负,这也就可以解释了——也许也是因为写了孙矿勉励汪绍庆,却在后面加上一个受了勉励的汪绍庆最后还是输掉了的结局,不符合这段记载原本想表达的意思吧。
最后,还有一种可能不得不加以考虑,就是这局棋其实没有下完。没有下完的原因有很多可以假设的地方,比如李釜年纪大了,身体不如当年,所以被迫中途弃权。以李釜的地位,他如果身体不适,裁判长孙矿很可能会为了保住这位天下第一品棋手的命而允许这盘棋不了了之。这么一来,最终胜负不见记载就不是因为没记载了,而是因为胜负根本就没分出来。而这种因为不可抗力而没能下完的对局,最终被当时人忽略而没有说明也是有可能的。
综上所述,可能性最大的结果是李釜获胜,其次可能是棋局最终没下完,汪绍庆获胜也可以算作一种可行的假设,而二人战平基本可以不予考虑。
这场万历初年最惊天动地的余姚棋会,就以这样一种略带烂尾性质的结局宣告结束了。然而,这场余姚棋会的余波,却没有这么容易就消散……
与汪绍庆一战,李釜使出了生平绝学。那一战,当年那个曾令整个江南颤栗不已的魔王又回来了,那鬼神般的力量又一次君临天下。然而,李釜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初下江南的李釜了——他老了。
这一次施展鬼神力,消耗掉的却是他仅剩的最后一丝生命力。
万历十四年秋,参加完余姚棋会大战的李釜,就在那时病倒了。
那李釜汪绍庆之战,虽胜败不明,棋谱无踪,但李釜在那一战看来真的使出了全力——力气用猛了,精力跟不上,那棋力已远远超出了一个七十岁老者的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
自程汝亮死后,李釜寓居江苏十多年而不出山,大概是因为他自己也知道,自己不再年轻,无力再与天下后辈一争高低了。然而余姚决战,李釜被汪绍庆的棋勾起了战意,他忍不住想再试一次——哪怕就一次,全力应战,梦回当年。岂料正是这一次,他搭上了自己的性命。当年引退江苏的决定是对的,若这次不出山,也许他还能再多活数年。
可一个下不了棋的李釜,活着或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苦苦坚持了一年,到万历十五年秋,李釜终于还是没能迈过这一关。他一个人在江南,孤独地走向了死亡。这一生,到了终结,无妻无子,无亲人送终,何其凄凉。三大派争霸的第一代豪杰,终于也随着李釜的离去而彻底结束了属于他们的历史。
听闻了李釜的死讯,王世贞悲痛至极。二十多年的棋友离去,想到今后再也见不到李釜的棋技,他悲痛之下挥毫泼墨,为李釜写下来一片洋洋洒洒的悼文。正是凭借着这篇详实的悼文,李釜的一生留在了史籍中。崛起京师,逼退颜伦,南下大破江南诸豪,成一世魔王英名。王世贞还能为好友李釜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将他这传奇的一生记录下来,流传后世,让李釜不被后人忘记,从而超越现时的死亡——他做到了。
一代国手,天下霸主李时养,在余姚走完了他的一生。但他想必不会感到遗憾,冥冥之世,程汝亮必定还在等待着这位宿敌——当年的胜负还没有最终分出高下,我又如何安心独自过得奈何桥?
那奈何桥边,李釜想必也会豪情骤起,把孟婆汤搁在一旁,摆开棋座,先与那程白水弈个天昏地暗,以致忘却了生死吧。
但李釜的离去,并不是余姚棋会唯一的告别。
万历十四年末,余姚邵府。
病床上,邵甲已是奄奄一息。余姚棋界诸雄,邵家几位兄弟,邵太仆、孙矿、岑乾,众人都围在病床边,却谁也不忍心与邵甲说上一句话。
邵甲颤抖着抬起手,握住了病床边的父亲,眼中还渗着泪水,不知是因为病痛还是感伤。
“父亲,对不起……”邵甲喃喃地重复着,“儿无用,输掉了最不该输的一局棋……”
邵太仆早已老泪纵横,那里还说得出话来。若早知会到今日这步,当初还办个什么余姚棋会,还争个什么第四大派,何苦偏要让邵甲上那擂台,一局棋竟送了我儿性命。
若早知如此,当初就是自己挺着老骨头上阵,也断不能让邵甲出战啊!
但到了这一步,再如何悔恨也迟了。
带着对父亲的歉疚,邵甲终于离开了人世。他人生中的最后一局棋,竟让邵家白发人送黑发人。邵太仆此刻哪里还有半分盟主模样,不过是一个刚刚失去了爱子,哭得口不能言的无助老者罢了。
眼看着此情此景,众人尽皆默然。争个名利,丢了性命,何苦。
办完了儿子的丧事,邵太仆找到了孙矿,向他提出了一个请求——卸任余姚棋会盟主一职。
本来留着长子继承家业,将来养老送终,陪着我这老头子下下棋多好。岂料为了争一时意气,却走到了这般田地,这余姚棋会还如何主持下去?
孙矿默默地答应了。他明白,要刚刚因为争棋失去了儿子的邵太仆继续主掌棋会,实在太残忍了。
随着德高望重的邵太仆退出余姚棋会,诸邵也因为长兄之死而离开了棋界,曾经风光一时的余姚棋会,也就此沉寂了下来,最终也没能继续坚持多久。
一场棋会,四派争霸,两条性命。中国古棋的世界,其实也一样惨烈,而且残酷。
再回过头来,说说李釜的离世。李釜之死,使得天下第一品的位置突然空了出来。天下第一,这个名号的继任者会是谁?一时间,江湖上风云再起,四方诸侯无不蠢蠢欲动。这个至尊的名号,又将再一次搅动天下,酿起新一轮的杀伐来。
让我们暂时脱离个人,以俯瞰的视角扫视一下如今的天下棋界,看看这天下第一之位,有哪些人能够参与争夺。
永嘉派,永嘉二方,天下闻名;豪侠陈谦寿,游历南北,战绩彪炳,也是一个候选。
新安派,新安四霸,难分伯仲,汪绍庆在余姚大会大出风头,足见新安派众将亦可称诸侯。
余姚棋界,岑小峰早有“未来棋界三足之一”的名号,可称是个热门人物。
另外,还有身在京城的方子振。他虽人在太学,但技艺精湛,有“白眉”之誉,不论他本人是否愿意,他都将不得不被牵涉入这场纷争之中。
只可惜,当年“三足鼎立”的另一人,福建蔡学海,如今不得不隐姓埋名,了此残生。天下第一,纵使有心,也不敢出手了。
眼看棋界前所未有的大乱世就在眼前,诸侯之间,却又各有差别……
方日升余姚战败,自知棋力火候未到极致,于是离开余姚之后他苦闷了许久。听闻李釜离世,他只感到机会到了,于是只身前往了江苏,去找王世贞。
李釜能够独享天下第一之名二十多年,一方面是因为战绩彪炳,另一方面也是得益于江南文人领袖王世贞的推崇。而一旦能够得到王世贞的赏识,不论当年的李冲,还是后来的李釜,都能立刻身价倍增。对于棋艺上已有了重大败绩的方日升而言,投奔王世贞是一个最好的补救办法。
与王世贞的相见,最终也确实改变了方日升的一生……
王世贞刚刚经历了好友李釜离世之痛,忽闻又有永嘉派棋手求见,他没有拒绝。
一见面,如过去一样,王世贞亲自去试了方日升的棋力。方日升的棋,批亢捣虚,擅使飞刀,擅长深入敌后而后求生。这种招法,让王世贞想起了少年时代曾见识过的鲍一中妙弈。他感觉得到,方日升确实是个人才,虽不如当年李釜那般力拔山河,却也称得上是当世豪杰。只是,李釜的死,让王世贞的心变了。
一局弈罢,方日升虽大胜,却不见王世贞有半分惊喜之情。方日升不知是否自己的棋艺没能打动王世贞,只是担惊受怕地等着。王世贞看着棋局,沉吟良久,终于缓缓说道:“方先生的棋,有一股儒雅书生气……”
方日升不解其意,只是呆呆地看着王世贞。
王世贞赏玩了许久,终于说道:“方先生,想做国手吗?”
“若王大人认为方某能有国手之才,方某便是国手了。”方日升恭敬地答道。
“可我若是你,就不要这国手之名。”王世贞淡淡说道。
方日升大惊,只道自己棋艺不精,王世贞无意收留自己了。
然而,王世贞却接着说道:“成了国手又如何?纵使李时养那般天下无敌,到头来不也是孤苦一人,去世之时连个送终的孝子都没有……”
方日升听罢,怅然良久,说道:“王大人,方某要做国手,不是为了那虚名而已的。”
说罢,方日升开始滔滔不绝,将自己兄弟二人身世缓缓道来。当年曾经是永嘉名门之后,少年时只以为自己将来将子承父业,做个大官。却岂料突生变故,家道中落,父母先后殒命,兄弟二人受尽欺凌。方日升想做国手,只是为了让天下再无人敢看不起自己兄弟而已。
王世贞听罢,心生感慨。但他却说道:“方先生,你棋艺精湛,可至天下第二品,与当年那扬州方新可并称二方。但恕我直言,要做李釜那样的国手,你还不够火候。这条路,只怕走不通……”
方日升半晌无语,默默起身,准备告辞。
正在这时,王世贞却叫住了他:“方先生,你可考过科举?”
方日升一愣,答道:“中过秀才而已。”
王世贞却笑了:“如此便可。我喜爱方先生人才,又欣赏方先生大志,不忍先生被凡俗事所扰。若先生不嫌弃,可以留在我府中,做我儿的讲师,如何?”
方日升正愁棋界战败,无处容身,王世贞主动相邀,哪有拒绝之理,于是高兴地答应了。但他并没有马上留下来,而是日夜兼程赶回永嘉——要在王世贞府中住下,不可以只有他一个人享受,必须把方日新也接过来。
到了永嘉,见了弟弟,方日升如获了至宝一般兴奋。他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一一向弟弟说明,然后便请弟弟立刻动身,和他一起去王世贞府上,从此便衣食无忧。方日新听了,却陷入了沉默。
“哥哥,你可知道,去王府上当了讲师,就等于退出了棋界……”方日新低声问道。
“何妨?”方日升却笑道,“即使是做棋手,我也是为了能让我们不再受人欺负。你自幼多病,小时候又没有时间念书,唯有弈棋一技之长。哥哥为了能照顾你,才去做了棋手,赚些银子。如今有别的门路,哥哥这棋手不做也罢。”
“果然是因为我吗?”方日新却在心底轻声说道。
他记得,在他年幼时,躺在病床上需要哥哥日夜照顾,那时候哥哥总是一边照顾他一边手中抱着书卷,立誓将来要考取功名,重振方家。但后来,哥哥却做了棋手,方日新心里虽然想着哥哥也许是为了照顾自己而放弃了科举及第之路,但却从来没有问过。今天终于明白了,当年曾经因诗书皆工,才华横溢而被称作“东嘉大方”的方日升,正是为了他这个无能的弟弟而放弃了学业。其实在方日升的心中,是不是棋手根本不重要,甚至方日升也许根本就不喜欢下棋,他只是想代替他早丧的父母,照顾好自己的亲弟弟而已。
方日新如今明白了,其实一直以来拖累他哥哥的,正是他自己。
“王府,我不会去的……”方日新倔强地说着,不再理会方日升的惊讶和质问。
没过多久,方日新独自一人搬入了深山之中。方日升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的弟弟,似乎自那之后弟弟就有意躲着他一样。方日升心中猜到了大概,却无能为力。他确实为了照顾弟弟而放弃了自己曾经的梦想,但是他无法让弟弟知道那是他心甘情愿的。无奈之下,方日升委托了一位名叫何白的友人,请求他照顾好方日新,然后便离开了永嘉。到了王世贞府上,方日升安心做了讲师,生活富足,却时常若有所失。史载他性情豪放,品行浪荡,却不知他心底究竟是怎样一番滋味。据记载,方日升后来曾经游历皖中,与新安派高手屡有交手。也许是当年余姚棋会败给了汪绍庆让他心绪难平吧。可惜,记载只说他去了皖中,至于与何人交过手,胜负又如何,全然不见记载。多年后,方日升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人世,留下的诗文远远多过留下的棋谱,终生不再有争夺天下国手的记载。
方日新这边,棋艺本在方日升之上,原本更有希望竞逐天下棋界一品之位。但自从与哥哥分别之后,他便委身于山中,不再碰棋,终日只是苦读诗书,练习文章。那位叫何白的朋友常去探望他,每日还帮他品读他新写的诗句。何白只是不断地夸奖方日新,说他的诗句率直朴素,别有一番韵味。笔者思量,所谓率直朴素,说白了,也就是打油诗水平的一种委婉说法吧。毕竟,方日新年少时根本没时间学习诗文,他的起步太晚 。但由于何白的鼓励,方日新每天都欣然拿着自己新写的诗句给何白品评,二人还一同修订,如知己一般。诗书之余,方日新又自己开了一片菜园,每日种菜务农。反正他从没经历过方家曾经的辉煌,对他来说,穷苦本就是他的本质。
何白曾问他,为何放着能挣大钱的棋手不做,却在这深山里隐姓埋名,过清贫日子。方日新却只是笑道,自己亏欠哥哥的太多,能弥补的只有一件——代替哥哥,完成那上京赶考,金榜题名的夙愿。何白也许只能苦笑,方日新其实是没有那样的本事的。可是越是知道这一点,反而越是同情方日新的遭遇,于是只有每日陪同他练习诗文、履行当日对方日升的承诺而已了。
万历十九年左右,京城刑部主事刘志选因建言获罪,被万历皇帝贬到福州做判官。刘志选是浙江人,早年曾听说过方日新的大名。贬官后,他派人打听方日新下落,希望能邀方日新同去福州。二人在福建温麻县相遇,交谈甚欢,引为知己。不久,刘志选又被授予合肥知县,他便与方日新同去了合肥,为方日新置办地产,给他在合肥安了家。徽州棋界听说方日新来了,纷纷前去求战,方日新却一概拒绝了,只是在刘志选府上专心研读诗书,不再碰棋子。但屡试不中,方日新内心郁郁,几乎每日愁眉不展。
万历二十六年,原本就体弱的方日新再次染上重病。那年正赶上刘志选进京考核,方日新无人照顾,等刘志选回来方日新已经病重。刘志选前去探望,方日新还强打精神,谈笑自若。然而,十日之后,方日新便与世长辞,终年四十四岁。
方日新之死,让与他视为知己的刘志选很难过,他亲自出资为方日新举办葬礼,并让次子护送方日新灵柩回永嘉安葬。故友何白听闻方日新死讯,十分悲伤,于是挥笔亲自为方日新做了一篇《方汤夫传》。正是由于此传,方家兄弟的名号流传至今,总算没有湮没在浩瀚历史之中,化为一片尘埃。
而方日升对于弟弟之死的反应,无史料记载,无可考据了。
传言,送方日新灵柩回永嘉的前一日,刘志选梦中见到方日新与自己告别。那梦中,方日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了刘志选。刘志选接过纸,打开来,只见上面写了一首长诗,字迹清晰可见。待黄粱梦醒,刘志选再回想起来,却只记得了四句——余性嗜弈,余志言诗,悟道成真,形神妙时。
不知这个记载,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但这四句诗,却是方日新一生的绝妙谶语。他的人生,就如同他所学的棋一般,是悟道而已。最终,那个弃弈从文的方日新是否真的了然了自己的道呢?无从知晓。
就这样,原本有望争夺天下国手的永嘉二方,主动退出了这场混战。
但天下国手之位,永远不乏争夺者。
万历十五年冬,岑乾不顾大病未愈,强行北上。孙矿劝阻不得,只得由他北去。可怜此时的余姚棋界,诸邵引退,岑乾北去,当年空做了几年第四大棋派的迷梦,去年热热闹闹的余姚大会还似在眼前,如今却已经人去楼空。争名夺利,到头来反不如当年不操这份心呢。
那岑乾执意北上,无疑,正是为了去找一个人……
河北清源,此时已是寒冬,大雪纷飞。
定居于此的方子振,每日苦读诗书,仍在太学坐监中。他选择清源这个地方,正是要避开尘世喧嚣,不愿再被凡俗事务缠身,想要一心求学。
然而,这天,正当屋外大雪严寒之时,却响起了敲门声。
如今已是而立之年的方子振,此时正在屋内背诵书文。他听到那久违得敲门声时,只望着窗外的鹅毛大雪,心中疑惑不已——谁会这个时候来敲他的门呢?
打开大门一看,门外竟是多年未见的老友岑乾。
自当年易水畔道观一别,已有十年了。
“方子振,我当年和你说过,等到天下国手之位空出来的时候,我回来和你争夺这个位置。”岑乾笑道。
方子振默然良久。
“岑兄,天下国手对你来说,真有这么重要吗?”
“重要?”岑乾大笑,“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弃弈,但对我来说,棋是我此生唯一的骄傲,天下国手之位是我唯一的追求。为了这个位置,我连命都可以不要!”
“既然如此,我已罢弈,这天下国手之位,让给你不就好了?”
“不!我要的不是人们口中所谓的天下国手,我要真正的天下无敌!”岑乾如颠狂般咆哮道,“只要你方子振还在,只要我还没胜过你,我就永远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如今李釜已死,下一任天下国手,必定要在你和我之间产生。方子振,我已经来了,这一战你无论如何也逃不掉。”
方子振看着那如疯了般的岑乾,不知该如何应对。
上苍赐我这一身棋艺,究竟是何苦。岑乾,蔡学海,他们任何一个都比我更加渴望着这一身本领。可命运偏偏将这棋艺给了我,这究竟是何意?
大雪纷飞,三九严寒。拂去了棋座上的落雪,取出满是灰尘的棋子,两个昔日的少年互抱一拳,道了声请。
仿佛是当年扬州,那宿命般的相遇中,默默无闻的少年岑乾,呆呆地望着棋座旁那受众人称赞的方新。
“方新,我来做你对手!”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茶楼间回响。
棋座两旁,两位幼童。那随岑乾来的伙伴们早已不见了踪影,那不许方新下棋的父亲也不知身在何方。四周的观者都似乎虚无,只有两个少年,一张棋座。
当年,本该是那样……
猜过了先后,摆好了势子,方子振微微拱手,岑小峰还上一礼。严冬暴雪,四周一片碧白。两个而立棋手,相向而坐,没有一名看客,就彷如天地间一粒黑子,一粒白子。
布开阵势,只见两边各自堂堂正正,军势浩瀚。这边岑小峰宝剑出鞘,遥指方家本营,那边方子振挺枪立马,远望岑军主帐。一声战鼓鸣响,两边将士喊杀,刀光剑影,在这茫茫雪中只化作黑白交错,纯粹而绝美。
恍惚间,时光似乎倒回到了当年易水岸边,三位翩翩少年,谈笑风生,笑论来日国手,当不过你我而已。那年少意气,似还在眼前。棋盘之上,刀剑相交,火星四溅。收过棋子,却视若知己,互相拜服。
——那一日的交手,至今也未曾忘却。方子振,你可知道为了今日再与你一战,我等了多久?
——逃了十年,还是避不开你。岑小峰,若我这身棋艺能叫你拿去,我宁可当年就尽数授予你。
只见今日寒风中,方子振奇招妙手一如当年,四处伏兵,岑乾只觉若有半点疏忽,必定身首异处,就此败退。岑乾宝剑招招向方子振薄弱处刺去,狠毒异常,方子振不敢一丝怠慢,但凡受着一剑,必定全军溃散。两人好一番龙争虎斗,盘上攻杀四起,各出高招,竟弈得难分胜负,纠缠不休。
眼见战事难分难解,方子振平心静气,扫视全盘。只见处处黑龙白龙绞杀在一起,战场之上四边都危机四伏,竟无一处安然营寨。如此局面,要么大胜,要么大败。一旦有奇手弈出,则胜负立判!
苦思良久,方子振突见妙手。只见此一子落下,四方敌军都将掣肘,而自己兵士则尽数觅得活路。方子振摸出棋子,军令牌随手掷出。一员上将挺起长枪,飞马杀至盘上。定睛再看,但见四方战事要冲之地,这大将横过马来,枪指四方,问天下纵有刀兵千万,能奈我何!
岑乾看这方子振妙招,一子救四方,顿时局势大变,杀而无力,退则无路,不禁手中一松,宝剑落地,只听得一声鸣响,万籁俱寂。
一招妙手,解自己危机,却将敌置于死地。如此精妙的棋招,为什么我看不出来!
方子振,为什么你明明不想做天下国手,却拥有如此超凡的棋力?为什么拥有着一身妙弈的人不是我岑乾!
“岑兄,大病未愈,何必定要在此时北上?”孙矿低声问道。
“我曾与那个人有过约定,等到争夺天下国手之时,我必定与他一战。”岑乾答道。
“可病好了,不是一样可以一战吗?”
“我来余姚十年,这病却迟迟不好。若它再过十年还不痊愈,我难道也要等下去吗?”岑乾似乎疯了一般,癫狂地说道“何况他的弈名在我之上,如今李釜离世,若我还不能击败他,天下国手之名就必定要落在他的头上,我这十年的努力又是为了什么?”
“天下国手,有那么重要吗?连命都可以不要?”孙矿大喝道,“你看看邵甲,看看李釜,为了争这口气,最终也不过落得个魂归黄泉的下场。人生还长,为什么非要争这些虚名?”
岑乾却哈哈大笑:“说得好。邵甲、李釜,他们就为了争那一口气,连性命都可以不要。他们做得到,难道我就做不到?舍得性命,有何不可?难道天下国手之名,还不值得用命去换吗?”
“岑乾,你已经走火入魔,你疯了!”
“没错,在你看来我是疯了。但在我看来,天下人得过且过,胸无大志,疯的不是我,是天下人!”
良久无语。
“岑兄,我最后再问你一次。”孙矿绝望地说道,“今日你这一走,余姚棋界注定将就此消亡,你的一世英名也可能将毁在这里。即使如此,你也要去吗?”
“若今生不能履行当日承诺,与他赌上国手之名一决胜负,我宁可就此死去。”岑乾决然道。
“即使此去真的死在了棋局上,也在所不惜?”
岑乾望着余姚的落日,那一片血一般的腥红让他热血澎湃。
“纵使死了,也绝不后悔。”他高声答道。
眼望着盘上诸子已无生路,岑乾在脑中苦苦演算着,只觉眼中只有那黑子白子,再无其他。他隐约感觉到,破解方子振那妙招的手段就在自己心底,那一招惊世奇手正在一点一点浮现在他脑中。只差一点,在努力一点就能找到了!
就差那么一点,即使用性命去换那一手,我也愿意!
岑乾的手握得生疼,胸中气息一紧,竟不觉从腹中涌出一口热气,冲到嘴中竟喷涌而出。细看去,只见满盘黑子白子上落着白雪,白雪上又散开了鲜红的血。那血在大雪中显得如此妖艳,如花一般炫丽地绽放开来。<原本以为只有日本棋手为围棋吐血而死,想不到中国古代棋手也有为围棋呕心沥血的!>
耳边似乎还听到了惊呼,但眼前已渐渐朦胧。那一招棋,似乎浮现到了岑乾的脑海中,岑乾却无力取出棋子落到盘上,只是渐渐在大雪中失去了感觉,猛地将头重重地砸在了棋盘上。盘上黑子白子,惊得四散开来,落到了地上雪中。盘上的雪,雪上的血,似乎是一副绝美的背景。而岑乾脑中静静地回想着那足以破解方子振妙招的奇手,心底心满意足,嘴角上竟露出了些许笑意。
以命换这步棋也在所不惜,看来上苍听到了我的心声啊。
方子振,虽然你也许并不知晓,但这局棋,我终于胜了你!
虽然天下无人知晓,但真正的天下大国手,是我余姚岑小峰啊!
在那场如今早已被人忘却了的大雪中,追逐国手之名整整一世的岑乾,终于闭上了他的双目。
严冬时,雪茫茫,北国山河正银装。
空负得,好风光,旧友再聚已阴阳。
枰一座,子一双,奈何平生敌相向。
愿来世,莫相识,免教故人再心伤。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6:01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5:21 编辑
第二十三回 小魔王笑骂古今强手 方子振苦战京师少年
上回说到,余姚棋会闭幕之后,邵甲、李釜先后病死,永嘉二方几乎引退,岑乾为争夺天下国手之名北上挑战方子振,却不想局面不利,竟吐血而亡。自此,天下棋界形势大变,昔日鼎足三强岑乾已死,蔡学海隐姓埋名,而曾盛极一时的姚江支派随着岑乾、邵甲先后去世而化作了昨日黄花,新安派仍在诸雄争霸,无暇顾及外战。天下大国手之名,随着岑乾败亡,终于落到了方子振身上——尽管他并不愿意。
此时再回头看看那场几乎是在宣告一个时代落幕的余姚棋会,参赛的四名主要选手,死了俩,半退休了一个,还赔了一个随行人员(岑乾)。除此之外,主办方直接转行了,裁判后来也专心当官,还跑去朝鲜打了场仗,姚江支派这个名词更是从那之后再没有出现在中国围棋史上……
笔者小时候看那些大型体育盛会或者公共活动,不管其中出了多少乱子,闹了多少笑话,最后总说是“成功闭幕”、“圆满落幕”了。笔者那时候就在好奇,到底要到什么程度才能算“不成功闭幕”、“非圆满落幕”呢?大概,当年的余姚棋会就到了这个底线了吧。一场盛会能办出这个效果来,堪称前无古人,后也大概不会再有来者了……
当然,一场棋会之后三人殒命,若调查一下也不排除有传染病的可能。岑乾在余姚养了十年都没养好的病到底是个什么病,这个不得而知了。然后这个病人跑去陪同李釜,老年人抵抗力自然不行,于是不幸被传染了,又不像岑乾那么能扛,于是撑了一年就去见程汝亮了。邵甲大概不知什么时候也被传染了,然后加上那段时间精神状态不行,结果一下子就过去了。这么解释,也许说得通,姑且算作一种可能吧……
不管怎么说,余姚棋会的举办,最终给明朝围棋的一个时代给画上了句号,虽然这句话画得血腥了点。同时,余姚棋会之后,明朝棋界也就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李釜交出棋界霸主之位,从此天下再无宁日,各地豪杰并起,江山几度易手,堪称明朝围棋史上的战国乱世正式开始了……
故事首先从永嘉派自二方归隐之后的第一棋手陈谦寿说起……
陈谦寿,号少南,地地道道的浙江永嘉人。如果去查阅已有的关于明末围棋界的资料,大概都能查出这个人的名号,似乎是个在当时影响力很大的人物。但是如果细追究一下,就不难发现,其实这里面猫腻不小……
陈谦寿的事迹,最早记载于清康熙年间所编的《温州府志》,然后被其他文献四处转载,基本上一个字都不改。至于为什么清朝才出现关于他的记载,倒也不难理解,因为古人立传的原则有一条,叫“生不立传”,也就是说这人不死不能给他写传记。所以关于陈谦寿最早的传记出现于清康熙年间,而不是明朝末年。传记的内容,大抵是说这位陈谦寿豪气干云,走南闯北,凭着一身弈术力压群雄,天下无人不知。
但是,您如果有心去查查清朝之前的文献,对于这位“以善弈而名满天下”的大棋豪竟然毫无记载。不论是《弈正》《弈薮》《弈时初编》这种明末国手所编的棋谱汇集,还是《弈旦评》这种记述过当时棋界诸侯的文章,居然没有一个字提到了这位陈谦寿大棋豪的名号。再联系最早记载陈谦寿传记的《温州府志》,乃至后来的《永嘉县志》对陈谦寿那种堂堂国手风范的描述,不难看出——其实这些只是当地县志的意淫和广告罢了。
历史上真实的陈谦寿,很可能并不是一位天下闻名的顶尖高手,尽管他在永嘉派内想必影响很大。县志中对陈谦寿的描写,是当地人为了体现自己这个地方人杰地灵而有意拔高了人物形象的结果,这种事情各地县志里都经常出现。而在当时,陈谦寿的名声远远没能到达争夺天下国手的地步,所以即使《弈旦评》这种几乎给当时所有高手排了号的文章中都找不出关于陈谦寿的记述来。
那么为什么要拔高陈谦寿呢?答案其实很简单——二方隐退之后,永嘉派真的没人了。堂堂昔日天下第一大派,竟然无人值得一书,这怎么行?于是当地人挖地三尺,终于找到了一个陈谦寿,算是当时永嘉派内还能写一写的高手,于是众人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拼命地往他脸上贴金,说他数游燕赵、三吴而无人敌,说他以善弈而名满天下。
说得越卖力,反而越体现出当时永嘉派的没落——曾经的辉煌,已经再难复制了……
不论夸张的成分有多少,可以肯定的是关于陈谦寿一生经历的记述大致应当还是准确的。首先,他确实曾与余姚孙矿等人共同筹办诗弈社——史载他联合了“巨公十八人”共同创社,只是这十八个“巨公”名号基本都没留下来,想必也属于夸张的成分——在诗弈社中陈谦寿应当确实是第一人。其次,陈谦寿与余姚棋界关系不错,当年邵太仆任余姚棋会盟主的时候,还曾经因为欣赏陈谦寿而特意在一张棋座上刻上了陈谦寿的大名,可见陈谦寿在浙江一带确实名气不小,大概也是个邵甲级别的人物吧。另外,陈谦寿工诗善弈,棋文双绝,这个也许不假,因为陈谦寿确实有诗流传至今——至于是不是水平很高,笔者感觉中国古代除了个别诗人明显高出其他人一等以外,其他人水平都差不多,所以也不好评价……
然而,如果所谓数游燕赵、三吴也是实话的话,那么——陈谦寿这个连登上《弈旦评》的资格都没捞到的家伙,只怕战绩会是相当惨烈了……
随着后面故事的发展,大家会发现,明末时期的京城一带和江苏地区,那简直就是棋界的百慕大,要想去那儿混饭吃,不是个国手都不好意思出门跟别人打招呼……
回到故事里吧。我们暂时假定陈谦寿确实多次出现在京城、江苏棋界(虽然具体内容已经没法考证了),那么按照明朝棋手大致棋力初成便会去京城一试身手的传统,他大约是在万历十九年左右的时候去了京城。如果真是如此——可怜的陈谦寿,将很有可能遭遇一个日后深度影响中国古代围棋史的狠角色……
下面,展开一段想象吧……
万历十九年的某一天,陈谦寿终于来到了京城。在这里,他强烈地渴望一战。他希望一次惊天动地的大战之后,陈谦寿这个名字能就此进入天下棋界最顶尖的那一栏里,而刚刚失去了二方的永嘉派也能够就此重振旗鼓,让他赢得一个再造永嘉、媲美鲍一中的名声。
于是,到了京城,先在茶楼里试了几阵。凭借着熟练的招法,想必刚开始也是无往不利,于是陈谦寿便略略有些得意了,狂妄地向茶楼里的人问道:这京城茶楼棋界最厉害的是谁?
大伙一惊,随后竟然露出了恐惧的神情……
“最厉害的,当然就是……”被问话的人战战兢兢地答道,“就是,那个林善割了……”
“林善割?”陈谦寿听得一愣,“这‘善割’,是字?是号?还是本名?怎么听着这么难听呢?”
再没文化的爹妈,也不会给儿子起个这么难听的名字啊……
“不是名号,是我们给他起的绰号……”那人答道,“我们平时都不敢喊他名字……”
“哦?”陈谦寿来了兴致。能把这些茶楼棋手赢得连名字都不敢喊,这得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啊!
“说起来,那林善割真是个神秘人物,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更不知道从哪里学来了一身的棋艺。我们若跟他对阵,从没一个人能撑得到收官。他的棋十分犀利,极擅杀棋,常常把对手的棋断得七零八落,然后一片片地吞杀。我们这些低手无一人能抵挡,只得由他要断就断,想杀就杀,最后给了他一个绰号,叫‘林善割’。”
不知来历,却如此厉害,一旦对敌想杀就杀,如今的京城棋界竟还有这等高手?陈谦寿感觉到,能让他一战成名的对手就是这个林善割了。于是大袖一挥,豪迈地说道:“这林善割人在何处?带我去,我要与他对局。”
没过几日,陈谦寿就见到了那位林善割。这不见还好,一见面陈谦寿大吃一惊——那位众人口中无人能敌的林善割,居然年纪轻轻,看上去不过弱冠而已!
如此少年,也敢顶着“林善割”这么嚣张的名号出来吓唬人?陈谦寿不禁哑然失笑,只道这些茶楼棋手没见过世面,坐井观天罢了……
“这位就是要找你挑战的棋手,好像是永嘉派的人物,叫陈谦寿。”旁边的人向林善割介绍道。
林善割听了,却只是撇开嘴,不屑地笑了笑:“就是那个被李釜杀得屁滚尿流的永嘉派?”
陈谦寿一听,心中顿时不悦,但毕竟是诗书人物,不可就此发狠,于是笑道:“我永嘉派确实曾被京师高手杀败,但昔日也曾是天下第一大派。当年先人鲍一中在时……”
“鲍一中?”那林善割以又一声讪笑打断了陈谦寿的话,“只恨我晚生了几十年,当年若我在京城,哪轮得到鲍一中这等家伙放肆?”
一句话,又把永嘉派的祖师爷都给看扁了,这陈谦寿可如何受得了,于是便也顾不得儒将气度了,一拍棋座就嚷道:“你这小子,好目中无人。那前辈高手,当年天下人尚且无敢不服,你倒会说风凉话,真不知天高地厚!”
“天高地厚?”那少年哈哈大笑,“你说我不知天高地厚,我就告诉你什么叫天高地厚。我林善割有多高,天就有多高。我林善割有多厚,地就有多厚。前辈高手,在我看来无一人能入我法眼。在盘上胜不得我,就没资格在我面前自称高人。只恨我生得晚了,否则那什么鲍颜程李,什么三朝国弈,只怕一个个都要在我面前俯首称臣!”
“好放肆的小辈!”那陈谦寿大怒,“你可看过前人棋谱,可见识过鲍景远高招,颜子明精算,竟敢如此出言不逊,岂不知道前辈乃师长吗?”
“师长?”林善割更是笑得前仰后合,“我就告诉你好了,从古至今自称国手者纵有千万,也无一人有资格做我我林善割的师长。前人的棋谱尽是糟粕,我看一眼都觉污眼。我林善割的师长,只有一位,就在这里!”
说着,林善割重重地指了指身前的棋座:“纵使你吹得再如何天花乱坠,在盘上胜不了我,便是酒囊饭袋,没有资格在我面前说三道四。我的师父,就是这棋枰!”
可怜陈谦寿学富五车,诗文俱工,嘴上却奈何不得这少年分毫!
只见那少年滔滔不绝,竟把那古今国手一个不落,全都骂了一遍。骂到当今,哪管什么新安四霸,鼎足三强,能叫上名字的尽数给狠狠羞辱了一通,听得那陈谦寿火冒三丈,气冲脑门。
“小子,休得狂言!不需那历朝国弈出手,我陈谦寿不自量力,今日便代众位前辈在这棋盘上教训教训你这晚辈!”
林善割毫无惧色,拱手抱拳,道:“请尽全力,免至大败。”
好狂妄的小子,若不好好教训你,将来还如何有脸在京城呆下去!
只见两人摆开阵势,那陈谦寿挑一杆好枪,扬鞭策马便朝那林家本阵冲去,恨不能一击把那林善割捅个窟窿出来。林善割见敌军杀到,却只是心底暗笑,哪有半点惧色。只见他遣出一员小将,立在阵前,看准那陈谦寿大军到,便迎面一刀砍去。陈谦寿也是百战之士,岂有畏敌之理,迎着那小将的刀锋便把枪一横。刀枪相交,只一瞬,竟火花四溅。再看去,长枪早被砍作了两段,陈谦寿那先锋人马竟被林善割一击断作两截!
古棋由于有还棋头的规定,棋手对于全局几块棋是极其敏感的。双方交阵,如果能断开敌军,哪怕自己围不出半点地方,仅仅这一断便有一子的价值——因为还棋头规定,终局之时,谁的棋比对手多一块,就要还对手一子。
能断就断,一旦被断就要想尽办法把断自己的军阵的敌子狠狠吃住以保住一片棋的形状,这便是中国古棋好战的根源之一。
眼见林善割已断了自己前锋营,陈谦寿怎能轻易退让,急忙调兵遣将,把那林善割断阵之军团团围住。那林善割却不见半分惊慌,只是在脸上挂着令人胆寒的笑意。盘上那子,望着四周层层的敌军,单手转着宝刀,那刀的寒光在脸上肆意游弋,更将那脸上的笑意映衬得更加恐怖。
“围着我,好办。大军快冲上来吧,好让我砍个痛快!”
陈谦寿大队人马排成阵势,一阵阵朝着那林善割的孤军冲杀过去。林善割却舞着宝刀,也不抵挡,只是见人便砍。刀锋所过之处,陈谦寿军马竟尽数断为两截,毫无还手之力。只见盘上处处都是散兵,阵阵都是危局。林善割看准时机,竟也不逃,反身回马要杀陈谦寿一个尸横遍野!陈谦寿哪还管得上吃子,只见此时到处都是破绽,防不胜防,竟被林善割一支孤军给砍得叫苦不迭,人仰马翻。林善割杀得兴起,只见血光四溅,狼烟滚滚。待烽烟落尽,再看去,盘上一片狼藉,陈谦寿败得东倒西歪,一塌糊涂……
“永嘉派,原来果真是一无是处!”那林善割哈哈大笑,喊道,“什么批亢捣虚,什么死地求生,什么鲍一中周源徐希圣李冲,不是说代代豪强吗?怎么就这点本事,还不够我林善割玩个尽兴呢!”
陈谦寿自觉受了奇耻大辱,却毕竟技不如人,败得如此彻底,哪还有脸还嘴,只得任由那林善割笑话羞辱。待林善割骂尽兴走了,陈谦寿再回想棋局,只觉处处杀机,自己从头到尾竟不见半条活路。陈谦寿也算是见识广博之人,却从未见过如此惊天动地的下法。那林善割虽口气狂妄,但他这棋艺,不得不承认纵使鲍一中再世,也确实难与他做个对手……
受了这般屈辱,陈谦寿在京城哪里还呆得下去?于是他只得灰溜溜地收拾包袱,不敢再来京城丢人了。临走时,他四处打听,那个“林善割”究竟是什么来历。然而,无论怎么打听,都只能得到一样地回答——来历不明。
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师承何处,只知道棋力高超,人称“林善割”。另外,虽然没人敢叫,但是他确实有个名字,叫做——林符卿。
万历十五年,李釜、岑乾相继病逝,天下棋界顿时空出了王位宝座。而当时被认为继承这一王座的人,是方子振。
彼时棋界,新安派虽实力强大,但徽州地区交通不便,历代新安棋手都更习惯于安心在徽州内部争霸,从不主动去外面挑事。毕竟,出趟门车马劳顿,在徽州又能自给自足,没必要非得去遭罪。因此新安四霸虽然棋才天下罕见,却名声不出徽州,虽然偶尔有江用卿江北扬名,汪绍庆余姚称霸的故事,但总体而言,要想做天下国手,他们的战绩还不够显赫。
永嘉派方面,二方归隐之后,最强大的棋手竟然只是个江湖高手看不上眼的陈谦寿,确实可见此派的堕落。而浙江一带虽然弈风仍然兴盛,但距离他们走出李釜给他们造成的致命打击,还需要很多年的时间。
京师派这边,京城棋界繁荣,各地年轻高手汇聚,可谓热闹非凡。可京城棋手也把京城当做当今天下棋界的圣地,生于此地的棋手终生都不愿踏出去半步,因此也就更加没有拿得出手的战绩了,天下国手之名的争夺基本也就没戏了。
这么算下来,方子振即使再不想要天下第一的名头,他那十三岁战平李釜,后又两败颜伦,逼退蔡学海的战绩,使得天下第一这个位置除了他之外,没人能坐得了了……
当时的方子振在京城太学坐监,也就等于是京城棋手。当今棋界最强的人物在京城,这自然也就让京师派那些想出头的年轻人有了一个目标。
而想会一会这个天下第一棋手方子振的年轻人当中,就包括了一位人称“林善割”的豪杰……
万历十九年,方子振终于坐完了学监。为了庆祝一下,这年秋天,他难得地进行了一次背包旅行,启程南下去浙江拜访一位当年在京城认识的名叫董嗣成的老朋友。最终两人在苏州相遇,把酒言欢,互赠诗篇。这一趟玩得正高兴,方子振便多呆了一两个月。就在此时,方子振遇到了刚刚跑到江苏来闯荡的陈谦寿。同有弈名,二人也便互视为知己,一番酒宴相待。
二人正喝着,陈谦寿突然问道:“方兄,你在京城多年,可曾听闻过一个叫林符卿的少年?”
“林符卿?”方子振不解其意,问道,“他是干什么的?”
“下棋的……”
“哦,那我该不知道了。这许多年我都在坐学监,很久没有在棋界闯荡了。棋界有什么后辈,我是全不知晓……”
听到这里,陈谦寿突然极其严肃地向方子振抱了一拳,说道:“在下有一件事,请方先生务必帮我……”
“陈兄有话,但说无妨,不必如此多礼。”
陈谦寿便将此前闯荡京城遇到那林善割的故事讲给了方子振。同时,他还将那林善割的招法一一讲述评点,最终得出结论:当今天下,能教训那小子的,只有天下第一的方子振了。
方子振听了,却默然不语。
看来,棋界这江湖,毕竟还是逃不掉啊……
不久,方子振回到了北方。令他没想到的是,那个陈谦寿请求他去教训的小辈,其实早就在京城等着他了。
一听说方子振坐完了学监,回到北方,京城那一批当年资助他上太学的达官贵人们纷纷过来祝贺。方子振不可能拒绝,于是便来往于各大公卿府上,一个一个道谢。
终于,有公卿忍不住了,问出了那个方子振最不愿意听到的问题——
“方先生,坐监十年,那天下第一的棋力不知是否还如当初呢?”
方子振只好赔笑道:“十年没碰棋子,生疏了……”
至于是不是真的十年没碰棋子,大概只有当年那雪中鏖战过的岑乾清楚。
“方先生,谦虚了。如今京城棋界,与十年前已是大不相同。有一位少年才俊,想与方先生一决雌雄。余兴而已,方先生万勿辞却啊。”
这些全都是资助自己上太学的人物,如何能辞却得了?
于是,那位名叫林符卿的少年,第一次出现在了方子振的面前。
万历二十年左右的某日,京城某公卿府上,京师派少年林符卿对阵天下第一人方子振,一场大战就此展开了。
此战,一边是目中无人的晚辈,一边是无可奈何的国手。但到了棋盘上 ,两边都不想输,各自倾尽全力,只求把这一战弈得惊心动魄,不负二人盛名。
林符卿素闻方子振善巧战,虽听得多,却从未见过。这林善割乃是打架派的,颇有些当年魔王李釜的风骨,堪称京城小魔王。见着这天下第一方子振就在面前,哪里耐得住性子,棋局一开便飞骑突出,直杀向那方子振主营而去。方子振早从陈谦寿那里听闻这林符卿善战,自知不可轻易还击,于是便亮着兵刃,缓缓向身后退去。那林符卿见方子振不战,只道方子振怯阵了,于是单手舞着宝刀,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上前去便要先砍方子振几刀。方子振岂是凡人,一见林符卿杀到,心知逃不出路来,静心细看局面,早看出手段若干。判明形势,方子振胸有成竹,面不改色,只遣出强军前去抵挡林符卿。林符卿见敌手终于出马,兴奋至极,狂啸着便挥刀冲杀上来。
这林符卿是打架派,但凡对阵只顾冲上去凭刀砍杀,却不知这方子振乃是深谙兵法之人,对付蛮力从不力敌。只见这林符卿挥刀杀至,刀还没砍上人,却听得一声炮响,四边方子振伏兵尽出,竟将林符卿这支轻军团团围住。林符卿大吃一惊,看四周危机四伏,尽是方军大旗,心知中计,暗叹这方子振果非俗手,天下第一之名确是货真价实。
然而林符卿乃是惯战好手,哪管你这些花招。只见那林符卿舞着宝刀,朝着四方敌军,只顾砍杀。方子振只道林符卿身陷重围,纵使有力也施展不出,于是只管抵挡下去。岂知刀兵一碰,那林符卿也不顾自己死活,竟只用力砍断方子振兵刃。方子振毫无准备,被那林符卿连连斩断,一军变两军,两军变四军,再看去只见敌我军阵都是断断续续,生死不明。林符卿只顾搅乱局势,自信局面再乱,自己也必定能一眼看穿,到时方子振就是再足智多谋也无用武之地。方子振这边看得分明,知道林符卿心思,暗自寻思我学弈数十年,不可能到头来算不过这后生,于是也由着那林符卿乱砍,自己只顾处处留下后手,埋好伏兵,等时机成熟便一举大破林符卿大军。
两边各自怀着心思,只顾把这盘上搅得狼烟四起,看棋的各位大官人早已是眼花缭乱,头晕目眩,一个个都在心中惊叹果然是国手之争,真是一般人看不懂啊……
下了百余手,只见此时盘上黑白两军交错纵横,各自都没见活路,又兵刃相抵,局面乱得一塌糊涂。那林符卿寻思方子振必定已经看不清这局面了,于是突然大喝一声,举刀大喊:“杀!”
全军得令,一瞬间竟如出笼猛虎一般,各自舞着宝刀,逢人便砍,遇着就杀,那气势真是惊天动地。这边方子振见林符卿终于出招,心中暗笑,胸中早有定策。只见林符卿但有一军冲杀过来,方子振立刻调动伏兵,从四方将那挥着刀的孤军团团围住,转灯儿般厮杀。寻常对手,只见着这四方伏兵尽起的阵势便该知道敌不过,于是自认已死,再去别处寻个战机。好个林符卿,此时见着敌军,管你是诱敌还是伏兵,只管砍杀。那困在方子振重围里的残军,竟个个浴血奋战,又将方子振那伏兵砍得七零八落。方子振本想围住林符卿便可,岂料林符卿一顿猛砍,反而又多出许多断点,被那林符卿把一场围歼战给砍成了对杀。方子振暗暗在心底称奇,此生从未见过如此勇猛的下法,“林善割”果然名不虚传。
那边林符卿虽把局面再度砍乱,自己心底却也喘息不止。寻常敌手,只这么一番砍杀必定自乱阵脚,再回头来收拾从没遇到过棘手的。而这方子振,即使被断得乱七八糟,却仍然四处设下伏兵,害得林符卿险些强攻不成,反而全军覆没。好个方子振,果然是个难缠的对手,算得上是我林符卿的好敌手。
只见两人一个斗力,一个用谋,战得不可开交,迟迟不见胜负。方子振殚精竭虑,步步设下陷阱,但求破敌。林符卿勇猛无畏,单凭一口宝刀,只顾砍人。两边对杀,强手连发,却见招拆招,谁也不得胜势。眼看局面难分难解,方子振这边使个谋略,吞去对方数子,林符卿舞个刀花,砍翻几员敌将。两人各自收兵,一场对杀,各斩一半,谁也讨不得对方半点便宜。
待全局战罢,再看过去,只见你吞我几片阵地,我吃你数支强军,全盘算下来,竟然平分秋色。观战众人无不暗暗称奇,而那盘上两边的林符卿、方子振则只顾心底喘气,脸上却不敢露出分毫。
一战难分高下,从此林符卿扬名京城,名声与方子振竟平起平坐。而那方子振,乃是天下第一品,无人胜得过。林符卿能与方子振战和,众人无不称奇,只道这林符卿“一出而为诸人冠”,京师派新任盟主之位再无第二人选。
而那林符卿一战竟胜不得方子振,心中怎能服气。从此以后,只要方子振敢来京城,林符卿必定出马,去与那方子振一较高下。方子振自知躲不了这后生,于是也只好殚精竭虑,全力迎战。双方京城争霸十余年,竟难分高下,这林符卿就此成了方子振在京城最难缠的敌手。这正是:
十年寒窗求功名,岂料惊动小修罗。
京师林生刀光起,北国从此起风波。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陈谦寿 明代棋手
号少南,永嘉(今温州)人。万历年间名手,以善弈名满天下。
林符卿 明代棋手
万历至天启年间名手。棋风以力战见长,晚年与过百龄剧战百余局,负多胜少。
现存对局:对苏之轼14局;对过百龄10局;对雍皋如1局;对朱玉亭1局;对范君莆2局;对许敬仲2局。共30局18胜12负。
——摘自《中国围棋古代棋手姓名录》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6:02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5:27 编辑
第二十四回 荆楚龙腾争国手 方朱雁行醉管弦
万历二十五年夏,一个叫胡应麟的文人来到了杭州。在这里,他要住上一段时间。
这个胡应麟,大家如果记性够好,其实他在前文中出现过一次。还记得前文提到过一篇《方子振学弈》的文章吗?世传方子振小时候遇到月下老人,教授幼年方子振天上的棋法,从而让方子振十三岁便有了与李釜战平的棋力。于是胡应麟去京城考科举的时候,顺便路过了清源,便去拜访方子振询问怎么回事,方子振说是世人瞎传的……
没错,就是那个胡应麟。顺便说说,那次上京赴考,除了留下了这么一篇文章之外,他也没有什么其他收获了——进士没考上。
就在他住在杭州这时候,他意外遇到了两个人——偶尔跑到浙江棋界行走的新安派高手,汪绍庆和吕存吾。
胡应麟本来就好棋,见到两位新安派高手更是高兴至极,痛快地请二人吃了顿饭,然后又给二人赠了诗——胡应麟乃是彼时江南文化界名人,他的诗可是很有分量的。汪、吕二人见这胡应麟客气,这俩人心里那股跋扈气登时就窜了上来。酒喝多了,俩人竟吹起牛来。汪绍庆自不必说,只管吹嘘自己当年在余姚大会上多么威风。这吕存吾是个比汪绍庆更加跋扈的,吹起牛在怎么能被汪绍庆压下去呢,于是大言不惭地说道:“汪生当年去过余姚,我当年可去过京城!”
胡应麟一听,颇有了兴致,说道:“我赴京赶考那阵也曾在京城呆过,据我所闻,京城棋界前几年最风光的人物,一个是天下第一方子振,一个是八闽蔡学海,二人京城争霸一年多,当时都是风云人物。不知吕兄去京城的时候,可曾见过?”
“见过!当然见过!”吕存吾喝多了,哪管三七二十一,先顾嘴上痛快,“当年我去京城,正赶上方蔡争霸那阵。我下了一阵,发现除了那方蔡二人,其余都不是我对手。当时在京城,我与方蔡乃是鼎足而立的!不过我当年有骨气,没去做公卿棋手,因为我不想当在公卿府里要饭的家伙。就因为这个,没人给我写诗,我才没在京城留下多少名声。”
这话吕存吾确实在这时候亲口说过,不是笔者编的——不过除了他自己这么说过以外,找不到其他同类记载,可见大概属于酒后吹牛说胡话……
汪、吕二人吹牛吹满足了,就向胡应麟问道:“胡先生,你觉得我二人在当今棋界,是个什么地位啊?”
这话说出来,当然是在等着胡应麟夸夸他俩了。胡应麟也不知是看二人有点嚣张,想打击一下他们,还是没听出他俩什么意思,以为是真要他实话实说了。于是,胡应麟略一沉思,答道:“当今天下,强手如云,诸侯并起。以我所见,天下值得称道的棋豪却不多。据传闻,当年在京城争霸的方子振、蔡学海当并列第一品。而今天下第一,毫无疑问便是方子振。吕兄既然说曾与方蔡二人鼎足而立,想必吕兄也可算作第一品的豪杰。只是不知吕兄是否知晓,现在天下还有几位后起之秀,几年之内想必便能与方子振一决高下。”
“哦?”二人一愣,说道,“愿闻其详。”
胡应麟微微一笑,如数家珍般说道:“黄王朱范,此四人将来必定统领天下。”
“黄王朱范?”
“上虞黄斗华,六合王玄所,楚中朱玉亭,吴兴范君甫。此四人,个个少年豪杰,将来必定是棋界魁首。”
汪、吕二人听完,却哈哈大笑:“先生认识的这些,我们俩一个都不认识。不过我们俩认识的那几个,却不知先生是否认识?”
“哦?说来听听?”
那汪、吕二人笑着抢道:“婺源江用卿,少年征江北。休宁苏之轼,十六称国手。吕生敌方蔡,汪生破余姚。四霸统新安,天下何人称国手。”
那胡应麟听完,却大笑道:“阁下只知新安,却不知天下,未免坐井观天了。”
那汪绍庆、吕存吾听他这么说,那肯善罢甘休。这一场宴席,竟不欢而散。却不知,这一场嘴上交锋,却就此把那躲在徽州的一众新安猛虎给逼了出来……
上回说到,万历二十年之后,京城一位小魔王异军突起,林符卿称霸京师,把京城一带变成了棋界一个地狱般的地方。但凡去京城棋界闯荡的人,一个个都不得不面对林善割的宝刀,各路豪杰无不被杀得天旋地转,回来之后各个惊叹,即使那天下第一人方子振也对这林符卿有几分畏惧。于是,自从这林符卿横空出世,那个江南棋手棋艺初成就要跑去京城闯名声的传统又断掉了,因为谁也没把握搞定那京城棋界的镇界之宝林善割……
而这乱世崛起的新一代枭雄,却远远不止那林善割一人而已。
如前文所介绍的,与汪绍庆、吕存吾会面的胡应麟,明确在自己所赠的诗中提出,他认为当今天下新起的豪杰中,有四人他十分看好,即黄王朱范。
黄纠,字斗华,浙江上虞人。此人博学善弈,是当时浙江棋界难得的后起之秀,被认为最有希望肩负起复兴浙江棋界的重任。黄纠和胡应麟关系很铁,是十几年的好兄弟,所以胡应麟基本上到哪里都要给老朋友做个广告,把他排在了将来天下第一的位置上。黄纠本人也会作诗,可是他每次见了胡应麟都要索诗,因为胡应麟这个江南文化名人的诗比较值钱。胡应麟也不白给,每次见了黄纠都要跟他下棋,就图棋盘上痛快。这俩哥们,颇有点好损友的感觉。可惜,黄纠这个人天生不喜名利,他后来彻底辜负了浙江人民和胡应麟对他的期待。万历皇帝好棋,于是太监为了迎合皇帝,就派人去历代国手辈出的浙江找人进宫陪皇帝下棋,挑来挑去就挑中了当时刚刚有点名声的黄纠。岂料这黄纠打死不想陪皇帝下棋,于是竟然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了,从此之后神龙见首不见尾。大家连他人都找不到,争夺天下国手这种事自然也就没他的份了……
王寰,字伯宇,号玄所,江苏六合人。此人年纪其实不小,生于隆庆末年,到万历中期也已经快三十岁了。但是他的棋是大器晚成的,幼年棋力稀松平常,却十分喜欢下棋。于是他刻苦钻研努力,到了二十多岁竟然慢慢赶了上来,成了当地一个霸主。他的棋不华丽但实用,擅长防守和收官,是当年颜伦一流的人物。
朱玉亭,三楚人。大家注意,这个人姓朱,是正牌的皇亲国戚,明朝宗室。按道理来说,明朝皇家的人,应当属于被棋手傍的那一拨人。可这朱玉亭,虽然自己已经这么有身份了,却偏偏十分沉迷下棋。他也不似其他那些号称喜欢下棋的贵族那样靠养一批不敢赢自己的棋手来建立虚伪的自信,他是真真正正在棋盘上有功夫的人物,在当时的楚地可谓无敌。
范君甫,江苏吴兴人。这范君甫是个天才——虽然他并不是在很小的时候就有了十分光辉的战绩,但是看他的棋,任何当时的高手都会忍不住从心底感慨一句,这小子绝对是个天才!范君甫的棋,变幻莫测,擅长弃取之术,神出鬼没,就如同棋盘上一个法术高强的仙人一般。彼时吴兴一代,论棋艺,言必称范君甫。
此四人,几乎同时崛起,各霸一方,胡应麟一个个亲自见识过之后断定,将来能动摇方子振霸主之位的,必定就在此四人之中。
那汪绍庆、吕存吾回了徽州,哪里忍得住这口气,只把那江用卿、苏之轼拉来,将胡应麟一番言语说了一遍。这四位,在徽州争霸十年,又互为知己,只道天下强者不过彼此而已。听这胡应麟口气,似乎是说天下豪杰不在徽州,而散落在天下各地。一气之下,那少年神童苏之轼拍案而起,喝道:“可笑天下人,竟不识我新安派高手。什么黄王朱范,待我苏之轼前去把他们一一击破,看谁还敢再看不起我新安豪杰。”
那汪绍庆、吕存吾、江用卿听了,个个拍手叫好,目送苏之轼出了徽州,踏上了他那天南海北之旅。
众位道,为什么只送出去一个苏之轼,其他三人怎么不一起出去闯荡闯荡?这位看官,您以为古时候出一趟徽州多容易啊,苏之轼愿意受这个罪,那三个也就能推则推了,要不一去一回几年就过去了……
话说这苏之轼出了徽州,一副不打出名声誓不罢休的气势。他的计划是,从西边开始,一路打到东边去,把那天下豪杰各个杀倒便好。那黄王朱范中最西边的,就是三楚之地的朱玉亭了。
万历二十五年左右,湖广,朱玉亭府上。
朱玉亭正与一个老对手对弈。这个对手,名叫李贤甫,生平不可考,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在三楚之地是朱玉亭唯一的敌手,棋力虽不及朱玉亭,但也远远强过楚地其余棋手了。
这一日弈完,果然又是朱玉亭获胜。二人下得过瘾,对局完了仍兴致勃勃地讨论刚才局中的得失,谈笑风生,好不热闹。
言语间,李贤甫突然说道:“最近,三楚棋界出现了一个人,不知王爷可听闻过?”
朱玉亭笑道:“李先生说的,莫非是一个叫苏之轼的?”
“正是。听闻此人是新安派好手,一到三楚之地便指名要向王爷您挑战。三楚棋界英豪自然不服,纷纷前去灭他威风,却不想被他一一杀败。这几日,茶楼里似乎已经无人敢跟他叫阵了……”
朱玉亭却像个孩子般哈哈大笑:“那新安派不过偏安一隅,多年不曾在江南棋界兴风作浪了。苏之轼这家伙,想必只是个井底之蛙。李先生若出手,必能大败苏之轼。”
说到这里,李贤甫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我去跟苏之轼较量过了……”
朱玉亭一惊,他看着李贤甫那羞于启齿的样子,便大概猜到了那局棋的结局,大笑一番,搞得那李贤甫好生羞愧。
分别时,朱玉亭照理将今天的对局费给了李贤甫。李贤甫拿着钱,忍不住笑道:“王爷将来若称了国手,可算作是天下唯一一个养棋手的国手了……”
二人哈哈大笑,互拜而别。回到家中,一个名字却在朱玉亭的脑中挥之不去了……
苏之轼,你能胜得了李贤甫吗?若真是如此,我可就有兴致与你交交手了……
那苏之轼,新安磨剑十多年,甫一出山,果然剑气逼人,天下皆惊。初到三楚,只见三楚名士尽皆披靡,无人可挡,风头直逼三楚第一人朱玉亭。彼时常去朱玉亭府上下棋的李贤甫一时技痒,兴致勃勃便跑去找苏之轼较量了一番。由于朱玉亭毕竟是贵族,不好自称是棋手,因此李贤甫实际上是此时三楚棋界的最强“棋手”。顶着这顶光环,李贤甫一遇苏之轼便毫无惧色,只管施展看家本领,朝着敌阵冲杀过去。却不料,那苏之轼的棋着实奇特,但凡对敌,只管布下千奇百怪的棋势军阵,敞开大门让对手攻来。李贤甫不知利害,冲杀进去,却只见苏之轼阵势一转,便四处都是强军。李贤甫虽骁勇善战,但在这军阵中杀了许久也找不到破阵之门,只得任由那苏之轼团团围歼,最终败下阵来。
李贤甫虽不及朱玉亭,但也算三楚之地顶尖豪杰,即使在三楚之外也颇有些名声。他自认对敌无数,却从未见过苏之轼这般对手。苏之轼的棋,看上去不像是勇猛战士或者兵法大师,而是一个顶尖的阵法家——他所布下的棋势,精妙异常,进得去却出不来,叫人好生惊叹……
那李贤甫败下阵来的消息,不久便传到了朱玉亭耳中。朱玉亭与别的棋手不同,严格来说他不是棋手阶级的人。普通棋手,走的都是杀茶楼,上官家,拉文人的三步曲,而这朱玉亭生下来就是贵族了,命里本来只让他做一个杨一清或者王世贞,该是养国手的人物。可岂料这朱玉亭生来天赋异禀,棋力锻炼得极其高超,年纪轻轻便称霸了三楚一代,成为了中国围棋史上罕见的“王爷国手”。由于阶级不同,所以朱玉亭找人下棋就跟别的棋手不同了,不用担心什么资格问题,也不用操心找谁来请客让他下一盘,他只要去找想下棋的棋手来府上,自己下棋自己掏银子就行了。换句话说,朱玉亭下棋,本不争胜负名利,人家就是找个乐子玩玩而已。
因此,当他听说有一个叫苏之轼的新安派棋手胜了李贤甫的时候,他便只需派个下人,拿着银子去寻那苏之轼便行了——三楚朱玉亭,想请苏之轼先生去府上弈上一局……
苏之轼早就等着这个机会了,于是二话没说,当场答应了下来。
万历二十五年末,朱玉亭府上。
苏之轼与朱玉亭相对而坐,由于是私家对弈,故而没有观众。
苏之轼与朱玉亭相对行礼,各道声请。不需再多言语 ,只在棋盘上见胜负。
却说这苏之轼的棋,确实与寻常高手不同。如前文所说,苏之轼是一个阵法家。
苏之轼在新安崛起之时,他最大的对手不是年长他不少的吕存吾和汪绍庆,而是年岁与他差不多,又同享天才之名的江用卿。那江用卿对局,特点是奇,招法变化前所未见,往往杀得对手措手不及。要想依照惯例去对付江用卿,基本会自乱阵脚——因为江用卿的棋招都是自己在家里琢磨出来的,别人没见过。刚开始与江用卿对弈,苏之轼没少吃那新鲜招法的亏。为了能与江用卿一争高下,一代奇才苏之轼就找到了另一条路走——一条与江用卿完全相反的路。
江用卿擅长用他人没见过的招法出奇制胜,那么我就试试用前人用烂了的招法与他对敌。前人的招法,乃是几千年棋手智慧的结晶,若能研究透彻,必定能强过那江用卿自己琢磨的招法。
正是因此,苏之轼投身于浩瀚古卷之中,总结前人棋势,穷尽定式变化,经年之后遂成一代宗师,堪称“活棋经”。而他后半生与人对敌,只管施展各种复杂难解的定式,把对手框住,然后自己在定式的支持下只把对手杀得人仰马翻。这些定式,就是苏之轼那难破的“阵法”。
古棋定式,往往十分复杂,因为古棋不追求现代围棋的“简单变化”,而讲究“穷其变”。又由于古棋布局阶段对角星是固定的,一个角部定式可以直接考虑到邻近几个角的关系,所以定式讨论的范围比现在的定式要远得多,往往一个定式下来就把整张棋盘都包进去了,一个变化图五六十步棋都很常见……
因此,对定式无比熟悉的苏之轼施展出的阵法,对于同时代的几乎所有棋手来说都是噩梦。这一局自然也不例外,只见战事一开,苏之轼军旗一挥,麾下立刻展开一片内藏乾坤的阵势。
朱玉亭从李贤甫那里听说了苏之轼阵法的厉害,知道不可轻易被他骗进去,否则那就不是在于苏之轼一个人对弈,而是在跟几千年来的无数弈坛高手较量,只怕没有几分胜算。可另一方面,朱玉亭下棋本就是图个乐子,因此他也很想知道这苏之轼的阵法究竟有多强……
深入很危险,但是又忍不住好奇,怎么办呢?朱玉亭调皮地想了想,于是便打定主意,遣出一支轻军,凌空点在了苏之轼军阵的前方不远处——说打便往前一步打出去,说退立刻就抽身退回来,这个点选得暧昧,进退皆有路,也就能探探苏之轼的虚实了吧。
苏之轼看着这步棋,可是哭笑不得——这哪是争棋啊,轻飘飘一支孤军荡在半空中,根本就是闹着玩嘛。朱玉亭,我虽看得出你是有意想试探我,但这一手下出来,你这毫无胜负心的性子也就暴露出来了!想到这里,苏之轼急欲显示手腕,竟差出一支强军,挡住了朱玉亭那子的退路,让朱玉亭知道眼前只有一条路,就是往对方的军阵里钻进去!
朱玉亭一见对方应对这么强硬,心里知道自己玩大了。但是看苏之轼这么有干劲,朱玉亭的战斗欲也瞬间被挑了起来——好玩,好玩,这样下棋才好玩!
只见朱玉亭毫不客气,竟活动起那支闹着玩的轻军,一头扎进了苏之轼的军阵中。苏之轼见状,嘴角微笑,手中落子,顿时合上了阵门——九宫八卦阵变十面埋伏阵,务必在阵里灭了朱玉亭那轻军。
朱玉亭一见阵门大闭,杀声四起,心中竟也大喜。只见他亮出手中枪尖,兴奋地大喝一声,竟拍马朝敌阵深处冲杀进去!苏之轼仗着自己阵法精明,也不把朱玉亭这轻军放在眼里,立刻把两边阵型向中间挤,打算左右夹击,逼死朱玉亭。好个朱玉亭,竟调转马头,让这马时左时右,只管在敌军两壁间拼杀,那苏之轼却奈何不了他!
但看这朱玉亭武艺,也非浪得虚名的。此人巧而善战,喜欢局部争夺,而且算法精奇。两边一交兵,苏之轼经年才习得的阵势变化,朱玉亭竟一眼识破,只管在那阵型的空隙间游走。苏之轼若逼得紧了,朱玉亭便但凭武艺将来犯之敌杀退;苏之轼若逼得松了,朱玉亭就照着阵势的薄弱处冲过去。几番交战下来,朱玉亭竟越战越勇,似乎是在享受这征杀。那苏之轼看得眼睛都直了,心中惊叹自我阵法练成,能在我阵中杀得这么游刃有余的,朱玉亭还是第一人。眼见朱玉亭那孤军就要冲出自己的层层包围了,苏之轼不敢再战,只管安顿好自己被冲散的阵型,放朱玉亭出了大阵。朱玉亭这边杀得过瘾,只叹苏之轼这阵法果然好玩,伏兵源源不断,真让人大开眼界。
两边交战数合,棋至终局。再看去,却只见苏之轼四处都是强阵,朱玉亭却兴奋地在片片强阵中间钻来钻去,好不快活,搅得那苏之轼是哭笑不得。不过苏之轼也不去强杀,一来强行杀棋比较费劲,二来——朱玉亭这么钻来钻去到最后也捞不着多少城池,虽然看起来苏之轼被折腾得很惨,可是局面上苏之轼全盘都厚,又有实地,早已立于不败之地了。
一局下完,朱玉亭虽杀得兴高采烈,可赢的确实苏之轼……
朱玉亭玩着新鲜,虽然输了,仍然觉得尽兴,于是留着苏之轼在家中欢欢乐乐地下了六七局棋,次次都下得兴奋异常,可是——苏之轼在心里苦笑,这么下棋哪有能赢的……
朱玉亭下棋,根本不是在争胜负,他只是在玩!
于是,六局下来,朱玉亭只赢下了一两局,其余全让苏之轼赢了去。苏之轼看这战绩,心里知道,朱玉亭这一关,他算是已经过了,没必要继续在这里呆着了,于是决定启程去下一站。
朱玉亭听说苏之轼打算走了,心里舍不得,赶紧追了过去。好不容易捞着一个这么好玩的棋手,下起来这么过瘾,就这么放走了岂不可惜?
“苏兄,三楚之地莫非还不能让你满足吗?若你肯留在我府上,我必待为贵宾,每日宴席款待,对局费用按国手例,这样也打动不了你吗?”
苏之轼听完,却苦笑着摇了摇头。
“那么赏金封侯,今后便做我朱玉亭的左膀右臂,终生吃穿不愁,还有望名留青史,如何?”
苏之轼仍旧只是摇头。
“名也不要,利也不要,莫非是嫌弃我朱玉亭棋力不济,不能做你的对手吗?”
“岂敢,岂敢……”苏之轼躬身答道,“王爷的棋,精巧善战,绝非寻常之辈。只是,王爷您下棋只是为了玩乐,却并不懂得国手二字的真正含义。棋手一世,为国手之名而生,为国手之名而战,甚至为国手之名而死。国手,这就是对一个棋手最高的评价,千金不换。王爷您眼中,围棋不过是玩乐的道具,国手不过是个价钱。而对于棋手而言,围棋就是人生,国手就是终生追求的梦,宁可用死去换。”
语罢,苏之轼便轻装上路了,头也不回,似乎对这三楚之地已无留恋。
那朱玉亭,却听得半懂不懂,如堕云端。他哪里理解得了苏之轼这番话,在他看来棋手不过就是让达官贵人养在家里的宾客而已。
但即使还没明白苏之轼的意思,他却已被苏之轼这番话打动了。
国手之名,那是你们棋手最珍惜的东西,是吗?既然如此,我朱玉亭也去争争这个国手,让天下人看看,让你苏之轼看看,我是懂得国手二字的!
于是,随着苏之轼的离开,又一个人加入了天下国手的争夺战——三楚之地的王爷,朱玉亭!
不过,要争国手,话虽说得容易,怎么做呢?朱玉亭一下没了主意,一问附近的人,大家都说当今天下第一的国手,是住在河北清源的方子振。
哦?方子振最厉害,那好办,我就去找方子振下棋吧,这样我就能当国手了——正好还能去找方子振玩玩去……
顺便也去见识见识,国手是个什么好玩的东西,把苏之轼给吸引成这样。
那边前脚刚潇洒离开的苏之轼要是知道朱玉亭是这么理解他那段话的,非吐血死了不可……
那朱玉亭不作耽搁,说走就走,打包了几大车行李,叫上了一批随从,一副王爷上京的气派,浩浩荡荡就往清源去了。
那躲在清源等着当官的方子振,突然有一天听说楚地一个王爷跑到北边来了,要找他下棋,他可是跳河死的心都有了——怎么又是下棋,还有完没完了!
可人家是王爷,得罪不起啊。于是方子振只好小心翼翼就去见了这位传说中的王爷。这不见还好,一见面,那王爷就跟个小顽童似的,对着这方子振左瞧瞧,右看看,不时还傻笑几声,心里头恨不得把这方子振跟那苏之轼有啥分别给一眼看出来……
方子振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只等应付好了这位好早点回去复习功课。只是,见惯了大场面的方子振,今天到这儿一看,却没见着附近有什么看客——这可奇怪了,以往但凡方子振下棋,大家必定里三层外三层,围个水泄不通。今天一看,一个看客都没有,这真是要下棋吗?
看够了方子振,朱玉亭跳回座位上,朝方子振喊道:“方子振,你听着,本王要做国手!”
方子振差点没吓趴下,嘴里却不敢笑话,只说道:“王爷若真好棋,方某这国手之名双手送给王爷又有何难……”
其实方子振这是说的实话,他老早就想把这名声给别人戴着了。朱玉亭不知道,心里还赞这方子振嘴巴真甜呢。
“方子振,你听着,你跟本王好生下几局棋,不准让着本王。本王要是赢了,就做国手啦!”
方子振求之不得啊,于是满口答应。
“另外,还有件事……”朱玉亭突然小声说道,“咱们关门下,你要是赢了,别传出去……”
方子振听完,心里都快乐开花了——赢了不怕涨名声,这买卖稳赚不赔啊!
这俩的心思,都比较非主流,还恰好各自对上了——各自在心里感慨,这世道,真是知己难求啊……
于是摆开棋局,布上势子,一场胜负就此开战。却说这场好战,方子振扬名多年,四海皆知,凭的乃是招法清奇,擅用巧力,一旦开战绝不吃亏。而那朱玉亭,也是个局部作战的能手,与苏之轼那定式招法作战尚且毫不吃亏,单论局部计算力其实远在苏之轼之上。俩人一交手,都是喜欢小范围作战的,一碰上局部交兵,各自施展手段,一个奇手并处,一个骁勇善战,通盘杀下来竟然分不出高下!
当然,其实俩人的棋,都是下着玩的,谁都不在乎胜负,所以单凭着一股意气,只在局部杀得难分难解,因此自然难分高下。那朱玉亭见方子振招法,比那苏之轼还要新鲜,几乎招招都是妙招,手手都是奇手,看得眼花缭乱,应得惊心动魄,玩得可开心呢。那边方子振难得有机会这么毫无心理负担地下一局,又见这朱玉亭下得十分顽强,算得上是棋逢对手,自然更加欣喜。这一局,双方竟然从头到尾旗鼓相当!
一局下完,朱玉亭弈得尽兴,方子振下得开心,俩人相见恨晚,高兴之至,两人竟互视作知己,话谈得可投机了,要不是身份差别有点大当场就能拜把子当兄弟了。难得碰上一个这么聊得来,又下棋这么好玩的人,于是朱玉亭一拍大腿,决定今晚请方子振玩个痛快!
史料上是这么写的:方朱两生雁行连,弈罢红楼醉管弦,飘飘自是人中仙……
这个,红楼是指的什么呢?笔者在网上查了查,有五种解释:红色的楼(写在诗里,貌似意义不大)、富贵人家女子的住房(俩大男人在这儿玩,当时法律不大允许吧)、《红楼梦》的简称(显然也不对)、辛亥革命博物馆名(这个不解释了),以及……青楼。
也就是说,这话的意思,很可能是那腐败的朱玉亭,带着方子振逛窑子去了……
不过,为了这篇文章不至于因为这一段而惹上什么审查问题,我们还是自行添加一种可能的理解吧:朱,是红的意思,但是皇帝姓朱要避讳,所以把朱家写作红楼也是有可能的——所谓“弈罢红楼醉管弦”,说的是俩人下完了棋,在朱玉亭家里摆了桌宴席,听着音乐喝着小酒醉了一夜吧……
您要说这自个儿家里喝酒哪来的管弦——咱们心领神会就好,具体细节就不详细讨论了……
在这次地点可能是朱家王府的盛宴中,朱玉亭再次提出了当国手的问题:“方先生弈名天下第一,我能与方先生不分胜负,可以算得上国手了吧……”
方子振听完,却哈哈大笑:“王爷在达官贵人中,可谓第一强手。可真要做国手,还火候未到呢……”
朱玉亭不服,问道:“我都跟方先生下成平手了,怎么不能做国手?”
“大家下着玩,所以招法自由,无拘无束。但若真要争胜负,子振那局棋就不会那么下了,那王爷只怕就凶多吉少了……”
下着玩?这话苏之轼也曾说过……
“那么,敢问方先生,如何才能争胜负呢?”
方子振听完,微微笑了笑:“王爷若不弃,子振愿将本事尽数传授……”
这正是:
荆楚龙腾赴河北,王爷怎不争国手?
方朱雁行一局谱,便生乱世新诸侯。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朱玉亭 明代棋手
一作玉廷。万历至天启年间名手,传为明宗室,善巧战。
现存对局:对王玄所1局;对林符卿1局;对苏之轼6局;对许敬仲1局。共9局2胜7负。
苏之轼 明代棋手
字具瞻,一做弈瞻,休宁(今属安徽)人。
万历至天启年间名手。9岁即有弈名,15岁成国手。著有《弈数》传世,又曾注疏《棋经十三篇》。
现存对局:对林符卿14局;对朱玉亭6局;对野雪3局;共23局13胜10负。
——摘自《中国古代棋手姓名录》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6:04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5:28 编辑
第二十五回 林符卿斗阵破具瞻 方子振罢弈逃棋坛
上回说到,新安四霸之一的苏之轼离开徽州,开始争夺天下霸业。初到三楚之地,数败三楚王爷棋手朱玉亭,并告诉了他国手之名对棋手的重要性。朱玉亭深有感触,于是就此北上,来到河北清源,与方子振交手。方朱二人下棋都毫无负担,一时间引为知己,日夜对弈,方子振暗中便将一身棋艺借机尽数传授于朱玉亭。
话分两头,且说那苏之轼离了三处,又去游历江苏一带,先后与王寰、范君甫,以及江南各路豪杰交手。苏之轼精通棋势,又技艺精湛,战绩相当出色,一时间四海之内尽知“小苏”之名。凭借着这一段时间的战绩,苏之轼成为了名符其实的真国手。
那新安四霸剩下三人,在徽州听闻苏之轼名声鹊起,一时间也纷纷手痒了。加上那时期新安派内竟然又突然涌现出一批新的青年才俊,新安四霸早已无力再统治整个新安派了,于是新安棋手终于开始大量走出徽州,在天下各地闯荡名声去了。当然,这是后话。
苏之轼在江南行走数年,南方棋界皆认可他为江南一品。但渐渐地,他听到了一个传闻——北方还有两个人,棋力当在江南诸雄之上。
一个,是当今天下第一的方子振。而另一个,便是雄踞京师,直杀得四方豪杰不敢前往的林符卿。
苏之轼只听江南豪杰说起那林符卿棋艺如何恐怖,心中却不服。于是,万历二十九年左右,苏之轼启程赴京,要去会一会那小魔王林符卿。
北上京城的途中,苏之轼路过了清源……
彼时在清源,天下第一棋手方子振每日研读诗书,学累了就陪朱玉亭下棋取乐,休闲地等着做官。明朝的制度是,如果做了大学的学生,就可以不经过科举直接派往地方做官,因此坐了十年学监的方子振接下来只要等着什么地方官职空出来,把他派过去就行了。这日子,过得也确实逍遥快活。
万历二十九年的某一天,朱玉亭突然找到了方子振,告诉了他一件事——当年在三楚曾经多次胜过他的苏之轼来北方了,请求与方子振见上一面。方子振自然不好拒绝,不过对于可能的对局请求,他心里早就想好了应对之策。
果然,方子振与苏之轼一见面,苏之轼便迫不及待地提出要与方子振对上一局。朱玉亭早就知道苏之轼的本领,又亲眼见识了方子振的高招,对于这两人的对局他无比期待,自然也帮着苏之轼请求方子振。方子振却微微笑了笑,朝朱玉亭拱了拱手——
“王爷与子振日夜对弈,棋力早已今非昔比,何不先与苏兄试上一盘,看看如今高下如何呢?”
朱玉亭一想,有道理啊,看别人下棋哪有自己下棋好玩,于是玩性一上来,立刻就墙头草似地倒向了方子振这边,求着要先跟苏之轼下一局。苏之轼一看,这王爷还跟以前一样贪玩,心里无奈,只好答应先跟朱玉亭下一局。
方子振却暗暗笑了——如今的朱玉亭,已经不是当年的三楚朱玉亭了。
只见朱玉亭与苏之轼摆下阵势,那苏之轼一心想速战速决,于是领着白军一开战便连连向黑军两角用兵。朱玉亭知道苏之轼阵法厉害,不敢怠慢,急忙在左上摆开黑阵迎战。苏之轼也不怠慢,立刻在左边开始布阵。
朱玉亭当年在楚中连连败给苏之轼,次次都是布势之后便落了下风。这一次朱玉亭不敢再大意,趁苏之轼阵势未成便轻军突袭苏之轼阵后,希望两面夹击,让苏之轼阵法使不出威力来。苏之轼却虚晃一枪,不在此处布下强阵纠缠,却又轻军疾驰,在右下黑阵前摆开阵势。朱玉亭见苏之轼声东击西,心中寻思这苏之轼布局向来厉害,若跟着他的步调走必定吃亏,不如索性先下手为强,于是也不理会苏之轼右下白军的叫阵,只管在左下动手,打算先攻杀此处白军大营,把整个左边杀个鸡飞狗跳再说。纵使不能歼灭此处败营,也能断了右下白军归路,要苏之轼两面受敌。
苏之轼见状,却心中暗笑。只见白军毫无惧色,竟大军出击,凶悍地挡住了朱玉亭的强袭。朱玉亭见苏之轼杀来,血气上涌,提起长刀,一声长啸,竟策马而出,在那白阵前冲杀开来。苏之轼却也不是等闲之辈,全军抵挡,却并不硬敌,而是故意开了一个缺口,卖了一个破绽。那朱玉亭冲得凶悍,刹不住马蹄,竟沿着苏之轼开的缺口一路冲出去,苏之轼则顺势布下城壁,明着是抵挡朱玉亭铁骑,暗中却是向着那左边原本要夹击白阵的黑军张开了阵势。想要两面夹击,却只管在一侧用兵,另一侧就必定要受损,此乃盘上军略。朱玉亭再看见时,却已经晚了,那被困在白阵里的黑军还哪里有半点活路,只得尽数送与了苏之轼。苏之轼见得手,毫不迟疑,又轻军奇袭,在那冲杀正猛朱玉亭黑军身后做起了动作。朱玉亭猝不及防,眼见占不得便宜,于是便强行将右下黑阵打开,只求扩成一片强阵,与左边强军呼应,好攻杀白军奇袭小队。苏之轼乃精通阵法之人,岂能不知朱玉亭心思,于是看准朱玉亭阵型破绽,上下齐攻,几招下来竟把朱玉亭那右下的本阵给逼得手忙脚乱,哪里能扩张成什么强阵,连不死都显得勉强……
布势之后,再看局面,左边几乎被苏之轼尽收,右边朱玉亭主营又被杀得痛苦至极,中间朱玉亭空有一支强军,无用武之地,局面高下立判。
一旁观战的方子振,看得心惊肉跳,心中暗暗叹服。这苏之轼行军有勇有谋,又阵法精湛,布势取舍令人叫绝,这布局的功夫真可谓天下无敌,纵使我亲自出手只怕也难占便宜。如今天下竟有如此豪杰,着实让人叹服。
棋再下下去,那朱玉亭哪肯就此善罢甘休,于是四处用兵,一时间硝烟四起。在细看去,却只见朱玉亭盘上黑军各自都向着那中央的强军围拢过去,乃是欲利用中腹强军,将整个中腹白阵一网打尽,杀个片甲不留!这想法狂妄而大胆,连旁边的方子振都看得胆战。朱玉亭却不管这些,只认定要想争胜负,唯有如此。何况——这么下才是最好玩的,不是吗?
苏之轼看这自己这片中央白阵,兵力强盛,阵势初成,纵使受攻之下略有损失也不伤大局,只道那王爷仍旧是玩性不改,也没放在心上。岂料一杀起来,苏之轼大惊失色。朱玉亭麾下将士,虽屈于谋略,但论勇武绝不在天下任何棋手之下。只见这朱玉亭黑军四处奔袭,苏之轼光是调兵遣将便已挥汗如雨。眼见白军阵势且战且退,越走越重,生路竟渐渐被朱玉亭一一切断了!
好个善战的朱玉亭,苏之轼心底惊讶,这王爷的攻杀力比起当年在三楚不知已高强了多少倍,如今竟把我如此浩大的一片军阵给攻得危机四伏,眼看就要全军覆没了!
苏之轼冷静下来,细看局面,沉思片刻,突然挥起羽扇,遣出一员大将,猛然落于盘上。朱玉亭看去,突然大惊失色。只见朱玉亭正与苏之轼纠缠于上部一片阵地,只料想苏之轼必定在这片阵地上奋力防御朱玉亭的攻击,而朱玉亭则早已算清无论苏之轼怎么防守,这片军阵都必定将被黑军打穿。却不想此时苏之轼突然跳出主战场,远远找到一处关隘布下一员守关大将。再看这员大将,上可援弱旅,下可救危阵,左右限制朱玉亭大军,乃是一招四方得利的天才妙手。此招一出,朱玉亭再如何强攻,那守关大将都可源源不断施放援军,白军立刻从处处受攻的险境中转危为安了!
忍不住说句题外话,苏之轼这一招妙手,不论思路还是选点,都颇有日本围棋史上号称秀策天才一手的“耳赤妙手”有异曲同工之妙,堪称是中日古代两大天才时隔两百年的一次超时空思维碰撞,回味起来不禁让人觉得乐趣无穷。
此后朱玉亭虽勉力强攻了许久,却由于那守关大将在,无论如何也杀不出胜负来了。待中央定型完毕,全局看下来,苏之轼的白军至少领先二十城以上,胜负当已分晓。然而,朱玉亭却还留着手段。眼见苏之轼略有松懈,朱玉亭暗暗遣出一支奇兵,竟突然攻入右上白阵内部。那右上白阵,未经战乱,本以为是一座坚城。却不想朱玉亭细作夜袭城楼,竟在城中放起火来!苏之轼急忙回来灭火,却不想那朱玉亭真是天下豪杰,竟活动着一支孤军在苏之轼坚城之内杀得鸡飞狗跳。苏之轼不能抵挡,眼看整个本阵几度几乎要被朱玉亭连根拔去,只好忍痛收缩城墙,把好端端一座白城一分为二,划出一般扔给了朱玉亭,自己苦苦成活。受这朱玉亭一番强袭,苏之轼的胜势竟就这么送了出去,局面瞬间化作了细棋。苏之轼和朱玉亭再不出差错,安然收完官子,再数城池,双方竟战成了平手!
这一场大战,胜负几度易手,双方各出奇招,最终不分胜败。苏之轼惊叹那朱玉亭如今竟已被方子振调教得如此利落,自思恐怕自己还不是方子振敌手,于是也就放下了立刻向方子振挑战的心思。方子振见了这一场好战,真是跌宕起伏,好生过瘾,也暗叹那苏之轼乃是当世豪杰,将来天下国手之名亦当之无愧。至于朱玉亭——下得开心极了,就差又蹦又跳了……
此战一过,苏之轼也不久留,便打算继续北上去寻那林符卿决战。听闻苏之轼要去找林符卿,方子振急忙告诫苏之轼:那林善割不是寻常敌手,力量惊人,直逼当年魔王李釜,与他交手若不当心,下场将极其惨烈。苏之轼受了忠告,再三拜谢而去。
方子振与林符卿交手多次,他心中清楚,林善割的棋只怕苏之轼是难以应付的,只希望苏之轼能小心些,免得在京城棋界闯不出名声,受了那林符卿的侮辱,回了江南便一蹶不振了。然而,苏之轼却哪里知道林符卿厉害,只道林符卿不过是个只靠蛮力的家伙罢了……
几天后,京城。
林符卿轻蔑地看着眼前这个江南少年,静静听着身边公卿们的介绍。
“这位就是这几年在江南声名鹊起的新国手,名叫苏之轼,字具瞻,乃是新安派中数一数二的高手……”
“新安派……”林符卿不屑地笑了笑,“看来阁下也是个自以为了不起的家伙,与人对敌之前还要用自家门派来吓唬对手。只可惜,这招对我林符卿没有用处。”
苏之轼早闻这林符卿说话刻薄,今日一见,果然如众人所言。但苏之轼也是年少气盛之人,怎甘就此示弱,于是也笑道:“苏某的名声可不是靠门派给的,乃是自己一人在江南各地闯出来的,可不似阁下,躲在京城,自以为是。”
“自以为是?”林符卿怒道,“我不出京城,是因为出了京城也寻不到敌手。当今天下,称王称霸者数不胜数,却没几个人能在我手下过上几招。你既然号称国手,可有胜得过我的本事?”
苏之轼拱手抱拳,只道一声:“请!”
盘上见功夫,棋艺分高下,胜者为王败者寇,从来如此。
众公卿早闻着火药味,知道今日必定是一场好战。
却说这场激战,苏之轼仗着自己阵法纯熟,一开战便遣出轻军奇袭林符卿黑阵主营而去。林符卿却毫不客气,眼见敌军来袭,飞起一军便在那苏之轼白军面前摆开了大阵。苏之轼乃精通兵法之人,知道此刻不便力敌,也不能退缩,于是便飞速差一员上将直奔敌后,两路夹击林符卿。
这两招,在古代都有名堂。
林符卿那一招,唤作“镇神头”,乃是一招气势十足的招式。面对敌军奔袭叫阵之子,自己全队向着中腹飞出一军,两支大军远远望着敌将。此招一出,则几乎必入乱战,之后便全凭力量定胜负即可。
而苏之轼那一招,唤作“双飞燕”,用来对付镇神头时乃是一招毒辣招法。镇神头一招,气势虽强,但身后空当很大。苏之轼孰知棋势,对于镇神头的弱点了如指掌,于是再遣出一军,从两边挂住林符卿主阵,断林符卿退路。两侧夹击之下,林符卿唯有力战一途。
两人各不相让,一场战斗就此打响。那苏之轼兵法纯熟,熟练地调兵遣将,招招应对得法。而那林符卿力大无穷,只顾挥着大刀四处砍杀,寻着缝隙便舞刀挥去。但林符卿虽善战,却无奈那苏之轼招招顾及全局,次次算在敌先,几番斗阵下来,林符卿中腹虽勉强围成大阵,却破绽百出。而苏之轼则处处得利,全局平稳,几乎看不到半点漏洞。布局一过,前半盘便高下立判。
眼见形势落后,林符卿大怒,活动起左下孤阵,命大将舞着大刀冲杀直下。苏之轼猝不及防,急忙前来抵挡,但单纯斗力苏之轼哪里是林符卿的对手,主营阵型竟被彻底冲断。林符卿杀得得意,竟险些把苏之轼左下本阵给尽数歼灭!苏之轼见势不妙,不敢再多想,急忙施展谋略,将林符卿大军最左侧的防线骗出空当,遣出一员猛将深入敌后,救出了刚刚丢失了本阵主营的主将。这一阵,林符卿杀得厉害,竟然把苏之轼本阵给杀得一干二净,甚至险些生擒苏之轼主将。那众公卿看得欣喜,苏之轼惊得一身冷汗。林符卿只道显出了手腕,苏之轼必定怕了,于是便缓缓动员军士,打算趁着得胜之威再捞些便宜,顺便开始经营自己右侧的军阵。
不过一念之间,林符卿稍稍退出左下战场。苏之轼却是知晓军机之人,望见林符卿退兵片刻,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一个扭转左下败局的天赐良机!那刚刚被救出的主营大将赎罪心切,竟趁着林符卿刚刚放松之际,猛地率领援军杀了个回马枪,要把主营再夺回来!那林符卿哪里肯让,急忙又回师来挡。苏之轼却早已看清局面,于是暗授四方军士以锦囊妙计,竟十面伏兵尽出,把那左下刚刚得了大胜的黑军团团围住——这一阵,苏之轼不光要夺回主营,而且还要杀林符卿一个片甲不留,把那支刚刚得胜的黑军全歼于阵内。
林符卿突然发现了苏之轼的意图,不禁大惊失色,急忙要来攻杀苏之轼右侧的防线救出大队人马,却哪里来得及!右侧防线上林符卿一时难以攻克,左边苏之轼却早已把林符卿团团围住。林符卿眼见救援无望,只得牺牲那队人马,趁苏之轼收拾左下之时突袭右上苏之轼本阵,把右上大将生擒活捉了。
只可惜,一个右上阵将哪里比得上左下泱泱大军?可怜林符卿那队强军,刚才还豪取大胜,威风凛凛,如今却片甲不留,被苏之轼尽数坑杀。二十五员战将,一个不剩,全部化作了亡魂。林符卿懊悔不已,却又无能为力,只得继续勉力支撑。杀到最后,毕竟因为那左下一阵伤亡太过惨重,纵使林符卿再如何善战,也终究难以挽回局面,这一战竟惨败而终。
苏之轼大胜林符卿,京城公卿无不为之惊叹,纷纷以国手称之。林符卿只觉受了奇耻大辱,如何肯放过这苏之轼,于是与苏之轼约定几日后再战。
几日后,又是这家公卿府中,林符卿与苏之轼又是一番鏖战。这一战,苏之轼凭借着阵法纯熟,又是一上来便占了便宜,林符卿在苏之轼面前始终无法舒舒服服布下阵势来,处处掣肘,好不气恼。然而,棋至中盘,林符卿强手齐发,率着大军冲杀出来,苏之轼虽阵法精妙,奈何力气不敌林符卿,于是处处溃退。但林符卿杀得虽狠,一旦碰上了苏之轼主攻之时,他也无力抵挡。于是苏之轼得空回马杀去,林符卿也溃散下来。一局弈罢,数数城池,二人竟不分胜负!林符卿这时方才知晓,苏之轼的阵法实在厉害,不是轻易破解得了的。布阵之时,苏之轼总是清楚地知道对方阵法的缺陷在哪里,然后便直刺要害。而面对苏之轼布下的军阵,林符卿一直找不到破绽,只得等到中盘强行隔断苏之轼的军阵,制造头绪。然而,强行断敌,虽然凭着力气能得一时胜利,但毕竟身后破绽很多,一旦被对手抓住自己也无力抵挡。这样下去,永远胜不了苏之轼。
苦思许久之后,终于,林符卿再次找到苏之轼求战。
这一次,林符卿一开局,竟指示白军在左边分拆——不是急袭敌军主阵,而是远远望着敌营,暗暗安营扎寨。苏之轼见了,知道是林符卿忌惮自己阵法厉害,心知这次林符卿必定是有备而来,于是他也依样画葫芦,在上边远远望着白军主营,安下一处黑阵。林符卿又在右侧分拆一子,苏之轼则在下边再学一招。此时棋盘,颇有意思,双方各自选了两条边分拆,若把棋盘沿着对角线切开,看到的两个三角图形竟是一模一样,堪称奇局。林符卿率先出招,在左上拆开阵势。苏之轼也不示弱,在左下挑起战端。一场大战,就此展开。双方应对几手,战场便转到了右上。林符卿对着黑军主营一阵强袭,但苏之轼阵法精熟,不论林符卿怎么打都杀不进去,外围防线又被苏之轼冲得破绽百出。眼看林符卿奈何不得自己,苏之轼便遣出一员大将,断开林符卿防线,要在这白军防线身后再造一片军阵。林符卿抵挡不住,只得放苏之轼活动出来,自己白白组了一支强军,却捞不着几座城池。这一阵,林符卿又吃了亏。
但林符卿这次没有像过去两战那样一口气硬要生吞苏之轼,而是以左下为目标,佯攻右上黑军新阵。苏之轼不知是计,只且战且退。那林符卿骗过了苏之轼,在中腹构筑起了一条厚实的防线,立刻动手强攻左下黑军主阵。苏之轼这才发觉中计,大惊失色,急忙调兵遣将将林符卿大军挡在主阵之外。林符卿虽没能攻入左下阵中,却沿着左下黑阵又造了一支强军。
左下强军与中腹强军遥相呼应,一时间林符卿竟把整个左边中腹大口吞入肚中!苏之轼暗暗惊叹,这林符卿原来不是一届莽夫,也是个有勇有谋之人!眼见林符卿大阵将成,中腹三四十城都将悉数被林符卿占去,黑军急忙挥兵来抢,却那里抢得过?只见这苏之轼几番挥着刀剑要杀进来,林符卿却只一扫,便将那强行侵入的敌将要么赶出城外,要么砍作横尸,只把这苏之轼急得抓耳挠腮。林符卿见苏之轼攻不进来,竟腾出手杀将出去,在附近苏之轼的军阵里生起战火来。那苏之轼只顾强袭,阵势上不慎露出了破绽,再回头看却哪里抵挡得住。只见那林符卿铁骑如洪流般奔腾直下,敌莫能当其锋,眨眼便席卷了十数个城池去了。
这一阵杀完,数数城池,林符卿终获小胜。那苏之轼哪里肯心服,于是便又与林符卿约战。林符卿杀得兴起,岂有不应之理。二人在京城一杀便是十多局。
这十多局,大抵都是布局过后苏之轼力压林符卿,然后中盘林符卿挥刀砍杀搅乱局势的过程。布阵之时,苏之轼凭借对阵法的熟悉,从不让林符卿占半点便宜。而那林符卿着实力大惊人,竟每到中盘便将苏之轼杀得连连败退。十几局弈下来,林符卿胜了六七成,苏之轼终究无力抵挡,只得自认败下阵来。
至此,苏之轼虽偶尔能胜得了林符卿,但大致上仍是负多胜少,没能将动摇林符卿在京师棋坛的霸主地位。知道人上有人之后,苏之轼默默回到江南,再历练棋艺去了。
话说那林符卿费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击败了苏之轼的挑战,继续稳坐京城棋界头把交椅。而不远处的清源,朱玉亭听说苏之轼输了,一时间手也痒痒起来,忍不住想去见识见识那林善割的本事。于是,万历三十年某天,朱玉亭去了京城,请林符卿来府上下棋。
林符卿听说有个王爷要找他去下棋,还以为又有哪路高手跑到京城来撒野了,于是兴致勃勃就去了朱玉亭那里。结果到那儿一看,朱玉亭府上一个看客都没有,就朱玉亭一个人看着他傻笑着,林符卿反而愣住了。
“王爷,今天找我来下棋,对手在哪儿呢?”
朱玉亭笑呵呵往自己鼻子上一指:“就是我啊……”
林符卿登时腿就软了——平常棋手可以随便骂,王爷可骂不得啊。细想想,朱玉亭一个王爷,哪能跟我一个正儿八经的棋手相提并论,这玩笑开得有点大吧……
看这朱玉亭眼神也挺诚恳的,林符卿也就当是陪他玩玩吧。于是俩人摆开阵势,放上势子就开战了。
这朱玉亭名为王爷,其实可不是个普通王爷的棋力。人家当年在三楚就是第一,跑到北方来又天天在方子振手下过招,棋力早已是突飞猛进,真正做到了能跟方子振“雁行”了。林符卿不知厉害,只道是个寻常贵族,作作戏便可糊弄过去,只顾普通应对。朱玉亭却不管这些,一上来便咄咄逼人,棋行没有几手便在左上开了战端。林符卿随便应了几手,便觉得对付寻常王爷棋手足够了,便转向下边落子。岂料那朱玉亭早看出左上军阵还有味道,一支奇兵突袭到林符卿白阵内便要两面夹击。林符卿一愣,这才意识到今天这对手不是寻常之辈,于是急忙强硬地将防线展开,要把朱玉亭的奇兵封在肚子里。朱玉亭见林符卿应得凶悍,也知道左上这一战轻易不可开,于是便转到左下动作起来。这一次,林符卿知道厉害了,于是也认真应对起来,双方交战还未几手,只见林符卿挥起大刀,一声长啸,将朱玉亭大军砍作两段,绕着朱玉亭左下的黑军主营上上下下抡着刀一顿乱砍。朱玉亭勉力将主营安顿住,保住大将性命,然后便抽出手来布置防线,要反过来困死林符卿的大刀队。岂料林符卿刀锋锐利,几番神出鬼没的砍杀之后便又冲出阵来,反过来也要吞吃朱玉亭的防线。
朱玉亭与林符卿各不相让,左下一战黑白两条大龙竟互相绞杀着冲入了中腹。只见这两条巨龙一个凶悍,一个善战,互不相让,你撕我咬,竟杀得全盘血光四溅,连右下白军主营都被卷入战火中,险些让朱玉亭连根杀了个精光。那林符卿不禁在心底惊叹,这王爷棋力真不容小觑,竟如此善战,与我林符卿杀了这百来个回合竟也没分出胜负来,也算天下一绝了——这朱玉亭的招法,一招一式竟然透着那方子振的影子!
两边杀得各自血肉模糊,终于战至二百余合,朱玉亭阵前斩了林符卿五员上将,林符卿一刀劈了朱玉亭两支强军,两条巨龙各自成活。此后朱玉亭又挥师回了左上,动起左上的手段来,遣出精兵与那被堵在白阵内的奇兵里应外合,在白阵城墙上凿出了一个洞。这个洞,黑军要破,白军要堵,谁也退让不得半分,于是在这里你来我往,杀成了一个劫争。围绕着这个缺口,黑白双方你争我夺,杀得全盘战火纷飞。待硝烟散尽,四方皆定,再细看去,却是黑白胜负难分之局。
这局棋,棋谱没记完,也没见注明最终胜负如何。若只看棋谱到最后一步时的盘面,大约是林符卿领先数子。但由于林符卿全局被切成了六块棋,而朱玉亭只有两块,下到这里只能说还得看两边官子收得好不好才能决出最后胜败来,即使决出胜负恐怕差距也就在一子之内。
这一战,林符卿与朱玉亭下得不分胜败,朱玉亭心里高兴,忍不住想知道这个攻势如此凌厉,力量如此强大的林符卿若与方子振再杀上一局,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彼时方子振因为知道京城有个林符卿,已经好久不敢去京城行走了,即使去了也不敢大张旗鼓,生怕林符卿兑现诺言跑过来要求战。朱玉亭不知道这段往事,也搞不清方子振心思,只是擅自跑去请方子振来跟林符卿对弈。朱玉亭出面相邀,方子振怎么好拒绝呢?没办法,只好应了这一战……
多年之后,林符卿与方子振终于又要开战了!这个消息很快就传遍了京城,各路公卿各个望眼欲穿,都等着这一战呢。于是这次,俩人的棋座边层层都是人,几乎半个京城闲着的贵族官爷们都跑去了——甚至不少还没当上官的少年书生也混了进去。
此战林符卿等了很多年了,击败方子振独揽天下第一之名,这可是他早就盼着的事情。战事一开,林符卿只管迈开步子,轮转着大刀风风火火地砍将过来。那方子振则手下无一错招,步步妙手,时战时退,时起时落,以一柄长剑阵阵挑去林符卿的攻势,时不时还戳向林符卿的薄弱处,搅得林符卿不得安宁。战了几十个回合,方子振招法不乱,面不改色,林符卿却大汗淋漓,手忙脚乱。观战众人指着那如坐禅般的方子振,赞叹不已,道这方子振毕竟是当今天下第一棋手,真个是宗师风范,非寻常人能比。
那林符卿见战事不利,四处都是方子振的剑影,强杀下去绝无生路,退让几分又损了城池。正心神不宁间,突然目光一闪,看向盘上一处关隘。只见此关隘易守难攻,又兵精粮足,一旦占住就立刻扭转局面,反败为胜。林符卿心中一震,手中大刀挥出,只见一员上将如神兵天降,猛地占住了那处天下隘口。一时间处处险境的林家大军瞬间转危为安,而那招招精妙的方子振却顿时险象环生。
方子振全然没有料想到林符卿还能有这样的手段,这一招弈出,当真是鬼神皆惊,胜败逆转。眼看着各路公卿都在旁边看棋,口中还各个赞叹方子振妙弈,这局要是就这么输了出去,各路公卿会怎么看他?这脸要是丢了,各路公卿都不再搭理他方子振了,今后的仕途还怎么办?
不行啊,今天场面闹大了,这局棋输不得!可是苦思良久,方子振想不出对策来啊……
正在这时,方子振脑中突然一个机灵,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话先说在前头,这主意相当不要脸,请各位哪怕有一丝公平竞赛精神的读者都不要效仿,否则后果自负……
只见方子振突然一拍棋盘,站起身来,大喊一声:“哎呀,好棋啊!”
对局的时候还带这么玩的?各路公卿都看愣了,对面那林符卿更是早就傻在那儿了……
方子振不理会众人的眼光,只是佯作陶醉状,继续说道:“哎呀,小林(昵称)啊,你这棋下得真绝啊,这步棋我都没看到。我以为你肯定这么下,你要这么下我就这么下了。结果你这么一下我再这么下就没棋了……”
方子振自顾自说着高兴,在棋盘上指指点点。旁边的公卿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知道方子振在说什么。别说那些公卿了,就练林符卿本人都不知道方子振在说什么,只是心里琢磨着——没听说过下着棋的时候还把自己的思考过程说出来给对手听的……
那方子振见把大伙都唬住了,立刻开始进行下一步——最关键的一步!
只见方子振把林符卿棋盒里的棋取出一个来就往盘上摆,口里还说着:“你看,这步棋我要是这么下你可以这么应,这么一应我就只能这么下,但是这么下你又会这么下……”
说着方子振就封了似的把两边棋盒里的棋往棋盘上摆,对面林符卿拦都拦不住,嘴里只好焦急地嚷嚷:“喂,你别毁棋局啊,你把棋局毁了一会儿还怎么下啊……”
让你小子说中了,方子振就是要让这棋没法接着下。众公卿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全围上来看。谁还管棋局怎么进行,都只顾听那方子振在那儿讲林符卿那步棋有多好,简直就跟现在电视上挂大盘讲解一样。林符卿每次刚想说把棋摆回去重新下,方子振立刻就开始岔开话题:“我刚才又想到了一个变化,其实这么下这步棋也能应对,大家仔细看啊……”
这么忙活了许久,直到终于大家都没心思继续看这盘棋了,方子振这才安心下来,然后一边大喊着“好棋啊,好棋啊,看到这种棋好开心啊”,一边一溜烟跑了……
众公卿只道是那方子振真心好棋,看到精妙的棋招一时兴奋,竟然忘乎所以忘了把棋下完了。只是可怜那林符卿,一生中最好的一次赢方子振的机会就被方子振这么无赖地给搅和了。
方子振那脑子,果然是“擅出奇招”的脑子……
大家想着,这一战虽然黄了,但是方子振人还在,只要过几天再把方子振拉来跟林符卿下一盘不就好了嘛。于是大家也没强求,林符卿也就回家备战下一次交手去了。结果谁知道,就在这一战之后没多久,方子振说他收到老友傅光宅之邀,去四川旅游,于是急急忙忙收拾了行囊就出门跑了。大家没来得及追,也不好意思把人强留在这儿,于是也就由他去了。
毕竟,出去旅游,人总是要回来的嘛,回来了还怕找不到你吗?
可是,当时谁也不知道,方子振这一跑,就再没人能找他跟林符卿下棋了……
万历三十一年春末,方子振正式出游。出游之后,他留下了一句话——方子振正式罢弈,退出棋坛。
方子振罢弈!京城公卿无不大惊失色,却无人能找到方子振——说是去四川,可是沿着去四川的路也找不到他的人。
因为说是去四川,可是方子振为了防止被人发现行踪,他绕了个圈子,没有直接王四川跑,而是先跑去了宁夏,然后再绕去四川。回来的时候也没直接回河北,而是先绕到南京,再沿京杭大运河回了清源。前前后后,历时三年,方子振大致完成了一次环游中国的壮举。
用心良苦啊……
三年后,等他再回到京城,还没等公卿们来找他,他又要走了——朝廷终于给他补了一个广东的官僚差事。从京城到广东,搁着早些时候这都属于发配的情况,那方子振却竟然高高兴兴上路了,从此安心当他的官僚,几乎再不问棋事,只是偶尔陪同僚们下几局助助兴。据日后与方子振来往比较密切的钱谦益记载,方子振当了官以后又爱上了读小说,于是每次下棋的时候别人在那儿冥思苦想,他就在一边捧着小说读得开心,等别人落子了他就抽空瞅一眼,然后随手应一下,还让对手赢不了……
这可不怪人家方子振不专心,人家当年可是干国手的,你们这些小喽喽菜色,人家确实不稀罕认认真真跟你卷起袖子来一局,就这么边看小说便把你对付了就行了……
可是,当世的人无法理解,一个好端端的天下国手,一夜之间逃弈出游,三年不归,放着大好名声不要跑去广东做个小官,这是为什么啊?
最无法理解的,也许就是朱玉亭了。当年他亲眼见到苏之轼为了争夺天下国手之名,放着荣华富贵都不要,硬要离开三楚去各处闯荡。而如今方子振却放着天下国手之名都不要,跑到广东去当个小官,心里还乐乐呵呵地……
国手之名,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对棋手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朱玉亭彻底搞不明白了。
于是,也许某一天,朱玉亭亲自来到了广东,见到了已经苍老的方子振。
“方先生,当年你为什么要出逃?”
“为什么?”方子振却笑道,“因为怕呀。”
“怕谁?怕林符卿?”
“他算是一个,却又不止他一个。没错,我怕林符卿,我还怕苏之轼,怕蔡学海,怕岑乾,甚至怕王爷你。”方子振惨然笑道,“但是说到底,我怕的又不是这些人。其实我怕的是我自己,是我这一身的棋艺……”
“身负惊天棋才,本该高兴,却要怕什么?先生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你这一身棋艺。”
“所以我把这棋艺一分不少,传给你了。”方子振指了指朱玉亭。
朱玉亭心惊,一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方子振哈哈大笑道:“天下棋手,只有我方子振不想做国手。而偏偏我方子振是天下国手之才。古怪啊,真古怪,我志本不在棋,却人人赞我棋才。那些有志于棋的人,却日日夜夜想要击败我。岑乾,蔡学海,林符卿,苏之轼,甚至王爷您。我累了,不想要这一身棋艺了。王爷您说您对国手有兴趣,方子振不敢怠慢,将一身棋艺尽数相授。我方子振本该有的成就,就由王爷代我去争取吧,如何?”
说完,方子振只顾笑着,笑声中却总觉带着泪水。朱玉亭不知该说什么,于是只好缓缓转身离去。
“对了,方先生……”临走时,朱玉亭又说道,“南京正在进行棋界争霸战,天下各路高手都齐聚南京,听说现在战事正盛。本王打算去参战了,用先生授予我的无双棋才,争夺真正的天下国手之名。”
“祝王爷好运……”方子振在朱玉亭身后,俯身拜道。
朱玉亭走了,比当年的公卿府邸小了不少的方府中,方子振默默对着四壁,心中莫名涌起一股感伤。
早知如此,当年年幼时真该听爹的话。小孩子下个什么棋,不好好读书写文章,沉迷这些小道,害得这一生不知所谓……
想到这里,他却隐约仿佛看见岑乾站到了眼前,怒目看着他。
“方新,休得狂言!我还在奈何桥边等着你呢!”
方子振突觉气血上涌,杀气腾起,仿佛枰侧对弈时那热血又涌入脑中。他轻轻摇摇脑袋,捏捏眼睛,再看去,哪有半个人影,不过是老眼昏花罢了……
一朝执子云霄上,岂我心焉?岂我心焉,半世流落功名间。
忘却平生恩与怨,怎见流连?怎见流连,孤盘残子对老颜。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6:06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5:31 编辑
第二十六回 新安派诸强出世争天下 南京城群雄集结决高低
上回说到,天下第一国手方子振逃弈出游,三年不归,后又只身赴广东上任,自此再不涉足棋界。而那林符卿,在京城击退了苏之轼,抵挡了朱玉亭,吓走了方子振,从此将北方棋界尽数收入囊中,声威日盛,俨然魔王再世,李釜重生。
而江南一带,苏之轼回了徽州,却发觉此时的徽州,已经变了容貌。
时值万历三十年,距离苏之轼出徽州不过过去了短短数年而已。此时的新安派他却几乎认不出来了。
先时那新安四霸,苏之轼出了徽州去外边闯荡,战绩颇佳,一时间新安派在江南名声再起,俨然天下第一大派的架势。受此激励,原本一直在徽州磨砺棋艺的一批小将又登上了弈坛。这批小将中,最引人瞩目的乃是新安汪幼清、许敬仲,无为雍皞如三人。
汪幼清,名一廉,字幼清。此人“沉雄精悍,绝伦逸群”,每逢对局时,目光如炬,就像是要把那棋盘看穿似的。而这个人下棋很奇怪,他前半盘很弱,但后半盘奇强。有人说汪幼清下棋的固定套路是:前半盘下着下着就走了个勺子,让对手抓住机会狠狠砍上一下,然后他再敛手静思,过一会儿又出一个奇策,“自误而自救,自救而得胜”。更有离奇的,传闻跟汪幼清下棋,不怕他不失误,就怕他失误,“小误则小胜,大误则大胜”,堪称当年新安棋界一大“惹不起”。操使这种赢棋靠自救的下法,也难怪这厮下棋的时候总是“目光迸裂”了。而这汪幼清除了是棋手之外,还是个武艺高强的侠士,日后曾参与到南明朝廷与满清的战争中,善使短锤,犹精弓箭,乃是一员战将棋手。
许敬仲,字号不可查,只知籍贯新安。他的棋艺从何而来不得而知,身世如何也是个谜,但棋招凌厉,攻守得法,棋下得堂堂正正,而且一出世就颇有实力,在新安派中算是一员神秘的强手。
雍皞如,名熙世,号穆野,无为人。与汪幼清相似,雍皞如也是一名武艺高强的侠士。他少年时喜欢谈兵论剑,好与人武斗,为此惹了不少麻烦。也不知是他爸妈为了教育他,还是他自己觉得整天打架没出息,突然有一天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月整月地不出门,光看书。涉猎群书之后,这孩子突然觉得眼界开阔了,再看自己过去做的事情真是蠢到了极点,于是改过自新,不再惹是生非。也不知是不是那书房里他爹还藏了几卷围棋书,这雍皞如从书房出来之后竟然迷上了围棋。他虽学棋晚,但天分极高,资质卓越,很短时间内就达到了新安派顶尖高手的水平。他自己说是因为发现围棋这东西与兵法相同,原理相似,所以某日恍然大悟,于是就成了高手。与汪幼清一样,他也是一个极其擅长后半盘的棋手,尤其是史载他“能以收着胜人”,可见其官子功力。
这三位天才出世,老新安三霸顿时失去了对新安派的掌控力,新安派内又生乱象。眼见徽州内部资源已经无法满足新安派这么多高手了,而外面苏之轼又把新安派的名声给打了出去,于是老一辈的汪绍庆、吕存吾便索性离开徽州,一起结伴闯荡天下。汪幼清、雍皞如多呆了几年,也紧随其后出了徽州。没过几年,江用卿也离开了徽州,后来北上去了京城,还曾与京城棋界的豪强有不少争夺。
万历三十年,苏之轼回到徽州一看,此地已是物是人非,换了景象,不禁大吃一惊。他深知那江用卿、汪绍庆、吕存吾都是棋力高强之人,与自己不相上下,他们竟然能被挤出徽州,这新安派后辈真能有这么厉害?
苏之轼不信,于是找到了徽州当地曾认识的公卿,请求与新安派后辈对垒。此言一出,新安派内一片哗然。
老霸主(其实此时苏之轼顶多也就三十来岁,但是新安派更新换代太快了,他也就成了“老一辈”了)回来要找回昔日的威风了,新人怎敢怠慢?只是那汪幼清、雍皞如乃是好武之人,平日里还兼顾着舞枪弄棒,从军报国什么的,前来迎战苏之轼兴致上稍难了点。徽州公卿们一合计,唯有那许敬仲适合做苏之轼的对手。
前去一请,那许敬仲听闻要跟苏之轼对垒,也不客气,欣然应允。
新安派新老两代豪杰代表的对决,眼看将是一场激战了。究竟哪一代胜得过哪一代呢?
却说那许敬仲,端得是个怪人。此人留下了棋谱无数,又名声不小,当时乃是争国手的人物,偏偏不见多加记载,甚至连篇撇脚的诗文传记都没有。笔者寻思,想必这许敬仲是个不好投人所好之人,性子耿直,因而朋友少,更不屑于去巴结文人高官,于是也就没什么诗文流了下来。但要论棋艺,这许敬仲却端得不弱。
苏之轼与许敬仲对弈,只管施展自己那天下闻名的阵法,要去框住许敬仲。岂料这许敬仲也非等闲之辈,竟与苏之轼斗起阵法来。这一斗,双方真个是神仙碰厉鬼,诸葛遇仲达,竟斗得不分胜败!
苏之轼心底暗叹,自己行走南北棋界多年,从未在阵法上遇到过敌手,这许敬仲不知何许人也,竟能与我以阵相争!他却不知这许敬仲留守徽州许多年,也是潜心研究过布势阵法之人,绝非凡夫俗子。这两大蛟龙在徽州一番争夺,次次杀得天昏地暗,却胜负相当,谁也奈何不了谁,称得上是一对好敌手!
苏之轼没想到徽州竟还有如此后辈,许敬仲也才知晓新安派尚有这般人物。两人互叹对方棋才,竟惺惺相惜,就这么留在徽州争夺胜负,几年下来也没分出高下来!
至此,苏之轼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要在徽州跟那许敬仲争霸,咱们也就暂时抽出空来看看此时天下棋界的光景吧……
新安众虎将出了徽州,一时间江南棋界鸡飞狗跳,人人自危。这批新安高手,个个身怀绝技,都非善与之辈,直杀得江南棋界硝烟四起。偏偏这江南地界上,此时正好是诸侯并起的乱世,于是各地豪杰为保自己名声,纷纷现身试图力抗新安众将。那几年,江南群豪力敌新安群狼成为了江南棋界的主旋律。而在这场激烈的争夺战中,江南棋界这时势也造出了一批英雄人物。
先来说说永嘉派。当年胡应麟住在杭州时,偶遇汪绍庆、吕存吾,一时兴起,赠诗两首,却不想惊动了新安众将,把那苏之轼逼出了徽州,从此天下大乱。就在遇到汪、吕二人的一两年之后,胡应麟又在浙江遇到了一个姓郑的少年。这个郑生乃永嘉人,酷好围棋。彼时郑生才十五六岁,但棋艺已有小成。胡应麟游历四方,见惯了高手。那日与这永嘉郑生一对局,却被那郑生犀利的招法惊得目瞪口呆,连连惊叹国手之才。也是天不亡永嘉派,自当年二方之后,这郑生出世,终于让永嘉派保住了天下顶尖棋手名册中的一个名额,不至于被新安派、京师派甩得太远。
几年后,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故,那永嘉郑生突然落发为僧,法名野雪。至此后,江湖人称郑野雪或郑头陀。那郑头陀人虽出家了,棋盘上本领却不见退步,反而日益精进,很快便成了永嘉派的顶梁柱。
新安众将出山之时,首先遭到打击的便是当年曾长年压制新安派的浙江棋界。汪绍庆、吕存吾、汪幼清、雍皞如轮番去永嘉派寻事,五虎合力,直杀得永嘉众将叫苦不迭,死伤惨重,眼看就要到了一派灭亡的关头。那个传闻中“以善弈名天下”的陈谦寿,人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总之都没敢出来跟这五位过上一招。正当此时,方才弱冠的游僧野雪如神兵天降,竟一人前去抵挡新安五员虎将。那五人如转灯般轮番上阵,先后与那郑野雪交锋多次,来来回回总共战了大大小小几十场。永嘉派这边除了一个郑野雪,哪还有第二个人能出半分力,只得躲在野雪身后眼巴巴看着这少年力战群狼。但这郑野雪也端得是一条好汉,一己之力,竟然寸步不让,逢战必应,好似个西天金刚矗在这永嘉地界。那新安五虎虽个个本领高强,但却谁也无力彻底击败这郑野雪,次次杀得天昏地暗,却基本胜负各半,哪边也没占得便宜。
新安众将惊叹,那永嘉和尚手段确实高明,攻守得法,勇猛善战。永嘉派得这和尚镇守,纵新安众将也难破得永嘉派城池。好在永嘉地界上也只有郑野雪一个高手,纵使放着不管,这个过气的棋派也闹不出多少风浪来,于是众将便也绕过了永嘉,继续往东,要去江苏棋界闹个天翻地覆来。
那边郑野雪奋力击败了新安派的轮番强攻,终于长舒一口气,总算保住了这永嘉派声威。永嘉派得那野雪助力,也终于得了喘息之机,总算躲过了这灭派大劫。于是浙江棋界,各个把那少年和尚野雪当个宝贝供着,永嘉派的安危存亡,便就此系于郑野雪一人之身了。
绕开永嘉,那新安众将一路向东杀去。这几个虎将,如风卷残云,所到之处直杀得鬼神皆惊,无人敢挡,一路留下血迹无数。
过了浙江,杀到了江苏,新安众将正要一展风采,却很快发现,此时的江苏棋界,几乎就是整个江南棋界最恐怖的一个地区……
几十年来,三大派在江苏棋界各划地域,争霸许久,这小小江苏几乎成了三大派交锋的主战场。江苏本地棋手在这片战火中沐浴了几十年,竟已是人人善弈,高手辈出了。昔日那已去了河北,登顶天下第一人的方子振自不必说,后起之秀又英才辈出,堪称明朝末年与徽州齐名的另一大天才棋手盛产区。
江苏六合一带出了个王元所,棋名广布,乃当地棋王。新安众将前去争抢地盘,却只见那王元所横刀立马,来者不拒,逢阵杀敌,好不利落。一场场硬仗下来,直杀得那新安众将拨马不前,抢不到半点便宜。新安众将寻思这王元所,布阵毫无破绽,兵法运用纯属,乃是一个极不好惹的角色,比那永嘉和尚郑野雪更难对付。与郑野雪对弈,虽难免会有败局,但总也有胜绩,胜败之数大致相当,杀起来也觉得有机可趁。而那王元所却更是霸道,不论新安派哪路豪强出手对弈,都只觉步履维艰,看不到半点胜机。一场场大战杀下来,王元所把个六合守得如铁壁铜城,那新安众将各个喘息未定,暗叹这六合是攻不下来了。
于是新安大军又不与那王六合纠缠,调转马头,奔着江苏别处杀去。众将四散杀开,沿路不逢敌手,只把江苏棋界又杀了个鸡飞狗跳。然而杀到了吴兴一代,这批新安虎将又碰到了对手,纷纷杀不动了。
那吴兴一代,有两位豪杰。
一个是当年胡应麟曾见识过的范君甫,此人棋法神出鬼没,弃取自如,盘上对弈如有仙气。新安众将有不服者,前去对敌,却只被那范君甫盘上神出鬼没的招法杀得晕头转向,盘上大军一个个如进了鬼神之域,哪还有半点战意,纷纷四散溃逃。新安众将被那范君甫杀败几阵,心惊肉跳,叹服此生未曾见过如此精妙招法,竟莫能杀动那范君甫分毫。
纵使绕开那范君甫,此时吴兴却还有一位少年豪杰。那少年,姓周名冕字元服,年不过弱冠,却棋艺超乎寻常。新安众将与之对弈,只见盘上这少年周生招法灵活多变又咄咄逼人,手法细腻精湛又步步杀机,直教那新安众将惊为天人。吴兴得范、周二将守城,也是坚城一座,旁人撼动不得分毫。
而彼时江南棋界,新安派棋手四处肆虐,除浙江永嘉,江苏六合、吴兴之外,新安将士所到之处无不被破城斩将,杀得纳降求和。能与新安诸将匹敌者,唯有永嘉郑野雪,六合王元所,吴兴范君甫、周元服四人而已。新安众将与这四人争夺多年,大小百余战,却始终分不出高下来。江南大地,一片乱世,诸侯并起,争霸不止,与那北方林符卿镇守下一片死气沉沉的京师简直有天地之别。
万历三十一年,方子振逃弈出游,自称退出棋界。其后三年不归,在蜀中默默著书整理了自己一生的棋谱对局,取名《弈微》。此书总结了方子振一生棋艺得失,同时也正式宣告这位当今天下第一品彻底离开棋界,不再与棋手对弈了。
方子振正式罢弈,天下棋界再失魁首。方今豪杰并立,各不相服,眼看天下棋界就要进入前所未有的乱世,天下国手之位只怕数十年内难有继任者。
然而,万历三十三年,一个人改变了这种现状……
万历十一年,一个名叫叶向高的才子中了进士。万历二十二年,他被派往南京国子监任职,在南京官场上连连高升,至万历二十六年,已经官至南京吏部右侍郎。但由于当年他的一道奏折得罪了当朝重臣沈一贯,他被沈一贯压制得九年不得升迁,在南京默默度过安逸却又消磨锐气的日子。
叶向高好棋,在南京一代公卿中也算是无敌的人物,号称“天下第二”——第一是京城的方子振。在南京任职期间不得升迁,他也就心情郁闷,终日下棋解闷。再加上南京的差事本来就是闲职,空出来的时间全都用来下棋也没问题。这叶向高的棋艺一边进步着,棋瘾也一边增长着,很快就成了江南头号大棋迷。万历三十一年,方子振罢弈了,于是天下第一的位置空了出来。按照道理,天下第一没了,天下第二自然就要顺着往前进一位,成为天下第一。有人笑话叶向高,是不是也该做做天下第一了?叶向高知道自己那名声是吹出来的,自然笑道:“我只做天下第二就好了,做不了天下第一。如今方子振虽不在了,但接下来必定有人能继任天下大国手之位,到时候我还继续做我的天下第二就行。”
说笑归说笑,叶向高心里当然很想知道,究竟下一个排到他名号前面的是个什么人物。彼时叶向高人在江苏,于是他脑筋一转——既然江南高手都在江苏附近转悠,何不把他们全部聚集到南京来,让他们分出个高下,用棋力真正决出个天下第一呢?
叶向高想到这里,自己都觉得自己这个主意实在太绝了。
好事不宜迟,叶向高当即广发英雄帖,信使随即向着四方奔去了。
明朝末年最大的一次棋坛盛会,诸侯间排定座次的大决战就此到来了!
江苏六合,王元所家中。
南京叶向高送来的战书就摆在他的桌上,而他则静静地与人对弈。
那对手看不到胜机,早已无心恋战。但面前的王六合,却仍旧专心致志,似乎棋盘上随时还会再突生变故似的。
看那王元所目不转睛地盯着棋盘,对手只好把早就想问的话一直憋在心里。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了,他不顾还在局中,轻声向王元所问道:“王兄,你会去南京吗?”
王元所仍旧盯着棋盘,只是轻声答道:“下棋。”
那友人自讨没趣,于是盯着棋盘又看了一会儿。可满盘上哪见得有半点胜算,他只得投子认负,然后又急切地问道:“王兄,你会去南京吗?”
“复盘。”王元所又是淡淡地答道。
友人无奈,只得陪着这王元所又复了半天盘。可他心思哪里在盘上,只好不容易等这盘棋复完了,他便急切地又问道:“王兄,你就给个话吧。南京城几个月之后想必是群雄毕至,高手云集。叶大人已经送来了战书,邀你代表咱们六合出战。这一战,你若力挫群雄,那就是天下国手了啊……”
王元所仍旧满脸严肃,似乎没听到那友人说话一般。友人见王元所不搭理,更加焦急了,竟站起身子来大喊道:“这一战,你可不能怕啊!”
“别吵……”王元所只是轻声答道,“天下群雄各有绝招,我正在苦思力破群雄的办法呢……”
那友人听了一愣,随即大喜过望,又笑嘻嘻地坐了下来,试探着问道:“那,王兄,你这是决定要去了?胜算如何呢?”
“胜算?”王元所却只是轻声答道,“若胜算不足九成,我便不去了。既然要去,天下国手之位,舍我其谁。”
江苏吴兴,茶楼间。
范君甫和周元服轻轻打开手中的叶向高战书,摊开来,面对面展开。只见两封信上内容,除了名字不一样,其余几乎毫无二致。二人相视,哈哈大笑,周围吴兴棋界众人也一片赞叹。
“原来范兄也收到了战书,看来几个月后的南京城,恐怕会出现不少高手啊……”周元服笑道。
“只怕整个江南,几乎所有高手都会去南京。到时候,南京城必定热闹非凡。”
“只是不知这天下国手之名,会花落谁家呢?”
范君甫却又大笑起来:“吴兴有你我二人出战,这天下国手,除你我之外还能有别人吗?”
二人互抱一拳,互相高声喊道:“南京一战,愿君凯旋!”
永嘉,城门外。
一众永嘉棋手聚集在城门口,前来送郑头陀出城。
那郑野雪,向乡亲父老们重重一拜,喊道:“野雪此去南京,必争得天下国手之名,重振我永嘉雄风,各位只管在此敬候佳音吧。”
众永嘉高手纷纷还礼。望着那小和尚远去的背影,众人口中称赞,真是天不亡永嘉,让我永嘉之地又生出郑野雪这般人物来,门派复兴有望了。
“我永嘉派自宗师鲍一中以来,受尽欺凌,威严尽丧,昔日第一大派的气势早已荡然无存。”一位永嘉老手涕泪纵横地说道,“今日郑头陀这一去,只求上苍怜我永嘉派几十年苦难,佑野雪在南京横扫四方吧!”
楚中,三楚第一强手李贤甫静静坐在向南京去的马车中,手里紧紧攒着那叶向高送来的战书。
去往南京城的路上,汪绍庆、吕存吾、江用卿、汪幼清、雍皞如也从四面八方启程,向着那南京城进发了。
而另一边……
徽州,苏之轼与许敬仲刚刚战罢了一局,胜败难分。二人相视笑了笑,各自将手中的战书拿起,撕了个粉碎。
“苏兄,下一局该是你先行了。”许敬仲一边将撕碎的纸屑扔到一边,一边说道。
“许兄弟,请了!”那苏之轼抱起一拳,手便伸向了棋盒。
京城,林符卿看着那战书,笑道:“天下豪杰?有几人不是浪得虚名之辈。待他们决出了英豪,只管来京城找我,我把他们杀个屁滚尿流,让他们知晓什么叫天下国手。”
而在清源……
叶向高的信使来到了朱玉亭的住处,却发现大门紧闭,家中无人。
朱玉亭,不知所踪……
且说那南京吏部右侍郎叶向高一封英雄帖,竟引得四方高手齐往南京城去了。一时间,只见南京城茶楼间四处都是高手,街头巷尾卧虎藏龙,任何一个陌生的面孔都可能是一方豪杰,别处霸主。
风云际会,时势所趋,叶向高不过推了一下手,只见新安有汪绍庆、吕存吾、汪幼清,婺源有江用卿,无为有雍皞如,六合有王元所,吴兴有范君甫、周元服,永嘉有郑野雪,三楚有李贤甫,再加上南京本地棋手,真可谓是群雄毕至,几乎汇集了此时江南所有英才,堪称江南群英会。
而这江南盛会,各路高手都是目中无人的厉害角色,相聚在一起,不免要有些摩擦——很快,这场大战的前奏就打响了……
话说那新安派汪绍庆、吕存吾二人收到战书之后,便毫不犹豫,日夜兼程赶到南京城,要先来探探虚实,顺便震住南京城附近豪杰。这二人走进一间茶座,却见棋座旁有二人正在对弈。这俩人心中早想到一块儿去了,偷偷溜到了旁边观战。
那正激战的二人,想必也是南京一代名手,知道过几日南京城将群龙聚首,到时这些本地棋手只怕要面临大敌,于是趁着高手还没来,自己先好生练练棋艺,免得过几日丢了人。
那汪绍庆和吕存吾在旁边看着,只见盘上黑白两军杀得难分难解,却各自又奈何不得对方,只得陷入拉锯,两边都下得好生辛苦。
那吕存吾耐不住性子,看了不久,竟哈哈大笑起来。
“如此俗手,竟还敢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汪兄,看来这南京棋界,果然没有高人啊……”
汪绍庆也是个爱显手腕的人物,被吕存吾这么一带,一时间意气也涌了出来,笑着答道:“这棋局若换了你我去下,随便帮着哪一方但指一手棋,管教那对手被杀得屁滚尿流!”
二人旁若无人大笑一通,搅得那棋座旁下棋的二人好生气恼。其中一个忍不下这口气,竟拍案而起。
“二位好汉,有道是观棋不语真君子。我二人还在下棋,您二位有高见大可小声议论,这般羞辱却是为何?”
那吕存吾在新安跋扈惯了,哪里怕这气势,于是竟理直气壮地答道:“我观你二人对弈,行军布阵竟无一步可取,实在忍不住这口气。若你不服,不妨上盘上与我杀上几合,如何?”
那南京棋手知道这二位必定是外地赶来参加南京棋会的,想是一方霸主,不好对付。又看吕存吾气势极盛,心中惊惧之下,那拍案而起的棋手此刻竟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
这边几个人争吵,却不意间惊动了一旁一位正饮酒的客人。
“那看客,好大的口气啊……”
棋座旁正争吵间,一个声音却从不远处传来。
汪绍庆、吕存吾这边只看着背影,却不知真身,只道是个管闲事的。那吕存吾嚣张跋扈,怎忍得有人突然插嘴帮着两个南京棋手说话?吕存吾厉声喝道:“那小子,好生无礼。你有眼无珠识不得本大爷,等会知道了大爷名号可别吓破了你的胆!”
“哦?”那插嘴的冷笑一声,只顾饮酒,连脸都没转过去,“未请教,阁下是哪路高人?”
吕存吾冷冷一笑,高声喊道:“我乃新安吕存吾,你可知道?”
那两个南京棋手一听,吓得浑身一抖,急忙躲开。新安虎将吕存吾,乃是新安派一员上将,这几年行走江苏棋界,战功卓著,江苏一带棋手没几个能抵挡其锋芒的。一听说这吕存吾大名,众人自然惊慌起来,不敢再多嘴。
吕存吾只道唬住了那插嘴的小子,正得意间,那人却不屑地答道:“区区吕存吾,也敢如此放肆?”
众人皆惊,不知那人究竟是何来头,竟敢得罪吕存吾。
吕存吾大怒,吼道:“想我当年大战京师,连方子振、蔡学海都跟我齐名。行走天下,四海皆知我名,你竟敢说我是‘区区吕存吾’,胆子可真不小啊!”
“大战京师?这话似乎从没听别人提起过,莫非是你胡诌的?”那人说完,竟哈哈大笑,哪有半点忌惮。
想那吕存吾与人对敌,从不见哪个对手在他面前尚能如此镇定,一时间吕存吾的心气反而落了千丈,竟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那汪绍庆比吕存吾心细些,知道这个插嘴的必定不是凡手,想必乃是有些本事的人物。江南棋界,但凡有点本事的,新安派众将基本都见识过了,只是现在看着那人背影,纵使眼熟却也无从辨认。那汪绍庆挤上前来,朝那人拱手抱拳,道:“阁下不知哪路豪杰,可否报上名字?”
那人哈哈大笑,转过身来。众人只见这高手大约三十岁年纪,生得气宇非凡,一表人才,在场众人无不惊叹。
看着那长相,汪绍庆、吕存吾岂能不认识,此刻早已瞪大了眼睛,张开了嘴巴,半声不能言语了。
只见那人也向汪、吕二人拱手抱拳,厉声应道:“在下六合王元所,在此静待南京会战开幕。汪先生,吕先生,好久不见了!”
这正是:
江南豪杰聚南京,风云欲起百兽行。
自古千军血战日,总有先锋入敌营。
欲知这汪绍庆,吕存吾与那王元所究竟胜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汪幼清(?-1662年)明代棋手 名一廉,新安(今安徽歙县)人。
与人对局有勇力,善用败局,能在颓势中出奇制胜。
编有《棋谱新局》,记载与海内高手对垒四十余局,现已佚;又与周元服批选《弈时初编》。
现存对局:对周懒予9局;对过百龄1局;对季心雪1局;对周东侯1局;对汪汉年5局;对姚吁孺1局。共18局7胜11负。
雍皋如(1583年—?)明代棋手
名熙世,又名熙日,号穆野。无为(今属于安徽巢湖一带)人。
万历至天启年间名手。少时精弈,著有《弈正》一书。
现存对局:对林符卿1局。
许敬仲 明代棋手
新安人,与雍皋如同时。
现存对局:对林符卿2局;对野雪2局;对周元服3局;对范君莆1局;对朱玉亭1局。共9局6胜3负。
野雪 明代棋手
永嘉(今温州)人。俗姓郑,人称郑头陀,成名于万历34年左右,是万历至崇祯年间名手。
现存对局:对许敬仲2局;对苏之轼3局;对江君莆4局;周懒予2局;对周元服1局。共12局4胜8负。
王元所(约1570年—?)明代棋手
一作玄所,名鬟,字伯宇,六合人。
棋善收局,万历33至34年[1605-1606]与诸国手会于南京力战诸人,称第一手。
现存对局:对朱玉亭1局。
周元服 明末棋手
名冕,扬州人。有与汪幼清批选的《弈时初编》传世。
——摘自《中国围棋古代棋手姓名录》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6:07
哎呀,今天这文章出了个重大纰漏,不得不进行一下更正……
话说南京会战,彼时叶向高确实在南京,也有证据表明他参与了南京会战的策划工作,但是——南京会战的邀请函并不是叶向高写的,而是另一位南京当地官员谢肇制。
这个错误很严重,因此笔者将文章中其中一段做了点修改重发一次,后面的“叶向高的战书”就不一一修改了,请大家将记忆纠正为“谢肇制的战书”,谢谢。
实在抱歉,资料堆得太多,到用的时候自己也找乱了,今后得注意了……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6:08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5:32 编辑
万历三十一年,方子振逃弈出游,自称退出棋界。其后三年不归,在蜀中默默著书整理了自己一生的棋谱对局,取名《弈微》。此书总结了方子振一生棋艺得失,同时也正式宣告这位当今天下第一品彻底离开棋界,不再与棋手对弈了。
方子振正式罢弈,天下棋界再失魁首。方今豪杰并立,各不相服,眼看天下棋界就要进入前所未有的乱世,天下国手之位只怕数十年内难有继任者。
然而,万历三十三年,两个人的一个决定改变了这种现状……
谢肇制,字在杭,号武林,福建江田人。此人自幼勤学,博览群书,诗文皆工,万历二十年高中了进士。在明朝历史上,谢肇制是个为民请命的好官,长年在地方任职,为百姓做了不少好事。
不过,万历三十三年的谢肇制还没有那么优秀,他还只是个刚刚开始官运亨通的文化人而已。这一年,谢肇制被调往了南京任职,官职不可查,但应当是个不小的官。当时同在南京的,还有一个日后在明朝政坛上名声响亮的人物。
万历十一年,一个名叫叶向高的才子中了进士。万历二十二年,他被派往南京国子监任职,在南京官场上连连高升,至万历二十六年,已经官至南京吏部右侍郎。但由于当年他的一道奏折得罪了当朝重臣沈一贯,他被沈一贯压制得九年不得升迁,在南京默默度过安逸却又消磨锐气的日子。
叶向高好棋,在南京一代公卿中也算是无敌的人物,号称“天下第二”——第一是京城的方子振。在南京任职期间不得升迁,他也就心情郁闷,终日下棋解闷。而谢肇制也素来好棋,二人很快便因棋成了好友。再加上南京的差事本来就是闲职,空出来的时间全都用来下棋也没问题,于是这两人一有空便杀个天昏地暗,最后以叶向高获胜告终。这叶向高的棋艺一边进步着,棋瘾也一边增长着,很快就成了江南头号大棋迷。万历三十一年,方子振罢弈了,于是天下第一的位置空了出来。按照道理,天下第一没了,天下第二自然就要顺着往前进一位,成为天下第一。笑话叶向高,是不是也该做做天下第一了?叶向高知道自己那名声是吹出来的,自然笑道:“我只做天下第二就好了,做不了天下第一。如今方子振虽不在了,但接下来必定有人能继任天下大国手之位,到时候我还继续做我的天下第二就行。”
说笑归说笑,叶向高心里当然很想知道,究竟下一个排到他名号前面的是个什么人物。而他的好棋友谢肇制,就更想知道这一点了。
谢肇制不只是个棋迷,同时也是一个棋坛见闻记录者。他曾专门写文章评价过当时棋界的诸位豪杰,看起来应当是一个对各大棋手都相当了解的人物。
恰好彼时这俩人都在江苏,于是他们脑筋一转——既然江南高手都在江苏附近转悠,何不把他们全部聚集到南京来,让他们分出个高下,用棋力真正决出个天下第一呢?
二人想到这里,自己都觉得自己这个主意实在太绝了。
好事不宜迟,谢肇制出面,当即广发英雄帖,信使随即向着四方奔去了。
明朝末年最大的一次棋坛盛会,诸侯间排定座次的大决战就此到来了!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6:09
第二十七回 王六合一败范君甫 郑头陀血洗南京城
上回说到,只因南京谢肇淛一封战书,江南四方国手齐齐赶往南京城,参加一场惊世骇俗的南京会战,争夺方子振之后的天下国手之位。新安派高手汪绍庆、吕存吾先众人一步到了南京城,二人在茶楼引发纷争,却不想引出了更早来到南京城的六合王元所。
茶楼一场争吵,吕存吾、汪绍庆已经下不来台了,这一战不应不行。而那王元所,早就看不惯新安棋手在江苏横行霸道,这南京一战就是冲着这批新安派棋手来的。正好在此处遇到两位新安高手仗势欺人,他岂能袖手旁观。
“吕先生,汪先生,二位自视棋力高强,却不知究竟高到什么程度,能胜得过我王元所半子吗?”
那王元所的话,掷地有声,毫不客气。受了屈辱的两名南京棋手,见有江苏名手王元所相助,底气突然便硬了不少,在一边只管附和。
那吕存吾、汪绍庆本就不得理,先前一番吵闹已经惹恼了不少人,此刻自然孤立无援,骑虎难下了。可那吕存吾哪里是好欺负的,肚子里受了气,正无处发泄,唯有就此击败那王元所,捞回这脸面。
何况,待南京会战开战,六合王元所必定是新安派大敌,若能在此先灭王元所一阵,那便是大功一件。何况此时此地,新安派是两员虎将,王元所只有一个人,轮番上阵杀起来也定不吃亏!
想到这里,只见那吕存吾大喝道:“王元所,休得猖狂。自古以来棋手局上见高低,你既然这么大口气,敢在此与我弈个胜败吗?”
王元所本就看不惯这新安强手嚣张跋扈,正要灭灭对手锐气。纵使新安派是两员上将,王元所也丝毫不惧,只走到棋座边,抱拳道:“请入座!”
反正等到南京会战开战,迟早也要和你二人交手,不如今日先在此解决了你们。
两边各自打定心思,吕存吾与王元所便在棋盘边坐下了。只见猜过先后,摆上势子,便只管开战。
那吕存吾虽受了屈辱,人又跋扈,但下棋却知道分寸。新安棋手几番攻到六合便止步不前,就因为六合有个王元所在。吕存吾知道厉害,故弈得也小心翼翼,不敢有丝毫怠慢。那王元所却不管吕存吾如何应对,只顾经营自己阵地。话说这王元所布阵,果然是非同凡响,那边汪绍庆、吕存吾看了许久,竟找不出半点破绽,纵使想攻也使不出力来,确实是顶尖高手。
眼见两边都不敢妄开战端,王元所这边眼睛雪亮,一下便瞅出了吕存吾阵型上的缺陷,各路军马一声长啸,竟齐齐冲杀过去。吕存吾猝不及防,急忙来抵挡,却哪里抵挡得住。那王元所的铁骑就如奔腾的洪水一般,把吕存吾的防线冲得溃不成军。吕存吾被这一通偷袭打得大败,心中恼怒,也顾不得什么军略了,只得强攻王元所军阵,试图把刚才那一阵损的地域全部捞回来。王元所却毫不畏惧,只顾硬碰硬对上吕存吾大军,刀剑相交,火光四溅。等观战众人回过神来,却不见王元所军阵有半分折损。吕存吾大吃一惊,这才知晓王元所乃是攻守兼备之人,自己已经稀里糊涂地落了下风了。但吕存吾却不肯认输,只道到了官子这王元所若有半分漏洞,他便可抓住机会反败为胜。岂料到了官子,那王元所竟滴水不漏,看得吕存吾抓耳挠腮,差距竟越拉越大,终至惨败。
这一战,吕存吾的盾挡不住王元所的攻势,吕存吾的枪又扎不进王元所的军阵,官子又远不如王元所细腻,通盘看下来,乃是吕存吾完败之局。那吕存吾羞愧难当,还哪里有颜面多言语半分,只得怏怏地退了下来。
汪绍庆见吕存吾败阵,知道这一战要是就这么算了必定损了新安派威名,于是他大袖一挥,往棋座边一座,便向王元所抱拳——这一阵,我再领教领教王六合高招。
王元所毫无惧色,收了刚刚得胜的大军,又重新布下阵势。那汪绍庆当年也曾是在余姚棋界杀败过方日升,力敌过李时养的人物,毕竟比那吕存吾见过的世面多,刚才又见识了王元所高招,知道这对手强攻难克,于是便施展藤甲盾,把自己城池筑得铜墙铁壁一般。王元所见了那汪绍庆军阵,便知道汪绍庆比那吕存吾难对付。但心中虽觉厉害,手上却不退缩,布阵未几王元所便又遣出强军冲杀过去。汪绍庆早知王元所有这一招,也急忙挺马杀敌。两边一交手,只见烟尘四起,一时胜败难分。可两边又都是心思细腻之人,一见战不出胜负,便立刻鸣金收兵。几番接触战下来,双方谁也觅不得良机,只得各自拉锯着。
汪绍庆只道寻不着机会便不轻易动兵,至少可立于不败之地。而那王元所却另有心思。只见战局就快结束之时,王元所扫视全盘,面上突然露出笑意。汪绍庆不解其意,只管经营官子,却不料那王元所处处抢在自己身前,引得汪绍庆大军四处奔波。只见盘上官子,一子一子尽数进了王元所口中,汪绍庆一损再损,竟无力还击。
待到棋局结束,数数城池,王元所不多不少,赢了半个子。
那汪绍庆又气又恼,不服地说道:“你这下的是野棋,只知一味攻蛮横无理,不知纪律,纵胜也不足称道。”
那王元所却冷笑道:“原来新安派高手,就是连败两阵,嘴上还逞强的无能之辈。”
众南京棋手听了,哈哈大笑,丝毫不给汪、吕二人留面子。二人羞愧难当,竟灰溜溜地逃出了茶楼,再不敢回来自取其辱。
离了那茶楼,汪绍庆和吕存吾跟新安派其余众将见了面。众人一见平时趾高气扬的汪、吕二人今日竟然垂头丧气,忍不住问起了缘故。二人将败给王元所的事情来龙去脉一一讲清楚,众人听完却纷纷低首不语。汪、吕二人见势不对,急忙问道出了什么事。众人只答道,新安派在江南棋界的仇敌,不止来了王元所一个,那郑野雪,周元服,范君甫可全都赶来了。
新安派如今是众矢之的,一旦去了南京将会因为盛名而被众高手联合强攻。新安派虽兵多将广,但并没有一个实力绝对超出众人的棋手,一旦对敌还是要看当时状态甚至运气,对上那几位江南豪杰中的任何一人都是胜算各半的。而相反,如果新安派不去南京,则那几位江南高手必定互相对抗,各自损兵折将。等他们决出了第一,新安派再去加入战局,则只需要与那最强的一个决胜负,优势就会回到兵多将广的新安派一边——这才是发挥新安派人才厚度的下法。
众人商议定了,都觉得此时过早加入南京会战有害而无益,何况汪绍庆、吕存吾已经折损两阵,先锋气势尽失。再强行进入南京,只怕会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于是,原本浩浩荡荡要来参加南京会战的新安派大军,在汪绍庆、吕存吾败给了王元所之后,竟停下了步子,最终没有进入南京城。
话说那王元所杀败了新安派先锋,一时间大出风头,成了南京会战的大热门。南京街头巷尾纷纷流传说那王元所力败新安派两员上将,新安派不敢进城就是因为怕了这王元所。此话一出,却不想又惹恼了另一个人……
王元所力退汪、吕之后不久,结伴前来的范君甫,周元服也进了南京城。一进城,到了茶楼,二人只听得四周都在议论一个叫王元所的棋手。
众人口中,那王元所的棋攻守兼备,战无不胜,一阵折了两员新安上将,风光无比。周元服听了,却心中不服,轻声对范君甫说道:“看来我们来晚了,少看了一场热闹。那王元所也不知何许人也,竟把这些南京棋迷哄得如此崇拜。”
范君甫却轻声笑道:“那王元所是六合人,听闻在六合一带是个未逢敌手的人物。我对他有耳闻,只知道棋艺高超,却从未亲眼见过。”
“棋艺高超?”周元服不屑道,“天下棋界,论棋艺高超,绝无人能在范兄之上。那王元所不过是来得早了些,占了便宜罢了。待与范兄对阵,必定被杀得屁滚尿流。”
范君甫心中却没有那般豪气,只是谨慎地说道:“新安派高手都是顶尖的强手,那王元所能一阵击败其中两人,可见也绝非善类。而南京城除了王元所之外,必定还有强手。这场会战,只怕谁都没有绝对胜算。倒是这王元所,久闻大名,我还真想去会会他……”
话说这二人在南京城安顿了下来,稍息数日,便向谢肇淛府上去了。下人领着两位棋手,直奔大堂而去。到了大堂,却见谢肇淛早在堂里候着了,身边还有一个客人在。
范君甫、周元服看向那屋中谢肇淛的客人,只见器宇不凡,一表人才,暗暗都在心中惊叹,不知是什么来历。
下人向谢肇淛恭敬地行了个礼,报道:“吴兴范君甫,周元服二位先生带到。”
谢肇淛听了,笑容满面地站起身来,朝那范君甫、周元服行礼道:“久闻二位大名,今日得见,不胜荣幸啊。”
二人赶紧还礼,谦虚几句,便被谢肇淛请入了座。那早到一步的客人,却始终静静坐在一边,一言不发。
谢肇淛回过头,便指着那客人向二人介绍道:“这位便是近些日子南京茶楼里众人都在谈论的六合王寰王元所。正巧今日他也刚来府上,只比二位稍早几步。”
原来这个人就是王元所!
范、周二人听了,便起身行礼。王元所也站起身,各向二人回了一礼。三人虽是对手,此刻却相敬如宾,那谢肇淛看了,在心底赞叹这三位真是儒雅风度,比起那些满是跋扈风评的新安棋手要好了不少。
“在下有件事想问问,望谢大人恕在下冒昧。”周元服向谢肇淛说道,“这几日,共有几个棋手到了南京?”
谢肇淛略作沉思,答道:“传闻新安棋手汪绍庆、吕存吾来过,似乎后来又走了,其他新安棋手据说也就在南京城外。其他人似乎还在路上,目前到了我府上的只有此处阁下三位而已。”
也就是说,南京会战目前的局面是吴兴对六合,江苏本地棋手先做个争夺。今日赶巧,吴兴双雄竟在这里遇上了六合王元所,看来剑拔弩张是免不了的了。
周元服暗暗向范君甫使个眼色,暗示范君甫趁现在以二敌一的机会,赶紧先去解决了王元所。范君甫却笑着摇了摇头。
棋盘上决胜负,一个对一个,各施手段,以棋力定胜负,这才公平合理。两个赢一个,这算什么道理。
周元服见范君甫没有占王元所便宜的意思,也便不强求了——毕竟,他心里也觉得等正式开战了,范君甫一个人也完全可以搞定王元所。
然而,刚刚对周元服摇了摇头的范君甫,却笑着看向了谢肇淛,说道:“谢大人,在下想与王先生先较量一局,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周元服吓了一跳——刚刚不是在摇头吗?
谢肇淛听完,微微笑了笑,反问道:“范先生,在我府上与王先生较量,这可就是开战了。南京会战第一阵,阁下就要与王元所争个胜负吗?”
范君甫笑着点了点头:“就算等众高手到齐了,只怕与王先生一战也避无可避。何况,南京茶楼里已经传开了王先生的名号,在下实在很想与他较量一番,只怕等高手都到了,这个机会反而没了。”
谢肇淛哈哈大笑,又问道:“莫非范先生是打算以吴兴二人之力,先在这里击败王元所?”
“不,在下绝无此意。”范君甫坚决地说道,“今日棋局若开,胜负只此一战,周元服绝不会插手,请大人放心。”
周元服在一旁听得心惊——范君甫这是要一对一跟王元所单挑,还不许周元服插手!
谢肇淛略作沉吟,看向了王元所。
“王先生,意下如何?”
王元所只是朝着范君甫拱了拱手,答道:“请范先生亮出高招吧。”
万历三十三年,谢肇淛府上,范君甫对王元所。
南京会战,正式开战!
棋盘之上,四方势子占住四星,黑白各两阵遥遥相对。两边主帅坐定,王元所横下大刀,范君甫取出宝剑,两边相对一笑,互抱一拳,道声“请指教”。
一声战鼓鸣响,两边张开阵势。却看那王元所军阵,堂堂正正,坚如磐石,真个是兵法高手,千古帅才。再看那边范君甫,却将军令往天上一抛,众将领命,只管向八方奔去,哪管什么阵势兵法,就如个道士撒豆成兵一般。
那一旁观战的谢肇淛只看着这范君甫布阵暗暗称奇,不知其中厉害。周元服却在心底暗笑,王元所没见过范君甫的高招,此时必定上当。
果然,那王元所缓缓张开军阵,主将提着刀走出阵来只欲寻敌将决战,却哪里见得地方阵势,只望见四方都是敌军散兵,各自舞着刀剑,尽是些乌合之众。那范君甫却远远地朝着王元所主将喊道:“王六合,敢来冲阵吗?”
“冲阵?哪里有阵,全是散兵罢了。”
范君甫哈哈大笑:“有阵,有阵,阵就在眼前,你却看不到吗?”
“阵在何方?”
“整张棋盘就是我的阵,我布的阵就是这张盘!”
王元所大笑,心中寻思这范君甫好不知羞耻,竟如此目中无人。既然你说要我冲阵,好,我就冲给你看!
只见王元所遣出一员虎将,挥起大刀,直奔着那范君甫主营便去,一刀便要砍了范君甫主将。范君甫却心中暗笑,手中舞起宝剑,念念有词。见那王元所大将近了,范君甫大喝一声“分”。待王元所手起刀落,砍翻了那主将,再细看,却不见一丝血迹,竟是个木头人。一声炮响,范君甫主将却从王元所大将身后杀出。王元所大惊,急忙抵挡,又不肯损了刚刚斩杀假敌将赚来的城池,只被范君甫四处神出鬼没地伏击,步步后退,最后竟被死死锁在角里,虽无生死之虞,却也出不得这角地分毫。再看那范君甫,竟在这王元所角地外边造出了一条恢弘的坚壁,一支强军面向着中腹,齐齐亮出刀剑,寒光逼人,与远处四散的兵众遥相呼应,一片天下大阵呼之欲出,竟让那王元所看得心惊肉跳!
一旁观战的谢肇淛看得拍案叫绝,周元服心中也跟着得意。王元所眼见这一阵范君甫杀得取舍自如,处处设计,用一片强军死死封住了自己去路,中腹一带的争夺已被范君甫占了大优,心中不禁赞叹这范君甫果然是个强手,行军神出鬼没,不可小觑。但那王元所毕竟不是俗手,眼见范君甫强军厉害,他急忙派出军士前来抢关隘,以免让那范君甫强军大步冲杀入中原时自己无力阻挡。范君甫暗赞这王元所时机把握恰到好处,但心底却毫不畏惧。只见他口中又念念有词,再喊一声“起”,盘上中腹王元所轻军突然被一阵妖风所袭,飞沙走石,不知敌人从哪里冒出来。王元所在这妖风里被范君甫左右劈砍,抵挡不住,且战且退。等妖风散了,再抬起头,却哪里看到出路,分明是被范君甫的攻势牵着鼻子走,竟走到了范君甫那强军面前,几乎被范君甫那闪着寒光的刀剑抵住了脖子。王元所大吃一惊,知道抵挡不过,只得卖个破绽,割下些肉扔与范君甫,主队趁势逃回。范君甫连胜了两阵,也不追,只向着王元所军阵一阵笑骂。王元所又屈又辱,却偏偏没有半点办法。
之后的战斗,王元所又几度寻找机会冲杀过去,偏偏范君甫的军士如鬼神一般,神出鬼没,怎么打都打不中棋筋,反而王元所几度险些失手被杀,可谓打得狼狈至极。局面上,范君甫一直牢牢掌握着优势,王元所只感到自己的对手不是兵将,而是神鬼,战得心惊肉跳,讨不得丝毫便宜。
一旁谢肇淛看到这里,微微捋了捋胡须,笑着对周元服说道:“看来胜负已定了吧。”
周元服却皱着眉头,看样子似乎很焦急:“是胜是负,恐怕还要看官子……”
谢肇淛一愣,只道那周元服是高手,看出了什么问题,于是只得耐着性子继续看下去。可他其实并不知道,周元服所说的看官子,并不是看出了棋盘上局面有什么问题,而是他了解范君甫,知道范君甫唯一的弱点在哪里……
只求王元所信心全失,投子认负,让这一局算作范君甫胜了,否则这棋还未必就一定是范君甫赢……
再说盘上,范君甫前半盘顺风顺水,尽数得了优势,王元所几无招架之力,叹为观止。但王元所还有官子神功,收官之前绝不认负。眼看到了官子,王元所仔细审过局面,很快便判断出若按双方最合理的收发收完官子,他所占城池无论如何也不够。王元所想到这里,只好硬着头皮弈下去,但求范君甫官子阶段出些差池,也许还能有回旋的余地。
王元所一子落毕,等着范君甫在他早已看好的位置落子——那是此刻全局最大的官子,想必范君甫早已等着落下这一子了。只见那范君甫沉吟了片刻,取出棋子,只听一声响动,王元所再看去,却不禁大吃一惊——范君甫那棋子,竟落了个捞不着半点目数的单官上!
莫非是那神出鬼没的范君甫又有什么高招?王元所不敢大意,一遍遍验算过后,却看不出分毫头绪来——范君甫那步棋,毫无疑问是个单官!
王元所终于鼓起勇气,把早就看中的那个官子占住。再看那范君甫,脸上竟似乎露出了恍然大悟状,然后便懊悔不已——没错,刚才范君甫真的算错了,占了个单官!
周元服只得在心里叹了口气——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啊。
范君甫的棋,神出鬼没,变化无穷,当时天下确实无人能及,堪称棋盘上的魔术师。然而,范君甫的棋艺中有一个极其致命的硬伤:根本不会收官。
范君甫享受那种在棋盘上肆意挥洒的感觉,不论布局还是中盘他都能够自由自在地行棋。可偏偏是收官的时候,由于局面大多已经确定,只等双方定型,这个阶段的下法死板而无趣,范君甫在这个阶段找不到丝毫乐趣,因此他很讨厌官子。正因为讨厌,所以他一到官子就总是乱下一通,凭借着前面积累下来的优势把棋拿下即可。
遇到寻常敌手,大家官子乱收一通也就罢了。可王元所恰恰是一个官子好手,一到收官便滴水不漏,范君甫却哪里敌得过?如今盘上军阵都已定下位置,范君甫已没有半点施展法术的空间,这施不了法的道士就是个连兵器都举不起来的废物啊……
王元所发现眼前这个刚才还有如神助的顶尖高手竟不会下收官,兴奋至极,立刻施展出各种手段,把盘上几乎所有的大官子都抢在手中。那范君甫跟不上王元所的步调,只能任由王元所摆布,盘上的优势竟被丝丝蚕食,局面越来越接近了。
待全局结束,再数城池,王元所竟以极其微弱的优势小胜了!
王元所获胜,谢肇淛大呼意外,范君甫、周元服则大失所望。但范君甫已经放出了话,说今日一战只有他出手,就此与王元所分出高下。这话说出了口,又怎么收得回去呢。
但范君甫也是个有心胸的人,自己是确确实实输给了王元所,没什么好赖的。只见他拱起双手,朝王元所抱了一拳,洒脱地说道:“王兄高弈,君甫自叹不如,今日输得心服口服。”
那王元所听了,却从心底感到佩服。这一阵,王元所心里知道自己能赢有一大半是因为对手自己后半盘出了差错。单论行棋境界和手段,其实王元所是惨败的。而这范君甫,棋输得如此可惜,却仍旧如此大度,胸怀着实让人钦佩。王元所也急忙拱起手来,诚恳地说道:“范兄妙法,远胜于我。今日一战,在下胜得侥幸,还要多谢范兄让在下大开眼界。”
二人互相一番恭维,按下不表。却说那谢肇淛,这一战看完,心中对二人都十分喜欢。范君甫前半盘下得神乎其技,王元所后半盘弈得滴水不漏,两个都是当代豪杰,堪称江苏双璧。能得见这二人功夫,真是不枉辛苦一番催生这场南京会战。
当天送走了这三位棋手,叶向高便来拜访。谢肇淛笑言叶向高错过了一场好戏,叶向高哪里能饶,逼着谢肇淛把那局棋从头到尾摆了数遍,还千叮咛万嘱咐,再有这般好战万不可忘了通知他这个“天下第二”。
错过了南京会战第一仗的叶向高,很快便会迎来弥补这遗憾的机会。
话分两头,却说没过几日,各地高手陆陆续续都到了南京。而这些人,却都并没有马上去谢肇淛府上报到,而是现在南京茶楼间逛了一阵。
却说那三楚第一高手李贤甫辛辛苦苦赶到南京,便马不停蹄开始在南京茶楼寻找对手。茶楼间那些棋手,这段日子被外地棋手欺负得很惨,遇见外地棋手就像遇见了妖怪一般,避之犹恐不及。有几个胆子大的,应了李贤甫的局,却一交手就一溃千里。那李贤甫毕竟是三楚第一高手,也算是久经沙场的惯战之将,岂能怕这些茶楼棋手。杀了几阵,试了试南京棋界水深,自觉已经有能力去会一会其他应邀前来参战的棋手了。于是,这局下完,李贤甫问道:“这些日子来这里的外地棋手,最厉害的是谁?”
那些观战的棋迷们沉思了片刻,只觉得外地棋手都厉害,没一个是草包。但细想想,若要说最厉害的……
“有一个和尚,可是真厉害。别人和我们对弈,好歹我们也能喘息几声。那和尚却不一般,上来就把棋连根砍断,一点儿不像吃素的。这些日子杀遍南京茶楼,我们简直是望风而逃,莫敢相敌。可那和尚偏不饶我们,在南京各个茶楼都杀了一阵,像是非要杀遍南京城不可。南京无人能敌得过他,如今已经快被他杀了两三个来回了……”
李贤甫听闻是个和尚,心里琢磨了片刻,便猜到了——这说的必定是那永嘉郑头陀,想不到他也来了南京。
“那和尚,今日也要来这个茶座,我们正愁找不着人去跟他下这一局呢……”一个棋手对李贤甫说道,“这位先生,我看您棋力高强,若有兴致,代我们与这和尚杀上一局如何?”
李贤甫一愣,随后思量了一下,觉得也不妨一试。那永嘉僧的棋艺,他只曾耳闻,还不曾见过。反正既然来了,与那野雪交手也是迟早的事情,先战上一局也没什么损失。于是李贤甫应了下来,只等那野雪出现。
没过几个时辰,野雪果然如约而至。众人看这和尚,年纪轻轻,却透着股霸气,就是那身出家人的衣装和那光头也盖不住一身戾气。见了众人都在,野雪也不客气,只管喊道:“今天谁来出战?”
李贤甫笑着站起身子,拱手抱拳道:“在下三楚李贤甫,今日应众人之邀,来做阁下对手。”
那野雪见了,笑道:“你们这帮棋手,自己没本事了,竟拉外人来帮忙。也好,今日叫你们知道知道厉害。”
说罢,野雪在那棋座旁便坐下。李贤甫只道这后辈是个莽撞人,心里却也多了几分胜算。两人取过棋子,布下势子,便开了战端。
那时候但凡棋手对弈,最正的坐姿是像过去方子振那样,正襟危坐,如入禅定。做不到这一点,退而求其次,能允许你做思考状。你要再没品一点,还发出点什么响声,比如敲敲棋座,玩玩棋子什么的,那就有点不道德了,人家就该白眼瞪你了。搁在现在,这叫做棋品差,不尊重对手。可您要是看了野雪下棋的样子,你就会觉得——敲棋盘,玩棋子什么的,真是太小儿科了。
这野雪下棋,喜欢一边下一边跟旁边人聊天!聊的内容天南海北的,没人聊他自己还能念念经。轮到他下棋的时候,他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随手落下一子,偏偏就正中要害,让对手无计可施。那个时候并没有对对局者的品行做出任何规定,像方子振那样看下不过了跳起来指指点点毁棋局逃跑的事情都有过先例,所以野雪和尚这点心理战顶多也就是被人家唠叨两句,该受影响的还受影响,没办法。
毕竟,野雪是个和尚,不求什么富贵人家包养,人家就是下茶楼下出来的,不经意沾了些痞气也是应该的。而他下出的棋,也真是“野”得出奇。一经交手,只管力战,乱拳打将过去把对手打懵了,然后就杀个尸横遍野即可。偏偏这野雪和尚在盘上打出的拳头奇重,寻常人挨不得两下,因此普通茶楼棋手往往跟他交兵一两次就被杀得溃不成军。再加上野雪那好聊天的心理战,对手一旦交兵不利就更加烦躁不安,然后就越输越多,最后只得投子认负。
凭着那一双硬拳头和“好口才”,野雪杀遍南京城大小茶楼,把南京茶楼里但凡有点名头的人物全部拉出来在盘上暴揍了一顿,真看不出一点出家人模样。那些茶楼棋手刚开始还觉得是受了侮辱,心里不服,可输多了就输出了心理阴影,听闻野雪名号就吓得跑得老远。野雪就这么在南京茶楼横行了好些日子,直杀得南京棋界血流成河。
今天野雪的对手李贤甫也是个资深练家子,众人只道这李贤甫与那野雪当是个对手。棋局一开,野雪一边跟旁边人聊着天,一边挥着铁拳头就打将过去。那李贤甫也见惯了这种蛮横打法,只顾扎稳营寨,扛住野雪的拳头。野雪打了一通,见没打动这李贤甫,心里便知道今天这对手当不是寻常茶楼棋手了。于是野雪认真起来,动员四方军力,齐齐舞着拳头砸上来。李贤甫也不畏惧,摆开架势就要去格挡。哪知这次一交手,野雪的拳头打在手臂上,那老师父李贤甫的胳膊立刻就折了!李贤甫没料到这野雪力道竟这么大,一见折了胳膊,赶忙换手再来挡。哪知手还没到,野雪那雨点般的拳头就打到脸上了。可怜这李贤甫,在三楚挡了半辈子拳头,本以为已经是一身横练筋骨,刀枪不入了,哪知道这永嘉僧的拳头也是个打遍浙江棋界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几番连环拳打下来,只见那李贤甫已经是鼻青脸肿,面目全非,还如何抵挡得了,竟就此败下阵来。
这一阵,李贤甫输得不服,只觉得是被野棋杀了个魂飞魄散,传出去有损脸面,于是请求再战几局定输赢。那野雪哪里会怕,要下几局就下几局。只见盘上野雪的拳头上下翻飞,李贤甫次次想去格挡,却总也挡不住,每天都被砸得七荤八素的。几日战下来,李贤甫被砸得高挂免战牌,不敢应战了。他万没想到自己在三楚无敌了这么久,一到南京来竟被那永嘉僧杀得毫无还手之力,还有何颜面继续在此争霸?于是灰溜溜地收拾了行李,连谢肇淛的家门都没进,就又回了三楚磨砺棋艺去了。
将来棋艺长进了,再出来争霸不迟!
话说那野雪得了大胜,南京棋界只被他杀了个人仰马翻,人人谈虎色变。那南京棋手本想着在自家地盘上进行南京会战,自己多少也能分杯羹。却岂料这个郑野雪把众人杀成这副德行,谁还敢再去谢肇淛府上找罪受?于是南京棋界被这和尚杀了个半残,竟无一人正式去参与南京会战了。
眼见茶楼里再没有对手了,野雪整了整袈裟,终于朝着谢肇淛那家门走去。这正是:
一道战书引霹雳,四方风雨侵南国。
王生范生方战罢,又见铁拳郑头陀。
欲知这场南京会战究竟会是怎样一番光景,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6:11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5:34 编辑
第二十八回 王六合力挫郑野雪 朱玉亭参战南京城
上回说到,南京会战第一场,六合王元所险胜吴兴范君甫,南京会战也随之正式打响。这一战之后没多久,永嘉和尚郑野雪来到南京,血洗南京茶楼棋界,又数败三楚豪杰李贤甫,把南京棋手和李贤甫直接淘汰出了南京会战。这野雪觉得时机成熟,于是便终于向谢肇淛府上迈开了步子。
话说那谢肇淛在府中,听闻有个头陀求见,他心中立刻便明白了——必是那永嘉郑野雪到了。
近些日子南京城中到处都是郑野雪的传闻——可怜这片南京棋手被杀得好惨啊。要论来南京之后闹出动静最大的,连那王元所都要排在郑野雪后边。
郑野雪见了谢肇淛,没有分毫畏缩,拱手行礼,高声叫道:“永嘉郑野雪,拜见谢大人。”
谢肇淛看这传闻中的郑头陀,果然是个和尚身子,猛士面相,活像那评书里的鲁智深。这和尚下棋,听说是个猛冲蛮打的,凭着一双铁拳头已经把南京城给打了个七荤八素,南京棋手的魂都快被他给打出窍了。这和尚如今气势正盛,这一趟来南京只怕是看准了那天下国手之位来的。
两边行过礼,入了座,野雪也不客气,抢着就问道:“谢大人,如今来参加南京会战的棋手有谁能出战?”
谢肇淛笑了笑,答道:“现在已经来了王元所、范君甫、周元服三人,还有数位新安派高手就在城外,随时可以进城来。另外当有三楚李贤甫,路途遥远,也许还得再等几日。”
“李贤甫?”野雪闻言,哈哈大笑,“不用等了,那厮已经被咱家杀败,跑回三楚去了。”
谢肇淛闻言大惊。他听闻那李贤甫也是个能征惯战之辈,在三楚一带名声颇响,却没想到还没进得这谢府大门,就已经被野雪给杀走了。看来这郑野雪端得是条好汉,不可轻视他。
“谢大人,既然能来的都来了,那就给咱家找个对手,开这南京会战第一阵如何?”
谢肇淛却笑道:“高僧来晚了一步啊,这第一阵已经杀过了。”
野雪大惊,急忙询问。那谢肇淛便一五一十,将王元所与范君甫一局细细与野雪说来。野雪心中大憾,急忙又说道:“既然如此,便请谢大人把那王元所找来,咱家与他下上一局如何?”
一上来就要对阵最强的,可见这野雪也是颇有野心的人,不是来南京随便玩玩的。
谢肇淛沉吟片刻,答道:“王先生与范先生战了一局,颇耗精力,须得再休息数日方才公平。高僧若想杀一局,先与那吴兴周元服杀上一阵如何?”
野雪只欲求战,也不推辞,当即应下。谢肇淛送走了野雪,一边找人去通知叶向高,一边把正在谢府厢房休息的周元服请了来。
下人请了周元服,只说有个和尚来求战,谢大人请周先生前去对弈。听得动静过来的王元所,范君甫心里猜测,这和尚必定就是那永嘉郑头陀了。久闻郑头陀棋艺高强,却从未得见,二人都有兴致,便结伴与周元服一同去了大堂。周元服信心满满,心中道范君甫已经折了一阵,今日自己出手,无论如何要保住这一局。
没过多久,叶向高兴致勃勃地赶了过来,见这谢府大堂上已设好了棋座,两个少年坐在两旁。这边坐的是个弱冠少年,意气风发。那边坐的是个铁面头陀,杀气四溢。棋座后边,谢肇淛领着两个青年静静候着棋局开展。一见叶向高来了,谢肇淛急忙起身,拱手施礼。
“叶大人,恭候大驾已久了。”
叶向高急忙还礼。经谢肇淛介绍,见了那器宇不凡的王元所,心胸大度的范君甫,又认识了盘上那吴兴少年周元服,永嘉头陀郑野雪,只道江南英豪,今日已见了一半了。
叶向高与谢肇淛同座,盘侧二人看时候到了,便各行一礼,摆上势子,正式开战。
话说盘上战事一起,野雪迈开步子,冒着硝烟便向周元服阵内冲杀过去。眼见那野雪来得凶悍,年轻气盛的周元服岂能屈服半分?急忙挑了件趁手兵器,便出阵迎敌。到了阵前,只见那野雪提着铁拳便要来打。周元服手里拿着兵器,岂怕野雪拳头,提起大刀照着那拳头便砍去。一阵地动山摇,再看去,却只见周元服手中的刀断了半截,野雪那拳头却分毫不伤。周元服心中惊叹,没想到世间竟有这么硬的拳头。
野雪不作停留,见周元服断了兵刃,雨点般的拳头便只管砸过来。周元服见势不妙,却不惊慌,只看他转动步法,移形换影,野雪还未来得及反应,竟已经被周元服紧紧贴在了身前。野雪大惊,急忙再挥拳来打,却只见那周元服脚步灵动,野雪偏打不中他。周元服只管贴着野雪的身子用力,那野雪纵使拳头再硬,身前肉搏也使不出全力,竟一时奈何不得这周元服。眼见时机已到,周元服突然发力,绕到野雪身后,猛地将野雪身子抵住,死死按在角地。野雪拳头虽猛,却打不出来,被那周元服贴得寸步难移,竟牢牢让周元服锁在了墙角里,动弹不得了!
这周元服的本领,就在一灵一贴上。寻常人交手,要么大刀砍杀,要不贴身肉搏,要么避而不战。周元服却与众不同。但凡上阵,周元服必定死死贴住敌军,让敌军纵有本领也施展不出。可贴着敌军的周元服却又不用力肉搏,而是利用灵动的步法在敌军眼皮子底下腾挪。敌军一来不好发力,二来又想抓住周元服,于是便反而被周元服来回调动,处处受制,最后中了周元服的圈套。这是周元服独门的绝技,吴兴一代高手唯有那个仙人般的范君甫能凭借着高人一等的取舍调度与他抗衡,其余众人,甚至那些新安高手也应得吃力,难有妙法破解。
野雪不知其中利害,挥拳猛打过去,却被那周元服一阵穿花步法绕得晕头转向,最后被死死锁住,动弹不得,心中不觉大吃一惊。果然是南京棋会,到场的都是顶尖高手,不是那些茶楼俗手所能比的。如今见识了周元服的妙法,野雪陷入了沉思。周元服的招法着实精妙,一旦被他贴住必定着了他的道,到时只有吃亏。但周元服巧则巧矣,力气却绝非野雪对手,这便是有得必有失的道理。盘上对敌,扬己之长,避敌之短,此为上法。野雪打定主意,手中发下军令,全军重整士气,要一击打破周元服。
只见盘上也学突然四面出击,绕着周元服大阵攻杀过来。周元服也不惧怕,布下重兵,只待敌军近了,他便贴上身去,要野雪空有一双铁拳,却打不出力气来。岂知那野雪刚才吃了亏,此时早已知晓周元服贴身功夫厉害,那里还愿意与他近身肉搏?只听一声炮响,野雪竟四面出兵,绕着周元服大阵到处攻击。周元服大惊,急忙贴上身去,却只见到处都是敌军,应得手忙脚乱。一但周元服慢了半步,野雪就但凭蛮力打破周元服大阵,冲杀进来。野雪毕竟力量强大,真冲出来周元服不知如何抵挡,只得步步退却。那野雪却分毫不让,挥着拳头招招往要害上打。周元服左右躲闪,却终究因为贴不上身去,又找不着漏洞,无处腾挪,被那野雪和尚逼得无路可走。正紧张间,周元服一个不小心,巨龙被野雪一拳正中眼角,成了条“独眼龙”。周元服大惊,再看四周,哪还寻得出半个眼位,整条巨龙都要被野雪吞了去。
大龙被野雪一双拳头给屠了,周元服还如何取胜?只见这周元服暗暗叹气,投子认负。那观战众人被野雪这气势震慑,各个心惊肉跳。那野雪得了大胜,得意起来,竟哈哈大笑。谢肇淛、叶向高看这头陀竟大胜了吴兴高手,心中也暗暗寻思,南京大会魁首,只怕得让这和尚夺了去了。
“谢大人,这一阵咱家胜了,下一阵该谁上阵?”野雪问道。
那周元服输得凄惨,自然低首不语。旁边的王元所、范君甫也默然良久,都知道这野雪是个厉害角色,不好对付。
过了片刻,只见那王元所缓缓站起身来,向谢肇淛。叶向高抱拳道:“在下王元所,愿与这和尚决一胜负。”
谢肇淛、叶向高听了,心中一喜。这场南京会战,王元所胜了范君甫,野雪又胜了周元服,那么王元所与野雪一战便是王者之争了。
野雪早就想与王元所一战,自然没有异议。范君甫、周元服都是败军之将,也不便多言。于是这一战便就此敲定,明日还在这大堂上开战。
看天色晚了,叶向高今晚便留宿在谢肇淛府上了。离了大堂,野雪和王元所各做准备,范君甫和周元服各自研究败局。
到了自家厢房,野雪躺在床上,筋疲力尽一般。刚才那盘棋,他是用尽了全力方才取胜的,否则那周元服的奇功他必定难以抵挡。周元服确实是个天才,若不是我野雪在,他想必也能在这南京会战中大出风头吧。
年纪轻轻,能有如此棋力,着实不凡。
但可惜,我不能输——不论遇到什么对手,我都绝不能输!
我不是以一个人的名义来到南京城的,我代表的是整个永嘉派。我一人的荣辱,牵系着整个永嘉派的荣辱,永嘉派那几十年的历史就压在我的背上。
为了整个永嘉派,我不可以输,我要杀遍天下,我要让天下人都承认我是国手,都承认永嘉派有能力重回天下第一大派。
为了那一天的到来,我就是流尽这一身血,也在所不惜!
当天深夜,谢肇淛却没有睡着。他站到院子里,远远望着城外的方向,若有所思。
“谢大人,在看什么?”叶向高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谢肇淛微微一惊。
“叶大人……”谢肇淛低声笑道,“莫非也因为明日将有激战,故今日兴奋得难以入眠了?”
“明日一战,新得天下国手可能将就此诞生。能见证这一战,我又如何能静得下心来呢?”叶向高笑着答道。
谢肇淛只是笑着,回过头,仍旧朝城外的方向望去。叶向高顺着谢肇淛的目光,也远眺过去。
“谢大人,那城外是新安派的高手们吧。”
谢肇淛点了点头,轻声道:“不知为什么,竟有种错觉,觉得这南京城是被强敌包围着似的。”
叶向高哈哈大笑:“可不是吗,南京会战,四方诸侯齐至,城内战得火热,城外却还有人等着坐收渔利呢。”
新安派棋手,此刻就在城外吧。明日一战,不论哪一方得胜,新安派高手必定都将大举杀入城中,到时候这看起来好像要偃旗息鼓的南京会战,必将风云再起,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平静得下来的。
“棋界江湖,也如此凶险吗?”谢肇淛忍不住低声叹道。
“既然是江湖,就少不得有征战。战场上人杀人,棋盘上子吃子,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哪有半点分别?”叶向高笑道。
谢肇淛沉吟许久,又看了看几位棋手正休息的厢房,默默叹了口气。
这南京城,一片祥和,百姓还享受着太平,谁又知道这谢府内外,却如战场一般令人窒息呢?
次日一早,王元所和野雪如临大敌一般,坐到了棋盘两侧。谢肇淛、叶向高、范君甫、周元服坐在棋盘后边,静静等待棋战开始。
但见王元所与郑野雪各抱一拳,道了声请。两边摆好势子,一场胜负便就此展开。
却说这王元所,昨日见了野雪强横铁拳,知道若要与他对敌,必须要有足够的底气,于是只管经营自己阵势。但看这王元所阵势,密不透风,坚城一座,好似个堡垒一般。那叶向高、谢肇淛见了,忍不住低声赞叹。但旁边的范君甫却不同意。
“局太小了……”范君甫只是简单地说道。
不错,王元所的阵势看上去坚不可摧,但那只是从这个局部来看无懈可击而已。王元所与范君甫对局时之所以前半盘毫无机会,正是因为王元所只顾在局部争胜负,范君甫却知道着眼全局,自然步步走在王元所前边。
可这野雪,是个不知军略,只凭蛮力的野和尚,与这王元所的下法恰好是个对手。野雪见王元所阵势坚固,只道若再不去打阵,就得砸破了手也打不动了。于是野雪急忙飞奔过去,朝着王元所铁阵便猛砸过来。王元所早料到这一招,急忙全力抵挡。只听得一声巨响,两边猛地交兵一阵,再细看去,却见谁也打不动谁!
那野雪的拳头砸在王元所阵壁上,王元所军士只觉全身一震,脚底险些一软,暗暗叹这和尚力量真是惊人,单凭拳头竟也能有如此力道。那野雪砸了一拳,没砸动王元所大阵,赶忙收回了拳头去——这一下砸得不轻,野雪竟隐隐觉得拳头生疼,再砸下去只怕要出事。
两边一交兵,谁也没动弹,竟就此鸣金收兵了。谢肇淛、叶向高没看出门道来,范君甫、周元服却早在心底惊叹了起来。想不到这王元所和野雪二人力量竟不相上下,一攻一守,都见功夫,两个都是力能扛鼎的霸王啊。
王元所见野雪一时奈何不得自己,心里也便更有了底气。只见他补好了军阵,竟大军出战,杀向了野雪的大营。野雪岂能怕他,虎狼之师舞起铁拳,四处奔王元所大军杀去,只管左一拳右一拳地狠砸。王元所挥刀抵挡了一阵,却只觉少了阵壁护卫,根本挨不住这野雪的拳头,于是也不敢太过深入,稍稍取了几个城池便回了主营。野雪望着那铁筑的阵地,也不敢再去冲阵,只管守住自己领地即可。如此往复,几次三番,王元所如小刀割肉般将野雪阵地阵阵剜去,野雪疼得哇哇大叫,却偏偏望着王元所的军阵毫无办法。
这棋下着郁闷,野雪急得满头大汗
带着永嘉乡亲们的期望启程前往南京,为的就是争得那天下国手之位,重塑我永嘉派光辉。若今日一战败了,那便是功败垂成啊!
眼看着城池一点点被王元所捞了去,剩下的地盘不够了,野雪实在不服,终于动员大军,拼死往那王元所阵上冲杀过去。那盘外观战众人,看着野雪那一支支挥舞着拳头的强军,忍不住都在心底颤栗。王元所知道这一战就要定胜负了,全军把盾全取了出来,死死顶在阵壁上。野雪一拳拳地砸过去,王元所在阵内只听得盾壁上如雷鸣般响着,惊心动魄。野雪眼见砸不动,更加焦躁,只疯了般举着拳头雨点般落下。
为了我永嘉派声威,这一战我不能不胜!乡亲们如此信任我,将我送出了永嘉城,我若败了,如何有脸去见他们?
满天神佛,你们若还可怜我永嘉派几十年苦难,这一战求你让我取胜!我费尽力气走到了这一步,岂能败在这最后一刻?
只见那野雪似乎忘记了疼,看着眼前那如岩石般坚硬的阵壁,他丧失了理智一般咆哮着,不顾一切地用尽全力把拳头打上去。偏偏那阵壁上看不到半点伤痕,只留下隐隐血迹斑驳——那是野雪拳头上的血。
不可能!为什么打不破?天下不可能有我的拳头打不破的阵,天下不可能有我野雪胜不了的对手!
手破了,血迹染红了敌军的阵壁。骨头折了,那剧烈的痛感却被亢奋的战意淹没。野雪咆哮着,脸上滑下的泪和汗混在一起,早已分辨不清。
王元所拼命抵挡着,他能感觉到那最后时刻奋力一搏的敌人拳头里所透出来的绝望。观棋的众人被野雪的气势所震撼,却也只觉那看不见半点缝隙的军阵衬托着野雪的悲壮,让人不禁为之感慨。
不知砸了多久,野雪的力气终于用尽了。奋力抵挡着野雪铁拳的军士们,感觉到阵外那拳头的力气小了,频率慢了。他们却不敢有丝毫怠慢,仍旧用力抵着军盾,坚定地防守着身后的阵地。
而那阵外,野雪的铁拳早已被砸成了肉泥,却仍旧拼命舞动着,徒劳地砸向敌阵。野雪的咆哮声变成了沉重的喘息,伴着不服的抽泣仍在空旷的战场上回响。
一个人,一双拳,面对的却是铁甲千万,无缝的军阵。
终于,最后一拳落下,野雪再也没有了力气,轻轻地倒在了敌军阵前。一双杀遍南京未逢敌手的铁拳,如今终于松开了,却也不过是一双血肉的手而已。
全局战罢,王元所胜,郑野雪败。
我已尽了全力,却败在了这最后一步上。乡亲们,对不起,野雪毕竟还是输了……
无力地躺在王元所军阵前的野雪,缓缓地闭上了双眼。然而,就在这一刻,一双手将他搀扶了起来。
野雪一惊,看过去,却是刚才一直躲在阵中,奋力抵挡自己拳头的王元所……
“野雪兄果然棋力不凡,确是高僧。这一战,元所胜得辛苦,对野雪兄的棋艺叹为观止。”王元所向野雪抱拳说道。
野雪微微心惊,看向那王元所。对方的脸上是真诚的钦佩,没有半分做作。这一战,王元所虽胜了,但他也不得不承认野雪是个极其强劲的对手,当世顶尖高手之名当之无愧。
不止王元所,旁边的叶向高、谢肇淛、周元服、范君甫,众人各个都向野雪抱拳,道他棋力高强,堪称国手。
这野雪,心中只知道争夺胜负,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败了也能被众人如此尊重。这僧人似乎一瞬间顿悟了——既然胜了败了都是高手,那么何苦要去争个杀遍天下的名声呢?
“王先生,此阵咱家输得心服口服。”只见那野雪拱手笑道,“恭喜王先生,从此夺去天下国手之位。咱家不才,愿做王先生臂膀,为王先生平定天下!”
王元所心中感佩,急忙行礼。那边野雪还礼,两人相敬如宾,真是不打不相识,一战成知己。
“看来,南京会战就此落幕了。”一旁的周元服望着盘侧这两人,轻声叹道。
“不……”谢肇淛缓缓答道,“真正的会战,现在才开始……”
当天夜里,南京城外。
“城内的棋迷给咱们报信来了。”吕存吾笑着说道,“城内已经决出了胜负,果然是那王元所力压群雄,拿了第一。”
“这么一来,我们的目标也就明确了……”汪绍庆低声说道,“各位新安派兄弟们,谁能击败王元所,谁就是新的天下第一。我们新安派几乎倾巢而出,这一战必定要夺取天下国手之位!”
几位新安大将各自鼓劲,在盘上秣兵厉马,只待明日杀尽南京城,寻那王元所决战。
次日一早,谢肇淛府上下人前来禀报,门外有五个高手求见。谢肇淛早知道会有这变故,于是静静地问道:“哪五个人?”
“新安汪绍庆、吕存吾、汪幼清,婺源江用卿,无为雍皞如。”
谢肇淛略作沉吟,站起身,对下人道:“去把府上四位棋手叫来,告诉他们,南京会战的重头戏要到了。”
没过多久,谢府大堂前众人便聚齐了。只见谢肇淛、叶向高坐在中间,左边是新安五虎将,右边是南京四高手,两边剑拔弩张,战事一触即发。
“谢大人,我等新安五将,接到您的战书,特来参加南京会战。”汪绍庆代表新安五人,起身朝谢肇淛说道。
谢肇淛笑着,与叶向高对了对眼神,便又看向了早到的那四位棋手:“四位,新安高手要加入战事,不知意下如何?”
王元所微微躬身答道:“既然要做天下国手,自然要受得起四方豪杰考验。新安派乃天下大派,若要出手,我们又如何能拒绝呢?”
看来南京会战的好戏,终于要到高潮了。叶向高和谢肇淛在心中暗暗欣喜。
“我等几人路上耽搁,来得晚了,不知如今战事如何?”汪绍庆这是明知故问,众人心里也都清楚。
“目前,是六合王元所力挫众豪杰,南京城内称第一。”
“既然如此,我新安众将便直接向王元所挑战就可以了吧。”汪绍庆笑道。
这话一出,众人还未多言,那永嘉和尚郑野雪却先跳了起来:“新安派的,你们好不要脸!”
那边吕存吾也是暴脾气,岂容野雪撒野,急忙跳起来喊道:“你这和尚,好放肆!”
野雪哼了一声,喝道:“你们几个就在这江苏四处转悠,竟还有脸说什么路上耽搁?你们再远,远得过我浙江来的吗?你们分明是等着别人打累了,再来抢东西!”
“永嘉和尚,休得血口喷人!我等但凭棋力争胜负,怎么就成了不要脸了?莫非你怕王元所输了,折了你这个手下败将的脸面?”
两边骂得正凶,谢肇淛、叶向高见势不好,急忙来拦。这边稳住新安五将,那边安定南京四雄,喊声以和为贵,道个莫动武力。两边安静下来,谢肇淛和叶向高眼神一对,打定了主意。
“既然两边都不服胜负,不如这样。”谢肇淛说道,“前些日子的胜负,咱们记在心里。这新来的五位新安高手,要入战阵,也不能以五敌一,太不公平。不如我们暂时把前几日的战事放到一边,九个人各自挑选对手,多对几局,每个对手都要下上三五盘。之前对过局的,就把那局算在胜负里。还没对局的,就多下个几番胜负。最后谁能力服众人,谁就是王者,如何?”<点评:古代交通不便,赛事安排确有不公平之处>
那边新安众将听了,都只叹来得太急,没等战败的几位走了再来,如今凭空又多了几个对手。这头南京四雄听了,尽可惜王元所战得辛苦,到头来还是百忙一场,又要多杀上几个来回。但既然是谢肇淛提议,谁也反驳不得,只好依此办了。
这一下子,南京会战诸侯数多了一倍多,可是热闹非凡了。
新安众将,只把王元所当成靶子,个个都要奔着王元所阵前杀去。而早来南京的那几位,心中恨这新安派行事不够光明,于是也都帮着王元所出头。只见新安派这边江用卿出阵奔王元所去,那头性子急躁的野雪急忙接上,两人凑了一个对手,大战起来。见那二人杀得难分难解,新安派汪幼清、雍皞如急忙上前助阵,这头范君甫、周元服联手出马,四个人交马转灯厮杀起来。新安派汪绍庆、吕存吾先时受了王元所侮辱,此刻便又气势汹汹前来复仇。王元所无路可退,只得抖擞精神,挺枪来战。
却说这九个人,杀得真个是天昏地暗,鬼哭狼嚎。人人都是高手,步步都是妙招,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端的是一场好战。有诗为证:
南京一战风波起,四方豪杰汇南都。
六合元所方称霸,五虎新安又张弩。
野雪和尚铁拳怒,婺源少年仗剑出。
两员侠客冲阵脚,一双仙道使奇术。
谢府一夜化战场,阵阵血海浮白骨。
百般兵刃交相敌,三番激斗无胜负。
盘上战鼓如雷鸣,盘外侍郎惊心魄。
阵阵杀得天地裂,场场战至鬼神呼。
头陀赤手敌双剑,天才奇招破铁拳。
武者弓箭袭敌营,道士风沙守三吴。
元所挺枪出战阵,仇敌交手目光寒。
一支红缨如蛟龙,两员勇将似猛虎。
来回转战好胜负,数月激战竟难解。
将士长年出关外,主帅久未还家乡。
智者计谋强者力,谁道沙场方英雄?
斜阳尸骨山河断,枕戈饮血一局图。
却说这一场南京会战,江南九员骁将捉对厮杀,战得难分难解,只教那叶向高、谢肇淛看得如痴如醉。但几番交锋下来,却又各有胜负。
先说吴兴两将范君甫、周元服与那新安双侠汪幼清、雍皞如的交手。这四个人厮杀,各有特点。范君甫行棋神出鬼没,前半盘几乎天下无敌,唯独收官是弱项,而那雍皞如最善收官,能以收官胜敌,因此范君甫一旦中盘没能彻底击垮雍皞如,到了收官便只得任人宰割,难有佳绩。但雍皞如虽善收官,却不善硬战,往往对方与自己贴身肉搏时便毫无办法,偏偏周元服最擅长近身腾挪,几度杀得那雍皞如无可奈何,对战成绩成了一边倒。周元服善近身,可一旦近身也就意味着军阵漏洞会增加,碰上了擅用败局,精通后发制人的汪幼清,周元服就次次被对手的乾坤逆转妙手击退,徒唤奈何。而这个“小误则小胜,大误则大胜”的汪幼清,碰上了取舍自如,调度如鬼神的范君甫,则一点挽回败局的机会都没有,往往一招失算就全局溃退,连收官都撑不到。这四个人,恰恰两两相克,最后形成了一个诡异的圈,谁也突破不出去,苦苦支撑在这里了。<点评:棋风相克,古已有之>
再说那汪绍庆、吕存吾,自上次败给了王元所,日日都盼着复仇。这次会战,两人一上来就直奔王元所,只求把他彻底击溃,好让他血债血偿。可谁知这一着急,原本棋力就弱人一筹,此刻更是发挥不出,竟然连战连败,好不郁闷。想那汪、吕二人,横行新安派多年,称王称霸,如今却全然奈何不了一个王元所,简直是丢人丢到了家了。气得那汪绍庆动不动就去找谢肇淛诉苦,说那王元所下的是野棋,要是堂堂正正比正经下法汪绍庆早就赢了。笔者实在搞不懂汪绍庆这话的意思,查遍史籍,说王元所下的是野棋、不知纪律的,只有汪绍庆一个人,其他人口中王元所都是善守而能收局的功夫棋下法。大概是那汪绍庆输得太惨,又要面子,所以才这么说的吧……
再说江用卿与野雪,这二人真是对手。江用卿棋路特异,与众不同,下棋往往出人意表。碰上寻常敌手,必定被这江用卿迷惑,不知如何应对,最后中了江用卿计谋。而这野雪,蛮虽蛮,却反而能破江用卿骗招。他与江用卿对弈,不管江用卿施展什么怪异手段,他只管挥拳去打。那野雪拳头硬,力量又足,几拳打下来江用卿就是再有高招也抵挡不住,只得凭计策周旋。好在野雪虽猛,却毕竟军略不足,江用卿腾挪之下机会也不少,于是起初二人弈得平分秋色,难判高低。可随着江用卿慢慢熟悉了野雪的棋路,知道野雪其实只有挥拳猛打这一招,他便不怕了。再对局,江用卿只管诱野雪来打,野雪必定上当。然后江用卿便施展其谋,或断敌后路,或转身布阵,或伏兵四起,杀得那野雪不知所措,稀里糊涂。几番斗下来,野雪渐渐便落了下风,眼看就要被江用卿彻底突破了。
这场南京会战一连战了几个月,从万历三十三年一直杀到了万历三十四年,却还迟迟没有分出高下来。眼看这场激战就要进入最后阶段,江用卿就快击溃野雪,王元所正要全歼汪、吕,范周即将全力猛攻汪雍之时,这场大战却突然发生了一个几乎没有人预想得到的变故……
万历三十四年,谢府的一个下人匆忙地闯入了正激战中的大堂。
“谢大人,门外有人求见……”
谢肇淛一愣,问道:“谁?”
“说是叫李贤甫……”
李贤甫?那个据说被野雪杀跑了的三楚第一棋手?这都过了半年了,他才来参加南京会战?
谢肇淛不好打扰正在激战的棋手们,只好独自出来迎接。
到了门口,李贤甫与谢肇淛各行个礼,谢肇淛问道:“李先生突然造访,莫非是来参加这南京会战的?”
李贤甫却笑着,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那谢肇淛看得莫名其妙,急忙问其含义。
“李某此行,确实与南京会战有关。”李贤甫缓缓说道,“但并不是李某前来参战。李某自知,江南高手如云,自己难以与诸强争霸。但另一个人有兴致来,不知谢大人是否方便。明日我把那人带到府上来,可否?”
谢肇淛只道江南还有他不知晓的高手在,大喜过望,当即应允。
第二天,谢肇淛、叶向高,以及九位棋手齐聚大堂,静静等着李贤甫带那新加入战局的棋手过来。不久,李贤甫笑着,领着一个人走进了大堂。那叶向高、谢肇淛见了李贤甫身后那人,大吃一惊,一时竟吓得动弹不得。九个棋手却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只见李贤甫身后那人,衣着华贵,器宇轩昂,却又有那么一丝玩世不恭的气息,似乎是个富家子弟。
“这几位,便是先到了南京城的高手。”李贤甫说着,将众人名姓向那富家子弟说了。
那富家子弟听完,竟兴奋起来,大笑着喊道:“好玩!好玩!这趟南京之行,真是来对了!”
说到这里,那叶向高、谢肇淛才如梦方醒,急忙下拜道:“臣拜见王爷!”
王爷!众棋手大惊失色,也急忙下拜。
不错,来的这位,正是明朝宗师,朱玉亭。
“王爷大驾屈尊,不知所为何事?”谢肇淛恭敬地问道。
朱玉亭哈哈笑着,答道:“还能为什么事?这谢府,不是南京会战的战场吗?”
谢肇淛心惊,缓缓抬起头,打算看看那王爷究竟是不是在开玩笑。
朱玉亭确实笑着,但他的语气是极其认真的——
“本王是来参加南京会战的!”
方子振,你授本王一身棋艺,本王要为你争回这天下第一的名号!
这正是:
九员猛将汇南京,天翻地覆无高低。
一朝王爷入谢府,又是硝烟凭空起。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6:13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5:37 编辑
第二十九回 楚王爷连破九大将 王元所两战朱玉亭
上回说到,万历三十三年南京会战,六合名将王元所先败吴兴范君甫,又破永嘉郑野雪,几乎夺取天下国手之名,却恰在此时遇到新安五虎进城,南京会战竟再起风波。新安五虎与南京四雄捉对厮杀,九位高手一直激斗到万历三十四年,仍未分出高下。正在此时,一直不知所踪的楚王爷朱玉亭突然在李贤甫的陪同下来到了南京,原本已经战火熊熊的南京会战就此再添一员猛将。
顺便提一个小插曲。就在朱玉亭来到南京前后,谢肇淛父亲病逝。按照明朝惯例,谢肇淛必须回家乡守孝,而他的家乡在福建。无奈之下,谢肇淛只好扔下了正进入了高潮的南京会战,这场会战的战场就顺便转移到了叶向高的府上。
回头再来说这战局。朱玉亭大名,汪绍庆、吕存吾曾经从胡应麟的口中听闻过,后来又听说这位王爷去了北方,终日与方子振对弈,是个以棋为乐的奇人。但朱玉亭究竟有几分棋力,江南一带却没几个人真正见识过。毕竟只是个王爷,行棋必定不能与这些终日在茶楼卿府间厮杀对局的江湖中人相提并论。想到这里,众人也只道这朱玉亭是来玩玩,最后的王者,想必还得从原先那九个高手中决出。
这一日对局,江用卿仍对阵野雪,欲趁野雪渐感不支之时将他击溃;汪幼清、雍皞如继续与吴兴双雄对决,力求杀出个结果,突破那两两相克的怪圈。王元所一次只能与一个人对敌,于是汪绍庆、吕存吾中便有一人注定要空出来。前几个月,空出的这个人都是负责充当解说,向谢、叶两位大人讲解各位高手对局形势。但如今多了个朱玉亭,那多余的人便不能闲下来了……
今日多出的这个人,是当年力战余姚棋会的汪绍庆。朱玉亭见多出了一人,兴高采烈,让叶向高多摆出一张棋座,他便要与汪绍庆分个胜负。叶向高看九位高手的对局看了几个月,却从未见过朱玉亭这王爷如何妙弈。一时兴起,他便搬了小板凳,坐到了这棋座旁边,那个不参战的李贤甫正好给他充当解说了。
汪绍庆心里哪有朱玉亭,只把王元所当成劲敌,这一战就当个友谊赛罢了。那王爷却是战意高涨,要这汪绍庆哭笑不得。
行,王爷要玩玩,我就暂时撇下会战,先来放松放松好了。与王爷交手,不必胜得太多,让他知道厉害就行。
想到这里,汪绍庆朝王爷行个礼,朱玉亭也在胸前抱个拳,两边摆上势子,战端便开。
这一日弈到正午,下人备好了饭菜,棋手还在交战。只见那野雪正被江用卿妙计所困,雍皞如正在范君甫妙手下抵挡,汪幼清刚发力反击周元服,王元所已布阵静待吕存吾。四张棋座都激战正酣,却只听得不远处王爷一声欢呼,把众人吓了一跳,急忙看过去。只见那朱玉亭喜笑颜开,身前叶向高急忙恭贺,那汪绍庆却脸色铁青,没了人色一般。众人狐疑,莫非我们这儿才到中盘,那边已经下完了?
没错,下完了,朱玉亭大胜,胜得那汪绍庆面无人色。
众人只觉困惑不解,不敢相信那局激战这么快便分出了胜负。汪绍庆棋艺,众人心中都是知晓的,那血战余姚的本事绝不是信口胡诌,乃是真材实料。天下能胜得了汪绍庆的豪杰不过寥寥数人而已。那朱玉亭如此速胜,想必是汪绍庆掉以轻心,以致放水太多,收不回来了吧……
然而,那天深夜,新安众将问起,汪绍庆却摇了摇头。
“那局棋,我没有放水,是全力应战的……”汪绍庆低声说道,“之所以战败,是因为我技不如人,完全被那王爷压制了……”
众人大惊,不敢相信一个王爷竟能有大胜汪绍庆的棋力,各自惊叹不已。
“看来我新安派,今日又多了一个强敌。”众新安战将忍不住叹道。
那汪绍庆听了,却一阵苦笑。
“强敌?别天真了……”汪绍庆无奈地说道,“我自认出世以来,遇强手无数,却从未遇到过一个像朱玉亭那么恐怖的对手。恕我直言,如今南京城里九大高手,无一人是那朱玉亭对手,南京会战的桂冠,只怕要让那朱玉亭夺了去!”
众人闻言,大吃一惊,心底却无法相信。一个养尊处优的王爷,怎么可能击做得了国手!
也许那汪绍庆只是输得神志不清了……
当时没有人想到,这只是一个开始……
几日后,南京会战再开战端,只见那几对宿敌又各自挑上了对手,剩下吕存吾一人去应付朱玉亭。吕存吾原本一心只想跟王元所交手,但今天这个名额该轮到汪绍庆了。那朱玉亭尽管被汪绍庆一顿吹嘘,吕存吾却仍觉不以为然,只等早早使出全力解决了朱玉亭,好去看汪绍庆和王元所的棋。
这一边,王元所与汪绍庆下了几手,渐渐觉得有些蹊跷了——汪绍庆根本无心应战,招法消极,不知所谓。王元所略感狐疑,也不敢太过草率,只得慢慢考虑。对面的汪绍庆,心思却根本不在这局棋上——他只想早些下完,去看看那朱玉亭的棋。
几天前奇招四出,以妙法将我击败,那真的是朱玉亭原本的实力吗?还是说,那局棋只是巧合,我太高估那王爷了?
没过一两个时辰,各局棋都还在鏖战,朱玉亭那边竟又欢呼起来。汪绍庆一惊,自己这局棋还没有下到最后,那边竟然就结束了?
再看过去,吕存吾面无人色,矗在棋盘边上,魂魄出窍了似的。众人心底大骇,急忙弃了眼前对局,前去看那边局面。只见盘上,黑白军阵各自被切作数段,每一片战场却都是朱玉亭优势,吕存吾纵使苦苦支撑,到最后仍免不了一场大败。可怜吕存吾跋扈多年,来了南京却迟迟看不到一场胜仗,心中委屈可想而知。
但他不得不承认,朱玉亭的棋力远在他之上,吕存吾自恃铜头铁臂,贴身杀起来必难有人让他吃亏。岂料这朱玉亭,麾下兵士神出鬼没,处处伏兵,一经交手则四面受敌,只被朱玉亭骁骑左右穿突,不得半点空闲。这一战,是完败。
与朱玉亭交手,甚至比与王元所交手更加难觅胜机!
朱玉亭初到南京,先胜汪绍庆,又破吕存吾,杀得那两员新安骁将无地自容,暗叹这南京会战已无他们可争之地了。众人这才如梦方醒——这王爷不是来戏耍的,他是真的要来争夺天下国手之位的!
朱玉亭脸上虽哈哈笑着,但心里却知道,这两仗显出了手腕,下面就是真正的大战了!
方子振,我要用你的棋招去破尽天下豪杰,让世人知道你方子振才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即使你已退出棋界,天下也绝无一人能取代你的位置!
南京城九大国手,我要用方子振的招法将你们全部击败!
谢肇淛、叶向高二人绝没有想到,一个朱玉亭突然出现,竟然让南京会战的战局瞬间天翻地覆。一个明朝宗室,竟有如此棋力,可谓旷古绝今。而那九大高手,见汪、吕完败,都知道这突然杀出的王爷绝非普通人物,乃是个顶尖高手。面对这突然出现的强敌,原本泾渭分明的两派,已经同时感受到了威胁。<点评:围棋在古代是有闲阶级的游戏,王爷具有天然优势>
当天深夜,九名棋手静静地聚在了一起,共同将朱玉亭速胜汪、吕的两局棋摆了一遍。那朱玉亭进退得法,招招精妙,奇手并处,却不见一步败招。看起来虽是个玩世不恭之人,却居然拥有着这么强大的棋力,令人不寒而栗。
“各位,看完这两局棋,有什么感想?”汪绍庆低声问道。
众人沉吟半晌,无人应答。但大家心里都清楚,以这两局棋朱玉亭表现出来的强大实力,南京城里任何一人出阵都怕难有胜算。在朱玉亭的棋招中,大家仿佛感觉到正在出招的不是朱玉亭,而是那传说中的天下第一人方子振。
朱玉亭的强大,大大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这么一来,南京会战只怕会让朱玉亭就此封王。
“朱玉亭不是棋手!”汪绍庆突然说道,“让一个王爷做天下国手,我汪绍庆不服。天下国手之位,乃是一个棋手的最高荣誉,能让一介平民从此变成各大公卿贵族争相延请的名流。而这荣誉,那王爷根本不需要!岂能让天下国手之位,被那个甚至不懂得棋手艰辛这人夺去?”
众人心绪难平,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我有一言,望诸位听了,不要见怪。”江用卿突然站出身来说道,“前几个月,我们新安派与四大高手多有过节,相争不止。但今日大敌当前,说这一战事关棋界荣誉也不为过。我想,以单人之力若难以抗衡朱玉亭,我们何不集众人之力对抗他?我们九人可以说是当今江南棋界最强的九人,抵挡朱玉亭的任务,唯有我们能完成。我们几个暂时抛下数月来的恩怨,先共同击败朱玉亭,如何?”
“以九敌一?”范君甫不悦道,“我等身为棋手,却要用这种勾心斗角的手段去击败对手,岂不可耻?”
“但若我们全都输给了那朱玉亭,岂不更耻辱?”吕存吾怒道。
众人沉思了片刻,汪绍庆突然说道:“依我看,我们当中若有人觉得不妥,我们便不支招就是了。白天下了棋,晚上大家摆摆,有兴趣的就来看看,没兴趣的就自己琢磨。但此刻朱玉亭强敌当道,我们九个若还互相争夺,只怕徒耗了精力,无法全力与朱玉亭一战。我提议,我们九人暂时中止互相间的争夺,全力对抗朱玉亭。至于天下国手之位,谁胜得了朱玉亭,就认谁夺了优胜,如何?”
众人听罢,微微点头,都认为这话有理。九大高手暂签停战之盟,先对抗强敌朱玉亭,南京会战就这样突生变故,原有的秩序被彻底破坏了。
而那夜的朱玉亭,却只是静静在厢房内休息,什么也没做。
李贤甫是了解朱玉亭的人,在他看来,下过了棋,却不大肆庆祝玩耍一番,这才不像朱玉亭的为人。朱玉亭下棋,为的是开心,一旦下得尽兴必定会趁着兴致玩个天翻地覆。而现在的朱玉亭,却居然为了日后的大战而修生养性,静静调节作息——这不是一个王爷做得出来的事情,朱玉亭的所作所为已经与一个纯粹的棋手无异!
朱玉亭变了,不只是他棋盘上那鬼神莫测的棋招已与当年在三楚时有了巨大的飞跃。
过去那个顽童一般让李贤甫一眼就能看透的朱玉亭不在了,如今的朱玉亭究竟在心中想着什么,他究竟为了什么而变成一个为了这场会战专心备战的棋手,李贤甫不得而知。
那几年在北方,朱玉亭究竟遇到了什么?
几日后,众人休整完毕,再度聚集到叶府大堂,叶向高按例摆下了五张棋座,让十个高手捉对厮杀。但今天到了大堂一看,只有朱玉亭一人坐到了棋座旁,其余九人竟都踌躇起来。叶向高不解,急忙问明缘故。
野雪走上前,抱拳对叶向高说道:“今日咱家想去见识见识王爷妙弈,众人也都有兴致观战,因此今日只有咱家与王爷对弈,可否?”
叶向高一愣,看向朱玉亭。朱玉亭笑着点了点头:“我只求有棋下便可,大家愿意看便看吧,好让本王也受教受教。”
一旁的李贤甫心惊——他明白,朱玉亭这是告诉众人,他朱玉亭的本事不怕你们看,你们就是看了也破不了!
野雪坐到了棋座旁,眼望着对面那王爷披着金甲,绰着银枪,好不威风。这和尚也不含糊,架起铁拳,运起力气,一声长啸冲了出去。那边朱玉亭见这和尚来得凶猛,心中知道那一双拳头必不好对付,于是将枪往前虚刺一招,拨马便向后逃去。野雪见朱玉亭逃了,哪里能容他轻易脱身?急忙脚底生风一般追将过去。朱玉亭心底暗笑,看那头陀追得近了,只听一声炮响,四周伏兵尽出。野雪大惊,急忙伦拳去打,却哪里敌得过朱玉亭四面夹击?只见几杆长枪生生扎进野雪身上,纵铁拳有千钧力也打不出来。偏野雪不服,身负重伤仍只顾挥拳,主营又送来援军要救,结果把一支被重重包围的危军越杀越重。那朱玉亭诱敌深入时早已沿路设了多处埋伏,野雪越是想救,就死得越多,最后只见满盘都是死子,好生凄惨。一盘战罢,那勇猛的野雪就此惨败。众人看在眼里,惊在心头,回想野雪初到南京时何其霸道,熟料竟也有如此惨败。朱玉亭连破三关,气势愈盛。<点评:团体赛成了擂台赛,朱王爷三连胜>
野雪败下阵来,那与野雪激斗了几个月的江用卿接上战阵,几日后再与朱玉亭摆下阵仗来。那朱玉亭行棋是兵法谋略胜人,江用卿出招则奇招鬼手频出,这二人交手当是一场好战。只见战阵一开,江用卿便在朱玉亭身前布下古怪阵势,擂着战鼓,要朱玉亭来闯阵。朱玉亭却耐住贪玩的性子,仔细观察江用卿那军阵,乍看虽莫名其妙,细想却暗藏杀机。朱玉亭暗暗佩服,这江用卿的军阵虽不似当年苏之轼那般地道,却也别有一番趣味。朱玉亭看清了那阵中机关,便遣下一支轻军,举枪杀入阵中。江用卿见朱玉亭闯阵,手中军令一掷,阵中伏兵四起。朱玉亭却早已料到,凭着一身武艺军略,竟在那江用卿阵中来去自如,不见丝毫破绽。江用卿惊骇,急忙要再施手段,却岂料那朱玉亭早看准时机,也祭出奇阵向着江用卿攻去。这阵法,乃是方子振传与朱玉亭的高招,方子振以此阵几十年未尝败绩。江用卿不知厉害,闯入其中,却只被朱玉亭奇兵尽出,杀得一败涂地。两人各斗阵势,朱玉亭破了江用卿怪阵,江用卿却奈何不得朱玉亭,胜败就此定下。此战朱玉亭又胜,连破南京四大高手,叶府内一时风云大变。
眼见朱玉亭势不可挡,这边吴兴周元服又杀上阵前来。朱玉亭毫无惧色,摆下大阵,绰起长枪,直指周元服。周元服也不客气,战鼓一鸣便拍马赶将上来。朱玉亭这边大将出马,也冲杀出去,只待一枪挑下这吴兴小将。岂料两马一交,周元服竟弃了兵刃战马,直往朱玉亭身上一扑。朱玉亭猝不及防,被周元服拉下马来,二人竟就这样贴身肉搏了起来。周元服见贴住了朱玉亭,急忙施展开神功,左右腾挪,如影子般丝毫不离朱玉亭身骨。朱玉亭未见过如此神功,打不着周元服要害,竟被周元服缠斗得陷入了苦战。众将见了,只暗中为周元服鼓劲,道那朱玉亭终于遇到了敌手。岂料这朱玉亭明知陷入苦战,却就在这一片纠缠不止,虽自己脱不了身,却也不让周元服有机可趁。两人缠斗了许久,竟谁也挪不开半步,互相紧紧贴住,各自动弹不得。原来那朱玉亭步法虽不如周元服那般灵活善变,可论贴身肉搏也是顶尖高手。周元服与人贴身缠斗,从未见过如朱玉亭这般武艺纯熟,纵肩胛相抵也能施展手段的好手。二人斗得几乎筋疲力尽,周元服终于先朱玉亭一步慢下步法来。朱玉亭见机,立刻攻杀上去。周元服不慎被朱玉亭捉住手腕,却哪里还能逃得脱?一场苦斗,终于还是在这一步败下阵来,众将无不叹为可惜。至此,朱玉亭已力斩五员上将。<点评:朱王爷五连胜>
汪幼清见众将被朱玉亭杀得兵败如山倒,心中大怒,挺刀来战。朱玉亭也不做歇息喘息,又持枪来迎 。刀枪相抵,只一合,汪幼清一个不慎,竟马失前蹄,被朱玉亭长枪如雨般刺过来。朱玉亭只道此阵当能速胜,却不想那汪幼清乃是个擅用败局的好汉,虽一开战便大吃一亏,远远落后,汪幼清却只顾奇招并处,滚滚朝朱玉亭杀去。朱玉亭见汪幼清招法清奇又暗藏杀机,不觉大惊,急忙抵挡,却一时抵挡不住,节节败退。汪幼清已置死地,不敢再有半点保留,只管施展最强的招法攻杀过去。朱玉亭虽难以抵挡,但见局面尚属大优,于是一边算这城池,一边且战且退。眼见局面越来越近,汪幼清却始终差了一星半点,最终不知该从何处再掏几座城池出来了。朱玉亭看准时机,竟又全军突击,汪幼清猝不及防,再败一阵。全局战罢,汪幼清虽已尽全力,却仍是一场惨败,可惜至极。朱玉亭连胜六场,已是气势如虹。
雍皞如见折了兄弟,急忙来战。这雍皞如的功夫,都在后半盘,因此前半盘只管稳守,到了官子便处处抢先,以收着便可胜人。他只管稳步经营,纵使朱玉亭却也难以刺穿他的铠甲。朱玉亭虽攻不进阵去,却也四处捞得城池,行至官子,乃是朱玉亭大优局面。雍皞如施展起官子神功,要用收束胜了那朱玉亭去,却岂料朱玉亭也是精通韬略之人,官子能力虽不比雍皞如那般神乎其技,却也堪称是个高手。只见雍皞如虽能占得几分便宜,却终究难追回差距,又是大败而归。朱玉亭连胜了七阵,眼前竟只剩下范君甫和王元所二人。<点评:朱王爷七连胜>
好个朱玉亭,计谋精深,又武艺精湛,真是文武双全,堪称棋盘上的“麒麟儿”。如此全才,再加上方子振真传,几乎是一个完美的棋手。要想击败朱玉亭,真让人不知如何入手。
眼见那朱玉亭好难对付,范君甫这头秣兵厉马,准备上阵,却突然被王元所拦住了。
“范兄,你看那朱玉亭棋阵,可有弱点?”王元所笑着问道。
范君甫点了点头:“弱点确实有,但恐怕要想利用那弱点,殊为不易。”
王元所暗暗点头:“我知道,朱玉亭的弱点,必定只有范兄能看得出来。只是如今胜了七员大将,朱玉亭气势正盛,范兄只怕也不敢有十成把握将他打下阵来吧 。既然如此,王元所愿先杀一阵,让范兄好好看看那朱玉亭军阵破绽何在。元所自恃这一身棋艺,必定能逼那朱玉亭施展全力。”
范君甫大惊,道:“王兄在我等当中棋力最强,无疑应当立于主帅之位,岂能就此出马?”
王元所却笑道:“无妨,身后有范兄在,当无顾虑。”
王元所笑着,轻轻拍马出阵了。浩瀚的本阵里,便就剩得一个孤零零的范君甫。
王元所出阵,众将心中猜测,必定是一场好胜负。那王元所善造坚壁,又与朱玉亭一样精通局部作战,更兼习得官子神功,任何人都必难轻易胜他。几员大将如今败得稀里哗啦,哪里还管得上往日恩怨,只求这王元所能胜上一阵,免教众人太过羞愧难当。
却看那朱玉亭,不论敌手是谁,都一副玩笑模样。王元所却整局棋弈得愁眉不展,步步苦思良久。再看那观战众人,八大高手各个摇头叹气,心底惊惧难堪。
一局战罢,原以为会是场好胜负,却岂料那王元所丝毫抵挡不住朱玉亭的铁马金戈,竟败得如千里溃堤,默然投子认负。
那几乎要力压众人的王元所,在这朱玉亭手下竟也撑不了几招!朱玉亭的强大,究竟到了怎样的地步!
范君甫默默看完了全局,却在心底感谢王元所——王兄,多谢你全力出战。
朱玉亭,你的棋果然还是有弱点的!
“王爷,如今南京城就剩我一个人还未与您交手了。”范君甫笑着拱手说道,“王爷若不弃,明日我们就对完这一局,了结这南京会战,如何?”
朱玉亭听了,微微笑了:“明日请范先生多多指教了。”
方子振,明日再胜,我就能完成夙愿,向天下人证明你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了!
次日一早,范君甫早已等在棋盘边。朱玉亭盛装来到大堂,几乎认定这一天就是他真正加冕天下国手之日。众高手心中只为范君甫祈福,不管昔日曾有如何恩怨过节,只要能击败那王爷,莫让国手之名落入贵族之手便可。
朱玉亭与范君甫相对而坐,互抱一拳,道一声请。棋盘之上,四方势子早已立定,主将各执兵器,威风凛凛。战事未开,硝烟已起。
这边朱玉亭一声长啸,战鼓雷鸣,战阵刹那间摆开,气势磅礴,天地皆惊。那攻守自如的战阵,已经降服了八大顶尖高手,观战众人单单是看着那军阵,便已感心胆俱裂。
望着敌军那恢弘的军阵,范君甫这边阵地上,却只站着一个骨瘦如柴的道士,直教众人为他捏一把汗。对面的战鼓声传到了这边阵地上,竟让范君甫主将身上涌出一股苍凉感来。
范君甫主将微微抖动拂尘,手中洒出几片纸人,微微笑着,口中喊声“疾”。一阵狂风卷过,纸人化作神兵,兀然落到了棋盘上四处,散立于四海之间。朱玉亭见范君甫那神兵,心中一愣,不明所以。却只觉那四方神兵各个分散,乍一看都是孤子残兵,不足为惧。那范君甫却在主帅营中冲着朱玉亭笑道:“王爷,敢来闯阵吗?”
“阵?什么阵?”
“王爷识不得?”范君甫哈哈大笑,“此乃君甫所布天地阵,王爷敢来闯吗?”
天地阵?散兵游卒而已,何惧之有?
朱玉亭大喝一声,快马早出营地,直奔范君甫一支弱旅而去。看得近了,朱玉亭施展武艺,手起枪到,只一合,将范君甫那神兵刺于阵前。朱玉亭正欲回来割下首级,定睛看去,却哪里见了被刺死的敌将,只见一个破了洞的纸人罢了。范君甫大笑,一声炮响,四方伏兵并起,竟将朱玉亭那师团团围住!朱玉亭心惊,急忙来战,却只见阵前突然飞沙走石,不辨东西。朱玉亭但舞着兵刃,让范君甫近不得身。待风沙散了,再看去,却哪里见得半点敌兵,原来范君甫早舍了这片战阵,远远布下防线,主力大队急袭他阵而去了。
这一套招法,诱敌深入,取舍得法,能舍边角而取外势,弈得精妙异常。古人著《棋经十三篇》中有云,下者在边,中者占角,高者在腹。棋力低微者,心中总在意四边地界;棋力中等者,知道争夺角部为上;而真正棋力高超者,心中所思所想的重点当在中腹。范君甫布局,舍边角而取中腹,境界博大,令人惊叹。
朱玉亭这才知道中计。范君甫所谓天地阵,并非是要将天地全部包进自己的大阵中,而是要以天地边界为阵的边界,不计较一城一池的得失,以全局看待局部战端,唯如此方能做到取舍自如,不落败局。
范君甫暗暗向王元所笑了笑——王兄,你昨日一战在局部与朱玉亭寸步不让的争夺,让我发现了朱玉亭身上也许唯一的漏洞。
朱玉亭的棋,局部战斗极其强大,几乎没有任何缺点。但正因为局部战斗力强大,所以朱玉亭过分依赖局部作战,却忽略大局。一旦引诱他在局部交手,然后移形换影,举重若轻,舍弃这块局部,就能取得在大局上对朱玉亭的领先!
几番交手下来,朱玉亭处处扑空,只感觉那范君甫的棋筋如烟尘幻影一般,远看清清楚楚,冲上去却又什么也碰不着,好生气恼。范君甫对全局的掌控力高出当世所有棋手一筹,朱玉亭在这一点上,绝不是范君甫的对手。中盘一过,范君甫已是遥遥领先,此时换了在座任何一位高手来下,恐怕都有信心赢下来了。
可偏偏,坐在朱玉亭对面的是范君甫——唯有他的官子不能让人放心啊……
眼看棋到官子,朱玉亭还远远落后,他心中竟燥怒了起来。只见朱玉亭眉头紧锁,双手紧紧握拳,似乎一副要吃人的模样。一旁的李贤甫看了,心中默默感慨从未见过朱玉亭这幅表情。
过去的朱玉亭,不论胜败,永远是乐呵呵的。对他来说,下棋只是取乐,不该有别的情绪掺杂在其中……
如今的朱玉亭,真的已经变了。
朱玉亭舍命一搏,只见盘上大军四处出击,抢占要点。范君甫看见全局都是黑白子,又不如朱玉亭那般精算目数,只觉头晕眼花,凭着感觉四处应手 。旁边观战众人纷纷为范君甫捏一把汗,原先遥遥领先的优势在范君甫一番乱收之下已经越来越接近,乃至摇摇欲坠了。朱玉亭见范君甫不善收官,大喜过望,竟处处相逼。原本半盘棋弈得精彩异常的范君甫,到了这后半盘却患得患失,不知所措。众人看了许久,渐渐纷纷开始摇起了头……
这一局最终战罢,尽管范君甫一度很接近胜利,但官子的孱弱最终让他功败垂成——这最终又是一场大败……<点评:朱王爷九连胜>
至此,朱玉亭竟一个月之内连斩九员骁将!
众将连日与那朱玉亭大战,竟无不大败,莫能与之匹敌!一时间朱玉亭名震南京,人皆叹服。叶向高看得惊心,将这段故事写信告诉了回家守孝的谢肇淛。谢肇淛后来在文章中,对这段故事只记载了七个字,但细品那七个字却只让人感到脊背发凉——“诸君与战,皆大北”。
一场会战连折九大高手,这几乎是一个前无古人的奇迹。
方子振,我做到了!你传授于我的棋艺,我将它发挥得淋漓尽致!我朱玉亭,施展着你方子振的妙招,成为了力败诸雄的天下国手!
方子振,我向你证明了,也向天下证明了,真正的天下第一仍然是你方子振啊!
“王爷……”正当朱玉亭享受这场前无古人的胜利时,王元所的声音从他身边响起,“今晚回去,望您好好备战,明日的对手将是我王元所。”
朱玉亭一惊,问道:“我已将你们所有人击败,明日还有什么对手?”
王元所笑了笑:“王爷有所不知,这南京会战的规矩是,力服众人方可称王,哪怕有一个人不服,就要继续杀下去。若只要杀退众人一次便能称王,这会战几个月前就以元所获胜而告终了。”
朱玉亭猛然恍悟,随即冷笑道:“王先生,昨日刚败在我手下,今日便不服了吗?”
王元所也哈哈大笑:“王爷,请好生备战吧。明日一战,将是一场苦战了。”
哦?王元所,你从哪里来的信心?
王元所看了范君甫一眼,暗暗向他行了一礼——范先生,多亏了你,我知道该如何击败朱玉亭了!
次日,朱玉亭又一次摆开了军阵。这一次,他是以如今南京最强棋手的身份披上了战甲。连破九人,败尽江南豪杰,如此战功,可谓震古烁今。而他的对手,两天前还是他的手下败将。这朱玉亭领一旅骄兵,趾高气扬,好不威风。那边王元所提了大刀,领着众军士,远远望着朱玉亭那片令人恐惧的军阵默然良久,心中却渐渐平静了下来。
“众将士,记住昨日范君甫的阵法,今日必定要击破那朱玉亭的强军!”
众将士爆出一阵呼喊,气壮山河,士气高涨。
战事一开,朱玉亭正待排开阵势,王元所却早已大兵杀至。朱玉亭心中暗笑,挺枪来刺,料那王元所定躲不过。岂知那王元所见了朱玉亭枪到,转身便跑。朱玉亭大喜,急忙来追,王元所却趁着这个当口,又袭朱玉亭别处大营而去。朱玉亭笑这王元所怯懦,又挥兵来杀,王元所仍不抵挡,闻风而逃。如此几次三番,王元所处处疑兵,却不与朱玉亭攻杀分毫。朱玉亭只觉战战得手,正高兴间,再四处看看,却突然心中一惊!
那观战的范君甫看得清楚,朱玉亭虽每战都占了上风,可几处要冲却都被王元所夺了去。王元所每个局部都吃亏,但战场地点选得精妙,把那朱玉亭大军分成了数块,自己却四处据关隘而守,几乎以立于不败之地!
朱玉亭的棋,精于局部,而屈于大局。
王元所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他果然已经找到了朱玉亭的弱点!
朱玉亭见王元所不要城池,只据守各处关隘,知道自己中了计。接下来若不理会王元所,那关隘中的大军一旦杀出,则自己无险可守,必然处处败退。可若强攻王元所,关隘本就易守难攻,退路又广,一旦被王元所借力反而得不偿失。
进退两难,朱玉亭陷入了苦战。但他只把王元所看做手下败将,前日一战已经证明王元所论武艺绝非朱玉亭敌手。朱玉亭想到这里,便也不顾关隘是否难攻,只管大军杀出,要与王元所一决胜负。王元所只道关隘天险,朱玉亭纵使攻杀过来也难有胜算,于是据险固守起来。这一战胜负,便将决定此局高低了。
看到这里,范君甫却摇了摇头——王元所模仿自己的招法毕竟还是形似而神不似。若是自己,明知力敌不过,弃去一两处关隘而取大局又有何不可?王元所与朱玉亭一样,毕竟都还是过分看重局部胜负了。
却说这几处关隘交兵,两边各出强招,弈得精妙异常。只见围绕着那一处要点,黑白两军奇谋并处,杀得天昏地暗。王元所暗暗心惊,想不到自己先固守这样坚实的要塞,在朱玉亭的攻势下却仍然如此吃力,那朱玉亭的战斗力简直如鬼神一般。但王元所毕竟也是善守之人,几番杀下来也有得有失,朱玉亭此时城池虽略多,却四处留有破绽,中盘战之后也难言必胜。
到了官子,只见王元所施展开神功,围绕着朱玉亭阵型上的缺陷四处猛攻。朱玉亭阵势未成,抵挡不住,唯有且战且退,眼看本在阵中的城池一点点被那王元所掏去,局面竟越来越接近。
至全局战毕,众高手都只觉得胜败难断。细数过城池,这一战两人竟不分高下!
王元所战和了朱玉亭!
朱玉亭震惊地看着局面,王元所竭力地平静着呼吸。
“王爷,要想彻底从南京会战中胜出,恐怕还有一个对手绕不开啊……”王元所低声笑着。
朱玉亭静静看着王元所,他的眼中闪出了战火。
王元所,你竟敢挡在本王面前,本王必定要你输得体无完肤!
南京会战就此进入了决定性的阶段——王元所与朱玉亭,新的天下大国手将在这两个人的战争中产生!
这正是:
三楚王爷突出世,九员骁将肝胆裂。
满座棋手皆溃走,唯有元所是豪杰。
欲知这南京会战最终胜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6:15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5:40 编辑
第三十回 胜负无常朱玉亭败走南京城 左右格斗王六合二败范吴兴
上回说到,楚王爷朱玉亭驾临南京,一杆长枪连破南京城九大高手,一时间天下皆惊。就在朱玉亭即将登基天下第一国手之时,不料吴兴豪杰范君甫敏锐地发现了朱玉亭棋路中几乎唯一的缺陷,一度让朱玉亭陷入了苦战。六合骁将王元所见状,急忙再度向朱玉亭请战。朱玉亭不知厉害,再度与手下败将王元所交手,不料竟陷入苦战,胜败不分!
在南京众将败得血流成河,溃不成军之时,王元所单枪匹马,迎着朱玉亭那气势汹汹的得胜之师,竟往来穿梭,战了个平分秋色,生生挡下了朱玉亭那飞驰的铁骑!
江南棋界再一次被震惊了,六合战将王元所竟挡下了朱玉亭,南京会战峰回路转,又来到了一个新的阶段。
经过将近一年的较量,江南众高手你方唱罢我登场,胜负局势几度扭转,终于来到了最终战——最后的王者,将在朱玉亭和王元所之间产生!
那场决战,几日后将在叶府展开。而在那之前,两人难得地享受了几天平静的南京城。
这一天,朱玉亭默默地在棋座前沉思。棋座上一粒棋子也没有,朱玉亭却只是看着这空空如也的棋盘,默然良久。
“王爷……”他的身后响起了李贤甫的声音。
这一声似乎把朱玉亭从梦中惊醒了一般。
“王爷,您在做什么?”
朱玉亭缓缓直了直身子,淡淡地说道:“回想些过去的事情……”
“在北方的事情?”
朱玉亭顿了顿,摇起了头:“不只是在北方,还有当年在楚地的事情。”
“王爷想起了什么?”
“苏之轼。”朱玉亭答道,“当年我要留他在王府,他却宁可放弃我许诺的富贵,也要出去闯荡,争夺国手之名。那时候,我不明白为什么,想不通‘国手’这两个字怎么值得这些棋手不顾一切去争夺,就像是天下诸侯争夺皇帝之位似的。”
“王爷,你现在明白了吗?”身后的声音不是李贤甫,而是苏之轼!
朱玉亭心惊,猛地回过头去,果然看见苏之轼就恭敬地站在他身后,衣着样貌与当年毫无二致!
“苏之轼!你来了南京!”
苏之轼却微微笑了:“我在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王爷您是否已经懂了我当年离开时所说的那段话。”
朱玉亭皱了皱眉,沉吟半晌,答道:“我不知道我是否懂了。以前我以为国手之位是一个名誉,棋手不过是为了出名而去争夺这个位置。可后来我遇到了方子振,他却要放弃这份名誉,甚至宁可逃弈出游,远走广东。本以为我懂了,可我又不懂了……”
“不懂什么?”那声音又变成了方子振,“不懂我为什么要放弃众人梦寐以求的国手之位?”
朱玉亭呆呆地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眼前的方子振,默默点了点头:“苏之轼让我知道了国手的名誉对于棋手多么重要,所以我认定其实你心里仍然是在意国手这个名号的。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逃弈出游,但是我视你为知己,即使你已不在棋界,我也要为你守住那本来就该属于你的天下国手之位!”
方子振却惨然笑了。
“王爷,子振不要这国手之位,您又何苦要为子振把他夺来呢?”
“笑话。”朱玉亭不屑地说道,“你嘴上这么说,可天下又怎么会有不想做国手的棋手?”
苏之轼的声音:“这么说,王爷您终于懂了,为什么棋手会追逐国手之名?”
“懂了。在这南京城征战了一个月,我慢慢懂了。”
李贤甫的声音:“愿闻王爷高见。”
“因为难啊!”朱玉亭笑道,“天下高手何止千万,以一人之力破尽天下豪杰,能做到这一点的,千古以来能有几人?做了天下国手,就是让天下人都仰视自己,让自己就此成为传奇。做高手容易,但要做让所有高手心服的大国手,很难。正因为难,所以任何一个棋手都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去尝试,去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时代。”
方子振的声音却哈哈大笑:“王爷对了,却又错了。”
朱玉亭不解。
“难,确实难。出世时要与天下人争霸,勾心斗角。做了国手又要终日受人挑战,不得安稳。但国手之名,却不只是难这么简单而已。天下第一的国手,是一种超越了天下之道的名号,世人所想要争夺的,是这对世间大道的超越啊!”
“道?”朱玉亭茫然,“何解?”
李贤甫的声音:“天下之道,本无常,故世间万物皆无常。一局棋的胜负,并非强者恒胜,弱者恒败。一着棋,一闪念,胜负逆转,乾坤颠倒。故棋盘上的胜负与天下大道一样,是无常的。”
苏之轼的声音:“但是一旦拥有了国手之名,棋手便能超越那无常的胜负,感受到超越凡尘的幻觉。国手之名,不会因为一局棋的胜负而得到或失去,因此一旦成为了国手,也就终于超越了棋盘上的胜负,超越了方圆间的无常,如同高僧得道,立地成佛。众人追求的,不只是那名誉带来的富贵,更是那超出世间无常的力量。”
方子振的声音:“但为了维护那超越天下大道的名誉,你必须牺牲其余的一切,否则便无法触及那国手之名。你必须一心向棋,将黑白子当做你的生命,终生只信仰这棋盘。如果做不到,国手之名迟早会舍弃你。即使你凭借着超出天下人的天赋守住了这名誉,它也会慢慢成为你的负担,让你寸步难行。一个人要想配得上国手之名,不是只要日夜历练棋艺就足够了的。”
李贤甫的声音:“王爷,这一个月,你也感受到了这种追逐国手之名的痛苦,不是吗?”
昔日的朱玉亭,绝不会为了一局棋而专心致志在家中备战,更不会为了一局棋,而看着空无一子的棋盘陷入沉思,不能自拔。
“王爷!”三个人的声音突然同时响起,但朱玉亭环顾四周,却看不见一个人影,“输赢本闲事,胜败总无常。请落黑白子,愿做逍遥王。”
朱玉亭猛地一震,睁开双目,在向四周看去,哪有半点声音,只见眼前一座空空的棋盘罢了。
原是累了,黄粱一梦而已。
输赢本闲事,胜败总无常。
请落黑白子,愿做逍遥王……
几日后,叶向高府。
八大高手与叶向高、李贤甫静静围坐在棋座旁。而那棋座两侧,朱玉亭、王元所相对而坐。
王元所微微拱手,道:“王爷,请。”
朱玉亭也静静抬手,道:“汪先生,请。”
最终的决战,终于开始了!
棋盘之上,双方摆开阵势。王元所这边早有准备,战端一开便一支轻骑直奔左下黑军大营袭去。朱玉亭岂能畏惧,派出麾下黑甲战将,死死压住了王元所白军。战端刚起,两员大将便紧紧贴在了一起。两边各自知道对方厉害,也不敢缠斗,先稳住此处阵营。王元所见这奇袭无机可趁,便退了一步,大军后撤二三里安营。那朱玉亭却毫不客气,竟也全军向前行了二三里,只把王元所大军罩在身下,好生威武。王元所惊惧,急忙在此打下阵营根基。眼见这一场两边各自安稳,朱玉亭仗着兵强马壮,便朝着右下白阵也冲杀过去。围绕着整个下方黑白两片军阵,朱玉亭和王元所各调兵将,布下阵势来。
看双方阵势已成,朱玉亭突然心底暗笑,一挥军令,只见一支强军直奔王元所左下白军袭来,先锋大将竟贴身抵住了王元所兵士!
众高手大惊,各自在心中演算,却觉得王元所无论怎么应对,这左下一批奇袭强军都将被朱玉亭杀得惨败。此处已无计策,朱玉亭早看准这一战能杀破王元所大军,心中暗暗得意。
岂料那王元所看得清楚,早料到朱玉亭会有此一招。只见王元所突然调转军阵,朝着朱玉亭冲杀过来那支大军杀过去。朱玉亭大惊,但看王元所这一招杀得太快,身后大队没有跟上,急忙遣出一支轻骑断去了王元所后路。王元所却也不理会,只管将身前黑军大将擒杀,头也不回地舍弃了身后的将士。朱玉亭只顾围杀王元所那些残兵,王元所也便趁机袭取了朱玉亭本阵。一场硝烟后再看棋盘,却只见黑白两家各自换了阵地,你的地盘归了我,我的城池给了你,最后谁也没奈何了谁。王元所趁着朱玉亭还未从战场抽身,佯装要从左下军阵中冲杀出来,在下边斩杀朱玉亭大将。朱玉亭急忙应对,却只见王元所虚晃一枪,大军立刻又回师去救被朱玉亭吃进肚里的白军将士。待王元所里应外合破了朱玉亭左下军阵,救出了陷入死地的白军,顺便还俘虏了朱玉亭几员战将,那尚在下边征杀的朱玉亭远远望见自己主阵燃起了火光,这才恍然大悟,知道中计了。可怜黑军好端端一个左下大阵,被王元所这声东击西之计杀过,只剩得区区几座城池还在手中,四周又被王元所团团围住,可谓损兵折将。
这一套招法,取舍自如,虚实莫测,真有范君甫精髓。朱玉亭战得狼狈,各路高手却在心中叫好。
朱玉亭见折损了威风,急忙在下边大发三军,要将方才那一战折损的城池尽数捞回来。只见朱玉亭的黑甲战将挺着七尺长枪,凭着一身武艺,竟左突右冲,好不威风。战不过十来回合,竟把右下白军主营一分为二,杀得王元所难以抵挡。众人心底暗叹,这朱玉亭毕竟是个沙场高手,真要冲杀起来,确实难以抵挡。
眼见左下白阵被黑军一分为二,各自告急,王元所招招苦思良久,谨慎应对,却始终被朱玉亭置于险地,战得好生难受。双方正在边界交兵,朱玉亭却看准时机,一员大将从天而降,竟杀入白阵城池中去了!王元所定睛再看,却发现这员大将好生勇猛,自己阵内空旷没有能与之一战的将领,要想与这黑将硬拼必定损失惨重。朱玉亭只道这两片白阵上边一片被那勇将突入城中已无活路,下边白阵若施展手段也可让王元所无计可施,这一阵杀完便可大局胜定了。
王元所望着盘上军阵苦思良久,却猛然发现黑军防线上有一处极为隐蔽的漏洞。王元所大喜过望,便舍了身后城池,遣出麾下骁将朝着那漏洞猛刺过去。朱玉亭再看时大惊失色,急忙来应战,却只见那得了手的白将战得好生勇猛,黑军大将却在要害处吃了一剑,使不出力气来,一时竟抵挡不住,被王元所冲杀了出来。王元所也真是一员名将,见朱玉亭惊魂未定,立刻指挥着得胜之师趁机掩杀过去,竟在中原又胜了朱玉亭一阵,斩杀三员黑将,局面瞬时转危为安了!
这一阵杀毕,虽白军身后主阵被破,但全军转战中原也收获颇丰。黑军纵使将白军主阵收入囊中,却仍难言优势。
眼见下边战火纷飞已久,各处军阵都已疲倦,需要休整了。两位主帅急忙调度兵将,又在上方开了战场。这上方一战,王元所奇谋并处,朱玉亭英勇奋战,杀了许久,朱玉亭却只觉王元所的大军杀也杀不尽,斩也斩不完。分明是刚刚吞入肚中的敌将,战了几合之后又化作尸兵重现战场。分明看得见破绽的军阵,攻杀上去又只见伏兵四起,自己反而陷入苦战。不知战了多久,朱玉亭竟惊觉两臂酸楚,力气不足了!
那王元所乃是顶级的军略家,朱玉亭人困马乏,岂能再占得他半分便宜?可怜这朱玉亭领着黑军左突右冲,杀得天昏地暗,却处处中计,招招受制,右上主阵被王元所尸兵杀得好生难堪,左上冲入敌营却又被王元所伏兵尽数擒住,中原战场更是让王元所如鱼得水。眼见能杀的阵都杀遍了,城池却越来越少,数数地域已落后了许多。
当天一直杀到黄昏,决战也终于进入了最后一刻。朱玉亭还不服输,奋力再挺起长枪,斥众将士再去抢占关隘。可那王元所乃是有官子神功之人,岂能给朱玉亭留下可趁之机?只见那王元所快马加鞭,守住各地关隘,把整个战场封得滴水不漏。朱玉亭徒劳地领着兵马四处奔袭,却半点收获也没有。他痛苦地望着四方战场,王元所麾下白军个个精神抖擞,气势大盛。而自己的这批强军,跟着自己拼杀了十场大战,如今早已人困马乏,士气低落了。
“将士们,还有胜机!快马跟上,只要能再破王元所的大阵,我们就是天下第一强军了!”朱玉亭奋力挥着长枪,向身后的军士们高声呼喊着。
然而,身后的将士们却早已无力应和,只是默默地低着头,让刚才朱玉亭的激情像个笑话一般。
“我知道你们疲倦了,但是你们跟着我征杀了十阵,我让你们失望过吗?”朱玉亭几乎哀求道,“天下最强军的名号就在眼前,只要再破这一阵,你们就永远都是不败之师,你们将成为天下所有名将仰望的神,你们将永远被后代铭记!为了那一天,为了那就在你们眼前的胜利,求求你们,再杀一阵,举起你们的刀枪,再为我攻破哪怕一个军阵,好吗?”
“王爷!”一位老将军涕泪纵横,竟突然跪倒在了朱玉亭的马前,“天下第一的名号我们不要了,被后代铭记的荣誉我们也不要了,这还不行吗?求求您了,王爷,我们实在杀不动了!我们实在杀不动了!”
就如同过去那些将士们响应朱玉亭的口号一样,朱玉亭身边的这些将士们齐刷刷地跪倒在地上,口中含着眼泪高喊着——只不过这一次,他们响应的,是那位不要做天下第一的老将军。
“王爷,这仗杀了十多阵,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一场两场胜败也便算了,十多场杀下来,哪有不败的啊!”
“王爷,我们累了,求你饶了我们吧!”
眼看着那些昔日跟随自己战无不胜的将士们就这样没有出息地跪倒在自己身前,又远远望了望四周那根本不见半点缝隙的王元所军阵,朱玉亭沉默了许久。猛地,他看到了一片落日,光艳无比,四周却染满了血红色的云霞。而落日那炫丽的光彩,却一点点淡去,直至消失在黑暗中。
胜败无常,一局棋的输赢本不是人所能洞悉得了的。棋盘上,从来就不是强者恒胜,弱者恒败。人生在世,万物皆无常啊。
在那落日的最后一丝余晖下,朱玉亭却轻声笑了。
那笑声,众将士曾经无比熟悉,只是现在却觉得十分陌生。
一声鸣响,朱玉亭手中的长枪猛地落到了地上。众将士看去,却只见那枪杆上朱玉亭握住的地方,竟全是早已干涸的斑驳血迹。
“我输啦!”朱玉亭疯了一般笑着,仰天大喊道,“我输了,不打了,手杀疼了。我输啦!”
夕阳余晖下,朱玉亭癫狂地笑着,那人与马的身影却看起来孤寂异常。
“我输啦!”朱玉亭突然笑着,那笑声似乎就是一个公卿王爷输给了棋手之后最常见的笑声,玩世不恭,胜败不以为意。
王元所胜了,众人只顾心底为他高兴,却没人在意那刚输了棋的王爷。
唯有李贤甫,他听懂了这王爷的笑声——他太了解朱玉亭了,所以只有他才知道,朱玉亭今天的笑声与曾经在三楚时朱玉亭那真正的笑声不一样。
今天的笑声中,朱玉亭是带着眼泪的。
对不起,方子振,最后我还是输了。
超脱于无常之上,成为国手,成为神佛。果然这些事情,不该是一个娇生惯养的王爷能做得到的吧……
之后朱玉亭又与王元所交手了数次,但王元所已经洞犀了击败朱玉亭的方法,这一阵朱玉亭最终再也能没挽救回来。
一场南京会战,让朱玉亭的棋艺人生达到了顶峰,却就在达到顶峰的那一瞬间,他又跌回了人间。朱玉亭却只是如过去多少年一样毫无二致地笑了笑,叹一声“玩得尽兴”,然后便带着李贤甫,拍拍屁股离开了南京城。从此以后,江湖中再也没有关于朱玉亭的传说,似乎他的一切在那场南京会战之后便消失于风尘之中了,好像存在过,又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有记载说,朱玉亭后来曾写过一本棋艺专著,名叫《手谈选要》,但这本书没能流传下来,其中究竟写了些什么也就无从知晓了。但这书名,细细品味却别有一番感觉。
古人棋书,书名往往取个“弈”或“棋”字来代指围棋,显得正式而庄重,如《弈正》《弈微》《棋经》等。“手谈”虽是围棋的别名,但偏于口语,以“手谈”二字作书名的,笔者印象中中国围棋史上仅此一部。为什么用一个这么口语化的名字?很简单,朱玉亭其实是一个真正理解“手谈”真谛的人——他的眼中,围棋不是战争,而是用棋子交流的一种游戏而已。这个以棋为乐的王爷,最终其实也回到了过去的乐趣中去了吧……
朱玉亭由于身份特殊,因此给棋手写传记的人都没有想过为他留篇文章。而朱玉亭在政治史上更是毫无建树,因此现在关于朱玉亭的记载全都散落在别人的传记中,无法拼出一段完整的人生了。也许是由于朱玉亭的身份,也许是由于南京会战中他得罪了太多棋手,现今流存下来的棋谱中,朱玉亭取胜的棋局很罕见,绝大多数都是朱玉亭的败局。当然,这也可能并非因为当时棋手对他有怨恨,而仅仅是因为他没有传记罢了。古代棋手留下的棋谱,大多都是为了配合传记做宣传,所以多选取胜局名局。因此,不论是出现于苏之轼对局集中的朱玉亭棋谱,还是出自王元所对局集中的朱玉亭棋谱,几乎全都是朱玉亭的对手下得绝好,而朱玉亭最终战败的棋局。
可怜这位中国围棋史上棋艺最高的王爷,流传下来的棋谱却远远无法让人看到他真正的实力。
南京会战之后,史料上便再也没有关于朱玉亭的记载了。也许他回到了三楚,每日与李贤甫弈棋取乐;也许后来京城棋界再起风波的时候,他也曾去凑凑热闹;也许后来大明朝摇摇欲坠的时候他彻底放弃了围棋,转而尝试救国。而至于他的最终归宿,无稽可考。也许明朝最混乱的那个年代里,他也并排在一众宗室中,甚至没有被多少人认出来就被拉上了刑场,斩去了首级,一身棋艺随之灰飞烟灭。那一刀,终结了他那曾辉煌过,却没有被人铭记的人生。
最终,朱玉亭没能成为天下大国手。他曾有过的光芒,很快也便被后来人所取代了。
一局棋的胜败是无常的,但千千万万局棋,便有常了。所谓国手,又岂是当时之人有资格品评出来的呢?可笑当时人,却争来抢去,最终却也不过落得个老来回首,涕泪两行。
输赢本闲事,胜败总无常。
请落黑白子,愿做逍遥王。
哎呀,一不小心说太远了,直接把朱王爷给说死了。咱们先别跑那么远,回过头,继续来看看这南京会战吧。这场会战,还有一点尾声呢。
话说六合王元所击退了不可一世的楚王爷朱玉亭,持续了一年多的南京会战终于有了结果。新安五虎与南京四雄早有约定在先,谁能击败朱玉亭,谁就是棋界新王。王元所正式登基,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
新安众将心中虽不服,但见那把本方众将各个杀到大败的朱玉亭输给了王元所,谁还敢再多半句话,只得承认了王元所是新任霸主。这边永嘉郑野雪早就对王元所心服口服,更是无话可说。周元服毕竟年轻,此行也没想过有望夺魁,所以也衷心恭喜着王元所。
只有一个人,似乎还有些别的想法。
当天众人在叶向高府上一边收拾着行囊,一边恭喜着王元所。王元所正向众人抱拳,却见到不远处棋座旁,那范君甫如临大敌一般坐在棋座一侧,不知何谓。
众人不解,笑道:“范先生,下了一年多棋,舍不得这棋座了?”
大伙哈哈大笑,一股轻松快活的氛围弥散开来。
那范君甫也微微扬起嘴角,却不从棋座边起来,而是向王元所轻轻抱上一拳。
“王兄,恭喜。你用我的招法胜了朱玉亭,实在让君甫大开眼界。”
王元所急忙还礼:“多亏了范兄及时看出朱玉亭阵法上的缺陷,元所才能依样画葫芦。击退朱玉亭,有一半功劳要记在范兄身上。”
范君甫大笑,调侃似地说道:“王兄,可还记得你二战朱玉亭的时候,用什么理由让那王爷跟你多下了几局棋?”
王元所一愣,众人紧接着也随之一愣。
范君甫笑着拱手道:“王兄,君甫不服你,可否再与君甫较量几阵?”
这话说出来,王元所没慌,身边那些高手可全慌了:“范先生,你可别乱来啊。我们行囊都收拾好了,快准备回老家了,你怎么这个时候搅事儿啊……”
那王元所却十分淡定,看着范君甫那笑脸,便早已知晓了范君甫心思:“范兄相邀,元所岂能不从?”
众人一听这王元所你居然还答应了,更慌了:“王兄,你可考虑清楚啊!”
范君甫和王元所却相视大笑,让众人摸不着头脑。
知己相逢,千局尚不知足,岂能就这样别过了?至少也要用一局棋来饯别啊!
“范兄,这局棋,怎么下?”王元所问道。
范君甫沉思片刻,突然嘿嘿笑了一声——
“王兄,敢跟君甫来一场‘左右格斗’吗?”
史料中有范君甫与王元所“左右格斗”的记载,但笔者查了许久,也查不出究竟什么叫“左右格斗”。也许笔者才疏学浅,误解了文言文的意思,其实史料只是想表达这两人多次交手,互为劲敌吧。
不过,如果只是这样,似乎微微有些无聊。于是笔者根据手头上这些资料,做了一点不负责任的幻想。如果笔者猜错了,大家就权且只当是看着玩玩吧。
只见叶向高命下人搬来了两个棋座,并排放在了一起。这棋座并排不留缝地摆在一起,众人可是闻所未闻。这棋是怎么个下法?好像要把两个棋盘合在一起下一局棋似的……
只见范君甫和王元所在两个棋座边上各摆上了一副棋子,总共四个棋盒。两边抱拳,互行一礼。然后两人在两张棋盘上各自摆上势子,道了声请。
众人一看,顿时明白了。
所谓左右格斗,就是左手下棋,右手也下棋;左边棋盘一局棋,右边棋盘也是一局棋。
两局棋,双方各自一黑一白,左边下一步,右边下一步,两局下完看谁赢得多。<点评:这样的下法比现代的贴目更公平,类似球场的上下半场。>
这哪里是下棋,根本就是在玩嘛……
古棋中由于有势子,规定了布局,再加上还棋头鼓励纠缠大战,因此古代座子围棋与现代围棋不同,先行效率很难体现出来。古代棋手下棋只要不让子,基本上让先和分先是没有分别的。日本传统围棋中“先相先”,“让先”的棋份差距在中国古代围棋中基本找不到,因为先行优势几乎很难发挥出来。
但很难发挥出来,也不等于就没有先行优势了,只是被大大削弱了而已。因此古代棋手面对实力相当的敌手,先行一方仍然要占据些微优势。
而王元所和范君甫现在下的这种玩法,同时下两局棋,各自有一局先行,一方面是考验棋手对棋局的专注力,另一方面也可以确保公平。
这就是笔者猜测的左右格斗,印象里五子棋中为了消除强得离谱的先手优势,就曾有人发明过这样的玩法,只是似乎没有太普及开来。
只见那范君甫和王元所各自握着黑子白子,杀得不亦乐乎。两张棋盘,四方军阵,各自杀声震天,刀光剑影。只见这边王元所用兵如神,那头范君甫撒豆成兵,两场龙争虎斗,却如送别时友人手中的暖酒一般,只觉香醇,不闻血腥。有诗为证:
逍遥一世方圆间,平生几回生死搏?
南京一战逢知己,左右格斗称宿敌。
烽火连天无尸血,战士征杀尽笑颜。
未见刀兵见清酒,不闻战鼓闻靡靡。
策马长啸震关口,刀剑相交惊天雷。
东西阵仗山河裂,南北鏖兵风雨急。
两军主帅却自喜,交兵数合共欢歌。
只叹人生数十载,不得弈尽千局棋。
却说这场左右格斗,两边下得欢乐,众人看得有趣,最终仍旧是王元所凭着官子神功胜了范君甫。但这样一场棋赛,还谈什么胜负?
这根本就是这场持续了一年多的南京会战留下的一声大笑。
“王兄高弈,君甫服输了。”
“范兄奇才,元所领教了。”
两边哈哈大笑,又互抱一拳,齐声说道:“珍重!”
九员战将,一年多里勾心斗角,如今却似乎成了知己,各个称兄道弟,哪有半点火药味。那叶向高看这九人,一年前那剑拔弩张的气势似乎都已消散,不禁感慨万千。
棋盘上的争斗,虽也血肉横飞,凄惨至极,但却也有这般美好景象。棋界,毕竟不似这世间战场那般残酷啊……
出了叶向高府,九大高手互相抱拳,各道声别,便天涯海角散去了。
那新安五虎离了南京,各奔东西,继续去追求他们一生的名誉。汪绍庆、吕存吾终于知道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于是收起了气势,安心做了平凡棋手。汪幼清、雍皞如一边下棋,一边完善武艺,双双成了侠客,行走于棋界和武林两个江湖中。而江用卿则开始游历天下,日后去了京城,受了公卿重用。
吴兴两将,回了吴兴继续磨练棋艺,等待着江湖上再次兴起风浪的那天。范君甫继续钻研着自己那神出鬼没的棋招,而周元服静静地成长着,等待属于他的时代的到来。
野雪没有回永嘉,而是暂时留在了南京,而后又云游四方,继续历练自己的棋艺。他深知自己的棋艺远未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因此早已放下了心中对天下第一的执念,真正顿悟,成了弈中高僧。
而那刚刚登顶了天下第一的王元所,却行踪成谜,从此不知所踪,似乎他的一生就是为了这场南京会战而存在的一般。关于王元所最终的去向,史料中没有记载。有人推测南京会战他消耗了太多精力,以致一病不起,没过多久便英年早逝了。也有人推测,夺取了天下第一的名号,王元所心满意足,也无意再争夺于江湖,于是就此引退,安心过清净日子了。总之,南京会战之后,江湖中便再无王元所——他只留下了一个“更霸海内”的王六合传说,然后便静静消失在了浩瀚历史之中,成为了一段传奇。
万历三十四年,南京会战结束。这场会战,最终也成为了一个时代的终结。让我们再回首看看这个时代结束时的棋界格局吧。
京城,京师派林符卿独霸,无人敢接近一步。
新安,众将横行江南,风头正劲。
永嘉,郑野雪四海为家,独立支撑一派之局。
江苏,浙江,三楚,福建,豪杰并起,各领风骚。
直到这时,三大派仍然艰难地维持着棋界应有的秩序,而它们的风光,也终于即将走到了尽头。
鲍一中,汪曙,颜伦。你们三人开创了这三大派,统治了华夏棋界长达百年。然而,你们又是否知道,这一百年间发生了什么?
当鲍一中还懵懵懂懂地看着杨一清为他立起的门派,当汪曙静静凝聚起徽州棋士对抗浙江棋界,当北方诸豪共推颜伦为盟主,那时候,谁曾想过之后的一百年会如此风云变幻,沧海桑田?
看到那抛妻弃子,坐在南下马车里的李釜;看到那形容枯槁,守在棋座旁苦思棋局的程汝亮;看到飞扬的雪花中,用鲜血染红了棋盘的岑乾和他身边那惊恐的方子振;看到南京会战中,那九员大将殚精竭虑面对骁勇善战的王爷朱玉亭。看到这一幕幕从眼前闪过,那三位开山祖师,是否也会感慨一声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呢?
历史总是无情地向前走着,一步也不停留。
而这暂归于平静的棋界上,即将升起一轮耀眼的朝日。几百年后的今天,那朝日将显得如此光芒万丈,以至于三大派时代的诸侯们在他身边都将显得暗淡,甚至慢慢被后人遗忘……
只是,当时的人们,并不知道历史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东西。
这一点,深处历史中的人们,总是难以想象的。
这正是:
胜负几番黑白子,烽烟四起方圆间。
昔日王侯终归土,江山总有后来人。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章分解。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6:16
尾声
万历三十四年秋,广东顺德,象观堂。
广东官员方子振应邀来到了这里,见到了一位举人。
“方大人,久仰大名。”那举人拱手说道。
方子振不认识这个人,于是低声问道:“阁下是……”
“在下番禺韩上桂。”
方子振听了这名字,大喜,急忙回礼:“韩先生,久仰大名。”
韩上桂乃是岭南一带著名的才子,诗文双绝,又善作戏曲,乃是广东文化名人。
“方大人,在下前些日子遇到了一个人。”韩上桂突然说道,“一遇到这个人,在下就希望他能与大人生见上一面。”
说完,韩上桂朝身后叫了一声:“黄先生,请出来吧。”
一个蓬头垢面,活像乞丐的人缓缓走了出来。方子振看那人,不知来历,也不像个有身份的人,不明白韩上桂约自己出来究竟是要做什么。
“这位是黄斗华先生。”韩上桂介绍道,“方先生可曾听闻过?”
方子振听了,心中微微一惊。黄斗华是当年浙江棋界的高手,后来为了逃避皇帝征召而躲了起来,不知所踪。想不到,今日那黄斗华竟然出现在了这里。
“这位,莫非就是……”黄斗华轻声说道。
“昔日的天下第一高手,方子振!”韩上桂笑道。
黄斗华心惊:“阁下就是那逃弈出游的方子振?”
方子振哑然失笑——原来我方子振在京城转悠了那么多年,结果现在留下来的标签是个逃弈出游的啊!
可再看那黄斗华,两眼几乎要放出光来:“方先生,你是我的偶像啊!身居天下第一宝座,却不愿屈就于公卿贵族,宁可逃弈出游,来广东这偏远之地做官。这种胆识魄力,黄斗华深感佩服!”
方子振听愣了,回过神想想,他却也觉得高兴——难得有一个棋手因为我不下棋而欣赏我,这简直就是知己啊!
果然不出韩上桂所料,一个逃弈出游的方子振,一个躲弈避世的黄斗华,俩人竟一见如故,聊得不亦乐乎。
“既然聊得这么开心,大家下局棋怎么样?”韩上桂突然提议道。
方子振和黄斗华俩人都一愣,第一反应都是推辞:“别,别,不下棋,不下棋……”
韩上桂哈哈大笑,安抚道:“闭门交战,不出这观门,就我们三人知道。”
这话一说出口,方子振和黄斗华又突然犯了棋瘾,谁都不好意思开口,却各自都在搓手。
好多年没碰上对手了,不知道今天这位如何……
三人寻了个棋座,摆上了势子。一个观棋的举人,两个退休的棋手,再没人围着,也无人知晓。
只见盘上两位高手宝刀未老,一个是当年国弈,招法高明,一个是浙江好汉,步步紧逼。好一场胜负,两个人都暗叹多年未曾遇到过这样的好敌手了。弈得兴奋,俩人卷起袖子大干一场,气氛好不热闹。韩上桂见了,兴致突起,当即赋诗一首,其中有诗句曰:
生当太平无可用,精神欲敛犹飞动。
操纵横生不可穷,耗心复寓一枰中。
须臾战罢如无有,绝世奇能不在口。
徒然大咲向空冥,弄丸讵识宜僚手。
古今共叹不龟药,封侯辟光惟所作。
三分鼎足当时势,附魏攻刘智岂明?
愿君相与保此术,左犄右角原不恶。
余虽蹇劣犹能随,窃出偏奇输末力。
且说这一战,只留下了一首诗。至于胜败,不出那观门,现在也便无从知晓了。
子不争,则世莫能与之争。
一番棋局,谁还管什么胜负。两个早已不在棋界的高手,只将平生愁苦尽付了笑谈,哪理会那些后人无从知晓。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6:16
行文至此,《方圆群英志》第一章“三大派”连载完毕。不知各位意下如何,是否还觉得值得一看。
整篇文章打算写成一百二十回,每三十回一章,下一章开始将以过百龄、周懒予两位明清之交的顶尖高手作为主角,讲述清朝初期为止的中国围棋故事。不过这一段笔者手上资料还不够全面,需要继续收集,因此可能得耽搁一段时间。
但是读者们这么支持,笔者也不能就这样抛弃大伙啊。笔者决定,下周五,周六,周日连续三天,每天为大家更新一篇“三大派”章节的番外,讲述三个笔者觉得有趣,却因为与主线情节无关而无法收入进文章里的故事。
这连续三天的故事,就算是回报大家支持了两个月,给大家带来的一个彩蛋吧。
下一章“过周”,将从下周周中以后正式开始连载,还是这个帖子,希望大家继续支持。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6:18
番外 一 鲍一中借光出妙计 曹兵宪倚天胜谭棨
嘉靖二十七年,一个再寻常不过午后,浙江东瓯一个官员府上,正有两个人进行着一场激烈的战斗。
浙江承宣布政使司参政,兵备道曹汴,此时正气势汹汹舞着刀剑。这曹汴,本是武将,又通文采,是个文武双全——但是文武能力又都很稀松的人物。此时他在浙江担任兵备道一职,负责在浙江一带各军事要冲之地整饬兵备的职务。其实浙江一带多少年没出什么大乱子了,这个整饬军备也就是个闲职,平时翘着腿玩玩,顺便捞点贿赂,等上头来检查了就装装样子,无非如此。
而在这曹汴的对面,则是浙江按察使谭棨。按察使乃是负责监管各地官员之人,论职位当在曹汴之上。此人也是个“文武全才”,而且文武能力都比曹汴强一点点。就这一点点,活生生气死人。
曹汴使尽浑身武艺,向着那谭棨阵阵攻去,谭棨却总是极其惊险地避开曹汴致命的一击,然后手下一抖,反戳中了曹汴的要害。曹汴心中气恼,却又本领不到家,只得被那谭棨一次次击败。
哦,对了,大伙别误会,不是真打起来了,是下棋——不过您要是真一路追着帖子看到这儿,大概也该猜到了。
话说这曹汴和谭棨,两人乃是一对盘上死对头。曹汴这人是个武官出身,不服输,性子直,即使是下棋也绝不避让分毫。可偏偏碰上了谭棨,这曹汴就有劲使不出,次次被杀得大败。这一天,俩人又摆上了棋局,一杀就是四五局。
下棋的朋友想必都有这个经验,俩人对弈,水平差距可能只有那么一丁点,但如果输的那一方偏不心服硬要今天赢对手一次,连下几局下来往往就是怎么下都赢不了,十分邪门。通常这都是心理原因导致的,即使看起来自己技术没变形变走样,但其实下出来的都是无理手。
曹汴就属于这种情况。第一局输了,心里憋火,硬要赢一次,结果却是连战连败。
那谭棨连胜了好几局,心里得意,嘴上也终于闲不住了。
“得了吧,老曹,你赢不了我的……”他哈哈笑道。
那曹汴是个直肠子武将,哪受得了这番羞辱,急得恨不得直接冲上去用拳头教训教训那谭棨——当然,谭棨是按察使,打不得,除非当官当腻了……
“老子今天手不顺才老输给你,不是我不如你!”曹汴嘴硬道。
谭棨哑然失笑:“怎么着?你的意思是明天你就能赢我了?”
“只要不是今天,什么时候都能赢你!”
“那好办!”谭棨突然哈哈大笑,“明天中午,我还在这儿等你,咱再下他个四五局,你要是又输呢?”
曹汴输急了眼,一听那谭棨还敢看不起自己,热血一下子涌到了脑门子上,不管三七二十一,张口就喊道:“再输,我输半年饷银给你!”
谭棨一听,吓了一跳。那曹汴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这不是疯了吗,拿半年饷银跟一个完全赢不过的对手赌棋!谭棨这边可不管你后悔不后悔,当即拍下桌子:“就这么定了,半年饷银作彩头。君子一言,明儿输了可不准耍赖啊!”
曹汴一听冷汗都下来了,但人在气头上,嘴上不能输,于是咬着后槽牙逞强说道:“明儿……备好棋枰棋子和你半年的饷银等着我!”
这一晚,曹忭回了府中,脑子清醒过来了,一想到下午跟谭棨定下的约,吓得都快尿裤子了。
半年的饷银,不是开玩笑的啊。本来明朝官员工资就低,这半年份一出去就不知道得怎么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
曹汴在家中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心里头久久难以平静。府里的下人见了,以为老爷这是出什么事了,急忙来问。
曹汴将心事一股脑全说了出来,告诉那下人自己一时冲动,跟那棋艺强过自己的谭棨订了约,明天就要拿半年的饷银去供奉那老人家了……
下人听了,知道这事儿可不能不管——老爷穷了,直接关系到他的工资问题啊。
“老爷,我有个主意,不知道您觉得如何……”
“哦?”曹汴一愣,“什么主意,你说说看?”
“找人来帮忙,赢了那谭大人不就行了?”
曹汴一听,突然感觉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急忙问道:“好办法,好办法!你说,我去找谁?谁能赢那谭棨?”
下人这边犯愣了:“老爷,您平时跟人下棋多,我又没下过棋,我怎么知道谁能赢谭大人啊?”
曹汴大失所望,但是又不肯就这么罢休了,于是拼命地在脑中思索。现在要找一个帮手的,还必须要确保能稳赢,这人上哪里找去?
那下人突然脑中一个激灵,对曹汴说道:“老爷,小人听说这大明朝里围棋下得最好的,北边就是颜伦,那边就是鲍一中。而那鲍一中,就是浙江人,现在就在永嘉啊!”
曹汴心中突然一喜:对啊,那谭棨就算再厉害,也肯定厉害不过天下第一的鲍一中啊!
“快!快去永嘉请鲍一中!”
永嘉棋派王者,天下第一棋士鲍一中。
曹汴傻傻地看着眼前这位,脑中怎么也不能把这个人跟传闻中的形象结合起来……
“这位……就是鲍一中?”曹汴对那下人低声问道。
下人面露难色:“是稍稍有点出人意料,但是……这位确实就是鲍一中……”
“你从哪里把他弄来的?”
“酒馆……”下人低声答道。
二人眼前,这位穿着华丽衣裳的传说中的棋士,正披头散发,如软泥一样趴在地上,打着天雷般的呼噜……
“传闻,鲍一中先生好酒……”下人提醒道。
曹汴欲哭无泪——那可是我半年的饷银,竟然要托付给这么个酒鬼吗?
“鲍先生?”二人合力弄醒了鲍一中,那曹汴仍旧一脸疑惑,“你……真是鲍一中先生吗?”
那鲍一中朦胧地睁开眼睛,慵懒地笑道:“给我酒,我就变成鲍一中给你看……”
说完,那鲍一中哈哈大笑起来。
曹汴狠狠地瞪了下人一眼。
“若你真是鲍先生,我家老爷自然有好酒伺候!”下人赶忙说道。
鲍一中一听有酒,眼睛倏地就亮起来了:“我是鲍一中,我就是鲍一中!酒在哪里?”
这根本就是个酒鬼!
“你到底把什么人给扛到府上来了?”曹汴厉声呵斥下人道。
确实是抗进来的,来的时候鲍一中早就喝醉了,不扛着进不来……
“这确实就是鲍先生,如假包换啊!”下人委屈道。
“好,我现在就去试试他,如果他不是鲍一中,我就扣你半年工资!”
说完,曹汴转过身,对那醉醺醺的鲍一中说道:“鲍先生,我们下局棋如何?”
“有酒就下,有酒就下……”鲍一中笑着喊道。
“行行行,只要你赢了,要多少酒就给你多少酒!”
鲍一中一听,蹭地就站了起来,喊道:“棋座呢?棋座在哪儿?”
话说那曹汴坐到了棋座边,鲍一中晕晕乎乎也入了座,旁边那下人可吓坏了——鲍一中醉成这样,万一输给了曹汴,那曹大人明天输的银子可就全得从他这儿出了……
鲍先生,求求您,清醒点儿啊……
“谁先下?”曹汴不怀好意地问道。
鲍一中又笑了:“大人随便先摆几个子上去,一中都能下。”
好大的口气!曹汴想着不能让这小子糊弄了我,于是摆了两个子上去,道:“鲍先生,请吧。”
噼噼啪啪,十几二十分钟过去了。
“不算不算!这局不能算!”曹汴气急败坏,“你这家伙喝醉了,怎么净往我地盘里面打,哪有这么下棋的,这盘不算……”
再看盘上,其实曹汴早就输飞了……
鲍一中却只是笑道:“那就再下一盘好了,规矩一样,您愿意摆几个子就摆几个子。”
这次曹汴琢磨了琢磨,取出了三粒黑子摆了上去……
噼噼啪啪,又是十几二十分钟过去了。
“邪了门儿了!”曹汴怒气冲冲道,“我就不信你这么乱下我还就是吃不住你,再来一局!”
鲍一中还是笑着:“请大人摆棋子吧……”
哗啦几声,五个棋子大大咧咧摆了上去。
噼噼啪啪,十来分钟过去了。
曹汴跪倒在鲍一中面前,深深拜了下去:“鲍先生救我!鲍先生救我啊……”
那鲍一中一边笑着收拾棋子,一边乐呵呵地说道:“曹大人,明天一天的酒,一中先谢过啦。”
“酒好说,好说……”曹汴急忙说道,“明日鲍先生只要能救我一次,别说一天的酒,就是一个月的酒也包得!”
一个月的酒!鲍一中眼中突然冒出金光来:“曹大人有事尽管吩咐,鲍某万死不辞!”
“我想请鲍先生为我去击败一个人……”
“谁?曹大人把那人名字告诉我,我鲍一中必定要他输得这辈子不敢再碰棋子!”
“浙江按察使谭棨……”
鲍一中愣住了,刚才的气势全都不见了。
“鲍先生,求您一定要救我啊……”曹汴一把鼻涕一把泪,把今天下午一时失去理智,跟谭棨赌了半年饷银的事情一五一十对鲍一中说了。
鲍一中犹豫了。
他心里清楚,按察使比眼前这个管兵备的兵备道要有靠头,这俩人摆在一起让鲍一中选个靠山,鲍一中肯定是选谭棨的。如今为了帮曹汴,要是把谭棨得罪了,那是得不偿失啊。但是曹汴就在面前,若直接当面拒绝了他,怕也不是好事。这可就两难了……
琢磨了许久,鲍一中突然脑中一阵灵光闪过,猛地计上心来!
“要我帮曹大人也行,但是……”鲍一中低声说道,“曹大人与谭大人定的约是由曹大人出面去击败谭大人,若明日换了我去只怕谭大人不认账啊……”
“那可怎么办?”
“大人休慌,鲍一中有妙计,能让曹大人坐在棋座边上,轻轻松松击败那位谭大人。”说着,鲍一中嘴角狡黠地一笑,“不过,曹大人你得依我三件事……”
“莫说三件,三百件也依得!”
“第一,待明日曹大人获胜了,不可向谭大人讨要赌资彩头。”
——要是让谭大人出了血,这事一穿帮,我鲍一中铁定要得罪谭棨啊……
曹汴转念一想,明日下完只要自己别丢了半年俸禄就行,哪还敢觊觎谭棨的银子:“这件依得,依得!”
“第二,明日我与曹大人同去,但不可让谭大人知道我真实身份。”
——万一身份暴露了,这事儿只怕怎么也扯不清楚了……
曹汴寻思,只要能保住饷银,管他谭棨认不认识鲍一中呢,急忙应道:“这件也依得,依得!”
“第三……”鲍一中说到这里,突然露出了诡异的笑容,“一个月的酒,大人可不能耍赖哦……”
第二天,谭棨府上。谭棨早就等着曹汴来给他送银子了,早早在堂中摆下了棋座,只等那傻乎乎的曹汴过来。
到了中午,曹汴果然按时出现,只是这次多带了一个仆人过来。谭棨看那仆人,身上侍从衣服不大合身,脸上一副宿醉未醒的样子,手上还支把大伞,把个曹汴折腾得像皇帝出游后边还罩个大华盖似的。
这么好的天气,出门还带个侍从给你打伞,滑不滑稽?是脑子输出问题了?
谭棨心里这么想着,脸上却不露出来,只顾拱手向这位前来送银子的财神打招呼:“曹大人,恭候多时了啊……”
曹汴这边倒是红光满面,不知为啥这么信心满满的。
“谭大人,别多废话了,咱们快开始吧。今日必定要谭大人败在我手上!”
谭棨听得心里直想发笑,脸上却仍是一副谦逊表情,把手往棋座一指,对曹汴道:“曹大人,请吧……”
曹汴却笑而不应,只是四处看了看。
“谭大人,你这地方……”曹汴突然缓缓说道,“好闷啊……”
闷?你丫昨天在这里下了一下午,今天嫌我这儿闷?
“那曹大人觉得该怎么办呢?”
曹汴一指外面院子,说:“今天外边天气不错,风和日丽,我们到庭院里去下棋如何?”
你都来送银子了,想在哪儿送不是送啊。谭棨也不多加考虑,一抬手就答应了。
下人们得了吩咐,赶紧把棋座又给挪到了院子里,给两边摆好座位,这就算满足了曹汴的要求了。
曹汴和谭棨在棋座两边坐下,正准备要开始,曹汴却突然又抬起头四处看了看,面露疑虑神色。谭棨不知其故,于是问道:“曹大人,你又怎么了?”
“谭大人,有件事能不能烦您行个方便?”曹汴低声说道,“您这下人都围在旁边,我紧张……”
“紧张?”
“万一我要是真输了,让这些下人看笑话,那我以后还怎么敢再到您府里来呢?”曹汴小声说道。
听到这个,谭棨哈哈大笑,潇洒地朝身后众人一挥袖子:“你们都下去吧,没我的命令不准过来。”
众人纷纷行礼,缓缓退了下去。谭棨看了看曹汴:“这下子该没事了吧,可以安心下棋了吗?”
曹汴心底暗喜,面上却不漏出来,只是拱手说道:“谭大人,摆势子吧。”
谭棨早就等着了,急忙在盘上摆好了四个棋子,再抬头,只看见曹汴身后那仆人又把伞给撑开,罩在了曹汴的脑袋上。
“曹大人,您这是干什么呢?”
曹汴急忙赔笑:“太阳大,遮一遮……”
“遮太阳?”谭棨大惑不解,“您要是怕太阳,咱直接在屋里下不就好了吗?”
“不不不,就在这儿下就行,我喜欢吹吹风……”
谭棨不知道这曹汴今天怎么这么不正常,但也搞不懂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也不管了——反正只要赢不了我就行了。
“明日您与那谭大人对弈,一定要让他把棋座摆在院子里。”鲍一中低声对曹汴说道,“只要在院子里下,一中就能帮大人战无不胜。”
“可是,论棋力我可是确实比不上那谭棨的!”
鲍一中笑道:“这个不妨,交给我就好。到时候我扮作大人的侍从,跟大人一起去。棋局开战了,阁下只管把棋子往那谭大人的棋阵最里头放,不用畏惧对手的强攻。一旦到了危急关头,上天便会来救大人……”
“上天?怎么救?”
“大人觉得自己难以应对的时候,咳嗽两声,便是信号。到时候,自有神兵来教大人起死回生之法……”
“越说越玄乎了,神兵从哪里来?怎么救得了我?”
鲍一中却扬起了嘴角:“大人,您家有伞吗?”
曹汴不知所谓,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鲍一中听完,满足地笑了:“大人,请向四方神明祈祷明天是个大晴天吧……”
棋战一开,那谭棨只道曹汴力量不如自己大,于是只管在盘上冲杀起来。岂知开战不久,那曹汴也不在紧要处与自己纠缠,而是径直冲进了自己军阵的最深处!
这算什么下法?纯属找死!谭棨岂能容曹汴这么猖狂,急忙全军回来绞杀。那曹汴本来棋力就不济,又身处对方重重包围之中,岂能有得半点活路?谭棨下得轻松,觉得这局棋已经十拿九稳了,竟开始东张西望起来。
曹汴见谭棨开了小差,急忙开始咳嗽——这一着急,差点把肺都咳出来。
他身后那“侍从”却微微笑了。
棋盘上曹汴军士正陷入苦战,士气低落,似无生机。突然,天上一束日光照下来,如同上苍开眼一般!
当时棋盘上的实际情况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细细的光点,游动到了棋盘上。这光点悄无声息地在盘上移动着,突然落在了一个点上,停留了片刻,然后便急速地跑掉了……
曹汴心惊,急忙看向刚才光点停留的地方。仔细思考了一会,曹汴恍然大悟——此处乃是一着妙手,一旦自己落于此点,那谭棨攻守难兼顾,包围网顿时就破出一个缺口,自己就可以策马而出,转危为安了!
可是,刚才那光点是怎么回事?
曹汴抬起头,只见头顶那伞上边,竟然有一个小小的孔!太阳光从这个孔里透出来,正好在下边留下一个点!
原来如此!求个好天气,上天会来救我,原来是这个意思!
鲍一中,真有的你!
谭棨再回过头,却见曹汴已经落子。
一子落定,天地变色,胜负为之扭转!
谭棨万万没有想到此处竟还有这样的招法,大惊失色,急忙调兵遣将前来应对。可惜谭棨棋力虽强过曹汴,却怎么是天下第一人鲍一中的敌手?一局战罢,谭棨竟大败而归。
“谭大人,昨天我说什么来着?”曹汴哈哈大笑,“昨日我之所以输,是因为昨天日子不对。你看,今天我不就赢了?”
“才一局而已,得意什么?有本事再来一局吗?”
曹汴身后有鲍一中助阵,哪还有半点惧怕?只管拱手道:“谭大人,请吧。”
摆上了势子,两边又拉开了阵仗。只见这次那谭棨全力以赴,卷着大刀率着将士们朝着曹汴便冲杀过来。曹汴一交兵便只觉手臂无力,抵挡不住谭棨那气势,竟就此现了败象。正无计可施间,又是一阵天光闪过,点明了一处关隘。曹汴急忙占住关隘,谭棨竟再进不得半步。又一阵天光闪过,指明了谭棨阵势弱点,曹汴急忙攻杀过去。谭棨哪里能够抵挡,急败而走,竟又折一阵。
如此几次三番,谭棨屡屡再开战阵,却总鬼使神差地被那曹汴击败,输得好生惨痛。谭棨只觉得,这曹汴好像是被个什么强大的棋手给附身了,或者是有个顶尖高手化作亡灵在曹汴身后指点他,他哪里是在跟曹汴下棋,分明是在跟一个顶尖高手对弈。当然,他并不知道,那几手扭转败局的强手,都是曹汴身后那侍从支的招!也是谭棨太专心于棋局,以至于没有发现棋盘上那时闪时灭的光点。
战到了晚上,谭棨竟然连输了五六盘,把昨天赢的全输了回去。这边曹汴得了大胜 ,趾高气扬,终于也在谭棨面前得意了一把。
“曹大人,别下了……”谭棨突然低声叹道,“我下不过你 ,我输了……”
曹汴放肆地大笑起来:“早知如此,昨日就不该那般羞辱我了,对不对?”
谭棨面无人色,只是小声嘀咕道:“曹大人,棋我认输了,今天这赌局的彩头,我只怕一下子也凑不出这么多,能不能稍稍放过我一些?折个半,可以吗?”
想贪便宜?没那么容易!曹汴正要发作,却突然听到背后鲍一中轻轻咳嗽了两声。曹汴一惊,心底突然一阵纠结……
那可是半年的饷银啊,得是多大的一笔外快啊!
心底踌躇了良久,曹汴看着眼前这低声下气的谭棨,终于轻声叹了口气。
“彩头嘛,如果你不想给,那就算了吧……”曹汴咬着后槽牙说道。
谭棨心中一惊,急忙抬头看去。那曹汴脸上虽不服,却也并无立刻反悔之意。
“下棋啊,它本来不是个什么很复杂的事情……”曹汴悄悄含着眼泪说道,“大家不是顶尖高手,又不争个什么天下第一,干嘛整天你寒碜我我寒碜你的,下完了还闹得大家都不愉快,最后下局棋都提心吊胆的。咱们下棋图的是什么?不就是个乐子嘛。下棋下高兴了就行了,以后不管我赢了你还是你赢了我,谁都别笑话谁,相敬如宾多好。毕竟,咱们为了高兴而下棋,不能反而被下棋惹得不高兴了不是?”
谭棨听了,不知怎么心中竟泛起一阵酸楚来。那曹汴身后的鲍一中,心中竟也感慨良多起来。
是这个道理啊,下棋就为了开心,何必非要贪一时痛快,搞到最后恶语相向呢?想不到曹汴这个大老粗,还能说得出这种话来。
“曹大人,今天我是真输了,输得心服口服。”谭棨拜道,“今后只愿能常与曹大人对弈,不问胜败,只求开心。”
曹汴也急忙还礼,笑道:“下次谭大人再赢了我,可不准羞辱我了啊……”
其实这句话才是曹汴真实想说的——下次再下棋可就没有鲍一中帮忙了,这话可得说在前头。
“鲍先生,今日实在太感谢了。”曹汴府上,曹汴向鲍一中深深拜去,“今后一个月酒食相待,曹某说到做到!”
鲍一中却笑了笑:“曹大人,不必了。鲍一中好歹也是国手,买酒的钱还是付得起的。何况,今日鲍某也算是从曹大人这里受教了。”
“受教?”
“是啊……”鲍一中感慨道,“下棋其实是为了开心,这事情我小时候是懂的,可是过了许多年之后,我反而忘了。若下棋不能下得尽兴,只顾勾心斗角,争名夺利,这棋下得也便实在太累了,不是吗?”
曹汴哈哈大笑:“鲍先生天下国手,曹某让先生见笑了。”
鲍一中也笑着说道:“曹大人过谦了,大人这一句话,顶得上一个月的美酒了。今后若有缘,一中愿再与大人对弈。临别之际,谨祝大人今后每日都能与那谭大人相敬如宾,享受盘上棋逢对手的乐趣吧。”
说完,鲍一中大笑着,缓缓离去了。曹汴看着鲍一中远去的背影,心中感慨,一个月的酒比不上那一句话,此乃真国手啊。
他深深向鲍一中的背影拜了下去。
鲍先生,今日真是多谢你了。我曹汴今日领会到的棋艺真谛,必定终生不忘——下棋,是为了快乐啊!
这正是:
自古盘上烽烟起,成王败寇命相争。
可笑你我皆曹谭,何必一子斗死生?
欲知后事如何……
几日后,谭棨府上。
“你这老曹,下棋怎么越来越水了?我让你三个子都能闹死你……”
“老谭你什么话,别忘了几天前刚输给我,今天就以为自己了不起了?”
“那天是我日子不对,你看从那天以后我什么时候还输给过你?”
“你又不信邪了是吧?你等着,明天我就赢你,要再输了我输一年饷银给你!”
“好,我就不信明天我赢不了你……”
“你给我等着,这次打死我也不饶你彩头。”
“笑话,你要给我送银子我还怕你不成……”
……
(完)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6:20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5:41 编辑
番外 二 虚中僧西渡中华 林应龙书卷忌友
日本,应仁元年,公元1467年,“应仁之乱”爆发,日本从此进入了其历史上著名的战国时代。
应仁之乱持续了十年,在这场骚乱之后,日本各地诸侯纷纷开始扩张自己的势力,日本的最高统治者“将军”慢慢失去了对整个国家的掌控。而一个国家政局的动荡,也慢慢导致了这个国家的人民开始陷入苦难。
就在应仁之乱那十年里,京都东山建仁寺,有一个年轻人在此剃度出家了。出家之后,这个年轻人舍弃了凡俗姓名,取法号“虚中”。
彼时,围棋已经经由朝鲜传播到了日本。这种规则简单而又蕴含着深刻哲理的游戏在日本引起了轰动,上至皇族大名,下至黎民百姓,大家都热爱围棋。而日本的僧人,甚至把围棋当成一门必修课,与诵经、参禅一样几乎每日都要进行对弈。
虚中和尚自幼好棋,出家之后每日与人对弈,棋力更是突飞猛进,竟很快便在附近没有了敌手,成为了著名的棋僧。
彼时的日本,还远没有进入围棋四大家那样的专业围棋时代,围棋棋手的出路和中国古代差不多,都是在茶楼赌棋或者去做大名的围棋侍从。虚中是个僧人,这个身份在古代日本很值钱(在日本,绝大多数时代中僧人都是享有各种特权的,而且势力很强大,以至于后来织田信长要用大批军队去跟寺院势力战斗)。于是,虚中凭借着出众的棋艺成功地进入了上流社会,在日本的贵族群间来往。然而,时间久了,他开始慢慢地发现,京都的贵族正在慢慢变得腐朽,各地的大名却如狼似虎,四处的战乱越来越多,百姓民不聊生,日本已经不再是一个太平的世界了。
虚中看着日本一步步落向深渊,自己却无能为力,只感到无比痛心。明知道即将迎来一个乱世,如何在这个乱世中保护自己,虚中心里完全找不到答案。
就在他迷茫的时候,他听说有因领主战败而失去了身份的武士结队离开了日本,去了西边的中国和朝鲜——后来我们这边管这种人,叫做“倭寇”。
虚中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和尚,当然不会想着去当倭寇海盗了。但是这些人给他提了个醒——如果在日本确实呆不下去了,还可以离开日本,渡海去中国啊。
彼时的大明,在整个东亚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影响力,当年郑和下西洋对周围国家造成的震撼一百年都没有消退下去。而且,对于虚中来说大明朝还有一个令他心驰神往的地方——那里是围棋的故乡,是发明了围棋这项神秘游戏的国度啊!
于是,日本明应年间,虚中正式踏上了驶向中国的海船,默默地离开了那个正慢慢堕入苦难中的日本。彼时他并不知道,他这一生将再也无法回到他出生的那个国度了……
彼时中国正值弘治年间,也就是明朝历史上著名的“弘治中兴”。大明朝已经从土木堡之变带来的沉重打击中缓缓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再加上高度发达的工商业,这个广大而先进的新国度让虚中和尚惊讶异常。然而同时,作为一个外国人,他初到明朝的日子,想必也不好过。
明朝实行禁海令,禁止私自与外国人有贸易往来。一旦被揭发有私通外国人谋反的嫌疑,甚至还要受凌迟、诛九族的重罚。因此,对于初到中国的虚中和尚,寻常百姓多少都对他有些忌惮,担心一不小心就会触犯明朝峻法。而虚中和尚是私自来到中国的,没有外交使团负责帮忙照顾,想必虚中会遇到许多不便。语言不通,尚且还能用汉字互相沟通交流;没有着落,也还可以凭借和尚的身份四处化缘投宿;但当时已经渐渐在中国沿海一带兴起的倭寇给中国人留下了日本来的都是强盗的印象,这一点却让虚中十分头疼。日子过得苦一点,熬一熬也就算了,可是四处遭人白眼,没人愿意长期收留他,这可就让他很难受了。
长此以往,他在中国时代不下去的。
过了许多日子,虚中流落到了杭州。在那里,他看到了一样他十分熟悉的景象——
茶楼里,一群人围在一个棋座边,静静地观看棋座两旁的人对弈,鸦雀无声,透露出一股神圣而庄严的气氛。
围棋!虚中心中猛地一惊——没错,围棋,这个我会,这个我懂!
黑子白子,征战方圆,这是一种超越国界的语言,不需要任何翻译,虚中能看得懂!
对于当时在场的人来说,这只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茶楼棋赛。而对于虚中来说,这是改变他人生的一次重要的转折点。
上一对棋手弈完,分出了胜败,众人便散了,空出了棋座来。虚中看四下无人,轻轻地坐到了那棋座一侧,摆下了四个势子。这便是告诉众人——我求战。
中国的棋座和日本棋座虽形态制式不同,但都是纵横十九道,摆上四个座子的(日本取消座子是从本因坊算砂时代开始的)。再一次坐在棋座旁边,虚中却感到恍如隔世,他一度以为他也许今生都再无缘摸到棋子了。
“有个穿着古怪的和尚在求战……”茶馆里的众人小声议论着,“看穿着,好像是个倭人……”
众人不明所以,一下子谁也没有上前去应这一局。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一个胆大的人朝着虚中走了过去:“和尚,想下棋?”
虚中双手合十,向那人行了一礼,道:“正是。”
“出得起彩头吗?”
虚中费力地理解着那人的话,沉思了一会,拿起了自己随身的禅杖:“这个,能做彩头吗?”
一根破禅杖,还是日本人的禅杖——万一被人误会我和日本人做了生意,那可是要杀头的!
那胆大的人摇了摇头,便又走了。虚中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棋座旁,又不知如何用中文请众人来与他弈上一局,于是只好就这么等着。
直到临近傍晚,一个年轻书生出现在了这茶楼里。
茶楼众人看着棋座旁的日本和尚,议论纷纷。那书生见状,不由得感到新奇,于是向小二问道:“那和尚是谁?摆上了座子,怎么没人去跟他下棋?”
“那和尚一到店里就一言不发往棋座旁边坐下了,可身上没彩头,就一根禅杖,谁也不敢去跟他下,怕被误会是私通倭人……”
日本和尚?
那书生听完笑了笑,竟朝那和尚走了过去。
“想下棋?”书生朝虚中问道。
虚中默默点了点头。
“有彩头吗?”
虚中举了举手中的禅杖。
那书生哈哈大笑,虚中却莫名其妙。
“一根禅杖,做不了彩头,我就是赢去了也没用啊……”书生笑道,“不过你若真想下棋,我愿意陪你下一局。若你赢了,我输一两银子给你。若我赢了,你什么也不用出。如何?”
一两银子,够买两石大米了!
虚中勉强理解了那书生的意思,大喜过望,急忙应允。那书生也不客气,坐到了和尚对面,抱拳行个礼便开了战局。
明朝棋手下棋,流行大砍大杀,上阵便寻着对手大龙打过去。而彼时的日本围棋,虽然没有取消座子,但仍然分出了泾渭分明的两大派。日本关东一带,下棋的多是关东武士,平时在阵仗中来往,因此下棋与中国棋手相似,好大砍大杀。这一类棋手,以后来日本围棋四大家中的安井家最为典型。而关西,尤其是京都一代,由于地处统治中心,相对较为安稳,又鼓励温和的文化氛围,因此下棋的以出家人为多,偏好平稳的下法。日后创立了日本围棋四大家之首本因坊家的本因坊算砂,原本就是京都寂光寺的僧人。这种东西分明的下法分派使得日本围棋日后渐渐开始产生了变革的种子,最终关西派的本因坊算砂大胆地废除了座子制度,使得平稳下法在日本围棋中有了更广阔的发展前景,以致到了棋圣本因坊道策时代正式形成了日本式的围棋棋风。
虚中是京都的和尚,操使的自然是更接近于后来本因坊算砂的关西流平稳下法。那书生平时见惯了大砍大杀,却没见过在局面上追求稳定的下法,只觉虚中和尚招法清奇,竟能将盘上战火消弭于无形,真是大开眼界。而那书生棋力也确实不弱,虚中能感觉到对手棋招间的汹汹气势,远非日本那些寻常棋手能比的。
二人战到了日落,盘上是虚中小胜。虚中喘息未定,暗叹中国高手下棋好有气场,随手断开便造战场,能把四方杀得天昏地暗,让人心惊胆战。此人想必是中国的高手,纵使不是第一也当海内闻名。
而那书生佩服这日本和尚竟有如此本领,把自己的力气化于无形,最终还小胜几子,实在是个难得一遇的高手。书生掏出一锭纹银,摆在了虚中面前,然后拱手道:“领教了高僧棋艺,荣幸之至。”
虚中急忙还礼,用撇脚的中国话说道:“岂敢,岂敢。未请教,阁下姓名?”
书生大笑,道:“在下林应龙,浙江永嘉人士,游学至杭州,不想在此得遇高僧。”
“林应龙……”虚中暗暗在心中记下了这个名字,“阁下的棋很厉害,想必是明朝国手吧。”
林应龙听完,大笑不止,让虚中莫名其妙。
“实不相瞒,在下虽沉迷棋道,无奈资质不足,国手还远远谈不上,只是个区区五品而已。”
中国古代,棋分九品,自高到低依次是:入神、坐照、具体(以上为上三品)、通幽、用智、小巧(以上为中三品)、斗力、若愚、守拙(以上为下三品)。林应龙在第五品,也就是正中间,属于典型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要谈国手还远远称不上。
虚中听林应龙解释完,大吃一惊。直到这时,他才终于知道此时中国棋手究竟有多么强大,能把自己逼入苦战的林应龙甚至连高手都还算不上……
而问清了虚中的来历,林应龙心中早有计划。第二天,林应龙便带着虚中去了杭州一处有名的寺庙,请求住持大师收虚中入寺。那主持见识林应龙出面,对虚中礼遇有加,让虚中心里一阵狐疑。这林应龙究竟是什么人,似乎在这一带很有地位似的——如果没搞错,林应龙应该不是什么官员贵族啊……
之后,林应龙几乎日日都来寺中与那虚中对弈,两人成了一对盘上知己。虚中虽略胜林应龙一筹,但对于明朝顶尖高手的棋力究竟到什么程度仍然十分在意。林应龙造看出了虚中心思,某一天,他带了两本书给虚中。
虚中接过来,认得出那两本书的名字。
一本叫《忘忧清乐集》,一本叫《玄玄棋经》。
虚中翻开这两本书,突然发现书页上慢慢印得都是棋谱!
“这是什么?”虚中急忙问道。
林应龙却嘿嘿笑道:“这两本乃是中华棋书中的精华,记载了前代无数高手的棋局和技法。你想知道中华棋手有多强,看看这个就行了。”
虚中听罢,如饥似渴地翻看起来。那书中招法,虽透露着古朴的气息,却都是前人思想的精髓,无论何时看来都觉得精妙异常,深深感佩。虚中只觉自己到今日才终于眼界大开,知道了天下棋艺的极致其实是无穷无尽的啊……
然而,另一方面,他也越来越在意——林应龙竟能轻易找到这么古老的书谱,他究竟是何许人也……
后来,虚中慢慢知道了,那日在茶楼与他偶然相遇的林应龙,其实绝不是一个普通的书生而已。
林应龙,字翔之,号九溪,永嘉人。他博学多才,从小就有神童之名。除了围棋之外,他诗文极佳,学问广博,三教九流无所不通,尤其精于绘画、篆刻和隶书。因此,如果想查林应龙,不止围棋史中能查到他,在中国美术史中一样可以查到这个人物。林应龙虽才名广布,却始终没有受到达官贵人赏识,自己也不热衷当大官。究其原因,是因为林应龙骨子里讨厌阿谀奉承,溜须拍马之术。由于他性子太直,没有官员愿意推举他,所以他也就很长时间都被困在“铸印局大使”这么个莫名其妙的职位上,迟迟不得机会出人头地——当然,他也无所谓出人头地。以林应龙的才名,他的日子其实过得是相当舒服的。
一个流落异国的和尚,一个厌恶世道的书生。这两个人聚在一起,不久便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己。
有一天,下完了棋,虚中突然拿出了一份厚厚的手稿给林应龙看。
林应龙不解,看第一张的题目,上面是虚中的笔记,写着三个字——决胜图。
这是一部书,虚中花费数年时间,以一己之力完成的一部著作!
“决胜图?”林应龙大喜道,“莫非,这是你写的棋书?”
虚中笑着点了点头:“在日本,我们虽然下棋,却没有一部像《忘忧清乐集》或者《玄玄棋经》那样悠久而经典的棋艺著作。我认为,这是一个遗憾。于是我结合自己在日本的对局,再加上中国棋书中的记录,选取了棋谱、定式、诘棋总计三百八十四图,合成一部书,取名为《决胜图》。我的梦想是,有朝一日,我能再回日本,把这部书传播到日本去。”
林应龙激动地翻阅着这部手稿,忍不住高声赞道:“好书,好书。如此好书,即使不传去日本,我也要让他在大明流传开来,让后辈棋手都来欣赏学习才好啊!”
虚中却笑道:“中华乃围棋上国,高手如云,如林先生这般人才尚且不能称为国手。我何德何能,岂敢在中华大地上著书立说。”
“棋艺岂分国界,又何来围棋上国之说?说不定,再过三五百年,日本的围棋能让中华二子也说不定呢……”
二人哈哈大笑。
“只是,林先生,我自觉只怕是回不了日本了。”虚中突然低声说道。
日本国内乱世已经开始,各路诸侯都不再服从将军的调度,势力强大的大名终日战火连连。日本已经进入了其历史上最混乱的时代。
而中国沿海,倭寇横行,明朝的禁海令也越来越严格。要想乘船去日本,对于非外交使节的普通人来说,基本是不可能的了。
林应龙看着虚中哀伤的表情,心里知道,不论虚中多么崇拜中国高手的棋艺,他始终还是会思念自己的故乡的吧……
就在完成了《决胜图》的不久之后,不知是为《决胜图》而耗尽了自己的精力,还是无法回到故国的情绪侵蚀了身体,虚中一病不起了。
得知虚中重病,林应龙大惊,急忙前去探望。然而,林应龙看到的虚中,已经迅速地憔悴下去了。
“看来我的书,不能由我传去日本了……”虚中虚弱地笑道。
林应龙默然无语,不知该如何应对。
世界上第一部融合了中国和日本两国围棋智慧的著作,《决胜图》,此时就静静被林应龙捧在手中。
“你放心,我不会让这部书就这样失传的。”林应龙轻声说道,“我将用尽我的才华用最华美的句子去修饰它,我将尽我毕生之力让它被大明每一个棋手看到。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曾有一个日本和尚虚中,他来过中国,写过一部书,叫做《决胜图》。”
虚中却笑了:“林先生,你太贪胜了……”
不得贪胜,围棋十诀之首,相传为唐国手王积薪所作。
林应龙惨然笑了,似乎是在配合虚中的微笑。
正德年间的某一天,虚中和尚静静的去世了。而他具体何时去世的,没有记载。
就在虚中去世后不久,《决胜图》在中国发行开来了,但影响一般。当时并没有人觉得一个日本人写的棋书会有一看的价值。
但几年后,林应龙将《决胜图》做了些许整理,再亲自配上了大量诗文,重新取名为《玄通集》,署名虚中、林应龙合著。这一次,多少造成了些影响,但仍然不够。
虚中的名字就这样慢慢被当世人遗忘着,林应龙能感觉到这位昔日的知己正渐渐被历史模糊。
《玄通集》出版二十年后,也就是嘉靖四年,林应龙花费了二十年心血的大作《适情录》终于完成了。
《适情录》堪称是有明一代影响最大的棋书,甚至在《明史》《四库全书》当中都有收录。此书共二十卷,是明朝棋书中卷数最多的一部。全书资料详实,文采华丽,在当时几乎每名棋手棋迷家中都备有一本。林应龙凭借此书名声大震,从此被称为明朝第一棋史著作专家。后来永嘉派成立,林应龙论棋力虽无法列为永嘉派高手之中,却凭借着过人的声誉成为了永嘉派的“百晓生”,名气直追永嘉派王者鲍一中。
在林应龙的心底,其实他很清楚,这一切都是虚中赐予他的……
那部《适情录》,主要分为三个部分,其中的第一部,即前八卷“正篇”,记载了三百八十四图棋谱。这些图谱绝大多数出自《忘忧清乐集》和《玄玄棋经》,但有少数几幅图谱众人从未见过,叹为珍品。
而这三百八十四图,正是原封不动出自虚中当年所做的《决胜图》。那些大家前所未见的图谱,乃是虚中记忆中在日本所下的棋局。
二十年,林应龙其实是为了让虚中的《决胜图》流传下来而呕心沥血,创作出了整整二十卷的《适情录》啊!
为了当年的一个约定,消耗了二十载年华。林应龙用这种辉煌的方式,来纪念了当年杭州茶楼里偶然遇见的那个孤单的日本僧人。
“我没有背弃当年的承诺,虚中,你看到了吗?”
若虚中在天有灵,当双手合十,向林应龙行礼道:“林先生,有劳了,虚中感激不尽。”
阴阳相隔,两人却依稀如笑谈起来了一般。
《适情录》除“正篇”之外,还有十卷“外篇”和两卷“补遗”。外篇记载的是当代棋手棋局,自然是价值不菲的记载。然而,整部书最让人津津乐道的,却是“补遗”两卷。
“补遗”两卷中没有记载任何棋谱,而是一些奇怪的图形。这些图形大多是在棋盘外画一个圈,在圈内或者棋盘上标注五行、八卦、九宫等等符号。每一个图形都神秘到了极点,似乎其中隐藏了什么无法被解明的真理。
这些符号究竟是什么意思?中外学者都有许多研究,却莫衷一是。有的说这是民间流传的辨识棋谱的方法,有的说这是用来理解棋盘构造的,甚至有人说这是当时人用棋盘进行占卜的证据。
然而,真相如何,斯人已逝,无从考证了。
也许,我们可以这么理解……
弘治年间,杭州的某日,精通三教九流的林应龙和擅长禅学的虚中对这棋盘发表了一通议论,甚至谈论到了围棋的本源问题,然后两人会心一笑。
“我们把今日所说写进书里,让后人研读如何?”林应龙笑道,“但我们只画出这些图形,看后代子孙有谁能窥得破你我今日的话来。”
虚中也笑道:“只怕,知己难觅啊……”
林应龙暗暗叹息了一声,道:“是啊,知己难觅啊……”
阴阳相隔两知己,杭州城里一局棋。
适情棋谱二十卷,笑问林翁为谁辑?
欲知后事如何……
民国年间,日本棋手高部道平访华,将中国所有高手全部杀至让二子以上,正式揭开了中日围棋近代交流的序幕。
民国年间,《适情录》传入日本……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6:21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5:42 编辑
番外三 无锡城三霸更替 施显卿笑论棋王
万历某年,无锡,一位退休官员府上。
一阵健硕而爽朗的笑声传了出来,虽苍老却有力。
“施老先生果然厉害,在下佩服……”伴着那笑声,另一个人恭维着说道,“想不到老先生已这把年岁,棋力竟老而弥劲,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那获胜的人,名叫施显卿,字显甫,无锡人。嘉靖三十一年,他便中了举人,其后又去浙江担任了新昌县知县,在浙江一带与无数永嘉、余姚高手交过手。此人从小好弈,再加上在新昌县的历练,此时虽然已经退休回了老家,棋力却不降反升,以白发容颜博得了无锡最强手的名誉。
“老夫纵横弈坛几十年,凭的就是活到老,学到老的劲头。”施显卿笑道,“如今我虽年纪大了,棋却依然每日勤加练习,所以才能越来越强。可惜,现在的年轻人,比当年要弱了,整个无锡竟然找不出一个能让我一先的人……”
说罢,施显卿又哈哈大笑起来。
这话不假,施显卿退休后在无锡下了几年的棋,从没有遇到过一个真正棋力超出他之上的棋手。
“听说最近,徽州的新安派有了些不小的动静。”那对手一边收拾棋子,一边忧心忡忡地对施显卿说道,“新安派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一批高手,先杀败浙江棋界,又冲进江苏来,四处寻高手对敌。江苏各地棋界已经纷纷败退,眼看下一个就要杀到无锡来了。到时候,无锡棋界,只怕还要仰仗施老先生支撑,莫要让那些新安棋手灭了咱们威风啊……”
施显卿哈哈大笑:“我当年去浙江做知县的时候,新安派还被永嘉派压在下边喘不出气来呢。如今那些小辈若真敢来无锡放肆,我施显卿先去收拾了他们便可。”
“有施老先生坐镇,无锡可保无虞啊!”
说完,两人便又大笑了一阵。
“不过,听说最近无锡又出了一位豪杰。”施显卿的对手轻声说道,“那人据说也是棋力高强之辈,想必若新安派杀来了,他也可以为施老先生做个臂膀。”
“哦?那人叫什么名字?”
“就是城北的祝万年。”
“祝万年?”
“是个后生,棋力很强的……”那对手说道,“这些日子突然声名鹊起,在城北一带也是战无不胜,没有敌手。只怕再过几年,连施老先生都会应付不来了……”
施显卿却笑而不答。
几日后,无锡北城的茶楼。
“请问,祝万年是哪位?”
众人退开,让出正坐在茶楼棋座便的一位中年书生。
“在下祝万年,何人找我?”那书生道。
“南城施显卿先生有请……”
“哦?请我去干什么?”
“闻先生棋艺高强,想与先生切磋切磋……”
施显卿?那个号称整个无锡城无人能让他一先的老县令?
“阁下便是祝万年?”
施显卿的身前,祝万年躬身拜礼,道:“晚生祝万年,见过老前辈。”
“你认识我?”
“无锡城下棋的,哪有人不认识施显卿老先生的……”祝万年说道,“老先生修习棋艺数十载,功力醇厚,乃是一代宗师。我等后辈,当视为师长。”
施显卿笑了笑:“这么说,今天这局棋,你没有信心胜我了?”
“不,此局只怕施老先生难以胜过我。”
施显卿一愣,可看那祝万年脸上,不见有一丝怯意,似乎果真胜券在握一般。
“刚才还说我是你师长,怎么现在又说我难以胜过你了?”
“江湖世代有豪杰,后生总是要胜过先生的。施老先生确实功力醇厚,但毕竟年纪大了,总会输的。”
施显卿却哼笑了一声:“无锡城至今都没有出过一个人可以做我的对手,祝万年,你才刚出了点名声,竟然就如此狂妄吗?”
“非晚生狂妄,此乃大势所趋,施先生也挡不住。”祝万年淡淡地说道,“素闻老先生号称无锡城无人能让您一先,晚生斗胆,敢试一试,不知可否?”
好大的口气!施显卿按捺住怒火,笑道:“阁下若有这本事,尽管来试试吧。”
到了棋盘上,必定叫你横尸遍野!
两边入了棋座,摆上了四个座子,互抱了一拳,便开了战端。
那施显卿,虽是一员老将,但功夫纯熟,力量不输后生晚辈,堪称盘上飞将军。只见盘上这老将军舞着大刀,朝着那祝万年阵上飞奔过来,气势汹汹,杀气四溢。那祝万年却并不惧怕,也提了大刀,向着那施显卿的大军冲杀过去。刀兵相加,两员大将抖擞精神,一战便是十数个回合。岂料那祝万年越杀越勇,施显卿却渐渐力感不支。施显卿见势不妙,急忙卖个破绽,鸣金收兵。祝万年毫不客气,趁势掩杀过去,竟连下数十城,施显卿全然无力抵挡,就此败下阵来。
祝万年竟胜了施显卿!消息传出去,整个无锡城顿时便沸腾了。无锡棋界,就此改朝换代,那个几十年的无锡第一就此让位了!
施显卿自觉受了奇耻大辱,如何肯就此轻易放过祝万年?没过几日,他又派下人前去找到了祝万年——施显卿再次请求与祝万年一战!
祝万年仍旧冷静而沉着,坐在茶楼的棋座上,淡淡地应道:“祝万年就在这棋座边等着,施老先生想来,随时可以来。”
消息传回了施显卿那边,施显卿大怒,径直跑去了北城。
祝万年,你以为你真能压得过我吗?我施显卿在无锡几十年未逢敌手,你区区祝万年,一个后生晚辈,竟敢在我面前如此猖狂!
然而,那一次的交手,施显卿又败了。
施显卿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那老将的尊严让他难以接受如今的局面。祝万年,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棋手,竟然一夜之间夺走了本属于他的荣耀。
施显卿为了证明自己,一次又一次朝着祝万年的阵垒攻杀过去,每一次都竭尽全力。棋盘之上,那老将军血染征袍,刀剑崩裂,却仍怒吼着向前冲杀。只是,这祝万年就如同是他的梦魇一般,无论老将军如何使尽平生力气,就是胜不得祝万年一局。
祝万年只是静静地坐在茶楼的棋座里,似乎毫不费力一般,一次次击退了施显卿的进攻。祝万年这个名字,竟成了施显卿无论如何也无法跨越的天堑。
终于,在不知奋战了多少阵之后,施显卿累了,他终于放弃了。
我毕竟老了,棋艺已经到了极限,无法再与这些年轻人争锋了。今后的时代,已经不可能再属于我了。
施显卿终于惨然笑了笑,扔下了手中早已伤痕累累的兵刃,朝着那坐在棋座边的祝万年拱起了双手,叹服道:“祝先生,我输了。”
无锡棋界的一个时代,就此落幕了。
祝万年胜了施显卿,取而代之,荣登无锡最强的宝座,一时间在无锡棋界风头正盛,一副天下舍我其谁的霸气。无锡城内,各路高手纷纷唯祝万年马首是瞻,祝万年家门庭若市,好不热闹。
祝万年也渐渐沉迷在了这如潮的名誉当中,开始以无锡第一自居,只道无锡城内当再无自己的对手了。
然而,几个月后的一天,一个少年来到了祝万年的家中。
“请问,是祝万年先生府上吗?”那少年恭敬地问道。
祝万年看那少年,器宇不凡,书生模样,不知是什么人物,于是赶忙回礼道:“在下就是祝万年,不知阁下是……”
那少年书生见祝万年说明了身份,急忙拜礼,缓缓说道:“在下名叫秦延焘,无锡本地书生,万历二十八年举人,现在尚未上京参加会试……”
“秦兄,不知找我何事?”
秦延焘笑了笑:“听说阁下刚刚击败了施显卿老先生,登顶无锡棋界。在下自幼好弈,很想见识见识阁下高招,不知祝先生可愿意露一手让在下开开眼界?”
祝万年见这少年举止得体,又中过举人,寻思此子必定是个前途无量之人。结交这样的少年豪杰,有利无害,何况只是盘上对弈,有何不可?
“家中就有棋座,秦兄请……”
二人入了大堂,摆好了棋座,秦延焘笑着先向祝万年行了一礼,道:“祝先生好生英雄,竟能击败那雄霸无锡第一多年的施老先生,不知这其中有何故事?”
祝万年谈到这里忍不住得意,于是眉飞色舞地把自己如何击败施显卿的故事娓娓道来。那少年秦延焘听得起劲,只觉似乎是自己在那阵仗上与老将军对敌一般,好生过瘾。
“祝先生如此厉害,这次在下恐怕是要班门弄斧了……”秦延焘笑道。
祝万年急忙回礼道:“无妨无妨,盘上不争胜负,只是手谈一局罢了。”
秦延焘再抱一拳,道:“祝先生,请了。”
摆开势子,拉开阵线,秦延焘便派出一员小将,向着祝万年的军阵冲杀过去。秦延焘小将单手握住长枪,先在胸前抱上一圈,道:“祝先生,我来了。”
祝万年提起长刀,也笑着回了一礼,道:“秦兄,请!”
风卷烟尘起,马啸刀枪鸣。只见电光火石之间,那秦延焘小将竟已冲杀到祝万年主将身前,挺起长枪向祝万年主将心窝里捅来。祝万年猝不及防,万万没有料到这小将运兵竟如此神速,急忙再运刀来挡,却始终慢了一步,被秦延焘挑翻了主将,抢占了主阵。
祝万年大惊,急忙再重整军士,后撤几里安营扎寨,要稳住阵脚。那小将秦延焘却不给祝万年丝毫喘息之机,又轻军疾驰,杀上前来。祝万年抵挡不住,竟又败一阵,连退数里而走。
几番交兵下来,那秦延焘的战法出乎意料地纯熟而迅猛,祝万年竟然连连被杀得狼狈逃窜,很快便惨败了!
看着盘上那残兵败将,祝万年惊讶得说不出半句话来。而他的对面,秦延焘也沉默了。
不知过了多久,秦延焘静静站起了身子,向祝万年抱了一拳,道:“祝先生,今日多谢指教,我先告辞了。”
说完,秦延焘走了,只留下祝万年一个人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棋局。
这怎么可能?我有力败施显卿的棋力,在这少年面前竟然难以抵挡!
这秦延焘究竟是什么人?
刚刚登顶无锡棋界的祝万年,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秦延焘击败了。这消息迅速传遍了无锡棋界,众人看祝万年的眼神似乎一夜之间就变了。
祝万年只觉得自己还没有在神坛上站稳多久,便又重重地跌了下来。他感到了当日施显卿所体会到的那种屈辱。
于是,就像施显卿过去所做的一样,祝万年开始不断地向秦延焘挑战。秦延焘本不愿得罪祝万年,却不想一战得胜之后便被卷入了这场风波之中,只好应战。
秦延焘的棋,似乎是专克祝万年似的,不论祝万年如何努力,只要被秦延焘冲到阵前他便无力抵挡,竟一次又一次地败下了阵来,一次比一次败得更惨。
眼看迟迟不能扭转败局,祝万年无比苦恼,把自己终日关在家中苦思对策,仿佛着了魔一般。
无锡棋界众人,却只顾吹嘘新生的王者秦延焘,却无人去理会刚刚被挤下了神坛的祝万年。
这个时候,却有一个连祝万年自己都没想到的人,还在关注着他……
“祝万年先生在吗?”一个苍老的声音从祝万年家门外响起。
“谁?”
“在下施显卿。”
“祝先生,这几日都在备战?”
祝万年无力地点了点头。
“可惜,战事似乎进行得并不顺利啊。”
“秦延焘的棋路克我……”
施显卿却哈哈大笑。
“祝先生,天色尚早,我们再对弈一局如何?”
祝万年愣了一下。
一个时辰过去了。
施显卿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棋子,低声叹道:“祝先生,棋力并没有退步啊……”
看着盘上的黑白子,祝万年似乎回到了与施显卿争霸的日子里,此情此景,如此熟悉。
“施老先生,此行究竟何意?”祝万年问道。
施显卿笑道:“无甚,想来探明一下祝先生之所以输给秦延焘,是不是因为得了无锡第一的名声反而疏忽了棋艺的练习。”
“结果呢?”
施显卿哈哈大笑:“果然祝先生还是和以前一样强,这也说明那秦延焘更是远在我之上了。”
“施老先生今日来,就是为了羞辱我的吗?”
施显卿这时却止住了笑声,严肃地说道:“我本来是想来告诉你一些外面的消息的。”
“外面的消息?”
“新安派高手就要杀过来了……”
祝万年一惊:“难道说,施老先生……”
“不错,我去与新安派的高手交过手了。”施显卿惨然说道,“过去我在无锡,自恃无人能让我一先,自以为已是天下豪杰。现在想来,真是坐井观天。当日我连连败在祝先生手下,知道已无力再守护无锡第一的名号了。恰在那时我又听说新安派高手正在江苏四处横行,猜测他们迟早会来无锡,所以打算先替你去试试那些新安高手的身手。”
“结果如何?”
“惨败,毫无胜算。”施显卿叹了口气,“几十年来,我自以为见识过无数高手,没想到真与那些新安强手交过手之后,我却是一触即溃,根本毫无还手之力。我判断不只是我,即使是你祝万年与他们交手,也必定难求一胜,所以回到无锡来提醒你。岂料我刚回到无锡,就听说了你已被秦延焘杀败的消息。”
祝万年默然良久。
施显卿却又笑了:“我知道你现在思绪很乱,我被你击败的那段日子也是如此。无锡第一的名誉,确实很诱人。可是我现在却想通了,无锡第一,根本就是个幻象而已。”
“老先生何出此言?”
“我夺了无锡第一的名号,可是那又如何?你祝万年一出世,我立刻就被打了下来。现在秦延焘出来了,连你都被他杀败。可若假设一下当年我没去找你争霸,那会如何?你现在还在城北做你的茶楼高手,我仍然是无锡第一。可其实呢,无锡已经有祝万年和秦延焘了,我这个无锡第一根本就只是个虚名而已。就算我能真凭实力压制了无锡一带,可无锡之外呢?吴兴、六合,浙江、福建、徽州、京城,全国到处都有高手,我又能排得上第几呢?”
施显卿说完,大笑了几声:“所以,什么无锡第一,根本就是个幻象,一点意义也没有。可笑我几十年都看不透这一点,还痴痴守着这么个名号,过了这么多年。”
祝万年默默听着施显卿说完,低声叹道:“施老先生是想告诉我,赢不了就是赢不了,我该承认自己的棋艺在秦延焘之下,是吗?”
“祝先生,还记得你当年对我说过什么吗?”
祝万年不解。
“江湖世代有豪杰,后生总是要胜过先生的。”施显卿缓缓说道。
一语点醒梦中人。祝万年突然回想起当年说出这句话时的豪气,却不想如今已经默默从后生变成了先生了。
祝万年想到这里,竟也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日子过得真快啊,想不到这么几个月,我就已经变成了先生了……”
两人哈哈大笑,竟如同多年不见的老友再聚一般。
“施老先生,你说无锡第一是个幻象,可我看来,天下第一也是个幻象啊。”
“哦?何解?”
“无锡这么座小城,尚且潜藏着秦延焘这样的真龙。天下这么大,得有多少高手啊,一个一个杀得过来吗?纵使真的凭棋力压制了天下所有豪杰,转过十年去,又不知有几多高手横空出世,天下第一这名声,保得住吗?如此看来,什么天下第一,也不过是个幻象,天下本没有什么真正的天下第一啊!”
“说得好!祝先生,说得好!”
一座小城,一所旧宅,两个过气的无锡第一,笑谈天下高手,却只有清风与和,斜阳倾听。入了夜,到明晨,便不知这些言语去了何处,再也寻不着了。
不久后,新安派杀入无锡城,秦延焘不能抵挡,无锡棋界被新安派大军击败,沉寂了下来。
而只有《无锡县志》,顽强地留下了新安派占领无锡前无锡棋界的最后一段历史——
施显卿,祝万年,秦延焘,三人更霸。
这正是:
数十春秋争魁首,一朝胜负失霸王。
唯劝后生祝万年,何苦血泪换黄粱。
欲知后事如何……
万历末年,在新安派横行江苏各地的时候,无锡一个姓过的家庭里,一个婴儿出世了。家人为他取名过文年。
而几百年后,我们管这个孩子,叫做“过百龄”。
无锡城那三大高手并不知道,在无锡棋界被新安派攻破之后,无锡围棋史上最光辉的一页,却就此慢慢被翻开了……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6:25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5:47 编辑
第二章 过周
第三十一回 镇神头流传千载 新布局静待棋王
1933年,赴日学棋的中国神童吴清源和日本青年围棋天才木谷实共同发起了一场名为“新布局革命”的围棋技术大改革,以摧枯拉朽之势冲击了由本因坊道策奠基,本因坊秀策最终完成的传统日本式“小目”中心布局法。当年底到第二年初的名人胜负赛,吴清源更是使用了惊天地泣鬼神的“三三?星?天元”布局震撼了整个日本棋界,使得新布局的声威一时如日中天……
好了,这段话到此为止,要不然笔者又要回到两年前写《新布局史话》的日子里去了……
以上这段故事,相信几乎每一个当代棋迷都耳熟能详。那个日本围棋史上——甚至世界围棋史上——思维火花碰撞最激烈,创造性招法出现最频繁,乃至现在看来最传奇的时代,相信不少人都曾忍不住在心底幻象,如果自己曾出生在那样一个时代该多好。
与此同时,想必也有无数人读到那段惊心动魄的历史时,会忍不住责备一下自己的祖先——为什么我们中华围棋数千年的历史上,从来没有爆发过一场那样激动人心的布局革命呢?
也许在无数中国棋迷,甚至不少熟悉古谱的棋迷心中,都认为中国古棋战法是一种几乎跳过了布局直接进入中盘的围棋技术。笔者翻看当代棋手对古棋评价的时候,也不止一次查到过“古棋布局千篇一律”,“古代棋手不研究布局技巧”的说法。
以笔者的棋力,不敢直接断言大家都说错了。但其实只要多翻看一下古谱,尤其是不那么著名的古谱,大家会发现,其实中国古棋并非真的一生下来就向大家所想象的那样“千篇一律”的。笔者冒昧地在此留下一个武断的观点:
中国古代围棋史上,也至少爆发过一场“新布局革命”!
这场革命,起于明末,发展并完成于清初,其间历时数十年,几代人。而现在研究最多的清代棋手对局,基本都是这场革命完成或即将完成时的成果,单独看这些棋谱确实容易产生“古代棋谱布局全都是一个套路”的错觉,就好像如果单独翻看1933年到1934年的日本棋谱,容易以为日本人下棋只重外势,不重实地一样。
但若把时间从清朝往前挪一点,去看看明朝乃至明朝以前的棋谱,大家也许会惊讶地发现——怎么几乎见不到“当湖十局”那种先各自切了边再开始互砍的布局法了?
没错,“当湖十局”表现出来的那种所谓“千篇一律”的布局,其实是那场明末清初的“新布局革命”完成之后,当时高手总结出的在座子条件下几乎最合理的布局,是顶尖高手对决时绝无二法的布局战术,是超越了之前数千年所有座子围棋布局法的集大成之战法,是中国座子棋布局发展史上最优秀、也是最后的一个里程碑。
至于这种互相打散了再开始对砍的布局法究竟有没有漏洞,是否还能再被改进,是否还值得再发展下去,这就不得而知了——因为中国座子棋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假如当年高部道平没有访华,中国围棋继续不受外力干扰地在自己的道路上发展下去,中国座子围棋是否还会出现什么新的变化呢?这就只能留给我们去想象,而永远无法验证了。
我们先来看看这场布局革命之前,中国古棋的布局是什么样子的吧。
中国古代,称“布局”为“布势”或“起手式”,这两个名词笔者猜测分别来源于军事和武术。所谓“布势”,也就是开战前布阵,将自己军士排开,以最适合当时地形或者本方战略的形状迎敌。在棋盘上,也就是由座子出发,将自己的势力发展开,如将军布阵,准备杀敌。而“起手式”则更形象,如武师对战之前先亮出架势,随时准备发力打向敌人。功夫行家一看起手式,大致就能猜出这位武者等会打起来第一步会如何动,哪只手主攻哪只手主防,打算快步贴身打上去还是要跟敌人保持距离等等。棋盘上也是一样,起手式布下来,高手就能看出这棋手是在心里做了怎样的规划,有个什么样的构思,甚至擅长力战还是喜欢防守。
而对于清朝以前的棋手而言,布势是有诀窍的——定式。
定式是前人高手在无数次实战中摸索并总结出来的下法,各种各样的变化图下隐藏的是历代棋王呕心沥血的苦思甚至生死相拼的悲壮。但是几千年积累下来,再加上中国古棋好战的脾气,到了明朝,这些定式不论数量还是内容的复杂程度都已经让人叹为观止,望而却步,真正能够精通所有定式变化的人屈指可数。于是有许多为了能短时间之内便冲上顶尖高手行列的年轻棋手,便选择了一条很笨但是很有效的办法——死背定式。
这一点,明朝的中国棋手和新布局时代前夕的日本棋手很像。定式背了很多,每一招下出来都好像很厉害,隐藏着无数高明手段,短时间之内能有效提高战绩。但是日本棋手当年遇到的问题是,不明白定式为什么要这么下,只知道大家都下定式,万一自己下错了很丢人。所以那时候的日本棋手,万一碰上了有故意下错定式或者忘了定式下法的对手,反而会慌了手脚。这一点,中国棋手似乎并不在乎。但是并不是因为中国棋手真的懂得每一步定式的意义,而是——中国的定式比日本更复杂,几乎涵盖了这个局面下所有可能的变化,所以如果真背熟了,直接照着下几乎不会有任何定式书上找不到图谱的意外情况……
明朝万历年间一位名叫“冯元仲”的文人,写过一篇名为《弈旦评》的文章,将围棋诞生以来直到他所在的时代为止几乎所有的知名棋手一一作了点评。而评价明朝棋手时,冯元仲便直言不讳地说道“(明朝棋手)凡此数人,唯方(方子振)、范(范君甫)、朱(朱玉亭)以资得……其余皆以苦心钻仰、熟势而成,虽工亦小,大都人工有余,天巧不足,皆第二流人也。”
天下几乎所有高手,都是靠背定式背出来的(熟势而成),其实自己没什么天赋本事,即使背得再好也只是个二流人物而已。
这说法或许有失偏颇,但也确实反映出了那时候围棋高手之路的状况:与其说是拼才华,不如说拼的是记忆力。
在定式统一天下布局的时代,围棋其实已经多少有些偏离了本质了。而要想纠正这一点,就需要一场真正的革命。当然,革命并不能凭空出现,它需要先从一点突破开,然后扩展到整个布局领域。而在中国古代,这场革命的突破点,正是在定式本身上。
明朝以前的定式,或者叫“棋势”,最著名也最常见的,当属大名鼎鼎的“镇神头”。
布好势子,对方抢上前来,先在自己势子前小飞位上挂角,这是常法。面对敌军挂角,我既不轻军突入敌后进行夹攻,也不后撤一大步稳守阵型,而是凌空飞起,以一招小飞罩住那挂角敌军向中腹的去路,气势十足地将对手压在身下。对方若敢突袭我身后,我便强攻身前的挂角一子;对方若后撤一步,我便迈开步子把阵营打开,造一片大军阵出来。
这一招气势十足的凌空小飞罩,便是传说中的镇神头。对于抢攻之敌,我飞起一支大军拦住你的头顶,你纵是大罗神仙我也不惧,要把你死死镇住。而对手遭遇了镇神头这样强横的招法应对,通常都不会真的认怂退兵,而是会奋力攻上前去,决不让对手舒舒服服把自己镇住。于是,镇神头一出,往往形成大战,几乎阵阵血肉横飞。
关于镇神头,最著名的典故,就是传说中的“顾师言一子解双征”了。
相传唐朝时,国力强盛,四方来朝,彼时的日本自认是唐朝番国,一切以唐朝马首是瞻,从政治到文化几乎全盘照搬。而围棋文化自然也在日本兴盛起来,渐渐形成了风潮。
一次,一位日本王子随外交使团来到中国,向唐朝皇帝提出了一个请求:挑一位棋手,与自己下一盘棋。这位日本王子自称是当时日本国内第一高手,国内已无敌,很想见识一下大唐国手风采,看看日本棋手与唐朝棋手究竟还差多少。
唐朝皇帝自然把这个事件当成了扬我国威的一个大好机会,于是特诏当时的大唐第一国手,棋待诏顾师言迎敌。顾师言知道这一战事关国家尊严和自己的荣誉地位,因此竟有些紧张了。
彼时棋局一开,顾师言猜得执白先行,一上来便小飞挂住了日本王子的势子。当然,这也是古棋起手的本手,清朝以前第一招棋几乎绝无例外全都是小飞挂角的。
而面对这一招挂角,日本王子无惧无畏,选择了那招古老而气势十足的“镇神头”应对,一支黑军飞师北上,罩住了顾师言的挂角之军。
日本王子面对这种国家级的对抗,肯定不会采用自己不擅长或者不熟悉的棋势,因此可以断定“镇神头”这一招早在唐朝时就已经十分流行,甚至影响力已经远布海外了,其历史到明朝至少也该有上千年了。
面对日本王子的镇神头,顾师言绝不敢退让,挥一支白军大举北上,舞刀砍向了日本王子的镇神头大将。两边猛一使力,在此刀兵相交,寸步不让,竟杀得难分难解。顾师言只道日本棋手水平不高,盘上行军布阵必不如自己这般精熟,于是指挥白军先在黑军身下左冲右突,又瞄着黑军下方大军一番恶斗,甚至不理会自己军阵的缺陷而强行扳住了日本王子大军的脑袋。岂料那日本王子并非俗手,眼见顾师言欺人太甚,竟趁顾师言扳自己脑袋的时候暗起一刀,砍断了顾师言的白军防线,要与顾师言杀个你死我活。顾师言见状,这才发现大势不妙,急忙前来围剿黑军。日本王子的黑军也不示弱,舞着一支孤军,一边追杀白军本队,一边攻打白军援兵,勇猛异常。一时间两方三条大龙在盘上撕咬起来,好一番肉搏血战。
战至第四十二手,日本王子看准时机,趁顾师言左右难顾之际一刀猛劈向白军本队。先前那顾师言弈得过分,被日本王子奋起反击,下到这里,竟然现出了败势!只见棋盘上,顾师言两支白军本想围剿一支黑军,却不想被这黑军大将领着军士突围而来,左冲右突,借着两侧黑军呼应,竟反而把顾师言两支围剿的白军给困住了。如今的局面是,顾师言两支白军都面临被征吃的窘境。若救本队,则援军六员大将将再无活路;若救援军,则本队将全军阵亡。
棋行至此,那日本王子只道胜局已定,接下来只要不出大错此战必能得胜。而顾师言则大汗淋漓,后悔不已,只怕这一战若败了将必定前途尽断。
看着那棋型,苦思良久,顾师言突然眼中一亮,意外发现了一个极其隐蔽的关隘。此关虽不在战事紧要处,但黑军不论要征杀白军本队,还是要征吃白军援军,都必定要经过这个隘口!此时顾师言若先出大军抢占这处关隘,则日本王子不论打算如何征吃都必定会在这里中了顾师言的伏兵,杀下去将绝无胜算。而一旦杀不死白军其中一队,黑军全局此时竟将一下子找不出一处活棋,乃是大败之势。
顾师言欣喜若狂,急忙传下军令。一员大将得令,飞奔上前,奋力将大旗插在了那关隘上。日本王子刚才还道胜定,此时远远望见那关隘上的敌旗,细细思索,竟猛地大惊失色!此时再看全局,原本已是大胜势,此时却顿时化为了惨败局!
胜负逆转,只用一着棋。顾师言这白四十三手一子解双征,竟就此速胜那日本王子。据说后来还有一则趣话,这日本王子输给了顾师言,对那一子解双征的妙手赞叹不已,急忙去问了问唐朝官员这顾师言在唐朝排第几。其实顾师言是当时当之无愧的国内第一人,可那唐朝官员却虚伪地答道:“顾师言排第三。”日本王子大惊,急忙要求跟大唐第一的高手再对一局,那官员又答道:“你得赢了第三,才能跟第二下;赢了第二,才能跟第一下。”那日本王子听完,眼泪都下来了,哀声叹道:“小国第一,竟然还不如大国第三啊……”
中国人这好吹牛的毛病,也真是由来已久。
顺便说说,关于“镇神头”和“一子解双征”,很多人都有一个误会,以为那招顾师言的四十三手妙手就是“镇神头”,又称“一子解双征妙手”。这是一个大误会。
那局一子解双征之局,现在流传下来了一张图谱(也有说法,认为这句图谱不是顾师言所作,而是唐朝最著名的一位国手王积薪的作品,但真相不可考)。根据这局图谱,白四十三手,也就是著名的“一子解双征”,应当是顾师言下出来的。那么也就是说,这局棋顾师言是拿白棋先行。但是下出“镇神头”那一步的是黑棋,也就是日本王子。换句话说,这局棋并不是顾师言施展了镇神头一招胜了日本王子,而是日本王子施展镇神头,没想到反而被顾师言给偷袭了。
古代记载中很多地方都有“顾师言四十三手镇神头”或“顾师言镇神头胜日本王子”的说法,但是这其实也许并不是指顾师言使出了镇神头,更不是说顾师言一子解双征的四十三手名叫镇神头。笔者认为,这里所说的“镇神头”,指的是镇神头定式——当然,黑白两方变化图走完差距这么大,也不能叫定式了,暂且叫定式变化图吧。
那些古籍记载对应现代汉语的正确翻译应该是:顾师言用四十三手镇神头定式变化图战胜了日本王子。这么一说就清楚了,如棋谱所示,镇神头那一招黑2确实是日本王子下出来的,咱们所谓的“顾师言施展镇神头”是说顾师言借日本王子的镇神头而走出了利于被镇一方的变化图,从而一举击败了日本王子。
这么来看,那日本王子可就真有点冤枉了——自己施展了一招镇神头,岂料自己学艺不精,这招反而被顾师言给利用了。不过如果翻阅中国围棋史,这位日本王子大可以不必难过,因为和他一样倒霉的家伙大有人在——镇神头本身就是一个常常让施展者自己吃亏的招法,类似于武侠小说中的七伤拳,伤敌一千,自己也要损八百。
所以,内功不够,底子不扎实的人,轻易施展镇神头,很容易对手还没打伤,自己先损死了。
明朝崇祯年间潞王朱常淓编纂的《万汇仙机棋谱》中,收录有镇神头二十四变图谱。其实镇神头结构松散,变化万千,绝不止二十四个图那么简单,可见编纂者是有选择收录的。彼时针对定式的“前期新布局革命”已经展开,这也反映在了这部《万汇仙机棋谱》中,即对镇神头的反对甚至批判。纵观收录如谱的镇神头变化图,使出镇神头一方最后能与对手维持两分局面甚至略占优势的图谱凤毛麟角,反而绝大多数图谱中镇神头的施展方最后都反而吃了大亏。
可见,“镇神头”这一招虽历史悠久,名头响亮,但是其实是存在着巨大漏洞的。
除了镇神头之外,彼时布势常见的招法还包括“金井栏”、“倒垂莲”、“大小金网”等等。
“金井栏”大概是中国传统定式中除了“镇神头”和后面将会讲到的“倚盖”之外最著名的一个起手式了。棋局一开,白军立刻小飞挂角,黑军却暂时不顾主营安危,遣出一支奇兵偷袭白军身后。此时白军必不愿就此受制,于是向中原跳出一步。此时如果按照当代一间低夹应小飞挂的定式下法,下一步黑棋应当是开始活动主营兵马,派出一员大将协助镇守本阵,或一间跳,或小飞,或大飞等等。然而古人的金井栏定式对这种局面的应对却是不顾主营安危,将偷袭之兵活动开,也跟着敌军向中原跳起一步。白军身后受敌,前方黑阵主营却略显薄弱,当然全军奋力向前,或靠上,或小飞罩,将黑军本阵主将,也就是那粒势子给包围起来,如同用栏杆把座子围了起来一般。这便形成了大名鼎鼎的“金井栏”棋势,又称“井上栏杆”。此招凶狠毒辣,变化复杂,不论黑白哪一方都有无数手段可以施展,堪称古代有名的难解定式。这一起手式历史悠久,据说早在南北朝时期就已经流传甚广,“棋登逸品”的梁武帝萧衍就擅长施展金井栏。南北朝时期就流传开来,其历史恐怕比“镇神头”还要久远。而关于金井栏定式,最著名的故事却不是出自古代棋谱,而是他在近代的一次运用。
众所周知,民国初期日本棋手高部道平访华,将中国所有高手全部杀至让二子以上,从此中国围棋发现自己已经远远落后于日本了。而彼时的中国棋手,对阵日本高段棋手即使受子也难求一胜,但凡能有一局下得不错的对局都能被当做民族英雄了。就在这样的局面下,1918年,时任日本方圆社副社长的广濑平治郎访华与中国当时的顶尖高手汪耘丰对弈。汪耘丰当年就曾败给高部道平,深知日本棋手厉害,于是翻遍古谱,备战许久。那一日交手,汪耘丰黑5施展出江湖间失传多年的金井栏起手式,堂堂日本方圆社副社长广濑平治郎却识不得这招法的厉害,只管凭着棋力硬闯,却不想那汪耘丰一番精彩的弃子转换,不到四十合竟将广濑平治郎两片白棋死死封在角内动弹不得,最终大获全胜,成为民国时期中国棋手对阵日本棋手时取得的罕见的大胜。
关于这局棋,笔者没找到棋谱,详细记载也不知道在哪里,因此只能大致猜测——这局棋应当是让子棋,广濑平治郎挂角进攻时汪耘丰先一间低夹,然后出乎广濑平治郎意料之外地将夹击一子跳起。广濑平治郎和当时几乎所有日本棋手一样,是凭背定式成长为高手的,因此他虽然对定式招法运用得纯熟,却不知其所以然,因此见到这种日本定式书上从未出现过的棋型完全不知所措,所以最终中了汪耘丰的陷阱。由此可见,即使放到近代,金井栏定式仍然是一种相当厉害的招法。只不过,这种定式一来太过复杂,而来如今的对局基本不是座子式的对角星布局了,金井栏的许多招法却仍然需要依赖座子的配合或者施加对对方座子的压力,因此放到现在就只能当做特定场合下的奇招,却不能一直作为正手使用了。何况,它的弱点早在明末清初就被一个人看穿了……
接下来,所谓“倒垂莲”,则更加复杂了。他的起手式简单明了,即应对对方的小飞挂角,我派出一员大将,从斜上方尖冲对方的棋子——想到这样的图形,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日本围棋史上最著名的难解定式“大斜”。
与那号称“千变”的大斜一样,倒垂莲也是在自己的阵型中间露着破绽等敌人来强攻,然后便神出鬼没地攻击敌军或转换腾挪。《万汇仙机棋谱》中有一百四十四张倒垂莲变化图,其变化之多甚至远远超过了“镇神头”和“倚盖”变化图的总和。可见在古谱中,倒垂莲也是一个十分难以对付的定式招法。笔者记得笔者当年买的第一本定式书中,也有“倒垂莲”的图解,当然并没有称之为倒垂莲,而是在星位定式中分出了一小部分讲尖冲应小飞挂的招法。至今笔者仍然清晰地记得在那本定式书中对尖冲应小飞挂的评价是:特定场合下法,需要周围子力配合。
可见,“倒垂莲”虽一直流传到了现在,可毕竟也难以做为主流定式重现它曾经的声威了。
至于“大小金网”,笔者查到了这个名词,猜测应当是和“大小雪崩”一样是两种不同定式的统称,但是笔者手头上有的古棋书资料中找不出关于这两个定式的图谱,因此无缘知晓其庐山真面目,只能从相关记载中推断它们是与镇神头类似的攻击型松散结构布阵。如果大家知道这两个定式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欢迎在帖子里告知笔者。
在那个“镇神头”统领天下,“金井栏”、“倒垂莲”等定式天下闻名之时,有一个现在大名鼎鼎、如雷贯耳,但在明朝以前却一直被人轻视的定式一直躲在角落里。
布下座子,敌军前来挂角,我既不飞罩,也不夹击,更不撤步,而是挺起大刀直接砍上去,把刀身重重压在那挂角敌军身上!
你敢来犯我境,我就奔上前去直接跟你贴身肉搏!
这一招,现代叫做靠压,古棋谱中称之为——倚盖。
比起气势十足又生龙活虎,看上去内涵丰富无比的镇神头、金井栏、倒垂莲等等“皇亲国戚”,这倚盖一招简直像是耕地回来的老汉,挖煤出来的工人。就好比武林高手打架,那镇神头之流乃是腾空三尺而起,空中三百六十度转身,一个飞踹把对手踢出老远的高难度动作。而那倚盖,就是冲上去抱住对手的腰用力把人往地上推。两个一比较,哪个比较能显手腕呢?
抱腰推人谁不会?我四五岁跟人打架就会这招了。现在是武林高手,当然要腾空而起拉开身子跟练体操似地狠狠秀一下技术难度嘛。
于是这招看上去毫无难度,甚至粗鲁蛮横得有失身份的“倚盖”尽管长年被收录在定式书中,真正高手对局的时候却几乎难觅其踪影。古代人下棋不论是在茶楼赌彩还是在公卿家里对弈,都要讲究观赏性,得图个技惊四座,谁稀罕上来用“抱摔”啊……
可是,如果您不是看武侠动作片中毒了,稍微看两场真正的搏击比赛,您就该知道了:管你武林高手还是四五岁小孩儿,真正打架的时候腾空而起三百六十度转体这都是花架子,中看不中用,最好使的还真就是那个看上去毫无技术含量的抱摔!
一直躲在角落里受尽天下棋手歧视的倚盖定式,内心里却几千年来都在嘲笑着那些好用镇神头的天下棋手。看他们在阵前刀枪舞得花样百出,杀得是火花四溅,倚盖定式却只默默地不屑着。
那在阵前大发了神威的镇神头、金井栏、倒垂莲们回来,见了被扔在角落里无人问津的倚盖,个个趾高气扬,对着倚盖就是一通嘲笑。
“世上竟有长得如此不入流的定式,真是笑杀我等了。你这无能之辈,早已被天下人遗忘,还有何颜面与我等并称于世?”
那些花架子笑得猖狂,倚盖却不理会。他一直在等待,等了几千年,只为等一个机会——他要等一个人出现,那个人必须是千古奇才,能够真正看清倚盖身上那超越其他所有定式的光辉,从它那平凡的外表下找到它那真正战无不胜的内心。
等到那个真正的天才出现,整个中国围棋的面貌将彻底改变!
几千年来,没有一个人有资格做这个天才,但是倚盖不需要等太久了。
明末清初,那个它盼了几千年的天才,终于出现了!
镇神头,金井栏,倒垂莲,你们这些花架子。
是时候让天下人见识一下真正的围棋了!
这正是:
千年无敌镇神头,一统天下气何雄。
倚盖若逢英明主,脚踏凌霄破苍穹。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下面将是一代宗师级的人物过百龄登场。>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6:27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5:45 编辑
[attach]1282[/attach]
镇神头
[attach]1283[/attach]
顾师言一子解双征图谱
[attach]1284[/attach]
[attach]1285[/attach]
金井栏两型
[attach]1286[/attach]
倒垂莲
[attach]1287[/attach]
倚盖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6:32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5:50 编辑
第三十二回 叶向高无锡寻敌手 过文年盘上败相国
万历三十五年五月。
彼时刚刚尘埃落定的南京会战,还余韵犹在。各路高手四散而去,等待着下一次争雄天下的机遇。诸强割据的中华棋界暂时归于了沉寂,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在为下一次的爆发蓄力而已。
天下未定,群雄逐鹿,这棋界正处战国,纵使暂时弭兵休战,又岂会永远太平下去?
这一年,在南京九年不得升迁的叶向高得到了一个天大的喜讯——他被任命为新任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即刻赴京上任。
在南京休养生息这么多年,终于有一日得遂青云志,叶向高大喜过望,立即收拾行装,拍马启程。他并不知道,新时代的第一声鸣响,就将从他这里开始……
马上要离开江苏,叶向高有那么一丝不舍。
这里乃是当时天下棋界高手最集中的地方,一场南京会战让叶向高大开眼界,十分过瘾。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来。叶向高心中寻思,无论如何也要跟老朋友们道个别再走啊。于是,叶向高决定——先在江苏逛一圈,跟各地高手再较量几局,也不耽误去京城。
彼时,永嘉头陀郑野雪仍在南京。凭借着当年南京会战时杀遍南京茶楼的壮观战绩,他目前贵为南京棋界第一人,乃是南京各路公卿府上的常客。
吴兴双雄范君甫和周元服回了吴兴,终日互相切磋,棋力愈长,比之当年南京会战又更强了一筹,继续稳定在当今棋界顶尖高手的行列中。
新安诸雄,继续在江苏各地游荡,杀得江苏境内东倒西歪,闻风丧胆。而这几员新安大将,目前是哪里有公卿出高价,他们就往哪里去,类似于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放着马蹄到处寻找“肥沃的草原”。这批人,个个都成了江南棋界可遇不可求的传奇人物。
而那南京会战的霸主王元所,自从南京会战之后便神龙见首不见尾,无人知晓其所踪,甚至生死都不明了。
这批人,要么有人养了,叶向高请不来;要么不知道往哪儿跑了,叶向高找不到。于是叶向高琢磨着,先四处逛逛,碰上了谁就跟谁下一盘,过过瘾。
最好,能碰上那失踪的王元所!
离了南京,叶向高一路沿着江苏走,不久便到了第一站——无锡。
无锡一带弈风很盛,嘉靖到万历初年还曾经历了三代高手施显卿、祝万年、秦延焘更霸的激烈历史,可见当地人对棋艺的热爱。然而,随着新安派入江苏,无锡一带很快遭到了新安棋手的强攻,无力抵抗,施显卿不久便去世了,祝万年不知所踪,秦延焘则罢弈去做了官,无锡一带就这样成为了新安派的附属领土,达官贵人眼中几乎只认新安高手,而本地豪杰基本难入法眼了。
到无锡前,这就是叶向高所了解到的无锡棋界现状。也许,这一趟能碰上几个新安派高手也说不定。
打着这样的心思,叶向高进了无锡城。
新任礼部尚书,大学士叶向高来了无锡,无锡当地官员沸腾了。只见这些当地芝麻官大老远出城迎接,又是陪同接待,又是嘘寒问暖,热情到了极点。
叶向高在无锡安顿下来不久,便向这些当地官员问道:“无锡城,有没有围棋高手啊?我想寻个对手。”
官员们一愣,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叶向高自己问出来可能觉得没什么,但那些官员都是来奉承叶向高的,他们看来这个问题可是很难回答的。叶向高想下棋,而且直接问有没有高手,那也就是说叶向高想下得过瘾一些。可是这个“过瘾”却并不好办啊。万一找来个棋力不济的,被叶向高三下两下杀败了,叶向高不尽兴,那这些官员马屁就算白拍了,推荐棋手的那位就更是吃力不讨好。可如果找来个真厉害的,把叶向高杀得七荤八素的,叶向高怒了,这些官员岂不是等于照着自己乌纱帽上面剁了一刀吗?可如果直接回答没有高手,叶向高一失望,今儿不住在无锡,这些官员的脸都还没认识就直接拍屁股走了,那不等于白迎接叶向高了吗?
这个问题,着实不好回答啊。
“叶大人,请容我们先去问问……”
各位大人说着,恭敬地退了出去。一到外边,大伙就吵开了。
“叶大人要下棋,咱们找谁去?”
“我看我去吧,到时候我故意输给叶大人,反正把大人哄开心就得了。”
“你才没那个本事呢。那叶大人号称棋力天下第二,咱们上去叶大人连汗都不出一滴就能把咱们全灭了,咱们反而落不着好印象啊……”
“那去附近抓个国手过来?陪叶大人好好玩玩?”
“你疯了,国手那么厉害,万一真把叶大人赢了怎么办?”
这伙人讨论了老半天,结果什么也没讨论出来。突然,有个人灵机一动,兴奋地喊道:“我想到办法了!”
“什么办法?”
“有一个人,正好可以找来陪叶大人下棋!”
“谁?”
“城中过家有个名叫过文年的,不知道几位大人可有耳闻……”
众人猛然一震:“对啊!可以去找过文年啊!”
无锡过家,乃是当地名门。但是到明朝后期,过家已经渐渐家道中落了。名门之名尚在,只是此时的过家其实已经家徒四壁了。
就在这样一个曾经有过辉煌过去的家族中,一个叫过文年的孩童出世了。
当然,您一定也猜到了——过文年是一个神童。
到目前为止,这篇文章中已经出现了许多神童。十三四岁江淮无敌的鲍一中,看父亲下棋无师自通的方新,对着空棋盘训练想象力的永嘉二方,自己在家里琢磨成高手的江用卿,十五岁就称国手的苏之轼等等。
与以上这些神童的一个共同点是——他们都没有正经师父,或者师父身份不明(比如月下老人,山中仙人之类的)。他们的围棋启蒙,似乎都遵循的是“看棋成才”的套路,终日只是看别人下棋,连围棋规则基本都需要自己进行摸索,却居然最终都洞悉了围棋技艺的精妙之处,乃至成长为了国手。正因为这种悟性,他们被称为神童。
而以这种悟性分个等级来排个神童程度,过文年恐怕比以上数人都要强大得多,甚至也许只有六七岁便自己通晓了棋理的超级天才方子振能够稍微接近一点过文年的水平,其余人都被过文年远远甩在了身后。
那些所谓神童往这过文年面前一站,简直就等于白痴!
过文年生于家道中落之时,因此可以想象,童年的过文年根本没有机会跑出去下棋。他的父亲就像当年方子振的父亲一样,为了复兴家业,强行把过文年关在家里,整天诗书礼易伺候,不准开半点小差。过文年也确实争气,从小头脑灵活,无论学什么都学得极快。过家老父亲看了,心中无比安慰,只道过家终于出了一位奇才,复兴有望,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过文年十岁以前,几乎不知道围棋是什么,这一点上说过文年的起跑点可能是历史上所有围棋神童中最晚的。年幼的过文年兴趣爱好是读书,几乎无书不读,又善于将书中内容融会贯通,到十岁时他父母就已经不需要为他操心了——以这个速度成长下去,过文年将来甚至有望成为圣人啊。
眼看过文年成长得很快,自己也自觉,过家老一辈也就不再守着他了,允许他自己学习,自己规划时间,自己琢磨自己的将来。
注意,到目前为止,过文年人生的前十年,和围棋没有一丁点的关系,看上去更像是要成为一个文豪或者思想家。
但过文年的人生,在他十一岁那年,彻底改变了。
十一岁时的某一天,过文年不小心在茶楼看到了有人下棋。一时好奇,过文年便跑过去观战了。
再注意,当时的过文年还没见过围棋这样东西,对于围棋究竟怎么玩还连个概念都没有。在场的人观棋不语,谨守观棋道德,谁也没讲给他听。
当天想必下了好几局,几个对手在棋盘上过了招。过文年就这么一直看着,心底暗自琢磨眼前所看到的这个棋盘上的游戏。
以前我们也介绍过几位突然看到棋局的神童,他们的反应大概都是站在棋座边一看就是一天,然后就看入了迷,被棋盘上玄妙莫测的变化吸引,然后沉醉其中,每天都看,直到最后自己去下,成了国手。一般套路也确实应该是这样,所谓“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嘛。
然而这过文年,可是真有性格,堪称是个千古无双的超级神童。您知道这位看了几局棋之后说了什么吗?
“这没什么难的嘛。”(是无难也。)
没什么难的!这话传到阴间去,得让那岑乾、程汝亮他们再吐血七八斗死个三四遍了。
过文年这话说出来,旁边看棋的,枰侧下棋的,隔壁吃饭的,店里端菜的,整个茶楼所有人全愣住了。
小哥,这可是围棋!变化万千,深不可测,憋死无数好汉,气煞多少豪杰。“千古无同局”的围棋啊,您老第一次看,看完就留下这么四个字?是无难也?
不用说,下棋的那几个大人肯定不服,对着过文年就骂道:“小鬼,你懂什么,少装模作样。”
“我没说错,这游戏确实挺简单的。”过文年还不服地说道,“无非就是虚实、先后、进退、攻守四样而已,全搞清楚了也真没什么。”
各位,还记得本文中上一位超级神童方新当年在桌子底下花了半天棋盘,摸清了行棋规律之后的反应吗?人家可是跳起来拍巴掌手舞足蹈,打心底感慨围棋真玄妙啊。再看今天这位,一副不屑的表情,竟好像觉得这些玩意都稀松平常一般!过文年这话早些年传出去,能让方子振面壁,方日升撞墙,江用卿跳海,苏之轼吊梁啊!
“你小子口气倒是不小,可你到底知道什么啊……”那棋手气得咬牙,对着过文年吼道,“你才下过几局棋?就敢这么口出狂言!”
“我到现在一局棋都没下过……”过文年据实答道。
那棋手听完当然哈哈大笑:“黄口小儿,不知道天高地厚。等你真正下过一局棋了,你就知道你今天说的话有多无知了。”
“那不如不要等了,就今天吧。”过文年说道,“我就跟你下一局,怎么样?”
那棋手正对过文年有火气呢,一听这话,大笑道:“好哇,来吧,我就好好教教你下棋有多难!”
于是,过文年在他十一岁那年,人生中第一次摸到了棋子。
初学者下棋——尤其是当天才知道围棋怎么下的人——会给真正会下棋的人留下个什么印象呢?有经验的人应该都记忆犹新——那种让自己哭笑不得的感觉。
他们确实很认真,认真到你都觉得这样打击人家积极性会有负罪感。可是下出来的棋,或排排坐码长城,或五子棋式曲线行棋,或断点四溢,或自填眼位,简直让人目不忍视,很难想象对方花了那么大劲琢磨最后就琢磨出这些棋招来。但你也不好说他什么,毕竟人家今天才知道围棋怎么下,什么死活常型布局定式根本一概不会,能不一上来就往你嘴里送棋子吃就很不错了。
过文年今天刚看了几局棋,又自以为是,毫无疑问那个茶楼棋手心里琢磨的是这过文年能在第几手知道错认输了。
毕竟,围棋不是看一眼就能学会的游戏啊……
可是,各位,那一天奇迹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出现了——过文年居然赢了!
输了棋的茶楼棋手傻傻地看着棋盘上的败局,眼睛瞪得老圆,心底不停地告诉自己这是一个噩梦!
一个第一次看到围棋对局的孩子,一个人生前十年都不知道围棋是什么东西的十一岁少年,居然真的战胜了自己!这根本不可能啊!
想想当年方新从看棋局学下法到能给他父亲支招也花了至少一年时间啊!
若这过文年真的是第一次看棋,那他简直就是千古第一神童!<点评:天才中的天才!>
过文年真的这么神,十一岁才开始看棋,就能马上达到其他神童花了一年以上才达到的水平?
排除那个棋手想必水平很弱的缘故,过文年的那句话很值得玩味。
过文年为什么说围棋不难?因为围棋的精华,在他看来无非就是虚实先后,进退攻守而已。由此可见,第一次看围棋的过文年,的确不是凡人,他看问题的角度很特别。寻常人第一次看围棋,首先一定是注意琢磨围棋规则,比如几个子围起来才能提对手一个子,怎么样的棋算死棋或者活棋等等。而过文年不是这样,他一开始看的就是围棋隐藏在规则之下的规律!
围棋几乎是世界上所有棋类游戏中最特别的一个。其它棋类,都是主要规则和胜败计算紧密相关的,比如象棋主要规则是吃子,获胜方式是吃了对手的帅或者将;跳棋的主要规则是隔一个子就能跳过去,获胜方式是最先把自己的棋子全部移到对方那边去;飞行棋的规则是骰子撒到几点就走几步,获胜方式是所有棋子都飞进终点。而围棋呢?主要规则是四个子围起来提对手一个子,获胜方式却是看谁围的地方多!换句话说,只要你愿意,通盘下来一个子不吃一样可以赢。这在其他棋类游戏中根本是不可想象的——你能不掷骰子把飞行棋棋子全部飞到终点去吗?
正是因为围棋规则这种颇有些南辕北辙的规定,导致了围棋的主要规则——提子,并不是作为获胜的手段,而更多地是作为一种威慑手段而存在。这也就导致学围棋最难的地方在于对它的理解上。围棋不是因为有吃子的规定所以一上来两方就要在棋盘中央让棋子互相抱着啃,谁先啃死对方算谁赢的。你要真这么下了,旁观者第一反应一定以为你俩在下五子棋。而要想真正懂得下围棋,关键就是要懂得这是一个可以回避其主要规则而获胜的游戏。用过文年的话来说,就是虚实——棋子可以用,也可以弃;先后——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进退——大步上前,还是退避三舍;攻守——杀棋,还是治孤。
这八个字,几乎就是围棋的精华所在。过文年第一次看棋,却居然能提出如此精确的见地,几乎就是对围棋最深刻技艺的朴素阐述,可谓惊天动地,神童中的神童啊。可见,前十年的书,过文年真是没有白读。小小年纪的过文年,已经拥有了直抓事物本质的高超本领。
听说有个孩子,几乎是一看棋就学会了,还能战胜茶楼棋手,无锡城的乡里乡亲们都惊讶了。于是,一时间去过家拜访的人络绎不绝,大家都想见识见识这个孩子。其中自然不乏技痒者,与过文年多有切磋。几番交手之后,过文年在他所理解的围棋技艺总纲的指导下,棋力飞速地进步着,很快就在无锡民间棋界名声大振。
叶向高来到无锡时,距离过文年提出他的八字总纲仅仅过去了一两年而已。换句话说,过文年只有十二三岁。
再回到被叶向高求弈的要求逼得手忙脚乱的无锡官员们那里。有人提议,这一战就把过文年派出去吧。
众人一琢磨,忍不住拍了巴掌——这真是个好主意,绝了!
过文年小小年纪,棋力却相当不错,远超人们的想象。到时候叶向高即使轻松赢了,大家告诉叶向高这孩子刚学棋不过一两年,叶向高也一定会因为这是个神童而感到高兴,不至于有什么不满。而叶向高如果花了大工夫才获胜,那就更好了,这马屁就算是拍得正好了。<点评:马屁高手>
至于叶向高要是输了怎么办……
这根本不可能嘛,叶大人天下第二,怎么会输给一个小毛孩子嘛,放心好啦。
众人商议定了,就跑回叶向高那里,媚笑着说道:“叶大人,我们无锡城正好有一个高手,想必能合叶大人心意。”
“高手?”叶向高心里却暗暗笑了,“我当年可是见识过南京会战的,在我面前想称高手,可不容易啊。”
“必定能让叶大人满意!”众官员只管笑道。
“叶大人,这位就是过文年。”一位官员向叶向高介绍道。
叶向高却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位“过文年”,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个……就是你们跟我说的无锡高手?”
一个十二三岁的瘦弱孩子?
“大人,不要小看了这孩子,他可是个神童。”
“有什么战绩?”
“额……”
“师父是谁?”
“这个……”
“下了几年棋?”
官员咽了咽口水:“一年……多……”
叶向高苦笑。我堂堂天下第二,到了无锡城,满以为能碰上一两个高手,过一过棋瘾。这帮地方官员,居然找了个刚学了一年棋的小童来应付我。
“大人,这孩子确实不同凡响,您跟他下一局就知道了。”
大概又是这帮地方官员没见识,见了会下棋的小孩就大惊小怪吧。叶向高也不好拒绝,毕竟是自己提出要下棋的。他看向那个叫过文年的少年。
但见那过文年,虽然才十二三岁模样,但生得伶俐,举止大度,颇有些古之贤士风范。过文年那眉宇之间,自信满满,面对着当朝国相竟似乎无半点惧色。这孩子,看起来似乎也确实不像是寻常小童。
看来这些无锡官员也找不到其他人来了。既然如此,就与这过文年较量较量手腕吧。
过文年与叶向高坐到了棋座两侧,互相行礼。那叶向高大概第一次向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行礼吧,心里只觉得一阵阵古怪。
无锡当地官员和几个棋手围坐在四周,等着欣赏这场大战。
却说这战局,叶向高取了棋子,一声令下,便朝着过文年阵前飞奔而去。这叶相国在棋盘上,也当真是弓马娴熟之人,攻杀之力远在无锡当地茶楼棋手之上。旁边在座的无锡棋手见了,暗暗在心底惊叹这叶向高竟能一边当着官一边练出如此棋艺来,天下第二也算名不虚传。
要知道,叶向高在南京九年不得升迁,南京的官又基本都是闲职,叶向高便只得终日下棋解闷。加上南京会战之时,叶向高眼界大开,棋力更进,如今又是欲显手腕之时,招法自然潇洒利落,换了在座的无锡棋手只怕谁都难以招架。
然而,那十二三岁的过文年却稳坐中军帐中,望着叶向高卷着滚滚烟尘杀来,只是轻摇羽扇,道:“布阵。”
过文年帐下军士得令,眨眼间便已布下军阵,静待叶向高。叶向高望那军阵,却是深谙兵法,条理清晰,不知者只道是个身经百战的名将所布的阵势。
好一个过文年,小小年纪,招法却煞有介事。叶向高心底战意陡升,竟挥军杀将进去,要试一试这过文年阵法。过文年哪有半点畏惧,见敌军冲杀进来,只抬抬手,暗授军令。转眼间,过文年阵型大变,伏兵尽出,一时间烟尘四起。叶向高见过文年手段高明,又是一阵惊叹,急忙迎战。却岂料这一战,过文年四处出刀,杀得见惯了阵仗的叶向高苦苦招架,难以抵挡,转眼间竟已丢盔弃甲,败阵而出了!
无锡棋手看得心底一震,暗暗喝彩。附近的无锡官员看了,可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过文年这傻孩子,居然赢了!这不是没脑子吗?人家是相国,你还想不想在大明朝混了?
果然,这局下到最后,过文年大胜。叶向高暗暗心惊,没想到这孩子竟然有如此本领,自己真是小看他了。要知道,天底下能大胜叶向高的,可都是国手级别的人物啊!
“孩子,下得不错。”叶向高对过文年笑道,“我们再下一局,如何?”
过文年不卑不亢,抬头拱手道:“叶大人请。”
众无锡官员这才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叶大人没生气。
下一局,过文年这倒霉孩子也该知道不能再赢了,要不就得真得罪叶大人了。
这次战局一开,过文年竟主动向叶向高大营杀去。叶向高知道这孩子不好对付,急忙摆开铁壁阵应对。叶向高的铁壁阵,乃是受过王元所真传的,一招一式都有国手风范,寻常棋手根本进不得分毫。四周无锡棋手见了叶向高阵势,一眼便看出精妙,自思只怕谁也无把握攻杀进去。
过文年略作思量,却暗暗笑了。只见他一声令下,前方大将跃马疾出,便向叶向高军阵挥刀砍去。叶向高急忙前来抵挡,扬起大盾,只待用这铁盾折了过文年刀锋。刀盾相交,只见火花四溅,再向棋盘看去,却看得叶向高的铁盾早断作了两截,兵士竟被过文年杀得魂飞魄散!叶向高大惊,急忙调兵来救,却哪里是过文年的对手。交战数合,眼见取胜无望,叶向高黯然投子,又认负一局。
附近官员们给吓得快尿裤子了。叶大人来无锡玩玩,却被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连赢了两阵,这不是拍马屁不成反而敲了人家脑袋吗?
过文年你这倒霉孩子,是不是脑子进水了?叶大人是你能赢的吗?
这么下去可不行,无锡官员们坐不住了。于是在官员们的授意下,一个当地棋手偷偷跑到棋座旁边,拉了拉过文年的衣角,低声附在过文年耳边说道:“孩子,你不能这么下啊。叶大人乃是当朝显贵,你应该假装输给他,怎么还一遍遍赢他呢?”
瞅瞅这些成年人都教孩子些什么,这过文年如果真是个不懂事的毛孩子,还真就得被这些成年人给带跑了。可惜,你们太小看过文年了——人家可是从小就爱读书的好孩子,什么世间道理,什么名人传记,人家早就看熟了,然后总结出来了自己的世界观。
世界上所有伟人,都不是阿谀奉承之辈。
——所以说,大人写书真是虚伪,写下来的是一套,嘴里说的又是另外一套,两套还都煞有介事,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可怜那些小孩子,书上看的和耳里听的都不是一回事,从古到今都是这样。真不知道这么着怎么教育下一代,非把孩子逼成精神分裂了不可——
扯回来,过文年听了耳语,心中大怒。这孩子很不给附在耳边教他输棋的那位先生面子,索性当众高声喊道:“下棋本是小伎俩,没什么可炫耀的。但是用这本事去佯输以拍人家马屁,在我看来堪称耻辱。何况叶大人是贤人,怎么会因为这点小事就跟我这个小孩子过不去呢?”
你看看这句话说的,这水平比那些无锡当地官员高多了!
首先,先表明自己观点,我不放水输给他是因为我有风骨,不拍人马屁 。各位注意了,我是个有本事又有骨气的人,这一点你们都别质疑,我刚才赢叶大人两盘就是最好的证据啦。
然后,开始拍马屁——叶大人是贤人啊!这马屁拍得,先抑后扬,节奏感和时机都恰到好处,而且之前还加了一个“我这人有骨气,不派人马屁”的前提,一下子让这拍马屁的一段价值陡增,堪称拍马屁经典案例。
最后,这孩子心思还很细腻,临末了还加一句“我是小孩子,叶大人不会跟我一般见识”,一句话顺便把叶向高发火的路也给堵死了。这句话一说,叶向高就是想发作,话到嘴边也说不出来了。
这段话,先给自己做广告,然后漂亮地拍了叶向高的马屁,回手还很自然地把自己的破绽给防住,一番连环技使得流畅漂亮,圆润适度,思路清晰,结构合理,互相之间还隐隐相连,互为辅助,浑然天成,效果倍增。小孩子这马屁拍得,简直能把旁边那些费尽心思拍马屁的官员们给羞死。联想到笔者十二三岁的时候还处于“童言无忌”的阶段,两相比较,真有种陪方子振他们一起撞墙去的冲动……
爱读书的天才,真厉害啊!
果然,那叶向高听了这句话,大喜,心中对过文年这机灵孩子赞叹不已。十一岁才知弈,却能击败叶向高;思维敏捷,举止得体,有着远超年龄的成熟;言语间不卑不亢,又懂道理。这孩子,前途无可限量啊!
“这孩子,叫过文年?”叶向高向四周的官员们问道。
众人急忙答是。
叶向高笑着点点头,又看向过文年,道:“孩子,想不想跟我一起去京城?”
去京城!
在座众人无不大惊。跟着新任大学士同去京城,那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遇啊。叶向高现在正是仕途得意之时,前途不可限量。能跟他去京城,前程简直比当年跟着杨一清上京的鲍一中更加远大!
如此难得的机会摆在面前,是个正常人都不会错过的吧!
众人看向过文年,等着他给出肯定的答复。
然而,过文年却沉思了许久,终于微微向叶向高行礼致歉。
“我学业未成,还不能上京,望叶大人勿怪。”
拒绝了!
这脑残孩子,又是赢国相,又是拒上京,简直就是个极品蠢材!
然而,叶向高却微微点了点头。
“学业未成……”叶向高喃喃地咀嚼着这四个字,随后笑道,“既然如此,也是没办法啊。少年有志于天下,当以学为重啊。”
说罢,叶向高哈哈大笑,四周官吏急忙附和。
然而,却没有人知道叶向高这笑声中隐藏着的无奈。
过文年,你会是下一个方子振吗?
生于家道中落之时,过文年肩上尚有重振过家声威的重担。与叶大人同去京城固然好,可那也就意味着自己会成为叶向高门下的棋客,终生为棋手了。
若做了棋手,家业怎么办?
为了过家列祖列宗,为了父母对我的期待,叶大人,过文年今天必须拒绝你。
棋手,这毕竟不是我的梦想啊……
万历三十四年秋,叶向高离开无锡,没有继续在江苏逛下去,而是就此直奔京城而去了。在无锡,他已经满足了自己的棋瘾,而且还见证了下一代国手的出世。
甚至,这个少年将来所能取得的成就,也许要远远超过“国手”二字——只要他不要重复当年方子振的悲剧。
去向京城的马车上,叶向高静静回首,望向早已消失在视野中的无锡城。
过文年,你的一生会取得怎样的成就呢?我太期待了。
这正是:
无锡一战惊国相,江南又见小棋王。
只求今朝过氏子,莫学当年方家郎。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过百龄(约1586年—1662年)明末棋手
一做柏龄,名文年,无锡人。
11岁解弈,与人对局多胜。及长游北京,与林符卿大战百局,占优。执掌棋坛牛耳数十年,卒于北京,享年约76岁。
著有《官子谱》,对收官问题作了全面透彻的论述,是我国第一部收官著作;另著有让子棋谱《三子谱》和《四子谱》。
现存对局:对林符卿10局;对汪汉年6局;对周赖予15局;对盛大有1局;对童祥宇4局;对汪幼清1局;对李元兆2局;对汪于鳞1局;对许在中1局;1对陈太常5局;1对周东侯3局。共49局24胜20负5胜负不明。
——摘自《中国围棋古代棋手姓名录》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6:34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5:53 编辑
第三十三回 新国手出世上京城 过百龄三败林符卿
上回说到,叶向高途经无锡,寻高手对弈,意外发现了千古奇才过文年。十二三岁的过文年竟然连连力败叶向高,无锡神童就此声名鹊起。而那叶向高离了无锡,便直奔京城而去了。
到了京城,朝中官员纷纷前来拜访这位新任内阁大学士。叶向高与众人言谈间,便将在无锡那一番奇遇说了出来。众人在叶向高嘴里,只听得那无锡神童如何如何,江南棋手怎样怎样,大家却只是笑而不语。
“叶大人,只怕你在江南呆得太久,有些少见多怪了吧。”终于有人笑道。
“少见多怪?”叶向高不服,道,“叶某在江南,乃是亲眼见识过南京会战的。江南十位高手轮番上阵,杀得天昏地暗。见过了这景象,竟还有人说叶某少见多怪吗?”
众官员哈哈大笑,似乎听到了精彩的笑话一般。
叶向高不解,急忙问道:“怎么了?”
“别的不敢说,论棋盘上胜负,天下最强的棋手可在京城啊。”
“哦?敢问是何方神圣?能比当年南京城的群雄吗?”
“何止南京群雄,就是当年天下第一的方子振,都被这人挤出了京城啊!”众人笑道。
叶向高大惊,急忙问其姓名。
“叶大人,岂不闻京师第一棋手,林善割的大名吗?”
林善割?莫非就是传闻中独霸京师,杀得江南豪杰不敢北上的林符卿?
“林先生弈坛宿将,独守京城多年,无人能敌。有林先生在,天下哪还有棋上豪杰敢自称第一?”
叶向高闻言,沉思良久,却也笑了。
“依我看,那过文年北上之际,就是林符卿跌下神坛之时。”叶向高低声说道。
叶向高去了京城,进了内阁,自此卷入朝中争斗,虽风光却也辛苦,自是不提。却说自叶向高离了无锡,那无锡城中击败了叶向高的少年天才过文年却从此不得安宁了。
叶向高乃江南名流,当年还曾与谢肇淛共同举办了南京会战,可谓江南棋界最有分量的财主之一。叶向高的称赞,那是多少江南棋手都梦寐以求的东西。如今,这称赞却给了一个才下了一两年棋,十二三岁大的少年!
江南棋手眼红的,不甘的,心里乐意的不乐意的,一时间全都把目光投向了无锡——当然,这些棋手大都是些二流棋手,平时挣不到文化名流的表扬与称赞,心里嫉妒罢了。早就名满天下的江南诸雄自然不会把一个刚崭露头角的小孩子当成对手,相反,他们会高兴,因为棋坛后继有人了。然而,那些二流棋手就不干了——
我们费那么大劲都没捞到手的褒奖,竟然让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捞了去!难道我们就连一个孩子都比不过吗?
于是,一时之间,江南各地都冒出了无数所谓“高手”跑去了无锡,点名要找过文年挑战。过文年年纪虽小,却颇有骨气。但凡敢来挑战的,一个个应下,定要杀得那人灰溜溜再跑回去不可。
于是,过家如今就成了个棋园子,每日都有棋手来这里跟过文年较量。过文年的棋力,在这连连的较量中,又突飞猛进了。
但是时间久了,过文年却陷入了苦闷中。
又是一次胜了彩头,过文年默默收拾了棋子,回到书房,看着满屋的书卷上落满了灰尘,偏手中的棋盒用旧了,不禁一阵感慨。
想不到,十年寒窗,一心求取功名,却阴差阳错在棋界闯出了名声,一下子被天下人都当成了棋手。如此下去,还怎么读书?
然而,小过文年的苦恼,瞒不过他的父亲。
“刚才那局,赢了?”父亲的声音从过文年身后响起。
过文年无力地点了点头。
“那不是也很好嘛,总比输了强。”父亲笑道。
“可是棋不过小道,胜负又能如何?下一辈子棋,能光宗耀祖吗?”
父亲只是笑着,轻轻拍了拍过文年的小脑袋瓜子。
“黄口小儿,整天嚷嚷着光宗耀祖,这可不像孩子说的话。”
过文年无言以对。毕竟,考不取功名,他最对不起的就是眼前这个对他寄予了无限期待的父亲。
“文年,你喜欢下棋吗?”
过文年不敢回答。父亲和蔼地笑道:“只管照实回答就行。”
过文年犹豫地点了点头。
他不得不承认,尽管当年留下了对围棋留下了“是无难也”的评价,但这几年真正与人对弈多了,才发现围棋本身确实隐藏着许多精妙之处,与书中道理十分吻合,常让他有恍然大悟之感。但他心中围棋只是小道的观念让他不敢承认自己对围棋的热衷。
父亲看到过文年点头,也便终于下定了决心。
“文年,爹问你,如何才叫光宗耀祖?”
“金榜题名,衣锦还乡。”
“不这样,便不能光宗耀祖了?”
“若要重振家业,唯此而已。”
“那么,爹问你,陶渊明隐居故里,吟诗著文流传后世,算不算光宗耀祖?”
过文年愣了愣,不知该从哪里回答。
“爹再问你,鲁班巧夺天工,天下闻名,算不算光宗耀祖?”
过文年又是一惊,只觉脑中一片空白。
父亲看着过文年,笑着又拍了拍他的脑袋:“整天嚷嚷光宗耀祖,其实这事情哪有常法?须知行行出状元,哪怕是下棋,能下到天下第一,举世拜服,那又何尝不是光宗耀祖的事情?”
过文年呆呆地看着父亲,那略显沧桑的脸上和蔼的面容竟让过文年心中泛起酸楚来。
“父亲,您是说,孩儿该去做棋手?”
“天命自有安排,一切随缘即可。我看你与各地来的高手对弈了几年,却几乎没怎么输过棋,这让我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孩子了。也许诗书大道并不是每个人都必须去走的,论棋才我儿举世罕见,前无古人。既然如此,何不顺应天意,做个天下国手,以此棋艺让千秋万代铭记呢?”
过文年心中大石似乎瞬间崩裂,竟有茅塞顿开之感。是啊,既然苍天给我一身才华,何必逆天而行偏要去考取功名呢?我当以此天纵之才,创棋界旷古未有之伟业,让后世子孙以棋之名永远记住我的名字!
这不也是光宗耀祖吗?
终于,过文年正式投身于弈林,专心研究方圆攻杀之术。这过文年,过去只是单凭天分,便已能力抗四方豪杰了。如今全力投身于棋道,日夜研究,棋力又以惊人之势成长,很快便杀得前来挑战之人个个闻风丧胆,丢盔弃甲而逃了!
好个过文年,几年下来,早已是无锡一霸,志在天下。在过文年看来,那些从四方赶来无锡的二流棋手根本不入法眼,他真正的目标只有一个——力敌天下,成为名符其实的当世第一高手!
万历四十一年左右,过文年受冠礼,正式成人,取字百龄。从此,日后在棋坛江湖上叱咤风云四十多年,横扫天下的过百龄正式登上了历史舞台。
那日,行了冠礼,办完了宴会,家人们正在收拾着餐具。
“文年……”父亲突然对过百龄喊道,“棋艺练得如何了?”
过百龄不做沉思,应声答道:“足以应付当世了。”
父亲哈哈大笑,道:“看来,未来这棋盘上的天下,将是我儿的了。”
说完,父亲在过百龄身前放下了一封信,随后便大笑着回屋了。
过百龄取过那信,打开来,竟是京城叶向高大人送来的书信——
无锡一别,难以忘怀,不知昔日无锡小童如今棋力几许,学业可有小成。京城诸卿,久闻大名,向高特代众人请过先生上京。
过百龄读着书信,耳边听着渐渐远去的父亲的笑声。他知道,这一天终于要到了。
朝着父亲的背影,过百龄深深拜了一拜。
父亲,孩儿此去,恐怕再难与家人相会了。请父亲照顾好自己,孩儿必定不负父亲所望,定教天下无人不识我过百龄大名!
父亲静静走了。他的心中,只是默默地祈祷着:求各方神仙保佑我儿平平安安,仅此足以。
有诗赞曰:
一柱长香祭先祖,少年提剑别家门。
潜龙从此出吴中,豪杰天意震京城。
四十年间江湖泪,八千里路游子魂。
归去来兮余所愿,再寻书卷拂旧尘。
万历四十一年,过百龄默默收拾好行装,回信叶向高——自己即将踏上赴京的旅程。
无数当地棋手来为他送行,众人七嘴八舌说了很多话。轮到过百龄说话的时候,他却只是淡淡地说道:“我的棋,足以应付当世了。”(可以应当世矣)
一如既往,语气平淡,就好像当年在茶楼里对着满座棋友说“是无难也”一样。不再多说一句话,过百龄就此踏上了北上的旅途。
过百龄决定上京了!京城公卿间炸开了锅一般,纷纷来找叶向高询问这过百龄有没有能力在京城闯出一番天地来。叶向高却笑道:“闯出一番天地?过百龄上京,将会彻底改写京城棋界,乃至天下棋界的历史!”
众公卿虽惊叹不已,但心底仍不相信——京城还有林符卿呢。
堂堂京师魔王林符卿,怎么可能输给一个年方弱冠的小子呢?
从叶向高家里出来,一个当时名气尚不高的官员却没有回府上,而是直接去了林符卿家……
这一年,林符卿约有四五十岁了。当年称霸茶楼间,血气方刚的小魔王,如今已经是须发间生了沧桑,眉目上多了沟壑。但林符卿那一双凶悍的眼睛,一身霸气的架势却丝毫未改,真可谓雄风不减当年。
“谁人找我?”林符卿还未到大堂,便高声喊道。这一声如洪钟般,似乎屋内梁间都在颤抖一般。
“在下新任翰林院编修,钱谦益。”那官员答道。
钱谦益与林符卿是老相识了。早在当年钱谦益还是个书生的时候,他就亲眼目睹了方子振罢弈前与林符卿的最后一次对局——就是那次林符卿弈出妙手,方子振“咨嗟爱玩,遂不复终局”的那局。钱谦益本人并不会下棋,但是他很爱看棋,对棋手极其尊重,因此不论方子振还是林符卿,他都视为知己,平日交往甚多。
“钱大人?”林符卿听了钱谦益姓名,豪爽地笑着,急忙走上大堂来,朝钱谦益行礼,“今日莫非是又有谁想来与林某杀上一局,钱先生特来请我了?”
钱谦益却笑了笑,摇首答道:“如今京城棋界能杀的都被阁下杀了三四轮了,谁还敢特来找你下棋。不过,林先生得做好准备了,看来过不了多久就要有新的对手出现了。”
“哦?新的对手?”
钱谦益笑道:“在下此来,就是告诉林先生这消息的。江苏有一个叫过百龄的棋手,应叶向高大人之邀上京了。”
“棋手?”林符卿低声道。
“正是。”钱谦益说道,“这过百龄,听说在江南一带名声不错,此次北上,只怕就是直指林先生的。林先生,可要多加小心啊。”
林符卿不屑地笑道:“钱大人,您莫非看不起我林符卿?”
钱谦益一惊,急忙答道:“不敢不敢,只是叶大人口中,过百龄乃是千年不遇之奇才,林先生当小心应付才是。”
“奇才?”林符卿重重地从口中哼出一口气来,一时间似乎天地为之色变,“天下有什么人,敢在我林符卿面前自称奇才?四海之内,不知有几人称帝,几人称王,个个都说自己天下第一。可这些人,别说胜过我,连一个能与我最对手的人都找不出来!不要说这些凡夫俗子,纵使天上神仙下凡与我对弈,顶多三子,不遑多让!”
这段话,说得霸气十足,让那钱谦益听得直打哆嗦。
“林先生统领京师派多年,以致四海棋手不敢向京城迈步。钱谦益心中知道林先生手腕,只是——过百龄恐怕并非寻常棋手,望林先生多加小心。”
林符卿哈哈大笑,答道:“钱大人尽管放心,到时过百龄到了,林符卿必定杀得他当天就哭着跑回江南去!”
过百龄进京城的日子很快便到了。
这一天,京城各路公卿齐聚叶向高府上,热闹非凡,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叶向高又立了什么大功,得了哪般重赏,所以大家都来祝贺呢。
只见这叶大人府里,高朋满座,贵宾云集,个个都有来头,人人都是财主。这些人,随便挑一个都是天下棋手梦寐以求想要傍上的大款。如今众人全都等在这叶向高府上,一来可见叶向高广告做得好,二来可见这些人多年没见新面孔,真是憋坏了。
然而,正当叶向高派了下人去迎过百龄,自己与众宾客在府上谈天说地之时,一个大家都没有想到的客人出现了。
“林符卿先生到!”
门口下人一声高喊,叶府内竟突然安静了下来。众人向门口看去,只见那林符卿如半截铁塔一般矗在门外,似乎他所站之处连天都是阴的。那林符卿,盛装华服,霸气四溢,好一番京师王者气度。再看那林符卿双目,眼中如饿狼寻食一般,直教众人心底胆寒起来。
“林符卿来做什么?有人邀请他了吗?”
“过百龄初到京城,难道就要碰上林善割?”
“今天这本是欢迎会,林符卿一来岂不是成了鸿门宴了吗?”
林符卿不顾众人议论,大步走进府中。叶向高赶忙迎过来,向林符卿抱拳道:“林先生,今日怎么想到来叶某府上了?”
林符卿向叶向高还礼,放开如天雷般的嗓子,说道:“江南名手过百龄上京,各位公卿大人都在此处迎接,如此热闹,岂能少得了京师棋界的代表?我林符卿不才,愿代表京师棋界,欢迎欢迎那过百龄。何况,江南名手,棋力究竟几何尚不得而知,若是滥竽充数之辈,欺骗了各位公卿,岂不是折损了我京城棋界名声。林符卿身为京师棋界盟主,当亲自前来验一验这江南名手成色几何。”
这一番话,语气不容辩驳,一副京城棋界我为王,今天特来教训过百龄的气场。叶向高也知道,过百龄上京,林符卿这一关是迟早要过的。既然林符卿自己找上门来了,看来过百龄今日当是在劫难逃。
于是,众人也不劝,便将林符卿留了下来。众大人还是三五成群,各自聊天,只留那林符卿一个人闭目养神,准备即将到来的一场大战。
“无锡过百龄到!”
门外下人又是一声高喊,屋内众人立刻骚动起来,纷纷迈开步子,涌向门口,要先睹那过百龄风范。
只见门外,叶家下人领着一个少年向屋中走来。众人看那少年,只见衣冠楚楚,相貌堂堂,眉清目秀,气度不凡,端得是一表人才。再观那少年眉目,满座公卿,他却丝毫不怯,不卑不亢,一副自信满满神情。这些达官贵人平时精于相人之术,最会看透人心。看这少年面相,观其走路步子,众人就已经纷纷在心底赞叹,这少年卓尔不凡,绝非寻常人物。
少年进了屋内,对着叶向高,拱手在身前重重一抱,道:“叶大人,多年不见,在下无锡过百龄特来拜谒。”
这一声,说得中气十足,雄壮有力,竟让这少年有几分铮铮汉子的气色。
叶向高大喜,急忙向众人介绍道:“各位大人,这位就是我一直向你们提起的无锡过文年。这孩子,天赋不凡,品行端正,乃是千年不遇的奇才。如今初闯京城,还望各位大人多多照应,且看他能在京城闯出怎样一番天地来!”
众公卿见这少年果然不凡,纷纷拱手来通姓名,一时间叶府内气氛竟火热起来。再看那过百龄,果然是个有骨气的人物,面对着京城各路高官显贵,竟还礼答话不见半分怯懦,应对无不得体,众大人都忍不住在心底称奇。
正当众人忙着与过百龄搭话之际,屋子深处却突然响起了一个狂放的笑声。这笑声如雷鸣一般,散发着股股戾气。在场公卿都听得出这笑声是谁,心中竟各自有些惊惧,纷纷安静下来。
众人让开路,循声望去,只见那被众人挤到了角落里的林符卿正大笑着,仿佛在嘲笑这满屋子公卿识不得真神,却去小沟边拜泥菩萨一般。
“无锡过百龄,我等你很久了!”林符卿朝着过百龄,高声喊道。
过百龄却丝毫没有被那林符卿气势震慑,只是静静抱起拳,向着林符卿拱手道:“敢问阁下姓名?”
林符卿收起笑意,目光中似乎透出利刃一般,高声答道:“在下京师派盟主林符卿,过先生可曾听说过?”
过百龄知道来者不善,便应声答道:“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林符卿又是哈哈大笑,那笑声震耳欲聋。
“早就听说叶大人对你称许有加,说你是少年奇才,后起之秀。你若在江南,我见不着你,那也就罢了。可如今,你我都在京城。林符卿斗胆,想问一句:若你我都在京师,却不较量一个高低,那今日满座公卿要你我二人何用?”
众人大惊,谁都听得出林符卿这话中的火药味。过百龄默而不语,他看到叶向高偷偷向他使着眼色。
林符卿绝非善类,不可轻易与他交手。
见过百龄不答话,各公卿又都低首不语,林符卿愈发气势大增,对着众位公卿说道:“各位,我林符卿今日在此得逢过生,愿展毕生所长,博诸君一个开心!”
众公卿见林符卿今日势在必战,这架势已是拦不住了。于是大家也不跟林符卿唱反调,只是附和道:“那就下一局吧,我们几个每人出点彩银出来,赢的人就全部得去,如何?”
众人称善,你出一点,我出一点,最后竟然凑出来“百缗”。
缗是古代铜钱的计量单位,大约十串铜钱为一缗,每串铜钱是一千文。百缗,也就是一百万文!各位,都出到一百万文了,他们居然不肯换成银子,非要用绳子串着扔出来。由此可以判断出三点:第一,钱确实是大家凑出来的,所以都是零钱,没换成银子;第二,当天去的人真挺多的,你给点我给点居然凑了一百万文出来;第三,这些家伙明显是被这形势逼着出钱的,丫个个都是大官,出钱还论“文”算,真是抠门抠到姥姥家了!
说句题外话,笔者想象不出最后获胜的那位要是没个下人帮忙,怎么把这一百缗绑在身上跟穿了个盔甲似地哗啦啦走回家去……
众人把彩金往地上那么一扔,堆得跟小山丘似的,看着林符卿,那眼神似乎在说:这下您老满意了吧?
林符卿高兴了,挑衅地看着过百龄:“过先生,如何?”
过百龄看了看叶向高,拱手向林符卿拜道:“林先生京城第一,过百龄初来乍到,怎敢与林先生争锋。”
叶向高暗暗赞许地向过百龄点了点头。毕竟,一到京城就与强敌林符卿对决,实在太危险了,搞不好这一战之后过百龄就要失去在京城的立足之地。
过去无数豪杰,都是因为初战败在了林符卿手上,就此被逐出了京城棋界的。
林符卿见过百龄不应战,只道过百龄必定是怕了,于是气势更盛,高声向在场各路公卿叫道:“看看,这就是所谓的江南棋手。一战的胆色尚且没有,还敢来京城棋界闯荡。当今天下棋手,真是个个草包,没有一个中用的!”
林符卿狂笑不已,众公卿摇首不语,叶向高只在心底求过百龄忍过这一关——大丈夫能屈能伸,遇难忍得过去才能成大事。
然而,听那林符卿如此放肆,过百龄却忍无可忍。只见过百龄突然向林符卿拱手道:“林先生,今日当真想与过百龄一战?”
林符卿只把过百龄当无知后辈,哪有半分犹豫,只管答道:“你若敢与我一战,胜了,这百缗钱财尽归于你;败了,你分文不付,如何?”
过百龄不顾叶向高的暗示,拱手答道:“一言为定!”
林符卿竟如此骄狂,不挫他锐气,如何在京城立足?
那日叶府中,下人设好棋座,过、林摆上势子。过百龄是后辈,便也不猜先,便定了由他先落子。那京城公卿,围在四周,只待这棋局开战。
却说那棋盘之上,白袍小将过百龄挺起长枪,猛地便杀到左上黑营主将身前,拉住缰绳,指着那黑甲将军林符卿,高声喝道:林符卿,可敢来与我较阵?
林符卿岂有怯战之理,望着那飞驰而来的白将,派出一员猛士,竟直奔中原而去。待那猛士落定了马蹄,再看过去,只见白袍小将身前去路被林符卿拦住,黑军将士张牙舞爪,似乎要一口吞下过百龄。此招名为“镇神头”,专为搅乱局面,开热战之先。过百龄忌惮林符卿善战之名,不敢在此妄为,急忙后撤一步,在此安营扎寨。林符卿也不与过百龄纠缠,迈开大步,便直取左边,一座气势汹汹的黑阵似乎呼之欲出。二人也不纠缠,便又将阵势转向了下边。林符卿虚攻一手,试试过百龄手段。过百龄也谨慎地摆开阵势,不留半点空隙给林符卿,却骗林符卿跟着把阵型走厚,让黑军将士在此摩肩接踵,各自势力重叠,军阵效率略显低下。
这二人一番试探,却谁也不妄开战端。可高手过招,一经交手,哪怕不用力也能试探出对方虚实。过百龄看林符卿阵势,布得嚣张跋扈,一副有胆子杀进来试试的架势,可见江湖传言此人好杀,不是虚言。而林符卿看那过百龄,阵势堂堂正正,进退有据,也知道这少年不是凡夫俗子。
但林符卿生性好战,眼见下边军阵被过百龄骗得重了,岂能容忍他占这点便宜?右下黑军主营大将突然飞骑杀出,一刀重重劈向过百龄下边兵士。观战众人心底一惊,知道大战将就此开始了。
却说过百龄见林符卿大刀劈来,也不慌张,只轻摇羽扇命众将合力抵挡。白军将士得令,全力举起盾牌,硬生生吃了林符卿一刀。这刀盾一交,过百龄掂了掂林符卿的分量,心中便有了分寸,知晓了这林符卿力量几何,随后便笑了笑,轻传军令道:全军反击。
林符卿一刀砍下去,却竟然没有砍动过百龄,反被过百龄大军杀将出来,心中大怒。只见他右下主将勉力用刀压着过百龄,左边军士急忙前来助阵,要两面夹击杀灭过百龄下方大军。没想到过百龄却全无惧色,只管兵来将挡,一一将林符卿刀斧接下。林符卿砍了几下,却见那过百龄没有丝毫损伤,不禁大吃一惊。那过百龄的孤军,也果真善战,不好对付。林符卿见占不得便宜,急忙收兵,回师在右边展开军阵,欲待阵势布成再全力绞杀过百龄。
见林符卿回师,在右边远远布下一支援军,想要把右边铸成军阵,过百龄心底却暗暗笑了——林符卿,自己身上还留着破绽,却如此贪心边上的城池吗?
看来你也只是个战将,不算兵法高手啊。
下方战场上,林符卿的右下黑甲大将用大刀拼命将过百龄压在身下,但那一刀之力,在劈下去的那一瞬间就已经用尽。那一刀没有劈死过百龄,此时再用力压住却也只觉战战兢兢。过百龄看准时机,照着那大将手腕,一记短剑刺了过去。林符卿猝不及防,被过百龄挑断手筋,右下主将顿时被过百龄劈作两段。林符卿大惊,急忙要来拔过百龄的短剑,却不料过百龄近身短打功夫好生了得,竟使着那短剑,把林符卿刺得血肉模糊。右下一战,过百龄十分骁勇,林符卿根本抵挡不得。眼见军阵已被一分为二,右下主将命在旦夕,林符卿只得忍痛放了过百龄活路,赶紧回身救活了自己右下主将。可惜主将命虽保住了,城池却尽数丢了个精光。整个右下一战完了,林符卿竟然几乎一座确实的城池都没有!
过百龄好生善战,竟与那林符卿贴身肉搏毫不吃亏,反将林符卿杀得手忙脚乱。这也就是林符卿了,换了别人,没准连主将的性命都要丢在过百龄手里。
林符卿见城池尽失,急忙活动起下边大军,要再占新城。过百龄早已看破林符卿用意,微笑着摇了摇羽扇,静静调动开军士。只见这下方一战,过百龄大军处处奇兵,杀得那林符卿防不胜防。二三十合战下来,林符卿到处中计,下方大军个个身披箭创,苦苦逃命,那还顾得上与过百龄争抢城池。过百龄哈哈大笑,望着盘上被自己耍得团团转的林符卿,心中知道这一战已经胜定。
林符卿中了无数埋伏,辛辛苦苦救得下方大将性命,岂能就此罢休。于是只见林符卿重整士气,又在上边开了战火,借镇神头之子佯攻上方白军,实则要杀入中原,吞了白军中腹孤军。过百龄急忙抵挡,无奈自身阵势未成,又兼林符卿毕竟骁勇,于是此战难以抵挡,只得苦苦将中腹大军救出,总算未致大败。林符卿小胜一阵,正得意间,却不料过百龄早已大怒,竟提一军杀入林符卿镇神头大阵中去了!林符卿急忙来杀,却先被过百龄虚晃一枪,将那下方军阵城池又夺去了许多,回过神再攻打这镇神头大阵。林符卿被杀得东西莫辨,头晕眼花,还如何抵挡,只见下边军阵虽逃得性命,城池却尽数被夺,左边镇神头大阵又没吃住过百龄强攻,让过百龄抢了一半去,真是惨不忍睹。
棋行至此,败局已定。其后林符卿虽撑到了收官,却无奈差距太大,仍难逃一场惨败。<点评:林善割被人割了>
彼时观战众人记载,此战林符卿开战时还气势汹汹,可棋局未过半(大概是在右下双方第一次交战时)林符卿已经“面颈发赤热”,而过百龄却“信手以应,旁若无人”。这一场战败,乃是林符卿的完败!
林符卿大败,观战众人一片哗然!
林符卿统领北方棋界多年,战无不胜,从未有过敌手。如今这一局,过百龄竟然能将林符卿全面压制,通盘下来几乎不给林符卿半点机会,攻势强,守备坚,又奇谋四出,乃是完胜之局!
林符卿何曾受过如此大辱,当即大怒,硬要再与过百龄重弈一局。过百龄面无惧色,只是拱手抱拳,道了声请。
然而,林符卿刚才大败,心已乱了,如何应付得了这士气正盛的过百龄?于是当天二人连弈三局,林符卿竟然三战三败,输得毫无脾气!
这里顺便也要感慨一下,一天下三局棋,这下棋速度即使是现在的快棋赛也难与之相比啊。在如此密集而快速的对局中,每局棋却都有如此大的攻杀计算量,而且还能奇招并出,精妙异常,可见古人对攻杀的熟练和强悍程度,以及计算的速度和精度甚至超出了我们现在的想象。虽然这其中不乏有些因为太仓促而出现的低级失误,甚至通盘错进错出的情况,但是这不能成为我们否认古代棋手棋艺的借口——您去看看现在高手的快棋赛,错进错出的情况还少吗?人家古代那可是一天下三局的超密度快棋赛啊!
扯回来,那林符卿连败三局,知道自己今日情绪已经失控了,再下下去只会越输越多。于是他按捺住了自己强烈的复仇欲,不再继续下下去了。
“过百龄!”他恶狠狠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今天算你厉害,我奈何不了你。但是你不要以为我们的事情可以就这么算了!京城棋界是我的地盘,你的噩梦,今天才刚刚开始!”
说完,林符卿气冲冲地走了。
过百龄竟然杀败了林符卿,满座宾客全都惊讶得手足无措。想不到少年过百龄到京城的第一天,就让京城棋界改朝换代!
“诸公卿哗然曰:林生向固称霸,今得过生,乃夺之矣。复皆大笑。”
这是原文记载。这段原文中,笔者很在意最后的“复皆大笑”四个字。
大家在笑什么?林符卿输棋的日子他们等了很久了?<点评:这也难怪,林善割在京城称霸横行太久了>或者是过百龄一到京城就让大家都喜欢上了他?又或者是……
其实棋界谁胜谁负,对他们来说都只不过是笑谈而已。不论怎样的一场大战,下完了棋,管他哪个上了天堂,谁人万劫不复,他们都会笑,仅此而已。
可怜林符卿,他也许猜不透这“大笑”的真谛吧。
只是,过百龄连胜了林符卿三局,林符卿却并没有就此罢休。京师派第一高手,京城棋界的盟主,将为了自己的荣耀,向过百龄展开一场极其壮观的挑战。
这正是:
无锡奇才声名扬,一战三败老魔王。
力服天下岂朝夕,京城又见风沙狂。
欲知林符卿与过百龄的恩怨将如何继续,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6:34
[attach]1288[/attach]
过百龄对林符卿 白157=白225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6:36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5:55 编辑
第三十四回 新国手荡平京师派 林符卿百战过百龄
上回说到,无锡神童过百龄上京,不想刚一到京城便遇到了拦路的魔王林符卿。叶向高府上一战,林符卿三次攻向过百龄,却居然三战三败,就此让出了京城第一的宝座。
却说那林符卿,自当年崛起于京城之后,遇神杀神,遇佛杀佛,除了方子振、苏之轼、朱玉亭等寥寥数人之外,几乎没有一个人能在他手下走过一合。那些曾有志于闯荡京师的各地棋手,到了京城,往往第一阵就被林符卿杀了个血肉横飞,失去了立足之地,只得灰溜溜又逃出京师。林符卿对于当时的棋手而言,就是京城棋界的镇界之宝和守护神,他几乎是以一人之力维系了京城棋界自李釜以来天下无双的荣耀。
林符卿三战三败,这样的局面是前所未有,甚至当时人想都不敢想的!
林符卿镇守京城几十年,连能与他匹敌几乎从来没有过,更何况是战败他。这位自称即使神仙下凡也只能让他三子不到的自负王者,如今却遇到了一个真正的“棋神”——
只有二十岁的过百龄!
这一幕,何其熟悉,京城棋界的老将们忍不住想到了他们的前辈曾给他们讲述过的那个遥远的噩梦——嘉靖初年,永嘉派鲍一中北上京城,杀遍京城棋界,逼得棋界盟主范洪不敢应战,从此京城棋界声威尽丧,数十年萧条不济,痛失天下棋界圣地之位。
过百龄的突然出现,难道会让京城重复当年的噩梦吗?
万历末年,京城棋界。
林符卿静静看着身前这些熟悉的身影,淡淡抿了一口酒。
京师派几十年来的精锐尽数集结于此,静静等待着他们的盟主一声令下,为了维护三大派之一的尊严而倾巢出动,杀向那个江南来的少年。
“林先生,京师派立派近百年,声威震天下。如今大敌当前,我等愿为林先生臂膀,共抗京师派大敌!”
林符卿却暗暗笑了笑:“你们不是过百龄敌手。”
众京师派名将听了,不禁心中恼火,却又不敢在林符卿面前发作,只将火憋在胸中,要烧向那过百龄。
“林先生,京师派荣耀不是您一个人的事情。”京师派棋手喊道,“我等棋力自然不及林先生万一,但众将齐出,总能逼出过百龄破绽。请让我等出战,必将过百龄杀回江南!”
林符卿在心底暗暗不屑,心想连我都胜不了过百龄,你们能做什么?但嘴上他并不这么说,只是笑道:“那就请诸君去试试身手吧,林符卿在此静待喜讯了。”
众将得了盟主许可,心中欣喜,各自抱过拳便离去了。林符卿等众人散了,这才慢慢站起身,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过百龄,我们的战斗才刚刚开始。京师派?这东西对我而言,根本毫无意义,就把他们送给你当做我的战书吧!
我把整个京师派送给你祭战旗,然后,我就要用你的性命来祭我的大刀了!
林符卿用力地握住了手中空空的酒杯,用力过猛,手竟微微颤抖着……
京师派,嘉靖中期创立,北方豪杰共推颜伦颜子明为首任盟主。彼时颜伦勤练棋艺,虽天赋不足,却也将寻常招法运用到了极致,最终取得了与江南永嘉派主帅鲍一中比肩的名声,力压彼时的新安派王者汪曙。无奈京师派创立之初,唯颜伦一人立于顶尖高手之列,势力尚显单薄,无力南下与永嘉派争锋,故暂居天下第二棋派之位。这个时期,可称为京师派“立国”之时,颜伦便是开国之君。
第二任盟主魔王李釜出世,十年练成一身鬼神力,将前任盟主颜伦逼出京城。随后魔王凭一己之力,独下江南,先破新安,后灭永嘉,杀得江南豪杰无不闻风丧胆,几乎荡平南方棋界。新安新王程汝亮拼死相博,终于以性命换得江南棋界喘息之机。此时李釜威名之下,京师派终于登顶天下,名正言顺继任第一棋派之名。京师棋界则恢复繁华景象,岑乾、方子振、蔡学海之流新生棋手往来不息,京师棋界名震四海。此乃京师派全盛之时,李釜便是京师“武帝”。
李釜老死江南后,京师小魔王林符卿崛起,杀败各路豪杰,荣登京师派第三代盟主之位。林符卿一改李釜南征之策,在京城一带划地为界,只固守京师,不向外踏足半分。京师派虽不外犯,但若有强敌侵入,林符卿必以一己之力大破之。京师派虽几十年不参与天下之争,却也让天下无人敢向京师进军分毫。这便是京师派“锁国”之日,林符卿堪称一代“独裁暴君”。
至此,京师派历任三代盟主,各领风骚。颜伦的无为而治,李釜的战功赫赫,林符卿的固守本疆,三位王者各有国策,总算将京师派辉煌延续了近百年。
明朝棋界,群雄林立,诸侯争霸,各据一方。京师派能立于诸侯之间,始终保持强者风范,甚至独力与江南诸多豪杰对抗,其实力的强大和底蕴的深厚不得不让人为之惊叹。
然而,眼看在林符卿的统治下,京师棋界似乎仍然固若金汤,天下当无人能动摇其根基之时,这个原本还可以多延续一百年的棋派,却不幸首先遭遇了这个时代的终结者。
过百龄来到一位公卿府上,只看到那大堂里早已设好了棋座,棋座旁坐着一位老先生,正闭目养神。
“这位先生是京城弈坛名将,闻过先生击败了林符卿,因此特来向过先生讨教几手。”公卿介绍道。
过百龄知道,自己初胜了林符卿,京城棋界必定已是惊起千层浪。一时之间,他自己必将是众矢之的。
于是,过百龄也不谦虚,静静向那位先生抱了拳。
公卿在旁边坐下,静静等待着这场棋局开战。原本预料这应当是一场恶斗,却不想才一两个时辰,便早早分出了胜负。
盘上的过百龄军阵,兵强马壮,阵法娴熟。再加上过百龄足智多谋,运筹中军帐里,决胜四方之间,奇计百出,算无遗策。如此过百龄,甚至连林符卿都无法应付,何况这位京师派老将?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这员京师老将一生的名誉就这样被击得粉碎。
过百龄自然也不无感慨,可怜这老将军戎马一生,到头来还是躲不开输给晚辈的命运。但再看那老将,脸上却似乎并没有一丝伤感,只是默默起身拜别,仿佛这一战未曾发生过一般。
没过多久,又有一员京师老将来向过百龄挑战。过百龄自然不会拒绝,只管应战。战阵一开,过百龄却见远处敌军布阵,与前几日那对手几乎毫无二致!
过百龄轻摇羽扇,遣出一员战将,如几日前一般过去冲阵。那战将领命,策马而出,只管冲杀进阵中。不料刚一交兵,对面那军阵突然变了形状,伏兵从斜刺里杀出,竟将过百龄战将困在了阵中。
过百龄略作思虑,看破了这变幻的阵势,于是只管调兵去救。敌军只道过百龄中招,正自以为得计之时,却只见过百龄救兵如神兵天降,杀得京师老将措手不及,竟又连连败退,终至溃不成军。
又是一场大败,那京师老将如几日前那位一样,仍就一言不发,默默离去。过百龄虽胜了,但却感到今日一战对方的变阵中有些蹊跷。
又是几日过去,不知从哪里再冒出了一位京师派棋手,仍旧通过公卿向过百龄挑战。过百龄赶去应战,依然是凭着武艺韬略,杀得对方无力招架,败下阵来。这位棋手也如先前众人一般,不见悲伤,只管默默离去。
而这一阵,过百龄又感觉到对方的战法中有不少蹊跷之处。
到这里,过百龄其实心里已经看穿了——这每隔几日就出现一位京师棋手,并不是巧合。
这些棋手,来的时候是一个人,但他们的背后却是整个京师派!他们轮番来找过百龄挑战,每位败阵的棋手都将自己的败局摆出来供众人评析,打算一步步探明过百龄的棋路,找出过百龄的破绽,然后集京城众将棋艺合力击败过百龄。
这一次,过百龄的对手,是那个已经在天下棋界屹立不倒近百年,天下棋手无不为之侧目的京师派!
棋盘战场之上,京师派群雄为了击败过百龄,各自领着自己的大军,自发组成了同盟。只见过百龄的对面,十几面不同的军旗迎风招展,无数战将被甲执兵,气势汹汹。过百龄孤身一人,领着从江南带到京城的亲兵,却威风凛凛地立在那十几镇诸侯的对面,毫无怯意。
那京师诸雄似乎举起刀兵指着过百龄,齐声吼道:“过百龄,一人之力,能抗一派之威吗?”
过百龄却只是轻轻拨动马蹄,让开通向自己身后军阵的大路。
“有谁不服,请来闯阵!”
十几镇诸侯兵马骚动,跃跃欲试。一员员骁将怒目圆睁,只求血战。
过百龄,我们不相信你是无敌的,你一定有破绽!无论如何,我们京师派也要全力将你击溃!
我们要用京师派近百年的底蕴作为赌注,和你进行一场生死决战!
烈日黄沙,京师派众将一个个狂啸着向过百龄的军阵杀去。
过百龄退入中军帐,平静地查阅敌我双方阵势。军帐外敌军的喊杀声地动山摇,过百龄却毫不见惊慌。但见他心中算计,手上发令,一副百战名将风范。
再看战阵之上,过百龄大军操练娴熟,阵法精湛,凭你几路杀来,我只一路打去。那先到的京师大将,还未冲到阵前,却已被过百龄一支奇师斜刺杀出,冲得溃不成军,大败而回。
“大败敌军一员上将,那京师诸侯当知道畏惧,停步不前了吧。”过百龄微微笑着,向中军帐内众将问道。
然而,话音未落,传令兵拥入帐中,急声报道:“敌军十几路诸侯无一人退慢半步,齐齐向中军帐杀来!”
眼见战友倒在血泊中,京师派众将却似乎视而不见,继续策马长啸,向过百龄杀去。那战败的京师骁将无力地躺在黄沙上,口中却仍旧高声喊杀着,为战友助威。
过百龄微微皱眉,急忙再去看敌军攻势,很快便定下计策。只见他唤出一员小将,命他领着精锐骑兵直杀向对方攻势最强悍的将领而去,务必在一合之内斩敌军主将于马下。
那小将领了军令,点了兵马,直杀向一镇诸侯而去。那边京师大将舞着大刀,迎风长啸。两马一交,只一合,京师大将竟已身首异处。小将趁势掩杀一阵,将这诸侯兵马杀得大败,而后便领兵急回。一出一杀一走,来去如风,攻取如电,当是鬼神皆惊。
“如此一击,京师众将当知我厉害,不敢再强攻了吧。”过百龄笑道。
“报!敌军众将仍无一人犹疑,继续在中军帐外叫阵!”
只见京师派众将把过百龄中军帐团团围住,轮番上前喊杀。过百龄大军虽阵型不乱,营寨无虞,却也不禁为这气势所震。
“他们为什么不退兵?”过百龄大惑不解,“我轻易便斩杀他们几员大将,他们当知道不是我对手,为什么就是不肯退兵?”
京师派,你们不知道怕吗?既然如此,我就见一个杀一个,杀到你们怕为止!
只见过百龄穿了铠甲,戴了头盔,扔了羽扇,取了刀枪,跨上一匹千里神驹,领了本部精锐兵马,大喝一声“杀”!过军大营,寨门突开。过百龄竟亲帅大军,冲入十几镇诸侯大军当中,见人便打,逢将就杀。诸侯见了,急忙过来围着过百龄大军,轮番冲上前去。可那过百龄武艺好生了得,又兼兵法精妙,或攻或守,或进或退,竟不漏半分破绽,反将杀过来的敌将一个个斩于马下。
“京师派众将听着,你们不是我过百龄敌手,杀过来唯有死路一条。想求活路的,速速退下!”
然而那京师众将却哪有一个人退却,只管照着过百龄杀来。第一个倒下了第二个接上,第二个倒下了第三个接上,竟如不欲求生,但求一死一般!过百龄虽杀得不落下风,心中却忍不住惊惧。战事紧急,不容多虑。过百龄只得领着兵马四处征战,如入无人之境。
“各位前辈,究竟为何如此不畏死?为何一定要与我拼争到底?”
因为这里是京城,我们是京师派啊!
京师派不能亡。只要我们还在,我们就要维护京师派的尊严。你过百龄北上京城,已经先破了京城棋界的镇守大将林符卿,若我们再不能阻止你,京城棋界就将重蹈覆辙,整个京城又将沦为一片死寂。我们是京师派棋手,我们不来保护京城棋界,谁来保护它?
过百龄,你想征服京城,就要先过我们这一关!有本事,就扫灭整个京师派吧!
然而,京师派棋手们也许并没有想到,过百龄确实已经强大到了可以一个人扫平一个棋派了。
十多位京城骁将,与一个过百龄,在这战场上厮杀了许久。过百龄丝毫未损,全军仍旧士气高昂,兵容齐整。但再看那些京城豪杰,死的死,伤的伤,兵马损失惨重,将领越杀越少。虽然没有一个人退却,其实他们心里已经知道,也许京师派,这个曾经的天下第一大派,昔日名震中华的棋界圣地,如今已经要走到它的尽头了。
过百龄,他即将终结这个棋派短暂而辉煌的历史。
终于,京师派只剩下了最后一个老棋手还在战斗。他的身边早已尸横遍野,身上伤痕累累,手下的士兵更是早已血染征袍,无力再战。但他的对面,过百龄似乎如刚出战阵一般,依旧气势汹汹,不见丝毫疲惫。
“你降不降?”过百龄高声问道。
那京师老将却微微笑了:“看看身边累累白骨,我如何能说得出降字?”
“你可知道,你若再死,京师派将就此灭亡!”
“我知道。”
“你可知道,你即使战死,这场大战的胜负也不会改变,京师派的没落也不可逆转?”
“我知道。”
“你可知道,你今日的抗争,根本是以卵击石,毫无胜算?”
“我知道。”
“那你为何还要拼命杀下去?”
那京师老将哈哈大笑:“若京师派注定要在今日灭亡,我宁可让它死得绚烂,也不愿在最后为它留下一个不光彩的结局。过百龄,我即使在临死前的最后一刻,刀锋也一定是向着你的。我要让天下人知道,京师派是战败而亡,而不是畏惧而亡的!”
漫天黄沙中,那京师老将奋起最后一丝力气,朝着过百龄冲过来。他的喊杀声虽疲惫倦怠,却似乎能让天地为之一震。
过百龄看那大将近了,手起刀落,耳边听见一声哀鸣。
漫漫黄沙,累累白骨,整个战场异常萧瑟凄凉。从今以后,天下再没有京师派。
话说那过百龄与京师派众将轮番混战,竟将一众京城名将纷纷击溃,直至众人先后引退棋界。京师派主力几乎全部损失耗尽,延续了近百年的一代棋派,就这样走到了它历史的终结点。
众公卿仍只是笑着,众棋手独自哀伤,过百龄徒然在心底感慨。
三大派中最后一个成立的京师派,却最早灭亡在了过百龄手中。新一代国手之名,伴随着一个棋派的消逝而名扬天下了。
然而,京师派之所以最终落到了灭亡的地步,却也不得不提到一个人……
正当众京师棋手与过百龄混战多日而一筹莫展之时,有人来到了林符卿的府上,请求这位京师派现任盟主出手搭救京师派。
“过百龄连日鏖战,毕竟已经精力不济。林先生若能在此时出手,将大有希望击败过百龄!”
林符卿却只是捋了捋胡须,淡淡地问道:“我为什么要出手?”
那京师棋手却一愣:“您是京师派盟主,京师派有难怎能不救?”
林符卿却狡黠地笑了:“可我已经输给过百龄了,不是吗?”
京师棋手心惊,不知林符卿究竟是什么意思。
林符卿向他招了招手,道:“你回去吧,京师派,我是不会去救的。”
“为什么?”那棋手大惊,“林先生,您是我们的盟主,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是吗?既然这样,那这个盟主我不当了,你们再选一位吧。”
如晴天霹雳一般,那棋手惊讶得动弹不得。
“林先生!您要抛弃京师派?”
林符卿却哈哈大笑:“若我没记错,我似乎从没说过我是京师派棋手啊。大家都说我来路不明,也许我根本不是京城人呢?”
“林先生,难道京师派就此灭亡,您也不在意?”
“在意有什么用?京师派要灭亡,这事儿现在已成定局,即使我出手也救不了。既然出手也要输,我何必为了你们损我自己的名誉呢?不过你们可以继续跟过百龄交战,说不定一个不小心,你们当中谁能赢一盘呢?”
林符卿狂妄地笑着,那棋手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这一切。
看着林符卿的表情,那棋手终于明白了——几十年来,林符卿镇守京城棋界,原来不过是众人一厢情愿的想法。在林符卿的心中,京师派从来不是他关心的事情,他所关心的其实只是他个人的名誉而已。过去,京师派盟主这个头衔能给他带来巨大的声望,所以他乐于接受。而如今京师派有难,他却宁可为了维护自己的名誉而放弃整个京师派!
“林符卿,你根本没有资格做京师派的盟主!”
“京师派盟主?过不了几日,京师派都将不复存在了,你们还要盟主做什么?”
“既然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林符卿,你与我京师派之间便再无关系。告辞!”
林符卿淡淡地笑着,看着那棋手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但是他的笑容,渐渐僵硬了下来。
京师派与过百龄大战,不可以就这样停下来。当然,我也决不能在这个时候出手。我确实想击败过百龄,比天下任何人都更想击败他。是否以京师派盟主的身份击败他,我根本毫不在乎。这个所谓的京师派,灭亡了就灭亡了吧,我从没有在乎过。
但现在的我,要想击败过百龄,完全凭借棋力超越他已经不可能了——我老了,过百龄却年轻。所以我击败他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出他现在棋法上的漏洞!而要想做到这一点,我需要借用一下京师派。
我需要京师派棋手与过百龄对局的棋谱,越多越好。通过大量的棋谱,我才能掌握过百龄的棋路。现在我还没有摸清过百龄的底,所以就算他们求我我也不能出手,出手则必败。但再多看几局,过百龄也必定会露出原形来,那就是我等待的机会!即使京师派在这场大战中灭亡了,我也在所不惜——我所在乎的,只是击败过百龄本身而已!
没错,京师派的灭亡之战,是我林符卿一手挑起的。这个命中注定迟早要灭亡的棋派,只有能被我利用才会显得对我有价值。而现在,他的灭亡对我有用,我就要他灭亡,有何不可?
过百龄,为了击败你,我不惜牺牲了一个棋派。你可知道我的决心又多大吗?
京师派盟主林符卿宣布脱离京师派,而随后没过多久,几乎所有京师派主力都惨败在过百龄手下,他们的棋力对公卿们失去了价值,于是身价暴跌,最终不得已先后退出了棋界。从那时开始,“京师派”这个名词渐渐成为了历史,再没有人以此称谓来称呼京城棋手了。
但过百龄所面对的挑战,却还没有结束。
几乎就在京师派主力全灭的那天之后不久,林符卿再次出现在了京城公卿们的视野中。
“过百龄,我想再跟你对上一局,你敢吗?”林符卿笑道。
过百龄不知其中厉害,只是应战——这几乎成了他条件反射的行为了。
然而,这一次的林符卿,不同于当日了……
这一次,林符卿执白先行。只见林符卿一支大军飞抵过百龄左下主营城下,在过百龄阵前叫战。过百龄不做沉思,斜上飞出一员上将,拦住林符卿向中腹的去路——镇神头!
此乃常用招法,无可厚非。然而,林符卿却暗暗笑了……
林符卿缓缓向回退出一步,安稳军势。过百龄见状,急速强攻,要去攻打林符卿右下主营。
过百龄,果然如此——你毕竟还是年轻,即使再如何天赋过人,战场经验毕竟匮乏啊!
你对于镇神头这类定式招法的运用,不可能比我这个多年征战沙场的人更纯熟!
眼见过百龄的镇神头内里空虚,林符卿急忙遣出一员大将杀将进去,急袭镇神头身后。过百龄只道林符卿武艺不如自己,也不前来开战,而是继续在右下行军,要先借攻击林符卿主营之力筑起强军,回过头来再与镇神头合力杀林符卿孤子。林符卿却早知过百龄会如此应对,急忙运作起右下主阵,几员骁将上下齐出,步步紧逼,过百龄只得抵挡。这两合战下来,二人交兵之处虽力气相当,不分高下,但林符卿主动突击,身后城池得保无忧,局面上似乎大过过百龄。
过百龄见右下没占得便宜,急忙开始活动镇神头,要为攻杀林符卿做准备。只见过百龄的镇神头大将左右劈砍,林符卿均全力抵挡。这林符卿也果然与那些京师棋手不是一个等级,竟与过百龄力量不相上下。过百龄准备几手,看远远还有右下军士为作掩护,便由镇神头大将舞着大刀,猛地朝林符卿攻入镇神头身后的孤军砍去。林符卿也果真善战,调度着这支孤军,在过百龄阵内闪转腾挪,好生利落。见过百龄攻势凶猛,林符卿调度镇神头外的兵士前来夹击。过百龄左右受敌,难以抵挡,竟处处亏损。过百龄心底暗叹,也就是这林符卿能如此抵挡,换了别的京师棋手,必定无力在此地支撑下去。眼见杀不死林符卿孤军,过百龄借机转向,明为攻杀,实为面向中腹摆开阵势。待林符卿下边孤军得了生路,破了过百龄镇神头大阵,回身在看,却见面向中腹已展开了一道黑壁。林符卿也不得不感慨,唯有这过百龄攻势如此利落,才逼得自己无力冲出阵外,让他筑成了这厚壁。若换了别人,林符卿这一顿冲杀必定能将镇神头大阵砍得七零八落,呈大败之势。
眼见战事告一段落,过百龄急忙调兵朝镇神头外杀去,打算将刚才折损的城池捞回来。岂料林符卿早猜到过百龄这一手,竟不应过百龄的攻势,转向右下进攻。过百龄不敢怠慢,急忙应对。林符卿暗笑,又四处用兵,逼得过百龄不敢不应,被林符卿调动得满盘乱跑。林符卿手握战事主动权,便又在上方开了战端。过百龄也许是刚才被林符卿一顿调度,搅乱了心态,急忙再来应对时却手忙脚乱起来,眼中只见局部战事,手中猛摇着羽扇,脸颊上还淌着汗水。再看那边林符卿,这次却胸有成竹,步步紧逼,将武艺发挥得淋漓尽致。上边战场杀完,过百龄却又不见得了几分城池,林符卿全无不满。
过百龄见局势不妙,急忙面向中原,四处施展奇谋。林符卿不敢怠慢,急忙应对,却毕竟兵略比不上过百龄,虽应得小心翼翼,仍不免时时中计。中原一战,双方血溅四方,惨烈至极。过百龄四方军士强大,又兼兵法谋略出众,这一战直杀得林符卿好生狼狈。眼看局面渐渐又回归平衡,过百龄慢慢追上了林符卿,最终将是官子决胜之时,过百龄却鬼使神差,脱离了主战场,打算在左边捞去几座城池以增胜算。却不想,此时中原战场上,林符卿尚有一员虎将正虎视眈眈。见过百龄贪图左边城池,林符卿大笑一声,活动起右边阵势,联合对中原一带虎视眈眈的那员战将,朝着中原黑军薄处冲杀过去。过百龄此时方才大惊,急忙再来抵挡。那过百龄、林符卿本是力量相差无几之人,一旦一方犯了错误,哪里还能抵挡得住对方的攻势?过百龄见阵势难保,只得弃了这一段防线,全军收缩,让出十余座城池出去。这十余城一割,全局便顿时再次偏向了林符卿。也怪过百龄连日征战,疲乏不堪,竟没能发现林符卿如此骁勇的一员大将。此战战罢,过百龄竟败下阵来!
林符卿终于击败了过百龄一次,多少挽回了当日三连败的颜面!过百龄无话可说,林符卿却大笑不止。
果然,过百龄,你的棋是有漏洞的!你还不是棋神!真的想做棋神,等你能把自己的漏洞补完再说吧!
牺牲了一个京师派,能胜一次过百龄,真值了!
“过百龄,今天的败局只是一个开始,从今往后你在京城的日子将会是一场噩梦!”林符卿恶狠狠地对过百龄吼道。
果然,过了几日之后,林符卿便再次向过百龄提出挑战!
从此之后,林符卿几乎每隔几日就要向过百龄求战一次,如此时光竟持续了数年之久!
数年之内,林符卿断断续续向过百龄挑战多达百余次!
面对着林符卿如此汹涌的攻势,刚刚经历了与京师派众将轮番鏖战的过百龄吃不消了,再加上他棋路上的缺陷竟已被林符卿发觉,于是再与林符卿交手,过百龄几乎每一句都极其困难,盘盘苦斗。
原本以为已经被击败的林符卿又杀了回来,再次与过百龄展开了拉锯战。这一次,两人几乎难分高下,一时间两大国手争雄京城,好不热闹。
这正是:
当日连败过生手,如今扬眉诸公前。
国手之争凭生死,棋中圣手尚需年。
欲知这过百龄要如何击退林符卿气势汹汹的挑战,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6:41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5:56 编辑
第三十五回 两大派杀入京师 过百龄初窥倚盖
上回说到,京师派棋手共聚一堂强攻过百龄,却不想反被过百龄一一杀败,一代棋派就此灭亡。而那京师派盟主林符卿叛离京师派,却利用京师派与过百龄的大战看清了过百龄棋艺上的缺陷,找到了克敌制胜之法。林符卿大喜之下,竟连连向过百龄发出挑战。二人恶斗上百局,过百龄一时也难有彻底击败林符卿的办法,陷入了苦战。
就在这时,京师派灭亡的消息渐渐传到了江南。
徽州,许敬仲与苏之轼相对而坐,盘上仍在激战。
“苏兄去过京城,可知那林符卿棋力如何?”许敬仲问道。
苏之轼沉吟半晌,答道:“力战之雄,力量之大恐怕世间无敌。”
“苏兄与他胜负如何?”
“起初尚能凭借阵法压制,后来便渐渐不敌了。”
“林符卿竟能比苏兄更强?”
苏之轼暗暗叹了一口气:“所以听闻有人能连连杀败林符卿时,我无论如何也难以相信。”
尤其是,那人竟然只是一个弱冠少年!
“最近又听说,那个击败了林符卿的少年,一个人扫平了整个京师派……”许敬仲缓缓说道,“一个人力敌一个棋派,真是李釜再世啊。”
“京师派不在了,林符卿又败了,京城棋界就等于敞开了大门,想必又将有一场动乱吧。”
“苏兄,你有没有想过再上京城呢?”
苏之轼一愣:“再上京城?”
许敬仲微微一笑:“带上你的书稿,去了京城,必定能让苏兄名满天下。”
苏之轼的手不禁微微颤抖了一下。他看向了不远处书案上的那些图谱,还有一叠整整齐齐的书稿。那书稿的第一页上写着两个字——
弈薮。
苏之轼缓缓平静了自己的心情,取出一粒棋子,又落向了棋盘。
“只怕如今想去京城的人,已经数不胜数了吧。”苏之轼笑道,“京城棋界,门户大开,必生大乱!”
正如苏之轼所料,此时的江南棋界,听闻京师派灭亡,林符卿战败,各路豪杰诸侯都跃跃欲试,昔日他们无法踏足的京城如今已经形同一座空城,京师棋界新任王者的名誉似乎可能落在任何一个人的头上!
京城棋界的又一次动乱,就要开始了……
万历末年某日,京城茶楼。
一个中年和尚坐在棋座一侧,默默等待着他今日的对手。
“这和尚好面生,好像不是本地的和尚……”观者议论道,“看上去面相暴戾,不像出家人,只怕也不是个好惹的角色……”
也不知这和尚什么来头,坐在棋座旁气势慑人,直教人心里发颤。
“和尚?要下棋?”一个棋客终于壮起胆子走了过来。
那和尚双手合十行了一礼,道:“施主若有意,请吧。”
“出家人,也赌彩头吗?”那棋客好奇地问道。
“若是不怕输,赌便赌了,咱家可是从小赌到大的。”
果然不像是出家人……
二人摆上座子,盘上便生激战。众人只见那和尚棋招好生了得,竟似个挥起拳头变猛打猛冲的绿林好汉,直杀得对手鼻青脸肿,抱头鼠窜。
还未弈得多久,这局棋便结束了。那棋客大惊,急忙抱拳问和尚姓名。
“在下永嘉郑野雪!特来领教京师棋界好汉本领!”和尚高声喝道。
同是万历末年,围猎场上。
钱谦益看着眼前空地上一位少侠施展着武艺,惊叹不已。
这少侠单手使锤,舞得风声如雷,叫人眼花缭乱。一番锤法舞毕,收了兵器,定下架势,面不改色,气不多出,似乎毫不费力。只见这少侠收起铜锤,拱手向钱谦益一拜,道:“在下这锤法,马上使得可交马取敌将,马下使得可破敌铁甲骑。当今天下不稳,北方有蛮敌为患。我只愿凭这一支铜锤,砸出天下太平来!”
钱谦益忍不住高声喝彩,大叫一声好。
“壮士当真天下豪杰,却不知除了这锤法之外,还有什么武艺?”
“臂开强弓,百步穿杨!”
钱谦益大喜,命人取来一副弓箭,又牵来一匹马,各自交给那少侠。只见那少侠好生厉害,跃上马背,长啸而出,不须臾功夫,弦响霹雳,箭如闪电,连中围猎场内数只雉兔,箭无虚发。少侠也不去捡,只管策马放矢,围猎场上众兵士直看得目瞪口呆。
那少侠回了马,再向钱谦益拜下。钱谦益大喜,道:“壮士武艺高强,当真是我大明之幸啊。却不知文又如何?”
“在下善弈,江南闻名。”少侠答道。
“哦?”钱谦益有了兴趣,“这么说,你是江南弈坛高手?”
“新安派,汪幼清是也!”少侠高声答道。
还是万历末年,叶向高府上。
叶向高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这本书,看着封面上大大的“弈正”二字,不禁暗暗惊讶。
他又看向眼前这位正值壮年的棋士,忍不住从心底赞叹道:“我读棋书无数,却从未见过如先生所著这般令人恍然大悟之作啊。以此书看,自当年南京一别后,先生棋艺又有无穷增进,已有天下国手之才啊。”
叶向高身前的棋手却缓缓躬下身子,答道:“叶大人抬举了,雍皞如愧不敢当。”
自当年南京会战见识了江南各路豪杰棋艺之后,雍皞如自感棋力尚不足以称霸天下,于是日夜揣摩,苦练多年,终于著出了这部《弈正》。如今的雍皞如,棋力较之当年南京会战时又不知要高多少了。比起当年那个只会收官的少年,如今的雍皞如已非吴下阿蒙了!
“若先生不弃,可愿留在叶向高府中?”叶向高笑着问道。
“求之不得。”雍皞如答道,“如果叶大人不介意,在下还想去会会另一位留在叶大人府上的棋手……”
叶向高愣了愣:“你是说,过百龄?”
“正是……”
叶向高却大笑一声,道:“你来晚了,过百龄现在已经不在我府上了。”
话说过百龄应叶向高等公卿之邀北上后,却并没有留在叶向高的府中。这里头的缘故笔者手头没有资料,查不出来。而那位收留了过百龄的大人,也是个谜一般的人物。
在秦松龄所著《过百龄传》中,不知是因为当时政治问题,还是因为年代稍久以致姓名失传,对于那位收留了过百龄的大人只称之为“某锦衣者”。这个“锦衣”是指锦衣卫,还是代指朝中高官呢?笔者才疏学浅,不好判断。但是文中借过百龄之口说那名“锦衣者”待过百龄极好,以至于后来那名锦衣者遇难了,过百龄甚至不惜冒性命危险也要去营救他。
无疑,要讲过百龄在京城的故事,这个“锦衣者”是个关键人物。可惜,姓名不详,身份成谜,又无更多记载,无从叙起啊。对这名锦衣者身份的调查唯一的线索就是,从万历末年到天启中期一直是朝中要员,后来被魏忠贤陷害入狱,之后就再没下落了。这要真查起来,估计能查出十几号人来吧——魏忠贤这货抓人下狱那几乎就是那个年代最平常的事情了……
另一方面说,这名“锦衣者”究竟对过百龄有什么大恩大德呢?与这个问题相关的,就是过百龄为什么不住在早有交情的叶向高府上呢?
首先出现在脑中的想法是,叶向高会不会就是那位锦衣者呢?毕竟,要论对过百龄有大恩大德的,叶向高的知遇之恩当排在第一位。可惜,这个观点稍加考虑就不攻自破了。第一,叶向高从来就没被魏忠贤下过狱,人家是自己辞官跑路的;第二,过百龄的传记中对于无锡逢相国那一段有详细描述,清楚地写明了那相国就是叶向高——既然前文能写出来,何必又要在后文换个说法呢?
所以,这个问题,其实还另有蹊跷在。
我们从百龄不住叶向高府的原因着手吧。叶向高是欣赏过百龄的,毫无疑问,早在无锡他就表现得很明显了。过百龄也是信任叶向高的,要不然人家就不上京城来了。要说叶向高当大学士太忙,不知道有没有空陪过百龄,所以不养他?那也说不通啊,杨一清当国相的时候不也养着鲍一中嘛,何况万历末年叶向高因为调停朝中党派利益太累所以没干大学士,改当太子太师了——标准的轻松挣钱好工作。空闲时间多的是,又喜欢过百龄的棋艺,那会不会是因为出不起国手对局费留不下过百龄呢?也不对啊,叶向高好歹对过百龄有知遇之恩,私下里过百龄跟叶向高对局把对局费打个对折甚至全免都是应该的,从后来的人物事迹来看过百龄也绝对是个知恩图报的人物,没理由为了这点银子抠门非要把叶向高弄破产啊。何况,叶向高这种地位的人都养不起,那位“锦衣者”得贪污多少银子才养得起过百龄啊?而且过百龄的传记里还暗示那位“锦衣者”家里养了不少门客,不止过百龄一位呢。您可能又要问了,那锦衣者可能是个皇亲国戚,所以银子大大的有,就养得起过百龄啊。这也不科学,堂堂皇亲国戚,后来还被魏忠贤给下了狱?魏忠贤有这能耐,敢抓皇帝家亲戚?
这么一琢磨,再联系前文说过的叶向高与雍皞如相识的事情,可能就只剩下一种说法站得住脚了——叶向高和过百龄闹翻了。
以下是笔者捕风捉影做出的推理,不一定是历史真相,大家权当有此一说即可。
过百龄初到京城,叶向高能再与过百龄相逢,二人都很高兴,有那么一段“蜜月期”。但是这两个人的个性相差很大,这是二人关系间的一个巨大隐患。叶向高这个人,属于“保守派”,万历年间当大学士的时候终日周旋于朝中各党派之间,到处做和事佬,只求大家别闹乱子。而过百龄这个人,性子耿直,光明磊落,骨头很硬。从小就敢赢相国,赢完了还让相国发不出脾气来;到了京城一见面就把老盟主林符卿给打了屁股,完事还顺手把京师派给灭了;日后更是在阉党当道,朝中权贵尚且不能自保的情况下硬着骨头不怕死地跑去救人,真真是个铁汉子。这么两个人,尽管曾相互欣赏,但性格差别太大了,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在叶向高看来,过百龄太不圆滑,至刚易折。在过百龄看来,叶向高又太过软弱,立场不坚。刚开始俩人只是互相给提提建议,气氛还很融洽。可是过不了多久,俩人都发现对方根本没把自己的意见当回事,而且越提意见俩人就越不对眼,慢慢地这俩人就越来越不喜欢对方的脾气了。于是,某一天,以某件事为契机,俩人终于彻底闹翻了,闹到谁都不搭理谁了。
然而,以叶向高在京城的地位,在这里得罪了他,京城就将再难有容身之地了。过百龄离了叶府,又整天被林符卿那煞星追着屁股要下争棋,更加只觉这京师之内已无他过百龄立足处,只得就这样默默回老家了吧。就在这时,那位神秘的“锦衣者”出现了。这位后来惨遭魏忠贤迫害的东林党人(既然被魏忠贤下狱了,差不多该是东林党人吧),当年既然是朝中大员,想必也是属于朝中某个党派的人物。也许同出于对叶向高左右给桃吃,谁也不得罪的做法不满意吧,这位锦衣者十分同情过百龄,于是冒着得罪叶向高的危险,不顾林符卿的反对,收留了过百龄。在自己走投无路之际收留自己,这大概就是过百龄所说的“大恩大德”吧。只有这种困境时伸出援手的恩德,才能和叶向高那知遇之恩相提并论,以至于过百龄甘为这种救命之恩舍命相报。当年那锦衣者为了帮助自己,不惜得罪叶向高,那将来为了救那锦衣者,过百龄又怎能害怕得罪魏忠贤呢?
失去了过百龄,叶向高也就失去了最欣赏的对局对手。可是叶向高有着朝中无敌的棋力,工作又悠闲,闲暇时候总得找点事情做啊。于是,寻找过百龄的继任者这件事就刻不容缓了。恰恰在这时,昔日南京会战时有过交流的雍皞如适时出现了,还带上了他的新作《弈正》。于是,理所当然地,雍皞如便成了叶向高府上的新宠。
至于文献资料中为什么只留下了蛛丝马迹却没有记载这段故事——过百龄的传记当然是以称赞过百龄为主,这件事不怎么光彩,于是也自然就不会列入传记中了。
以上内容,纯属猜测。
书归正传,却说京师派灭亡之后,江南高手纷纷向京城进发。永嘉派头陀郑野雪,新安派侠客汪幼清、雍皞如分别代表江南两大派,成为了第一批去往京城探路的江南高手。而与此同时,昔日的京城守护者林符卿正全力与过百龄争霸,三日一小战,五日一大战,次次杀得不可开交,自然无力再去理会其他高手。于是一时之间,京城棋界竟因为京师派的消逝反而热闹了起来。
却说新安派雍皞如去了京城,投入了叶向高府中。而雍皞如北上,目的就失去见识见识刚刚击败林符卿的无锡过百龄。不想到了叶向高府中,却得知过百龄已经不住这里了,在另一位公卿家中整日苦于应付林符卿的挑战。林符卿虽较过百龄年老,但百折不挠,又兼力大无穷,这段时间更是似乎找到了可知过百龄的办法,竟把过百龄逼得苦战难脱。雍皞如从叶向高口中得知这些故事,忍不住对这场京城争霸产生了极浓的兴趣。
于是,有一天,雍皞如去拜访了过百龄。
“在下无为雍皞如,现居叶向高大人府上。久闻千古奇才过百龄大名,今日特来拜见。”
过百龄见那雍皞如习武之人体格,生得魁梧壮实,又儒雅有礼,真是一表人才,忍不住在心底赞叹。
“在下过百龄,也久闻雍皞如先生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荣幸之至。”
那雍皞如看过百龄,虽年纪轻轻,却少年老成,举止堂堂,果然有千古奇才风度,不禁暗暗叫绝。
两人行礼毕,雍皞如便取出了自己的礼物,赠与过百龄。过百龄接过一看,却是一部棋书,名为《弈正》,作者署名正是雍皞如。
“当年南京会战,我雄心勃勃前去一试身手,却发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感到自己的棋艺尚有未竟之处,于是潜心研习前人棋书多年,希望能让自己再进一步。”雍皞如缓缓说道,“不想研习多年之后,我发现古人棋书也未必全都对,前谱中许多棋势陈旧不堪,甚至有些图势如今早已被破解,无用武之地了。可如今棋书,尽皆沿袭前人图谱,错漏甚多。我深感如此下去只怕棋书将误人不浅,于是耗费数年之力,删去了许多无用的棋势,又修正了些许前人错解,终编成此书。这几年潜心于此书,不想自己棋力竟也略有涨升了。若有机会,当与过兄弟切磋几番,分个胜负。”
过百龄听完,心中欣喜,把这《弈正》几乎要当个宝贝,只迫不及待地翻开来。不想略看了几页,过百龄却皱起了眉头。
“雍先生,这图谱……”
雍皞如笑道:“过兄弟但讲无妨。”
过百龄急忙行了一礼,道:“这图谱……是不是太少了点?”
《弈正》全书开篇第一部,讲起手式。这本书记载了包括镇神头在内的无数起手招法,但相比于其他棋书详尽的起手式变化图而言——这本书,每一个起手式都仅仅列出了四个变化图,一张图都不多给!
四个图,讲完一个定式?这怎么可能呢?即使有些起手式较简单,能够基本讲完,但碰到如镇神头、金井栏这样复杂难解的定式,仅仅四个图,岂不是太简略了?
雍皞如却自信满满地笑道:“为写成此书,我翻看天下图谱无数。细加研究之后,我发现,那些复杂的起手式看上去虽然个个精妙异常,但棋盘上下出来却都是花架子,对手根本不会跟着你所预想的棋谱应下去。如此一来,你虽背图势费尽心力,却徒劳而无功,岂不是笑话?以我所见,天下起手式,无一例外,只需四张图便能穷尽。除此四张图外,全都是无用之物。”
过百龄听完,大惊失色,道:“这可就让人难以接受了。譬如镇神头,流传千年,变化无穷,四张图能讲清楚吗?”
雍皞如略作沉吟,反问道:“过兄弟,你下棋常用镇神头吗?”
“天下人皆用此招,不是吗?”
“那么,容我冒昧问一句,你用镇神头,最终获利的棋局有几局?”
“这……”过百龄犹豫了片刻,答道,“镇神头一出,往往导致激战,最终是否有利,要看战斗的计算如何,并不能直接统计施展镇神头的优劣。”
雍皞如哈哈大笑:“要这么说,还要镇神头变化图做什么?最后还不是要凭自己的计算来决定优劣?”
过百龄一惊,无言以对。
确实如此啊。镇神头也好,金井栏也好,倒垂莲也好,当今棋界流行的定式,无一例外都是结构松散,变化复杂的定式招法。一旦施展出来,虽心中有定式图谱,但对手的应法却往往与定式图谱相异,最后还是要靠自己的计算去与敌人周旋。可如此一来,起手式的意义不就没有了吗?不一定能对自己有利的起手式,施展出来甚至有反被敌人利用的可能,那这起手式还要它做什么?
过百龄陷入了沉思。
雍皞如突然打断了过百龄的思绪,问道:“听闻最近过兄弟与那林符卿激战正酣,不知战局如何?”
过百龄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只觉落入苦战了。”
“为什么呢?”
过百龄苦笑道:“比拼定式,下不过那林符卿啊……”
林符卿的镇神头,早已经炉火纯青,当今天下几乎没有敌手了。林符卿与人对敌,几乎局局都用镇神头,先跟对手大战一场再说。凭借着京城魔王的力量,林符卿往往能旗开得胜,然后便只顾趁胜追击,总能大胜敌军。过百龄刚到京城时,林符卿不知道过百龄本领,加上轻敌应战,最后连败三局。但林符卿毕竟经验老道,利用京师派与过百龄激战许久之后,终于发现过百龄的招法其实更多地依赖自己的棋力,而对于复杂的定式却并不熟悉。知道这一点之后,林符卿找到了过百龄的命门。毕竟年轻,经验不足,比拼定式招法过百龄当绝不是林符卿的对手!于是林符卿但凡与过百龄对弈,只管施展难解定式图谱,借数代前人之力与过百龄周旋。过百龄就是再如何天赋奇才,可一个人与几千年历代国手对弈也必定难当,因此渐渐陷入了苦战。
这就是林符卿卷土重来能将过百龄逼得痛苦难当的原因所在。偏偏定式积累非一朝一夕之力,过百龄短时间之内很难弥补在这方面与林符卿的差距。这段日子,他也正苦闷于此。
但雍皞如的这本书,给他带来了一个全新的思路,甚至让他感到身心为之一振!
古谱定式变化虽纷繁复杂,但并非全都有用。甚至按照雍皞如所说,再复杂的定式,四个图谱就足够了。那么,林符卿施展的镇神头,其实也未必就都是有用的招法,也许是自己把定式应得太过复杂了才中了林符卿的招呢?
雍皞如与过百龄告别之际,雍皞如说道:“新安派中,除我之外,还有一个人也在写棋书。此人对古今定式无不精通,论棋势招法乃是天下无双,当年林符卿甚至都难与他匹敌。过兄弟如今虽定式上受制于林符卿,但如果能与那人相会,也许将就此突破这一步,彻底击败林符卿!”
过百龄心惊,急忙问那人姓名。
“休宁苏之轼。”雍皞如答道。
不久后,徽州,苏之轼收到了一封信。
“信上写了些什么?”许敬仲问道。
苏之轼笑了笑,将信放到了一边,答道:“雍皞如请我也去京城……”
“雍先生也去了京城?看来现在的京城真热闹了。”许敬仲叹道。
苏之轼点了点头,突然看向许敬仲,道:“许兄,有没有兴致一起去京城玩玩?”
苏之轼再赴京城,一时间京城公卿又一次沸腾了起来。当年苏之轼初上京城,携大战江南,受封国手之威,以代表新安派挑战京师派的身份大战林符卿。那情景,京师棋界众人至今仍觉历历在目。而如今再入京城,苏之轼已接近暮年,林符卿也早非少壮了,回想起当年事,竟恍如隔世。
到了京城,苏之轼与许敬仲见了雍皞如,三人各自行礼,雍皞如便向苏之轼等二人说了如今京城棋界现状——过林争霸,如今正是胜负难分之时。
雍皞如告诉苏之轼,真正想见他的,其实是过百龄。过百龄之所以迟迟不能彻底战胜林符卿,就是因为定式上不是林符卿的敌手。而要论定式,天下唯有苏之轼堪称第一。
苏之轼闻言,便二话不说,直奔过百龄处而去了。
却说在过百龄那边,苏之轼将自己修订多年的《弈薮》书稿交给了过百龄。过百龄看了苏之轼写在书前的一番议论,便已经大呼过瘾,叹为过手了。
原来,明朝之时,围棋虽流传深远,但围棋规则却并不统一。比如关于四个座子究竟哪两个点放黑子,哪两个点放白子,这一点就乱七八糟,各自不清,几乎全凭当时对局者的心情决定。于是明朝古谱当中,既有左上、右下放黑子的,也有左下、右上放黑子的。除此之外,究竟白棋先行,还是黑棋先行,这也是全看当时双方心情,或者索性面前的棋盒打开里面是什么眼色的棋子就用什么颜色的棋子。而胜负计算方法,也各地都不相同,虽都是数子法,细微上却又各有分别。苏之轼痛感如此下去将掣肘围棋发展,于是在《弈薮》一书中正式提出了规范围棋规则的愿望,并且明确了正规的座子摆放方式,确定了白棋先行的规范,更完整地提出了日后影响不小的“明清数子法”。如此见地,过百龄看后忍不住赞叹,这才真是一代宗师风范。
“我听闻雍兄说,过先生对定式招法不够熟悉,因此想和我探讨?”苏之轼问道。
过百龄点了点头:“中华古谱,浩瀚千年,定式招法何止千万,过百龄实在难以穷尽。”
苏之轼哈哈大笑,道:“定式虽多,努努力也总能背完的。要想提高棋力,背定式是最有效的方法了。”
过百龄却不置可否,只说:“在下对别的定式倒无甚兴趣,唯独有一个起手式想请教一下苏先生。”
“哦?这么说来,想必是十分难解的定式了。莫非是……镇神头?”
过百龄却摇了摇头。
“那么,莫非是金井栏?”
过百龄又摇了摇头。
“难道是倒垂莲?”
过百龄还是摇了摇头。
猜了许久也猜不中,苏之轼大惑不解:“过兄想学的是……”
“倚盖。”过百龄坚定地答道。
那个棋盘上所有起手式中,长相最平凡,看上去最无用的倚盖?
苏之轼不解,缓缓说道:“倚盖定式虽古已有之,但形状太紧,变化不多,只怕用这一招,骗不到对手啊……”
过百龄却笑了:“起手式,不是用来骗对手的……”
苏之轼闻言一惊。
过百龄继续说道:“譬如镇神头,精妙异常,变化万千,世人都好用此手。但多少人聪明反被聪明误,最后不仅没能骗到对手,反而被这难以掌握的招法把自己给骗到了。一心想要骗别人,把阵型布得破绽百出,却不知这本是柄双刃剑,伤敌亦伤己啊。昔日过百龄看不出这其中厉害,跟着大家一起用这招法迎敌。碰上寻常敌手自不在话下,但碰上了林符卿这样的高手,如此松散的阵型其实是不堪一击的,真正杀起来镇神头根本起不到多少作用。后来得遇雍皞如先生,一番指点之后过百龄方恍然大悟。所谓起手式,其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东西,四张图便能讲明。想用起手式就奠定胜负,太早,太快,也太难了。既然如此,倒不如用一个确切的起手式,虽然看上去没有那么精妙,但能确保自己不受制于敌,坚固地排开阵势,那不是更好?起手式就是起手式,不是中盘,也不是收束。只要能找到一个简单而不受制于人的起手式,林符卿对我唯一的优势就彻底消失了,他就将再不是我的对手!”
苏之轼听完,暗暗在心中赞叹这番见地。可叹自己熟读定式这么多年,却只顾寻找那些最复杂难解的招法,反而想不到这少年过百龄的心思上来。
小小年纪,能有这番见解,果真是国手之才——甚至,他的未来也许将会超越过去的任何一个国手!
苏之轼不敢怠慢,急忙将自己所知的倚盖定式图谱尽数相授。这一授不要紧,苏之轼自己竟发现倚盖定式几千年不受人待见,却也内藏玄机,并非真的如此其貌不扬!
“过兄,我有种预感……”苏之轼忍不住低声说道,“你正式施展倚盖之后,天下棋界将会从此天翻地覆……”
过百龄却只是笑笑,不答话。
苏之轼继续说道:“不过林符卿每隔几日就来过兄这里叫阵,过兄只怕无法潜心研究倚盖的招法啊。”
过百龄叹了口气,道:“这也是我无奈之处啊。”
苏之轼却笑了笑:“既然如此,过兄不必担心,我们可以为你解一解这烦忧……”
过百龄一愣:“‘我们’?”
苏之轼但笑,却不答。
这正是:
京城一夜失王位,江南群虎上天都。
老将新秀一相逢,倚盖宗师从此出。
欲知过百龄将如何施展开倚盖奇招,震撼天下棋界,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6:43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5:57 编辑
第三十六回 林符卿力战江南群雄 过百龄受封倚盖宗师
上回说到,京师派灭亡,江南豪杰终于开始杀入京城。只见京师之内,各路豪强并立,一时间竟热闹非凡。而正与林符卿争霸的过百龄,在这时结识了雍皞如和苏之轼两位新安高手,在二人启发之下开始注意到了几千年来一直不受重视的倚盖起手式。彼时也许无人能想到,中国古棋几千年来的面貌,将从那一刻开始出现惊人的变化……
当然,过百龄最终能否凭借对倚盖定式的改变中国古棋的面貌,并不仅仅取决于他自己而已……
“那林符卿无休无止地向过百龄挑战,过百龄光是应战怕就已经疲于应付了,再想有精力研究倚盖起手,只怕不易啊……”许敬仲低声说道。
苏之轼微微点了点头,转过脸看向屋内的其他几个人。
屋内除了他们二人,还有郑野雪、汪幼清、雍皞如三人。这几人自从当年南京会战之后,早已互相英雄惜英雄,各自视为知己了。
“过兄弟现在所做的事情,将会是载入棋界历史的大事。”苏之轼静静说道,“林符卿没完没了的挑战,在我看来多少有违棋者道义,与街头无赖无异。我想替过兄弟出把力,因此请大家同来,有一事相求。”
众人皆屏息凝神,等着苏之轼接着说下去。
只见苏之轼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望诸位代过兄弟出战,拖住林符卿!”
与林符卿开战?
苏之轼心里知道,那林符卿擅名京师多年,无数江南好汉都败在了他的手上。眼前这几位高手都是声名远布之人,一旦与林符卿交战,那就是用自己多年的名声作为赌注了。要他们为了别人而与林符卿开战,苏之轼自己也觉得这多少有些强人所难。但苏之轼心里清楚,自己的棋路早已被林符卿看穿,多年前败给林符卿的阴影甚至至今也没有消散。即使他能忍着对林符卿那霸气棋路的恐惧再次上阵,只怕也撑不了多少日子。因此,只有寄望于当年南京会战的诸位豪杰出手相助了。
苏之轼话音刚落,只见那郑头陀哈哈大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呢,原来就是与那林符卿交手而已。就算老兄你不说,我也打算去会会那林老儿的。”
郑野雪一呼,那新安双侠汪幼清,雍皞如又岂肯落后,立刻拱手齐声道:“愿听苏兄差遣,我二人随时可与那林符卿大战!”
众人话都说出口了,那与苏之轼号称敌手的许敬仲更不可示弱,于是抱拳道:“总听苏兄说那林符卿如何如何厉害,我却偏不服,早就想去会一会那林符卿了。今日既然有这机会,我许敬仲愿为先锋,先杀了那林符卿威风再说!”
眼见众人无一退让,苏之轼心中高兴,急忙向众人拜谢。
郑野雪见了,笑道:“有我等江南顶尖高手参战,只怕那林符卿撑不得几个来回吧……”
众人都笑,却唯独苏之轼愁眉不展。
林符卿不是你们所想的那么简单就能对付的,要想拖住他,只怕单凭在场这几人还不够啊……
几日后,林符卿又如约来到过百龄所居的公卿府上。与那过百龄交战已经不止几十场了,胜负一直差距不大。挑战过百龄,已经几乎成了林符卿这两年最核心的工作任务了。但今天,来到公卿府上时,林符卿却没有看到过百龄,而是看到了几张生面孔。在这几张生面孔中,他辨认出了一个人——苏之轼。
“林先生,多年未见,可还记得在下吗?”苏之轼笑着拱手道。
林符卿冷笑一声:“手下败将,怎不记得?”
苏之轼心中不快,脸上却不露出来,只是道:“江南棋手入京城,以往总能看到林先生前来打压。怎么这段日子,林先生不抛头露面了?莫非是年纪大了,精力不济?”
“你们这些小杂鱼,我哪有心思一个个打发?如今在我看来,只有一个人称得上是我敌手。你们只管闹腾吧,我懒得与你们费尽。”
“话可不是这么说……”苏之轼诡异地笑道,“您不找我们,我们可个个都想与您较量一番呢。林先生,可有兴致啊?”
林符卿不屑道:“我只想与过百龄交手,你们还是早早离开京城吧,免得我回手再杀得你们身败名裂。”
林符卿话音刚落,苏之轼还没反应,却早惹恼了旁边的一个头陀。
“林符卿,我看你是怕了!”郑野雪拍案而起,高声喝道。
林符卿冷笑,道:“你们这帮虾兵蟹将,只怕无一人是我对手。竟喊着要与我交手,真是自取其辱!我要放你们生路,你们还不谢我吗?”
“胜负如何,下过才知道。”许敬仲站起身来,拱手说道,“林先生,在下许敬仲,今日愿代过百龄与你杀上一局。”
林符卿正待要推,却被那公卿抢上一步,道:“林先生休怪,今日过先生身体不适,在府中休养。这也本是无奈的事情,林先生不要介意,就与这江南名手许敬仲先生对上一局吧,也不算白来一趟。”
公卿也站在苏之轼那边,林符卿估计也熬不过众人,便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恶狠狠地说道:“等会输惨了,可别哭鼻子!”
且说林符卿坐到了棋座一旁,只静待今日敌手。那边郑野雪、汪幼清、雍皞如偏偏都不是善善之辈,<点评: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岂忍得下这口气,纷纷起身要来杀林符卿的威风。不想刚站起身来,苏之轼身边许敬仲突然走出,拦住众人,笑道:“三位高手,稍安勿躁。三位都是当年南京会战风光一时的豪杰,名声早已响彻天下。偏偏许敬仲当年没有参加南京会战,名声不扬。今日得此打破林符卿之良机,不知各位愿不愿意把这个机会让给我,好叫我也尝尝这名扬四海的味道?”
三人闻言,各自大笑,也不争夺,便由许敬仲去做了先锋。许敬仲坐到林符卿身前,笑着向前拱手,道:“林先生,请了。”
林符卿,就让我亲自来看看你急竟有几分本事,能让苏之轼都对你无可奈何。
林符卿也不答话,只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口气,便取出棋子与许敬仲猜先。
且看这局棋,林符卿猜得白棋先行,便不由分说,只管遣出大将向右上黑阵杀去。许敬仲心中底气十足,也不应对这林符卿攻势,而是若无其事地遣出自己家黑将,向右下白阵杀去。这一招,第一是告诉林符卿我不怕你打,第二是要观棋者知道我要打林符卿,第三是要在盘上多开战场,让那林符卿无处可逃。林符卿心知,我的挂角他不应,反过来挂我的角,这种下法与其说是战术,不如说是气势的较量,谁先应对方的招,谁在气势上就先输一步。林符卿一身霸气,岂能在气势上先让半分?只见林符卿也不应许敬仲的招,又遣一支白军打向左下白阵而去——我再挂角!许敬仲见了,知道这是林符卿要跟自己比拼气势,他怎能容忍?黑军攻向右下白阵的大将一声令下,右下一员偏将便向中原跳出一步,展开阵势,看你林符卿应还是不应!只见这许敬仲摆出一副管你几路出击,我就先打你右下主营的架势,林符卿知道这许敬仲乃是个不要命的,不可小看,于是便急忙将右下主阵展开,免得先遭重击。双方虚应几手,许敬仲气势上稍胜一筹,便有些志得意满,竟又脱离右下战场,攻白军左上军阵而去!
寥寥数手,只见许敬仲四处挑衅,好生嚣张。盘上只见到处都开了战场,各地都有硝烟,一场乱战将在所难免。林符卿见许敬仲趾高气扬,心底暗笑,决心教训教训这晚辈。只见林符卿也懒得再去一一应对许敬仲挑衅了,只喊出一员大将,让他策马急出,攻向左下黑军主营身后——林符卿要夹击左下军阵,把这里变成主战场!
许敬仲不知林符卿厉害,哈哈大笑,只管调动主营将士,左右冲杀,要把林符卿围困大军杀个尸横遍野。只见许敬仲运起全身力气,朝林符卿两路大军劈砍过去,那招法力道十足,真正惊天动地,叫棋盘外观战高手忍不住心底惊叹——这许敬仲虽偏安于徽州城,不争天下,名声不响,但棋力却着实不弱,看那招法也真是力道惊人,竟在林符卿夹击之下战得如此勇猛!
林符卿见敌将勇猛,心中战意冲入脑门,猛然间热血沸腾起来,竟也舞着大刀,迎着许敬仲兵刃砍去。一声鸣响,两军竟同时被对方砍断,变成了四军会战。许敬仲大惊,暗叹林符卿力量果然如传言那般惊人,一交兵竟能不落下风。许敬仲见右边林符卿大军骁勇,杀不出胜负来,竟使着还未谋得活路的主营大军,又挥刀向左边林符卿军阵砍杀过去!众人被许敬仲气势震慑,只道许敬仲必是心中已有胜算,此刻要决一胜负了。但苏之轼却知晓,许敬仲其实是太轻敌了。
林符卿的力量天下无双,自己大军还未活净就要与他决死战,几乎是必死无疑!许敬仲敢断,胆量虽惊人,但其实不过是初生牛犊不知猛虎厉害罢了。
许敬仲如此心态,这一战必无胜算。
果然,双方在左边交兵数合,许敬仲虽心底信心十足,却没想到林符卿杀得好生勇猛,竟又断了自己兵刃,还将那兵刃吞入肚中去了!林符卿只觉这几招应得毫不费力,许敬仲棋力不过平平,竟敢看不起我林善割,送来兵刃让我吞吃,我岂能客气?
只见这一阵杀完,许敬仲知道自己主营大军已难有活路,左右都杀不出重围,只得突然转向,要向右压制林符卿大军,哪怕弃掉左下主阵全营将士,也要争夺中原之战的主动权,以争取反败为胜的时机。林符卿又暗笑许敬仲太过天真,于是放着还未全军战死的敌军左下主营不顾,又以一支孤军出兵中原,拦住许敬仲大军去路。这一招,便是告诉许敬仲,你左下大阵早已在我肚中,我只要想吃,随时能吃个精光——这一战,你已经大败了!
许敬仲不服,执意要在下边用兵,左右夹击想吃掉林符卿右下的主营挽回损失,却岂料林符卿弈得精妙异常,上面切断,下边紧气,竟又把许敬仲那好不容易借力发展出来的黑军给团团围困,最终被林符卿的白队死死卡住,动弹不得,沦落到了“先手双活”的凄惨境地——自己先动手,才能保证双活,谁也动弹不得;要是被林符卿先动手,那就一个子都不剩,尽数归了林符卿了!
可怜许敬仲这一战杀得虽气势汹汹,可先是左下主营尽数被歼,后是下边大军惨遭围困,一百多合杀下来已经尸横遍野,丢盔弃甲,血流成河。林符卿在下边大胜许敬仲,竟还抽出手来,又攻向了右上黑主营。林符卿现在正享受着热血上涌的快感,刚才还敢向他挑衅的许敬仲此刻早已经面无人色,勉强应对几手之后,口中几乎忍不住要吐出血来。可怜许敬仲擅名徽州多年,如今上京第一战,就因为贸然出击被林符卿杀得如此凄惨,这一战败得毫无脾气,全然无招架之力。
众人见许敬仲竟都败得这么凄惨,乃大惊失色,双手都忍不住颤抖了起来。那林符卿弈罢,哈哈大笑,看着众人高声喝道:“你们不过就是这些下等货色,哪有资格做我林符卿对手?快去把过百龄找出来,几天后我再来,你们就别上来送死了!”
说罢,林符卿狂妄地笑着,独自走出了公卿府。众人看着盘上那惨死一片的黑子,都默然良久。
林符卿原来是一个这么可怕的对手,其力量甚至远远在传闻之上。若他如此强大,我们几人又能拖得了他多少日子呢?
众人的心里,只感到一阵冰凉……
几日后,还是这位公卿府上,林符卿又上门搦战,却仍不见过百龄露面。只见公卿府上,又是苏之轼那几个人等着。许敬仲说昨天败得不服,今日要再决胜负。林符卿见过百龄不出面,这些小喽啰又纠缠不休,简直怒不可遏。
“好,既然你要自取其辱,我今天就杀得你片甲不留!”
盘上,许敬仲畏惧林符卿神力,昨日弈得张狂,今日却弈得小心翼翼,不敢妄动半步,却反而因为太过紧张而漏洞百出,被林符卿抓住机会四处杀伐。战到终局,只见许敬仲右上主营惨遭屠灭,右边大军尽数被俘,处处都是残兵败将,又是一场大败。
许敬仲在徽州也是一方豪杰,苏之轼回了徽州之后更是与许敬仲互称敌手。想不到许敬仲在林符卿手下竟如此不堪一击,连连大军遭屠,两场都是惨败。众江南高手见了,无不惊骇。
又过了几日,林符卿再来搦战,这边雍皞如替下许敬仲,接上战阵。却说这雍皞如,当年南京会战时就已是江南高手,又兼这几年潜心研习布局战法,如今除了那官子神功外,又修得了昔日所见范君甫的盘上仙术。此时的雍皞如,行棋变幻莫测,奇正相辅,再加上收官滴水不漏,堪称已有天下国手之力了。林符卿与雍皞如交战,一经交手便只觉这雍皞如行军布阵颇有本领,与那许敬仲大不相同,纵使想打一时也难以找到薄弱处下手。雍皞如知道林符卿局部作战力量惊人,因此有意将战局导向全局。战场大了,林符卿就是力量再强,雍皞如也能有腾挪的空间,不至于被成片杀败。林符卿满盘找地方发力,却总是如同打到了棉花上一般,迟迟使不出力气来,好生懊恼。杀了许久,只见双方竟平分秋色。到了收官,雍皞如施展官子神功,竟从林符卿手中夺来了优势,最终稳稳小胜了!
林符卿被雍皞如挡下一阵,心中不服,便约好了几日后再战。江南高手这边自然满心愿意,便答应了下来。
当天夜里,众人再聚在一起琢磨今日雍皞如与林符卿的对局,却只觉危机四伏,好生惊险。雍皞如低声叹道:“林符卿确实力量惊人,今日我能小胜,多少有些运气。几日后再战,只怕我也难以再应付下去了……”
众人看着棋局,暗暗点头。毕竟,林符卿不了解雍皞如的棋风,今日吃了这个亏,几日后再战必定不会再犯这个错误。
正当众人烦恼时,雍皞如突然说道:“这以变幻弃取克制大力攻杀的战法,我掌握得还不纯熟,因此难以对林符卿全力施展。但我知道一个人,对于这种招法极其熟悉,若他能来京城,我们便必定能抵挡住林符卿了!”
雍皞如话音刚落,汪幼清、郑野雪便齐声喊道:“范君甫!”
大约一个月之后,一辆从吴兴来的马车到了京城……
“这位,莫非就是传闻中的范君甫先生?”苏之轼看着眼前这如有仙风般的奇人,低声问道。
眼前这位中年棋手,身材瘦削,衣袍宽大,风盈袖间竟隐隐有些神仙气息。再看那面相,慈眉善目,好生清秀,真如神仙下凡一般。
“在下正是吴兴范君甫。”那棋手一拱手,袖随风摆,竟如有云霞腾出似的。
苏之轼和许敬仲暗暗称奇,赞这范君甫好一番脱俗气质。
“范兄,好久不见。”雍皞如向范君甫行礼道,“闲话我们稍后再叙,请范兄特来京城,乃是我等有要紧事要求范兄……”
范君甫不待雍皞如说完,脸上已经露出了笑意:“想请我与京城魔王林符卿周旋?”
来意既明,众人也便不再多做掩饰,只拜道:“请范兄无论如何出手相助。”
范君甫笑着,轻声说道:“与林符卿交战倒无所谓,只是我十分好奇,究竟有什么缘故,能让各位江南顶尖高手冒着身败名裂的危险也要与林符卿缠斗下去?”
苏之轼低声答道:“想必范先生已经知道无锡过百龄这个名字了吧。”
“听闻是千年奇才,现居京城,已与林符卿争霸多时。”
“过百龄正在做一件事,将有可能彻底改变整个中华棋界面貌……”
范君甫听完,微微挑起眉毛,轻声笑道:“有这等事?愿闻其详。”
苏之轼也诡异地笑道:“与其听我们说,不如请范兄亲自去看看吧……”
范君甫随着众人,拜访过百龄而去。与过百龄相见,众人说明来意,只要过百龄关起门来与范君甫过上几招即可。过百龄自不推辞,于是便与那范君甫进了屋内,关上屋门。门外众人,只听得门内轻轻传出落子声,也不知这过招过得如何,能否打动那范君甫。
不到一个时辰,范君甫独自推门走了出来。众人急忙围上去,却只见范君甫的脸上还挂着惊讶的表情,迟迟没有回过神来。
“苏先生……”范君甫呆呆地问道,“林符卿下次来是什么时候?”
“就在明日……”
“好。”范君甫答道,“我去拖住林符卿,不能让他在这个时候打扰过百龄!”
且说在范君甫赶往京城的这一个月间,林符卿果然很快便击破了雍皞如,让那雍皞如几乎难有招架之力。而后郑野雪、汪幼清、苏之轼等人轮番上阵,却都抵挡不了那林符卿的怪力。眼看林符卿就要突破了江南数位高手的防线,杀向正研究倚盖的过百龄了。
就在这时,如天降救兵一般,范君甫到了京城。
那一日,京城公卿府上,林符卿再来搦战,却见众人中多了一张新面孔。
“今日何人与我开战?”林符卿不屑地向众人问道。
只见众人中,那面生的缓缓站了出来,道:“林先生,久仰大名,今日得见,不胜荣幸。”
林符卿看那面生的,仙风道骨一般,看上去竟让人不敢冒犯!林符卿这辈子见过的棋手多了,却从未见过如此气势的人物。
“报上你的名号来!”林符卿喝道。
“在下吴兴范君甫,特来京师会一会传闻中的京师魔王林符卿先生的。”
林符卿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心中暗道,又是一个前来送死的。
二人也不多言,棋座边上坐下,各自拱手,猜过先后。林符卿猜得执白先行,心中暗喜。这段时间林符卿与江南众高手对局,执白先行几乎未有败局。他心底暗暗算计着,今日非大屠这范君甫一阵不可。
战事一开,只见林符卿突入左边,便布下阵势来。范君甫不敢怠慢,静静应对。林符卿暗笑,又转向上边布阵。范君甫似乎无甚能耐,只会跟着林符卿应对,也把军马拉到了上边。眼见左边,上边都布下了阵地,林符卿大啸一声,朝着左上范君甫的军阵便冲杀过去。这时局面,左边上边都有林符卿兵马,范君甫主营孤立无援,纵使不被吞杀,也必被封住出路。范君甫却不慌不忙,轻轻拦住林符卿来犯大将,正面似要用强,背后却遣出一支奇兵向中腹冲去,要突出重围,反过来压制林符卿的出路。林符卿看到范君甫背后出兵,只道范君甫以为这种雕虫小技就能骗过他林符卿的眼睛,不禁心中大怒,于是大军直奔范君甫的奇兵杀来。范君甫却暗暗笑着,手中拂尘挥动,向着那奇兵身后一指。待林符卿杀到,一刀便将范君甫奇兵切断,范君甫不能抵挡,阵阵退让,只得将那奇兵让与林符卿吃去。林符卿正高兴,回过头看去,却哪里见到吃了敌军奇兵,那分明是一片纸人,无丝毫价值。林符卿大惊,再回头看去,却只见范君甫借着林符卿攻打纸人的力道,也自己布下了阵势,将主营牢牢扎下根来,稳稳当当,不留丝毫破绽,还抢得了先手,将主导战局的权力生生从林符卿那里抢了过来。待林符卿回过神,范君甫早已乘风而去,笑道:“多谢林公借力,此阵当有林公一份功劳!”
林符卿大怒,却无奈战局主导权已经归了范君甫,一时也只得忍耐。只见范君甫得势,不做丝毫停留,抢攻右上林符卿大营而来。林符卿不做多少抵抗,只派了一员小将抵住范君甫大军,自己为了重新夺回主动权,又向左下用兵了。范君甫却暗笑,林符卿不应我,乃是心中已生焦躁,这一局怕是难当我了。
只见范君甫稍作沉吟,心中突生一计。只见他口中默念咒语,将拂尘往中腹一甩,刹那间一支神兵从天而降,竟凌空杀入中腹,在前后无根的情况下立于白军中腹强军面前!林符卿顿生怒气,岂能容你范君甫如此看不起我?林符卿指挥中腹左侧大军掉头,断去范君甫神兵向下方军阵的去路,要狠狠砍杀这所谓“神兵”。范君甫大笑,竟不以为意,既不躲闪,也不退让,口中再念咒语,又用拂尘一扫,凌空落下第二支神兵,直插中腹,仿佛是在嘲笑林符卿:区区凡人,我岂畏惧你强攻?
这两手凌空杀入中腹,气势惊人,赏心悦目,胆量之大让人叹为观止。当年吴清源巅峰时与木谷实争棋,曾经下出了惊世骇俗地“连续三招脱先”,自信同为顶尖棋士的木谷实必定吃不到他的棋根,后人谓之艺高人胆大。其实在笔者看来,早吴清源数百年前,范君甫这两招无惧无畏的点入中腹,论胆色已不输后辈吴清源了!面对以嗜杀闻名的京师魔王林符卿,范君甫竟然似毫不在意一般在中腹林符卿强军面前连落两子而不赶紧寻找出路,分明是早已看清这赏心悦目,胆色过人的两手是林符卿即使再多花两手也吃不去的!在敌军重重包围下如此冷静,面对强敌如此自信,范君甫单凭这两手棋,已让笔者对古代棋手中的奔放华丽派惊为天人了。
却说那棋盘上,林符卿见范君甫竟毫不畏惧自己的攻势,还敢在中腹多补一手,早已恨得咬牙切齿,手中钢刀都快握碎了。只见他大军压境,要吞吃范君甫中腹那两位天降神兵。范君甫见林符卿大军到,只是笑着派出一支援军前去接应。林符卿岂能容范君甫大摇大摆从中腹再走出去?他几乎蛮不讲理地大喝一声,强行将范君甫白军退路阻断,要生吞活剥了范君甫那两位不知天高地厚的神兵。寻常人看去,范君甫中腹几子当是必死无疑了。就在这时,范君甫又念动咒语,拂尘一抖,便再见一支奇兵,竟不是强行打通出路,而是从林符卿背后绕出,施展移形换影步法,竟神乎其技地抹入林符卿重重包围之中,将那中腹神兵安然无恙地救了出来!林符卿再断,要切去援军与中腹数子联系,要范君甫退路全无。范君甫却又哈哈大笑,只管把那援军扔进林符卿嘴里,中腹大军只管跟着那移形换影的奇兵跑了。林符卿再嚼嚼嘴里刚吃下的那范君甫援兵,却哪里是个人,分明又是一张破纸,食之无味。再看去,只见那移形换影抹进自己阵中的奇兵才是真正的援兵,此时早已救了中腹神兵跑了!
林符卿气得哇哇大叫,却无可奈何,只得尽量减少些自己的损失。可怜堂堂中腹大军,被范君甫那神兵一搅,棋被断开,多出一块“还棋头”不说,整个大军还没捞到几座城池,空组了这么庞大的部队来。
范君甫见得了手,大笑着,又腾云驾雾来攻右上林符卿主营。却见林符卿被那范君甫神出鬼没的进攻杀得头晕眼花,早已分不清究竟哪个是真人,哪个是纸兵了,只觉处处中计,招招上当,一局棋就这样晕头转向地结束了。到了官子,众人本还为范君甫捏一把汗,担心他官子太弱,会被林符卿翻盘。却不知那范君甫自南京会战之后,苦练官子,如今已不畏惧这最后时刻的争夺了。
收了最后的官子,看都不用看,在场众人早已知晓了胜负。林符卿几乎没有半点机会,输得毫无脾气。范君甫这一局,胆色惊人,妙法百出,堪称名局。众人看得大开眼界,纷纷叫好。林符卿只觉受了奇耻大辱,怎能安心,于是又与范君甫约战几日后再决高低。
自此之后,范君甫便成了林符卿在这片江南棋手中的头号大敌。林符卿毕竟是当世顶尖高手,不可能盘盘都被范君甫耍得团团转,因此两人交锋,林符卿也有胜绩。可是这范君甫一旦官子略有提升,也当真是天下难得的奇才,加上那弃取变幻自如的招法几乎就是大力杀敌派棋手的克星,于是几番与林符卿交手下来,胜败竟相当,也没落了下风!
就在林符卿全力开始于范君甫对阵之后,大约又过了一个月,那边胜负还未分晓,这边过百龄终于走出了自己的屋子……
“过兄弟,你已经研究透了?”苏之轼低声问道。
过百龄向众人拱手谢道:“多亏众人之力,百龄得以专心研究倚盖。如今,百龄自认已经彻底看清了倚盖的招法变幻,自信凭借此招,定能天下无敌!”
众人好奇,急忙问道:“过兄弟如不介意,能否让我们一窥其中奥妙?”
过百龄笑了笑,寻了个棋座,摆下了倚盖的图形,又向众人拱手道:“请诸位尽管来攻吧。”
不知过了几多时辰,众人个个目瞪口呆。眼前过百龄却仍旧自信满满,胸有成竹。
“过兄弟……”苏之轼忍不住低声叹道,“倚盖一出,天下棋界只怕将再无人去用镇神头了。你这几个月的研究,果然将彻底改变我中华棋界的面貌啊!”
雍皞如点点头,望着过百龄笑道:“待过几日,你正式出山,凭借这倚盖彻底击垮林符卿之时,后代棋手将奉你为一代宗师了……”
倚盖宗师,过百龄!
“从今天开始,棋界将会被彻底改变了!”众人不禁在心底叹道。
这正是:
旧时京城魔王起,四方豪杰莫能敌。
岂料一朝倚盖出,妖魔鬼怪尽披靡。
欲知倚盖一出,过林之争将如何收尾,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6:44
[attach]1289[/attach]
林符卿 白先 对范君甫(片段)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6:45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5:59 编辑
第三十七回 过百龄大破京师魔王 林符卿痛失天下第一
不知何年,不知何地。
年轻的林符卿静静地对身前的老者俯身拜下。
“林符卿,你已学成,该离开这里了。”老者低声说道。
林符卿只是拜着,既不答话,也不离去。
“为什么不走?”老者问道。
“弟子走了,师父独自留在这里,有什么意义?”林符卿答道,“师父棋艺,天下无双,若能出世,必定举世皆惊。您明明有如此强大的棋力,却自愿躲在这深山老林之间,为什么?”
老者微微笑了:“我的棋艺已经尽数传授给你了,我本该有的名声,就由你去替我挣来吧。”
“可师父棋力,足可以让弟子三子啊!”
“足够了。”老者笑道,“你的棋力,足可以天下无敌了。”
“师父,弟子不解。为什么您自己不出山,却要传授弟子这一身棋艺?您究竟是什么人?您究竟想做什么?”
老者但笑而不答,只是默默地看着林符卿那张略显稚嫩的面庞。
“林符卿。”老者突然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师父命令你,你离开这里之后,不可说出我来。若有人问你棋艺从何而来,你就告诉他,你是与人下棋练来的,你的师父就是棋枰。”
“为什么?”
“没有原因。”老者叹道,“我不想存在于这世间上,不想让世人知道曾有我这么个人活在这方天地之间。”
“师父,您若随我一起出去,本可以名扬四海,无人不知。为什么您要空置着自己这一身本领,孤老于此?”
“你不会懂的,你还太年轻了……”老者笑道,“林符卿,世间每个人的存在都是有意义的,只是那意义你猜不到。我生于此,也许就是为了教出你来。而你,也许就是为了另一个人,或者另一个时代而存在的。我看不到你的未来,但我可以掌控自己的未来,对此,我心满意足。我意已决,林符卿,你走吧。”
说完,老者缓缓离去,不知走向了哪里。林符卿只是拜伏在地,不敢起身。他告诉自己,师父只是化作了一缕青烟,去了天上做了星宿罢了。
从此之后,我的师父就是棋枰,我就是神仙下凡也只让三子的林符卿!<点评:与棋神相差三子>
师父,这世间棋手称王称霸者不可胜数,在我看来却无一人能与您相提并论。出世之后,我将稳守京师,任何人胆敢自称天下第一,我就为师父去杀灭那人!
真正的天下第一,是我那个不愿出世,无人知晓的神仙师父啊!
当然,以上这段文字不出于任何历史记载,全是笔者编的——您也该看得出来……
上回说到,江南群雄北上,为帮助过百龄潜心研究倚盖定式而合力抵挡林符卿。众人与林符卿激战数合,危急时多亏吴兴范君甫及时赶到,这才勉强抵挡住了京师魔王的攻势。就在这时,过百龄终于出关——过百龄与林符卿这场延续了数年的争夺,即将迎来最后的时刻了。
过百龄精心研究的倚盖,将迎来镇神头一流布局法的集大成者林符卿的试炼。
万历年间的最后那段日子里,明朝已经静静进入了风雨飘摇中,而京城的人们尚对此一无所知,仍旧默默享受着太平日子。
对于棋界,这太平日子里的战国争霸,也终于进入了最终决战。先后镇压了各路豪强的林符卿,与无锡天才过百龄的争夺,也许将就此决定这个时代王者的名号究竟花落谁家。
在一个看似十分普通而平静的日子里,林符卿静静地迈开了步子,如过去一样向着某位公卿的府上走去……
而在那公卿府上,许久未曾露面的过百龄终于再次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过百龄默默地坐在了棋盘边,只是闭目养神,不再多做言语。今日一战,他将为几千年来无人问津的倚盖正名。一旦成功,他就将因此功绩永载围棋史册,他的功劳评价将会超越过去的任何一位国手,甚至得到再造围棋技法的评价。这一战,将会是历史性的一战!
终于,到了正午,林符卿出现了。
众人纷纷去迎林符卿,各自向林符卿行礼。
林符卿瞥了众人一眼,喝问道:“今天谁来跟我下?”
众人但笑,各自让过身子,露出了远处早已座在了棋座旁的少年……
过百龄!
林符卿心中微微一惊——这几个月与江南高手杀得天昏地暗,他几乎已经快要忘记了他真正的敌手……
过百龄终于出现了,林符卿却突然感到了一阵恐惧。这几个月不见,过百龄究竟做了什么,他是否已经将自己的缺陷补上,我是否还是他的对手?
“林先生,怕了?”苏之轼笑着问道。
林符卿大怒道:“笑话!我等过百龄多日了,今日一战,必要大获全胜不可!”
然而,再坐到过百龄的对面,林符卿已经清晰地感受到了——过百龄的气质变了,比起几个月前,现在的他更让人不寒而栗!
那种成竹在胸的气势,连林符卿也不得不感到紧张。
“林先生,请了……”过百龄缓缓在身前抱拳,眼神中露出的锋利目光竟让林符卿也有些惊慌。
猜过先后,林符卿先行。他心中知道,过百龄绝不是一个能轻易击败的对手,于是暗暗在心中定计,要用强攻压制过百龄。阵势一开,他便大军北上,攻向右上过百龄黑军主营——此一战,必定要全力争胜,将主动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万不可给过百龄半点机会。
看着林符卿弈出的小飞挂,这招历代古谱中最常见,最平凡的招法,过百龄暗暗笑了。只见他摸出棋子,不带半分犹豫,一声清脆的落子音后,众人再看去——黑棋轻轻靠压在了白棋身上!
过百龄主将抡起大刀,不顾任何招式,只管狠狠劈杀下来,结结实实地砸在了林符卿大将身上。
倚盖!
倚盖这招,乃是所有古谱定式中看上去最没水平的一招。原因很简单——不留空隙。
须知古人下棋,并非一味斗力。棋分九品,斗力尚还只属于下三品而已。明朝时的力战高手,即使如李釜、林符卿等人,也不是一上来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抱着别人胳膊往地上摔的。真正的力战枭雄,深知力战取胜不易,因此他们反而比普通棋手更加重视开战的时机。围棋棋子单个看都是一样的,没有象棋那样的走法区别,也没有军棋那样的等级秩序,因此力战高手也不是真的就凭着棋子厉害而去跟人打仗的。他们之所以百战百胜,是因为看准了能打胜才去打,必败的仗他们不打。而要想保证必胜,需要自己做好准备,保证自己比对方强大,攻杀起来不至于反被对方打死,这就是力战第一要义。而要做到这一点,需要空间,需要给自己留下后路,也需要让自己有做好准备的机会。
因此,倚盖这种毫不客气,上来就靠压对手的下法,彼时的棋手看来是不够高明的。不给对手留空隙,就等于不给自己留空隙,双方都没有退路,打起来就没有施展手段的余地,最后也就是真的成了互相抱着胳膊看谁把对方摔倒,你就是武艺再精熟也无用武之地。而李釜、林符卿这类力战枭雄喜欢用的镇神头,则留足了空间,又保持着对敌人的压力,双方都有机会,这时候便可以显示出武艺的差别了——武艺高的,利用机会的能力就强,获胜的机会就更大,这才是力战枭雄们寻找战胜之机的关键。
但是,同样擅长力战的过百龄却发现,镇神头给双方留出的空间,其实是一柄双刃剑。
空间,对于双方而言都是可以利用的。若是上手对下手,上手的实力明显占优,那么空间就会全部为上手所用,则几乎稳操胜券。而下手杀上手,因为无法在上手面前随心所欲地运用,空间反而会成为危机四伏的陷阱。换句话说,镇神头的优势,在于上手欺负下手。而实力相当的双方,施展镇神头的时候就会形成优劣难断的乱杀,时机的掌握对于双方都是难度很大的问题。这种时候,镇神头实际上便已经失去了威力,谁用谁不用都意义不大了。
如果只是为了取乐,或者棋逢对手的双方想下得开心,那么镇神头非常合适,两边对手和观战者都会非常尽兴。但是,如果目的是赢棋,镇神头其实并非第一选择。
在日本有“武圣”之称的宫本武藏留有一本书,叫做《五轮书》,其中有一部分记载了宫本武藏的剑术招式。笔者上大学的时候曾经有一个同学不知道是出于好奇还是真想杀人了,竟然弄了一本回家研究。笔者很有兴趣,于是就借来翻了翻。
书里有一招很厉害的剑术招法,叫做“无面无相斩”(好像是这个名字,记不大清了)。笔者就在这里免费把这招教给大家吧,请认真学哦。
所谓无面无相斩,关键就在于忘记所有招式,无所谓单手持武器还是双手持武器,只管将武器高高举过头顶,然后心中不要有任何杂念,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喝一声,把武器以垂直的方向猛地往下劈……
好吧,笔者似乎已经听到各位在骂娘了——但是这确实是堂而皇之写在书里的,不是笔者胡诌的。没错,这招“无面无相斩”根本不用学,流氓打架都会用这招。可宫本武藏还煞有介事地把它写进剑法招式里,搞得那么郑重,这是什么道理?
其实细想想,也很简单。实战双方拿着武士刀对砍,最厉害的招法到底是什么?用武侠小说的话说,叫做“无招胜有招”;用功夫行话说,叫“一胆二力三功夫”;用笔者的话说,叫“不怕武术家,就怕臭流氓”。再厉害的功夫,不论招式变化多么复杂,打起来多么花哨,最解决问题的往往就是最不起眼却最基本的那一下。
再扯回围棋招法上。镇神头留下的空间虽然可以利用,却优劣难断,在同等级的对手间,或者下手打上手的时候都几乎无用武之地。而倚盖虽其貌不扬,但双方都不留空间,招法紧凑,出意外的可能性极小,又切实可学,人人都看得懂。这便是入门低,上手快,易操作,而且不给对手施展手段的机会。这倚盖,就像那传说中的“无面无相斩”,看上去动作简单,可是直接解决问题啊。这么看来,遇到下手打上手,倚盖几乎是完胜镇神头的招法。而同等级对手之间对战,倚盖简洁明了,更利于快速通过布局进入中盘战,与开局易形成双方均无把握的乱战的镇神头可谓各有千秋,却在易于掌握一点上占了大优势。而上手对下手,倚盖虽不如镇神头那般利于施展手段,但毕竟自身也不致受挫,亦无不满。通盘比较下来,过百龄认定,几千年来不受待见的倚盖,其实才是要争胜负时不二的起手式!
日后的大国手徐星友研究了过百龄早起棋谱和后期棋谱后,曾经开玩笑地评价道,过百龄之所以后来一直使用倚盖,是因为倚盖简单易学,容易掌握,而过百龄除了倚盖之外的起手式根本一概不懂……这玩笑也许稍微开过了一点,但是徐星友研究过百龄早期与林符卿对局,在布局定式上常常吃亏却也是不争的事实,因此过百龄在掌握复杂定式的能力上确实比不上久经沙场的林符卿,在林符卿的面前是个名符其实的下手。下手对上手,倚盖几乎就是最合适的招法!
让我们再回到那局棋上吧。
过百龄望见林符卿来犯之子,几乎想都不想,起手一刀狠狠向林符卿拍去,要把林符卿摁在地上起不来身。林符卿力大无穷,既能让你随手摁住?他先扛下过百龄那一拍,扳住过百龄的刀,拼命把头抬了起来——林符卿这是要起身。
倚盖压在身上,不起身的应法几乎没有,抬头可以说是唯一的应手。过百龄自然早知林符卿会如此应对,于是不作停留,也扳住林符卿刚刚昂起的脑袋,照着上面又是一刀狠狠朝拍了下去。
这招连扳,后来也有个说法,叫做大压梁。我倚盖住对手一子,对手要抬头,我紧跟着再连扳上去用力继续往下摁。大压梁一招招法极为紧凑,又气势十足,属于古谱中倚盖定式常见变化之一。但大压梁自身留有断点,阵势上虽大防线却并不稳固,后代高手研究之后也多有破解之法。可林符卿这是第一次碰上大压梁这种招法,心中怎能不惊骇?倚盖已经属于抱腰摔的流氓招式了,这大压梁比倚盖本身还要过分,何止是“抱腰摔”,简直就是“抱腰甩”啊!
那过百龄一点空隙都不给林符卿留,林符卿纵使想反击一时也找不出时机空隙来,无可奈何,只得定着过百龄的大压梁,辛辛苦苦在地上爬着往前跑,只求赶紧找个机会先把脑袋抬起来再说。可恨那过百龄,哪里给林符卿半点抬脑袋的机会,竟然左右手轮番上阵,沿路照着林符卿的脑袋拍了过去,林符卿爬多远他就拍多远,拍得那林符卿头晕眼花,在地上爬得好生辛苦,哪还有半点宗师气概。
过百龄拍了一阵脑袋,眼看自己大军已成,就此收兵,正式开始准备战阵迎敌。那林符卿被拍得好惨,只感觉是一代拳法宗师被一个臭流氓摁在地上连滚带爬挨了好几下板子才跑出来,这口气怎么咽得下?见过百龄终于收兵,林符卿大怒,提起兵马径直朝着过百龄这片强军杀来。可大军刚一出来,再要与过百龄争锋,却远远只看到过百龄右上主营已经借着那大压梁筑起了一片铁壁,黑压压的,密不透风。林符卿吓了一跳,心中大叫一声“祖宗,这可怎么打”。过百龄仗着势大,狠狠拿刀来劈。林符卿自知暂时占不得便宜,急忙连滚带爬退出主战线,先把那片被拍得七荤八素的大军脑袋挺出来再说。
过百龄这一仗声威大震,正是春风得意。趁着这威势,过百龄挥军南下,竟朝着林符卿右下主营杀来。战得几合,林符卿虽擒去过百龄四员大将,却被过百龄将右边阵势切成两半,好生痛苦。二人随即又在左边交上兵来,过百龄却仗着远处有大压梁支援,杀得霸气难当。林符卿苦苦应战,却偏偏掣肘,竟被过百龄在中原围出了一片浩瀚巨阵。林符卿眼见局势已不利,迫不得已四处出击,苦苦寻找翻盘之机。林符卿的困兽之斗着实厉害,过百龄拼命抵挡,却仍时时被林符卿偷去数城。原本过百龄大优的局面,在林符卿不要命的冲击下,竟一点一点接近了。
终于,在中腹防线上林符卿费尽心血造出一个劫争来,过百龄稍稍不慎,本该轻轻接上的一子却贪图小利而与林符卿在劫争上拼杀起来。林符卿已是杀红了眼,这个劫过百龄又如何打得过?于是一招之失,中腹防线味道大坏,略损数城,局面竟终于转向了对林符卿稍利的局面!随后二人再未犯下什么大错,棋局终局,林符卿使尽平生力气才得以以极其微弱的优势小胜过百龄。
这局棋,让笔者想到了数百年后吴清源与本因坊秀哉的那局著名的“三三?星?天元”之局。两局棋有许多相似之处:都是后辈向前辈使出了对方没有想到的代表新潮流的招法(倚盖和新布局);后辈都在中腹围出了巨阵,这巨阵也都成了胜负的关键;前辈都是在中腹下出了妙手,破坏了对手中腹阵型的味道从而获胜;而这两局败局最终都没能阻止新的战法迅速淘汰旧的战法从而大行于天下。
当然,还可以说这两局棋都是一个新时代开始的标志。
一局弈罢,林符卿虽然得了小胜,却忍不住喘息着。他感觉得到过百龄其实已经强过了自己,这次之所以没能击败自己只是因为对于倚盖招法过百龄也还略显生疏,待他运用到了炉火纯青,自己根本就不可能再有半分机会——何况,这局虽然是自己小胜,但毕竟自己是执白先行的啊……
过去林符卿也曾败给过过百龄,但那时林符卿对于再次夺回胜利是信心十足的,因为他知道过百龄弈出的招法他都能掌控,至少他没有任何理由感到绝望。过去林符卿也曾被范君甫让先击败过,可是紧接着林符卿又在让范君甫一先的情况下多次胜了回来,因此那样的失利只能激励林符卿继续战斗。
但现在,看到了过百龄今日的对局,林符卿却忍不住在心底想到自己的胜利不过是侥幸而已!他竟然没有因为自己的小胜而高兴,反而在感慨要不是过百龄在中腹一时大意犯了错误,自己根本就没有半点机会……
从这一次过百龄的招法中,林符卿真真切切地感到了绝望,一种自己真的被历史所淘汰了一般,彻骨的心灰意冷。
林符卿过去之所以能一直自信满满,是因为无论对阵哪个对手,他都是有优势的。对方子振,他的年龄是优势。对范君甫,他的力量是优势;对许敬仲,他的军略是优势;对过去的过百龄,他的阵法是优势。只要有优势,就有胜算,扬长避短总能找到克敌制胜的办法。
然而,现在终于出现了一个在各方面都能够压制林符卿的人物。论力量,过百龄不在林符卿之下。论军略,过百龄甚至略胜一筹。论阵法,有了倚盖相助,林符卿对过百龄唯一的优势也荡然无存。甚至在年龄上,过百龄比他要年轻将近三十岁!从今往后,面对过百龄,林符卿将再也不知如何下手,他的胜利将变得越来越稀罕,而失败则几乎成了必然。
那一局,林符卿虽然胜了,但他却如败了一般,呆呆地站起身子,一言不发地走了。
众公卿不明白,林符卿明明胜了,却为何像败了一般。众棋手心里却清楚,林符卿这是知道了自己已经无法再抵抗过百龄了。用倚盖这样一招从来都被认为无用的起手式,过百龄竟然让林符卿陷入了苦战。过百龄证明了倚盖的价值,更加让林符卿明白了,倚盖一出,林符卿的时代就将彻底迎来终结了……
从那场败局开始,过林争霸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时期。过去是林符卿追着过百龄杀,胜负虽相差不大,但气势上林符卿占尽上风。但现在,林符卿几乎不再去找过百龄了,相反过百龄为了完善自己的倚盖战法,竟连连上门找林符卿挑战!
起初,由于过百龄自己对实战中的倚盖也还不够熟悉,因此林符卿尚能偶尔凭借经验取胜,看上去两人的胜负也还算正常。但随着过百龄慢慢摸透了倚盖战法的规律,两人间的战绩开始出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变化:林符卿开始连战连败,全然无力抵挡年轻的过百龄,甚至有时还会败得惨不忍睹!面对过百龄咄咄逼人的攻势,迟迟找不到一丝希望的林符卿几乎从心底感到畏惧了。
屡败屡战,又屡战屡败,却无论如何努力都看不到获胜的希望,那个几十年都不曾向任何对手屈服过的林符卿,也许是平生第一次,在一局对局结束之后没有了在家中复盘的勇气。
他看着眼前纵横的黑白子,一粒粒都如自己心底滴出的血一般。看了许久,只觉得疼,看不出一丝头绪来。
偶然间,他看到棋枰一侧落了一缕白发。他缓缓将白发拾起,默默地看着。
那是他的头发。
曾经的少年,如今已经生出了白发了。天意不可违,人毕竟是会老的啊。
“师父……”
看着那一缕白发,他不知不觉竟轻声唤道。
恍惚间,他仿佛又变回了当年那个稚嫩的少年,默默地坐在师父面前,聆听师父的教诲。
师父满头华发,面容憔悴。林符卿似乎无法想象,自己有一天也会成为师父那样。
“林符卿……”师父轻声说道,“世间每个人的存在都是有意义的,只是那意义你猜不到。我生于此,也许就是为了教出你来。而你,也许就是为了另一个人,或者另一个时代而存在的。”
林符卿的眼睛突然缓缓瞪大了,突然回想起的这句话让他感到心底一震。
眼前,师父笑了,缓缓抬起头,看向了林符卿。
“林符卿,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你是为了谁而存在的……”师父的声音轻灵而遥远,“现在,你知道了吗?”
林符卿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一天总是会来的。”师父笑着说道,“即使你不愿意承认,不想去接受,但就像花会凋谢,雪会融化,这一天该来,你挡不住。历史注定了,你不是主角,你无能为力。”
“但我已经如此抗争了,为什么不能给我一个机会?”林符卿不服地说道。
“正因为你的抗争,你才成为了一个如此重要的配角。”师父缓缓说道,“上天虽不能让你引领历史,但却给了你一个为新时代拉开帷幕的权力。你虽不能站在时代的巅峰,却可以成为因这个时代而被记住的那寥寥数人之一。这不也是上天的恩惠吗?”
“可为什么不让我试着做过百龄?”林符卿仍然不服,他几乎像个孩子一般气愤地吼道,“我也想做过百龄,为什么要让我做林符卿?”
师父只是笑着,就像是一个被年幼孩子的稚嫩的问题逼问得有些窘迫的父亲一般。
“若你是一粒棋子,你被人落到棋盘上,下棋的人为了胜局而要弃掉你,你能问他为何不让你抗争下去吗?”
林符卿一愣,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静静看着那个满面笑容的慈祥老者。
“天下谁不想做过百龄?”师父说道,“可过百龄注定只有一个。人人都做了过百龄,那过百龄也就是个平凡人物,没人想去做了。上苍自有造化,我们出生的意义我们无法自己选择。但上苍要你做过百龄也好,要你做林符卿也好,甚至要你做一个终生老死于深山老林的无名高手也好,你无权与上天争辩,因为上天在看着你看不到的全局。作为棋子,唯有做好自己而已。既然命运无法抗争,何不好好享受自己的命运?林符卿,这也是这个时代的大戏里相当有分量的角色了,上天把这个角色给了你,你不该觉得命运已经待你不错了吗?”
林符卿默然无语,如同一个受了挫的孩子一般,在师父的面前啜泣着。
师父伸出一只苍老的手,轻轻拍了拍这孩子的脑袋,笑道:“你已经非常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角色,你是天下唯一一个可以扮演林符卿的人。虽做不了主角,但你也应当为此自豪。我们虽绝大多数人都只能沦为时代的配角,但好好当好这个配角,同样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不是吗?”
师父轻轻地笑了,那笑声越来越遥远,直到消失在虚空中。
林符卿默默低着头,手中轻轻捻着那一缕白发。
缓缓地,林符卿笑了,笑声越来越大,乍一听与那已经消失在了虚空中的师父的爽朗笑声竟毫无二致。
“过百龄,我输了!”林符卿笑着,似乎自己过去所执着的一切都烟消云散,几十年来从没有一刻如现在这般轻松过。
黑白一世意气狂,独立天都笑四方。
几十年来无对手,数百胜负称霸王。
奈何桥边可曾问,终生纵横为何事?
京城府中逢过郎,败局一场泪两行。
话说万历末年,林符卿连连败给过百龄,终有一日高挂免战牌,避而不战。几日后,林符卿宣布罢弈,从此退出棋界。
至此,过林争霸终于以过百龄大胜,林符卿大败而告终。随着曾力敌天下各路豪杰的林符卿战败引退,天下终于出现了一个全新的王者——无锡少年过百龄。
为了庆祝过百龄彻底击溃林符卿,统领京城棋界,众公卿为过百龄举行了一次盛大的宴会。这场宴会上,彼时京城的棋界名人几乎悉数到场,争相一睹过百龄真容。
宴会进行到了一半,苏之轼突然走出来,当着众人的面,向过百龄行礼说道:“过兄弟,值此棋界群雄毕至之际,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希望过兄弟万莫推辞。”
过百龄急忙答礼道:“苏先生有话,但讲无妨。”
苏之轼还一礼,缓缓说道:“当今天下棋界,自当年鲍一中以来,诸侯并起,割据一方,乃是中华棋界史上罕见的乱世。京城,江苏,浙江,徽州,福建,处处都有棋派,互相争夺不断。这乱世已经持续了百年,而诸侯称王称霸者却越来越多。林符卿独守京城,力战各方豪杰,虽气质过于蛮横霸道,却也几乎以一己之力统一天下。如今林符卿败在了过兄弟手上,苏之轼敢断言天下再无一人是过兄弟对手。过兄弟既然已经无敌于世,苏之轼请求过兄弟正式登顶天下国手之位,一统四方棋界,彻底终结当今这棋界乱世。”
苏之轼一言既出,举座皆惊。
过百龄略作沉吟,缓缓答道:“各地棋派,短则十数年,长则多达百年。譬如三大派,根深蒂固,棋手众多。百龄一人,只怕难以服众。”
苏之轼笑了笑,拱手答道:“新安派苏之轼,代表新安派各路豪杰,愿推过百龄为天下盟主,今后唯盟主马首是瞻。”
苏之轼一声喊毕,只见新安派汪幼清、雍皞如、许敬仲齐齐走了出来,都向过百龄拜道:“新安派,愿听过盟主号令。”
这边话音未落,那边郑野雪也从众人中走出,双手合十道:“永嘉派郑野雪,愿代表永嘉派归于过百龄先生之下,从今以后唯过盟主马首是瞻。”
江南两大派,今日竟要尽数归服过百龄!
过百龄见了,也不推辞,拱手向众人答道:“承蒙各路英雄看得起,我过百龄今日就接下这天下国手之位。今后天下有任何高手不服我过百龄,我自开关延敌,随时应战!”
众人听了,欢呼雀跃起来。从此之后,天下再无三大派,过百龄独领大国手之名,竟就此终结明末棋界乱世!
这正是:
当年一朝上京师,竟得四方皆叹服。
天下得以归正统,只缘无锡豪杰出。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6:47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6:01 编辑
第三十八回 盛大有奇遇破神仙 新盟主斗阵胜蛮王
上回说到,过百龄开创倚盖起手之风,终于凭借着倚盖招法在与林符卿的争霸中取得了最终胜利。过百龄击破林符卿,江南新安派、永嘉派竟同时拜服,归于过百龄之下,从此天下棋界归于一统。
三大派的时代,也就在那时终于终结了。这三个绵延了百年的流派,各自创造了属于自己的辉煌,一步步将明朝围棋推向了最繁荣的时代。在过百龄横空出世之后,它们终于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在一片硝烟中落下了帷幕,默默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是时候,把这舞台让给全新的一代了。
却说过百龄在京城一统天下,立下了一个规矩:开门迎战。
我过百龄从今日起就是天下棋界唯一的盟主,天下棋界当悉数听我号令。如有对我不服者,随时来京城向我挑战,过百龄将来者不拒。
此言一出,天下皆惊。“于是天下高手,筑垒而攻之者,无远不致。百龄开关延敌,莫敢仰视者,群遂奉为国手。”(摘自《无锡县志》)
多么有气势的记载,“天下高手”群起而攻之,真可谓让人心驰神往。这些高手,真是个个豪杰,其中主要包括……额,包括……最主要的嘛,就是……大概有……谁来着?
仔细翻查一下古谱,能够流传至今的图谱中过百龄前期的对局基本上只有一个对手——林符卿。过百龄和林符卿的争夺,是过百龄前期最辉煌的战斗。与这场大战相比,似乎其他对局都不值一提。于是,可能是过百龄早期对局,对手又不是林符卿的过百龄遗局,有且仅有一局与汪幼清的对局,而且就那副未完的棋谱来看还胜负难断,视乎最后收官成败谁赢都有可能。
那么对比文献记载和留到现在的棋谱,这就很奇怪了。要说天下高手筑垒而攻之,而且还无远不致,那说的该是楚王爷朱玉亭(如果他还在下棋的话)、六合王元所(如果他还没死的话)、吴兴周元服这些人。再如何不济,起码也得是三楚李贤甫,新安汪绍庆、吕存吾之流啊。就算他们太远了没来,彼时就在京城的苏之轼、许敬仲、雍皞如、郑野雪、范君甫,以及天启、崇祯年间去了京城的江用卿这些人该属于那“筑垒而攻之”的高手了吧。可棋谱呢?难道以这些人的分量,跟过百龄对局之后留局棋谱,或者多留下几个字的记载都不够资格吗?
于是,笔者不得不又开始对那段记载进行一些质疑打假了。
首先,我们确定当时的天下高手都去了京城——实际上,大家跟林符卿都有对局棋谱留存,可见确实是去过京城无疑的。那么按照《无锡县志》的记载,大家去京城的第一动机应该是挑战过百龄。结果按照留存棋谱来看,大家跟林符卿打得火热,没见跟过百龄有多大交流。这个问题上,《无锡县志》和现存棋谱产生了矛盾。
然后,我们假设《无锡县志》是对的,那些人确实跟过百龄也交手了,只是棋谱没有流传下来。那么紧接着产生的问题就是:既然他们跟林符卿闹腾的棋谱都留下来了,为什么与比林符卿更有分量的过百龄对局的棋谱却留不下来呢?
猜测一:问题出在过百龄这边,大家为过百龄整理棋谱的时候只重视了林符卿而没重视别人,所以没留下棋谱来。但这个猜测不够合理。那些江南高手好歹也属于“天下高手”的范围,其中很大一部分人分量不比林符卿低,把过百龄战胜他们的对局放进过百龄的棋谱集里面不是更有说服力吗?何况,就算过百龄的对局集里因为林符卿这个主要对手太耀眼而忽视了其他人,那苏之轼的对局集呢?雍皞如的对局集呢?大家宁可强调自己跟林符卿的大战,却不屑于把跟过百龄的对局放进棋谱集里吗?
猜测二:过百龄对这些人的战绩并不十分出色,不像《无锡县志》里写的那么厉害,把棋谱留下来会有损过百龄的光辉形象。作为论据,大家看汪幼清与过百龄的那局棋,下到最后两个人不就很接近吗?但这也不合理。就算战绩不出色,总能选出下得好的几局棋吧。按照古人编棋书的规矩,只选自己下得好的,也总能选出不少棋局出来。可过百龄这边,几乎一局都没留下来。您要说是因为真选不出好的,基本都在输,那请问《无锡县志》的说法难道是瞎编的吗?就算真的过百龄全没下好,可是偏偏还是留传下来了一局汪幼清跟过百龄下得不相上下的对局啊,可见即使过百龄没下好,这棋也是可以流传下来的嘛。
猜测三:棋谱当时是真记了,可是后来清朝人烧书烧多了,结果没流传到现在。这个说法看似是最靠谱的了,可其实还是经不起推敲。过百龄与林符卿的对局遗谱,基本上都出自《弈墨》一书。此书记载了从明末过百龄到清初周懒予这段时期内无数高手的对局,几乎就是那个时期围棋史的史书了。可是这部书里,过百龄早期对局就真的只记载了与林符卿的十局和与汪幼清的一局,再然后过百龄的对手就几乎都是明朝崇祯年间以后成名的棋手了。换句话说,《弈墨》的记载告诉我们,过百龄与“天下高手”的对局棋谱确实是从一开始就没记载的。如果真有,以《弈墨》这书的记录范围,甚至彼时重量级不高的棋手对局都有涉猎,过百龄和其他高手的对局却几乎只字不提,可能性实在太低。
种种猜测都无法让人满意,我们就只好回去看看前提条件的问题了。《无锡县志》的说法,真的是不可置疑的吗?要知道,地方志的说法,夸大其词,添油加醋那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完全相信地方志,基本上等于给自己找麻烦。
笔者认为,那些棋谱之所以现在找不到,是因为从一开始就没有。换句话说,《无锡县志》所说的“天下高手”,其实并不是朱玉亭、王元所,甚至李贤甫这个级别的人物,而是一些让《弈墨》的编纂者根本看不上眼的二三流小角色。过百龄登顶天下棋界,是江南两大派公认的,真正有能力挑战过百龄的人,其实早就已经心悦诚服地归降了过百龄,而没有人真的去挑战他。苏之轼等人肯定与过百龄有过对局,但不是争棋,只是内部切磋交流,因此没有造成风浪,更无须作为历史事件记录在文献或棋谱中。而真正想要去挑战过百龄的,绝大多数是些二三流棋手或者年轻小辈,抱着“搏一搏”的心态去试试手,最后自然被虐得七荤八素,以至于没有记载于史料中的价值了。
“天下高手,筑垒而攻之者,无远不致”。这其实不过是《无锡县志》的一种意淫式的幻想罢了。
但是,在这些年轻高手中是否真的没有一个值得写一写的人物呢?
也许有一个——这个人,或许在万历末年到天启初年的这段时间,就曾经去过京城。
这个人的故事,让我们从江苏毗陵的一场好戏开始说起吧……
话说明朝末年,天下大乱,内有民变,外有强敌,连年征战,老百姓日子过得提心吊胆。好在江苏一带,粮食充足,还算安泰。但国家有难,江苏人民又岂能置之不理?于是某一天,江苏毗陵的一处地方,突然热闹了起来。
只见有一位道士在此搭下了一个台子,他自己坐在台上,口中念念有词,身旁还坐着一个小童。众人围着,不知是何意思,却只觉渐渐妖风大作,天色将变。众人正要惊走,却只听台上高人向大家喊道:“乡亲们,莫要惊慌。我乃修炼道法之人,上通天,下通地,能请得四方神仙降妖除魔。如今我大明妖魔当道,内外受敌,正是天下大乱之兆。我修习法术多年,却无用武之地。今日见大明将遭大难,我岂能袖手旁观。今日特在此地请下仙人,求他助我大明杀灭敌寇,保我天下太平!”
明朝,评书小说流行,这种听评书听多了发神经的人不在少数,就好像现在看动漫看多了容易觉得自己是来自异世界的失忆超能力者或者被命运选中改变世界的人什么什么的。绝大多数情况下,这种人要么是想骗人,要么是神智失常了。
围观的老百姓不明就里,只当是今天有戏看,又不用收钱,多好的事情,于是纷纷驻足。那道士在台上舞了一阵,忽然只见电闪雷鸣,好生骇人。高台上坐着的那小童则纹丝不动,似乎魂魄被抽走了一般。待这阵骚动过了,众人朝高台再看去,那小童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仪表气息却迥异于凡人!
小童整了整衣衫,问道:“何人唤我?”
小童这一声,说得果然有些仙气。台下老百姓哪见过这阵势,不知道是不是那道士竟真把仙人给请下凡了,一时间尚将信将疑。那道士却大喜,向众人炫耀道:“这位乃是天上仙人,今日我请得他下凡来,各位如有疑惑,但说无妨。”
众人正犹疑间,哪有人高声回应,一个个都窃窃私语了。就在这时,人群中却有一个少年高声喊道:“那人真是仙人吗?”
众人闻言,急忙望去。只见那少年二十岁上下年纪,一副书生打扮,虽生得面相蛮横,似个恶汉,但行为举止却风度翩翩,像个文化教养深厚的人。
台上道士咧嘴笑了,问道:“这位兄弟,有什么疑问吗?”
那少年笑了笑,抬手抱拳道:“在下盛年,字大有,苏州人士。实不相瞒,在下好弈,乡里无敌。今日路过毗陵,竟见阁下在此请来了仙人。素闻天上仙人个个善弈,凡间人不可窥见其妙。有幸得见仙人,在下实在技痒难耐,能否请这仙人与在下对上一局?”
与仙人对弈?围观众人听了,只觉这主意有趣至极。仙人都会下棋,自古已有传闻。如果这仙人与少年对弈胜了,自然是仙人无疑。若那仙人下得乱七八糟,则必定是小童和道士装神弄鬼了。
想到这里,众人开始起哄,要盛年上去跟那小童较量一番。盛年借着众人的情绪,大步走上台来。那道士也不阻拦,叫人去寻了张简单的棋盘来,放在台上,便拱手道:“今日就让这位盛兄弟来试一试我请下来这位仙人的棋力吧!”
众人好奇,纷纷围拢过来。盛年与那小童各行一礼,不多言语,只管开战。众人只见盘上两边招法都精妙异常,看得眼花来缭乱,真有种看天上对局的感觉。
然而,棋还没下到一半,那仙人突然笑着投子认负了。众人大骇,不解其意。只见那附在小童身上的神仙朝盛年说道:“这棋不必下完了,我输你一子半。你棋艺着实高明,我赢不了你。你先别着急,在这里多等我一会儿,我回去一趟找个比我棋力高的神仙来。”
话一说完,那小童顿时失了魂魄一般,耷拉下脑袋,一言不发了。
众人暗自称奇,那盛年却满心不服——从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还号称是神仙呢,棋下一半扯个理由就跑了,口气还那么大!最可气的是,人家是神仙,走了你没法追,就是把眼前这个小童胖揍一顿人家也不回来……
你说输一子半就输一子半?我偏不信。
盛年恼怒之下,顺着刚才那局棋,按照自己的想法继续摆下去。众人在旁边默不作声地看,想知道那神仙究竟是不是真这么神。没大一会儿,盛年摆完了,大伙看过去,不禁大吃一惊!
不多不少,盛年恰好赢了一子半!
棋还没到中盘就预知了胜负,这不是神仙是什么?
众人正惊叹间,那小童突然又抬起了头,重焕精神,笑着说道:“方才与我仙友对弈的,是哪位?”
众人听这小童声音,音色语气都与方才大不一样,似乎换了个人在说话一般,无不惊骇起来。
盛年急忙拱手,道:“是我与方才那仙人对弈。”
神仙闻言,笑道:“我听仙友说,阁下棋力非凡,甚至在他之上。我一时好奇,也想来试试阁下手段,不知可否?”
盛年正有此意,便不做推辞,当即应允。众人见走了一位神仙,又来了一位神仙,今儿可是看一局送一局,人家一辈子没见过的神仙对局咱们一天看俩,那可是多稀奇的事情啊。
这局一开,盛年和那神仙又是各施高招,竟下得不分伯仲。弈到最后,数过子来,却是那神仙胜了一子半。
众人正惊叹间,那神仙却先叹道:“阁下年纪轻轻,棋力却是非比寻常。以我推算,阁下的棋力,当是人间第三手。”
众人大哗,那盛年得了神仙如此高评却不满足,问道:“敢问仙人在天上是第几手?”
神仙略微沉吟片刻,答道:“大概是第七手吧。”
盛年听完,又问道:“天上哪位仙人最厉害?”
神仙大笑,答道:“唯有南极仙翁,天上无对手。”
这个故事,当真是稀奇古怪,玄乎异常。若确实出过这种事情,笔者更倾向于认为是盛年与那道士合伙欺骗无知乡民的……
但这个故事,在所有中国围棋传说中,可以说是最特异的一个——只有这个故事里,人类真的和神仙对局而且还有取胜记录了!笔者几乎可以听到编讲这故事的人在心里说:本来嘛,谁规定天上的神仙下棋一定要比人强得多?
在此之前的中国围棋神话传说中,神仙下棋都是凡人冒犯不得的。晋人王质遇见神仙下棋看了一会儿就上百年过去,斧头都烂了。唐朝王积薪号称唐朝史上第一国手,却一样下不过天上一个女神仙。而到了明清时期,却居然出现了人类棋手对神仙的获胜记录,甚至直接给人类棋手和神仙棋手的差距做出了说明——人类第三和神仙第七差距不大,神仙里最强的是南极仙翁。
细想想,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晋朝、唐朝,那些时候围棋都还披着一层神秘气息,是文化人玩的东西,而要论文化,人怎么能跟神仙比呢?于是神仙便高不可攀了。到了明清,围棋大大普及,再加上各地棋手棋艺的相继提高,大家又开始觉得其实人类棋手也挺厉害的嘛,怎么就赢不了神仙呢?
这个盛年败神仙的故事,虽然看得出是文人想象出来的,但是也从一个侧面说明,当时中国围棋的发展已经到了“敢跟神仙叫板”的地步了。
当然,另一方面说,这个很可能是虚构的故事中,主角竟然不是过百龄、林符卿、或者各路江南豪杰,偏偏选中了盛年,还给他判下了“人间第三手”的定论,可见盛年在当时的知名度。
盛年,字大有,生于万历二十八年,苏州人。与绝大多数棋手不同,盛大有并非是一个仅仅依靠棋艺为生的人——盛家的家传本领,不是棋,而是画。
盛大有的父亲,名叫盛茂烨。这个人,在江南绘画史上可是个大大有名的角色。盛茂烨,字与华,号研庵。此人自幼承家学,专攻画技,画风自成一派,擅长山水、人物。在当年的文人看来,盛茂烨的画恐怕就像现在的“野兽派绘画”一样刺激——构图奇拔,强调山石质感,尤其以着墨极重的树木最为特别,堪称盛茂烨画作的典型特征。他喜欢以王维的诗作为主题,诗画配合之下总有一种奇特的味道。而根据记载,盛茂烨这个人性格也十分古怪,甚至被国外学者评价为“具有异常性格的人物”。这位究竟如何异常了,笔者没找到说明——但是后面看看盛大有的个性,我想大家应该也能猜出来……
盛大有生在绘画世家,自然从小就精通绘画。据记载,盛大有擅长山水,兼工梅竹,画名虽不像他父亲那样高,却也当得起江淮著名画家的名号。后来盛大有又沉迷于棋,终日在茶楼与人对弈,棋力涨得很快,棋名竟迅速盖过了画名,乃至小小年纪就被人推为吴下弈手第一了。
精通山水画,家学渊源,又棋力高超,突然给出这么几个设定,您觉得这个人会是怎样的性格呢?这简直就是典型的文人雅士大才子嘛,一定是风度翩翩,器宇轩昂,闲来吟诗作对,酒中行乐,怎么着也得有点李太白气度,唐伯虎胸襟吧。
可惜,您要是真这么认定了,将来去了阴间,可是要有上百号人跟你争论这事的……
盛大有才华横溢,棋画双绝不假,可是这个人性格实在缺陷很大——脑筋太直,不知道转弯。
有下棋复盘经验的人都知道,下完了棋大家一起讨论的时候,尤其是对弈双方棋力差别不大的情况下,对某一步棋两边看法完全不同以致谁也说服不了谁是常有的事。这种时候,大家就要学会笑一笑,别纠结,要不然争起来是没完没了的,到最后就会变成人身攻击了。大家下棋为了开心,自然都知道这种地方咱们反正也争不出结果来,回去自己再慢慢琢磨就好了。可要是碰上了这盛大有,您就等着受苦吧。盛大有遇到这种情况,绝不退缩,非要你当场低头认错不可,你要是不认错他就一直跟你争下去。于是每每争到最后,盛大有跟他的对手就发展成了吵架,然后各自回家生几天闷气。说得好听点,这叫做性子直,不懂退让。说得难听点,这就叫孩子气,蛮横无理。盛大有一辈子跟人下棋,就得罪了一辈子的棋手。当时几乎所有高手只要跟盛大有有过对局的,最后都闹翻了。
盛大有这牛脾气,实在不像是个棋画双绝的文人雅士,倒像是个蛮王。当时棋手谈起盛大蛮王,个个都咬牙切齿,不屑一顾。而公卿贵族,谁也受不起盛大蛮王那罪,所以盛大有这辈子没被哪路公卿收养过。当然,人家也不需要,下棋挣钱不够花人家还能卖画呢。
于是,盛大有成了明清时代各路国手中罕见的下了一辈子茶楼的角色。下茶楼,讲究的是观赏性和刺激性,所以盛大有的棋风十分狠毒,基本上就是等着中盘上来跟你对砍,砍死算赢。这种顽强好战的棋风本来应该是明朝大多数棋手的风格,可是偏偏当时人评价盛大有的棋风是“自成一格”,和其他名家棋风不一样——可见,盛大有把这种不要命追杀的下法发挥到了怎样的极致啊。
而另一方面,由于没有被公卿养过,加上得罪人太多,所以盛大有没有留下属于自己的传记来。作为一个能够长时间与数代第一国手争夺,并且一直保持在第一流棋士行列中的顶尖高手,盛大蛮王有着无比强烈的存在感,却没能留下一部让后人系统了解其生平的传记,不得不说是一个遗憾。
不论盛大有究竟人品如何,但有一点是不可否认的——清朝围棋的风格,是由盛大有和过百龄共同奠基的。
盛大有大约在万历末年到天启初年成名,享誉江淮一带,有“吴下第一手”之名。这个吴下第一手,想必也是货真价实,因为当时在江苏一带活跃的老一辈棋手,一多半去京城了,剩下如王元所等人索性就不知死活,不出来露面了。由此可见,盛大有这个“吴下第一手”,很可能是在茶楼杀出来的。
再看《无锡县志》所说的“天下高手”,盛大有应当毫无疑问能够名列其中。那么,盛大有究竟有没有如《无锡县志》所说,跑到京城去挑战过百龄呢?
盛大有对过百龄的棋谱,流传至今有且仅有一局。但是就凭这局棋谱判定盛大有去了京城,很难。因为这局棋当中,过百龄没有使出倚盖,而是用了镇神头。
过百龄一生有两个阶段可以肯定用过镇神头,一个是早期棋艺未成,与林符卿的对局中时不时出现镇神头的招法;而另一个是晚年,由于自己的倚盖被另一个人所破,为了探寻新的弈法而重新开始研究镇神头(这是后话)。击败林符卿之后到中年时代为止,过百龄究竟有没有用过镇神头,没有明确资料判断,只有一种说法是过百龄“起手必用倚盖”。
由于那一招镇神头,这局棋究竟是不是盛大有为挑战过百龄而上京时下出的棋谱便不好判断了。后代国手徐星友认为,这局棋应当是过百龄晚年所弈。但为了让《无锡县志》那个说法不至于太扯淡,笔者总希望这局棋确实是明朝时在京城下的。
那么,笔者就不负责任地认为盛大有是去京城挑战过百龄的唯一代表了吧。
那一日,京城茶楼间,各路棋手云集。开创清朝棋风之先的两位围棋巨匠,将在这里留下他们唯一的一局交锋记录。
盛大有执白先行。只见一支白骑飞挂右下黑营而来。过百龄微微一笑,展开阵势,黑将向中原飞出,气势汹汹望向盛大有。此招正是名震天下的镇神头!盛大有急忙调兵,过百龄针锋相对,二人在右边摆开阵势,互相试探几手,却谁都没有妄开战火。战线很快便向左边转移,过百龄趁盛大有掉以轻心之际,派出两路大军小飞夹击盛大有左下主营。这招法,名唤双飞燕。以两路大军如两只燕子一般飞出,断去势子左右两边出路,乃是十分紧凑的攻击法。盛大有主将急忙逃出,却被过百龄趁势袭取了主营。盛大有见损了主营,心中大怒,急忙挥起大刀向过百龄左路大军砍去,把过百龄军阵冲作两段,要左右砍杀。于是从左边开始蔓延到中腹,两军互相攻伐,三条黑龙和两队白军纠缠撕咬,竟直直向全盘蔓延开去了。
过百龄见盛大有的白军毫不畏死,攻杀凶悍,知道单纯斗力恐无胜算,于是心中定计,口中命令,竟弃掉了左上的黑军大队,佯攻盛大有白军上部。盛大有急忙将过百龄弃子吃住,先救了自己左上的大军。过百龄则趁盛大有吃诱饵的机会,做活了自己的一条大龙。于是,三黑二百的五军对杀如今已经牺牲了一队黑子,黑白各活一条龙,还剩一黑一白两条大龙要拼死活。盛大有只道过百龄必定要在这里对杀决胜,于是便全心准备中原一战。岂料过百龄却摇着羽扇,笑着走了!
原来过百龄早已看清此刻军情,战事最紧要的虽是中腹黑白对杀,但其实关键却不在这战场上,而在战场周围。此刻黑白对杀,真下杀手谁也没有把握能击死对方,过百龄一时杀不死盛大有,盛大有也奈何不了过百龄。既然如此,过百龄心中便定下了新的计策。只见过百龄竟不在中腹要紧处用兵,却上下四处布下疑兵。盛大有不知其中诡计,只道胜败必在中腹,于是边角折损也在所不惜,只管保持对中腹黑龙的压迫。过百龄则趁势先袭破右上盛大有主营,擒杀主营大将,然后又在下边攻城略地,要盛大有好生艰难。盛大有心中只顾着中腹战场,要决胜败于此,于是四处忍让,被过百龄杀得好惨。过百龄见时机成熟,终于朝着中腹白龙首尾攻杀过去。盛大有急忙来战,却意外发现刚才过百龄四处用兵,虽看上去与中腹战局无关,却实际上处处占着要点,竟把中腹白龙逼入绝境!盛大有心中大悔,只得断尾求生,将中腹白龙的尾巴切与过百龄,趁过百龄吃尾巴的时候勉强补活。待这一战尘埃落定,盛大有已被过百龄的计谋彻底击败,全局已无胜机。
不知这局棋下完,复盘的时候盛大有是不是还那么蛮横,硬要缠着过百龄说自己下得对呢?
盛大有凭借着力战棋风,勇冠江南,却仍旧名列过百龄之下。那个时代是属于过百龄的,盛大有无力撼动它。
但是,盛大有的光芒,确是从那时才开始绽放的。他的辉煌,还将持续很多年。
这正是:
吴下有子名盛年,敢胜神仙一子半。
三代国手为劲敌,千年名号不虚传。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6:48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6:02 编辑
第三十九回 群贤著书新法撼旧谱 妖魔乱舞棋手骂相国
上回说到,过百龄在京城统领了天下棋界,天下各路二三流高手纷纷前去挑战,最后悉数败阵,纷纷认过百龄为尊。于是,天下棋界,虽江南一带名手辈出,此时却以京城做了中心。南方纵又有蛮王盛大有等一批青年豪杰出世,却也无法撼动群星云集的京城棋界地位。没想到,有过百龄坐镇的京城棋界,竟然比以往更加强大了,那些败在过百龄枪下的京师棋手们也该安心了吧。
此时的京城棋界究竟有多强大呢?
过百龄自不必说,此时乃是天下至尊,京城霸主。他虽暂居于“某锦衣者”家中,但实际却是京城各大公卿府上名人,身价顶天,被称为千古棋才第一。在京城棋界的无数次较量中,过百龄始终完善着他的倚盖招法,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使得倚盖定式一时间四海扬名,人人争相窥其妙,风头甚至盖过了风靡数千年的镇神头。
但与以往的京城棋界不同,此时的京师已经不再是一员上将独守天下,而是群星拱月,交相辉映。
叶向高府上,有雍皞如。此时的雍皞如棋力已达巅峰,不仅收官强大无比,“能以收着胜人”,中盘缠斗也是一绝,弃取精妙,正奇结合,颇合兵法奥义。雍皞如著书《弈正》,万历末年风靡全国,乃是轰动一时的棋书。这本书能够如此轰动,关键正在于对古谱图势的修改。古谱图势纷繁复杂,足以让初入此门的人望而生畏。而经过雍皞如的修订,每个起手式都只剩下四张图谱,简单清楚,通俗易学,于是很快就从当时卷帙浩繁的棋书中脱颖而出,成为了从入门到高手无人不读的经典棋书。而在这书中,雍皞如又以兵法推演,得出了一套独特的关于围棋妙手的理论——“不奇之极不足以言正,正之外无余法”。下棋招法不能奇到极致就没有资格讨论何为正手,而棋盘上的招法,除了这样穷举出的正手之外就没有别的下法能取胜了。这便是中国古棋理论中的一个思想流派,谓曰“穷其变”。穷尽了局部的变化,才能找出真正的“正手”,而所谓妙手都不过是这种穷尽之后的结论而已。《弈正》中提出的这种观点,对之后的中国古棋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钱谦益府上,有汪幼清。汪幼清擅用败局,这个风格始终没有变过。他往往布局之时便弈出败招,被对手抓住猛攻,却在众人都认定他必败无疑之时突然施展出扭转乾坤的一着棋,反败为胜。看了这段描述,棋迷们应当马上能在脑中把这种棋风对应到当代吧——不错,这就是传说中的“僵尸流”。看似打死了,其实等会就能活给你看,蹦蹦哒哒还能反过来追杀你。汪幼清操持这种招法,也算是登峰造极,自成一派,成了个没人敢惹的狠角色。与此同时,汪幼清也出了一本棋书,名为《弈时初编》。此书乃是在江南时汪幼清与吴兴周元服共同编修的,二人自南京会战激战多局之后竟成了挚友,终日共同探讨棋艺,于是合力选定了当时多位国手的对局,汇成一部《弈时初编》。此书由两大国手评定,又是当时国手之间的对局,于是也火爆一时,众人争相传阅。
这二人凭借着自己的棋书而名噪一时,而比起另一个人来这两人却要稍逊色一筹。其实当时除了过百龄之外,京城最知名的棋手其实是苏之轼。这一切,都是因为苏之轼的那部堪称明朝第一棋书的《弈薮》问世。
《弈薮》一书,经苏之轼多年修改更正而成,其取材之广泛,选文之丰富,堪称明朝首屈一指。而全书最精华的地方,却并不是在棋谱上,而是在苏之轼的文字中。前文提过,明朝时围棋规则不够清晰,导致甚至连究竟黑先还是白先都不确定。苏之轼痛感其弊,于是在书中凡例部分对围棋规则做了详细而确切的规定,终于彻底定下了明清古棋的种种规矩。正是从《弈薮》之后,中国古棋才真正确定了座子的摆放方式以及黑棋先行的规范。正因为有这样的功绩在,因此有人评价这本书“古今第一,后来棋谱,皆从此脱胎”。这句话与其说是评价这部书取材的广泛,不如说其实是在赞叹此书对于围棋规范的普及做出的贡献——此后天下棋局都是白先行棋,所以“皆从此脱胎”了。
明天启二年,《弈薮》一出,苏之轼的一位名叫程明宗的友人便活动起自己几乎所有的社会资源,全力为这部书做宣传。在他的努力下,《弈薮》令整个中华棋坛为之一振,京城顿时洛阳纸贵,几乎每个懂棋之人家中都藏有一本,其知名度之高几乎超越了之前明朝的任何一部围棋著作。因此《弈薮》的一篇序中便戏言:“谱弈薮者,苏君也。使海内人咸知有苏君之《弈薮》者,程君也”。
除以上数人外,时不时来往于京城的江南高手还包括郑野雪、许敬仲、范君甫等人,总之各路人马齐聚,好不热闹。但真正名声响亮的,除了棋艺力服众人的过百龄之外,便是那三部棋书的作者了。
这三部棋书之所以能够如此风靡,关键就在于他们的与众不同。当年翻看这三部书的棋迷,一定会清晰地感觉到这三部棋书中的某一部分与过去的棋书大不相同——起手式。
明朝末期以前的棋书,卷帙浩繁,内容庞杂,甚至出现了林应龙所著的《适情录》这样达到二十卷的超级大部头。但是这些棋书,虽然内容很全面,棋迷却不怎么爱看——因为看完眼睛会花,根本记不住多少。《适情录》这类棋书的用意,在于总结前人观点,采纳前人棋势,去粗取精,然后整理出版。要知道,中国围棋到明朝有几千年历史了,哪怕光从有棋谱记载流传的时代算起也足有将近两千年,这么整理出来的内容得多么浩瀚啊!林应龙本人棋力仅到五品,因此他无法判断古代定式究竟哪些好哪些不好,于是只好全部记载进去,告诉大家这是祖宗的东西,都是好东西……
其实棋艺发展到明朝,许多过去的棋势已经不再实用了。为了学棋而看棋书的人,看到的净是些陈旧的棋势图谱,对局时根本用不上,于是吃力不讨好,看下去又费劲,便渐渐弃之不顾了。 <点评:就像今人看日本的定式大全>可以说,围棋发展到明朝,对于前人棋谱的继承和不敢违抗已经严重阻碍了围棋的发展,这一点与新布局时代之前的日本围棋十分相似。
镇神头,金井栏,这些都是传统,历代高手发展了几千年,当代小辈才下了几年棋,就不要不自量力去打老祖宗棋势的主意啦。
正因为要靠棋书学棋太浪费生命了,所以明朝后期出了许多看棋成才的人物,比如永嘉的方家兄弟,新安的江用卿,江苏的方子振等等。而真正啃棋书出来的,比如苏之轼,那都是要啃许多年才能略有小成的。青春只有一次,浪费在啃棋书上可怎么行?于是天下虽有很多有志于棋的青年在啃棋书,但是真正啃出来却没几个,算算总人数其实和那些“看棋成才”的居然差不了多少。
这个对古人棋法不可妄加否定的观点,让明朝后期棋手想出人头地成了一件难事。
首先出来打破这个观点的人——也许大家想不到——是林符卿。
林符卿镇守京城多年,战绩彪悍,天下闻名。与他的战绩同样知名的,则是他的一句话——
“吾不取法于人与谱,而以棋称为师。”
林符卿曾经十分反感古人棋势,想必他年轻时也曾经对着棋书认真学习过,却始终啃不下这些复杂的古代定式,于是索性不管了,单单锻炼中盘力量一样成一代枭雄。林符卿在京城刚出道时,最讨厌别人在他面前摆古代定式。一旦碰到这种情况,他往往使着蛮劲就往对方阵势里砸,狠狠杀个血光四溅。寻常棋手,自己也没有把这些古代定式研究透彻,也就是未能“穷其变”,于是自然经不起林符卿这般折腾,被杀得稀里哗啦。林符卿胜得多了,乃至后来得了“林善割”的名号,就更加趾高气扬,看不上那些前人图谱了,整天嚷嚷着古谱都是废物,棋盘上赢不了自己说什么大道理都没用……
原本按照这条路走下去,凭借林符卿那目中无人的气度,新的布局革命本该是由他开始的。但一个人的出现改变了他——苏之轼。
万历中期,携江南国手之名北上闯荡的苏之轼遭遇了彼时正镇守京城的林符卿,二人激战数轮,次次火花四溅。然而,林符卿空有一身力量武艺,刚开始交锋的时候却屡屡败在苏之轼手上!原来苏之轼不是寻常棋手,他是真真正正啃透了古代棋谱的高手。林符卿再想像过去欺负俗手那样冲进对方阵势里去乱砍,苏之轼却一眼就能看得出林符卿哪一招过分,哪一手无理,只管按照古已有之的阵势御敌。苏之轼对古谱的研究登峰造极,林符卿一个人再蛮横善战,也终究敌不过历代高手的智慧,于是每每在布局之后便落尽下风,要争夺便只有苦苦追赶。
看清了自己的弱点,再加上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力量上的绝对优势,不服输的林符卿明白自己并不是真的不如苏之轼,只是需要找到一个办法克制苏之轼在布局上对自己的绝对优势。
可惜,林符卿不是后来的过百龄,他过于急切地想要夺回自己的名誉,彻底击垮苏之轼,于是他没有选择相对更加耗时耗力的“研究新布局”这条路,而是选择了更加切实可行,短期内更容易出成果的“啃棋书”的道路。
为了击败苏之轼,号称从不取法于人与谱的林符卿竟然开始学习古代定式了!可惜,他为了击败一个对手,却放弃了让自己载入围棋史的机会。
翻遍棋书,林符卿认定了一个定式——镇神头。这个定式气势十足,利于进攻,结构又留有足够的空隙给他发挥,乃是力战枭雄们的不二之选。林符卿在镇神头的定式变化中看到了几乎所有他自己所追求的东西——强大的力量,恐怖的气势,以及无休止无边界的战斗。
当林符卿遇到镇神头,也就意味着林符卿终于背弃了他曾经的誓言,向传统棋势屈服了。当然,后来的故事我们也都知道了——熟悉了定式图谱的林符卿,暴力地击败了苏之轼,终于守住了自己京城卫士之名,把雄心勃勃的苏之轼赶回了江南。而之后林符卿的对局,几乎起手必用镇神头,彪悍至极。
强大不屈如林符卿,最终都败给了那浩瀚的古代图势,世间还有谁能冲击得了这片铁盾?林符卿的失败,让人感到那无边无际的传统就像是一片密不透风的墙,谁都知道这墙后面还有一个新世界,却谁也砸不透这堵墙。它看上去是那么雄伟壮观,以至于阻挡住了天下所有棋手前行的道路。当林符卿收起他那锤得血肉模糊的拳头,默默安心地呆在了墙这边的时候,那堵墙上只是留下了几片血印,却没有一丝裂痕。
所有人都知道,这堵墙必须要被砸透,否则新的时代将永远不会到来,当今棋手只能永远生活在已死去的那些高手留下的阴影中,永无出头之日。
就在这时,那三部棋书出现了。
雍皞如的《弈正》是第一声炮响。
《弈正》最大胆,也最让人称道的地方,就在于他的开篇起手式部分。雍皞如列出了当时几乎所有流行于世的起手式,但却让人不敢相信地每个起手式仅用四幅图讲解。雍皞如告诉所有学棋之人,古人的定式其实本没有那么复杂,一个起手式的精髓只需四幅图就能解释清楚,后面的变化需要自己去计算和掌握,而不能依赖死背棋谱。另一方面,雍皞如又强调“穷其变”,“不奇之极不足以言正”。因此,雍皞如实际上使用这种大胆的行为告诉天下棋手,围棋起手式只是一种构思,而其中的招法是需要自己去探寻的。同时,他还隐约透露出一个观点:在我雍皞如看来,古谱定式未必全都对,很多变化其实根本没有理解这起手式的精华。作为佐证,在后面几卷的图谱和残局图势中雍皞如就明文指出了古谱的错误,还做出了修正。
从这个角度来说,雍皞如堪称是中国明末新布局革命的启蒙者和先驱者,他用一视同仁的四个图谱告诉天下棋手古谱图势不是,也不该是那么复杂而不可侵犯的东西,它是可以被简化的!
正是这个观点,让当时苦于各种棋书纷繁复杂的图势而对围棋艺术望而却步的人们找到了救星。于是此书一出,人人争相捧读,随后恍然大悟。
《弈正》发行之后,彼时同在江苏的汪幼清和周元服看了这部书,大有感悟。一次,两人见面,谈起这部书,竟然说了许久,不觉入了夜。二人感慨当世棋书尽皆对古代招法顶礼膜拜,唯有《弈正》能做到一视同仁,于是决定一同为《弈正》所开创的这风潮加一把力。
继《弈正》之后,汪幼清、周元服合编的《弈时初编》再向前走出一步——雍皞如否定了古谱的神圣性,我们就要展示当今棋手绝不亚于古人的棋力!
《弈时初编》在当时十分叛逆地没有选取一幅古棋图势,而是完全选取当时棋手的对局记录,上卷将三大派时代各路高手的对局集中删选刊载,下卷则只介绍当时流行于世的各种布局套路招法,将那个时代的围棋风范集中地展示了出来。汪幼清、周元服告诉天下棋手,当今国手的棋力已经达到甚至超越了古代高手,与其一味去信仰古代棋手,倒不如好好看看当下棋手的对局。这部书迥异于当时所有棋书,读来叫人耳目一新,大受启发,使人真正相信完全不讲解古人招法一样可以写得出棋书来!
《弈时初编》一出,轰动一时。棋手们突然发现,其实当今棋法已经与古代有了很大不同 ,这些新招法的合理性却一点不在古谱之下。时代在变,怎么能一味守旧?汪幼清和周元服凭借着这部书也加入了雍皞如的行列,成为了布局法变革的先驱者。
《弈正》和《弈时初编》的出现,大大震撼了一个“啃棋书”派的泰山北斗级人物——苏之轼。
其实苏之轼早就想写一部棋书了,从他青年时代开始就在写书稿。可苏之轼希望自己的书一出来就能名载史册,因此并不急于出版,而是删改了许多年也未完稿。他自己是啃书派,当然只管把自己对于古谱的研究成果写入书中,但这么写下去他却只觉得无论怎么修改都无法与先人著作并列。于是,那部著作就在他的房间里打磨了又打磨,迟迟不见出版之日。就在这时,雍皞如、汪幼清和周元服为他指明了一条新路——
究竟怎样的棋书能够载入史册?有开创性的棋书才能载入史册!
苏之轼恍然大悟,带着自己的棋书去了京城后又见识了正在与林符卿苦战的过百龄。过百龄对于倚盖的构想大大刺激了苏之轼,这位啃书派的巅峰人物这时突然意识到过百龄的所作所为乃是将彻底改变围棋史的事情,于是便冒着自己身败名裂的危险组织各路江南豪杰抵挡林符卿,让过百龄得以安心研究倚盖。待过百龄研究完成,倚盖果然大发神威,助过百龄大破林符卿。苏之轼大喜过望,终于最后一次对自己的书稿做了大范围的修改。天启二年,这部被苏之轼当做宝贝藏了几十年的书终于以《弈薮》之名出版了。
《弈薮》备受推崇,一方面是由于苏之轼在围棋规范上的见解影响广泛,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正是这位堂堂啃书派最顶尖的人物,竟然在开篇的“凡例”中明确告诉读者,“(书中所选图势)与前集如合一辙,择其常见而切用者以便观览,若内有着虽好而失全势罕有者,亦不入选”。这位当时古棋图势第一学者竟然明确地告诉大家古棋图势也有不常见,不切用甚至局部虽好却不利于全局的招法,而这类招法他都不会选入此书!
专讲起手式的一章,苏之轼特意注明“(共七类一百三十二变起手式)固初学者入门之第一义也”。然后最先开始讲解的镇神头下便注明“此势最难”,等于告诉初学者大家就别瞎下镇神头了吧。全书镇神头总计只有十四变,比之过去棋书中的镇神头招法变化图缩水至少百分之七八十!不仅镇神头,倒垂莲也只剩十二变,金井栏更是只剩下四变,就算加上金井栏变形的“大角图”四变和“小角图”四变,合计也只有十二变。而历代棋书中都被忽视的倚盖及由倚盖延伸出的“大压梁”,总计竟然也有十四变,与镇神头分庭抗礼!《弈薮》中表现出来的起手式变化,让人感觉倚盖其实在地位上已经能与镇神头平起平坐,共享当时天下最流行起手式之名了。
以苏之轼在当时棋坛的地位,再加上《弈薮》对于古代图谱与当时图谱的兼容并收乃至相互比较,使得《弈薮》比过去任何一部棋书都更加明确地体现出了古代招法的不足和当时招法的锐利,也让当时棋手真正深刻地认识到变革的时代就要到来了。
写出了《弈正》的雍皞如,写出了《弈时初编》的汪幼清、周元服,写出了《弈薮》的苏之轼,这四个人可以说就是那个时代棋界的“启蒙思想家”,他们的著作给棋界吹来了一股清新的空气,使得当时棋手终于从繁重的古谱中解放出来,开始看向那堵一支横亘在他们身前,挡住他们前行去路的城墙。终于,在这四个人的启发下,过百龄凭借着倚盖定式,正式从这堵墙上砸出了一个口子来!
过百龄为倚盖正名,一个前人图谱中几乎没有多少变化图出现的起手式瞬间流行了起来。天下棋手意外地发现他们可以暂时不去理会几千年积累下来的那些让人头晕眼花喘不过气来的定式,而是专心下一种大家都还不大懂的起手式,这简直就是给了大家一个大解放的机遇。于是全国各地的啃书派一夜之间全都抛弃了旧棋书,人人争相使用倚盖。再加上倚盖本身操作简单,容易上手,不像镇神头那样充满空隙,大家都可以掌握,于是倚盖便几乎成了那个时代的风潮,会下棋的人人都下过倚盖。
几千年了,倚盖起手式从没有这么风光过!
只见横亘在棋手前行道路上的那堵旧图势的城墙下,被倚盖砸出了一个口子来,天下棋手纷纷跑过去扒,恨不得马上把这堵墙扒穿。大家都急切地想知道,过去甚至不敢接近的这堵墙后面,究竟是一片多么广阔的天地。
然而,这场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却被一个与围棋几乎毫无关联的人物生生拦腰斩断了。
明天启元年,一个名叫魏忠贤的宦官被任命为司礼秉笔太监。
魏忠贤这个人物,不需要笔者多费笔墨去介绍了吧。这名字,在中国可谓是妇孺皆知。可以说“太监”这个词能在中国语言文化中渐渐从一个高官的称呼变成一个纯粹的贬义词,魏忠贤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天启皇帝继承了明朝中后期开始皇帝几乎个个犯懒的传统,对于上朝这件事没有半点兴趣,却对木匠活十分热衷,终日躲在皇宫里削木头。当然了,雕刻造型艺术也是一门艺术,历史悠久,如果有人要写中国雕刻美术史,这位皇帝想必能成风云人物,当皇帝着实屈才了点。但是作为政治人物,太过于热衷木匠活是会给人造成困扰的……
魏忠贤看准皇帝贪玩,于是肆意把持朝政,欺上瞒下。彼时明朝党政严重,魏忠贤则趁此机会插手朝廷大臣的争斗,收服了一批朝中官员,形成了臭名昭著的“阉党”,对朝中东林党人进行大肆打击。
于是明朝末年最严重的一次宦官之祸就这样于天启五年正式拉开了帷幕。
天启五年,魏忠贤以贪污罪收监左光斗、杨涟等六人,并借机大肆搜捕东林党人,史称“六君子之狱”。天启六年,魏忠贤不仅对东林党人赶尽杀绝,更是直接拆毁天下闻名的东林书院,朝中几乎成为了阉党天下。
这原本只是朝中权力争斗,不该波及棋界。但当时的京城棋手,几乎个个依附于朝中官员,这一场风波下来,却在京城棋界掀起了滔天巨浪。
这两年里,朝中官员走的走散的散,剩下一批人整天忙着给魏忠贤修生祠拍马屁。朝中乌烟瘴气,棋手们的靠山一个个被打倒,于是京城棋界的又一轮灾难,就这样到来了。
天启五年,汪幼清来到了过百龄的住处。
“过兄弟,幼清此来,是来辞行的。”汪幼清拜道。
过百龄微微叹了口气,无可奈何。他听说了,前几日钱谦益大人被免职,汪幼清也失去了靠山。仅仅是免职,没有被收监甚至斩首,这便已经是奇迹了。
“汪先生打算去哪里?”
“跟随钱大人,回江南。钱大人是个文人,如今又是是非之时,无力防身,我要负责保护钱大人安全。”汪幼清轻声苦笑了一下,“可叹我来京城的时候,还想着一身武艺能为国建功立业呢,没想到除了当棋手,一事无成。如今朝中已乱,留在这里只怕将难逃大劫。过兄弟,我劝你也早日离开吧,苏之轼他们已经都走了……”
过百龄只是沉默不语,静静低着头。
汪幼清知道不便再多言,也止住了话头。二人沉默了许久,气氛压抑得令人难受。就在几年前,这里还群英汇聚,各路棋坛好手高谈阔论,何其热闹。回想起那时的光景,却恍如黄粱一梦。
终于,汪幼清站起了身子,尽管还没与过百龄说上几句话。
“过兄弟,我走了,你好自为之。”汪幼清拜道,“当今京城妖魔当道,凶险至极,只愿过兄弟早日脱身,莫让棋界痛失盟主。”
说完,汪幼清便离开了。偌大的屋中,只剩下过百龄一个人,独自低着头。
汪幼清心里知道,过百龄不走,是因为有恩于他的那个人没有离开。过百龄是个重情义之人,当然不会独自离开。
然而,过百龄过刚易折,汪幼清又怎能安心——如今的过百龄,乃是棋界唯一的盟主啊!
汪幼清走了之后没过几天,噩耗终于传来:一直收留过百龄的那位“锦衣者”被魏忠贤打入大牢。
消息传到府中,那锦衣者门下的宾客们纷纷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行装,准备连夜逃离京城以防遭到株连。然而,在忙碌的众人之中,唯有过百龄一人端坐于棋枰一侧,气定神闲,似乎在等待这府中的主人回来与他对弈一般。
“过先生!”一位宾客匆忙拉住过百龄的衣角,焦急地说道,“快去收拾行囊吧,京城乃是非之地,已不宜久留了。”
过百龄却不理会,整了整衣衫,继续端坐在棋座旁。
宾客们见过百龄的样子,如同安然赴死一般,怎能不为他担心,于是纷纷来劝:“过先生,我们知道你素来重情义。可是如今这府邸主人已被收押,不日即将发落。你是门客,这时候要赶紧避祸,要不然就要大难临头了!”
过百龄却不见丝毫慌张,只是在身前取出一粒黑子,食指和中指夹住,轻轻摆向棋盘。一声清脆而有力地落子声,星位上一员黑军大将拉过马缰,立于战场之上,威风凛凛。
众宾客只听得过百龄那有力的落子音,竟觉出一股光明磊落的气势,心头不觉为之一振。
“你们要走,便走吧。我不走。”过百龄冷冷地说道,“大人待我有大恩大德,如今他有难,我却舍而去之,这就叫做不义。我过百龄,不是无义之徒。”
“但你就算留下,也救不了大人啊!”
又是一声有力的落子声,一粒白子落到了棋盘上。只见盘上那员黑将身边,星位上多出一员白军猛将,将闪着寒光的大刀摆开,气势汹汹望着空旷的战场。
“能不能救是一回事,救不救又是另一回事。所谓大义,就是即使明知不可为,有时也不得不为。”
过百龄说得正气凛然,众人心中竟羞愧难当。
“可是过先生,大人得罪了朝中权贵,搞不好是要株连许多人的。你要是留下,就可能要被大人牵连,何必呢?”
又是一声落子,盘上又一员黑将落于星位,大喝一声,横刀立马,好不威风。
“你们怕死,便不要来京城。”过百龄冷笑道,“我不怕死,我留下。我不曾干预大人的私事,有什么可牵连我的?我不是大人的幕僚,只是大人的棋客。”
又是一声有力的落子,声音似乎比前几次更加坚定。众人似乎是被那一声坚定的落子声所惊吓,竟无人能说出半句话来。
“我是大人的棋客。”过百龄缓缓说道,“此刻我唯一的任务,就是等待大人回来,与他对弈。”
众人再朝棋盘看去,只见盘上四个角星上,已经摆好了座子。两军四员大将隔着空旷的战场,遥遥相望,杀气腾腾,似乎一场惊天动地的胜负就要展开一般。
过百龄静静坐在棋座一侧,再不答话。他的对面,却空无一人。
不久,那位锦衣者的事件果然被扩大了,受株连者数不胜数。彼时逃离那锦衣者府上的宾客们没有跑出多远便被悉数抓了回来,竟全部被收监。过百龄知道自己必定走不了,于是终日只是等在府上,随时准备接受被抓入狱中的命运。然而,等了许多日,却竟然没有一个人来抓过百龄。
过百龄没用多久就想明白了,这必定是有个人在救他——而这个人,过百龄不难猜出来。
天启五年,叶向高府上。
叶向高正专心于雍皞如对弈。下人将前来拜访的过百龄带到了叶向高对弈棋盘的一侧,便退了下去。
雍皞如看到过百龄来了,便向叶向高拱手抱拳,正要提醒叶向高,却只见叶向高伸出一只手,拦住了雍皞如。
“先不要分心。”叶向高低声命令道,“下完这一局。”
雍皞如尴尬地看了看过百龄,但又不好违抗叶向高的命令,只好继续对弈。
过百龄坐了片刻,见叶向高似乎丝毫没有中止对局跟他说话的意思,而盘上这局棋看上去还将下很久。过百龄便不顾及叶向高还在对局中,拱手说道:“过百龄心中明白,今日是叶大人施展手段助百龄免于牢狱之灾。叶大人大恩,百龄谨记于心。”
叶向高却并不理会,仍旧醉心于棋局中。雍皞如不敢多话,便默默在一边陪叶向高对弈。
过百龄没有等到叶向高的回应,便放肆地继续说道:“百龄今日来,一是拜谢大人,二是有一个不情之请——望大人帮我救一个人。此时朝中大乱,唯有大人能帮我……”
“我救不了他。”叶向高突然低声打断了过百龄,声音虽不大,却如晴天霹雳一般。
过百龄急忙拜倒在地,喊道:“叶大人朝中首辅,位高权重。今日能救得了过百龄,必定也能救得了那位大人。百龄求叶大人为世间公道,救出那位大人。百龄将感恩戴德,将来愿以性命报答大人!”
“性命?”叶向高轻轻冷笑了一声,“过百龄,我早就告诉过你,你的缺点就是过刚易折。轻易拿性命做条件的人,怎能成大事?”
过百龄伏倒在地,不敢再多说话,只求叶向高能够念在往日情谊,帮自己去营救恩人。
叶向高轻轻落下了棋子,似乎毫不在意一般对过百龄说道:“回去吧,你找错人了。再过几日,我便不是朝中首辅了。”
过百龄大惊,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叶向高:“叶大人,你这是……”
“我已向皇上,不,像魏忠贤上了奏章。”叶向高缓缓说道,“我将请求再次致仕,辞官离京。”
叶向高说得很轻,似乎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一般。
过百龄只觉如遭天雷,一股怒气突然从心底升起,猛地冲出口中。
“叶向高!你这个懦夫!”过百龄放肆地吼道,“朝中大乱,你身为朝廷首辅,却胆小怕事,弃天下于不顾,你枉读圣贤书,枉做大明国相!”
“那你教我怎么做?”叶向高突然也厉声喝道,那气势竟然压过了过百龄。
过百龄和雍皞如从没有见过老好人叶向高发这么大脾气,都愣在了原地,竟动弹不得。
“你知道魏忠贤现在最想除掉的人是谁?是我!是我叶向高!”叶向高几乎疯了一般吼道,“你知道《东林点将录》吗?你知道魏忠贤写的这名册上排第一位的是谁?是我!现在全天下最危险的人是我叶向高!我现在能坐在这里下棋已经是我的极限,即使这样我还抽空去救了你这个平民过百龄!你骂我懦夫,可你知道到底什么是朝中争斗,什么是伴君如伴虎?你只知道盘上对局,输了还能重来,大家再摆上座子又是一局棋。可朝中对弈,胜败只有一局,输了就不能重来!你说得倒轻巧,骂我不过动动嘴皮子,可你教我如何以一人之力对抗满朝豺狼?我已经尽力了,我叶向高只有这点本事,能救的人我都救了!你无权因为我没能做得更好就来指责我,你根本不懂大明的朝廷!”
风拂过门廊,发出急促的呼啸声。盘上的棋子微微晃动着,互相间轻轻碰撞响动了许久。
人的喘息声沉重而粗狂,像是暴风雨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叶向高终于缓缓坐了回去。他手中拈出棋子,但右手不住地晃动着,不知为什么这拿了几十年棋子的手今日却怎么也夹不住这棋子。
“过百龄……”叶向高恢复了以往那平静舒缓的语气,此时听来却似乎显得十分虚弱,“你快离开京城吧,那位大人不是你能救得了的。你该明白,一个人就算再刚勇,毕竟力有极限,放在天下来看根本不足挂齿。一个人,胜不了天下。几日后,我致仕了,京城就再也没人能保护你了,你真的该走了。”
过百龄默然无语,只是静静向叶向高行了一礼,缓缓退了出去。过百龄的脚步很轻,全然没有了来时那坚定的气势。
棋局持续了几手,叶向高突然投子认负了。
“这大概是我们的最后一局棋了。”叶向高突然对雍皞如说道,“和以前一样,我又输了。果然我毕竟不是国手的对手啊。”
说罢,叶向高轻轻笑了两声。雍皞如却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是默默坐在棋座一侧,盯着棋盘上的黑白子。
“雍先生……”叶向高独自开始收拾棋子,口中喃喃地说道,“你也早些离开京城吧,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江南要安稳得多。今后请多珍重了,但愿你我还有再会之时。”
收却一局黑白子,天涯从此无棋敌。
几日后,那位锦衣者和他门下几乎所有的宾客全部被处死。几日来,过百龄千方百计试图营救,无奈一个棋手的力量此时却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恩人死于京城妖魔之手,过百龄感到自己自出世以来一直坚定地相信着的那些圣贤道理,有时候也并不全对。
至少,如今的世道,不是圣贤的世道。
天启六年,过百龄终于决定离开京城,回到无锡去。离开时,他只看到京城繁华依旧,似乎仍是一片歌舞升平,与来时竟无二致。在这里留下的传奇和回忆,却似乎没有在这街头巷尾留下一丝印记一般。
京城,似乎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一场梦。
手执黑白平天下,盘上兵法如战神。
一朝妖魔京师起,四方豪杰尽沉沦。
若叫方圆做神兵,敢笑相国非好汉。
京城南去马车中,却见天涯断肠人。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6:50
第四十回 李元兆乱拳战周老 汪幼清缓手破张生
上回说到,京城以过百龄为中心,受雍皞如、汪幼清、周元服、苏之轼等人启蒙之功,竟掀起了一场浩浩荡荡的倚盖大潮,席卷全国而去。就在这股大潮愈演愈烈之时,却正赶上明末阉党之乱,京城公卿树倒猢狲散,依附于公卿的各路棋手也纷纷逃亡,京城棋界人去楼空,那场原本已经轰轰烈烈的倚盖大革命也就此暂时消沉了下来。
离开京城的江南棋手们,重新又回到了江南大地。江南棋界,就此又迎来了一轮群雄逐鹿……
天启末年,苏州。
离开京城回到江南的盛大有,如今已是天下闻名的茶楼杀手。杀遍了京城茶楼,他已是嗜血成性,如何耐得住寂寞,于是便又到苏州茶楼里杀生了。可怜苏州茶楼棋手,哪里是盛大有的敌手,一个个都被杀得东倒西歪,无力还击。偏偏那盛大有是个蛮王,气势凌人,赢了还不依不饶,把那几个苏州棋手气得几乎要动手打人。眼看盛大有如此猖狂,这口气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于是便合计着要请一个救兵过来。
苏州城内,没什么高手,不如就连夜去附近找个人物来吧。苏州附近最厉害的人物是谁?大家讨论了一下,很快就有了答案——《弈时初编》的编者之一,天下闻名的高手周元服,此时就在不远的扬州城!
于是众人二话不说,连夜便赶往扬州去请周元服来降服那盛大有。
彼时周元服在江苏一带名望极高,又因《弈时初编》的大热而名满天下,乃是江苏棋界一宝。再加上当年南京会战的经历,如今已经是个传说一般的人物了。众人到了扬州,找到周元服府上,进门便拜,将那盛大有到了苏州四处欺凌茶楼棋手的事情对周元服一五一十讲了出来。
“那盛大有自称吴下第一手,目中无人,好生狂妄。赢了棋又得理不饶人,我等受了一肚子委屈。周先生是天下闻名的大棋豪,请为我们出这口气,收拾收拾那恶霸盛大有。”
周元服听完,却暗暗叹了口气。那盛大有的名声,他又何尝没有听过。当年盛大有刚刚名声鹊起的时候,不知多少人跑来跟周元服吐苦水,说那盛大有赢了就盛气凌人,输了就不依不饶,下完棋就跟人吵架,棋品差得没法相处。原本这种人物,周元服是不想招惹的。可今日这几位苏州棋手特来求他出手,他又怎能不救呢?
不容多想,周元服当天便随这几人去了苏州。沿路上,众人但听这周元服讲解围棋招法,笑谈棋坛逸话,只觉大开眼界,心中赞叹此人真是一代宗师。到了苏州,众人急忙给周元服安排了住处,只等过几日那盛大有再在茶楼出现,便请周元服去收拾了他。
那几日盛大有还没有在茶楼出现,周元服便闲来无事,去拜会了一位苏州当地相识的公卿。那位大人见了周元服,大喜过望,急忙迎入府中。
“这几日我们正打算去请周先生,没想到事有凑巧,先生竟然自己来了苏州。”公卿笑道。
周元服微微诧异,道:“大人要请元服,可有要事?”
“想请周先生跟一个人下局棋。”公卿笑道,“此人不可小看,年纪虽轻,棋力却强悍,极其善战,只怕纵使周先生与他对敌也不可掉以轻心啊。”
这说的想必是那盛大有吧。周元服笑道:“元服此来,正是要会会此人的。”
公卿惊喜,道:“周先生竟已知晓了此人?”
“从旁人口中听闻过,却从未见过。”
“既然如此,便就趁今日,在我府上与那人对上一局,如何?”
“恭敬不如从命。”周元服拜道。
公卿大喜,急忙命人去请那棋手来。没过多久,下人回来,说带来了那棋手。
周元服看过去,眼前却是一个清秀少年,与传闻中那盛大有的蛮王长相大不相同。若此人便是盛大有,如此小小年纪,就能画名江南、棋名天下,那可真是个奇才。
公卿笑着向周元服介绍道:“周先生,这位就是李元兆。”
周元服拱手正要行礼,突然一愣,眼睛直直地盯着那少年,嘴却瞥向公卿问道:“这位……是谁?”
“李元兆啊。”公卿诧异地答道。
“李元兆……是谁?”
公卿愣了半晌,反问道:“周先生不是为了与他交手才来苏州的吗?”
周元服也愣了:“大人说的,难道不是盛大有吗?”
这么一来,大家才终于闹明白了——误会了。
公卿说的棋手,不是盛大有,而是这位李元兆。此人来历不详,但少年老成,棋力高强。公卿经人推荐得知此少年,带入府中一试棋力果然不凡,于是便琢磨着什么时候请周元服过来试试这孩子。
周元服听公卿介绍完,这才重新打量眼前这少年。只见这少年虽眉清目秀,眉宇间却隐然有剑气,面对周元服这位名声赫赫的大前辈却毫不见畏惧。
“我曾问这少年为何专弈。”公卿突然对周元服说道,“你可知道这孩子如何回答的?”
周元服看向公卿。公卿却诡异地笑了笑。
“平生所愿,唯击败天下大国手而已。”李元兆抢先说道,“待棋力大成之日,不求天下闻名,只求胜天下国手一局!”
周元服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少年,心中暗道,如此志向着实罕见——这少年将来想必不会是凡夫俗子,今日且让我先试试他的棋力几何吧。
两相拜过,坐到棋座两侧,排开阵势便开战端。周元服遣轻骑奔袭李元兆主营而去,李元兆不慌不忙,张开阵型,一声令下,竟使出镇神头应对。周元服不敢怠慢,急忙两路夹击李元兆的镇神头,李元兆却弃了主营,将镇神头兵将如洪水般朝周元服左路的轻军压去。只这一阵试探,周元服心中便已明了,此人乃是个好战之徒,宁可舍弃主营也要组起强军。果然,李元兆组好了军阵,便气势汹汹朝周元服左下主阵乱拳打将而来。李元兆气势虽凶,周元服却也不是善善之辈。两军交手,周元服心中暗笑,步下却突然灵动起来。只见这白军主将贴住对方来犯之敌,左右腾挪,好生善战。李元兆舞拳打了半晌,却见周元服生龙活虎,打杀不死,心中暗暗惊叹果然是名家出手,一招一式尽显大师风范。他知道周元服功力深厚,杀是杀不死了,于是便转向袭取城池而去。周元服也叹这少年时机掌握得纯熟,便寻了个小径将大军杀向中腹而去。李元兆也不放过,竟尾随着追杀出来。角部争夺转眼间已成了中腹大战,四方硝烟会于一处,战得好生热闹。李元兆虽好战,却不比那周元服经验老到,一旦被周元服贴住便再多功夫也施展不出,虽攻得气势汹汹,却迟迟不见战果。周元服则看准时机,袭取敌后,在右边破了李元兆大阵,终于得胜一局。
这一局,李元兆乱拳舞得气势极强,却无奈毕竟经验不足,招法不精,虽然处处主攻,却始终不得利益,最后反而小败了。
这一局惜败,李元兆大大不服,求再战一局。周元服欣然应允,摆开阵势。开局未几,李元兆不顾周元服挂角,竟直直向左上周元服主营展开攻势。周元服有心教导后辈,于是施展出当时最“前卫”的倚盖应对。李元兆不敢怠慢,知道倚盖这一招紧凑精明,强行开战将绝无好处,只得与周元服划地为界,分疆而治。周元服看准时机,又在左边开了战端。李元兆不依不饶,竟大军压上,要与周元服拼个你死我活。周元服仍旧心底笑着,只待李元兆近了便贴上身去。李元兆想轮圈来砸,却使不出力气来,好似被周元服从背后架住了腋窝,挣脱不得,一漏破绽却又要大损城池。几番大战下来,周元服处处受攻,偏就不死,反而趁缠斗之机先后吞下了李元兆中腹十员大将。李元兆知道不敌,只得投子认负。
两局下来,那周元服招招精妙,要李元兆不得不叹服。公卿正要赞叹周元服,周元服却抢先对李元兆说道:“小小年纪,攻势如此凌厉,真有当年朱王爷风范。假以时日,李兄弟必成大器!要击败天下国手,想必也不是痴人说梦。如今,有个对手,不知李兄弟有没有兴致去试炼试炼?”
李元兆和那公卿不解其意,只是愣在原地。周元服却狡猾地笑了笑。
几日后,盛大有再出现在茶楼,却只见一个少年准备御敌,旁边还坐着一个年级稍长的面生者……
盛大有那脾气,确实不好惹,周元服心里是知道的。但受人之托,不能不管啊。恰好此时在苏州得以遇到李元兆这般奇才,便让这李元兆去对付盛大有,不就好了?
那李元兆也确实不负众望,与棋风相近的盛大有竟然杀得互有胜负——当然,背后少不了周元服指点。这几局下来,李元兆竟然棋力大增,名声鹊起,很快便与盛大有齐名了!
当然,他的故事还没有结束——用不了多久,他那个击败天下国手的夙愿就将震撼天下了。只是现在,他的故事暂时先放一放吧。
同是天启末年,江苏常熟。
钱谦益府上,钱谦益默默打量着眼前这个棋手。此人自称名叫张以贞,乃是江南一带后起之秀,无锡人。自从无锡出了个过百龄,一时间全城弈棋成风。自过百龄上京之后,无锡城的第一高手就是这位张以贞了。
张以贞听说京城高官钱谦益回了江苏,认定这是一个扬名立万的好机会,于是直奔常熟,要与钱谦益拉拉关系——彼时钱谦益是天下文坛领袖级别的人物,能得到他的称许,必定是身价倍增的事情。
当然,张以贞肯定知道,这一趟去找钱谦益,有一个对手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绕过去的。
“你是棋手?”钱谦益笑着问道。
“无锡棋王。”张以贞答道,“自过百龄以后,无锡无人能做我对手。听闻钱大人好棋,因此特来拜会大人,愿日夜陪大人对弈。”
钱谦益笑着挠了挠头,道:“其实,我并不会下棋啊……”
张以贞愣住了。江南传闻钱谦益先后与方子振、林符卿、过百龄、汪幼清交好,在京城是有名的养棋手专业户。如今一见面,钱谦益却跟张以贞说自己不会下棋,这意思是要赶他走吗?
张以贞急忙抢过话头,道:“钱大人谦虚了。钱大人与方子振、林符卿、过百龄三代国手都是莫逆之交,听闻现在仍每日与汪幼清先生来往,更有传言当年天下第一的方子振曾亲自教钱大人弈技。不会下棋,想必是太过谦了吧。”
钱谦益脸都快红了,低声说道:“以前方子振先生确实教过我,可是我这脑子不适合这类游戏,只懂了些大概规则,可是死活下不好啊。我这手指也太硬了,跟十个锥子似的,夹棋子都夹不稳,下不了棋啊……”
好歹也是方子振罕有的亲传弟子,居然这么不堪,简直是在丢他师父的脸啊……
张以贞听得脑子里一片空白,一瞬间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府邸了。江湖传闻钱谦益是一个率性坦诚的人,写的诗文都情真意切,可是没想到这家伙简直快有点孩子气了。
钱谦益见张以贞不知所措,急忙笑道:“不过我自己虽然不会下棋,却喜欢看棋,尤其喜欢看国手下棋——虽然我看不懂。”
不会下棋,却爱看棋。钱谦益这个毛病还得从方子振那会儿说起。彼时钱谦益还是个京城书生,年轻懵懂,在太学里结识了方子振,视为知己。有一次,林符卿找方子振挑战,两人那一局下得异常激烈,直接下到了深夜。钱谦益看方子振下棋的时候目不转睛,端坐如佛,十分震撼,竟然就陪着方子振坐到了深夜。眼看两人下得正如火如荼,钱谦益彼时又不懂什么观棋道德,再加上附近也没什么公卿大人,他竟然放肆地指出一步棋,问方子振能不能走这里。彼时方子振大概哭笑不得吧,毕竟钱谦益根本不会下棋,还居然在两大高手面前指着玩。不知是不是出于照顾钱谦益面子的缘故,方子振居然欣然说“这是步好棋啊,不错不错”……
那次得了国手表扬,钱谦益满足感爆棚,于是竟然从此就爱上了看国手对弈——其实他也只是想满足一下那种虚荣心罢了吧。反正说错了是正常的,说对了还能得到国手称誉呢。
张以贞一听钱谦益喜欢看棋,尤其喜欢看高手下棋,立刻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急忙说道:“以贞不才,自认在江南也当是一代高手,愿与强者对弈为钱大人取乐。”
愿与强者对弈?钱谦益笑了笑:你可知道,我府上便有强者?
没过多久,张以贞就如他所期待的一样,坐到了棋枰一侧。而他的对面,就是当年南京会战的枭雄,天下闻名的汪幼清。
钱谦益笑着坐在旁边,心想今日是天下豪杰对无锡王者,必是一番好胜负。
棋局一开,张以贞要显示手腕,急忙攻杀上前。汪幼清猝不及防,竟然被张以贞大刀连番砍中,血染征袍。张以贞以为得手,便更加不顾一切地往前冲。那传说中的汪幼清,却俨然被张以贞的气势所镇,处处抵挡不住,不经意间主营大军竟被张以贞截断。眼看角上大将已无活路,将被对手鲸吞入肚了!至此汪幼清角上已入绝境,似乎无妙手可以救活,而且中原军队还尚存危机,一旦受攻就将全局溃败。
张以贞志得意满,自以为此局必胜无疑,钱谦益当知道自己手腕了。然而,钱谦益也不知到底是看不看得懂,竟然只管笑着,目光竟一直停在汪幼清身上,似乎这局棋即将取胜的是汪幼清一般!
张以贞只是不知道,汪幼清下棋就是这么个调调——前半盘随便让,你愿意赢多少就让你赢多少,可是后半盘汪幼清一发力,落后多少都能追回来。如此局面,每每看得人胆战心惊,又惊为天人。用钱谦益的话来说,汪幼清的棋就像兵法高手,临阵对敌时故意露出破绽,然后趁敌人抢攻之际却用奇计袭取敌后,反将敌人杀败。
如此局面,汪幼清该发力了,钱谦益只管等着看好戏就行了。
汪幼清盯着棋盘,苦思良策。不知不觉,竟然一个时辰过去了。只见汪幼清突然面露凶光,取出棋子,猛地向棋盘上落下。一声轻响,张以贞再看去,却大吃一惊——原来汪幼清并没有去救角上军阵,而是静静将中原的军士退出一步,滞重地接了回去。张以贞不解其意,一时看不出汪幼清这招究竟是看错了还是另有意图。但纵观全盘,却突然恍然大悟。
此时棋盘上,汪幼清角部已经全无活路,强行去救也只是负隅顽抗而已,中腹还将受攻。但如果中腹大军补全,再看局面,汪幼清全局竟无一处弱子。张以贞虽吞了角地,但全局尚有多出破绽。汪幼清这一补,虽暂时损了角地,却将攻守之势瞬间逆转,张以贞将再无还击之力,接下来就该汪幼清大展神威了!
日本围棋史上曾有一招“闲着妙手”,乃是安井家八世家主安井知得对本因坊家十五世家主本因坊元丈时弈出的。那局棋,安井知得突然在一个完全没有目数的地方闲着一般补了一手棋,看似缓手,实则将自己唯一的漏洞补上,真正立于了不败之地,让对手彻底失去了胜机。同样的招法,现代围棋史上也出现过一次,想必资格老一些的棋迷至今仍记忆犹新。1996年,东洋证券杯决赛,那一年正式登顶天下第一的李昌镐对阵前一年的世界大赛双冠王马晓春,在局面还很模糊的时候意外地选择了一招看上去笨拙无趣的自补一手,却恰恰是这一手使得全局再无弱棋,后半盘放心大胆地追击下去,最终击败了当年雄心勃勃的马晓春。
汪幼清对张以贞的这一手,棋谱没能流传下来。但是从相关记载来看,这一招遇攻反退的招法无论从思想上还是境界上都与安井知得和李昌镐有异曲同工之妙。而汪幼清彼时的局面还是远远落后,这一点上来看他的胆识甚至要超过局面领先时施展妙手的安井知得和刚刚进入中盘时自补的李昌镐。
汪幼清自补一招后,便开始了全力反击。张以贞只觉汪幼清的攻势如潮水般汹涌而来,自己却看不到半点反击的机会,只得且战且退,城池愈损愈多,最后竟惨败而终了!
张以贞叹为观止,几乎难以想象自己在那么巨大的领先优势下竟然会被汪幼清杀到惨败。而钱谦益则大开眼界,将汪幼清吹为神人,多年后仍对这局棋念念不忘。这局棋流传出去之后,也便成了汪幼清一生最知名、最有代表性的一局棋了。
这一局之后,张以贞自知棋力不济,遂回到无锡,再未出城,棋名也便慢慢消失在了历史中,只留下了与汪幼清那局棋的记载。
天启末年,京城动乱,棋界精英尽数南迁,使得江南棋界又得风生水起。此时南下的众多棋手中,苏之轼等人年纪渐渐老迈,开始退居二线,主要负责著书立说,下下指导棋了。尚值壮年的许敬仲,郑野雪,周元服,汪幼清,雍皞如等人则四处对局,成为了江南棋界的支柱。其中尤其以汪幼清此时名声最盛,因为有个喜欢看国手对局的钱谦益带着他四处与人对敌。此时汪幼清棋艺已大成,在江淮一带遍寻名手对局,罕有败局。这当中又以汪幼清俗手大破张以贞一局最为著名。在他们之下,当此时,苏州李元兆异军突起,一时间以后起之名得以于前辈高手相决。他的棋风善战,恰好与一贯野蛮的盛大有称作对手,二人成了江苏一带齐名的两位少年才俊。盛大有,李元兆等一批少年才俊棋力突飞猛进,已经随时准备接过前辈大旗了。
这个时期的江南棋界,老中青三代齐聚,真正是高手如云,代代有人。明朝末年,中国棋界进入了这样的盛世,也为整个清朝前期中国围棋的登峰造极打下了极其坚实的基础。
读到这里,大家可能会觉得奇怪了——此时的天下棋界盟主过百龄呢?他做什么去了?
过百龄确实回到了江南,但刚回来的这段时间他却几乎不出门与人对局,也不见别的记载——似乎这时的过百龄是整天把自己关在家中,避不见人了。
几年之后,过百龄再次出现在棋界的时候,天下将为之大吃一惊。那将是过百龄一生中最重大的一个转变,几乎是一瞬间将他从一个青年变成了一个老头。
但文章还没有进行到那里,就先卖个关子吧。
江南棋界众人杀得如火如荼,那么此时的京城棋界,又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呢?
天启末年,一个老者坐着马车,独自来到了京城。此时的京城茶楼,纹枰上已经落了灰尘,却无人擦拭。老者望着这景象,不禁感慨万千。
然而,老者并没有离开,而是留了下来。他在心底暗暗期待,这种局面不过几年就会被打破。
果然,几年之后,天启七年,天启皇帝去世,新皇帝即位。当年十一月,新登基的崇祯帝便开始着手打击阉党,以风雷之势将魏忠贤党羽几乎悉数铲除,魏忠贤本人畏罪自杀。这一场巨大的变革之后,崇祯帝大力启用被魏忠贤废黜的旧臣,包括钱谦益在内众多南逃大臣都被召回了京城。只可惜,那一年叶向高去逝了,他所搭救过的那些朝中大臣们重回京城的时候已经没有机会去向他道谢了。
这时,有两个人被崇祯帝授予了要职。一个是万历朝的状元郎,名叫周延儒。他被授予了礼部右侍郎之职,第二年又以三十六岁的年纪成为内阁大学士,再过一年更是被拜为内阁首辅。除了周延儒之外,还有一个叫何如宠的人也得到了重用。他先是被授予了吏部右侍郎之职,紧接着又被任命为礼部尚书,崇祯二年与周延儒一起被选入内阁。
周延儒和何如宠年纪差距有点大,但是二人却脾气相投,交往不错。一日,两位大学士在周延儒府中相会,谈了半晌朝政,话题便开始向别的地方偏转了。
周延儒家中有一张棋枰,但布了些许灰尘。何如宠见了,笑道:“周大人许久未下棋了吧。”
周延儒一愣,只好答道:“无人做对手罢了。”
“周大人状元之才,想必棋力也不弱吧。寻常人自然难做对手,国手偏偏又都在江南,可惜了这纹枰虚设啊。”
周延儒听罢,只笑而不语,心中却也不无感慨。
就在此时,何如宠突然想起一个传闻。
“据说这几年京城茶楼间,总有一个老者求人对局,但凡下棋几乎从未输过。听人说那棋手下棋招法特异,迥非凡手。周大人可有兴致,把那人找来对上一局?”
“哦?京城竟有这等人物?”周延儒大喜,急忙派下人去打听。
没过几日,周延儒、何如宠又聚在府上,听闻下人招来了那老者。二人大喜,急忙将老者请入堂上。且看那老者,衣冠楚楚,鹤发童颜,俨然有仙人气息。两位大学士暗暗惊叹,急忙问老者姓名。
老者轻轻拱手,低声答道:“在下婺源江用卿,见过两位大人。”
婺源江用卿!那个传闻中得天台山异人授法,十几岁便称国手的昔日新安派高手?
说起来,江用卿这个人实在有趣。十几岁便擅名新安派,称国手,早年却不出徽州城,中年又除了一场跟着大伙出门打仗的南京会战之外再无战绩。后来人家都去京城他不去,人家都从京城回江南了他又跑去了。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笔者猜测,其实江用卿也是一个很无奈的人。前文讲过,江用卿起初成名,是因为招法不出自古谱,因此无人识得,从而常能出奇制胜。可是这种下法用久了,招法用旧了,别人就认识了,再想出奇制胜就难了。所以虽然没有明文记载,但我们可以猜测,江用卿刚刚出道时胜率奇高,但是随着年纪增长,胜率却逐年下滑,以至于没能取得符合他天才之名的成就,到了中年便已有泯然众人之感。等到大家都去京城闯天下的时候,江用卿已经不敢再去京城和大伙争名了。可等到大家再回江南,江用卿已经老了,当年的创造力早已经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回首看看自己这辈子最大的成就也就是在南京会战的时候将将击败郑野雪而已,除此之外再无拿得出手的战绩。如此下去,将来他如何能与昔日的几位新安派战友并称于世?
彼时的新安四霸,汪绍庆、吕存吾在南京会战被打残了,之后就再没出来闹过动静;苏之轼即使有《弈薮》这样的经典著作压阵,但棋力下滑也是不争的事实,渐渐退居二线。江用卿和他们同时,又如何能与新生众豪杰争霸呢?江用卿想必对此也束手无策。然而,恰好这时京城出了事,大家都离开了京城棋界。如今的京城成了一个空架子,名声摆在那儿,里面却没人了。江用卿为了自己的名誉,决定放手一搏,在这个大家都争着抢着离开京城的时候独自上京。他赌对了,魏忠贤之乱很快结束,京城棋界又渐渐恢复了昔日的繁华。这时,江用卿在京城棋界,终于已经有了属于他自己的一片天地。
关于江用卿的故事,出了小时候被人拐卖那段以外,还值得一写的,就是在京城的这最后的日子了。
周延儒、何如宠得知眼前这位老者就是当年新安派豪杰之一的江用卿,大喜过望,急忙设枰对弈。江用卿也不客气,竟与周延儒、何如宠轮番交手。江用卿想必也是求名心切,竟然丝毫不相让,局局把两位相国杀得七荤八素。而这江用卿也真是脾气有趣,别人要他给相国放放水,他说盘上只有对手,没见有相国;出了大人府邸人家羡慕他有当朝相国养着,他却从不自称是相国家门客,仍旧每日去茶楼跟当地棋友切磋。何如宠、周延儒两位大人见了,忍不住在心底赞叹,这江用卿当真是国手风范。
可惜,明末清初,时局动荡。崇祯年没过多久便要结束了,日后李自成到了京城还没忘烧杀抢掠,满清入了关又逢改朝换代,那段日子京城人的日子并不好过。但是关于江用卿的记载,只到崇祯时为止,之后再未找到江用卿的事迹,不知他究竟有没有熬过那段动荡的时局,又或者是见京城太乱,重新回到了南方隐居避世了呢?
江用卿在京城的故事,算是三大派时代的最后的一点余波了。崇祯时代的中国,内忧外困,处处战乱,那并不是一个好时代。在那个时代里,棋手的命运是不在正史记载范围之内的。
我们只知道,这段棋史上只留下了残言片语,却没有完整记载的时代之后,有几个名字突然消失了,再没有出现过。林符卿,江用卿,汪绍庆,吕存吾,李贤甫,朱玉亭,王元所,范君甫……
他们的结局究竟是怎样的?他们有没有熬过那段时光?甚至,是否在某一次屠城中,他们中的某个人或某几个人化作了一具普通的尸体被掩盖在了满城的血光之中?
这样的想象有些残酷,笔者更愿意相信,其实他们只是每日在家中下棋,对手胜负都无人知晓,因此无法记述罢了。
这正是:
当年棋坛风流客,流落红尘烟雨中。
早知繁华终相忘,当笑昔年争英雄。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6:51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6:08 编辑
第四十一回 朱常淓著亡国棋谱 汪幼清别两朝东林
上回说到,京城动乱,公卿人人自危,纷纷南下,带动京城棋手回归江南,使得江南棋界一片风光。此时汪幼清随钱谦益四处对局,名声如日中天,其下周元服、雍皞如等人也天下闻名,少年一辈则盛大有,李元兆竞相争雄,再加上隐而不出的过百龄,苏之轼等人,江南棋界声威足可撼动天下。可惜,此时真正撼动天下的,却是别的事情……
崇祯年间,明朝的统治已经走到了最后的时光。国内的农民起义军已有席卷全国之势,边疆后金力量也越来越壮大,这个国家的统治者面临的是这个国家史上最危险的局面。
最终,雄心勃勃想要力挽狂澜的崇祯皇帝没能阻止这个时代的终结。
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日,李自成攻陷京城,崇祯皇帝于煤山自缢,历史意义上说,这一刻,明朝已经灭亡了。
然而,彼时天下,要说明朝亡了,却还有人不答应。
稍作点与围棋无关内容的解释吧。李自成攻陷京城的时候,其实只是占领了淮河以北的大部分地区,距离统一中国还早着呢,所以他的大顺政权并不能说代表了当时的中国。把现在中国地图摊开来看,淮河以北到北京附近的一块地方是属于李自成的,插的是“大顺”的军旗。再往北一点,东北地区归后金政权,当时已经改名叫“清”了。内蒙古一带,当时基本已经归顺了清朝,也一直不属于明朝的统治范围。往南看,四川一带及其附近,属于另一位农民义军领袖张献忠,国号叫“大西”。彼时有名有号,天底下承认的政权大致就是这三个,各据一块地方,迟早都是要大打一仗的。
细心的读者该发现了,这么数下来有个大问题——中国当时经济文化最发达的东南方没人管!
没错,京城被攻陷,明朝的统治实际上结束了,连皇帝都没了,可是还多出这么一大块没人接管的空地。彼时明朝国内虽然到处都在打仗,但是江淮一带难得地比较安定,没出太大乱子,算得上是全国几乎仅存的避难所了。西边打仗丢了地盘的兵将,北边出事被革了官职的公卿,明朝政权剩余的各路精英几乎悉数集结于此——当然,也包括棋手们。
江南沃土,历代国手辈出,这里就是明朝围棋光辉的发源地和最后的堡垒。即使整个明朝都在动荡,但至少这一块地方仍然是安宁的,大家仍然可以在茶楼里找个棋座,不顾天下兵荒马乱,先在盘上杀一次胜负。
不知从何时起,对于那时候的人们来说,能安安静静地下这样一局棋,已经是一种奢侈的享受了。当然,天下大乱,江南一隅的安定也注定维持不了多久。
李自成攻陷京城,崇祯皇帝自缢。这个消息传到江南,或避难或贬官到此定居,一直默默期待着再赴京城为官的江南公卿们泣不成声,哭天抢地,他们感到自己的前途已经再无希望了,这个国家终于到了改朝换代的地步。而这其中,就包括崇祯年间曾经上京,但随后又被革职的钱谦益。
但皇帝虽然没了,京城虽然丢了,明朝时设的官吏却还在,江南各地仍然由明朝时任命的地方官管理着,只是再也没有了写奏章奏折的机会,出了问题只能自己做决定罢了。说是亡国了,地方秩序依然良好,前朝的政策仍在实施。说是没亡国,地方官员的上司全没了,地方官员又不能自己称皇帝,还不知道过几年这日子还要不要接着这么过下去。这种“夹生”的日子,地方官们怎么过都不舒服。于是,官员们就找个机会凑到一起,很民主地开了一次会,还邀请了以前在京城当过官的当地名流聚集在一起,大家讨论一下今后日子怎么过。
无疑,钱谦益得到了这个邀请,而汪幼清则随着钱谦益一起启程去南京,参加那场决定江南未来前途的大会。在去南京的途中,钱谦益决定绕道杭州,抽空去拜访一个人……
杭州,一处别致而奢侈的大宅院外,汪幼清跟钱谦益一起静静等待着下人去传话。汪幼清瞪大了眼睛看着这处宅院,虽然地方偏僻,却造得颇为华丽,住在这里的必定是个不一般的人物啊。
不久,下人前来迎接二人去宅子里,汪幼清只顾跟着钱谦益往前走,心中赞叹这宅子果真奢侈,不由有些狐疑,于是轻声向身前的钱谦益问道:“大人,这到底是谁的府邸?”
钱谦益听了,笑着低声答道:“不得无礼,此处乃是王府!”
王府!
行不到几步,却听得屋内传出琴曲声。那琴声悠扬婉转,还带着轻轻的惆怅感,钱谦益听得竟有潸然泪下的冲动。
二人进了大堂,只见竟是一个衣着华丽的中年人正在抚琴,琴技令人拍案叫绝,柔柔地在二人耳中回响,久久难忘。
钱谦益上前一步,向那抚琴的人拜道:“王爷,琴技又见长了。”
那王爷抬起眼来看向钱谦益。只见这王爷三四十岁年纪,生得文质彬彬,一身书生气,但举手投足间却竟见帝王气象。此人名叫朱常淓,世袭大明潞王。他的封地本在江北,但不久前李自成在北方大破明军,他的封地眼看就要被李自成攻占,不得已之下只得擅自弃城出逃,随自己的亲军辗转无锡、南京,最后来到了杭州。
“让钱大人见笑了。”朱常淓笑道,“这是本王刚造好的琴,近日无事,想试试音色准不准而已。”
王爷会造琴?这可让汪幼清大开眼界,他一直以为所有王爷都是养尊处优,无所事事,以至于能像当年的朱玉亭那样整天找国手下棋,把自己生生给下成国手呢……
其实,要论文化造诣,朱常淓能把朱玉亭甩出好几条街去。朱常淓自幼习文,精通琴棋书画,其中尤其以音乐最为擅长,甚至还会自己造琴取乐。朱常淓造的琴,音色柔美,在当时评价很高,俗称“潞琴”。在明末众多王爷中,朱常淓可以说是文化造诣最顶尖的一位了。
钱谦益和朱常淓互相拜了拜,便由朱常淓安排落了座。汪幼清是随从,于是静静站在了钱谦益身后。
“钱大人,多年不见,今日怎么想到来杭州找本王?”
钱谦益的脸色却突然严肃了起来:“王爷,当今天下是个什么状况,我想您已经知道了吧……”
一句话说完,屋子里原本还算欢快的气氛顿时不见了踪影。朱常淓缓缓叹了口气,道:“想不到连京城都失守了,大明朝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不知将何去何从了。”
“王爷,你有没有想过力挽狂澜,拯救大明江山?”
钱谦益说完,朱常淓愣住了。
钱谦益站起身来,慷慨激昂地说了下去:“如今天下大乱,我大明内外交困。京城失守,圣上驾崩,大明群臣没有了皇上还如何尽忠?几日后,逃到江南的各路公卿将齐聚南京,共同商讨今后江南事宜。钱谦益不才,心中早有定计——江南是大明的江南,这里是我大明最后的阵地。无论今后如何,投降李自成,绝不可能。下官的意思是,皇上驾崩,当立新皇即位,继续领导大明群臣,共抗北方强敌。而如今大明诸王爷中,以下官所见,唯有潞王最为贤明。此行只为请潞王前去江南,即位登基,做大明皇上!”
钱谦益一番话说完,屋内仿佛有回声,久久不散。
朱常淓沉默了许久,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手心,一句话也没有回答。
钱谦益知道朱常淓一定也在斟酌。如此世道,皇帝的位子并不好做啊。他缓缓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等待着朱常淓的回话。
突然,朱常淓轻轻抬起了头。
“钱大人,你身后的那位是谁?”
朱常淓突然的问话让钱谦益愣了一会,回过神来,却见身后的汪幼清如半截铁塔一般立着,好生威武。
“这位,乃是江南围棋名手汪幼清,本是我的门客,但自幼习得一身好武艺,值此乱世我也便请他兼任我的护卫了。”钱谦益答道。
朱常淓的眼中突然闪出了异样的光彩:“哦?这位就是名满天下的汪幼清先生?”
汪幼清急忙抱拳,答道:“汪幼清见过王爷。”
朱常淓大喜,突然站起身子,焦急地在屋内翻找着什么东西。钱谦益和汪幼清不解其意,只是默默看着。不久,朱常淓从一个书箱中翻出了一份书稿,兴致勃勃地交到了汪幼清的面前。
“汪先生,请翻翻看,然后评点一下。”朱常淓笑道。
汪幼清愣了愣,结果那一打厚厚的书稿。定睛看去,书稿的第一页上赫然写着几个字:潞藩辑纂万汇仙机棋谱。
棋谱?
“这是我编纂的棋谱,总共十卷,我相信这是当今天下最大部头的棋谱汇集了。现在看到的这是乙卷,载有当今各路名手对局一百局。其中也有汪先生你的对局。” 朱常淓笑着解释道,“我希望趁我还是个王爷,尽全力将他刊印出去,也好让我留下点东西在这世上。”
汪幼清大吃一惊,急忙翻开,那谱中一局局熟悉的棋局转眼便在他眼前铺展开来,每一局棋都仿佛如同在昨日,汪幼清甚至还依稀能听到那太平年代里熟悉的棋友们看着弈罢的对局谈笑的声音。
翻着这棋谱,就如同翻看着如梦境一般的回忆一般。
“王爷……”汪幼清的语气竟微微有些颤抖,“天下将倾,还专心致志编这些棋谱做什么。一百局棋,能救得了天下吗?”
朱常淓听完,沉吟了半晌,缓缓走到了屋子的门口,看着眼前庭院里如许的春色。
“江南,风光真好。”朱常淓突然缓缓说道,“我六岁袭王位,三十七岁前没有出过封地半步。我从不知道江南的春色如何,今年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诗文中所说的江南风光。诗文所说的果然不错,明朝的诗,宋朝的诗,唐朝的诗,描绘的景色都是一样的,都是这片江南大地。汪先生,你可知道为什么历朝历代描绘出来的会是同一种景色吗?”
汪幼清不解,朱常淓继续说道:“因为景色就在这里,哪朝哪代都一样,谁来这里都会看到同样的风景啊。”
微风掠起,拂动嫩草,空气中带着些许水的气息。微微的凉意在柔和的日光间四散,让人慵懒而惬意的景致。
“世上有些事情,是不随国亡而亡的。比如这江南风景,又比如围棋。一百局棋能救天下吗?当然不能,世间从没有一样东西能救得了天下,因为天下从来就不需要救。人会死,国会灭,可天下却从不曾变,又何须去救呢?”朱常淓缓缓吸了一口气,似乎在享受这江南的清风,“有的东西是会永远流传下去的,这种东西比人更重要,比国家更重要,甚至比天下苍生都更重要。即使国亡了,我也要编棋谱,因为今后的世间可能不会再有大明,但绝不会没有围棋。我要让后代人永远知道,我大明的围棋是怎样一副容貌,我大明的围棋曾经多么繁荣发达。我编这部棋谱,是要在我大明可能即将灭亡的这一刻,将这几百年来的棋艺全部记录下来,告诉后人我们曾经存在过,与他们一样,曾在这天地间看到过同样的风景,思考过同样的图势,拿过同样的黑白子,甚至看过同样的棋书。人不可能不朽,但这些棋谱却可以超越我的生命,千年万年流传下去。这就是为什么大明危在旦夕,我仍然要编这些棋谱啊。”
汪幼清静静捧着手中的书稿,那一局局图谱里都是当代高手们呕心沥血之作,能单手使铜锤的汪幼清却竟觉得这书太重,握在手中忍不住要颤抖起来。
“钱大人。”朱常淓缓缓转过身子,看向钱谦益,“皇帝让不让我做,我无所谓。大明的天下不是我一个人能拯救得了的。如果你想让我做,我便做;若有更合适的人选,我也无异议。我的兴致,不在挽救江山社稷上,而在这棋书上。”
亡国又如何?亡了国,后人难道就不下棋了吗?
钱谦益点了点头,深深朝朱常淓拜了一拜。不久,钱谦益和汪幼清便离开了朱常淓的宅院。之后,朱常淓仍然留在杭州,继续完善他的十卷《万汇仙机棋谱》。
天下正金戈铁马,此时的杭州却显得异常宁静,仿佛世外桃源一般。
崇祯十七年四月底,江南各地明朝遗臣汇聚南京,共同商议今后江南的治理问题。大家达成了一个共识:明朝不能就此灭亡,江南一带应当继续承认明朝的统治,并拥立一位新的明朝皇帝。
究竟拥立谁,这个问题引起了广泛的争论。凤阳总督马士英支持按照兄弟顺序由福王朱由崧继位,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主张拥立桂王朱常瀛,而钱谦益以立贤为名要求迎立潞王朱常淓。这一场争论,闹得天昏地暗,三方各执己见,迟迟无法定下来。最终在宦官卢九德的帮助下,福王朱由崧得到了握有军权的江北四镇支持,终于得以在这场立帝之争中胜出,登基之后改国号为弘光,正式建立了史书上所说的“南明”小朝廷。
为了保护当时天下唯一的安定之土,江南众公卿纷纷加入南明朝廷,其中钱谦益被封为礼部尚书。汪幼清随钱谦益南北奔走多年,此时也加入行伍,凭借一身武艺成为了南明一员大将。
然而就在这时,天下又有了新的动向。
刚刚进入京城一个月的李自成,在山海关与明朝的山海关镇守吴三桂进行了一场大战。众所周知,山海关之战,吴三桂在清朝军队的帮助下反败为胜击败了李自成。二十九日,李自成在京城称帝,却在第二天便撤出了京城。临走前,李自成放火烧了紫禁城。一场大火,再加上李自成这一个月在京城几乎把贵族公卿悉数抄家处死,又纵容士兵劫掠百姓,可以猜测在清朝初年的棋坛上突然消失的江用卿、林符卿等人,很有可能在那乱世中被公卿牵连,默默地丢了性命,无人记载。可怜两位棋坛枭雄,竟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历史长河中。
清军趁势入关,对李自成连战连胜,很快就将李自成的大军击溃,使得李自成成了流寇,再难以对清军组织起大规模的抵抗。
这时,清军终于将目光转向,盯上了偏安于江南一隅的南明小朝廷。
弘光元年正月,清军破徐州,渡淮河,直逼扬州。
扬州,明代大国手方子振的故乡,江苏经济文化重镇。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没能调动出南明军队,竟率领扬州百姓死守此城。可惜,清军的铁骑不是百姓的犁耙所能抵挡的。扬州城破,史可法被杀。清军在此竟屠城十日,杀百姓八十万。堂堂国手故里,文化名城,一夜之间尸横遍野,成了人间炼狱。
扬州遭屠城的消息传到了南京,南明官员们惊讶得无法言语。江南的繁华名城扬州,竟然十日之内被清军屠作了一座空城。多少文人雅士,几多棋坛豪杰会因为来不及逃出扬州而死于那场浩劫?
扬州棋界,随着那十日的血色,彻底化作了虚无。<点评:历史惊人的相似,1645年,扬州十日;292年后,1937年南京大屠杀;又过了8年,1945年,广岛原爆。人类尽管脱离了动物界,但是屠城仍然表现出人类残忍的兽性一面。>
钱谦益被震撼了。清军杀到,扬州甚至没能坚守多长时间便失陷。原本还能偏安一隅,自称天下最后一片净土的江南大地,从清军南下的那一瞬间就迎来了血雨腥风。扬州城,注定只是一个开始。江南,这个以风花雪月闻名天下的地方,在关外蛮夷的铁骑下能撑得了多久呢?
攻破了扬州,清军便到了南京城的面前。势如破竹,连北方李自成都无法抵挡的满清八旗军,眨眼间就朝着南京城杀来。
南京城内人心惶惶,谁也不希望这个大明第二都成为下一个扬州。南明朝廷内更是早已炸开了锅,这些大明旧臣一个个急得抓耳挠腮,却无人能提出半个可行的对策。弘光皇帝本就无德无能,做皇帝并不是为了去和清朝打仗,于是一听清军打过来了,竟然立刻决定开溜,弃下南京城百万平民不顾,逃亡芜湖。皇帝临走,却命众大臣死守南京,不得离开。
于是,钱谦益明知道南京城将遭遇灭顶之灾,却不得不留在南京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命在旦夕,城在旦夕,国在旦夕。这种局面应当怎么做,却无一本圣贤书教过他。钱谦益当年考进士,做大官,为的并不是这一天啊……
“夫君!当今国家将亡,正是显示中华文人骨气之时。大明都不在了,大明的尚书又如何生存得下去?不如我们夫妻二人就此投入这池中,至少在后世留下一身忠名,如何?”
钱谦益听到他的妻子柳如是对他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却只是沉默地望着那一池水。一世声名,却要在这一刻就这样终结了吗?过了许久,钱谦益终于缓缓摇了摇头。
“水太冷了,我不能跳……”
一代文坛领袖,此时却说出了这样的话来。妻子柳如是却早已心灰意冷,要独自跳入池中,却被钱谦益舍命拦住。
“夫君,你难道宁可被世人唾骂也不愿以身殉国吗?”柳如是哭着问道。
钱谦益却喊道:“名声有什么用,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活下去才最重要啊,不是吗?”
夫妻二人抱头痛哭,双双无力地跪倒在了池边。
弘光元年五月十五日,南京城外,钱谦益率领南京文武官员迎接清军到来,献城投降。七日后,弘光帝被清军抓获,押解京城处死,弘光政权在这个年号的元年便灭亡了。
那天,献了南京城,清军统帅大悦,竟然赦免了南京城大小官员,作降将处理。钱谦益保得了性命,高兴至极,不顾彼时天降大雨,急忙赶回府中,庆祝劫后余生。然而,当他回到府上,却看到了正在收拾包袱的汪幼清。
“汪先生……”钱谦益惊讶地问道,“您这是……”
汪幼清仍在卖力地收拾着自己的行囊,没有向钱谦益行礼,只是淡淡说道:“钱大人,多年来承蒙照顾,感激不尽。今后大人当飞黄腾达,不再需要汪幼清护卫了吧。”
钱谦益心中一震——汪幼清这是要走!
“汪先生,如今你我刚刚保得性命,我正要答谢你呢,你怎么要走?这些日子若不是依赖汪先生武艺护卫,我只怕早已做了冥间冤魂,此恩德钱谦益怎能不谢?”
“不必了……”汪幼清只是冷冷地说道,“大人照顾幼清多年,器重有加,如今算是两清,谁也不欠谁了。”
说完,汪幼清背起包袱,提了铜锤,便向门外走去。钱谦益急忙拦住,脸上是真挚的挽留之情。
“汪先生,战乱之世你我尚且相互扶持,如今天下即将太平,我们本该成为莫逆之交啊!”
汪幼清却冷冷哼出一口气:“钱大人抬举,幼清受不起。”
“汪先生!你究竟为何一定要走?我们好不容易才活下来的,活下来不就是为了共享太平吗?不是吗?”
汪幼清沉吟了半晌,默默看着钱谦益那张有些委屈的面容。
“钱大人,您看棋几十年,当知道一句棋谚,叫做‘七子沿边活也输’。”
钱谦益瞪大了眼睛。那一刻,他知道,他已经留不住汪幼清了。
七子沿边,是一种棋型。七颗棋子紧紧挨着并排列在棋盘的二路上,外边则被敌军紧紧压住,两头也被扳死,这便是“七子沿边”之型。七子沿边,按死活看,是先手活的棋型,如果下一手该自己走,可以确保活棋。但是拼命在二路爬,需要整整爬七手才能博得一个小小的先手活,还要将外势尽数放弃,最后也仅仅获得四目棋,然后终局了还要还一个子做还棋头。这样的棋型,纵使能竭尽全力拼出了一个活棋,但其实就算活出来,全局也已经输了。
活出这么一小块棋,却将天下拱手相让,这棋活得有什么意义?
“汪先生,留步!”钱谦益看着汪幼清渐行渐远的背影,绝望地喊道,“等天下太平,我会继续去做高官,我将仍然是大公卿!我可以继续带你四处寻人对弈,我可以让你的名声比现在更盛!只要你留下,我可以让你做大清朝第一位天下国手!汪先生,我可以让你做世间上最富有,最知名的棋手啊,即使这样你也不能留下吗?汪先生!”
雨声盖过了钱谦益的喊声。
汪幼清头也没有回一次,只是默默地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了南京城滂沱的大雨中。
“汪幼清!你为什么不肯留下来?”钱谦益几乎歇斯底里地喊道,“是我让你活下来的!我不献出南京城,你我都要死,我们会被扔在屠城的坑洞里,被全城的尸体掩盖,想找也找不出来!是我救了你,是我救了南京城!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感激我,为什么你要离我而去?连那样的战乱我们都挺过来了,为什么天下即将太平,你却要走?你要名声我可以给你,你要财富我也可以给你,难道你还有更想要的,我给不了的东西吗?”
汪幼清,你以为你是谁?你只是个棋手!纵使你有一身武艺,纵使你有一腔热血,正史上也不会留下你的名字,后代人最多只会记得你是一个拿棋子的人而已!
既然这样,你凭什么还敢这样坚决地离开我钱谦益?
离开了钱府,汪幼清看着满城的满清兵马,心中苦笑了起来。他寻了个僻静角落,扔了自己手中的铜锤,扮作一个无人认识的寻常百姓,离开了南京城。沿路也许还有清兵盘查他,但他已经无所谓了。
“叫什么名字?”
“汪幼清。”
“干什么的?”
沉默片刻。
“棋手,下围棋的。”
太平天下,我只是一个棋手而已——曾想建功立业,力挽狂澜,却最终发现自己毕竟只是一个棋手而已。
因献城有功,加上在文坛声望不小,钱谦益降清后仍然任礼部高官,并且在那个“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岁月里率先剃发。时人作诗讽刺他曰“国破从新朝北阙,官高依旧老东林”,笑称他为“两朝领袖”。一世英名,尽毁于此。顺治四年,钱谦益因黄毓祺反清案被牵连入狱,一年后被妻子柳如是救出,从此再未出仕,康熙三年,他以八十二岁高龄病故。
江南的混乱局势,前前后后持续了二十年。这二十年,尤其是江淮一带战事最激烈的前五年,不要说棋界活动,连生存下来都显得异常艰难。而在这段时期,能找得到活动记载的棋手,有且仅有一人——汪幼清。
棋手不像农民、工匠或士兵,即使碰上战乱多少也能凭自己的本事找些生路,比如种种地,做做手工或者打仗领兵粮。没有人出钱下棋,他们便没有活路。
于是,也许是转行,也许是流浪,也许是要饭,总之这些棋手那段时间一定过得十分凄苦。战事正急,一场胜负之后,谁也不知道还有哪些棋手还活在这世间上。每天早上起床,都可能有一个昔日曾与自己笑傲纹枰的好对手再也不能与自己对弈了,这种感情刚开始还让他们伤感,几年下来却已经麻木了,品不出半点感觉来,就如同早上起床,晚上睡觉一般稀松平常。
就在不久前,京城棋界豪杰林立的盛况似乎还在眼前呢。这一切,来得太迅猛了。
就在这个国家还在动乱中,久久难以平静的时候,江南却突然出现了一部棋书,名叫《万汇仙机棋谱》。在江南,这部书小范围出版发行了,但是彼时人人朝不保夕,又有几个人会去买这部足有十卷之多的大部头棋书细细品读呢?于是,这部总结了几乎整个明朝围棋成就,堪称明朝围棋资料收集上集大成的大型棋书,自出版以来,长期处于无人问津的状态。万幸的是,那个年代仍然有人收藏下了这部书,并且即使战乱如此严重,他也没有舍弃这部书。拜这个人所赐,至今我们仍然能看到这部《万汇仙机棋谱》,知道曾有一个叫朱常淓的人,即使天下将倾也没忘了编写棋书。
是谁在那个年代里把这部书保留下来的?如今早已无稽可考了,可能是一个印书商人因为卖不出去而自己留下了,也可能是一个棋手东躲西藏拼命求生的时候仍然不忘锻炼棋艺,还有一种可能——尽管很讽刺——是一个早早投降了清朝,天下战事频仍之时仍在家中享受太平的公卿。
至于这部棋书的作者,潞王朱常淓……
弘光帝被俘之后,逃到了杭州的马士英等人请出朱常淓担任监国。有人劝朱常淓早日称帝,朱常淓却没有同意。当年七月,清军逼近杭州,马士英等人望风而逃,朱常淓无奈降清,被押送至京城,以“谋不轨”之罪处死。
从此之后,再没有人制作“潞琴”,也再没有人日夜整理《万汇仙机棋谱》。
改朝换代之际,天下便是如此残酷。
这正是:
潞琴弦断无人续,弃却铜锤别王侯。
天下纵横十九道,谁能执子镇神头。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6:54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6:23 编辑
第四十二回 过百龄京口遇故友 老盟主无锡散家财
上回说到,中华大地至明清之交,改朝换代,棋界一片沉寂萧条,明末的棋坛盛世似乎突然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至顺治初年,天下渐渐安定,却没有人知道棋界的繁荣还会不会回来。
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关于棋手们的消息了,曾经天下闻名的棋坛众豪杰们到底都在哪里呢?
传闻,当天下渐渐平静下来的时候,这些棋手将再次出现在了江南大地上。
顺治八年,江苏京口。
茶楼内,一个过路的和尚缓缓坐下,静静在此歇息。这和尚大概三十岁年纪,面相和善,衣衫破旧,十分惹人注意的是他跛了一只腿,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谁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战争中遭遇过什么祸事。
如今战事已经集中到了东南和西南两块地方,江淮一带算是难得地暂时安稳了下来。随着时局渐渐稳定,茶楼里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只是那脑袋后的辫子还让人看得不大习惯,总觉得不舒服。
好在和尚都是光头,“留发不留头”的事情轮不到他身上……
京口这地方,本地人少,过路人多。这和尚,看上去便像是避战祸路过京口的。
没过多久,又一个人走进了茶楼。和尚向那人看去,只见此人两鬓微白,脸上却无胡须,虽然身体略有老态,但面容看上去却竟然像是只有二十出头。那和尚静静看着这位客人,总觉得十分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却又始终想不起来。
那客人似乎与这茶楼的人都很熟,一进来小二就向他招手:“又来下棋了?”
那人露出了孩童般天真的笑容:“有对手就下,没对手就坐坐。”
说罢,那人独自走到了茶楼一角的棋座边,用手擦了擦棋座上的灰尘,随后便端坐在一侧,再不言语。
和尚看那人坐姿,端端正正,气势逼人,与那古旧的棋座一起构成了一幅肃穆的图景。这图景映入和尚眼帘的那一刻,和尚突然在脑中浮现出了十多年前一副几乎一模一样的景象!
“过先生!”和尚竟失声大喊出来,“阁下莫非就是,过百龄先生?”
茶楼里的众人都被这和尚吓了一跳,那棋座旁的人急忙转过脸来,一脸茫然地看着这和尚。认了许久,那人突然也失声叫道:“周茂山先生!”
周容,字茂山,浙江人。此人万历末年生,才气逼人,又兼正直有侠气,在民间知名度很高。在江南一带,他曾听闻过过百龄棋名天下第一,但他出生的时候过百龄已经去了京城,因而无缘得见。崇祯年间,过百龄在无锡的时候,周容曾有幸拜会过过百龄,二人相识,却很快便因为战争而再无联系,甚至不知道彼此是否还活在世上。周容这个人,和年轻时的过百龄很像。当年周容的一位恩人被海盗掳走,周容为救恩人自愿代为人质,替恩人受海盗酷刑,结果跛了一只脚。当年过百龄听闻此事,就曾对周容大加赞赏。二人相互敬佩,却已有多年不曾相会。
想不到,机缘巧合之下,竟然在京口茶楼重逢。
“周先生,你怎么出家了?”过百龄笑着问道,“剃了头发,我竟没能认出先生来。”
周容也笑着,小声附在过百龄耳边答道:“清廷颁布剃发令,说什么留发不留头。我本是个有骨气的人,怎肯屈服于胡虏。可是不剃发就要被砍脑袋,我家还有老母要照顾,不能就这么死了。所以我索性一咬牙,把满脑袋头发全剃了。当了和尚,剃发令就管不了我了不是?”<点评:妙招!>
过百龄听罢,哈哈大笑,连声赞妙。笑了许久,再回过身拾起自己背后那条辫子,过百龄的笑便变成了苦笑:“编了几十年发髻,现在编辫子还真觉得费力气。不过这事儿大概也需要习惯习惯吧,慢慢适应了就好了。”<点评:从明朝的遗民被迫成为清朝的臣民,其中的屈辱、郁闷和无奈可想而知。>
听完过百龄这话,周容却感到大吃一惊。在他印象中,以及在人们的传说中,过百龄不是这样一个人。过百龄十几岁就敢赢相国,阉党之乱时又不畏强权试图营救恩公,那可是一个棋坛真汉子,铁血好男儿啊!那样一个过百龄,如今却苦笑着说出了这番软话来?
这……莫非只是调侃,其实过百龄心里不是这么想的?
周容心底暗道,定是如此。如今世道改朝换代,说话做事小心点也没错。
“多年没有过先生消息,也不知过先生是否安好,茂山时常挂念。今日看来,过先生还没有放弃围棋,值此乱世仍然在茶楼间对弈,真乃一代国手风范。”
周容赞完,过百龄却又是哈哈大笑:“我现在下棋,可跟以前不一样了……”
周容当时只道过百龄是随便说说,也就没放在心上。他还不知道,过百龄的这句“不一样”,是真不一样了!
二人聊了没多久,一个看上去似乎也是这茶楼熟客的客人向过百龄走了过来。
“过先生,今日又来了?”
看上去过百龄和这个人很熟,竟立刻起身打起了招呼。两人寒暄片刻,便一拍即合:先下一局再说。
能有资格与过百龄对弈之人,必定不是凡夫俗子。周荣心中暗想,这位客人必定也是某个江南名手,棋坛宿将,与过百龄当是一对好敌手。今日偶然遇见,却能见此对局,何其幸哉。
过百龄和那客人对着一拜,摆上了势子,也不猜先后,那客人取了白子便要下。周容在一旁看着,只觉一阵狐疑,竟猛地拦住了那客人。
“这先生,这么下棋,不合规矩吧……”周容低声说道。
那客人一愣,反问道:“不合什么规矩了?”
“过先生乃天下国手,昔日太平时公卿想看过先生对局,莫不先筹集金帛无数作为彩头才行。就算如今不是在公卿府上,可茶楼对弈也有规矩,没彩头的棋不随便下。胜了没银子拿,那棋手还怎么过日子啊?”
那客人听完,正如坠云端,过百龄却哈哈大笑:“周先生,不妨。如今乱世,大家家里都穷,谁还能出得起彩头。就算勉强凑出了彩头放在这里,谁又忍心把别人养家糊口的银子赢了去?如今不比当年,有棋下便该谢天谢地了。那些规矩,都扔了吧。”
客人与过百龄相对哈哈大笑,周容却不知所措。在他看来,过百龄这种等级的棋手,没彩头的棋是无论如何也不该下的,这样掉身价啊。可是过百龄自己都不在意,周容还怎么好意思继续说下去呢?
也罢,总算有一局名手对弈可以欣赏,何必非要纠结有没有彩银呢?
那客人取了白子,便向棋盘上落过去。对局一开,只见过百龄面露着笑意,似乎随手应对一般,一派宗师气象。周容正要感慨这幅光景恍如回到了昔日太平时光,梦回棋坛群雄争霸年代之时,再看那客人……
眼睛盯着棋盘,口中念念有词,抓一把棋子捏在手里吱吱作响,还时不时伸出一只手在盘上左左右右指指点点,自己在算什么恨不得直接指给过百龄看……
哪有这么下棋的?这家伙是哪里的棋手,怎么这么不认真?高手下棋哪有自己伸手在盘上指指点点的?
不过职业棋手嘛,周容也没见识过多少,说不定就是有人有这怪癖呢?高手也未必都棋品好,听说有个叫盛大有的棋品就挺恶劣的嘛。
周容正这么尝试说服自己的时候,那客人突然对着过百龄的一步棋脸色一变,手指一颤,喉咙中一咕噜,竟猛然失声尖叫了一下,把周容吓了一跳。
只见那客人盯着棋盘看了片刻,摇了摇脑袋,竟随手把过百龄刚刚落下那棋子拿了起来,扔回给过百龄……
“我刚才看错了,这步不算,我重下……”
悔棋!
周容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一回过神便急忙责骂道:“这位先生,有道是落子无悔,落在棋盘上的棋子哪有重下的道理?纵使市井无赖对局也不能随意悔棋啊,何况你这是与天下国手对弈,岂能……”
周容话还没说完,过百龄却笑着拦住了他:“不妨不妨,毕竟人都有一时失误的时候,悔一悔也没事,大家图个尽兴嘛……”
周容听完又是一愣——这是过百龄说出来的话?这是那个当年跟林符卿大战一百多场分胜负的过百龄说出来的话?
那客人见过百龄答应了,也不客气,取回自己的棋子,思虑片刻,又换了个地方落子。过百龄还是微笑着,像毫不在乎一样应了一手。那客人一看,又是一惊,抓耳挠腮一阵,竟第二次把过百龄那棋子拿起来,扔了回去。
“不行不行,这么看我还是不好,我再重下一步……”
“还有规矩了吗?还有王法了吗?”周容都怒发冲冠了,“悔一次就算了,这么会功夫你悔两次了,你以为你在跟谁下棋啊?”
周容正要发火,过百龄又把他拦住了,还拍了拍周容那亮堂堂的脑袋:“出家人,别动不动撒火,戒嗔,戒嗔。人家要悔,说明下得认真,想赢,那也是好事嘛……”
周容这边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可过百龄一点也没有介怀的样子,那笑容似乎比他这个出家人还出家人……
那客人再取回自己的棋子,绞尽脑汁想了老半天,抬头看了看过百龄,悄悄说道:“过先生,我发现我不是这一步下错了,是再往前那一步下错了,您看我能不能再多往前悔一步?”
还要不要脸了?还有不要脸了!一步步地悔,你干脆悔到开头第一步行不行?
周容呆呆地看向过百龄:“过先生,这你也能答应?”
过百龄还是一副天真的笑容:“有什么不行的?谁叫我比他厉害呢,总不能不给人家赢棋的机会吧……”
于是,那客人又悔了。这局棋就在那客人指指点点加抓耳挠腮以及再四悔棋的过程中结束了。局罢数数棋子,过百龄也就胜了个一子半子,反正赢得也不多。那客人一看输了这么点,一拍棋座,懊悔地说道:“又是只输这么点,每次都这样,偏偏就是赢不了你……”
怎么着,还想赢过百龄?就凭你?
那周容估摸着这下子过百龄肯定该发火了,哪有对天下大国手这么说话的?
可是再看过百龄,脸上那笑容就跟用刀刻上去了,擦不掉了似的,只管嘿嘿地乐呵。
“回去再好好练练吧,下次说不定就赢了。”过百龄笑道。
这傻老头真是当年的过百龄吗?
只见过百龄又开始在盘上指点起来,收起笑容,认认真真地给那客人分析刚才那局棋。过百龄说得极其详细,简直像师父教徒弟一般,一步一步地指点,说白棋这个子下得好,黑棋那个子下得不对,这么下可以反败为胜,那么下会把赢棋下输,这个子应该换那个子,那个子应该换这个子……
天下国手的对局精解啊!还是自战解析!这得多难得啊!多让人羡慕啊!
古时候棋手棋艺那都是换银子的东西,不是自个儿亲徒弟谁能轻易把本事教出去,那不是砸自己饭碗吗?何况这家伙连彩头都不给,下个棋还这么没品!
周容只感觉自己已经不认识眼前这个过百龄了……
当天过百龄在茶楼呆了很久,好几位老棋友来找他下棋。当然,没人准备彩银,过百龄也不在乎,只要有人要跟他下他就下,对手想悔棋随便悔,下到最后总是过百龄不多不少赢个一两个子,然后还帮人家复盘,一步步给人解释你下得怎么样……
甚至,最难以置信的是,一个一个地上场下不过过百龄,过百龄竟然还允许大家一起聚众参详合起来对付他一个!结果下到最后,还是过百龄不多不少赢一两个子,然后又是一顿复盘,讲得清清楚楚。
一天下来,对手一个个筋疲力尽,过百龄就跟不费劲似的,乐呵了一整天。眼看大家都累了,要走,过百龄突然嘿嘿一笑。
“要不,来两盘象棋?”
周容本该感到诧异,可是今天刺激的事情太多了,这一刻就算过百龄告诉他其实自己是外星人他也该麻木了……
可是,围棋国手下象棋?这事儿靠谱吗?
那几位老哥们想必也是老对手了,一听这话,纷纷乐了。
“过百龄,下象棋你可没围棋那么厉害哦……”
于是换了张棋盘,寻了楚河汉界,这边摆上主帅,那边放个老将,车马炮落定,小兵对小卒,象磕相,士望仕,棋盘边上老对手。一声令下,又开战端,别有一番风味。
这过百龄围棋是天下国手,象棋水平也不含糊,棋居中上品。偏偏那几位也不弱,对局两边差距不如下围棋时候那么大,于是过百龄只好竭尽全力,要不就得输了出去。他这一用全力,对手那头时不时竟被逼得面红耳赤,好生狼狈。
一天下来,又是围棋又是象棋,过百龄倒是玩得真开心。
送走了这些老对手,过百龄也该回家了,临别前他决定帮周容找个暂时落脚的地方。二人边走边聊,过了一会儿,周容终于忍不住了。
“过先生,你变了……”
过百龄听完,只是笑着答道:“年纪大了,经事多了,自然不能再像少年时那般骄狂了。”
“可是,昔日那样的过先生,竟变成如今这样,实在让我难以想象。”周容说道,“过先生,您可是天下大国手,这样的身份和地位,却终日陪这些连基本围棋礼仪都不懂的乡野村夫胡闹,岂不有失体统?过去的过先生是一个骄傲的人,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会丢失自己的尊严。我崇拜那样的过先生,因此无法想象那样的过先生会变成今天这样……”
过百龄听完,却沉吟了半晌,随后却又恢复了那孩童般的笑容。
“周先生,有一天,你也会像我这样的……”
过百龄的话,让周容感到费解。他静静地看着过百龄,却发现夕阳下过百龄的面容里,竟也透着一丝忧伤。
“年轻的时候,我很自以为是。”过百龄感叹道,“我读圣贤书,以为世间就如圣贤书当中所说的那样,是君子之世,当治国齐家平天下。我以为一个人的力量是很强大的,只要修身到了火候,就能翻转天下。于是我十几岁开始下棋,二十岁成了国手,上京与林符卿大战,潜心研究倚盖,乃至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可以统领天下棋界,以一己之力终结三大派混战的时代。可是后来,当我发现我救不了自己的恩公,看着他被斩首的时候,当我发现纵使当朝国相,也如我一样无力的时候,当我发现天下有变时人人皆如蝼蚁,朝不保夕的时候,我明白我错了。这个天下比我想得要大得多,比书里写的要大得多,也比人力所能及的范围要大得多。人力有时而竭,自己其实只是一粒渺小到微不足道的灰尘而已。什么一人终结三大派,我只是恰好早生了十几年而已。若晚生十几年,终结三大派的就不是我过百龄,而是满清八旗兵了。天下大国手又如何?不下棋的天下大国手还能算什么?年轻的时候觉得做了天下大国手就要注意身份地位,一举一动都要像个大人物,下棋讲究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等到没有人再陪我下棋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其实天下大国手这么个称呼,是别人给的,不是你自己挣来的,不下棋你便什么也不是。所以,何必去管什么彩金,何必去管什么围棋礼仪,这个年代,只要还能下棋,就已经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光荣了。对于我来说,只有下棋的时候,我还能依稀回忆起我是谁……”
长长一段话说完,周容竟无力插上半句嘴。之后直到过百龄家中的这段路,两人都再没有说一句话……
休息了一夜,周容早上还没醒,就听见门外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周容被惊起,听那敲门声以为京口又生了什么大乱,急忙翻身下床,跑去开门。
门一开,却只见那个老顽童似的过百龄在门口冲着他乐。
“周先生,快洗漱好,今天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周容莫名其妙,还吓出了一身冷汗。好不容易整理好了,一出门就被过百龄拉着飞也似地跑了出去。这一跑,周容竟被过百龄活活从京口拖到了无锡——当然,俩地隔得也不算远,毕竟过百龄自己家就在无锡。
也不知跑了多远的路,到了一个喧嚣嘈杂的地方,只见到处都是市井小民,袒胸露背地叫嚷着,气氛极其热烈。周容被闹得头晕眼花,都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等站定了看看,却见到旁边一个小桌子上摆着一个骰子,一堆堆铜钱,一大群人围着,还有人不断把铜钱往桌上扔。
这是——赌博!
“过先生!”一个熟人老远便冲过百龄喊道,“您又来了?今天打算玩什么?”
过百龄拉过脸都吓白了的周容,哈哈大笑道:“有什么玩什么,要尽兴!”
周容这下明白过来了——过百龄一早就把他喊出来,原来就是要带他来赌博啊!
“周先生,您也来玩两把?”过百龄问道。
周容急忙摇头道:“我是和尚,不赌钱……”
“假和尚而已,何必那么认真呢?”
“我不会赌博,从来没赌过。”周容急忙又说道,“这可不比下棋,赌博可是要倾家荡产的。”
过百龄竟露出十分遗憾的表情:“若如此,周先生可是大大失了乐趣啊!”
说完,过百龄便也不照顾周容,就跟疯了似地掏出银子下注去了。周容在一旁默默感慨,过百龄也着实不容易,想必世道不行,没有人请他下棋,于是生活没了着落,平时下棋又不设彩金,所以这才靠赌博谋生吧。也不能怪罪过百龄,毕竟在这个年代,人总得想办法挣钱才行嘛。何况过百龄这头脑,赌博一定也在行,至少不会输才对……
应该……不会输才对……
周容尽管一直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可是看过百龄的样子——其实几乎每把都在输,输完了居然还很开心,下一把继续投注,投完继续输……
赌博这东西,比如摇骰子猜大小,它是几乎没有技术可言的,大家凭运气——要说有技术,那也是开赌场的人自己技术到家,知道怎么把赌客的银子骗过来,赌客这方面真没多少东西可钻研。可是赌客的心理是,赢了就想趁着势头继续赢,输了又不情愿非要赢回来,结果不输到精光基本都没有出赌场的心思。
别看过百龄下围棋是一代国手,玩赌博他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反正不是当赌神的料子。
赌了一上午,过百龄几乎把把都输,就算好不容易赢了一星半点,下一把一加注,立刻又给输回去。可是周容看过百龄脸色,就跟疯了似的,越输越开心,简直不知道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甚至周容想拉都拉不走……
终于,到了午后,过百龄也不知是累了还是没钱了,灰溜溜带着周容跑出来了。周容看着过百龄如今堕落的样子,只觉得自己当年心中的偶像已经彻底崩溃了。他忍不住对过百龄劝道:“过先生,沉迷于赌博,不是好事,这是要倾家荡产的……”
过百龄笑道:“不妨不妨,我当年在京城存了不少金子,马车拉着全都带回了江南,大约有几百金吧,如今还没输干净呢。”
周容正色道:“过先生,大丈夫立于天地间,怎能甘心坐吃山空呢?数百金总有输完的一天,您就不怕到时候老无所依吗?那可是你做天下国手挣来的金子,就这么赌博输出去,就不觉得遗憾?”
过百龄又是一阵哈哈大笑:“我本来就生于穷苦人家,生下来的时候就没钱。现在身上的这点银子,都是下棋赚来的。我下棋得来的钱,赌博输出去,回头不也就是转了个圈而已嘛,有什么可遗憾的?何况人活一世,贵在活得舒服,何必去做那些追名逐利的守财奴呢?”
周容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又看着这个笑得疯癫的老者,心中想他必定是这些年受了太多打击,才会从当年那个骨气傲然的少年变成现在这样。周容心中同情,于是默默从身上摸出了些铜钱,向过百龄递过去:“过先生,你我相识一场,我也不忍心看你无依无靠。今日你大概输光了吧,我这里还有些零碎铜钱……”
周容话还没说完,过百龄已经伸手把周容的钱给推了回去,另一只手从身上摸出了一锭银子,顽皮地笑道:“周先生别担心,我还没输光呢!”
周容突然倍感欣慰,心底暗道别看过百龄痴痴颠颠,可是心里毕竟还是有谱的,不是个真正自暴自弃的人。如此,他也便放心了。
周容正这么想着,过百龄又笑着一把拉过周容,喊道:“走,晚上咱们喝花酒去,我请客!”
这银子之所以没赌,敢情就是留着晚上喝花酒的?
这过百龄,在无锡一带可真是三教九流无所不通,各个游乐场所都有熟人。到了酒馆,喝了几杯,过百龄就开始发疯了一般纵酒狂啸,他喊来的那几个狐朋狗友又跟他简直就是一个脾气。可怜这周容,一身和尚打扮,哪敢在这种地方多呆,吓得急忙一个人跑出来,老远在那儿看着过百龄喝酒。
周容不敢相信这就是现在的过百龄,他急忙找到一个酒保问道:“那位过先生,是这里的常客吗?”
“常客,当然是常客,那几个人几乎天天都来,一来就喝,一喝就醉,醉了就胡说八道。那位过先生好像特别有钱,每次都是他请客……”
周容绝望了。这两天的相处,他一次次想为过百龄开脱,一次次告诉自己不论过百龄多么痴狂都是表象,他的内心一定还是那个坚毅的少年。然而,他绝望了。
如今的过百龄,烂赌,豪饮,坐吃山空,终日只知玩乐,甚至连他那天下闻名的棋艺也成了他玩乐的手段而已。过百龄真的堕落了,他已经配不上再得到天下人的尊重,他已经不是昔日的天下大国手了。
过百龄,其实只是一个属于过去那时代的神话而已,它已经和明朝一起,消散在了历史的长河中了。
周容默默摇了摇头,这次与过百龄的重逢让他无比失望。他转过身,打算就这样一言不发地离开无锡,不再去理会过百龄的一切了。
就在他迈开步子的一瞬间,身后传来了过百龄如哭嚎般的声音。
“父亲!百龄不孝,百龄无用,我过百龄就是个废物!”
周容心惊,急忙回头去看,却见过百龄在一帮酒友的簇拥下,狂放地笑着,对着街道大声喊着,似乎是在发酒疯。旁边几个酒友没心没肺地附和着,过百龄也不见半点克制,深深喘了口气,又如同要将全身的力气吼出来一般,对着街道吼道:“父亲大人,在天有灵,请来取了过百龄这败家子的性命吧,也好给世间一个太平,少几分怨念不是?”
说罢,过百龄和酒友们又是哈哈大笑,如同一帮痴傻疯汉。
“又开始胡说八道了……”先前那酒保无奈地向周容摇了摇头。
周容静静看着,却只觉过百龄脸上虽在笑,心底却分明在哭,那喝下去的虽是酒,到了肚里却全化作了血泪。
“叶大人,过百龄向您一拜!您当年说的都对,过百龄现在才知道您是对的。过百龄无能!过刚易折,当早该死在京城,何必苟活于世!过百龄这个废物!”过百龄只管尽兴地喊着,笑着,似乎这时才是他今天一整天中最高兴的时候。
不知撒了多久的酒疯,过百龄终于累了,醉醺醺付了酒钱,走在路上却似乎随时会倒在一边不省人事。一直在酒馆外守着的周容暗暗叹了口气,上前去架住了过百龄的胳膊,扶着他向他家中走去。
走了许久,终于到了传闻中的过百龄府上。周容看着眼前这几乎就是用茅草搭出的破房子,惊讶得目瞪口呆。
这破屋子,竟然是一代国手过百龄的府上?
家中过百龄的妻子孩子见到过百龄又喝得烂醉,还被一个出家人给送回来,急忙过去接上。众人将过百龄扶回床上,这才来谢周容。周容却只见这家里一穷二白,哪里像是家藏百金的府邸,于是低声问道:“过先生说他家中藏有百金,所以才能如此纵情赌饮,可我看这地方不像是藏有金银的样子,过先生的钱财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过夫人叹了口气,道:“夫君所用的银两确实是当年从京城带出的,但已经几乎被他用尽了。如今我们一家老小生活所用,都是家中数子耕田种地所得。”
周容听完,又低声叹了口气,取出身上那些碎铜钱,要交给过夫人,过夫人却急忙拒绝。
“过夫人,我与过先生相识多年,怎忍看他如此落魄?这些铜钱虽不多,却也能用些时候,请勿拒绝。”
过夫人却摇了摇头说道:“多谢大师美意,但您也许还不明白夫君为何要将百金散尽。”
周容一愣,急忙问其缘故。
“如今是战乱之世,家中金银越多,就越惹眼。农民军要抢富贵人家,清军也要征富贵人税,钱多不是好事啊。夫君终日沉迷赌博,饮酒作乐,其实就是为了把那百金早日散掉,否则如此乱世我们一家老小如何自保?大师心意我代夫君谢过了,但家中所用尚还完备,确实不需要这些铜钱。”
原来如此。这一切,原来都不过是掩饰,过百龄是在保护自己!其实在这个乱世里,他比谁都更加清醒。他知道自己的无力,知道自己的渺小,甚至在内心里他其实一直在责骂自己。可是他真的是一个废物吗?不是,他只是在假装废物而已。生错了年代,他也无可奈何。但在这个时代坚持活下去,便不能说将来就没有再创辉煌的机会啊!
离开过百龄那茅草屋的时候,周容默默摸了摸自己那光亮的脑袋。为了躲剃发令,出家当了和尚;明知道家中还有老母亲要照料,却为了掩人耳目来做苦行僧。这究竟是何苦呢?其实这个世间虽乱了点,本质上却仍然与过去一样啊。有骨气的人,即使不表现出来,依然可以是有骨气的人。如今留了辫子的人,不一定就是懦夫,也可能是在等待着时机啊。
其实,他去做和尚,与过百龄装堕落一样,都不过是自保而已啊。只不过,过百龄承认这一点,只求过得开心;而周容否认这一点,无端给自己戴上了枷锁。
看来这局棋,我周容看得远没有过百龄远啊。
不久,周容回了浙江。回去之后,他便还了俗,日夜照顾年迈的母亲。日后,周容成了江南闻名的才子,却始终在民间行走,不曾仕官于清。康熙十八年,周容善终,享年六十一岁。
这正是:
一代豪杰回无锡,昼则豪赌夜则息。
都道盟主化酒鬼,谁解其中真心意。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6:56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6:26 编辑
第四十三回 震嘉兴新棋王出世 破豪强周嘉锡立名
上回说到,明朝覆灭,清军扫平天下,中国历史上的最后一个封建王朝时代就此到来。而在这时,昔日的棋坛王者过百龄却默默在无锡终日饮酒作乐,家财尽散于赌博,几乎难觅天下大国手的风范。至于其余明末棋家,无不隐姓埋名,不问世事,整个棋界就如同是一夜间突然蒸发了一般。
就在这一片寂静中,谁也没有想到,一个少年突然横空出世,竟就此吹响了新时代的集结号。此人登高一呼,百年之内,中华棋界豪杰并起,屡攀高峰,最终成就了中华古代围棋史上最辉煌的一段时期。
而这个新时代的故事要从浙江嘉兴说起……
浙江一带弈风极盛,国手辈出,是天下闻名的国手之乡。嘉兴彼时的棋界地位,虽不能跟“三朝三国弈”的宁波,“永嘉派”的大本营永嘉,以及昔日“姚江支派”的总部余姚相提并论,但也出过不少地方豪杰。万历末年到崇祯年间,嘉兴一带就有一位当地豪强名声很响,唤曰“周慕松”。这周慕松,也不知来历,身世遭遇更不可查,唯独好棋这一点人所共知。他没怎么被公卿贵族收养过,却直到晚年仍在嘉兴茶楼棋界与人拼杀,堪称嘉兴棋坛常青树。
可惜,周慕松的棋瘾没能传给他的儿子。周慕松之子,不好棋,好功名。在他看来,自己的父亲终日沉迷于弈戏是一种玩物丧志的表现,而作为男儿汉唯有考取功名,拯救国家于水火,这才是真正应有的志向。可惜,周慕松这儿子空有志向,没什么本事,考不上进士,当不了大官。于是,成了家之后,他也只好放弃了不切实际的幻想,开了家小商铺度穷苦日子,把自己的理想寄托在了下一代身上。
崇祯三年,周家诞下了一个男婴,取名嘉锡。
周嘉锡的诞生,引起了一场周慕松父子间的争夺战。
周慕松这个人,爱棋爱到发疯,一把年纪了还整天犯棋瘾,跑去茶楼里找人对弈。他一身的棋艺,却苦于儿子不好这口而无法传承下去,心中抑郁到了极点。如今他有了孙子,当然巴不得跳过儿子辈,直接让这孙子来继承他的本事,将来好在棋界上混个出人头地,也要棋界人都知道嘉兴曾有个周慕松。<点评:寄希望于孙子。>
而周慕松的儿子——为了方便起见,我们简称其为“周子”吧(谁叫这小子在史料里没能留下名字呢)——对于围棋这东西是从心底里瞧不起的,满脑子只想着要出人头地,要做大官当大爷。如今有了儿子,周子毫无疑问是要让儿子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怎么能跟自己亲爹一样整天耗在棋盘上呢?怎么着也得让他过一过大官爷他爹的瘾啊。
于是,周嘉锡争夺战就此打响。一边是嗜棋如命的爷爷,一边是望子成龙的父亲,究竟周嘉锡的未来会被哪一方决定呢?
周子是周嘉锡的亲爹,正所谓近水楼台,周子必定会先下手为强。一看周嘉锡稍稍长大了点,他立刻开始行动了。周嘉锡刚会说话,周子就开始教他背四书五经;周嘉锡刚能握笔,周子就开始教他写字行文。周嘉锡的眼中,父亲基本上每天都跟教书先生一样在他耳边唠叨圣贤大道理,其实周嘉锡那年纪,根本听不明白。
这时候,精通棋盘上兵法的周慕松却不动声色,任由周子在那儿折磨他孙子。周慕松心底,其实早就有了底气了——他这招,叫做欲擒故纵。
儿子,跟你亲爹斗,怎么着也得先懂点下棋的基本道理啊——入界宜缓,慎勿轻速啊,小子!
果然,周子这么用猛力教出来,小周嘉锡哪里受得了,只把他亲爹当成了夜叉,听着他爹说话就胆战心惊。周慕松看准了时机,知道该出手了,于是跑到儿子那里,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说道:“我都好久没见我孙子了,一把年纪容易寂寞,就让我带孙子玩几天吧?”
出于中国传统孝道的考虑,苦读圣贤书的周子没有理由拒绝父亲这个请求。不过周子心里也还算安心,自信这段时间已经把周嘉锡灌输得不错了,让周慕松带去玩两天也不会走上什么邪路——何况,周子让周嘉锡看圣贤书都废了九牛二虎之力,一两天的时间之内周慕松也肯定没办法把这孩子带成棋迷。
于是,周子就这么把周嘉锡扔给周慕松了。周慕松这边心底发笑,暗道:小子,你赢不过你亲爹的!
周子原本想得也不错,围棋这个东西入门很难,就算规则搞得清楚,要想真正学会对局也得个十天半个月的。再加上是小孩子,即使刚开始有兴趣,输个一两局也就受了打击,不爱玩了。更何况周嘉锡这孩子资质不怎么样,想让他学东西可得费老鼻子劲儿,周慕松就是有天大本事也不可能一两天之内让周嘉锡爱上围棋的。
这些事,周慕松当然也知道。可这老家伙狡猾得很,他不像周子教孩子读书那样硬来,而是绕了个弯儿——他没有说半句主动教周嘉锡下棋的话。
周慕松根据明朝历代国手的成名故事,悟出了一个真理——硬教孩子下棋,最后往往都教不出来;真正能混成国手的,都是自己看出来的!
于是,周慕松不教小嘉锡下棋,而是直接抱着他去茶楼看这爷爷亲自下棋去了!
周慕松是嘉兴棋界名手,在茶楼里够资格与他交手的也都不是什么等闲之辈。但凡周慕松的棋局,一定是杀得激烈至极,让观者平息凝神的决战。在这样紧张激烈的对局下,大家却意外地发现,今天周慕松的怀里竟然还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童!
对局的时候双方都殚精竭虑,这时候要是这小孩子哇哇大叫,那还怎么下棋?众人心有疑虑,都去问周慕松干嘛把这孩子带来。周慕松却笑道:“大家放心好了,这是我孙子,看我下棋绝不会大吵大闹的。”
众人将信将疑,也不好让周慕松把孩子再送回去,只好就这么看着了。却说这周慕松,真是好本事,怀里抱着小孩儿,心里却一点没受影响,落子仍然是干净利落,气势凌人。一局下罢,果然又胜,众人自然又是一番祝贺。这局棋下完了,众人才想起来那孩子,再看去,不禁为之一愣。四五岁的小周嘉锡,虽然看不懂盘上黑子白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却看得聚精会神,直到两边都下完了还目不转睛,像是被棋盘吸去了魂魄一般。
周嘉锡过去在家中,迫于父亲的威势,终日都只能读书练字,除了书房里的东西以外基本就没见过别的玩意儿了。如今看到这棋盘棋子,对他来说却是新鲜至极,于是看得入了迷,竟然感到乐在其中。
周慕松暗暗在心底对周子笑道:我儿,你帮你父亲走了一步好棋啊!
要说起来,周慕松不愧是嘉兴名手,放到现在也完全能当个围棋教育家了。他很清楚,围棋这东西入门很难,要是强迫孩子去学则必定适得其反。如何让孩子自愿去学棋?很简单,先让他喜欢上围棋。
话题说到这里就再岔开一下吧。笔者小时候,家长希望笔者有一技之长,将来能多条出路(很多家长大概都有这心思),于是就让笔者去学电子琴。笔者那时候小,还在上托儿所呢,屁大点事都不懂,看到有个摆了好多按键的东西,一按下去就有声音出来,别提多好奇了。父母一看孩子有兴趣,就花了一千元天价买了个电子琴(那时候一千元可真的是天价啊),还报了个电子琴班让笔者去学。
一开始,笔者也兴致勃勃,整天背着个比笔者个子还高的电子琴去上课,回来就在母亲的监督下练琴。不过,笔者的母亲性子比较急,而且好胜心强。当时同一个单位还有别的孩子也在那家培训班学电子琴,母亲无论如何都不想笔者输给那孩子,就每晚监督笔者练琴,弹错一个音就怒斥一通——笔者家当时住三楼,据说每晚一楼的人都能听到三楼有妈妈吼孩子的声音。这么下来两个月,据家族野史记载,笔者变得看到琴就想跑,结果就再没学下去。现在一把年纪了,笔者连五线谱都看不懂了,偏偏那“天价”的电子琴至今仍然摆在笔者家中衣柜里,插上电源摁它还会响呢。后来有亲戚说想要那电子琴,笔者寻思着那是文物,没舍得给……
想想看,如果笔者当年要是有个周慕松这样的爷爷教电子琴,大概笔者还真就玩琴去了,大家也就该看不到这篇文章了吧。
话题再绕回围棋上。其实现在把孩子送去学围棋的家长真不少,尤其是如今中国围棋成绩这么好,肯定有不少家长巴不得自己的孩子将来也能做个世界冠军什么的吧。可是,大概也常有这种情况:孩子一开始学得起劲,到后来就越来越没兴趣,甚至渐渐变得怕下棋了,结果这围棋梦也就无疾而终了。你要问家长为什么,他们肯定也说不知道,最后就只好怪罪这孩子没毅力。其实这真不是没毅力的问题,小孩子哪懂什么毅力不毅力的,自己名字都还没写清楚呢。关键在于,教得不对。
对于小孩子来说,坚持一件事唯一的理由是乐趣。只有觉得好玩,有兴趣继续玩下去的东西,他们才会乐此不疲地去学。这种兴趣对于小孩子来说是唯一的动力,如果把这点兴趣给打击了,你就是再嚼破了嘴皮子,打折了竹竿子,他也不想坚持下去了。以围棋举例,其实讲围棋规则和基本战术是一件极其枯燥无味的东西,光听这个听一两个小时你也未必能入门。可是会下围棋的人都觉得围棋很有趣,高深玄妙,不可探其边界,不入门的人根本想象不了。教围棋不教乐趣,先教规则,要小孩子一条条去背,一道道去做死活题,他当然觉得无趣。而周慕松则反其道而行之,先让周嘉锡体会围棋的乐趣,等到周嘉锡自己想学了,周慕松再开始教。由于有了兴趣,即使规则再枯燥,周嘉锡也愿意学。这就叫“兴趣是最好的老师”。
其实,不知围棋如此,天下学问莫不是入门难而内藏玄机的。教孩子,关键不是教入门,而是教兴趣。在笔者看来,这才是中国教育最需要解决的问题——稍微扯远了点。
那您要问,怎么让孩子先去体会围棋的乐趣呢?咱们也从带着小孩子去听重大比赛的挂盘讲解去?这恐怕没什么效果。有效果的办法,其实是有先例的。
有部名叫《棋魂》的动漫,想必对于好棋的人来说都如雷贯耳了吧。这部作品一出,日本学棋青少年人数翻了几番,在中国和韩国也造成了广泛影响。这就是在教兴趣。看完《棋魂》,即使你不会下棋,仍然会觉得热血澎湃,忍不住想去看看围棋究竟是怎么下的,乃至自己下下看。然后,就入门了,再想回头就来不及了……
现在,大家知道笔者为什么要写这篇文章了吧……哼哼……
话再扯回来。
那两天周嘉锡随周慕松看了两天棋,再回到周子家里的时候,周子悲哀地发现——周慕松摆了他一道。
小周嘉锡变了。你现在再跟他讲什么圣贤书,他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你再问他每天都在想什么,他就告诉你他满脑子都是黑石子白石子和画了好多竖线横线的木板子……
周慕松到底老道,只用两天时间,就让儿子前功尽弃了!
周子现在知道,他老爹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了。如今落了后手,又不能把周嘉锡关在家里不让他跟爷爷见面——人家会说他不让自己老爹抱孙子——于是周子只有堂堂正正用圣贤书跟他爹的围棋抢孩子了。
即使如此,周子自觉也不落下风,毕竟儿子是他的,每天跟他住在一起,日夜在儿子耳边读圣贤书必定能把儿子的心思抢回来。可惜,周子在教育上真是远远不如他爹厉害。这招填鸭式教育法虽从古到今都被奉为真理,可是效果嘛……
周慕松太了解他儿子了,所以一点儿压力也没有,只管把小嘉锡扔给周子,隔十天半个月去领出来玩一次就行了。一领出来,周慕松也不干别的,就只抱着小孙子跟别人下棋,让孙子在那儿看。
从周嘉锡这边看来,爸爸已经成了大坏蛋了,爷爷是大救星;圣贤书是地狱,围棋是天堂。于是周子越教,周嘉锡越不想学,这种日夜不停地说教反而成了帮周慕松的忙——用围棋术语来说,自己一点目数没捞到,还帮别人越走越厚,这是典型的俗手。
周嘉锡在不断看棋的过程当中,不仅自己明白了围棋的基本规则(最无趣的那一段就这么无师自通了),而且还记住了攻守、应变的基本技法。某一天,围棋教育家周慕松先生觉得是时候让周嘉锡进入下一阶段了。
那天,又抱着周嘉锡下完了一局棋,收拾棋子的时候,周慕松突然对周嘉锡说:“孙子,想下一下棋试试吗?”
周嘉锡一听,兴奋得手舞足蹈,二话不说就坐到了爷爷的对面。周慕松知道不能下得太狠以致破坏了周嘉锡的兴趣,于是先在棋盘上替周嘉锡摆了八个子,然后才开始下。周嘉锡也不客气,把自己记得的招法一股脑全施展了出来。围棋招法虽然人人都能学,但什么时候用哪招,这可是个大学问。周嘉锡虽知道招法进程,但实战用出来,却发现很多招法并不一定能按照自己的预想那样进行,这时他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了围棋的奥妙之处——招法只是手段,施展招法的方式才是制胜的秘诀。这一点感悟,在日后帮助周懒予成为了天下最顶尖的高手。
与爷爷的初次交手,周嘉锡下得并不好。但周慕松也知道,培养一个高手是要循序渐进的,一口吃不成大胖子——不是每个人都像传说中的过百龄那样,看一天棋就能赢人的。
之后,仍旧每隔一阵周嘉锡都会跟爷爷去趟茶馆,但是现在周嘉锡每次不只看棋,还要亲自跟爷爷下一局。前面看到的招法,自己施展出来之后便有了切身的体会,这种体会又被小嘉锡慢慢总结成了经验,于是周嘉锡的棋艺就这样一步步成长着,终于没过多久,竟已经可以和自己的启蒙恩师周慕松下对子棋了!
周慕松大喜,他知道,自己的孙子已经学成了,这一身的棋艺纵使周子再如何不愿意,也永远无法离开周嘉锡了!<点评:爷爷的棋艺终于有了传承人。>
要知道,周慕松年纪虽然大了,但仍然是嘉兴当地一等一的好手。周嘉锡彼时最多也就七八岁,却已经可以与周慕松这样的当地名手分先对弈,这足以震撼整个嘉兴了!
由此也可见,有的神童是自己天赋确实过人,然后自己把自己整成国手的;有的神童却是碰到了一个好的启蒙老师,得以将自己的潜能全部激发出来从而成为国手的。换言之,各位,神童其实也是可以教出来的,就看你教的方法对不对了。
等到周嘉锡年纪稍长,周子绝望地发现,这小子学问一点儿没长,唯独棋瘾越来越大。眼看同龄的孩子一个个都中秀才了,周嘉锡连四书五经都还没背熟,周子总算明白了:这儿子,不能这么教啊。
于是周子决定,向他父亲学习——教入门不愿意学,我也教兴趣!
于是,有一天,周子给他儿子送了本书,告诉周嘉锡说:“儿子,圣贤书可能太晦涩了,你还不懂。爸爸知道错了,以后也不强迫你读圣贤书了,但是书里也有有趣的东西啊。来,这本书送给你,好好读吧。”
那是本什么书呢?笔者也不卖关子了,直接告诉大家吧,是本“稗官小说”。
稗官小说,即野史小说,多为胡编乱造以图新奇的东西。放到现在,性质大致相当于八卦杂志。明朝小说盛行,野史杂谈那更是风靡,老百姓喜闻乐见。周子的用意是,现在先用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吸引周嘉锡对文学艺术的热爱,然后再慢慢让他回头去背圣贤书。
这招学得还挺像周慕松的,可惜,形似而神不似。稗官小说和正统四书五经,吸引人的地方其实是不一样的……
刚开始,周子意外地发现,这招效果非常好。周嘉锡一下子就迷上了稗官小说,日夜不停地读,几乎手不释卷。发展到后来,即使跟别人下棋的时候,书上都要拿一本小说在那儿翻,这习惯可把周慕松给气了个半死。周子得意洋洋,自以为扳回了一城,岂料事情的发展却并不如他所预想得那么顺利……
周嘉锡爱上了稗官小说,“日夜苦读”,可周子把四书五经往周嘉锡面前一放,周嘉锡还是一点兴趣也没有,继续偷偷看他的小说。要知道,稗官小说吸引人的地方在于引人入胜的情节和让人拍案惊奇的“野史说法”,比如说秦始皇是吕不韦私生子啊,说西施和范蠡最后跑去秘密结婚了啊,说包龙图和狄青其实是天上文曲武曲下凡啊宋仁宗其实是赤脚大仙啊什么的。可是,这些吸引周嘉锡的内容,四书五经里是绝对不可能有的,就算他再着迷于小说,跟四书五经也不沾边啊!
周子没认清楚事物的本质,白白给周嘉锡多养成了一个“坏习惯”,这可以说又是一个俗手。
眼见管也不学,诱也不学,周子终于放弃了——周嘉锡这孩子,实在不是读书的材料,指望他考功名,还不如指望自己这个当爹的再努把力试试呢。
既然人生理想实现不了了,周子也决定退一步——功名考不上,至少也要继承你爹的事业吧。不要你读四书五经了,跟着你爹学做生意,将来至少也得吃喝不愁,不至于饿死街头吧。
一听说不用背书了,周嘉锡乐得屁颠屁颠的,整天跟着他爹跑去小商铺里打点生意。可是这种日子持续了才几天,周嘉锡又受不了了。要知道,在茶楼,他是围棋神童,大伙看到他都要点头称赞,甚至有几分尊敬。可是打点生意,他是商人,地位低下不说,还得给顾客好脸色看,顾客对你发脾气你还得忍着。这口气,年轻气盛的周嘉锡怎么受得了?于是做生意这事儿,他也不热心,还是时不时跑去茶楼找人下棋。这可把周子给气得脸红脖子粗了。
要你读书你不读,要你经商你不干,这也不想做那也不想做,整天就知道下棋,你有什么出息?
于是,周子一怒之下彻底疯了,竟然把周嘉锡关在了家里,不准他出门。如今周嘉锡也十来岁了,不存在让他爷爷抱孙子的问题了,周子这么做也没有后顾之忧了——其实他好多年前就想这么做了。
一听说儿子把孙子关了禁足,不让孙子来茶楼下棋,周慕松心里都疼得滴血了。
好不容易花了那么多年把周嘉锡培养到了这个份上,你却把他关起来。结果你又教不了他,还不让我教他,这么着不是玉石俱焚了吗?
周慕松心中忧虑难安,不知道该拿他那个死脑筋的儿子怎么办才好。几次去求儿子把孙子放出来,最后却都闹成了这对父子的争吵。眼看再这么下去,周嘉锡的棋艺就要被耽误了,周慕松只好去找几个相熟的棋友,求他们给出出主意。
“我那个儿子,脑子里整天就是考功名考功名,自己考不上,还把我孙子也给拉了进去。我孙子是什么才能你们也都看到了,要做棋手那是前途无量的啊。可再这么下去,我孙子就要被那傻儿子给废了……”
可怜一把年纪的周慕松,说着说着眼泪都要下来了。
众人正在嗟叹间,一个棋手却突然笑了笑:“周老先生,要说救您孙子的办法,也不是没有……”
周慕松一惊,急忙说道:“如果有,赶紧说出来,我将千恩万谢。”
那人却笑了笑:“但你孙子,我可不白救……”
“不要你白救,要银子我给!要多少我都给!”
那人哈哈大笑,道:“若你孙子值得我们救,我们分文不要。若你孙子不值得我们救,你给金山我们也不救。我有个法子,可以救得了你孙子,但是这法子不能确保成功——你孙子若值得我们费这个力气,那此法必定成功;若他不值得,此法就必然失败!”
周慕松听得云里雾里,急忙问其详细。那人如此这般一说,周慕松恍然大悟!
“此法必定行得通!”周慕松肯定地说道,“就按这个办法来!”
第二天一早,周慕松偷偷潜进了周嘉锡的房间。他叫醒了还在梦中的周嘉锡,示意他小声跟自己走。
那是清晨,周家众人都还在睡觉呢。周慕松带着周嘉锡,一声不响地就离了家。
周嘉锡只以为爷爷这是带自己偷跑出来过过棋瘾,想着多日未碰棋了,心里正高兴呢。一看爷爷带的路,却不是去往茶楼的路,他心中突然狐疑了起来。
“爷爷,我们不是去茶楼下棋吗?”
周慕松笑了笑:“你父亲起床发现你不在,第一反应一定是去茶楼找你,我们如果去茶楼恐怕躲不过你父亲。”
周嘉锡不知缘故,只管跟着爷爷跑了老远,到了一个陌生的富商府上。进了那人府邸,早有下人来迎。
“周老先生,我家主人恭候多时了。”
此处乃是嘉兴一位商户家中,此家主人好棋,与当地多位棋手交好。周慕松是嘉兴名手,这商户必定知道周慕松名号。周慕松带着小嘉锡进了大堂,只见大堂里早有数位嘉兴棋手等着,那商户也早就在堂前设好了棋座,看来“恭候多时”所言非虚。
一见周慕松带了一个小童过来,那商户急忙迎上前去,拱手道:“这位,莫非就是传闻中的神童周嘉锡?”
周慕松急忙代周嘉锡回礼道:“正是。”
商户见这周嘉锡生得伶俐,十分喜欢,于是二话不说,朝下人大手一挥,道:“把彩金端上来!”
下人得了命令,立刻端来一个大盘,上面摆好了数十锭纹银。那商户对周嘉锡说道:“小孩,你听好。这端上来的可是彩银。一会儿我会安排几个当地棋手与你对弈,他们都是嘉兴棋界豪杰,个个名声显赫,你不可轻敌。一会儿对局完了,你若全赢了,这彩银就归你。明白了吗?”
周嘉锡不大懂那话的意思,只是愣愣地看着爷爷。周慕松小声对周嘉锡说:“一会对局,只准赢,不准输。赢了之后,拿那些彩银回家给你父亲,今后你就可以自由地下棋了,明白了吗?”
周嘉锡听完大喜,急忙点头。那商户也高兴,立刻让周嘉锡坐上了棋座,又对身边几位棋手说道:“你们几个,谁赢了,这彩金就归谁。不要因为对手是个孩子就手下留情,要拿出你们的真本事来!”
几位棋手纷纷行礼,口中答是。很快,一个对手便坐到了周嘉锡的身前。二人对拜,随后便开战端。而那周慕松就跟商户及众棋手围在棋座附近,仔细观战。
那棋手乃是嘉兴久负盛名的高手,此时又有心要试试周嘉锡本领,于是只管施展手段攻杀上来。周慕松心知,昨日那棋手所说的要看周嘉锡值不值得大家去救,指的就是周嘉锡的棋力是否真的配得上神童之名。此时一战,众人是要亲自试试周嘉锡的手腕。周嘉锡若能胜,便是真神童,能赢了那彩银去;周嘉锡若败,那就不是真有手腕,不值得众人去救,众人便将那彩银分了去。眼见这棋手果然出手毫不留情,周慕松心中担心,生怕周嘉锡多日未摸棋,棋感会生疏了。
周嘉锡却对那所谓当地名手毫不畏惧,眼见对手攻来,只管施展起心中的招数应对。要知道周嘉锡虽多日不曾对局,但脑中无一日不在思考棋招,其实他的围棋训练一天也没有停下过。
一经交手,那棋手大吃一惊。周嘉锡所展现出来的本领,完全不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少年,简直像是他爷爷周慕松在身后指点一般。那棋手无论从哪里进攻,周嘉锡都能恰好施展出最合理的招法应对,使得对手根本无机可乘。周嘉锡见对手攻不进来,自己便施展手段杀将出去。那棋手却不能抵挡,节节败退,最终竟果真输给了周嘉锡!
那棋手心中暗暗惊叹,周嘉锡小小年纪,竟已有了嘉兴王者之气,确确实实是一个奇才!
之后几位当地棋手继续上阵,对周嘉锡进行轮番攻击,却竟然无一人能够取胜,悉数败在了这个小孩子手中!
周慕松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好孙儿,果然没有辜负了你爷爷多年的心血。
那几个棋手被周嘉锡杀败,个个心服口服,纷纷祝贺周慕松有这样一个出色的孙子,能够继承他的棋艺。嘉兴周家,自周慕松之后,将再出一个围棋名手了!
周嘉锡得了全胜,那商户也高兴至极,果然将彩金全部给了周嘉锡。此时天色已经晚了,周慕松估摸着周子夫妇一定全城都在找儿子,急得气急败坏了吧。于是他拍了拍小嘉锡的脑袋,缓缓说道:“快回家去吧,把这些银子交给父亲,告诉他这是你下棋赢来的,也告诉他今后你还会时不时来下棋,只要赢了,就有银子。”
周嘉锡点了点头,飞也似地跑了回去。周慕松微笑着看着孙子的背影,心中无比欣慰。
“周老先生,后继有人,可喜可贺啊。”一位棋手在周慕松身后说道。
“后继有人?”周慕松微微挑了挑眉毛,“别抬举我了。这孩子将来所能取得的成就,将是我终生难以望其项背的。看着吧,总有一天这孩子会站在天下棋界的最顶端,让天下人为之惊叹!”<点评:还是周爷爷站得高看得远。>
那天夜里,周嘉锡气喘吁吁回到了家中,找了一天儿子的周子愤怒至极,正要伸手来打,却见周嘉锡从怀中掏出重重的一袋银两。周子大吃一惊,打开来看,竟足有十多锭!
“这些银子,是从哪里来的?”周子问道。
周嘉锡不敢怠慢,将今天一天的事情原原本本从头到尾说给了父亲听,还告诉父亲,今后只要去下棋,赢了就还有银子拿。
眼看着手中沉甸甸的银子,又望了望自家这四面破墙,周子不知所措了。可笑自己读一辈子圣贤书,到头来却还不如孩子下一局棋赚钱快。他一直坚信下棋无用,哪怕孩子能继承家业经个商,不致饿死也好。可如今看来,其实这儿子自己管不了。他的才华既不在读书上,也不在经商上。如果下棋能养活自己,那又有何不可呢?
周子那原本高高扬起想要打孩子的手,最终却缓缓放在了周嘉锡的小脑袋上。
“孩子,看来爹管不了你了。”周子缓缓叹道,“行了,爹认输了。你的未来,就由你自己去选择吧。既然喜欢下棋,你就下出个样子来,不要让人看不起你。只要你能过得好些,爹也无话可说了。”
说完,周子静静回了自己的屋去了。周嘉锡知道父亲这番话的意思,就是说今后自己可以随心所欲的下起了,心中忍不住兴奋到了极点。这一天,周嘉锡真正登上了棋界的舞台,成了名震嘉兴的地方豪强。然而,他此时一定还想不到,他的未来将远远超出嘉兴这个地方,甚至可能将要超出这个他所生长的国度。
这正是:
嘉兴本是潜龙地,无风无雨亦非凡。
一朝惊起水中蛟,从此天下封新王。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6:58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6:28 编辑
第四十四回 逢乱世三懒游历天下 战强敌周生夜卧孤坟
上回说到,明崇祯年间,浙江嘉兴一带出现了一位少年才俊,名叫周嘉锡。周嘉锡在祖父周慕松的教育下,棋艺稳步前行,十四五岁时已经能称霸嘉兴一带而无敌手,更依靠赌棋博彩使得家境渐渐好转。周家父母原本不愿让儿子下棋,但看到弈棋能养家,他们也便由周嘉锡去了。这个传统而励志的围棋故事,看上去似乎会这样静静地发展下去,让周嘉锡稳稳地向着国手之位前行。但那个时代,注定不会给他一个这样安稳的机会。
崇祯十七年,京城陷落。两年后,江南大地陷入了数百年不遇的大战乱中。
天下将倾之时,浙江也不会再是乐土了。
周嘉锡十六岁那年,清军杀入浙江,所向披靡,南明朝廷军难以抵挡。但随后南明军在李自成、张献忠起义军残部的帮助下,在江南一带与清军展开了多番鏖战,形势几度逆转,江南各地名城一次又一次被战火侵袭,这里已经不再是能够让人安居乐业的地方了。
这几年的战乱中,周嘉锡的启蒙恩师、祖父周慕松过世了。嘉兴一带的公卿贵族早已不见踪影,小商户只能勉力维生,无人再出彩银赌棋了。而周嘉锡,只能跟着父亲,看着过去无论如何也看不下去的账本,被迫帮家里打点生意。时势所迫,别无他法,何况现在唯一能支持他下棋的祖父也已经不在了。
周嘉锡父子间,渐渐没有了多少言语。莫名地,父子间总是存在着一道隔阂,谁想张嘴说话都会被那隔阂所阻隔,说出的话总是僵硬而没有感情。久而久之,二人都心照不宣,也便不再多说话了。
战乱之世持续着,父子间冷淡的日子也持续着,却谁也没有打破这沉默。
不久,周嘉锡年满二十,当行冠礼了。穷苦已久的家中难得又热闹了一次,周嘉锡的父亲脸上洋溢着笑容答谢各位如此艰难时局下仍前来祝福周嘉锡的乡亲们。但是周嘉锡父子间,却一直没有说上几句话。
那年,周嘉锡得到了属于他的字,览予。从今以后,周览予,这个标志着他成人的名字开始伴随他之后的人生。
那天,送走了众宾客,一家人坐到了一张桌子前,气氛竟让人感到压抑,谁也说不出第一句话来。
不知过了多久,周嘉锡的父亲突然取出了一袋银两,扔到了周嘉锡的面前。
“如今嘉兴不太景气,不是久留之地。”他似乎毫无感情般说道,“天下很大,你该出去看看。这些银子是爹几年来的积蓄,今天全部给你,作为游历天下的盘缠吧。”
周嘉锡心中一震,瞪大了眼睛看向父亲。他惊讶地看到父亲的眼中微微有些泪水!
“你不是做生意的材料,这家里不需要你帮忙打点了。天下好棋的有钱人有很多,这条路你可以走,能比现在过得好。嘉兴这地方,安定的话你可以回来看看,不安定的话你就不用回来了,找个喜欢的地方定居下来就好。如今你已成人,爹不能继续管教你了,你当知道自己管教好自己。就是这些,我说完了。”
周嘉锡看着父亲静静站起身子,似乎毫无留恋一般向里屋走去。但他眼中看到的,分明是一个老人寂寥的背影。
这个时候,作儿子的原本是应该说些什么的。可是周嘉锡却感到似乎有什么堵在喉咙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到身体猛地抽动了一下,他才意识到,其实他是因为哭了,所以说不出话来。
年方弱冠,周览予离开了嘉兴,开始了他在全国各地的游历。
出了嘉兴,一路往西,大约走了三四百里,便到了杭州。彼时杭州刚刚被清军占领,战乱初平,也是一片萧条。周览予看到往日众乡亲口中繁华的杭州城如今已人影稀疏,唯有空空的集市和无人居住的大宅似乎还在浅诉着这里昔日的荣光。
周览予默默在杭州城了走了几圈,知道这里也不是什么可以安身的地方,于是默默地准备离去。到了城门前,他却看到一个在空旷街道上显得有些突兀的和尚,孤单地在地上打坐,念着经文。周览予感到好奇,便驻足听了片刻。
那和尚念的是超度的经文。周览予暗暗在心底震撼着,如此乱世,这和尚却独自超度着天下不可计数的亡灵,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超度谁。周览予就这样站在一边,沉默地听那和尚念了许久的经文。
念完了经,和尚站起身,看到身前唯一一位驻足的年轻旅人,他赞许地向周览予行了一礼。
周览予急忙还礼,道:“如此乱世,大师仍不忘超度亡灵,真让人感佩。”
和尚苦笑,道:“如今天下能安心听贫僧念完这经文的,只怕也只有施主一人了。”
周览予敬佩这和尚,拱手问道:“未请教大师法号?”
“贫僧法号牧云,自号懒斋,是杭州本地出家的僧人。如今江南战乱,正打算离开杭州,游历天下去呢。”
周览予一听,心中大喜,道:“在下周嘉锡,字览予,嘉兴人。适逢乱世,家父也让我出门游历,寻天下安定之所。高僧若不嫌弃,不如同行?”
二人互相欣赏,一拍即合,于是结为了同伴。江南正是清军与南明朝廷交战正盛之地,恐怕再往南走见到的也都是如杭州这样的破败之都。于是二人决定,一同北上。
从杭州出发,向北约百余里,便是德清县。此县城不是扬州、杭州那样的大都市,因此反而能在战火中不受太大影响,只管耕田种地。周览予、牧云和尚到了德清,忍不住赞叹这如世外桃源一般的平静。
然而,走了不久,二人却见前方草垛上有一个书生仰面躺着,旁若无人的吟着诗。那诗细听去,内容尽是感慨生逢乱世,民不聊生之情。听了许久,二人竟忍不住嗟叹起来。
那书生听得有人叹气,坐起身子,见眼前一个少年和一个和尚,正驻足听他吟诗。书生笑道:“方才以为四下无人,胡乱吟了几句诗,狗屁不通,望二位不要见怪。”
周览予和牧云和尚急忙摆手道:“哪里哪里,那诗情真意切,乃是佳作。”
书生听完,先是一笑,然后又落寞下来:“可惜如此天下,纵能作诗又如何。出了这县城便是金戈铁马,在这县城里却只能种田耕地,十年寒窗到头来换不得半点功名。”
周览予和牧云和尚听出一阵心酸来,二人相对一看,打定主意,一齐向前拱手道:“我二人正结伴打算游历天下,阁下若不弃,不妨一同来?”
那书生一愣,思虑片刻,不禁大喜,道:“在下萧远士,自号懒人,大家都叫我萧懒人。未请教二位名号?”
“贫僧法号牧云,自号懒斋。”
“在下周嘉锡,字览予。”
三人互相行礼,言谈甚欢,颇有些相见恨晚之意。当夜过后,萧远士便拜别家中父母,与周览予、牧云和尚二人共同出游天下去了。三人意气相投,又各有所长。萧远士的诗,牧云和尚的禅,周览予的棋各自都是一绝,每日一边行路一边攀谈,竟只觉乱世也不过如此,得一二知己可弃天下了。
“我号懒人,牧云兄号懒斋,周兄字览予,我们三人合在一起,不就是三懒吗?”
萧远士说完,哈哈大笑。牧云和尚和周览予都觉得此称甚妙,从此之后结伴出游,便只管称自己为“三懒”。三人于乱世中游山玩水,四处寻乐,超脱尘世之名竟越传越广,再加上那“三懒”的称谓风雅谐趣,于是竟在江南文化界广为人知了。
正因为与萧远士、牧云和尚合称为“三懒”,江南文人便理所应当地以为周览予的“览”字应当写作“懒”了。于是,大家以讹传讹,渐渐竟几乎忘记了“周览予”这个正确的写法,纷纷将周嘉锡记作了“周懒予”。
于是,清朝围棋史上第一个惊天动地的名字,“周懒予”,从此便出现在了中华棋界上。
却说那三懒结伴游历天下,但对于到底要去哪里,他们却没有多少想法。这三人当中,萧远士是“懒人”,原本出门就是闲逛,只管吟诗作对图个风雅;牧云和尚是“懒斋”,云游天下本就是苦行僧的一项修行,因此也无所谓到底要去哪里;三个人当中真正带着任务出家门的只有一个——周懒予。
周懒予的目的,是为了锻炼棋艺,同时寻找一个可以让他下棋谋生的地方。
而此时的江南,棋界虽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高手却四散在各地。对周懒予来说,云游天下一个极其重要的内容,就是去寻访此时隐居于江南各地的前辈高手,学习他们的棋艺,提高自己的本领,等到天下安定下来时便去争夺那天下第一国手的宝座。
于是,另外“二懒”陪着周懒予,四处打听各地棋手下落,一听闻有棋艺高超者便前去比试棋力。在这不断的交手中,周懒予的棋境界越来越广,招法越来越纯熟,比起当年在嘉兴时已是突飞猛进了。
而在这段求艺的过程当中,周懒予从各路高手那里借阅了许多棋书。这些棋书大多是陈词滥调,无用之作,周懒予看不出多少有益的东西来。然而,其中却有一部书,令周懒予大吃一惊——当年雍皞如所作的《弈正》。
《弈正》一书,不仅开创了对所有起手式都一视同仁的先河,修订了古棋图势的错漏之处,还提出了一个“尽其变”的疯狂想法。但凡正着,都必须是穷尽了所有奇手之后得出的唯一的一手棋。这种惊人的假想让周懒予感到茅塞顿开,他意识到这个观点将会是未来棋手所追求的最高境界。他不禁想到了一个很有趣的悖论:号称变化无穷,“千古无同局”的围棋,如果被无数代人用永恒的时间去“穷其变”,究竟围棋的奥妙会不会有被穷尽的那一天呢?
与此同时,一个曾经在中国棋界无比火热,却因为乱世的突然到来而猛然间销声匿迹的大变革,也在这时传到了周懒予的手中。
在一次对局之后,一位老前辈缓缓向周懒予讲述了当年江南高手会师京城的热血故事。在这个故事当中,一个无法回避的名词出现了——倚盖。
那时的京城棋界,棋坛盟主过百龄潜心研究的倚盖招法风靡一时,人人竞相效法。这种紧凑而有力的招法,将在中国流行了数千年的镇神头、金井栏等古老定式杀得几无还手之力,好生威风。
那段故事,听得周懒予热血澎湃。与此同时,周懒予也意识到,这倚盖的招法能够如此风靡,其中必定是有着深入的原因的。当年的过百龄几乎已经要把这个原因探查出来了,却最后因为战乱而功亏一篑。
周懒予感到,让他走上未来天下大国手之路的关键,也许就在这招倚盖上。
倚盖一招,紧凑有力,一旦施展出来对手几乎不得不应,否则将损失惨重。而与之相反,镇神头、金井栏之类古风招法虽然气势汹汹,但其实结构松散,即使第一时间不去应对也未必就会被对手杀得不能翻身。换句话说,应对倚盖是不能脱先的,而应对镇神头或金井栏却完全可以脱先不应。当年过百龄一定发现了这一点,但是他却没有在这一点上深究下去。因为过百龄创倚盖,为的其实只是消除布局上可能被敌人布下陷阱的隐患,选择一种简单直接的方法去应对棋局而已。彼时的过百龄也许还没有深刻地认识到“不可脱先”这四个字到底意味着什么。
但周懒予想到了——与更重视中盘战斗的过百龄不同,周懒予的棋并没有那么阳刚,因此他能注意到一个过百龄往往凭借蛮力掩盖过去的问题。
“先”,意味着战斗的主动权归属。可以脱先,也就是说战斗的主动权极有可能会就此让给对手。而对手不可脱先,也就意味着战斗的主动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想进就进,想退就退,运用到了极致甚至可以随心所欲的调动对手!
周懒予的眼中,倚盖真正强于镇神头的地方,其实不是简单易学,而是在于它由于结构紧凑,使得对手无法抢走战斗的主动权!
当周懒予见识到倚盖的威力之后,他知道这招由过百龄天才般地发扬光大的招法,即将在他的手中展现出真正摧枯拉朽的威力来——待棋界重现于世间之日,便是他周懒予将倚盖一招的变化运用到登峰造极之时。
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周懒予只需要做一件事:穷尽倚盖的变化!
顺治年间,天下渐渐安稳了下来,江淮间的棋界精英渐渐又有了活动踪迹。
某一日,“三懒”结伴游到了扬州。这座在战争中曾遭遇了毁灭性打击的江南名都,终于缓缓恢复了生气。在扬州,他们三人游玩途中听到了一则传闻——城外江边画舫里,有一个围棋高手。
画舫中的围棋高手?萧远士、牧云和尚笑着看向了周懒予,周懒予微微点了点头,向二人行了一礼,便独自出城寻江边而去。
“看来今日又要有一番大战了。”萧远士低声笑道,“只是不知哪路棋手,今日又要不幸败在周兄手下了。”
“败?”那告知他们江边画舫有高手的路人听了,不屑地插嘴道:“你们太不知天高地厚了,竟认为那位小兄弟能击败画舫里那高手?你们可知道画舫里的是谁……”
却说周懒予兴致勃勃找到了江边,果然见江畔停了几条小船。周懒予急忙上前去,寻了一位船家,问道:“我在城中听闻江边画舫里有一位围棋高手,不知是哪位?”
周懒予的话,惊动了船中一个正在赏景的人。这人看上去已是中年,衣衫却颇为华丽,似乎绵延多年的战事对他没有多大影响似的。
“岸上那少年,想是来找我的吧。”船上那中年人对周懒予喊道。
周懒予这边急忙行礼,道:“阁下莫非就是传闻中的围棋高手?”
中年人笑道:“昔年也曾争夺过天下国手位,自视江苏一带罕有敌手。”
好大的口气!
周懒予急忙跑进船内,把那船家都吓了一跳。
“嘉兴周懒予,拜见前辈。”周懒予激动地说道,“不瞒前辈,在下这些年来四处寻访隐居的棋界高手切磋棋艺,自认也算学有小成。如今得以遇到前辈,在下棋瘾难耐。不知前辈可否与在下对上一局?”
那中年人听完,哈哈大笑,道:“许多年没有见过找我对局的年轻人了,既然有缘相会,我便来试试你的手腕如何吧!”
船家收了周懒予一份船钱,急忙在船上设下了棋座。两边棋手互相一拜,便在这船上开了战端。
这一战,周懒予施展出自己熟悉的手段,只管向对手攻杀过去。岂知那中年人非但不挡,反而直冲冲也杀将过来!周懒予一阵狐疑,急忙来应,不料不过交手数合,那中年人的攻势竟滔滔不绝,力量十足,周懒予抵挡得气喘吁吁,暗暗惊叹这中年人的棋比以往所遇到的任何一个高手都要强得多,绝非易与之辈。苦苦抵挡了许久,周懒予买了个破绽,收了兵马,任由那中年人吃去一片阵地。
中年人初阵得手,心中大喜,只道这年轻人也不过如此。周懒予略作沉思,自衬斗力起来绝非这中年人敌手,于是通盘算计一遍,心中渐有底气。只见周懒予突然亮出宝剑,向那中年人主阵攻杀过去。中年人不惧这年轻后辈手段,也不抵挡,只管照着周懒予的来路打将回去,自信力战之下必能大破对手。周懒予却早料到,这次没有再跟着对手应,而是绕过对手的攻势,直击对手身后软肋。中年人大惊,急忙回身要挡。周懒予暗笑,这便是中计了。一见中年人应手,周懒予不作停留,四处发兵,虽力道不如对手,却处处打在软处,攻其必救。中年人虽武艺纯熟,却无奈主动权始终掌握在对手那边,他自己想打也打不出来,只能处处受制于敌。不禁心中大骇——这少年究竟什么来历,竟能习得这般神功!
但凡盘上对弈,不论何种招法套路都必定有利有弊。那中年人施展的乃是力战功夫,攻杀起来威力无穷,能教人尸横遍野。但周懒予知道,凡好力战者,攻愈强则守愈弱,强攻之下自己的阵地必定会破绽百出,一旦被对手抓住机会就容易反遭惨败。而对付力战高手的关键,就是抓住对手所有的漏洞,不给对手进攻的机会,以一套漂亮的组合拳直接奠定胜势。周懒予对付这个中年人,就是照着对手棋型上的缺陷,四处突击。中年人前面杀得过猛,此时不得不到处补救,早已没了还手之力,生杀大权已掌握在了周懒予的手中。
周懒予看准时机,一招胜负手趁势放出,要断中年人大龙生路。中年人大吃一惊,心中顿生恼怒,岂能让这后辈吃了自己的大龙?于是他便使出全力,在此地与周懒予大战起来。周懒予一经交手,竟难以抵挡,且战且退。但中年人毕竟棋型缺陷太大,难以净活。双方竭力拼杀之下,竟斗出了一个生死大劫!
中年人惊讶这少年竟手段如此高超,周懒予也叹服这中年人实在顽强。
盘上那劫极大,双方都输不起。周懒予若胜劫则吞吃中年人大龙并救回本方死子,中年人若胜劫则战局再无胜负处可虑。两边为了斗赢这个劫,各自殚精竭虑,冥思苦想,不知不觉竟至日已西沉!
终于,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耗尽了盘上最后一个劫材,周懒予惊险地夺下了这个生死大劫,竟将那前辈大胜一场!
中年人见此局惨败,突然大怒道:“你到底是哪里来的小孩子,竟敢赢我盛大有!你可知道我是吴下第一手!此局你分明是侥幸获胜,胜得毫无道理!”
原来那中年棋手便是传说中的盛大有!盛大有当年可是江南数得着的顶尖高手,周懒予这一战胜得可谓含金量十足。当然,敢赢盛大有,就得受得起他的气……
要知道,盛大有是何许人物,那可是天下棋手几乎得罪个遍的家伙!被盛大有缠上,想轻易脱身哪有那么容易?但周懒予偏也是年轻气盛之辈,岂能受得了盛大有如此嚣张跋扈。两人竟不顾夜色已浓,在船上对骂起来。盛大有气愤之下,将周懒予赶出了画舫,要船家划船走了。周懒予这边怒气未平,心中把那输不起的盛大有骂了个千万遍,咬着牙回头要往扬州城走。
这架吵完,抬头一看——夜色已浓,月明星稀了!
周懒予猛地想起了什么,急忙加快脚步向扬州城跑去。但到了城门下,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此时已经过了午夜,扬州城大门紧紧闭上了!
彼时江南虽渐渐安定,但南明势力仍在,各城守将都不敢有丝毫大意。到了深夜,为了防止夜袭,同时也为了方便管理城市治安,扬州这样的大城市是一定会紧闭城门的,你就是自称清军大将人家也未必会给你开门。何况一个平民百姓在外面喊开门,人家没准还会把你当成敌人派来骗开城门的奸细呢。至于你若想自己试试爬过城墙进城去——先别说你爬不爬得过去,你刚迈开腿守城士兵就直接把你当奸细弄死再说了。
作为一个普通百姓,后半夜城门一关,你就甭想心思进去了。
周懒予见扬州城大门紧闭,喊开门也没人答应,知道这下子必定是没法在城里过夜了。城内的萧远士、牧云和尚也必定以为周懒予是在江边那画舫里休息,因此也就没有多做担心。可怜周懒予这下可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只好在心里千百遍骂那盛大有,一场架吵得他没地方过夜了。
无奈,周懒予只好回头。扬州附近郊外也许能有个落脚的地方也不一定,周懒予只能边走边找了。正苦恼间,他突然想起扬州附近有一个名叫“枝上村”的村子,恰好有一位曾见过几面的朋友住在那里。若去那里找那朋友,虽然夜色已深还打搅别人休息不大礼貌,但好歹能有个地方睡一觉。想到这里,周懒予迈开了步子向枝上村走去。
夜色昏暗,周懒予独自一人在郊外走着,又累又困,不知不觉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什么地方,只见四处都是杂草灌木,一片荒山野岭模样。他不知走了多久,却总觉得自己在同一个地方转着圈,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楚了,枝上村的方向早就不知道在哪里了。<点评:遇到了鬼打墙。>脚上一高一低地踩着,周懒予体力渐渐不支,只觉这是天要作弄他了。
先是派了个盛大有来刁难他,然后又让他在这荒山野岭里打转,简直像是神仙在那他消遣似的。
终于,周懒予累得走不动了。眼看天色竟已微明,周懒予几乎就要一晚上睡不成觉了。他困乏难耐,于是竟不管三七二十一,挑了个草软一些的地方,竟在这荒山上躺了下去。不多久,竟已经呼噜声震天响了!
朦胧间,周懒予却隐约听到些动静。他疲惫地睁开双眼,却只见身前不远处竟有人在下棋!
这荒山野岭间,也有人对弈?
周懒予听到棋声,竟一瞬间忘却了满身的困乏,起身拍拍尘土就向那二人走去。走得近了些,只见那二人衣衫好生华丽,像是贵族公子。周懒予也不出声,默默在棋座旁坐下,静静看那二人对弈。
说起来,这二人也好生奇怪,竟然在这荒山野岭里摆下棋座对弈,还穿着这么好的衣裳,究竟是何方神圣呢?周懒予暗暗在心底奇怪。
“想不到,如今这世道,竟还有人在一旁如此兴致勃勃地看我们对局啊。”一个棋手突然笑道。
周懒予不知是不是自己打扰了二人兴致,急忙道歉。那两个棋手却急忙摆手,道:“天下纷乱,还有人能在意我们的棋局,我们荣幸之至。也怪我们二人只能在此地对弈,不能去那茶楼寻人切磋啊。”
周懒予听完,心中狐疑更甚,于是趁势问道:“不知二位是哪里的棋手?”
二人笑道:“我们本是扬州城的富户,几年前被入城的清军削去了首级,如今阴曹地府里人满为患,我们便在这尘世间等着去投胎呢。”
周懒予听完,只道是说笑,大笑起来。那二位见周懒予不怕,也笑着问道:“不知这位小兄弟又是从哪里来的?”
周懒予急忙行礼道:“在下周嘉锡,字懒予,嘉兴人士,游历至扬州,因与人对弈误了进城的时辰,又在此地迷路,因此只好借这荒山作床,把那苍天当被,休息一夜了。”
“周懒予?”二人听完周懒予的名字,微微皱眉,苦苦寻思起来,“似乎在哪里听闻过这个名字……”
突然,一个棋手惊呼道:“还记得从阴间小鬼那里听闻,人间将出现一位棋神仙,不就是叫周懒予吗?”
两棋手大惊,急忙跪倒在周懒予面前,慌张地说道:“我二人无知,竟让棋神仙看了如此拙劣的对局,罪不可赦,罪不可赦!”
周懒予不知所措,急忙上前来扶,却哪里碰得到二人,只觉对面似乎只有人影而已。再转眼一看,竟不见什么棋座,也没了什么棋手,附近只有周懒予孤身一人而已。
周懒予猛地心惊,睁开眼来,却只见正午日光刺目。方才的一切,原来竟是黄粱一梦。周懒予想起,却只觉好笑。站起身,拍拍尘土,周懒予便要借着正午光亮走出这片昨夜让他找不着北的荒山。走了片刻,周懒予却见昨日看到的高低树木竟不全是树,那些矮的其实全是墓碑!脚上踩的那高低不平的山路,其实是别人的墓穴!
这哪里是什么荒山,根本就是一片乱葬岗!周懒予竟是不知不觉在这乱葬岗里睡了一夜!
下午回了扬州城,那急得团团转的萧懒人,懒斋和尚急忙迎出来,却见周懒予身上沾满了尘土,脏兮兮的,一时间不知所措。细问之下,周懒予便将昨日那夜卧山坟的故事讲给了两位好友听。二人听完,暗暗称奇,再看周懒予,却不见半点失魂落魄的样子,反而似乎十分高兴!
“周兄,在墓地上睡了一晚上没睡出什么问题来吧?怎么看你好像精神不大正常?”
周懒予大笑,道:“我高兴,是因为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我想那梦里见到的必定就是那墓地里的两个魂灵。那两个魂灵说,我周懒予将会成为棋神仙!”
“棋神仙?周兄,你别做梦了。你棋艺高超是不假,但别说要做神仙,就是想在人世间称雄也绝不容易啊。”
“有何不易?我周懒予此生,注定要做天下第一棋手。”
两位好友面面相觑,道:“周兄,如今的天下第一可不是你啊……”
“那你们说,是谁?”
“当然是无锡过百龄啊。”
无锡过百龄?
周懒予微微扬起了嘴角:“好,我就先去击败过百龄!”
这正是:
游历天下寻对手,几番胜负几番棋。
夜卧孤坟闻鬼语,从此周生争第一。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周懒予 明末清初棋手
名嘉锡,字览予,因览与懒同因误为懒予。嘉兴(今属浙江)人。
五六岁时解攻守之道,后日渐纯熟,棋风绵密细腻,以柔制刚。与前辈国手过百龄对弈,多胜,成为棋界新领袖。
遗谱刊为《周懒予先生围棋谱》,现存对局:对盛大有5局;对汪幼清9局;对过百龄15局;对李元兆3局;对周东侯3局;对姚吁孺7局;对许在中3局;对汪汉年29局;对周元服7局;对戴臣野2局;对野雪2局。共85局55胜30负。
——摘自《中国围棋古代棋手姓名录》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6:59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6:29 编辑
第四十五回 过百龄重出方圆天下 周懒予求战胜负十番
上回说到,顺治初年,周懒予离开嘉兴,与“懒人”萧远士、“懒斋”牧云和尚一同,以三懒之名行于天下,四处寻访昔日名手对局,棋力竟日渐强大起来,棋名也慢慢越传越广。
棋界传闻,如今能与周懒予相抗衡的,唯有当年的棋坛盟主过百龄。
顺治初某年,无锡。
茶楼里,一群人正围在一起,对着盘上的棋子指指点点,不断讨论着。而他们的对面,一个发色微白却仿若二十岁容貌的老者微微笑着,静静等待着对面的对手们研究出下一着棋的着点。
众人争论了许久,终于决定了下来,猛地把子落到了盘上。这边老者看了,只微微点了点头,便似乎毫不在意一般取出自己的棋子落到了盘上。众人一看,又是一阵喧哗,互相指责“队友们”怎么漏算了老者这一步棋。众人正在喧哗时,一个刚进茶楼的客人走到棋盘边,默默看了片刻,随即哈哈大笑道:“这棋已经不必再下了,胜败已决,过先生将胜你们一子。”
众人大惊,而他们对面那老者却依然笑而不语。可那几个合伙下棋的人怎么能接受这种输法,于是仍然逞强把这局棋下完,果然最后是不多不少输了一个子。大家一边惊叹那老者棋艺高超,一边也对那位早早看出了胜负的客人暗暗称奇。
眼见棋局下完了,那位客人便笑着向老者行了一礼:“过先生,好久不见了。”
那老者,正是昔日棋坛盟主,无锡过百龄。
过百龄也不敢怠慢,急忙向那客人还礼,道:“许先生,稀客稀客啊。”
这客人,名唤许在中,来历不明,身份成谜。此人流传至今有棋谱,并且水平不弱,能与国手级的人物掰掰手腕,绝非等闲之辈。可偏偏翻遍了史料,不见何处有对此人生平的记载,他就像是一个在历史上并不存在的人物一般。
也许,许在中是另一个棋手名字的误记,比如其实这个人与明末的许敬仲是同一个人也并非绝无可能。除此之外,许在中也可能只是一个化名,而这个人真正的名字已经不可考,或许是当年的某位风云人物也不一定。
从遗谱来看,许在中必定是江南人士,并且与江用卿、周元服这些明末便已成名的棋手有过交手,可见彼时棋界身份不会太低。而从他与过百龄的交手记录来看,二人应当很熟。如果确定许在中并不是当年的苏之轼敌手许敬仲,那么可以想象这个许在中必定是过百龄在江南隐居期间认识的朋友。
顺便跑个题。很多文献里都提到许在中如今的遗谱只有与周懒予的两局棋(比如《弈人传》)——看来要么笔者手上的资料有假,要么是那些考证古棋谱的人不认真,至少没找本《弈墨》来翻翻看……
再说回那日无锡的茶楼,过百龄与许在中再会,二人寒暄片刻,过百龄便笑着问道:“许先生特来找我,不知究竟有何事?”
许在中的脸色突然严肃了起来,向过百龄问道:“过先生,您隐居无锡多年,不问世事,或许对于当今棋界的动向已经不大清楚了吧。许某冒昧问一声,过先生可曾听过江南棋界近日流传的一个传言?”
没等许在中说完,过百龄便又笑了:“许先生说的,当是嘉兴周懒予吧。”
“正是。”许在中点头道,“棋界传言,此人近两三年行走于江南各地,遍寻高手对弈,隐隐已有王者气象……”
许在中说到这里,过百龄却仍不言语,只是笑着,一副与我无关的架势。
许在中有些焦躁,提高声音问道:“过先生,一个晚辈如此狂妄,四处挑战,您也不担心?”
“担心?”过百龄的语气似乎很随意,“担心什么?年轻人有闯劲不是很好嘛,我当年也是这样,一个人跑到京城去,叫着嚷着要出人头地,还跟林符卿大战了百余合呢……”<点评:长江后浪推前浪,历史规则不可阻挡。>
许在中听出来了,过百龄这是不把棋界的事放在心上了。可许在中却不依不饶,又问道:“过先生过去隐居于此,是因为天下纷乱,不愿惹人注意。如今天下初定,棋界正慢慢恢复生机。作为棋坛公认的盟主,天下第一的过先生,却没有复出棋界的打算吗?”
“复出?”过百龄笑着指了指不远处那几个刚刚输给了自己的乡亲们,“你看我什么时候退出过棋界?”
“这不一样!”许在中有些恼火了,“如今棋界就要复兴,正是需要盟主的时候。过先生终日满足于在此与乡民对弈取乐,棋坛群龙无首,我们这些想有些作为的棋手也将手足无措啊!”
过百龄听到这里,却略微有些严肃了起来。看到过百龄罕见地收起了笑容,许在中竟微微有些心惊。
二十多年前过百龄曾经有过的那种威严,这一瞬间似乎立刻又回到了他的身上——或者说,那种威严感其实从没有离开过,只是过百龄一直刻意隐藏着它。
“许先生,棋界要复兴,不是过百龄一个人能完成的。”过百龄缓缓说道,“这十多年来,各地棋手都隐姓埋名,不少高手甚至死于战乱。棋界要想复兴,需要更多高手。而这些高手当中,需要有一个人足够做我过百龄的对手。我毕竟已经老迈,若我出山之时,棋界竟无人能与我为敌,仍然难有大兴之时。我隐居无锡,心里却一直在关心棋界动向,等待着那个足以做我对手的人出现。一旦这个人出现了,我就会回到棋界。”
过百龄需要一个对手!
许在中低声问道:“过先生以为,那个叫周懒予的少年如何?”
过百龄缓缓摇了摇头:“他还太年轻,恐怕还需要历练。”
“可是他势头很盛,江南不少隐居的高手都败在了他的手上。棋界传言,能击败得了周懒予的,唯有过先生一人了。”
过百龄沉思了片刻,却仍旧摇了摇头,道:“在我看来,那是那些江南名手在乱世里生疏了棋艺而已,当年的他们断不会败在一个毛头小子手上。”
许在中却摇了摇头,道:“过先生,还记得吴下第一手盛大有吗?”
过百龄一惊,微微点了点头。
“前不久,盛大有也败在了周懒予手上。”许在中悠悠地说道。
过百龄心中一震。别人或许会疏于锻炼而生疏了棋艺,但那个从不肯服输的盛大有必非这样的人——即使是战乱之世。如果那个周懒予确实击败了盛大有,那他可就真的是个顶尖高手了。
“这个传言是真是假,尚还不能断言。”过百龄继续说道。
许在中略作沉吟,低声道:“既然如此,我亲自去找周懒予试试他的棋力,过先生以为如何?”
过百龄轻轻皱了皱眉头,随即点头道:“有劳许先生了,务必要试出周懒予真正的实力来。”
许在中缓缓站起身,向过百龄行了一礼,道:“告辞!”
过百龄立刻又恢复了平时那孩童般的笑容,回礼道:“许先生,一路顺风。”
顺治九年左右,浙江某地。
一座茶楼,棋座四周被人围得水泄不通。
棋座上,一个老者对着棋盘,举棋不定,汗如雨下。看他此刻神情,似乎随时会口中吐出一口鲜血倒在棋盘上一般。而在这老者对面,一个年轻人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小说。
且看那少年,生得眉清目秀,穿得却简单朴素,坐在棋盘边上却一眼也不向棋盘上看,仿佛全然没察觉到旁边的老者正冥思苦想一般。他微微弓着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上那本稗官小说,似乎整个灵魂都被那小说给吸进去了一般,对身旁的棋局竟全然不在意。
这两个人坐在同一张棋盘两侧,实在诡异,无论如何看不出这俩人竟是对手。
那老者看了半晌,终于犹犹豫豫地落下了一子。一声清脆的落子声,观战众人听得确切,那正看小说的少年却似乎还沉浸在小说的世界里无法自拔。眼看那少年像是要把整本小说看完了再下棋,一个书生和一个和尚突然从观战人群中走出来,轻轻推了那少年一下。
“周懒予,该你行棋了。”他们提醒道。
少年周懒予这才如梦方醒,以满脸遗憾的表情暂时合上了小说,看了看眼前的棋盘。只不过须臾功夫,周懒予便轻轻摇头笑了笑,取出一粒棋子,似乎毫不在意地轻轻落到了盘上,然后也不去看对方的反应,只管再把小说翻开接着看。一边翻开书,周懒予一边若无其事地指了指棋盘说道:“这局下完,你会输我六个子。”
观战众人一愣,看棋局此时不过才进行到中盘,那少年怎么就断言自己胜六子了?众人不禁窃窃私语起来。
“听闻前朝国手颜伦,布势之后就能断言此局胜负几子,我素来以为那只不过是谣传而已。今日这周郎一边看小说一边下棋,不过看了一眼棋盘就敢断言胜负子数,莫非天下果然有这等奇人,能预知胜负?”
众人惊诧着,却有一个过路旅人只是微微笑着,藏身于众人之中,不发一言。但在心里,这旅人忍不住点头称是——
这局棋,周懒予确实将以六子取胜,我与周懒予的判断相同。但我从头到尾聚精会神看着棋局,一遍遍计算之后才得出了这个结论。周懒予却只是抬头看一眼就能算得如此精确,看来若论计算速度,周懒予恐怕远胜当今棋界任何人。
如此禀赋,实在惊人。
过了许久,一局下完,众人再看胜负,果然如周懒予所说,他胜了六子!观战众人不禁大骇,惊为天人。周懒予却毫不意外,仍旧入迷地看着手中的小说,嘴上缓缓说道:“彩银留下,还有谁有兴趣来战上一局的,请上棋座吧。”
说完,周懒予仍旧翻着手中的小说,甚至都没抬头看众人一眼!
众人议论纷纷,却一时没有人敢再到棋盘边上去。
“这少年在这里下了几天棋了,一局都没输过。”
“他总是这样边看小说边下棋,下出来的棋却厉害极了,别人就是赢不了。”
“这少年就是传说中的周懒予,听说他在江淮一带到处杀茶楼,每次都是这么边看小说边下棋,却从来没碰到过对手!”<点评:庖丁解牛,游刃有余。>
“看来棋界也要改朝换代了,这周懒予必定已是当今的第一高手。”
众人正言语间,一个人突然从人群中走出,站到了棋座一旁。众人大惊,急忙看去,只见那人大约三四十岁年纪,一身旅人打扮,却十指纤细,不像是个吃苦受难的人。
“久闻嘉兴周懒予先生名号,今日得见,荣幸之至。”那人向周懒予拱手抱拳道。
周懒予听得此人言语谦恭,自己也不好太过嚣张,于是暂时合上书卷,起身向那人答礼。一抬头,却只见那人目光如炬,气势十足,不禁心底有些颤动。周懒予急忙还礼,道:“在下周懒予,未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那人答道:“在下许在中,行走于江淮多年,也曾与几位高手交过手,自视棋力不差。今日因机缘巧合在此偶遇天下闻名的少年才俊,在下一时技痒,想与阁下切磋切磋,不知可否?”
周懒予还没有答话,观战众人中却传出动静来。
“这许在中我知道,听说常与过百龄对弈,乃是江南一带顶尖的高手!”
周懒予听完,笑了笑,将刚才得来的彩银随手取出一锭,放到了棋座一旁,道:“既然有缘盘上对一局,在下自然不当推辞。至于彩银,在下出了。阁下若想多加些也可,不想多加便就这样开始对局吧。”
眼前这个人话虽说得谦虚,但这气势绝非凡手,想必有些本事。得以遇到这样的人物,一局下来必定获益良多。这种棋,即使没有彩银也要下。
许在中笑了笑,从怀中又取出一锭纹银,扔在了棋座旁,缓缓说道:“机会难得,若只与阁下对一局便有些可惜了,何况先手后手有别,总难免有失公平。不如你我对两局,各先行一局,以这两局棋的结果来定胜负,胜者便得这两锭纹银作为彩头,如何?”
周懒予听了,知道今日这许在中必定不是巧遇,乃是特意来寻他决战的。这么一来,今日这一战,就不是抢夺两锭银子这么简单了——许在中的背后,一定还有更强的人在,也许正是那号称天下棋界盟主的过百龄!
既然如此,这一战便退缩不得了!就先击败这许在中,作为向过百龄发去的战书吧!
二人入座,互行一礼。周懒予年岁较轻,便首先执白先行。周懒予知道这次面对的是强敌,于是竟舍了小说,专心看向了棋盘。起手一招,周懒予便向那许在中攻杀过去。
许在中非等闲之辈,昔日太平时就曾与江用卿这样的高手有过对局,战乱时又常与过百龄切磋,盘上能征惯战,乃是一员骁将。眼见周懒予攻杀过来,他也不忙着抵挡,而是直奔对面杀回去,要先拔了周懒予主营。周懒予不慌不忙,大刀一横便向许在中劈杀过去。许在中认得这一招,乃是大名鼎鼎的“倚盖”。许在中心底暗笑——小子,你可知道派我来试探你的正是“倚盖宗师”过百龄?
许在中心中底气十足,便抗住周懒予的大刀,只管迎着对手强军砍杀过去。周懒予正要挡,却只觉这许在中杀气十足,好生厉害,根本抵挡不住。许在中冲杀一阵,却只觉得周懒予的棋力量出乎意料的弱,简直不堪一击,不禁有些失望。
周懒予毕竟不是以力战见长的棋手,强行斗力绝非许在中敌手。眼看许在中大军好生威风,就要将周懒予大阵冲杀得七零八落。周懒予突然脸色一变,心底一横,竟突然撤出主营,转而攻袭许在中身后而去!许在中大感意外,不小心被周懒予断去了归路,大军成了一条孤龙。许在中却毫不在意,方才已经试探出这周懒予论力量远非自己敌手,自然无需惊慌,于是只管舞着孤龙四面冲杀。观战众人看那条孤龙,好生厉害,竟从一边一角杀出,直至满盘乱舞,周懒予军士莫能抵挡。周懒予知道厉害,也不强攻,而是四处拦住许在中去路。
许在中的力量远在周懒予之上,周懒予心知硬拼不是上策,但这条龙若不杀则大局必败。这局胜负的关键,就是如何屠了许在中这条极其骁勇善战的巨龙。周懒予的策略是:避其锋芒,请君入瓮。
许在中大龙虽不能保证活净,却杀得勇猛,直教周懒予军士血光四溅。许在中心里正得意,却不知自己已经中了周懒予的圈套。周懒予深谙盘上兵法,只管让许在中士气骄横,却一步步引诱许在中大龙向左上主营逃去。许在中只道生路就在左上,而中腹周懒予已被杀得破绽百出,待安定了大龙便是大胜之局。岂料许在中大龙刚刚奔袭到左上主营,周懒予突然一声令下,伏兵尽出,奇袭许在中左上主营身后。许在中大惊,再要抵挡却无兵可调。再回头看,方才杀得过猛,没有留下空间做眼位,只想着逃到左上便能化险为夷。如今左上主营遭到奇袭,许在中那条善战的大龙就如同到了垓下的楚霸王,再无活路了!
这一局许在中转战天下,却穷于一角,满盘血战最终却换来一场惨败,众人不禁大吃一惊。可是纵观全局,却又没有觉得周懒予究竟下出了多么惊人的妙法,甚至局部战役往往都在吃亏,最后许在中之所以输似乎仅仅是一时大意而已。许在中也觉得这是周懒予捡来了一场胜利,却只有周懒予一人在心底暗暗笑着。
“方才一局,许先生弈得气势十足,懒予运气好,得了胜利。下一局,懒予先行,望许先生莫再相让了。”
许在中只道一局棋下来也没见周懒予几分手腕,反而只觉力量弱小,不像是高手,于是心中暗暗决心下局棋要大胜周懒予方可。
棋局一开,二人各自展开阵势。两军在四角上各自交兵数合,很快便将主战场定在了左边。左边一战,周懒予使出奇招,竟虚点进许在中大军深处。许在中不知变化,不敢轻易应对,便只管扩张开阵型,也好让自己有些退路。周懒予见许在中不应,暗暗一笑,立刻由虚转实,直直杀将出来。许在中急忙应对,却苦于从未见过这种形状,应得别扭,竟被周懒予将左边军阵尽数袭去,白军瞬间成了空中楼阁。许在中大怒,自恃力量强过周懒予,竟在中腹与周懒予展开了空中大战!这场空中大战,双方几路人马都是无根之卒,战得当真壮烈,观者无不称奇。两人苦战数合,先是许在中吞了周懒予一队人马,凌空在中腹造出阵势;然后周懒予却趁势转向,中腹无根之军竟急袭下边而去,杀得许在中左下主营好生辛苦,白军主将把城池尽数赔了个干净才总算拼死逃得性命出来。许在中大怒,命那丢了主营的主将戴罪立功,率领大军要全歼周懒予中腹那无根之军。周懒予却弈得精妙,左右虚晃,刀刀留力,声东击西,暗度陈仓,竟杀得许在中头晕眼花。最后,周懒予竟如变魔术一般把那中腹“空军”造成了一片生死无忧的军阵。
至此,这场中原空中大混战告一段落,周懒予折损一队人马,却保住了另一队中腹大军。许在中虽得了中原一阵,却将左下主营悉数赔尽,右下又被周懒予奋力抢下,局面已大不利。许在中只得苦苦追赶,招招凶悍,力求扭转败局。这许在中也确实是高手,周懒予虽竭力应对,但抵挡得十分吃力,处处损兵折将。好在优势尚大,周懒予虽小损数城仍无碍大局,此局弈毕又是周懒予得了小胜。
两局下来,周懒予全部获胜,众人又是一阵惊叹。许在中连败两局,无话可说,只好自认输了彩银,急匆匆离开了茶楼。
周懒予只是静静看着许在中离开的背影,心中暗暗笑了。
过百龄,看来我终于可以把你逼出来了。
数日后,无锡。
茶楼里,过百龄静静看着棋盘上许在中摆出的对局。
连续两局棋,许在中都输了。以许在中的棋力,能一先一后连续击败他两局的人,整个江南也找不出几人来。周懒予的棋力,看来比过百龄原先所预想的还要高。
“许先生,你觉得周懒予棋力如何?”
许在中被过百龄这么一问,却愣住了。
“如果光看棋谱,我觉得他其实水平一般。”许在中缓缓说道,“不,即使是真真切切和他交了手,我也仍然不觉得他有多强。说句老实话,周懒予的棋,力量很弱,也不见什么特别异想天开的妙法,所有招法看上去都稀松平常,可我就是赢不了他,实在让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过百龄却笑了:“想不到天下竟有人能让许先生给出这样的评价来,着实有趣。”
许在中却笑不出来,只是低声向过百龄问道:“过先生,你觉得周懒予的棋如何?”
过百龄沉默了许久,终于轻声答道:“看似寻常,其实内里自有妙处。许先生的棋,风格是‘刚’、而周懒予的棋,风格是‘柔’。许先生觉得周懒予力量太弱,我看来这恰恰是周懒予强于许先生的地方。至刚易折,周懒予善于避实就虚,对弈起来自然能克制得了许先生。”
许在中缓缓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么,过先生觉得,周懒予可以做你的对手吗?”
过百龄闻言,却只是诡异地笑了笑。
顺治十年,无锡过百龄结束了自己的隐居生涯,重新回到了棋界。
消息传出,棋界大震,群雄又迎回了自己的盟主,众人欢呼雀跃,明末棋界的盛世将随着过百龄的回归而延续到清朝了!
随着过百龄的回归,老一辈的棋坛国手,如汪幼清、周元服、盛大有等人纷纷回到了棋界,在江南各地出现,迎接新生代棋手的挑战。这些老国手年纪虽然大了,威风却不减当年,一时间竟然让江南棋界新锐纷纷前来顶礼膜拜。
过百龄多年未曾踏足棋界,他的棋力有没有退步呢?
对于这个质疑,过百龄只是笑着说了一句:对我的棋力有怀疑的,尽管来挑战吧,来者不拒。
与传说中的过百龄交手,这对于江南的新生代棋手而言就如同是梦境一般。过百龄的故事,到了这时早已经成为了传奇,甚至是神话。于是抱着朝圣的心态,无数高手从各地赶往无锡,要来见识一下传说中天下棋界盟主的棋力。
何况过百龄现在已经五十多岁了,年纪老迈,身体不如当年。如果他一不留神输给了挑战者,那岂不是挑战者一战成名的大好机会?
对于从各地赶来的棋手,过百龄却不见有丝毫畏惧。他的脸上始终保持着孩童般天真纯洁的笑容,然后以最严厉的招法迎击敢来挑战的对手。
过百龄年纪虽然大了,招法却不见迟钝,反而愈加老辣!晚辈们不知厉害,一个个都往过百龄的阵地里冲杀进去,却不料个个都是丢盔弃甲,惨败而归。众人惊叹不已,只道过百龄是棋神转世,五十多岁了竟还这么厉害。
其实他们并不知道,过百龄隐居无锡的岁月里,几乎一天也没有离开过围棋——虽然是在与那些没什么棋品的乡亲们对弈。
与乡亲们下棋,而且允许对手随意悔棋,甚至聚众讨论,最后还有给那些臭棋篓子复盘,你以为过百龄真的是闲得无聊来指导初学者吗?
错!过百龄是在锻炼自己的棋力,只是他不需要借用别人来锻炼,而是自己锻炼自己!
在与那些乡亲们对弈的过程当中,过百龄不断地在做着实验。他在盘上不断下出自己过去从未下出过的新招法,然后自己琢磨如何来破解这一招,再研究如何将这一招做改进,如此循环往复,于是十多年下来过百龄的心中其实已经装下了无数当今棋界还没有出现过的奇招鬼手。而在下指导棋的过程当中,过百龄也在保持着自己的棋感,他的计算力其实一天也没有下降过。至于局后的复盘——那些连落子无悔都不懂的乡野村夫,哪里能看得懂过百龄的复盘,那些复盘根本就是过百龄摆给自己看的!所谓一个子一个子地讲解给对手听,其实只是幌子,过百龄是在一个子一个子地分析自己的棋招,他其实一直在等待着重回棋界的这一刻!
过百龄这几十年的笑容后面,其实隐藏着他更大的野心。
他知道,自己渐渐老了,而棋界不可能一直依赖一个五十多岁的过百龄来领导——棋界需要一个新的盟主,但这个盟主必须要能够通过过百龄的试炼!
过百龄重回棋界,杀得江南新锐棋手纷纷溃败,不敢再战。棋界传言过百龄的棋,比起当年甚至更加厉害了,他将继续统领棋界至少二十年。
从万历末年算起,过百龄独享天下第一盛名已经将近三十年了。围棋史上,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过百龄当是第一个。这就是一个活着的传奇,他的存在就是围棋这门技艺存在的意义所在。
然而,对于这些对过百龄的无尽的赞誉,却有一个人不服了。
——过百龄,你终于出现了,我找你很多年了!
就在过百龄复出大约几个月后,一个棋迷找到了过百龄,给了他一封书信。那是一封战书,挑战者名字叫做周懒予。
——周懒予,这封战书我也等了很久了。
两人虽未见面,却似乎已经剑拔弩张。一个在浙江,一个在无锡,两人却仿佛面对面站着一般。
“过先生,久仰大名,早就想来请您指教指教了。”
“周先生,机会难得,还望使出全力,也让过百龄好好施展施展手段。”
“与过先生交手,自然要尽兴。但当年过先生与林符卿决战,缠斗百余局方分出高下。我与先生对局,一两局自然必定难以尽兴啊。”
“哦?那么周先生想对弈多少局呢?”
周懒予暗暗一笑:“十番棋!”
十番棋这个称呼,在如今可是大名鼎鼎。
十番棋的故事,最著名的当然是20世纪上半叶,传奇棋手吴清源以多次十番棋将日本三代高手全部击败,独享天下第一的历史。而日本围棋史上著名的十番棋争棋故事数不胜数,久而久之使得大家形成了一个印象——十番棋是日本围棋的发明。
有棋份升降的十番棋,确实是日本围棋的贡献。日本争棋的历史,可以从正保二年(1645年)到承应二年(1653年)的本因坊算悦与安井算知六番争棋开始算起。由于日本围棋一直有重视棋份的传统,因此日本的争棋几乎是从一开始就带有升降性质的,从一开始的连败四局降一级,到后来的多负四局就降一级,升降番棋经历了几百年的历史,直到吴清源以一己之力力败日本所有高手,成为“十番棋的王者”,彻底把日本人打出了升降番棋阴影,再加上全分先贴目对弈规则的流行,升降番棋的历史才终于结束了。而升降番棋究竟几番棋最合适,这一点却是经历过无数次变化的,从一开始的六番棋,到后来的本因坊道悦与安井算知六十番对决(其实只下了二十局),最后才终于慢慢确定了十番棋是比较合适的数字。
而在中国,如果要论番棋争霸的历史,毫无疑问比日本久远。更早的笔者没有统计过,至少万历末年到天启初年(约1613年到1623年之间)过百龄和林符卿就曾有过百局争霸的历史。另外如果大家还记得,三大派时代李釜与程汝亮也曾有过定义不大严格的六番棋对决。而十番棋的出现,以笔者所查资料来看最早就是过百龄与周懒予的十番棋对决。
当然,中国到了明清时期对于棋份已经看得很淡了,只要大家名气差不多,为了照顾双方面子都是分先对弈的,只有名气明显较弱的一方出于尊重对方的考虑会选择下让子棋。因此,中国的番棋争霸并不存在升降棋份的问题。但是这并不等于中国的番棋争霸就不如日本番棋争霸那么激烈了——要知道,有了升降级,只要下到最后双方都不升不降那就算胜败未分;可是没有升降级,最后纯粹比较胜局数,那可就是每一局都必须拼死命赢下来的!
周懒予向过百龄提出十番棋决战,就是要清晰地让世人知道,这场决战的胜者是真真切切凭借棋力取胜的,而不是一时运气而已。
换句话说,十番棋决胜之后,胜出的那个人就将是无可争议的清朝第一位棋坛王者!至于败者,那就是真真正正、彻彻底底地被打败了。
周懒予将十番棋三个字写在了战书上,放到了过百龄的眼前,高声问道:“过先生,你敢应战吗?”
过百龄看着那三个字,如往常一样微微笑着,答道:“周先生,请出招吧。”
这正是:
嘉兴游子化青龙,无锡盘侧不老松。
笑问天下谁王者,十番胜负血泪中。
欲知这十番棋胜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7:00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6:31 编辑
第四十六回 倚盖相争双杰斗阵法 王者互博两雄分高低
上回说到,许在中代过百龄试探周懒予棋力,竟连败两局,而且败得不明所以。过百龄看过棋谱,终于肯定周懒予便是自己一直在等待的对手,就此重出棋界江湖。周懒予得到消息,便送去战书,要与过百龄以十番棋决一雌雄。
消息在江南一带传开,竟至天地为之一震!过百龄之名,在明朝遗老和江南贵族中可谓如雷贯耳,人气十足。而周懒予在江淮一带的名声也日渐高涨,堪称棋界新贵。老盟主复出第一场大仗,就是应战江南棋界新秀周懒予的挑战,而且一战就是十局!
万众瞩目,千古对决。
刚刚经历了明朝的灭亡,在新时代中一时间无所适从的老公卿、旧书生们,在这场注定将会成为传奇的过周之争中仿佛又看到了昔日的影子。过百龄与周懒予的棋界巅峰之战,让他们回想起了无数曾经熟悉的画面。
鲍一中、颜伦、李釜、程汝亮、方子振、岑乾、林符卿……
一个朝代虽然结束了,但是棋界的文化,却将随着这一战得到传承。任何时代,棋盘上的故事都是一样的!
顺治十年,江淮之地,过百龄对周懒予。明清围棋史上大名鼎鼎的“过周十局”就此拉开大幕!
那一日,茶楼内,人满为患,将棋座里三层外三层,包了个严严实实。众人互相看看,只见这人群里老的七八十岁,小的十二三岁,远的天南海北,近的城中乡亲,上至前朝公卿贵族,下至当地难民乞丐,此刻竟都不分身份高下,全挤在了一起等着看棋。这边有人喊下注,那边有人做买卖,一派盛世回光景象,哪里见得半点战乱初定之感。
茶楼地方不够大,众人甚至在茶楼外边摆起了小棋座小棋盘,三五成群地围着,不求挤进去亲眼看看对局,只求人家把棋招传出来,自己好在一边摆摆看。这观棋的队伍就这么从茶楼里漫出来,竟把附近街道全给占得满满当当。<点评:现今大棋盘讲解,那时小棋盘讲解。>
再看靠近棋座的地方,观棋的人里有几个面熟的,很快就被众人给认了出来!
只见那人群里头,昔日的单锤棋侠汪幼清、吴兴宗师周元服、吴下第一手盛大有竟也静静立在前头,互相交流着什么。那汪幼清、周元服如今已是垂垂老矣,盛大有也已是中年。三人回忆起当年与过百龄初识之时的风华正茂,不禁感慨万千。如今这茶楼的景象,已经多年没有出现过了,甚至就是明朝时也没见过那局棋能如此轰动。三人不禁感叹,棋界的盛世终于超越了战乱,重回中华大地了。
“当年在京城与过先生相识是,彼此都还是少年。如今时过境迁,大家都已生出华发,真叫人嗟叹啊。”汪幼清不禁叹道。
“过先生独霸天下棋界盟主之位几十年,这复出一战能如此轰动,也总算是棋界幸事。”周元服也从心底赞道。
“只可惜,要做过先生复出之战的对手,那周懒予只怕分量还是差了点……”汪幼清低声说道。
这话传出来,一旁的盛大有却重重地哼了一声:“汪先生只怕还不知道那周懒予的厉害吧!”
汪幼清和周元服微微一惊,问道:“我们不知道,莫非阁下知道?”
盛大有哈哈大笑,道:“周懒予的棋力,已不在我盛大有之下。二十多岁,能有如此棋力,必当是天下国手之才。如汪先生、周先生之流,只怕也要望尘莫及啊。”
二人心中不悦,正要争辩,却听得外边起了一阵骚动。众人回头望去,却见是周懒予到了。
只见那周懒予年纪轻轻,眉目间神采奕奕,身上一套华丽衣裳,如同参加一场盛宴一般。他的身边,懒人萧远士,懒斋牧云和尚陪同着,一步步向茶楼棋座上走去。沿路上周懒予也不跟观战者打招呼,只管箭步上前,棋局未开,已有杀气。到了棋座边,那周懒予缓缓坐下,便从袖中取出一本小说,也不理会周围观者如堵,自顾自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
那汪幼清、周元服都是旧时出入公卿府邸的高手,见了周懒予这在棋座边读小说的样子,又看他坐姿不雅,心中对他没有一丝好感。要知道,明朝时候的棋手,不论是在茶楼对弈还是去公卿家下棋,都要讲究国手风范,坐下便要纹丝不动,在棋盘边就该像一尊石佛。不这么做,首先是对对手不敬,其次是让公卿觉得不顺眼,这就会丢身价。周元服、汪幼清他们做棋手的时候,对这些方面都是极其注意的。而再看这周懒予,坐到棋盘边就像一滩泥,还一个劲儿地翻稗官小说看,完全不像棋手的样子。如此人物,怎配与过百龄进行十番胜负对决?
不过须臾工夫,外面又传来了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动静。众人大惊,急忙迎出去看。果然,远远地便看见,那是过百龄来了!
在许在中的引路下,过百龄缓缓向茶楼走来。那过百龄衣着朴素,甚至显得有些寒酸,与刚才到的周懒予一身华丽装束相比犹如天地之别。众人再看过百龄容颜,脸上竟找不到一丝皱纹,又无胡须,乍一看竟与三十年前独闯京城时别无二致,唯有几缕略白的头发显出些许沧桑来。此刻过百龄脸上满是孩童般的笑容,慢慢地走着,四处向前来观战的人拱手行礼,每一拱手都是一片山呼海啸般的欢呼,犹如凯旋的英雄一般。
周懒予独自坐在茶楼里,仍旧静静地看着小说,外面的欢呼声似乎与他无关一般。然而周懒予的心底,却在暗暗地倾听着——那欢呼声越来越近了。
过百龄进到茶楼里,与昔日旧友们寒暄几句,便缓缓走上了棋座。棋座对面,周懒予缓缓收起了小说,站起身子,向过百龄恭敬地行了一礼。
“晚辈周懒予,见过天下国手过先生。”
周懒予言语说得谦恭,但口气却剑拔弩张,充满了火药味。过百龄分明听出了这年轻人的气势,脸上却不露半分杀机,仍旧堆满了笑意回礼道:“周先生,初次见面,果然气度异于常人。如此大战之前,还能有兴致读小说,真让过百龄大感佩服啊。”
眼看着那过百龄满面的笑意,周懒予竟感觉不到一丝决战的气息,这反而让周懒予大感意外——是过百龄惯于胜负之道,早已学会将杀气收于胸中,还是如今的过百龄根本已经不再看重胜负了?
这种不可把握的感觉,竟反而让周懒予有些惊慌。
二人坐定,周懒予便向过百龄再行一礼,道:“过先生,今日你我一战,你不怕棋界就此改朝换代吗?”
过百龄大笑,道:“胜败自有天意,强者自当问鼎天下。既然如此,我何必去操这份心呢?”
过百龄这话,似乎是全无争胜负之心了。但周懒予仍不满意,他试探着问道:“过先生,您是棋界前辈,天下闻名,此一战又是复出之战。晚辈不敢造次,若过先生心有顾虑,这十局棋可以让先与在下对弈,如此则胜负都无损于阁下盛名,如何?”
过百龄仍旧大笑,道:“说好了是争天下国寿,哪有让先争国手的?你既然有心要与我争夺,就只管分先胜了我吧。”
此言一出,豪气四溢,观众中人忍不住竟同时拍手叫好,一时间又是一阵欢呼。周懒予这才终于明白了——过百龄这是真的要给他一个机会去争夺天下第一的名誉了!
看着眼前这个看上去“年纪轻轻”的老前辈,周懒予终于不再做推辞,拱手在胸前一抱,,道一声“请”。那边过百龄也缓缓收起笑容,还礼答声“静候高招”。两人布下势子,拉开局面,顿时只见盘上一片肃杀之气,众人屏息凝神,静待这清朝围棋史上第一次争棋开战。
这一局,周懒予执白先行。周懒予看了看空旷的棋盘,四角上双方各自占住主营,只觉满盘虽未落一子,已是刀光剑影,血色如海了。
这第一招该如何出,怎么才能最好地克制传说中的倚盖宗师过百龄?是抢攻?是固守?是刀剑齐发、突击敌营?还是虚晃一枪、直奔中原?周懒予看着棋盘,沉吟良久,直教观战众人议论纷纷,只道这少年被老盟主气势所慑,心中畏惧了。
不知过了多久,周懒予的脸上却露出了奇诡的笑意!他缓缓取出一粒白子,静静落到了盘上。众人看去,那却是一招九三!
彼时对弈,起手式虽纷繁复杂,但总结起来大致无非三种:挂角、守角、分投。挂角是明朝乃至明朝以前棋手的第一选择。正所谓先下手为强,坐拥先手之利,当然要用进攻将这优势发挥到淋漓尽致。从挂角延伸开来,就有镇神头、金井栏、倒垂莲、倚盖等各种各样的攻防定式,就此点燃战火烧向全局便是古棋最常见的开局方式。守角,顾名思义,开局之后并不强攻地方主营,而是将自己阵型打开,等着对手杀来。古棋中最常见的守角起手,便是大飞守角。此招一出,则自己势力张开,以不变应万变,是一招稳重的下法,但轻易丢失主动权,加上星位座子背后空隙不小,总容易被对手偷袭,起手守角的效率较差,因此出现的频率比挂角要低得多。而分投,则介于挂角和守角之间。在双方势子的中间偏左或者偏右的低位上先落一手,来去可自由选择,敌攻则我也攻,敌守则我也守,将下一招的选择权交给对方,自己却总能来去自如。但在清朝之前,棋手普遍认为起手分投是不够气势的招法,显得没有主见,下得过于软弱,因此很少有人使用。虽然偶尔能在林符卿的棋谱中看到分投起手的下法,但那都是林符卿之流的棋手倚仗力量强大,告诉对手我可让你随意选择攻守的心理战下法。总的来说,分投起手在清朝以前,是属于“非主流”下法的。
周懒予的第一手,落在了下边右侧的“九三”一点,也就是从下往上数第三道,从右往左数第九道的交点上。这一点,距离右侧的过百龄黑座子间隔四路,距离左下的周懒予白座子间隔六路,乃是古谱分投起手中最常见的一种。但分投这种下法,只有如林符卿这种目中无人的人对阵下手时才会使用,真正的高手对决绝不应当这样出招啊!看着这招九三分投,过百龄只感觉自己似乎又回到了年轻时挑战林符卿的岁月一般。
乍一看,似乎是周懒予对身为前辈的过百龄极不尊重。
然而,周懒予却自有考虑。过百龄号称“倚盖宗师”,起手必用倚盖。而倚盖一招,周懒予细致研究过,被压制一方将难以脱身,过百龄必定将就此掌握全局主动。而这一点,是周懒予绝不愿意看到的——也就是说,周懒予必须防止过百龄对自己施展倚盖。所以,周懒予不能选择挂角。但另一方面,周懒予对倚盖的精深研究又恰恰可以反过来克制过百龄,那将是对过百龄最大的打击。所以,周懒予不能选择守角,那将让过百龄不敢来施展小飞挂角,自己也就失去了施展倚盖的机会。如此看来,要想不让过百龄对自己施展倚盖,而又让自己反过来对过百龄使出这招来,唯一可用的起手式,就只有分投了!
周懒予落下九三一子,似乎就是在明目张胆地告诉过百龄:来挂角吧,只要你有这个胆子!
过百龄看着这招九三分投,笑了笑,在心中默默答道:周懒予,既然你请我去挂角,我就来看看你究竟有几分功夫吧!
过百龄毫不客气,取出一粒黑子,直直向左下周懒予主营杀来。一声脆响,众人看去,只见过百龄黑将舞着大刀,已经杀至周懒予城下。周懒予早料到过百龄会出这一手,于是布下军令,几乎不费半点思索,一粒棋子便直直向盘上落去。光影一交,过百龄那黑军大将突然觉得肩头一沉,定睛看去,却只见周懒予的兵刃竟已经重重地压在了他的身上!
倚盖!
茶楼内外,观战人群几乎异口同声发出一阵惊呼!
年纪轻轻的周懒予面对倚盖宗师过百龄,竟然胆敢施展出过百龄的绝招来!
过百龄却忍不住在心底击节叫好:好一个周懒予,胆色过人,真有几分王者风范!就凭这一招不畏前辈的倚盖,周懒予的未来便大有可期!只是,敢施展出倚盖的周懒予,究竟对倚盖有几分理解呢?
过百龄自信满满,按照自己所研究的定式下法开始在左下角与周懒予的倚盖进行缠斗。周懒予也同样是对倚盖研究精深之人,过百龄施展出的招法他全都认识,自然无所畏惧,只管跟着应对。两边都是高手,几番交手下来便心中知晓对方是精通倚盖之人,比拼定式必然难分高下。周懒予心中暗暗得意——按照这个定式继续下去,最初那招分投恰好占住了过百龄扩展军阵的要点上,继续按定式摆下去必定是过百龄不利。棋盘上,只见那原先被众人嘲笑指责的九三大军,此刻却早已横刀立马,随时等着主帅一声令下前去协助围剿过百龄大军了。
过百龄也是精通倚盖之人,岂能不知此时定式不合时宜。但过百龄却只是轻轻笑着,心中早有打算。行至第十手,按照彼时定式,当强行断开周懒予主阵,然后左右夹攻壁周懒予要么弃去角部主营,要么苦苦活出两三目棋来,再把苦活出来的这两三目棋作还棋头还出去。但此刻局面下,若继续按照定式下出来,周懒予只需忍住这口气在角里苦活,然后便可活动起九三一军前来攻打过百龄。由于周懒予角地无忧,一旦攻杀起来必定是过百龄苦战。过百龄看清这一点,第十手却没有强行断开敌军,而是向着周懒予九三大军的方向长了一手。这一手,若在定式中来看是必定亏损,但此刻却恰好对周懒予的九三大军形成威慑,自己又觅得出路,绝无不满之理。周懒予见过百龄思路如此清晰灵活,不禁叹服。只见过百龄暂时安稳了自己的挂角大军,便回过身开始按照原有定式的招法强断周懒予。二人都精通此处变化,几乎不见喘息之机,便如飞一般在左下角缠斗了十余手,周懒予角地苦活,过百龄两面取势,还断开了周懒予中腹大军。战斗暂告一段落,看起来似乎是过百龄得手。
在过百龄看来,此处的倚盖定式便可以就此完结了,乃是优势。然而,周懒予却在心底暗笑:对我来说,定式还没有结束呢!
只见周懒予活动起被过百龄断开的中腹大军,舞着这队无根士卒向着中腹扩张开来。只见周懒予那队无根军,左右冲杀,处处攻敌薄弱处,竟让过百龄大呼意外。过百龄不愿受制于敌,便也强行派出一支敢死孤队冲杀向中腹而去。周懒予却左右布下疑兵,随后假借进攻之机先在左侧造出铁壁,又在右边断开过百龄中腹军士,要用中腹的孤军强杀过百龄的敢死队!
想吃过百龄的棋,哪有那么容易?过百龄笑着,步步引诱周懒予将左侧铁壁走重。周懒予果然如过百龄所预料的,一步步将大阵扩张开来。过百龄见时机成熟,突然一声炮响,伏兵尽出,突袭周懒予铁壁身后薄弱处!周懒予岂能抵挡,一条铁壁竟猛地被断开,中腹军阵顿时危机四伏!
观战众人看得心惊肉跳,不禁赞叹过百龄真是盘上的兵法家,如此奇谋却隐藏得滴水不漏,无一人看出端倪来。周懒予毕竟年轻,怎么可能是老道的过百龄敌手呢?
周懒予知道形势危急,此时若中腹军阵失守,则倚盖一招的成效将大打折扣,先赔主营,又败中原,此战将大败。细细沉思良久,周懒予轻轻叹了口气,看向了苦苦经营起来的中腹左侧白军铁壁。
各位将士们,周懒予无能,中了过百龄诱敌深入的伏兵之计。如今,中腹大阵铁壁已经不保,将士们,我要争胜,便只有舍弃你们性命了……
众将士立在萧瑟寒风中,却全无惧意。众人将刀盾高高举过头顶,如获得了大胜一般高喊着:“愿听将军号令!”
周懒予暗暗点头,将军令高高扔出。众将士拾起军令,只见军令上赫然写着两个字:赴死。
将军有令,岂敢不从!众将士傲然立在狂风中,山呼万岁。
周懒予中腹大军突然向后一退,竟没有强行冲过去救援铁壁大军,而是逼过百龄立刻前去吞吃那支陷入苦战的白队!观战众人大吃一惊——要知道,如今身陷重围的可是七员白军上将和三十余座城池啊!不止观战者,连作为对手的过百龄也不禁为周懒予的胆识大吃一惊。但周懒予自己心里却十分清楚:如此局面,强行去救只会让自己陷入更深的危机,相反让出数子反而可以获得一线生机!只见周懒予在外围处处故作疑兵,逼迫过百龄一步步将自己刚才苦心经营起的铁壁大军一刀一刀悉数砍杀。白军将士面对绝境,却无一人露出半点惧色,不做丝毫抵抗,安心赴死。其情其景,着实壮烈。待过百龄手忙脚乱将白军将士尽数斩杀,再向周懒予看去,周懒予却早已趁机在黑军阵势外筑起了新的铁壁。尽管左边全部被过百龄吞入腹中,但周懒予的大军却面向了中腹,过百龄原先强行突入中腹的那支大军如今已经面临了绝境!
以弃去那七子的代价,周懒予取得了对中腹的强大控制权,眼看就要在中腹如风卷残云般袭取数十座城池,局势瞬间逆转!
当时白军若强行去救,将遭遇灭顶之灾。周懒予弃掉了那条铁壁,却反而扭转危局,取得优势!如此胆识,如此谋略,直教观战者看得惊心动魄,惊为天人。过百龄大惊,急忙再来抢夺城池,却无奈周懒予中腹势力太强,应对又不见半分错漏,过百龄纵使奇谋并处,苦战了半晌,却始终无法撼动周懒予的优势,还反被周懒予趁机袭去了右下主营!战至二百余手,盘上只剩小官子未收,周懒予却坐拥十个子左右的领先优势,胜败竟就此分出!
此战,过百龄先出奇谋,如晋楚城濮之战奇谋再现,先退避三舍诱敌深入,然后伏兵杀出断敌归路,将周懒予逼至绝境,手法老辣,时机精准,手腕之高明足以令天下震惊。可叹周懒予深陷危局,却施展出更加惊人的奇谋,将己方七员上将送入敌口,自损左边地域,却反而取得全盘胜势,其境界和胆识竟更胜老盟主过百龄一筹!
此局让周懒予得胜,观战众人惊得目瞪口呆,吓得不知言语!
过百龄细细品味着这一局的进程,他只感到一个新时代的王者,经过这一局的历练已经就此诞生了。周懒予的棋,并不强,却让人无法战胜。与他战斗,你可以获利,可以让他中计,但是却无法置他于死地——他的目光,比身为天下棋界盟主的过百龄看得更远,即使局部不利,他也能始终保持住全局的领先,这一点使得他几乎不可能被击败!
时代变了。过百龄忍不住在心底苦笑道。
“周先生,这一局下得实在精彩。”过百龄拱手笑道,“今后还有九局棋,请周先生不必客气,务必施展出全力。我们之间的这十局棋,必定要让天下震惊!”
看着过百龄脸上的笑容,周懒予丝毫感觉不出这是一个刚刚在如此决战中告负的老者。过百龄的神情,就像是一个与友人玩了一个尽兴的游戏的孩子一般!
“过先生,您竟没有一丝懊悔吗?”周懒予低声问道,“身为几十年的棋界魁首,一时失手输给了一个年轻后辈,您竟然没有一丝懊悔吗?”
过百龄哈哈大笑:“何必要懊悔?我已经老了,天下迟早是你们的。棋坛后继有人,我很高兴。但是,周懒予,你要想真正做到我的位置上,还差九局棋。切记,直到最后一刻,你也不可以放松!”
过百龄的语气,就像是一个和蔼的父亲在鼓励自己的儿子一般!周懒予只感到自己棋盘上虽然赢了过百龄,但整个人却彻彻底底地对过百龄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这才是真正的天下国手。胸怀若谷,胜败不以为意,以不争而争天下,这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
还有九局棋,过先生,请对晚辈施展出您的毕生所学吧!
过周十番棋第一局,周懒予执白大胜。
这场十番棋争霸的第一局便是一场比拼胆识的名局,一时之间四海皆惊,棋界如天翻地覆一般震动了起来。随着这局棋棋谱的流传开,沉寂多年的各路棋界豪强纷纷重新回到了人们的视线当中。而正在举行这场十番决胜的江淮一带,早已是热闹非凡。全国各地的棋迷、棋手、旧公卿纷纷赶到这里,只为一睹这场明末第一棋手和清初最强新秀之间的巅峰对决。周懒予的初胜,让先前所有质疑周懒予资格的声音全都消失了,也让整个棋界有了一个模糊的预感——新的时代,即将随着这场十番棋而到来了。
但是,过百龄是天下第一棋手,他的强大几十年来从没有人敢质疑。还有九局棋,周懒予真的能突破得了过百龄所代表的明末棋手势力,从而成长为清朝第一位国手吗?
过周十番棋第二局,就在这样的万众瞩目下展开了。
按照当时十番棋的规矩,是一方连续执白先行两局再换先,也就是第一、二局周懒予先行,第三、四局过百龄先行,第五、六局重新换作周懒予先行,第七、八局再换作过百龄先行。剩下两局,双方各先行一次,从而各自先行五局,以十局决胜负。
第二局,周懒予仍旧先行,但他一改上一局的谨慎,选择了激进的挂角强袭。过百龄不出众人所料,选择了以倚盖应对。行至十五手,双方都按照定式出招,未有半点纰漏。但过百龄的第十六手,却出人意料地突然施展出一招断!
这一招断,乃是过百龄隐居期间独自研究出来的得意之手。此手一出,无论对方如何应对,过百龄都有妙手相应。所有的变化图中,或双活,或打劫,或弃子取外势,过百龄都绝无不满,乃是他隐藏多年的一招撒手锏。后来这一招被过百龄收入自己所编的《四子谱》一书中,自信此手一出将定让对手陷入苦战。
然而,过百龄没有想到的是,同样对倚盖有过精深研究的周懒予也发现了这一招。更让过百龄无法相信的是,周懒予还发现了应对这一招奇招的办法!
此招虽然处处陷阱,十分阴险,但却仍然留有唯一的盲点,就是白棋角上的一扳。此扳一出,则过百龄所预备的所有手段全都施展不出,自身的缺陷反而活生生暴露在了对手的眼前,只得无比痛苦地自补一手,而那招断就此成为废手!
过百龄暗暗心惊,但却并未就此放弃。眼看周懒予破了自己精心准备多年的妙手,他却在心底暗笑——这一招并没有那么简单,虽然一时破得了,但后续手段还无穷无尽呢。只见过百龄不慌不忙,竟极其大胆地弃掉了自己整个右上主营,将主将连带本营二十多座城池悉数让给了周懒予!与此同时,过百龄在外围趁机凶猛攻杀起来,逼周懒予鲸吞右上黑军本阵,过百龄则趁机在外围筑起了一片令人胆寒的巨大外势强军!周懒予见势不妙,急忙要前来压制过百龄厚势。过百龄见前方有周懒予主营,不便扩张阵型,略作沉思,竟决定回头重新杀入右上角,救出本方主将!周懒予岂能允许过百龄想出就出,想入就入,急忙前来应对。不料刚应付了几手,只觉过百龄武艺精湛,力大无穷,周懒予自身反而被逼得气紧,施展不开手脚,反而让过百龄在角上又强逼出一个大劫来!此劫过百龄不愿再放,于是容周懒予趁机破了自己右下主营身后,他则利用右上主将里应外合,不仅救出了本方主营大队人马,还鲸吞了周懒予十四员骁将!如此一来,右上只见过百龄实地稳重,外势又强大,周懒予已是难以应付了。过百龄处理好了右上,便回身要来收拾刚刚被周懒予趁机袭破的左下角。一经交手,过百龄近处用力,远处布援,竟在左边将周懒予前来夹击的大军团团围困!眼见左边得手,过百龄竟还能抽出手来在下边搅乱周懒予军阵。如此游刃有余,周懒予惊得目瞪口呆,这才知道此乃是天下盟主过百龄真正的实力啊!但周懒予也不是等闲之辈,先是施展妙计突破了过百龄右上延伸下来的铁壁,吃去过百龄一条尾巴,然后又逃出昨天身陷重围的白队,竟将局面拉回了平衡,胜负只在毫厘之间!
这一局战罢,过百龄竟惊险地以一子胜出!只见终局之后两人都汗流浃背,观众中人物不感慨这是一番恶斗。此局过百龄右上的战斗极其厉害,出入自如,如入无人之境,其勇猛和力量都让棋界惊叹不已。然而,更加令人叫绝的,是两位对倚盖都了如指掌的高手在倚盖定式上的斗法。两局棋,双方都是以倚盖出手,并且从倚盖开始发展出全局的战斗,堪称奇景。
至此,过周十番棋第二局以过百龄小胜告终。棋界众人感慨,果然还是老盟主,善战不输年轻人啊。周懒予想要改朝换代,毕竟不会那么容易的。
几日后,过周十番棋第三局开战。过百龄在左上施展出倚盖,随后双方由这一招倚盖延伸开整个上边的军阵较量。战局渐次波及全盘,二人针锋相对,杀得天昏地暗。最终,这次是执黑的周懒予以一子优势险胜,在十番棋中再次超出。
过周十番棋第四局,执白先行的过百龄再次在左上首先施展出倚盖,双方随即在上方陷入乱斗。战局几经反复,过百龄始终掌握着微弱的优势。全局战罢,盘面上双方虽是和棋,但由于周懒予的棋多出一块,这一子的还棋头最终让过百龄得以小胜,再次扳平了比分。
第五局,周懒予先行,如第二局一样直取右上角而去。过百龄也故技重施,在左上施展出了他所得意的那招断,打算依样画葫芦再让周懒予败一局。这次周懒予注意了过百龄造劫的手段,不敢用强,只得放过百龄右上角活棋,让自己不致被杀。可是如此一来过百龄外势雄厚,周懒予仍旧没能取得优势。但这一次,过百龄自己得手之后反而不够凶狠,被周懒予成功破了外势,在中盘挽回了败局。全局战罢,这一次又是周懒予大胜。
第六局,过百龄又在左下用出了那招得意的断,周懒予只觉几次应对都不得法,这次又变出新招。几番杀下来,周懒予终于成功杀死了过百龄的左下主将,豪取三十城。但过百龄借此一战,筑起了强大的外势,仍旧让周懒予难以放心。随后周懒予大胆弃去右下主营,筑起强军以对抗过百龄厚势,竟取得了奇效,成功遏制了过百龄的外势发展。全局战罢,周懒予以两子优势胜出,第一次取得了对过百龄的连胜。
第七局,双方又是满盘鏖战,只见整个棋盘上布满了黑子白子。但这一次,过百龄罕见地在左上的倚盖定式中吃亏,周懒予趁机将这优势保持到了终局,竟再次大胜过百龄。至此,十番棋中双方的差距终于被拉开了!
第八局,周懒予在下边应对不佳,让过百龄形成了中腹巨阵。随后周懒予苦苦追赶,无奈落后太多,被过百龄弈得游刃有余,终被过百龄大胜。过百龄绝处逢生,尚有一线生机将十番棋战至平手。
第九局是双方唯一一次没有施展出倚盖的对局。这一局,周懒予凭借着对大局的掌控,稳稳将优势守到最后,收获了决定十番棋胜败的一场胜利。
最后一局,双方在右上大斗大压梁定式,弈得十分激烈。但周懒予或许是过于放松了,棋至中盘之后判断有误,被过百龄放弃左上角,在中腹围出了足有惊天动地的六七十座城池的大军阵。眼见取胜无望,周懒予爽快地投子认负。
这十局棋,收录于《寄青霞馆弈选》一书中,棋谱流传至今。十番棋通算下来,周懒予六胜四负,竟然取得了对过百龄的胜利!
消息传出,天下皆惊。称霸棋界数十年的过百龄,竟就这样被一个后生晚辈赶下来棋坛第一人的宝座!
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年才俊,一战而震动天下,棋界从此改朝换代,奇峰迭起的清朝围棋就此开端!
最后那一局弈完,周懒予静静向前辈行礼拜毕,缓缓地离开了。而过百龄的脸上,仍然是那孩童般的笑容,他似乎是在享受着这样的失败!
——抱歉了,过先生。从今以后,您曾经背负过的东西,就由我来替您背负了。
周懒予在众人的欢呼中,缓缓离开了那茶楼。
“过先生,这十番棋的失利只是一个意外!您若重振精神,找回当年的棋感,必定能再次击败那个毛头小子!”汪幼清焦躁地喊道。
“过先生,不必介怀。我看那周懒予棋力其实没有那么强,待我等替您去击败他,把天下第一的名号给您夺回来!”周元服低声对过百龄说道。
但过百龄的脸上,却始终只有那少年般纯洁的笑容。他默默看着周懒予远去的身影,只是向身边的汪幼清和周元服摇了摇头,便如同一个闲散老农一般摇晃着身子,离开茶楼,去寻个酒馆一醉方休去了。众人被过百龄甩在身后,却都只是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抱歉了,周懒予。从今天开始,我所背负过的东西,就要由你来替我背负了。
过百龄仍旧笑着,只是这一次他的笑声背后,听不到一丝犹豫。那一夜,过百龄的头发,终于白了。
三十光阴称盟主,半生胜负做霸王。
夜里闻雷惊坐起,隐隐指间破旧伤。
方圆无敌又何用?毕竟江南一老翁。
十番胜负白青发,但将天下付周郎。
欲知后事如何……
周元服静静看着过百龄远去的背影,手中默默握紧了拳头。
“汪先生……”他低声对汪幼清说道,“一个如此不堪的晚辈做棋界盟主,你作何感想?”
“还用说吗?”汪幼清的声音阴沉得可怕,“把那小子从王位上活活拖下来!”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7:02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6:33 编辑
第四十七回 两豪杰力战新盟主 老宗师巧遇旧相识
上回说到,嘉兴奇才周懒予横空出世,竟得以与昔日天下棋界盟主过百龄以十番棋争夺霸主之位。那十局棋,双方大斗倚盖,却居然是倚盖宗师过百龄略逊一筹,让初出茅庐的周懒予小胜!从此天下棋界霸权更迭,周懒予凭借此胜终于以二十多岁的年纪荣登天下第一的王座!
顺治十年,初登棋界魁首的周懒予,几乎瞬间就感受到了作为天下最强棋手所需要承受的压力。一时之间,从四面八方冒出的棋手纷纷向他发出挑战,几乎让他应接不暇。但年轻的周懒予,在这份忙碌中,却体会到了一种刺激的快感。
天下人筑垒而攻之,以一人之力抗衡整个棋界,这就是天下国手的感觉吗?
爷爷,你向往了一辈子却终其一生也没有体会过的这种感觉,孙儿我正陷入其中无法自拔。击败天下闻名的过百龄,荣登棋界新盟主之位,每一个对手的脸上都能看出对自己的恐惧和敬佩,这就是真正的王者吗?
周懒予才二十多岁,他感到自己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来享受这种快感,每当想到这里他都无比兴奋。与此同时,他开始思考下一个问题:如何让自己显得配得上这份荣耀?
如今我是天下大国手,我要配得起这个名号,我要让天下人从心底真正觉得我就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棋手。那么,我该怎么做?
想到这里,周懒予却是一片茫然。从没有人教过他天下国手该怎么做。父亲没教过,爷爷没教过,以前他所遇到的任何一个对手都没有教过。年轻的周懒予享受着天下国手的荣誉,却不知该如何是好。于是,他决定向一个人学习——过百龄。
过百龄是怎么做天下国手的,我就学着做一样的事情,这样天下人就都不会质疑我周懒予的资格了!过百龄喝酒赌博,好,我也喝酒赌博;过百龄挥金如土,好,我也挥金如土;过百龄允许别人悔棋跟他下,好,我也允许别人悔棋跟我下 。总之,过百龄做的事,我一样不落,全都去做!
于是,过去原本十分了解周懒予的萧远士和牧云和尚,有些悲哀地发现击败了过百龄之后的周懒予变了。周懒予开始变得装腔作势,变得和过百龄一样堕落,大把大把地把银子花出去,还学着过百龄的样子说自己“本来就穷,下棋得来的钱立刻花出去也无非是穷回来而已”之类的话。如今的周懒予,几乎就是一个年轻版的过百龄。
然而,过百龄可以这么做,是因为他有几十年的名誉和地位支持他这么做。何况,酗酒赌博,那都是表面现象,真正的过百龄确实并不认同这些行为。周懒予却只学这些表面,误认为这些就是天下国手的气质,一心要做一个“过百龄一样的人”。
这,就叫做“迷失自我”。
然而,一个二十多岁的王者,却并不是那么容易得到承认的。何况,如今的周懒予看起来如此堕落,怎么能继承得了一代王者过百龄的衣钵呢?
一场危机,就在周懒予的肆意挥霍间开始酝酿了起来……
就在周懒予获得了过周十番棋的胜利之后,老一辈棋手汪幼清、周元服和盛大有聚在了一起。
“棋界刚刚要复兴,却赶上改朝换代,这不是好事。”周元服低声说道,“周懒予不过只有二十多岁,资历尚浅,涉世不深,何况他现在的样子根本就是沉迷于名利之中不能自拔。如此人物,怎能领导天下棋界?要想带领刚刚摆脱战乱的棋界重回巅峰,唯有过先生那样资历的人才能做到!”
“周先生只怕想得太多了。”盛大有笑道,“自古以来,棋界都是以棋力最强者为尊。只要棋力能够力服众人,大家自然会承认他为盟主。过先生做天下棋界盟主的时候,不是也不到三十岁吗?”
“盛大有,你到底是支持哪边的?”汪幼清愤愤地低声吼道,“难道你愿意受那个毛头小子领导吗?”
“若他胜得了我,我自然无话可说。”盛大有答道,“何况,我与周懒予交过手,他确实胜过我一次。只不过,一次胜负尚还不足以让我信服,我自然还会再去找他挑战一次。若他确实有让我盛大有心服口服的本事,认他做盟主又何妨?”
“盛大有!”汪幼清早已怒不可遏,“你这话,是暗讽过先生输给周懒予了吗?”
盛大有也大怒,厉声回应道:“过百龄确实是输了,大家亲眼所见,你还能不承认吗?”
眼看两人剑拔弩张,周元服急忙过来拉架。他安抚了汪幼清的情绪,低声说道:“盛大有虽然说得鲁莽,但是也不无道理。棋界盟主向来是棋力最强者居之。我们要帮过先生夺回棋界盟主之位,根本上就是要让过先生重新击败周懒予啊!”
汪幼清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可你看看过先生现在的样子,整日喝酒赌博,哪里像是想重夺天下棋界盟主的样子……”
盛大有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既然过百龄不想争,你们就不能自己去争争吗?你们两个好歹也是棋界长老,论资历比过百龄差得多少?看不惯周懒予,去赢了他不就完了?”
周元服和汪幼清一愣,一时间却不知该如何回应。。
“我说过,我会再去挑战周懒予。除非他有能力让我心服,否则我不会认他做棋界盟主。”盛大有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盛大有的背影,周元服和汪幼清暗暗互相对视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周懒予,你做不了棋界盟主的——只要我们二人还在,你就没有这个资格!
不久,疲于应付各地棋手挑战的周懒予,突然收到了两封不同寻常的战书——一封来自周元服,一封来自汪幼清。
周元服和汪幼清,早在明朝末年就天下闻名,还曾合著了惊世之作《弈时初编》,算得上是明末围棋大改革的先驱人物,棋界地位可想而知。论棋力,二人早年都曾参与过著名的“南京会战”,与江南群雄争霸一时。而汪幼清更在明末清初之间随钱谦益四处遍访高手对弈,乃是明清之交全国名号最响的棋手。这两个人,都是棋界宿将,享誉多年,绝非寻常敌手。他们一起向周懒予发出挑战,所有人都会认为,周懒予这次遇到了危险了。
然而,唯有周懒予不以为意——你们二人再强,强得过当年天下第一的过百龄吗?
很快,棋界消息传开:周懒予开门迎战,随时欢迎两位前辈来浙江切磋棋艺!
周元服、汪幼清二人收到了周懒予欢迎来战的书信,默默互相对视了一眼。他们从对方的眼中,都看到了昔日争霸棋界时才有的光辉!
周懒予,你这小辈,让我们来告诉你我们那个时代的围棋是什么样子!
时间不明,地点不详,浙江的某茶楼内。
周懒予静静向汪幼清和周元服行了一礼,脸上却挂着一幅可以模仿过百龄的笑——这笑容挂在周懒予脸上,却显得有些狂妄。
“二位前辈前来挑战,懒予受宠若惊。今日一战,当尽全力。终局胜负,望二位不要过于介怀。”
周懒予说完,汪幼清难捺心中愤恨,竟厉声喝道:“周懒予,你这是什么口气,难道你不知道尊重前辈吗?你若生在明朝,如此礼教,当终生不入公卿官邸!”
“明朝?”周懒予仍旧微微笑着,“汪先生,时代已经变了。您若还如此留恋前朝,恐怕无法在当今棋界生存下去了。”
“不管世道如何变,棋界就是棋界,什么时候都一样!”
周懒予却摇了摇头:“棋界也已经变了,改朝换代了。如今的棋界,已经不再是明朝的棋界。这天下,也不再是二位过去所熟知的那个天下了。”
“周懒予!”汪幼清愤怒地吼出一声,却迟迟不知道该对这晚辈训斥什么,于是迈开步子走到棋座旁,重重地将手拍在了棋盘上,“废话少说,我今天就用我那个时代的棋艺来教训教训你!若能赢得了我,再给我讲大道理吧!”
周懒予不屑地笑着,缓缓躬身行礼:“前辈,请。”
双方坐到了棋盘两侧,各自缓缓打开了棋盒。周懒予问道:“前辈打算怎样弈法?”
“分先,两局定胜负!”汪幼清毫不迟疑地答道。
周懒予暗暗点头:公平合理,如此一来,定能教这两位前辈心服口服。
缓缓地,周懒予向汪幼清伸出一只手,笑道:“请前辈将白子给我吧。”
执白者先行,后生先手是对前辈的尊重。即使是分先对弈,周懒予毕竟是晚辈,第一局应当先行。
然而,汪幼清却只顾自己打开了白棋棋盒,也不理会周懒予的手,便开始布座子。
一旁的周元服低声说道:“在我们那个时代,棋界没有辈分,棋力强者、棋名盛者才受到尊重。你是新任的棋界盟主,第一局当是汪兄先行,以显示对棋界盟主的尊重。这就是我们那时候棋界的规矩。”
周懒予暗笑:既然对手是老头子,那就按老头子的规矩来吧。
反正这两局,我都要全力争胜!
棋局一开,汪幼清急袭周懒予右上军阵而来。周懒予力求主导战局,不去应对汪幼清的挂角,反而猛地杀至汪幼清右下主营门前。汪幼清见周懒予来势汹汹,心中一横,大刀猛然劈下!众人看去,心中一紧——
倚盖!
倚盖一招,始自过百龄。汪幼清的倚盖,乃是当年在京城向过百龄学来的。可是今时不同往日,过周十局中周懒予和过百龄大斗倚盖,最终击败了身为倚盖宗师的过百龄啊!如今天下最擅长倚盖的,不是别人,正是汪幼清的对手,周懒予!
在周懒予的面前施展倚盖,汪幼清的用意很明确——我要以棋界长辈的身份,好好教训一下你这晚辈,让你知道究竟什么是围棋!
然而,这一招,却正中周懒予下怀。在周懒予看来,过百龄将倚盖从古谱的最低端找出来并发扬光大,乃是一个划时代的贡献。但是,不论是过百龄,还是与过百龄同时代的所有人,都没有真正了解倚盖!
周懒予面对汪幼清的倚盖,不做半点犹豫,立刻扳起头来。汪幼清急忙应对,看起来双方都没有应对错误。倚盖一招,简单易学,人人都能掌握,没什么难的。正当汪幼清这么想时,周懒予却暗暗笑了。
此处应对,周懒予选择了虚攻角,实取边的变化图,原本这是一个双方都可行的定式,但是——汪幼清最初的一手右上挂角,恰恰出现在了这个变化图的尽头!当这个变化图完成的时候,汪幼清的那粒挂角棋子将会成为周懒予猛攻的对象,陷入重围之中!汪幼清意识到这一点时,暗暗吃了一惊,急忙前去救那粒挂角之子。然而,这一切,又在周懒予的意料之中!
或者说,正是这一点,让周懒予确信汪幼清绝不是自己的对手!
汪先生,我知道你一定会去救那粒挂角的棋子。不光你会去救,周元服也会去救,盛大有也会去救,甚至过百龄一样会去救!正因为你们会去救这粒棋子,所以你们注定赢不了我!这是你们那个时代的棋手共同的破绽!
汪幼清不顾倚盖一方阵势未成,急忙前去营救右上孤子。这一救,周懒予瞬间将战事的主动权牢牢控制在了手中!汪幼清意外地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原本是先手一方的他,却莫名其妙成了在周懒予的攻势下疲于防守应付的一方!周懒予看准时机,先四处调动了汪幼清的军力,然后便猛然出手打入还未形成阵势的汪幼清倚盖大阵身前!汪幼清倚盖大阵尚未完成,对这周懒予的奇袭根本毫无办法,于是只好强行攻击。周懒予心中大喜,手下军士调度如风,竟转眼已大破汪幼清倚盖军阵,还将汪幼清那粒强攻之子围在阵中连番重击!汪幼清急忙舞着大锤左冲右突,气喘吁吁逃得性命,再看向全盘——明明是先手攻击的汪幼清,莫名其妙已经变成了处处受攻的一方。此时不过寥寥三四十合,汪幼清已经先手优势尽丧,盘面上竟反而落后了周懒予十余座城池!
汪幼清大惊失色,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出了错!周懒予明明不强,力量也小,气势也平平,算路上也不比他这个棋坛宿将高明多少,可就是莫名其妙地一开局就让他落后了!
但汪幼清是一个不屈服的棋手,历来以擅用败局闻名于世。局面落后,正是他施展手腕的时机。只见汪幼清抖擞精神,不顾布局落后,要在中盘与周懒予一决生死。然而周懒予却暗暗笑着:汪幼清,你与别人对阵或许可以反败为胜,但在我面前,你没有这个机会!
只见汪幼清舞着大锤,叫喳喳要前来杀敌,却突见四方起火,原来是周懒予在偷袭!汪幼清急忙前去应对,却不料每到一处,周懒予都虚掩一枪,又换个地方突袭。偏偏周懒予突袭的都是要处,汪幼清不能不去应对,于是只好疲于应付,哪里还有反击的机会?往往刚刚摆好了大锤要砸,就突然被周懒予一招虚枪引跑,锤子就悬在空中,始终没机会砸下来!反而是周懒予奇兵四出,反杀得汪幼清几度身临险境,仓皇奔逃,局面差距竟就这样越拉越大!周懒予就这样死死控制着局面,直到终局,汪幼清几乎没有觅得半个机会,自己反而几度陷入绝境!
盘面十子以上的差距,一场惨败。汪幼清一生行遍大江南北,遇见高手无数,却几乎从没有遭遇过如此脆败。然而纵观全局,他却几乎找不出自己究竟属在了哪里,只觉莫名其妙地自己的先手优势就被周懒予夺了去,眨眼之间就远远落后了!
周懒予到底强在哪里?为什么与他交手明明感觉不到力量,却最终如此惨败!
“汪先生,看来那个时代的棋手,也不过如此嘛……”周懒予的脸上满是嘲讽的笑。
看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汪幼清只感到深深的耻辱。
“还有一局!”汪幼清几乎歇斯底里地吼道,“有本事,就下局赢了我再说吧!”
“这一局汪先生先行,尚且如此惨败。下一局,汪先生要如何应付先行的懒予呢?”
“我必定会胜!”汪幼清吼道,“为了我们那个时代的荣耀,我不可能再输给你!”
周懒予笑着,将身边的黑子棋盒递给了汪幼清。
“汪先生,请吧……”
不过须臾功夫,两人黑白互换,再开战端。这一局,周懒予抢攻右上角而去,汪幼清则效法周懒予上一局的招法,不去应对右上的挂角,而是奇袭右下角,争取主动。周懒予却全无惧色,一刀砍去。众人再看,竟也是一招倚盖!
前三手,与上一局一模一样,只是黑白双方互换而已!周懒予仿佛在说:汪先生,我就亲自来指点你倚盖这招究竟该怎么用吧!
汪幼清被倚盖压住,知道厉害,急忙张开阵型。周懒予只管安心应对,却与刚才汪幼清的倚盖招法不同,选择了更重中腹外势的变化图,将汪幼清的大军多压了一路,同时自己的角地则稍稍多收一步,让出了半个角给汪幼清。看上去,这似乎与刚才汪幼清的应对没有多少不同,实际上却因为角地上多收的这一步,使得整个角地更加紧凑安稳,外势也较汪幼清刚才的阵型要更厚。高手对决,这一步的差异,却可以导致天翻地覆的变化。汪幼清不识其中利害,仍旧模仿周懒予刚才的招数,先佯攻右上,然后突入周懒予的倚盖军阵中要破阵。周懒予却暗暗一笑,只管轻轻在倚盖军阵前布下一军,静静挡在了汪幼清突入大军的身前。
汪幼清看得一愣!
如此一挡,虽然倚盖军阵所成的空地只有角部一小块,但由于原先周懒予多收的那一步,如今整个角地已经没有半点破绽,汪幼清根本没有强行突入的手段了。而如此一来,周懒予已无后顾之忧,汪幼清突入的大军就立刻成了活靶子,等着被周懒予全盘追杀!
可是,为什么刚才汪幼清那局,汪幼清就没想到这样轻轻一挡呢?因为刚才那局棋,汪幼清想在角地多成一点空,于是没有收步,与周懒予的挂角大军贴得太紧,从而留下了隐隐的破绽。彼时如果汪幼清也如周懒予这样轻轻挡住,周懒予将可以照着倚盖军阵的破绽处强攻过来,汪幼清根本挡不住!
一步之差,看似局部亏损,却实际上防患于未然,让对手的招法无处施展!这一步,却是如今的周懒予远远强于汪幼清的地方!
对于倚盖定式的变化和运用,当今天下无人强于周懒予!
眼见周懒予阵势已成,自己突入敌阵的大军即将面临险境,汪幼清大惊失色,急忙逃命。周懒予却哈哈大笑,只管指挥两边军士前来强攻。汪幼清虽有心逃,但深陷敌阵,却哪里能轻易逃得脱?只见盘上黑军大将舞着大锤惊慌失措地四处乱砸,周懒予的攻势却如潮水般无休无止。汪幼清知道这一场战斗绝无胜算,于是舍了所有阵地,只管先将性命逃出。反正周懒予力量弱小,必定不敢强杀。岂料周懒予心中却早有定计,明着是要杀汪幼清孤军,暗中却是面对着汪幼清左下主阵缓缓布下陷阱。眼见时机成熟,周懒予突然莫名其妙地脱离主阵地,强行攻入汪幼清左下主营!汪幼清大惊,急忙来救,却无奈又要顾及主营,又要防止周懒予大军铸成回头来杀自己的大龙,怎么应都难以两全其美,于是只得舍弃了主营所有城池,让主营大将分兵去救了被周懒予团团围困的孤军。周懒予也不用强,放了汪幼清孤军与左下大将合兵,自己只管袭取了汪幼清左下本阵。
如此一战,汪幼清半点城池没有捞到,却先被攻得四处逃窜,后丢左下本阵城池,再看看全局,又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落后了二十七八座城的差距!
见鬼了!周懒予到底使了什么法子,明明根本没有杀棋的力量,却总是布局之后便遥遥领先,让我无处发力?
周懒予到底强在哪里?为什么我就是找不到!
棋行一百六十九个回合,眼见周懒予处处得手,汪幼清差距越拉越大,稍不注意甚至有可能被周懒予把中腹大龙断吃了去,这棋还怎么下?
尽管不服,但汪幼清终于还是默默低下了头。
“我输了……”
一先一后,两局胜负,那个传说中的汪幼清竟都是从头落后到尾,没有半点胜机。
周懒予的完胜!
“汪先生,现在已经不是你的时代了。”周懒予笑着说道,“明朝已经灭亡,明朝的棋界也消失在了过去的时光里。虽不中听,但也许你也不得不承认——你已经被这个时代所抛弃了。”
“周懒予!”一旁的周元服怒斥道,“你不要太过嚣张,明日将会是我向你挑战,不要以为你也能侥幸胜我两局!”
周懒予只是哈哈大笑,带着汪幼清输给他的彩银,缓缓离开了茶楼。而周元服再看向汪幼清,那个昔日的单锤少侠,如今却只不过是一个低着头,默然不语的垂垂老者而已了……
“汪先生,今日之败只是一时运气不好,我看那周懒予的棋没有什么过人之处。明日我上阵,一定帮你和过先生把这口气争回来!”周元服想要帮汪幼清重新鼓起气势,但却悲哀地发现汪幼清的脸上看不到一丝往日的神采。
“周懒予的棋,我看不懂了……”<点评:输棋不可怕,可怕的是看不懂。>汪幼清突然惨然笑了,那笑容竟让周元服感到想哭,“过去我遇到过强手,不论朱玉亭还是林符卿,我都曾惨败过。可是那时候,我从没有觉得他们的棋我看不懂啊。周先生,也许周懒予说得对,我们真的老了,不容于这个时代了。我真的很想念明朝那时候,我们都还年轻,终日来往于公卿府上,互相间切磋技艺,谈天说地。我一直坚信,棋界就是那样的,什么时候都不会改变。我以为我们在棋盘上下出的棋,就是永远都不会改变的围棋。可是,战争毁了那个时代,也毁了那个时代的我们。如今的你我,早就不是当时的少年了。我们的思想,我们的观念,甚至我们的棋艺,也许已经随着那场战争,陪着大明朝殉葬了吧。”
“汪先生,不可以就这样自暴自弃啊!”周元服喊道,“一时胜败而已,我们都是棋手,谁还没有遇到过惨败的时候?但只要清醒过来,全力以赴,总有赢回来的时候!”
“可我老了,周懒予才二十多岁啊。”汪幼清笑道,“周先生,记得你我二人初遇是万历末年,在南京,谢肇淛大人府上吧。彼时你我年轻气盛,互相不服,竟激战多局,互视为敌。后来我们共同对抗朱玉亭,又合力著书立说,不知不觉间竟成了知己好友。那时候真是好时代啊,大家都幻想未来也能统领天下棋界,做个一方霸主,连公卿王爷们也得花钱供着咱们。那时候自然可以想这些,可现在想不了了,时代变了,人也老了,该认命了。以前就算是我赢不了的,我也绝不认输,落后再多我也相信我能扳回来。如今,我怕是没有这个本事,也没有足够的时间了。赢不了的,就索性爽快地投子认负吧……”
说完,汪幼清站起身子,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缓缓地走了——独自一人。
周元服默默站在茶楼里,也是独自一人。
寒风起,秋色退,六旬老将抚残锤。
烽烟过处江山碎,新人来时旧人悲。
黑白子,将军泪。一番生死一番醉。
犹记当年南京城,群雄谈笑不知归。
这已经不是我们的时代了,是吗?
第二天,同一家茶楼。
周懒予与周元服相对而坐。周懒予的脸上,还挂着那副不知天高地厚的笑容。
“看来,汪先生独自走了啊……”周懒予笑道。
周元服看周懒予的眼神中,只有愤恨。
“今日是我向你挑战,不需汪先生在场。”周元服低声说道,“我要代汪先生和过先生,从你手中抢回属于我们那个时代的荣耀!”
周懒予却哈哈大笑:“若这么看来,先生这局输定了!”
周元服只感到一阵气愤,竟失声吼道:“放肆!”
“并非我放肆,我只是说了一句实话罢了。”周懒予缓缓笑道,“先生可知道,为什么汪幼清、过百龄这样的顶尖高手会先后败在我的手上?”
周元服一惊,静静地看着周懒予。
“不是他们的棋艺不如我,而是他们所留恋的那个时代输给了我!”周懒予的眼中竟似乎有着如刀刃般的锋芒,“明朝的棋手,有着一个共同的缺陷!不论是你,是汪幼清,还是过百龄,每个人都有同样的破绽。你们所怀念的那个时代,你们所认为是正统的那种棋艺,其实是错误的!我发现了你们的缺陷,并且找到了克制你们的方法。只要你们还用明朝的围棋与我对弈,即使是天下第一的过百龄也绝不是我的敌手!你们想夺回你们那个时代的荣耀?你们想用那个时代的棋招来教训我?你们太天真了——只要是明朝的棋手,绝不会有一个人能胜得过我周懒予!”
“小子,你太狂妄了!”
“是不是狂妄,就请阁下在棋盘上施展手段来试试吧!”周懒予说完,重重地将座子落到了棋盘上。
棋局开战,只见周元服急速袭向周懒予左下的主营而来。周懒予却在下边布出两块阵地,夹击周元服的军士。周元服见状,立即施展出自己的成名绝技,紧紧缠住周懒予左下的主将不放。周懒予急忙前来缠斗,却不知不觉间被周元服偷偷面向左边建起了一支强军,遥遥与左上的白军主将呼应。周元服不失时机在左边抢占一处关隘,左边的白军浩瀚大阵竟呼之欲出。
周懒予却不慌不忙,先安顿好下边两处军阵,随即一员大将竟向着左边白阵突击而去!周元服不愿受制于人,竟执拗地强攻周懒予下边军阵,不顾左边阵势被破的危险,要逼周懒予应手。周懒予却早已看清形势,三度脱先,将左边的突击大军展开,竟围住了周元服在左边关隘上安插的守关大将!周元服这才急忙回兵要杀。周元服毕竟近身功夫了得,周懒予眼看此处虽胜负未分,却难讨得便宜,便急忙挥兵杀向别处去了。棋行到此到此,局面上周元服并不坏,大体上还保持着先手优势。
但随后,周懒予攻入左上,周元服急忙前来强杀,却无奈阵地空旷,无兵可调,只得转而强袭左边,力求在这里弥补左上的损失。周懒予却明攻暗守,先逼周元服苦苦救出左边守关大将,然后他却趁机在左下突然放出伏兵,一招极其隐蔽的断,反将周元服左下四员大将俘虏了去!这一招声东击西,防不胜防,竟一举将局面拉回平衡!
周元服无奈,只好再回头要攻杀左上的周懒予大军,却哪里杀得住,反被周懒予多袭去了几座城池,局面渐渐向着周懒予的优势而去了。周元服急忙在右上周懒予本阵里再动手,要再取优势。一旦近身上去周元服的局部招法十分漂亮,让周懒予无可抵挡。但周懒予却也不硬拼,而是转向又向着中腹发展开来,将右上一片小阵发展壮大开来!这面向中腹的一转向,顿时让周元服处处掣肘,难再施展手段,竟遭周懒予步步紧逼,无力抵抗,局面差距就此开始拉大!
全局战罢,周懒予后来居上,反以五子优势获胜了。
第二局,面对周元服的挂角,周懒予竟选择了复古的镇神头进行应对。周元服不堪忍受这小辈的侮辱,竟大军强突镇神头,冲破周懒予防线之后便要鲸吞周懒予大军。周懒予却不慌张,指挥若定,率大军向中腹奔逃而去。周元服攻势虽猛,却无奈周懒予应对得法,终究没能将那大龙杀死。大龙逃出,周懒予全局优势便已奠定。周元服虽几番使出胜负手,却都未能奏效,反被周懒予看准时机一枪刺透了周元服下边黑阵,将周元服二十二员大将尽数俘杀。如此一来,便大局已定了。周懒予无力再战,只得投子认负。
两局下来,虽偶有亮点,但在周懒予的面前,周元服也一样不堪一击。两场败局,何其萧瑟。
望着眼前的棋局,周元服默然良久,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去正视眼前的少年。
他已经发现了我那个时代所有棋手的缺陷,这是真的吗?
不,绝不可能。大明朝国手辈出,几代豪强横行天下,个个都是精英豪杰。说他们的身上有着共同的缺陷,没有一个人是眼前这少年的敌手?绝不可能!
可是,我输了,汪幼清也输了,甚至无敌于世的过百龄都输了。而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能说得出,我们究竟输在了哪里!
周懒予,你到底发现了什么?
我们究竟有什么破绽?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发现过?
周懒予只是笑着,默默地离开了。这两天赢来的彩银,明天就会被他挥洒一空。但这两天失去了尊严的两位棋手,却再也没能找回他们昔日的骄傲。
几日后,离开浙江,独自回江苏的周元服,途经了苏州。刚刚输给周懒予给他带来的震撼还没有消散,这几日他一直神情恍惚。不知不觉地,他默默走进了一家茶楼。
茶楼里,棋座旁,有一群人正围在一起,似乎是在观看对局。
新时代的棋界,爱看棋的人仍然不少啊。周元服暗暗这么想着,却没有一丝过去看棋的兴致。
正在这时,棋座那边传来了欢呼声。
“不愧是李先生,当真是天下国手之才啊!”一个人赞叹道。
另一个中年人回答道:“哪里哪里,我一生所愿可不是做天下国手啊……”
“哦?李先生有如此高超的本领,不做天下国手做什么?”
对方笑了笑,答道:“我要做击败天下国手的那个人!”
周元服突然心头一震!
这句话他过去曾经听过,如果他没记错,那个人的名字应该是——
“李元兆!”周元服忍不住失声喊了出来。
果然,棋座旁站起一个中年书生,循着周元服的声音看过去,脸上顿时现出了惊喜之情。
“周先生?”他惊声叫道,“阁下莫非是,周元服先生?”
周元服急忙起身,笑着向李元兆拜道:“元兆,好久不见了。”
李元兆急忙迎过来,扶起周元服,口中如连珠般说道:“先生可别拜我,我可受不起先生一拜。当年多蒙先生指点,元兆至今仍感激不尽。今日既然巧遇,请先生不要推辞,务必来府上一叙!”
周元服听完,却没有急着答应,而是以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李元兆。李元兆不解其意,低声问道:“先生,这是怎么了?”
“元兆,你当年跟我说平生志向是想要击败天下国手,如今还算数吗?”
李元兆坚定地答道:“当然算数,此生唯此志而已!”
周元服暗暗笑了:“既然如此,元服有一事相求,望你万万不要推辞……”
这正是:
周郎妙弈伏二老,不意惊起屠龙人。
风云代代无休止,胜负岂得遂终生?
欲知李元兆将与周懒予怎生缠斗,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7:03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6:35 编辑
第四十八回 周懒予孤傲失挚友 李元兆野战败棋王
“周懒予说,他找到了所有明朝棋手共同的弱点,所以能战无不胜。”周元服的声音颤抖着。
他的面前,李元兆正默默地看着棋局,似乎陷入了沉思。
棋盘上,周元服刚刚向他展示了传说中的过周十番棋。过周十局,局局精妙,两代王者使出浑身解数斗得精彩至极,最后以周懒予的小胜而告终。
这十局棋,确实是当今天下不可多得的佳谱。李元兆回味着这十局激斗,即使不在对局中也感到心潮澎湃,战意陡升。
只是,如果周懒予没有撒谎,那么这十局棋周懒予的最终获胜,当是因为找到了过百龄的弱点而取胜的。可是过百龄的招法分明局局精妙异常,纵使天下豪杰共抗过百龄,也未必能胜得过那老辣的棋招啊。如此厉害的招法中,果真隐藏着一个天大的缺陷吗?
“我无法想象……”李元兆深深皱着眉头,“单独看任何一个局部的战斗,过百龄先生几乎都能死死压制周懒予。周懒予的棋力量弱小,根本不是力战枭雄过百龄的对手。过先生的棋怎么可能会有缺陷呢?”
周元服暗暗叹了口气:“可是周懒予确确实实赢了。我们都觉得周懒予的棋没什么大不了的,任何一个局部的战斗我们都有信心不输给他,可是下到最后就是莫名其妙地输出去了。周懒予莫非是会什么迷魂的招法,让我们被他的妖术所蒙蔽,从而产生幻觉?否则为什么每个局部明明都能胜他,最后却偏偏输给了他?”
每个局部都能胜他,全局下来却偏偏输给了他?
李元兆突然感到如雷击一般,竟猛地浑身一颤!
“我想到了!”李元兆突然疯了一般喊道,“我想到周懒予棋艺的秘密所在了!”
周元服大吃一惊,急忙问道:“是什么?我们那个时代的棋手共同的缺陷,究竟是指的什么?”
“局部!”李元兆兴奋地叫道,“明朝棋风的破绽所在,正是局部!局部求胜则全局皆败!局部越胜则全局越败!”
周元服愣住了,全然不解其意:“元兆,你疯了吗?每一个局部都获胜,当然等于全局获胜,怎么可能局部胜则全局败?”
“我的判断绝不会有错……”李元兆的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周懒予唯一比过百龄更强的地方就在这里——对局部与全局的理解!”
上回说到,周懒予十番棋击败过百龄夺取天下国手之位后,立刻遭到了棋界宿将汪幼清、周元服的轮番挑战。周懒予独战双雄,竟四战四胜,且都是大胜,杀得两位昔日棋坛名将心灰意冷,黯然离去。周懒予得此大胜,竟更加骄纵,自认天下第一,无人可当了。
只是,如今的周懒予,却让昔日曾经视他为挚友的人感到了陌生……
萧远士、牧云和尚当年所认识的周懒予,是一个战乱之时独自离家,胸怀志向游历天下的少年。那少年会默默听和尚念超度的经文,会赞叹乡间诗人的兴致与才华,会与友人真心相交互吐真言,甚至会因为未经世事而显得有些率真莽撞,以至于半夜找不到地方住宿而找块坟地睡一晚上。
而如今的周懒予,挥金如土,沉迷于虚幻的功名,似乎变了个人一般。
正当这时候,天下渐渐安定,新的公卿阶层又慢慢开始形成了。对于棋界而言,这是 大好事。棋界的复兴,不能仅仅停留在茶楼间的对弈,更不得不需要公卿贵族的介入。对与周懒予而言,这更是一个不容错过的机会——身为当今棋界盟主,唯有成为公卿府上的常客,才能真正封住那些明末棋手的嘴,堂堂正正做他的天下第一!
终有一日,有公卿派人前来邀请周懒予了!
周懒予期待这一天已经多年,这可是自己实现野心的大机遇!周懒予没有忘记自己最重要的两个朋友,于是拉上了萧远士、牧云和尚一同去拜访那位公卿。
清朝新兴的公卿阶级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满人,也就是从关外就在大清国任职的;一类是汉人,绝大多数是明朝投降过来的。而从明朝投降到清朝的这些人,以文臣居多,他们当年都是风流人士,整天沉迷于琴棋书画之中的。将明朝文人的围棋热情带到清朝,开清朝围棋文化之先的,基本都是这些“大明叛徒”。而这些旧明朝官员,很大一部分都被留在了江南。
接待周懒予的,很可能就是这样一个原明朝官员。
彼时的江南,由于强行推动剃发令,和战争期间的屠城行为,百姓对清朝并不抱有多少好感,更有过激者纷纷自发组织了各色反清复明的组织。大多数江南的汉人,对已经灭亡的明朝是十分怀念的。正因为这样,虽然人们嘴上不说,但心里大家都十分痛恨那些投降清朝的官员,默默地都骂他们是“汉贼走狗”。
中国百姓有个特点:虽然嘴上都讲做人要有骨气,但是其实真到了要显骨气的时候大家都会认怂,然后再互相指责对方没有骨气,并对那些有骨气的“烈士”献上赞美。很虚伪,但是人性使然,毕竟能战胜对死亡的恐惧的人并不多,尤其是拖家带口的人还得对别人负责,不能随便死嘛。
于是,清初的江南百姓,就有这么一个现象:你要我剃发,行,我剃,要不然你要杀我;剃完了头发,看那些因为不剃发被砍头的人,我在心里为他喝彩叫好,喊他一声壮士,不过你别看我,我不是那壮士……<点评:英雄壮士书写历史,平庸俗夫繁衍子孙。>
大家理所当然地认为痛恨满清政府,天天喊着要“诛灭满清走狗”、“誓杀吴三桂”之类的豪言壮语才是有骨气的象征,谁不这么做谁就要被骂作是甘为人奴,与叛国无异——其实骂人没骨气的那些基本也都是这种“甘为人奴”的人。
江南的这种舆论压力,让公众人物很忌讳马上去与清朝官员接触,尤其是明朝投降过去的清朝官员。所以,当周懒予说要去见那公卿的时候,萧远士和牧云和尚几乎想都没想就立刻要阻止他。
“懒予,你若去了,从此就要被天下人骂作汉贼啊!”
周懒予的脸上却保持着一副从过百龄那里学来的笑容,故作镇定地答道:“我只管下棋,和汉贼有什么关系?天下最强的棋手由公卿养着,这是天经地义的啊。难道要我周懒予下一辈子茶楼吗?”
“下茶楼又如何?你不是也一样丰衣足食了吗?只要你别那么挥霍,你的日子可以过得很舒服啊,何必非要冒着被天下人骂的危险去接触那些公卿呢?”
“为了让天下人尊重我!”周懒予有些动气了,“我是天下第一,终日跟那些乡野村夫下茶楼棋局成何体统?我一定要比所有棋手都高一步,他们才会真正尊重我!”
“你得到的尊重还不够吗?天下人都承认你是大国手了,你还嫌不够吗?”
“当然不够!我要让他们从心底觉得比我低一等,要像过去崇拜过百龄那样,把我看做高高在上的神,以至于不敢向我发出挑战!”
望着如今已经沉迷于名利不能自拔的周懒予,两位挚友已经几乎绝望了。
“懒予!这步棋不能走,走了就错了啊!”
周懒予却只是阴阴地笑着——
“我是天下第一的棋手,我走的棋,必定是对的!”
几日后,周懒予去与那公卿会面了。萧远士和牧云和尚不放心,于是也和周懒予同去。然而,让他们目瞪口呆的是,平日里在茶楼颐气指使的周懒予,到了公卿面前竟低声下气,奉承拍马起来!只见他说话谨小慎微,不敢有半点偏差,简直到了唯唯诺诺的地步!
萧远士和牧云和尚在心底只感到一阵悲哀——周懒予,真的愈行愈远了,不知如今还有谁能救得了他……
当日离开了公卿府上,周懒予十分兴奋。他感到,过不了多久,那位公卿就会开始邀请他去下棋,然后慢慢地就会有越来越多的公卿前来供养他,直到有一天他的名字会在公卿间传颂,人们会尊他为古今第一棋手,他会有自己的传记,自己的诗文,甚至后代会永远以崇敬的目光看他,永远称颂他!
那日子,似乎就在眼前了,周懒予被自己的迷梦所惑,几乎看不清眼前的路了。
然而,就在这时,一封战书送到了周懒予的面前。
一个叫李元兆的人,已经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嘉兴,向周懒予发出了挑战!
李元兆?你也不过是一个属于旧时代的人物,竟敢向我这个即将统领新时代棋界的王者挑战?在我即将成为公卿府上弈客的关键时刻,我决不能允许你来捣乱!
我要以一场压倒性的胜利,让天下人,更让天下公卿看看我周懒予的实力!
然而,周懒予并不知道,过去一直支持他的两位知己好友,内心里却在默默祈祷着李元兆能胜这一次。
周懒予已经走得太远了,需要一个人用一场失败让他回头。李元兆,我们不知道你究竟是何方神圣,但我们只愿你是上苍派到世间来拯救周懒予的——求你击败周懒予,让他看清自己的前路吧!
而此时的众人都还不知道,那个并不知名的李元兆,并不是毫无准备就前往嘉兴的去找周懒予的。
周懒予,你的棋路我已经看透了。你找到了明朝棋手的缺陷,所以战无不胜——而这一次,我李元兆找到了你的缺陷,你将必败无疑!
嘉兴,一家茶楼的棋座旁,已经贵为天下国手的周懒予静静审视着眼前这个中年人。
李元兆看上去谦恭有礼,与汪幼清、周元服那咄咄逼人的气势大不相同。再想到李元兆的名气远远不如汪、周,观战众人也便在心里暗暗认定这不过是一场指导棋,最终周懒予的胜利将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李元兆的脸上虽谦恭,但心里却暗暗有着另一番心思,只是此刻谁也不知道。
“元兆少年学弈,刚刚成人,正要一展身手时就碰上战乱,原以为也许此生都无缘再遇棋上豪杰了。想不到天意自有安排,今日竟然让我得遇棋坛罕见的少年国手。如此幸事得来不易,周先生,我想多与你交手几局。若你不介意,我们就也下个十番棋,如何?”
李元兆言辞恳切,听上去就像是一个渴望见识天才棋力的庸手一般。周懒予被李元兆这么一捧,心里甜滋滋的,当然要摆开天下国手的气度答应下来。何况,如果能弈出一个十连胜,这一战将成为他登入公卿府邸最好的名片。
然而这一答应,却正中了李元兆的下怀!
于是,一场十番胜负就这样决定下来。今日第一战,双方商定先由周懒予先行两局。第一局战事一开,周懒予便气势汹汹抢攻右下李元兆主营而来。只见那李元兆也不做半点犹豫,电光火石之间棋子便已落定。众人看去,竟是一招镇神头!
李元兆与过百龄、周懒予,以及当时的绝大多数棋手不同,相比之下他也许更像昔日新安派的大宗师苏之轼。过百龄、周懒予都有自己擅用的起手式,并且几乎将这起手式的变化研究至穷尽,以致无论什么局面都能运用自如。李元兆则不愿意单独使用某一种起手式,而是通晓天下所有起手招法。不论倚盖、镇神头、金井栏、大压梁、倒垂莲,只要当时存在的起手式,李元兆都会用!因此与过百龄、周懒予的棋谱起手式略显单调不同,李元兆的起手式内容丰富,变化万千,显得比其他人的棋谱要刺激有趣得多。当然,后世也有人说李元兆之所以这么“博爱”,是因为他每个定式都用不好……
眼见对方祭出镇神头,周懒予不了解其中变化,不敢造次,于是稳稳退了一步,扎下营寨来。李元兆见状,也不展开阵势,而是直取右上周懒予主营而去。这也是镇神头常见变化之一,当年林符卿最喜欢这种招式:先扬起镇神头,然后在镇神头势力所对方向的尽头对对方座子进行挂角,既是进攻,同时也是最大限度地拉开镇神头的阵势。下一招,对方如果在角上退一步,我就回来在镇神头和挂角棋子的中间补一手,一片边上大阵就呼之欲出了。对方如果不愿意让我成大阵,要强行打入进来,我就跳起挂角一子,同时攻击两侧对方的座子和打入的棋子,两边攻击之下必有一边能获利。昔日林符卿乃是天下第一力战枭雄,施展这种布局正好能发挥他尽早进入战斗的“林善割”棋风。
周懒予见状,决意不让李元兆如愿,强行打入右边黑阵中。李元兆果然跳起挂角一子,要兼攻两侧。周懒予不顾座子安危,将打入敌阵的那粒棋子张开,彻底破解了李元兆借用镇神头形成大阵的计划。李元兆别无他法,只得强行攻击右上周懒予主营!两边一番交手,周懒予虽勉强保住本营,但外围却被李元兆重重围住,势力尽失,局部作战无疑失败了。李元兆随后又开始运作遭到周懒予袭击的镇神头,几番交手下来便将镇神头阵势稳稳安定于角内,还让周懒予的打入大军随时可能处于被攻击的危险境地,可以说绝无不满。这两场战斗下来,周懒予先手优势尽丧,当是李元兆先夺一分气势。
右边战事方定,李元兆就立刻抢到左边,竟攻到了周懒予左下军阵面前!周懒予急忙要来应对,却不料寥寥数招之后李元兆不仅隐隐成了阵型,还抢得时机又在左边动手,趁机再造出一片阵势来!如此一番交锋之后再看全局,李元兆处处得手,竟取得了明显的优势!
然而,李元兆知道,目前的优势还只是假象——真正的胜负,现在才开始!
“元兆,你说我们的缺陷在于局部,究竟是什么意思?”周元服问道,“我们明明每个局部都强于周懒予,怎么可能因为局部而输给他?”
“局部优势,有时候并不等于全局优势。而周懒予,是一个善于放弃局部优势,直取全局优势的人。”李元兆笑着答道,“局部不与对手纠缠,而稳稳控制全局,这就是周懒予的厉害之处!”
“我不明白……”
李元兆微微沉思片刻,突然取出棋子,在盘上摆出了过周十局第一局的变化来。只见盘上,过百龄左边突施奇谋,一举断吃周懒予防线数子。
“这个局部,周先生觉得,是过百龄优势,还是周懒予优势?”李元兆问道。
“先诱使对手把棋走重,然后一举断吃对手数子,此乃惊天动地的奇谋,堪称得意之作,当然是过先生优势。”
“没错!以局部来看,过百龄下得非常精妙,想必当时连周懒予也是大吃一惊!”李元兆兴奋地说道,“但是,全局看下来,过百龄这一局恰恰就输在这里!”
周元服一愣,茫然不解。
“周先生请把眼睛从左边移开,看向全局。此刻过百龄先生中腹的数子,乃是无根之军。这个威胁,对局时过百龄却没有看到……”
“不对!”周元服突然喊道,“这几个子虽然是无根之军,但是退路尚广。周懒予如果要强吃,得在三个方向上同时布下防线。可是围棋一次只能走一个子,怎么可能同时……”
说到这里,周元服突然发现了什么,瞪大了眼睛,竟一时发不出声音来!
李元兆笑了:“周先生,发现周懒予的秘密了吧。没错,围棋一次只能下一个子,同时封住三个方向的出路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能让对手始终不出手,静静等我把三个方向都封住,那就能化不可能为可能了!周懒予在左边被过百龄吃掉数子,看起来是大大的亏损。但是周懒予却利用了这种亏损,一方面强迫过百龄吞尽这左边数子,令一方面却暗暗将这些逼过百龄吃子的棋子当做了对过百龄中腹数子发动攻击时的援军!而过百龄此处不能退让,因此就不可能腾出手来为中央数子找出路。待这一片的变化完成,周懒予只需要在右边多加一手,原本不可能完成的三方面防线就全部完成了!周懒予放弃了左边的局部,却取得了价值比左边要大得多的中腹!这就是以局部换全局!”
周元服沉默了许久,终于胆战心惊地答道:“那么,周懒予所说的明朝棋手共有的缺陷,指的就是……”
“太过重视局部,却忽略了全局。”李元兆缓缓接过周元服的话,“明朝棋手对局部的研究登峰造极,几乎每个局部的变化都做到了穷尽。但是盘上对局,并不是只有局部的争夺,每一个局部都不肯吃亏的心态反而会被对手所利用。周懒予利用的就是这种心态。他知道,与明朝棋手对弈,对方必定会在局部变化上施展各种奇招妙手,他根本无力抵挡。于是他索性放弃掉一两个局部,以最快的速度争取全局的优势。老棋手看起来,周懒予局部变化总是吃亏,便觉得他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但其实,对周懒予来说,要有所得必先有所失,失得越多也就收获越多,以局部换全局,便能让顶尖高手在莫名其妙中就被他击败!”
周元服感到一阵绝望——原来他过去所信仰的棋招,果然都是有缺陷的。这么多年来,他所下的棋,竟然是如此失败的棋……
“这么看来,也许周懒予真的就是不可击败的了吧……”
周元服低声叹道。
周懒予看着已经渐渐落后的棋局,陷入了沉思。
几乎是直觉一般,他立刻注意到了棋盘上空旷的左上一带——胜负的关键就在这里!
只见周懒予远处浩瀚的黑军援军,突然在左上的李元兆主营前施展出一招小飞挂。李元兆心中暗暗称赞——选点精确,时机也好,周懒予,你对于全局的胜负处果然敏锐到了极点!
眼见周懒予的挂角一子就像是误入重重敌围的一支弱军,李元兆立刻挥军前来攻杀。几番交手下来,周懒予大军虽杀得顽强,却仍旧未见活路。就在这时,周懒予却突然脱离主战场,在右上弈出一招“夹”,似乎是要莫名其妙地转而冲击右上的黑军防线。李元兆一时不解其意,细细思索方才大惊失色——原来他先前的招法中了周懒予的计了!
先前周懒予挂角,李元兆立刻夹击,自恃夹击一子身后还有强大的右上外势作援军,只需要把角地稳稳守住便能吃死周懒予挂角大军。周懒予在黑军阵前乱撞,李元兆顺势将左上军阵加固得牢不可破时,还只道这些都是周懒予局部无力下出的俗手呢。可是不知不觉间,周懒予借用左上的俗手,将一片孤军高高扬起,反过来看也是一片强大的外势!这时在周懒予这队孤军的面前,原本认为无忧的那粒夹击之子立刻显得极其弱小了!这时候周懒予在右上突然使出的夹,看似是攻打右上,实际上是为了借与右上黑军的战斗再扩张出一片外势,两边夹击将中间的李元兆夹击一子彻底吃死,从而合力筑起一片足以反败为胜的大阵来!
李元兆暗暗苦笑——看来我也太注重局部而忽略了大局啊,早知如此,方才放周懒予夹击一子在左上活出一小块来,我则趁机造出外势与右上配合,那如今形成大阵的就是我了,我就已经胜定了啊……
周懒予,果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击败的!
最终,正是凭借着左上和右上那一连串虚虚实实的招法,周懒予漂亮地击破了李元兆在上边的经营,一战而将战局完全扭转,反而领先了二三十城!
这一战的结果,简直就是一场天翻地覆的变化!周懒予凭借着远远超出那个时代的大局观,将这局棋的后半盘变成了“垃圾时间”。可怜李元兆前半盘弈得那么精妙,却一战而前功尽弃。
全局战罢,李元兆虽穷追猛赶,但周懒予始终将胜败的关键握在自己手中,最终以五子优势胜出。众人大呼过瘾,也暗暗惊叹李元兆名声虽不响,却也把这局棋下得有理有据,算得上是个人才。
李元兆却只是笑了笑,向周懒予行了一礼,约定了下一次交战的日子,然后便默默走了。
但是当时没有人想到,李元兆的心里其实没有一丝懊丧——相反,他感到了激动!
周懒予,果然不出我所料,你的棋就如我所猜测的一模一样!这十番棋的第一局,就当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吧。
但是你不要以为这样就结束了。这一局我试出了你的深浅,下一局开始,你的末日就要到了!
“这么看来,也许周懒予真的就是不可击败的了吧……”周懒予低声叹道。
李元兆却阴阴地笑了:“那可未必……”
周懒予初胜李元兆,看上去这局十番棋将会如周懒予所期待的那样呈现出一边倒的气象。这时,周懒予的心气已经达到了顶峰,他真的相信自己就是上天所派到世间来的棋神,坚定地认定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在棋艺上胜得过他。
然而,就在这时,他得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他的两个朋友,甚至可以说是仅有的两个朋友,萧远士和牧云和尚,决定离开嘉兴。
周懒予在嘉兴和李元兆下十番棋,这个时候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离开嘉兴的。萧远士和牧云和尚要走,其用意也就很明确了——
周懒予,我们“三懒”分别的日子终于要到了。
可是,为什么?周懒予困惑不解。
“当年我还默默无名之时,你们愿意陪我访遍江南,寻找各地高手对局。如今我功成名就,成了天下国手,正是风光无限之时,你们却要离我而去?朋友难道就只能共患难,却不愿同富贵吗?”
周懒予在两位友人的身后,愤怒地吼道。
然而,两位友人并没有停下脚步。
“天下人相遇,莫不是缘分。我们相知多年,是缘分使然。而我们今日分别,也不过是因为缘分已尽而已……”
“荒唐!”周懒予几乎是咆哮着说道,“我把你们当做生死之交,我正打算等我成了公卿棋手就为你们争取一个一官半职,让你们终生无忧,这个时候你们却要走?”
牧云和尚笑了:“我是和尚,不当官。”
萧远士也笑了:“我是懒人,当不了官。”
二人会心地笑着,只管继续向前走去。
周懒予几乎绝望了,他喊道:“我要怎么做,你们才能留下?”
二人缓缓停下了脚步。
“懒予,你有多看重天下国手之名?”
“毕生所愿!”周懒予不加思索地答道。
“你可知道天下国手意味着什么?”
“万人敬仰,荣华富贵,后世流芳!”
萧远士和牧云和尚摇了摇头,再次迈开了步子。这一次,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停下脚步了。
周懒予,你已经忘记了过去的自己。如今你的笑容,让我们感到恐惧……
周懒予默默看着友人离去的身影,心中也终于知道,他就这样失去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朋友。<点评:仅存览予为懒予。>
从此之后,天下再无“三懒”。
几日后,嘉兴茶楼。
周懒予没有有人的陪伴,独自一人坐在棋座边,这感觉几乎像是平生第一次一般。
而他的对面,手下败将李元兆静静等待着这局棋的开战。
周懒予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对手,莫名地感觉到自己的心中腾起了愤怒的情绪!
李元兆,我要将你彻底击败。不只是你,我要像当年李釜横扫江南那样,杀遍天下棋界。我要让所有不服我,所有不相信我,所有离我而去的人知道,我周懒予究竟有多么强大!
我所认定的目标,即使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也绝不会放弃!
然而,坐在周懒予对面的李元兆,还没开战便已经感受到——周懒予的气,乱了。
这局棋,仍旧是周懒予先行。周懒予取出白子,直奔李元兆左上势子而去,跃跃欲试。李元兆略作沉吟,施展出镇神头应对,随后如上局一样立刻挂向左下周懒予势子,要将镇神头的力量发挥到最大。周懒予这次却率先变招,也许是战意太浓,竟直接在另一个方向对李元兆的倚盖进行小飞挂——这就等于是周懒予对左上的座子进行两个方向的小飞挂(俗称“双飞燕”)后,李元兆小飞逃出,周懒予则在上边开拆。如此局面,李元兆对周懒予的强攻几乎是必然,尤其是左边李元兆还有挂角一子辅助建造军阵。这第五手的“双挂倚盖”一出,观战的行家们就都看出来了——周懒予的棋确实乱了,不如以往那样沉得住气了。
只是,彼时还没有人知道周懒予究竟出了什么事。
左上交锋数合,李元兆稳守角地,周懒予豪取外势。但由于左边李元兆已经抢占了关隘,周懒予的外势威胁大减,还落了后手,难言高明。李元兆得了战机,毫不犹豫,直取左下——双挂!
面对对方星位的座子,从两个方向的小飞位夹击挂角,这种招法在古谱中有个名号,唤作双飞燕。双飞燕一招,对座子的威胁很大,是局部争夺时十分强悍的招法——当然,开局施展双飞燕,局部虽强悍,却也常常失了全局,格局略显狭窄。但此刻的局面下,李元兆左边阵势初成,却恰恰是对左下周懒予座子施展双飞燕的最好时机。若能吞吃周懒予左下主将,则左边将形成浩瀚军阵。即使吃不了,左右缠绕着对周懒予进行攻击,也能做到既将左边军阵走实,又借右下座子之力将下边收入囊中,堪称一举多得的好棋。
应对双飞燕,彼时的普通应法是小尖向中腹逃走。毕竟,左右夹攻之下,还想守住主营难度太大,纵使守得住也必定损失惨重。与其勉强去坚守主营,不如放弃主营早早逃出,留住主将性命,将来再图杀个回马枪。李元兆满以为周懒予必定将小尖出逃,心中已经开始计算之后的招法了。此局面下周懒予一旦小尖出逃,就将被李元兆左右缠绕攻击,黑棋的势力将变得越来越强大。
然而,随后周懒予的应对,却让众人大吃一惊!
周懒予突然对李元兆左边的挂角大军狠狠砍了一刀——倚盖!
面对双飞燕,周懒予竟施展出了倚盖?另一个方向上没有开拆的空间,倚盖能有什么用呢?李元兆虽困惑不解,但自觉必无吃亏的道理,便按照倚盖定式的下法应对了起来。数合之后,李元兆左边军阵已成,城坚壁厚,周懒予左下主营却还是孤军一队,甚至随时有全军覆没的危险。众人不明白周懒予到底想做什么,只道周懒予今天状态不对,是在乱杀一通。
正当众人议论纷纷之时,周懒予见左边的应对已经大致结束,突然摸出一粒白子,几乎不做半分犹豫地落到了棋盘上。众人再看去,不禁纷纷失声叫了起来!
周懒予对着下边另一个方向上的挂角一子,竟又施展了一招倚盖!
连续两招倚盖,分别压向两个方向的“双飞燕”,此招乃是前无古人的一招,所有人都是第一次见到世上竟有人如此应对双飞燕的!
李元兆再看向局面,突然一惊——如果这一侧他再按照倚盖定式的招法应对,周懒予两个方向的倚盖就恰好将角地护住,同时还将面向中腹张开一张天大的嘴。这之后,李元兆再想按照原计划对周懒予进行两面夹击,就将因为两个倚盖那厚势的阵型而遭到沉重的打击,强攻不成反而容易让自己损兵折将。面对两个倚盖组成的这片周懒予加固版主营,两侧的李元兆黑军都显得太弱了,只有先赶紧撤退补强自身而已!
两招倚盖应对双飞燕,这种想法异想天开,却比起过去所流行的小尖应双飞燕要强硬得多,也有效得多!此招乃是周懒予当年苦心研究倚盖时自创的招法,连号称“倚盖宗师”的过百龄都不知道这种招法。此局之后,这招“两压应双飞”竟名声大噪,眨眼间便在世间广为流传,让后世棋手惊叹不已,甚至直到现在仍被视作应对双飞燕的有力招法!
见周懒予施展出了惊世骇俗的“两压应双飞”,李元兆大惊,知道不可再强,只得虚晃一枪,然后赶紧回身补强下边阵势,免教周懒予的双倚盖军阵趁机占得便宜。周懒予则仗着势大兵强,开始强攻李元兆还没来得及补强的左边军阵。就在大家以为周懒予即将正式开始施展手腕的时候,他却下出了这局棋中最为后世所批判的一手棋——白41。
白41一手,放着全局各处大场不去抢,却偏偏跑到右下黑棋势力深处去挂角!黑棋原本下边中间的军阵经过了补强,已经没有了后顾之忧,右下座子更是不畏惧对方强攻。如今在这两片军阵中间落子,何止是格局太小,简直就是在求对手狠狠朝自己身上砸,随后必定陷入苦战,而且几乎绝没有获利的可能。这一手棋,被后代国手批为“学识全无”。换成今天的话来说,就是“简直像不会下棋的”。
入界宜缓,这是一千年前中国棋手就知道的道理,周懒予却偏偏要犯此兵家大忌。可见,此局周懒予的心已经乱了。
从这一手开始,李元兆觅得了机会,对这招毫无道理的挂角一子进行了强攻。周懒予果然陷入了苦战,全局就此陷入被动。
李元兆暗暗在心里笑道:机会到了,周懒予,现在轮到你好好体会一下我这些日子来静心研究出的专门克制你的招法了!
“元兆,你是说,你有办法击败周懒予?”周元服惊讶地说道。
李元兆激动地答道:“这几乎就是专门用来对付周懒予的办法!”
“什么办法?”周元服颤抖着说道,“怎么击败周懒予?”
“野战!”李元兆斩钉截铁地答道。
“野战?”
“不错,这就是周懒予最怕的下法。周懒予的棋,强于大局,屈于局部,战斗力并不强大。既然如此,我就把整张棋盘都变成局部,让他的大局观根本无从发挥!我处处开战端,他必定疲于应付,然后我便可以利用他在局部的弱势而在每一个局部都取得优势,让他没有机会也不敢放弃任何一个局部!”
“野战……”周元服细细品味着李元兆的话,“把全局变成局部,让周懒予无从发挥……”
渐渐地,周元服的眼中闪出了激动的火花!
“先生,就把击败周懒予的任务交给我吧!”李元兆高声喊道,“此战之后,我必定要那周懒予从神坛上跌下来!”
周懒予,我精心研究了你与过百龄的十局棋,终于找到了你的这个弱点。在我的野战战法面前,你将必定没有还手之力!
随后的棋局,李元兆处处开战端,周懒予则全力应对,双方杀得难分难解。但周懒予情绪低落,加上局面混乱,竟然下得错漏百出,昔日取舍自如的样子全然不见了踪影,直被李元兆牵着鼻子走。后代国手曾评价此谱中周懒予的招法道“……百四三至百五九恋此二子,任其牵鼻,吃亏极矣……”“……百六一至百六七敷衍,无一是处……”“……彼此心虚气浮,全无成见,皆不足观也。”
最终,这局棋双方大杀小输赢,李元兆以一子之差险胜。
李元兆竟然赢了先行的周懒予!消息传出,天下皆惊。而这局棋,几乎就是周懒予流传下来的所有棋谱中被骂得最惨的一局。即使周懒予在这局棋中首先走出了“双压应两飞”的惊世之招,但其后周懒予简直不像是那个击败了过百龄的天下国手,弈得乱七八糟,全然找不出他昔日的风格来。
此局一过,李元兆更加心中有底了,周懒予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随后的八局棋,李元兆局局乱战,周懒予则压力倍增,心神不宁,不想竟然越输越多,竟然被李元兆胜了五局!
如此一来,十番棋算到最后,竟然是李元兆六胜,击败了周懒予!
李元兆名声陡起,几乎是一夜间就登上了清朝顶尖棋手的行列!从此以后,他的名号上都会被冠以一个称呼——击败周懒予的人!
至于周懒予,他让那个本想邀请他入府的公卿失望了……
周懒予也许没有想到,败给李元兆,只是他即将迎来的一系列打击的开端而已……
这正是:
自谓天下无敌手,无奈猛士镇龙头。
自古英雄多磨难,轻易岂能作王侯。
欲知周懒予还将遭遇怎番挫折,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7:05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6:37 编辑
第四十九回 盛大有雪耻天下国手 周懒予偶遇高弈老僧
上回说到,周懒予刚刚登上天下国手之位,正春风得意之时,却突遭变故。先是两位生死之交萧远士、牧云和尚离他而去,后是名不见经传的李元兆横空出世,以十番棋胜负击败了周懒予。李元兆的胜利震撼了棋界,他打破了周懒予争棋不败的神话,还让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位新生的天下国手竟然在棋艺上存在着巨大的漏洞。
天下国手,对于棋界来说就相当于神,是超出当世所有棋手之上,不可战胜的天一般的存在。战败的天下国手,也就再也没有作为神的资格了——天下国手是不可以败给任何人的,一次也不可以。
而李元兆用十战六胜的结果向所有人证明了——他战胜了那个不可一世的周懒予!
说起来,李元兆这小子也实在不厚道。要换了别人,真为争夺天下国手而挑战周懒予也就罢了,这么一来赢了就赢了,不可能告诉别人他怎么赢的。可偏偏李元兆这家伙对天下第一毫不感兴趣,一生的兴趣就是击败天下第一,于是这十番棋赢了之后他也不客气,一碰到别人问他怎么赢的,他就把自己藏在箱子底下的绝招直接告诉人家了——
周懒予怕野战,我就用野战把他赢了。
平心而论,这么做也太不道德了。毕竟人家周懒予也是要混饭吃的棋手,你这么一说出去,人家周懒予还怎么在棋界混日子?现在全天下都知道周懒予怕野战了,这李元兆不等于把周懒予从神坛上拉了下来,还给附近围观群众一人发了根铁棒子让大家随便打吗?
可怜一代少年得志的英才周懒予,一夜之间竟陷入了人生目前为止最大的低谷中!所有人都隐隐感觉到,周懒予的时代也许要就这样突然结束了……
话虽如此,但当时周懒予的地位,仍然是名义上的棋界第一人。虽然李元兆胜过了他,但是——很奇怪,李元兆并没有表现出一个新的天下第一所应当具备的气质。
李元兆击败周懒予,于是自然而然而,他也就取代了周懒予成为了众矢之的。一时间,四方豪杰纷纷来找李元兆挑战。但几番挑战下来,大家看看成绩,却发现李元兆常常输棋!李元兆的棋虽然能克制周懒予,但本身却并不强大,对于棋风与他相似的众多明末棋手而言李元兆的棋力根本不具备统治力,顶多只能算是一个普通的一流高手而已!偏偏大家都对付不了的周懒予,却让李元兆给收拾得服服帖帖——李元兆好像就是为了克制周懒予而存在的一般。
于是,由于不能压制出了周懒予之外的其他棋手,李元兆也就没能继承天下国手之名,这名号就只好暂时继续戴在周懒予头上。
至少,除了李元兆之外,周懒予对其他棋手的战绩还是很有说服力的。
但这只是一段过渡时期而已。很快,对周懒予最致命的一击就要到来了……
苏州,盛大有府中。
盛大有默默看着棋盘上摆出的周懒予李元兆之局。
在李元兆咄咄逼人的野战战法下,周懒予招法凌乱,攻守不一,进退无序,简直看不出半点顶尖高手的手腕来。平心而论,强行使用野战战法的李元兆,也不能说就下得多好。李元兆把局面拉得太大,他自己也驾驭不了,所以招法上错漏之处也有很多。只是,周懒予的错漏比李元兆更多,而且多到让人不敢相信。
如果这真是一局争夺天下国手的决定性棋局图谱,盛大有当时在场的话必定会指着两人鼻子一顿大骂,告诉他们这局棋的水平有多让人笑掉大牙。
但事实情况就是这样——曾经击败过他盛大有的周懒予,却下出了这么乱七八糟的棋,生生输给了盛大有多年前的宿敌的李元兆。
这件事,他不能接受——如果那个盛大有从来看不上眼的李元兆都能赢周懒予,盛大有自己没有理由要排在周懒予之后!
于是,盛大有缓缓收起了盘上的棋子。
周懒予,既然你露出了破绽,就不要怪我去找你报仇了!
不久,盛大有来到了嘉兴,寻找周懒予,向他发出了挑战。
彼时的周懒予,正在遭受着人生中目前为止最大的挫折。过去万众景仰,处处风光的日子随着李元兆的出现而一夜之间成了黄粱一梦。加上友人的离去,如今的周懒予终日只感到无助和愤怒。他知道,要想重新回到过去的日子中去,他必须要找一个机会雪耻。
这时,恰好盛大有出现了。
吴下第一手盛大有,早年就在苏州与李元兆进行过多番争夺,在苏州当地名声相当。而出了苏州,盛大有的名气更是远远盖过李元兆。对一时间还不能找李元兆复仇的周懒予来说,如果能击败名气远远超过李元兆的盛大有,那将是东山再起的绝好机会!
盛大有,你来得好!手下败将,就让我从你这里开刀,在让天下人见识见识我无双的棋力吧!
于是,一个为了复仇雪耻,一个为了重振雄风,嘉兴茶楼里,一场腥风血雨就这样酝酿了起来……
那日在茶楼里,只见少年才俊周懒予如今竟显出几分憔悴老气,而那中年好汉盛大有却仍旧如孩童般气盛。两边在棋座旁一坐,只让人觉得左边年轻的神态仿佛老生,右边年老的气势却如少年,着实怪异。
这边盛大有刚一落座,便猛抱一拳,道:“周先生贵为天下第一,昔日更曾胜过我盛某人一局。今日盛某人也就不客气,执白先行了。但周先生不要忘了,当年胜我那一局是周先生先行的。这句若盛某人得胜,那便是和周先生分先二局各胜一局,今后我盛大有可就不会再排在周懒予之后了!”
周懒予却哪里理会这些,只管抬手道:“请吧。”
盛大有见周懒予斗志全无,心中欣喜,便不再言语,只管取出白子,猛地落到盘上——开战!
这一局,盛大有知道周懒予乱战之下将手足无措,因此一开局便四处出兵,将局势往野战的方向导去。周懒予自败给李元兆之后,苦练多日,心知要想重夺昔日王位,就要打破李元兆所说的“周懒予惧野战”的传闻。因此,这一局,周懒予也借着盛大有的力道,将战局往乱战的方向导去。只见两边高手都只对对方的进攻草草应对两手,定型尚未完成便急急忙忙分兵别处而去。双方交兵二十余合,再看盘上局面,只见四面八方都是战场,黑白大军各地对峙。随着两人的攻守,双方运兵竟绕着中腹画了一个圈!如此下法,直教人眼花缭乱,暗叹此乃奇局。
当然,当时的人并不知道,这种开局之后四处分割对方阵地,制造战场相连的野战格局的战法,竟然预示了整个清代棋风的走向,一百年内竟然会成为中华围棋的主流下法!
眼见双方阵势已经分割完毕,盛大有眼疾手快,立刻找出了此刻周懒予阵地中缝隙最大的是左下主营!只见电光火石之间,盛大有竟突然轻军杀入周懒予左下军阵深处。此招一出,连周懒予也大吃一惊。周懒予粗略一算,心中一紧,暗叹盛大有好生厉害。这攻入阵中的一子若不去应对,则盛大有可从内向外攻杀周懒予薄弱处,最后在狭窄的周懒予主营内活出一片军阵来,反叫周懒予主营变孤军;周懒予若强救主营,则盛大有顺势冲出,还能切去周懒予主营的尾巴,然后还能在外围将周懒予主营层层包围,甚至还有手段能威胁狭窄的周懒予主营安全。周懒予知道在这个局部已经无法击败盛大有了,但他定睛细看,心中早已清清楚楚。只见周懒予在主营防线上虚应一手,似乎是要断掉盛大有突入轻军的去路,然后生吞活剥。盛大有哪里肯就此赴死,立刻活动起将士,在周懒予主营内左冲右突,好生威武。周懒予看似无力抵挡,其实却趁机将主营防线铸成一条铁壁。待盛大有全军活出,再看局面,却只见周懒予主营将士早已刀兵转向,气势汹汹要将下边白队悉数剿灭!
盛大有吃了一惊,再寻思周懒予这一套声东击西的招法,暗暗叹服——周懒予似乎这几日找回了状态,他的思路比起与李元兆对弈时清晰了不少,也更难击败了。
不过这也正好,我盛大有要赢的就是这个使得出全力的周懒予!
只见盛大有下边大军急忙出逃,舞着大刀向中腹杀出。盛大有力量奇大,又勇猛善战。周懒予虽有左下一片强大的军势,却无奈包围网尚未完成,中腹没有接应,于是只得被盛大有强行突破。众人见了,忍不住惊叹盛大有当真是个力战豪杰,远远比那李元兆更加彪悍。周懒予被盛大有大军突出,一时间竟反而让刚才弃去主营阵地才筑成的左下强军成了孤军,身处险境!盛大有这边不仅勇猛善战,更兼通谋略,又趁着周懒予左边难以应付之时将中腹军阵越做越大,同时还威胁了周懒予右下的军阵安危!
周懒予沉思片刻,突然弈出妙手——奇袭右下盛大有主营。盛大有大惊,急忙来杀敌。周懒予却趁机弃掉那突袭敌营的轻军,利用盛大有杀敌的间隙偷偷从二路的低位上连爬三子连回了右下黑阵,暂时解决了右下阵地的后顾之忧。但早早在二路苦苦挣扎,周懒予此招也可为险之又险。没有了后顾之忧,周懒予再回头处理左边孤军,一骑骁将杀出阵去,唤来上方援军,这片孤军终于暂时无虞了。可全局看上去,盛大有阵势坚固,周懒予却还有两处弱军,全局当是盛大有优势。
随后盛大有果然针对着周懒予全局的弱棋处处强攻。这一局,周懒予状态恢复不少,运子布兵都颇有昔日风范。但无奈盛大有战斗力冠绝当时,远非李元兆之辈可比。一场胜负下来,周懒予尽管费尽心血,却仍然无奈力量上难与盛大有相提并论,局面始终落后于盛大有。
棋至终局,周懒予只得无奈地迎接又一场败局——这局棋,其实他自认已经发挥得颇有水准了,可无奈盛大有是一个远比李元兆更加强大的对手,即使上次与不熟悉自己棋风的盛大有交手都杀得难分难解,直到深夜才凭借一个劫争获胜,何况这次知道了自己弱点的盛大有……
这局棋一败,“周懒予惧野战”这顶帽子,只怕周懒予是一生也甩不掉了……
更重要的是,这局棋一败,周懒予便不是只有李元兆一个克星了——现在还有一个盛大有,也具有击败他的实力!更可怕的是,盛大有对其他棋手的战绩也相当壮观,于是周懒予的天下国手之位出现了一个真正强大的对手,这个人完全有资格也有能力夺去过去曾属于周懒予的一切!
而周懒予这一败,此消彼长,他已经再也没有了自称天下第一的资格!
短暂的周懒予王朝,就这样突然崩塌了。棋界重回战国乱世,而即使在这个乱世里,目前最强大的霸主也不是周懒予,而是盛大有!
一场败局,让周懒予终于跌入了人生的最低谷。
看着心满意足,放肆地大笑着离开茶楼的盛大有,周懒予有那么一瞬间突然感觉到——自己的一生,在这一刻已经可以宣告结束了。
他输了,失去了最重视的朋友和最渴望的天下第一的名誉,他的后半生还将如何坚持下去呢?
自从先后败给了李元兆和盛大有之后,江湖间突然没有了周懒予的消息。曾经不可一世,自诩天下无敌的周懒予,在这个棋界重回乱世,人人争做新盟主的时候,像是突然悄无声息地从这个世间消失了一般。
然而,离开了棋界纷乱的中心战区,周懒予却意外地发现——其实棋界没有多少人在意他的突然消失,人们关注的只是下一任棋界盟主什么时候出现,又会是怎样一个人。
棋界代代都有人才,任何一个人的消失都不会让人们在意太久。
认识到了这一点,周懒予感到了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哀。他忍不住要嘲笑自己,昔日自以为天下无敌时,曾坚定地相信当他离开棋界的时候棋界的人必定会无比怀念他,终日歌颂他。现在他才知道,世上没有那么重要的人,任何一个人的离去都只是深秋的一片普通的落叶罢了。
如火如荼的棋界争霸战,似乎与这个前不久还是天下第一的大国手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周懒予暗暗苦笑道:前不久还在嘲笑汪幼清、周元服是被时代所淘汰的人,现在看来,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其实,那时的周懒予并没有真的从世间消失,而只不过是在各地默默地独自游历罢了——但这一次,没有友人陪伴了。
不知何年,不知何地,已经筋疲力尽的周懒予默默地投宿到了一家客栈。他身上的银两所剩不多,而身价大跌的他由于长期不与人赌彩,已经几乎没有了收入来源。想到当年挥金如土的日子,他只觉恍如梦境。
那是一家简陋的小客栈,因为简陋所以便宜,许多过路的人都投宿在此。到了深夜,众人都睡下了,却唯有周懒予心事重重,难以入眠。
夜深人静的时候,任何一丝动静都会显得十分刺耳。就在这辗转难眠的深夜,周懒予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了些轻微但十分熟悉的声音。周懒予几乎在那一瞬间心中猛然一震——
那是棋子落到棋盘上的声音!
这偏远的客栈,深夜里竟还有人对弈?
周懒予本就睡不着,于是便索性坐起了身子,寻了件衣裳披上,缓缓推开门走了出去。
大堂上,有烛光。周懒予看过去,只见一个穿着破旧袈裟的老和尚,正对着客栈大堂旁那简易的棋座落子。而他的对面,没有对手在。
彼时已是深夜,附近的客房里还能传来轻微的呼噜声。此时还醒着的,也许只有周懒予和那老和尚了吧。
周懒予一时好奇,便缓缓向那老和尚走去。
老和尚正醉心于棋局,竟没有察觉身后有人走了过来。周懒予默默看向老和尚的棋局,却只见满盘交兵,黑白纵横,杀得异常惊心动魄,像是两个高手的对局。那老和尚每落一子便沉思良久,似乎是在细细品味双方每一步招法的变化,可见这局棋当是他从别处看来,特在这深夜里独自揣摩的。
看了许久,周懒予被盘上双方的招法所吸引,竟和摆棋的老和尚一起陷入了对局中无法自拔。突然之间,棋局上黑方不小心弈出一招缓手。此子一落,攻守逆转,白胜黑负的结局便就此注定。眼见这一子落下,周懒予忍不住在心底为黑棋惋惜,不小心竟叹出一口气来。
老和尚正细细品味着盘上的招法,突然闻得身后一声叹息,吃了一惊,急忙回头看去,却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年披着衣裳,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他摆棋。老和尚只道自己搅了这少年的美梦,急忙站起身来双手合十,向少年行礼致歉。
周懒予笑了笑,道:“大师不必在意,我只是见盘上招法精妙,一时好奇才在一旁观看的,您可以继续摆下去。”
那老和尚却也笑了笑,答道:“棋下到这里,胜负已分,不必再摆了。”
周懒予暗暗惊奇——那黑棋的缓手,虽然是全局胜负所在,但要发现这一招的缺陷却也是需要相当水平的。这老和尚说棋局胜负已分,看来也看出了黑棋这一招的问题,看来这和尚棋力也相当了得啊。
看这老和尚虽然衣着破旧,不像是下棋挣大钱的,但摆棋的时候却异常认真,周懒予也略有些感动,于是忍不住想试试这老和尚棋力几许,亲自指导这老和尚几招,于是低声说道:“实不相瞒,在下也好棋,常与高手对局。今日有缘在此与大师相逢,反正也深夜难眠,不置可否与大师切磋两局?”
老和尚听完一愣,随后脸上露出了些许有些勉强的笑容:“既然都是好棋之人,切磋两局自然也无不可,只是对局之后,不论胜负,只求尽兴,不知施主可否答应?”
周懒予不解其意,不知这和尚是自觉棋力不济难以胜人,还是觉得自己太强怕伤了对手的信心。但周懒予反正也只是想指导这老和尚两手而已,自然也无意见。两人就这样说定了,便收了盘上棋子,互相行礼。
“这一局,就请大师先行吧。”周懒予笑道。
老和尚又是一惊,低声说道:“我先行?施主竟如此自信?”
周懒予点了点头,道:“大师大概也不知道我的手腕吧,对弈两手便知道了。”
那老和尚听完,却也哑然失笑,道:“年轻人毕竟不知天地宽广啊,只是这局棋若要我先行,小施主可得输得起啊。”
我会输给一个老和尚?周懒予也哑然失笑,只管点头,也不再多言。
一会儿在盘上过两招,这老和尚就该知道我的厉害了。
战事一开,老和尚便在左下挂角出招。周懒予有意相让,也不争夺,便向左上挂角而去,要看看这老和尚应对如何。那老和尚见周懒予脱先,却也道这少年难得好弈,不可伤了他兴致,便也不争夺,只在上边大飞守角,一派和气。周懒予一看,老和尚这意思是我把出招的权力让给你,我看你怎么出招我再决定怎么应对吧。周懒予心里笑道,这老和尚看来确实不知道我是何人啊。于是,周懒予将左边挂角一子张开,一边开拆左边阵势,一边威胁左下挂角的白子。这一招攻得不强,却隐隐有些压力,让对手必须想办法应对,否则下一手再杀过来就严厉了。老和尚明白,这是少年在逼他出手了。于是,老和尚也不客气了,电光火石间一字落定,周懒予看去,却落在了左下黑子下边小飞的位置上——
双飞燕!
老和尚心中暗暗说道:小施主,该你显显手腕了,让老和尚我看看你究竟力道几何吧?
周懒予却在心底微微扬起了嘴角:双飞燕,这可是我周懒予最不怕的局面了!
只见周懒予几乎不做半点犹豫,手起子落,一招倚盖猛地向左边的白军头上压去。老和尚一见这倚盖应双飞的下法,心中便猛地一惊——左边那粒白子,在此时局面下本就身陷重围,是粒危子。老和尚原本以为这少年当是以小尖应对双飞,他便可以借攻击小尖之机将这粒危子走强。没想到,这少年直接使出了最凶悍的倚盖,看来此人不可小觑。老和尚急忙在左边和周懒予纠缠起来。几招下来,老和尚没见多少眼位,只得准备逃向中腹。就在此时,周懒予却突然向着下边的白军又是一招倚盖劈下来——两压双飞燕!
老和尚大惊,心中琢磨片刻,不禁惊叹此招厉害。两面攻击,左右出刀,气势相当惊人,而阵地也趁机得以稳固,真是攻守兼备的绝妙应对。如此手法,前无古人,看来这少年乃是个顶尖高手。想到这里,老和尚终于打起精神,要全力应对了。只见这老和尚匆匆抵挡了周懒予的两压,便要将左边的孤军逃往中腹,免遭周懒予屠戮。周懒予如今局面全在掌握中,下得得心应手,左右抢攻,好不惬意。但没想到刚刚攻守几合,周懒予突然感到了些怪异——这老和尚,力量竟出乎意料地强!
只见棋盘上,周懒予向下边白军攻击,老和尚结结实实挡住,竟没给周懒予留下半点可趁之机。周懒予再向左边孤军砍去,却被老和尚直直冲杀出来,周懒予奋力应对,却就是抵挡不住,终于还是让那队白军孤队冲杀到了中原,在中原腹地觅了处地方扎下了根建下了军阵!如此两番攻杀下来,老和尚的白军全都生死无虞,反倒是周懒予的双倚盖本阵被白军两边逼得闭塞狭窄,难言得利。好在周懒予借攻击左边老和尚孤队的机会将左边军阵杀进了中原,总算没有落后老和尚太多。
这么一番激斗,老和尚竟没有吃得半点亏,着实让周懒予吃惊不小。周懒予见局面不利,于是仗着自己左边军阵强横,派出一支轻军点进了老和尚左上的主营!
点三三!
点三三的下法,现代常见,在古代却几乎无人问津。究其原因,因为古棋要还棋头,点三三之后必定会是一片与全局无关的阵地,一个子的棋头还定了。而点三三之后成的空,算起来也不比一个棋头多多少,还将外势拱手相让,基本不会有利,所以中国古棋并不赞赏点三三的下法。
但此时局面下,周懒予左边阵势一直延伸到中腹,兵强马壮,却恰恰是施展点三三的好时机。点三三一出,老和尚主营被尽数掏空,白军防线却又陷入黑军夹击包围之中,几乎就是一堆孤子。此时用这一招“俗手”,却起到异常好的效果,老和尚也不禁感慨这少年思维灵活,随机应变,真让人激赏。但随后周懒予对老和尚这队主营孤军进行强攻,却竟然又被老和尚凭着力量硬生生扛了下来,反而在周懒予的层层攻击中造出军阵来,甚至还突破了周懒予的防线杀入中腹,与先到中腹的左路大军汇合,连一个棋头都不留给周懒予!周懒予的强攻又一次无功而返,这又让他吃惊不小——这老和尚的攻防力量,即使放在当今棋界高手当中也绝不弱了!
但局部的受损周懒予并不在意,他仍旧借对老和尚左上主营孤子的攻击,在上边形成了一片军势,与右上的座子遥相呼应,一片大阵呼之欲出。如此一看,老和尚虽然全局战斗没有吃过一次亏,数数阵地却偏偏落后了!老和尚惊觉这一切的时候一阵狐疑,心中只觉莫名其妙——这小施主莫非会变法术?
眼见全局紧张,老和尚急忙又在右下动手,要开辟新阵地。周懒予急忙前来攻击,却被老和尚趁机掩杀,双方在中腹形成了会战。阵势布下时,周懒予处处抢得紧要关口,眼见大势将成,却不料老和尚一旦攻杀过来,周懒予却总是抵挡不住,只觉老和尚那拳头砸一下自己就要被那力气震得后退几步!终于在118手,周懒予弈出缓手,莫名地没有在激战正酣的右边战场上增兵,却回手断吃了中腹老和尚一子。周懒予是判断老和尚此处攻势已竭,全局白棋已无可趁之机,因此去抢中腹战场,以防老和尚强攻中腹大龙以致难以抵挡。却不料老和尚大喜过望,在右边弈出了一招力道十足的曲!
棋谚有云:棋曲一头,力大如牛。老和尚这一曲,将周懒予右边军阵狠狠封在了边上,只得了十余座城。老和尚却趁此机会大军突击,勇猛地向右上冲杀过去。周懒予不能抵挡,只得从右上主营中划出一半城池送给老和尚,割地求和。如此一番交手,周懒予优势尽丧,局面竟变得细微了!
最终双方争夺许久,直到天色微明才终于分出了胜负。棋局终局,盘面上但看城池是周懒予领先两子,但老和尚全局两片棋,周懒予却被攻成了五块,还棋头算完竟反而是老和尚险胜一子!
这老和尚竟胜了周懒予!周懒予大吃一惊,心中回想全局中老和尚力量十足的招法,只觉这和尚力量甚至不在那盛大有、李元兆之下。他正要抱拳问老和尚究竟是何方神圣,却只见对面的老和尚也瞪大了眼睛,一脸惊讶地抢先问周懒予道:“小施主棋风清奇,变化万千,真让贫僧大开眼界,几乎要输了出去。不知小施主究竟是何方神圣,怎么会有如此高强的棋力?”
周懒予却苦笑着答道:“实不相瞒,在下便是嘉兴周懒予。”
那老和尚听了,更大吃一惊,急忙再行礼道:“原来是击败了过百龄的周懒予先生,贫僧实在惭愧,竟识不得当今棋界顶尖高手容颜。”
周懒予缓缓摆了摆手,也问道:“高僧棋力好生强悍,当是世间一等一的高手,不知可否告知姓名?”
老和尚听了,笑了两声,缓缓答道:“贫僧俗姓郑,法号野雪。”
郑野雪!那个传说中的永嘉派“郑头陀”!
自明朝灭亡之后,野雪之名便许多年没有出现在棋界了,想不到他竟还在世上!
“晚生惭愧,竟不识得前辈真身,多有冒犯,还望赎罪。”
野雪轻轻笑着,摇了摇头,道:“不认识我老和尚有什么奇怪的,我都已经一把年纪了,迟早是要被人忘掉的。”
周懒予急忙答道:“前辈尚有如此高明的棋力,当是如今第一流的高手,再出棋界也必定举世皆惊,何必如此妄自菲薄?以懒予看来,前辈完全可以去争夺当今天下的国手之位!”
野雪听到这里,眉宇间却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周懒予一惊,不知自己是否说错了什么,急忙安静了下来。
野雪静静望着棋盘,笑道:“周先生,你毕竟年轻,还不知道世道如何啊。国手,真的那么值得去争吗?”
“做棋手的,最高的境界就是天下国手,怎能不争?”
“争得了又如何?”野雪轻声问道。
周懒予却无言以对。
“我年轻的时候,和你一样这么觉得。那时候,永嘉派式微,在三大派中叨陪末座已经多年。我突然出世让永嘉派的宿老前辈们觉得永嘉派复兴有望了,于是求我为永嘉派而战。我当时自以为肩上背负着一派兴亡的重担,于是为了复兴永嘉派而四处征战,杀遍了各地茶楼。你该听说过,我参加过南京会战,又去京城与林符卿激战过多场。最终,我没能成为天下国手,因为强手太多,我胜不了所有人。我见过不少真正的大国手,比如当年以一人之力几乎杀遍南京高手的朱玉亭,南京会战力败群雄的王六合,独自镇守京城多年的林符卿,还有后来成为倚盖宗师的过百龄。我比不上他们,他们才是真正的天下国手。可是那又如何?朱玉亭、王元所、林符卿,一个个都死得默默无闻,过百龄也败在了你周懒予的手上。当年我曾经视之如同生命的永嘉派,也早已消亡了多年。人生风光其实终究不过数年而已,一切都是过眼云烟,总会有消散的一天。<点评: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你我都是凡人,争夺天下国手之名纵使心血耗尽,也不过一时豪杰而已,所以何必强求呢?”
周懒予想到自己前几年的风光和如今的落寞,竟只觉和野雪心有戚戚。但野雪的话,不能让他心服。他又问道:“若天下国手尚不值得去争夺,那我们作为棋手还有什么意义?”
野雪却哈哈大笑,指着身前的棋盘,反问道:“意义就在你眼前,你却四处寻找?”
周懒予大惑不解,默默看向眼前的棋盘。只见盘上黑子白子纵横交错,似乎一副绝美的画像一般。
“围棋,很简单。黑子白子,一张棋盘,气尽提去,逢劫隔手,没了。”野雪缓缓说道,“可这么简单的东西,几千年没有断绝,无数人为之争夺一世,为什么?”
周懒予一片茫然地看着野雪。
野雪轻轻地笑着:“因为围棋看上去虽然简单,但其中却变化万千啊。千古无同局,哪怕只是想想也让人不禁心驰神往。我们命中注定与棋结缘,其实是被这变化万千,无穷无尽的黑白子所吸引,而不是那无用的天下国手之名啊。你问我做棋手的意义是什么,我们的意义就在这里!做棋手,为的是体会蕴藏于棋盘中的万千变化,岂能为了区区‘天下国手’四个字而舍本逐末?天下国手,本不是争来的,而是命运赏赐给真正潜心研究棋盘上玄奥变化之人的荣誉。你若真心向棋,即使不去争,天下国手之名也会落到你的头上,不是吗?”
一番话说完,周懒予哑口无言。这一番话,他过去从没有想过,只是一心一意地去追求天下国手的荣誉。可是得到了这荣誉之后,周懒予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于是他又默默地失去了它。失去之后,周懒予又怨天尤人,自暴自弃。
如此看来,我周懒予其实是根本没有资格得到“天下国手”这称号啊。
东方的天空越来越明亮了,旭日初升,长夜渐渐被新一天的光明所驱散。
客栈里的旅人们还在安睡,棋座旁的一老一少两个棋手,却毫无倦意。
周懒予向野雪深深行了一礼。
“多谢高僧指点,懒予今日才终于恍悟自己此生究竟当何为。”
野雪赞许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就仿佛看着当年曾经不可一世的自己一般。
“周先生,方才一局,是我执白先行才略胜先生一子。不如我们再弈一局,这次由先生先行,如何?”
周懒予大喜,不做推辞,只管摆开了座子。
清晨,一家偏远的客栈内,一个少年和一个老僧,对着棋局,沉迷于其中。两人的脸上,不见一丝惶惑。
最终,这一局周懒予大胜十一子。但胜负,其实双方都不在乎,但求尽兴而已。
这一局之后,周懒予回到了嘉兴,终日只是钻研棋局,如着了魔一般。
而郑野雪,这是他最后一次出现在棋界。此后,他便不知所踪,或许云游四海,或许寻了个寺庙安心向佛。这个曾经血气方刚,戾气四溢的郑头陀,在不知道那一年,在不知道什么地方,默默地圆寂了。
至少人生的最后一刻,他一定没有一丝暴戾之气,总算不负这一身和尚袍。
也许,最终那一刻,他也是在下棋的吧。
日落西山天色沉,盘侧老僧失意人。两番胜负伴烛灯,又见朝霞日一轮。
残梅随雨落枰纹,荷花池边棋相争。秋叶静闻落子声,拂去冬雪仍是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7:06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6:38 编辑
第五十回 汪汉年无锡寻宗师 过百龄纹枰会少年
上回说到,不可一世的周懒予刚刚登顶天下第一,不想没过多久就连遭打击,天下国手之名得而复失。随着周懒予退下王位,一时之间,天下风云再起,各路枭雄又一次以天下第一为目标开始了连番争夺。
这一番争夺的参与者,许多人我们都很熟悉了。
击败了周懒予的野战枭雄李元兆,凭借着一力促成周懒予退位的壮举,成为了下一任天下国手的大热门。十番棋击败周懒予,如此战绩已足以让他被记载入围棋史册。但是李元兆的棋尚存在着明显的短板,他的野战战法遇到了擅长局部争夺的明朝风格棋手时便威力尽失,却唯独对擅长克制明朝棋风的周懒予十分奏效。因此,李元兆此时给人的印象只是一位堪称“巨人杀手”的黑马角色,要想真正成为王者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吴下第一手盛大有,虽与周懒予互有胜负,很难证明自己比周懒予更强,但他对阵除了周懒予之外的棋手却有着非常引人注目的优秀战绩。当时的棋界,大家都相信唯有周懒予和过百龄能与盛大有匹敌,其余众人都不是盛大有的对手,甚至包括击败了周懒予的李元兆。但是心理上,大家并不愿意承认盛大有是天下第一 ,原因就是盛大有这个人性格实在太执拗,每次下完棋几乎都要跟对手发生争执,一旦真的让他当了国手,大概就没人敢跟他下棋了。虽然大家不认可,但盛大有在心里早已经根深蒂固地认为天下国手就是他了,众人对他的排斥反而让他更加心里不平衡,于是他也就变本加厉地跟人争。如此下去自然就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总而言之,盛大有在这个时期几乎把天下棋手给得罪了个遍,也为他最终的悲剧宿命埋下了伏笔。
李元兆、盛大有之外,许在中、汪幼清、周元服等人也仍然活跃着。除开这些明朝末年便小有名气的棋手之外,值此乱世,自然也少不了崭露头角的新生棋手的身影。
扬州季心雪,新安曹元尊、姚吁孺、程仲容,渐渐开始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声。但生于清初棋坛的这四个人,棋风却与老一辈的明末棋手渐渐开始有了差别。他们更喜欢周懒予那样偏向全局的风格,而不是重视局部战斗的明朝棋风。究其原因,大概也是因为明朝棋风建立在大量苦背定式的基础上,一来战争中许多棋书被毁,资料不如过去那么详实,而来年轻人当然不喜欢这么学下棋,因此明朝棋风也就自然而然没能传承到下一代棋手的身上了……
老一辈的盛大有、李元兆、许在中、汪幼清、周元服,年轻一辈的季心雪、曹元尊、姚吁孺、程仲容,看上去这时的棋界已经非常热闹了。但是,所有人的心目中,除了这些人和刚刚从天下国手位置上跌落的周懒予之外,还有一个神话般的人物虽然此时沉默着,棋界却无人敢忽视他的存在——
无锡过百龄。
自从过周十局负于周懒予之后,过百龄一直过着自从明朝灭亡以来几乎从没改变过的日子。每天陪乡亲们下下棋(包括围棋和象棋),找狐朋狗友喝喝酒,去赌场赌赌钱,倒也逍遥自在。外面不论周懒予是王,还是李元兆称霸,对于他而言都没有任何意义。卸下了天下第一这个名号,他的日子反而越过越潇洒了。
很难想象,年轻时曾经那么刚直不阿的过百龄,几十年后却会如此淡看胜负。
但是过百龄忘得了江湖,江湖却忘不了过百龄。
就在过百龄默默在这段逍遥快活的日子中享受着半退休的生活时,一个少年突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那日,过百龄仍旧在茶楼里与乡亲们对弈。但今天,众人当中出现了一个陌生的面孔。
这是一个大约只有二十来岁的少年,背着行囊,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看来是刚刚到江苏没多久。但这少年一副书生打扮,行囊里满是诗书画卷,看起来文质彬彬,与那些乡野村夫全然不同,倒像是个上京赶考路过此地的秀才。
那少年也不和人说话,只是默默躲在一旁看着过百龄与众人对弈。他的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只是坐在众人这一侧看着,微微皱着眉头不说话。历来在此与过百龄对弈的人,无不是对这棋盘指指点点,互相之间激烈讨论着,却从没有一个人像这少年这样默不作声的。
过百龄下棋不挑对手,因此他也无所谓这少年坐在哪里。但是这少年对局的神色让过百龄感到一阵紧张——他知道,这个少年与那些村夫决不相同,他的姿势和神态像是一个有相当手腕的棋手。
众人眼看又被过百龄逼到了绝境,一个个开始互相埋怨了。输棋的责任,当然要互相推脱一下,但谁都不肯担这个责任。这时候众人看这个少年坐在人堆里一言不发,便互相使个眼色,心照不宣地打算把这局棋的责任扔到这少年身上了。
“孩子,你在这里坐了这么久,一句话都没说,一步棋都没下,这可不好吧。这样吧,下一手棋,我们让给你下,如何?”
这意思,如果少年下一手下得好,赢了过百龄,那就是大伙合力赢了过百龄,功劳是大家的;如果少年下一手下错了,输给了过百龄,那就是这孩子下得不好,责任是这孩子的。
大家心里都明白这心思,于是也就一个劲儿地劝那少年走一步。过百龄也很好奇这孩子究竟什么来头,于是也就没有拦着众人起哄。
那少年却缓缓摇了摇头,叹道:“这棋我不用出手了——过先生根本连一半的本领都没施展出来,这局棋是让着大伙下的。要是过先生认真起来,这局棋早在几十手之前就该认输了。”
众人听完,心里不服,于是嘲讽道:“你一个毛孩子,还能看得出来过先生让没让?”
那少年也不理会众人,先向过百龄恭敬地行了一礼,问道:“过先生,我能帮您向他们讲解一下这局棋吗?”
过百龄天真地笑着,抬了抬手,道:“请吧。”
那少年再向过百龄行了一礼,便撤下了盘上的黑子白子,众人想拦都没拦住。
“这孩子,你怎么把棋给毁了?这还怎么接着下?”
少年也不理会众人,便开始一步步将刚才的棋局又摆回去,落子分毫不差,让众人大吃一惊。再听那少年对每一招棋的讲解,当真是处处一语中的,摆出的手段一阵阵让众人目瞪口呆。一旁的过百龄默默看着,连连点头,又笑着看向这少年——
此人果然不是寻常人物,我的招法竟一步都没有瞒过他!
半局棋解说完,众人心里早就没了底气,只觉得这棋下到这个份上,谁都没脸再接着下下去了。但这少年讲解得如此精细,连过百龄都点头称是,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过先生,多有冒犯,还望恕罪。”那少年又向过百龄行了一礼,礼貌地说道。
过百龄笑着答礼,缓缓站起身子,说道:“若我猜得没错,阁下此来,当是要找过百龄对弈的吧。”
那少年静静点了点头。
过百龄哈哈大笑——我虽不出江湖,可江湖却不饶我这老头子啊。
过百龄也不客气,熟练地向各位“棋友”拜了一拜,满怀歉意地说道:“看来今天又不能陪各位下到尽兴了,只好改日再来找大伙补偿了,实在抱歉。”
那几位“棋友”倒是也早已见怪不怪了,大家也不介意,互相谈笑着,便各自回家去了。
过百龄看向少年,抬起手向着茶楼外做了个“请”的手势。少年急忙向过百龄答礼,便随着过百龄离开了茶楼,向过百龄家中走去。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过百龄问道。
那少年再行一礼,轻声回答道:“汪汉年。安徽歙县,汪汉年。”
汪汉年,安徽歙县人,天才。
汪汉年的天才,并不只限于围棋天赋,他是一个真正的天才。小时候父母教他写诗,他很快便上手,擅长写短诗,“详雅而中律”,极其工整,颇受赞誉,被视作诗坛新星。后来父母教他画画,他又迅速洞悉其妙,所画山水鸟兽皆栩栩如生,灵动自然,当时文化界的前辈莫不赞叹不已。再后来,父母教他下棋,他更是突然便修得了惊人的算路能力,短兵相接时战斗力惊人,竟迅速便在昔日新安派总部所在的安徽闯出名声,惊动四方。
早在周懒予尚未与过百龄争夺天下盟主之时,汪汉年便在安徽一带渐有棋名了。彼时安徽一带曾有人把汪汉年与盛大有、汪幼清。周元服、过百龄等人并称为国手,可见汪汉年声势之大。可是安徽一带自古交通不便,汪汉年的名声传不出来,因此彼时天下人尚不知有个奇才汪汉年。
顺治十年左右,汪汉年终于决定走出安徽,来到彼时棋界战场的中心地带江苏寻找一战成名的机会。久居于闭塞的安徽一带,汪汉年的心目中天下第一人仍然当是统领棋界数十年之久的过百龄。几十年前独闯京师,制霸中华棋界,以一人之力荡平三大派,何其豪迈!而对于刚刚因为击败过百龄而名声突起的周懒予,他甚至几乎不知其人……
因此,来到了江苏,汪汉年立刻四处打探过百龄的下落。终于,历尽了千辛万苦,他来到了无锡,见到了传说中的神话人物——过百龄。
当然,当他知道这个棋界已经和他所听说的棋界大不相同的时候,他是非常惊讶的……
“您已经不是天下第一了?”汪汉年几乎要把眼珠子瞪了出来。
“就是前不久的事儿,嘉兴的周懒予在十番棋里胜了我。”过百龄笑着说道,“现在的天下第一是周懒予,不是我了。”
彼时周懒予和李元兆的十番棋还没有开战,正是周懒予刚刚风光起来的时候。
“周懒予是什么人?”汪汉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竟能击败天下无敌的过先生,这怎么可能呢?”
过百龄却淡然笑道:“后辈击败前辈,这种事情是很自然的嘛。我已经是个老头子了,要是一直没人击败我,那棋界不是就要完了吗?”
汪汉年略微有些失望,但是出于对多年偶像过百龄的尊重,他当然不能再揭人家过百龄的疮疤了。于是汪汉年仍旧毕恭毕敬地对过百龄说道:“即使过先生一时不小心输给了那个叫周懒予的棋手,但是过先生名望镇天下,又是开一代棋风先河的大宗师,再晚辈心中过先生仍然是真正的天下第一。汉年此来,就是希望能得先生亲身指点一局,不知先生肯否赐教。”
既然人都来了,这一局大概是躲不了的吧。
过百龄也不推辞,静静找来了家中的棋座,拂了拂灰尘,轻声说道:“汪先生,请吧。”
终于能和自己的偶像对局了,汪汉年难以压制内心的激动,急忙深深向过百龄拜了一拜,道:“过先生请!”
此局,过百龄猜得白棋。棋局一开,过百龄便在右下汪汉年主阵前布下一支重兵——挂角。汪汉年见过百龄挂角而来,几乎不做半分思索——
一柄大刀带着强风劈下,重重砸在了过百龄挂角一子的身上!
倚盖!
在倚盖大宗师过百龄的面前施展倚盖,汪汉年好胆量。过百龄脸上虽挂着笑意,心中却早已腾起杀气。只见他强行扳起挂角一军,按照定式招法与汪汉年应对起来。汪汉年崇拜过百龄招法精妙,曾潜心学习过百龄的棋谱,自然对过百龄所创的各种倚盖定式暗熟于心。只见他按照定式应对,没有一步错漏。
双方大略交手几番,过百龄便知道这孩子对倚盖的认识十分精准,寻常定式招法应对必定占不得他便宜。双方战至第九合,过百龄突然微微一笑,取出一粒白子,向着一个倚盖定式中从未有过的着点落去!
一声脆响,汪汉年再看去,竟是一招断!
倚盖定式,被倚盖的白方扳起,倚盖黑方也随之扬起,白方再向上爬,黑方急忙扳住对方的脑袋,这都是寻常应对。按照定式,下一手白棋必定是在下边开拆,先确保自身安全。之后黑棋当也开拆阵地,白棋再从上面寻找断点断开黑棋然后攻击。类比于武斗,也就是你冲过去砍人家,被人家一下子摁住了脑袋,当然应该自己先退一步稳住下盘,然后再用力砍人家手,要不人家一使力气你就飞出去了。这是平常的次序,一直到现在大家也都是这么下倚盖的(当然,现在叫靠压定式)。但是过百龄这局棋,却在被对方扳住脑袋的时候,没有先在下边开拆稳住自己的阵地,而是直接将扳住自己脑袋的那粒黑子断开!
人家刚摁住你的头,你站都没站稳就去砍人家手,那能使得上劲吗?
可是过百龄也并非绝无底气。这招直接硬断的下法,也是这些年他隐居在无锡自己揣摩出来的招法。倚盖定式看似简单,但过百龄却并不满足于使用简单的应对,他希望能够尽量寻找出倚盖定式中还没有被发现的所有招法。这招强硬无理的断,正是过百龄潜心研究过的强手。
汪汉年若不小心应对,这一招很可能会中了过百龄的陷阱。这一招虽然不合棋理,却也并不好对付。毕竟,刀到了眼前,你去挡刀多少是要被砍出几道口子来的。
汪汉年默默看着这手棋,心中计算了许久变化,终于心中定计。只见他信心满满地在右边倚盖阵地上轻轻跳了一手。
这一手跳,大大出乎了过百龄的意料。过百龄研究这手断的时候,认为应对这一手无理手对方一定无论如何都会贴上来大战。一旦对方贴上来,过百龄便有信心将借对方之力反将对方制住。可是汪汉年这一跳,看似轻缓,却实际上扩张了自己的阵势。这一手没有正面去迎战过百龄的断,却远远给过百龄施展了压力,让过百龄的后续手段几乎都无从施展!过百龄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叫好——汪汉年弈得很冷静,竟一瞬间发现了我多年都未曾发现的应对!
如此一来,此处过百龄的断反而成了累赘,弃之不顾则废了一手棋,运作起来又不知该如何施展。但过百龄心底毕竟不愿意在一个后生面前认错,于是便强行将这粒断入敌军军势内侧的棋子调度开来,要趁机在外围将汪汉年的倚盖军阵死死压制住。但不料汪汉年局部战斗却丝毫不亚于过百龄,左右夹击之下不仅角地安然成活,外面还将过百龄的大军封住,把过百龄那队大军打成了挤在一起的一群弱兵,互相踩踏不说,外围还一时没了出路,虽暂无死活之虞,却也毫无攻击成效可言。眼见过百龄苦苦将这队孤军救出,汪汉年也不追击,而是猛地攻向了刚刚过百龄为了下出那招断而没能及时在下边落下根的被倚盖军势!
只见过百龄此刻右边被死死压住,下边又惨遭强攻,不见活路,此局虽刚刚布局,寥寥二十余手,过百龄却居然已见惨败之象!
过百龄不肯认输,便强行运作下边军阵杀出,冲破汪汉年防线往中原逃命。汪汉年急忙四处调遣,逼得过百龄大军左右碰壁,好生狼狈,只得苦苦在下边挤出一星半点地方,好歹留下了两只眼,能保证不死。可这一战杀完,下边白阵又被汪汉年死死围住,面向中原之路悉数被断,汪汉年外势强大,已是遥遥领先。
过百龄为争胜负,急忙在中原凌空挥起大军,要克制汪汉年的外势。汪汉年也急忙前来攻杀,不能让这难得的大好局面毁于一旦。过百龄原本局面已经十分艰难,但汪汉年一招想当然的82手断,却给了过百龄一个难得的机会。
这手断,局部来说是好棋,恰好能借过百龄左右为难之际吞吃中腹过百龄三员大将。但此招一出,过百龄看准时机,牺牲中腹三员大将,却将另一侧的中腹大军猛地冲出,竟形成了一片强阵,能与汪汉年的外势相抗衡了!两只大军互相对着,只要没有生死危险,那就是谁都讨不得半点便宜的。刚才是汪汉年军势大,可以有恃无恐。现在过百龄军势凭空而起,汪汉年的优势便一下子荡然无存了!随后过百龄漂亮地借那三粒死子,逼得汪汉年招招落后手,然后他便看准时机利用中腹的强阵在左边占住一处重要的隘口——一子落定,汪汉年空有面向中腹的层层外势,却半个城池都捞不到!
这一下子,局面竟突然接近了,过百龄眼看就要完成惊天大逆转!
但汪汉年却不肯就此认输,他竟强行攻击向过百龄左边的守关大将!
过百龄岂肯就这样把好不容易夺来的城池拱手相让?于是他狠狠地断开了汪汉年的攻击大军,要在左上与汪汉年一决胜负。双方猛地缠斗一番,只见左上汪汉年主营大将被迫挥兵杀向中原,过百龄突入黑军主营深处要尽取主营城池,同时中原大军活动开来还要拦住汪汉年主营大将去路,上方更是又突然遣出一员白将要断绝汪汉年在上边的退路!三路大军围剿汪汉年主营大将,过百龄弈得凶悍异常,昔日的战将风范可见一斑!
然而,汪汉年面对过百龄三路大军围剿,却仍然毫不畏惧,左右冲杀,过百龄空有三路军马,竟封不住汪汉年的去路!就在这时,过百龄弈出了全局最大的败招——白百四一,接。
这一招棋,过百龄担心左上突入黑军主营的白军有被汪汉年寻到时机回手全歼之险,而不顾被汪汉年主营大将逃脱的危险回手补了一招棋。但这一补,看起来虽固若金汤,其实黑棋却还有造劫杀的手段。即使此处生死无虞,但黑军主将逃出生天,乃是极大的损失。后代国手认为,此处如果放弃左上的棋子,任由汪汉年吞吃成活,却先封住汪汉年逃向中原的去路,则整个右上汪汉年都没有布下兵马的机会,五六十余座城池将尽数归属过百龄,则此局当胜负已定。过百龄偏偏舍不得左上那几员身处险境的大将,只看局部胜负而看不清全局,放汪汉年大军杀入中原右上部,白白错过了这局棋几乎唯一的胜机。
眼见过百龄突然弈出缓手,汪汉年急忙先将主营大将逃出。直到这时,过百龄还未察觉左上的危险,仍安安心心地跟着汪汉年在上边应了一手。当然,寻常人看来,这一手应得很安全,有机会的话仍可以断吃汪汉年主将的大龙。但汪汉年却早已看出了左上的变化。只见电光火石之间,汪汉年突然冲入左上角地过百龄军阵深处,要奇袭过百龄。过百龄大惊,赶紧前来应对,却意外地发现此处自己漏算了汪汉年极其精妙的手段。只见汪汉年左右砍了两刀,过百龄的军阵便错漏百出,终于在左上形成了一个关乎生死的大劫。
这个劫,用后代国手的评语来说,是个“终局不能了之劫”。“当急于脱卸而恋恋不舍,其败宜矣”。
最终,这个劫过百龄没能打赢,汪汉年更是趁机突破了过百龄右上的阵势,并一举原先倚盖定式中过百龄强断走出的那支大军一个不落地全歼了。三番得手,过百龄局面已落后二十余子,终至惨败。
究此一局,过百龄之败始于布局倚盖定式的探索之招,随后又苦于太过重视局部而忽略全局,最终大败于汪汉年之手。过百龄缓缓摸着下巴(因为没有胡子……)一步步回味着汪汉年的招法,只感到眼前这少年的冲击力甚至要比那已经名震天下的周懒予更强!
果然是棋界代代有人才,这个汪汉年年纪与周懒予不相上下,将来必定也是一代国手之才。这个时代的天下棋界争夺,看来将会异常激烈啊。
然而,大败的过百龄却没有陷入多久的苦思,反而似乎全然不以为意,还兴致勃勃地与汪汉年复盘!对他来说,这局棋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对局,输了便输了吧。何况,这局棋里他试验了一招从来没有出现于任何一部棋书中的下法,并得出了此下法其实不可行的结论,这可是重大的收获!
看着输了棋还如此高兴的过百龄,汪汉年全然不解。但他不好意思直说,于是只好低声叹道——
“如果没有那场战争就好了……”
过百龄一愣,不解地问道:“没有那场战争,又如何呢?”
“若没有那场战争,过先生必定几十年都如当年在京城那样钻研棋艺啊。”汪汉年叹道,“那样钻研几十年下来,过先生的棋一定已经登峰造极,鬼神皆惊。围棋的面貌也定被过先生彻底改写,达到我们如今想象不到的高度了。那场战争让过先生失去了最宝贵的年华,此乃棋界莫大的损失啊。如今过先生的棋,不像当年的棋谱里表现出的那样强大了……”
若没有那场战争,过百龄会有多强大?
这个问题让过百龄一愣,也足以让天下人都为之一愣。
过百龄十一岁看棋成才,十三岁便击败“天下第二手”叶向高,弱冠之年便称霸京师,创倚盖先河,一统三大派。原本若天下没有动荡,按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中国古棋最辉煌的时代,也许会在过百龄的手中诞生。若是那样,中国围棋会是什么样子?现代的我们会如何去评价那个时代?会如何去评价曾经惊天动地的古今第一神童过百龄?
然而,历史不容假设。那场战争,确确实实地发生了。过百龄的棋艺在发展得最疯狂的时候,被它所无法抗拒的力量突然打断了。几十年的隐居消磨了昔日过百龄几乎所有的锐气,长年的指导棋生涯也让他的棋不再像过去那样犀利而精确了。
过百龄的时代,就这样被历史所斩断,让我们无缘得见它本可以创造的辉煌。
这一切,难道不遗憾吗?
第一次被人指出这一点,过百龄又怎么可能内心没有丝毫触动呢?可他的脸上,仍是那一副孩子般的笑容。那笑容,是岁月刻在他脸上的。
“你的棋很有冲劲。”过百龄像是没有听到刚才汪汉年的那番话,缓缓地继续说着自己想说的内容,“虽然棋艺尚有待磨练,但境界很宽广,对弈时虽不弈出极致的招法,却总能游刃有余。这种自然而然的感觉,十分独特,是别人学不来的东西。我看你的棋,当不在周懒予之下……”
“过先生!”汪汉年突然激动了起来,“您如果认真起来,该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啊!可为什么您要甘心于这种日子?若您肯重新回到棋界去争夺国手之位,汪汉年愿做先生门生,助先生重回巅峰!”
汪汉年说得斩钉截铁,让过百龄也忍不住为之一振。但过了许久,过百龄只是缓缓摇了摇手,站起了身子。
“若我年轻三十年,也许会被你说动。”过百龄笑道,“那时候我不知道天高地厚,总以为人力可以胜天。但那场战争改变了我,让我明白了过去一个人曾对我说过的话——过刚易折。有的时候,历史大势是人力所改变不了的。历史选择了我过百龄在明朝末年创造了辉煌,我已经感激之至了。如今已经是新的时代,我也老了,上苍没有将这个时代的王位留给我,我又如何去争呢?棋界代代有人才,这个时代是属于你和周懒予的,该由你们去创造属于你们的辉煌。”
“可是您没能达到您本可以达到的高度啊!”汪汉年痛心地说道,“您本可以空前绝后,创造一个后人只能仰望的时代,不是吗?”
“那个时代会来的。”过百龄仍旧笑着,“你要相信天的力量,他会创造出你所想看到的那样的时代的。只是,那时代不会由我来创造,而是下一个时代的人去完成。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那时代真正到来,是不是我登上那顶峰,有什么关系呢?”
“您空有震铄古今的奇才禀赋,却已无意去创造与之相应的时代?”
“这禀赋并不是一种负担,而是上天对我的恩赐啊!”
过百龄说着,缓缓拾起棋盘上的棋子。棋子在他的指间,静静闪动着晶莹的光泽。
“上天对我过百龄太好了,让我得以在有生之年沉浸于如此精妙的游戏当中,终生不能穷尽其妙。既然如此,我何苦要把这禀赋当做负担,一把年纪还去跟人争强斗胜呢?汪汉年,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也会理解我这种心情的吧……”
汪汉年默然了。他听说过无数昔日的国手,失去国手之名后是如何不知所措,乃至无所适从。然而从古到今,从没有一个落魄的前国手能如过百龄这般淡然。
过百龄是真的被岁月改变了,他的心里真的已经没有了胜负,只留下了对棋艺的眷恋。虽然他无法开创出让后人仰望的时代来,但是汪汉年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过百龄也许才是真正超越了时代的过百龄。
临别时,过百龄告诉汪汉年,自己正在总结自己多年来的棋艺成果,打算印刷成书,流传后世。只可惜这书还没做成,不能送汪汉年一部了。
而汪汉年则告诉过百龄,自己决定不顾一切也要在棋界闯出名堂来。过百龄所没能开创出的那个时代,汪汉年要代自己的偶像去创造它。
一位老翁,一个少年,在无锡的夕阳下相互对拜,犹如两个时代的交接。
过百龄望着汪汉年的背影,静静地笑着。
——汪汉年,下一个时代,我就交给你们了。
汪汉年默默迈着步子,没有回头再多看一眼。
——新的时代,将由我去开创!
这正是:
山中青龙突跃起,无锡老骥笑往昔。
古今风云多少事,无锡城里一盘棋。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7:07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6 22:53 编辑
第五十一回 扬州鏖战龙虎初相遇 天下为约汪周定豪言
上回说到,安徽奇才汪汉年只身前往无锡,得与偶像过百龄切磋较量。过百龄见惯棋界豪杰,却也不禁为汪汉年奇才所震,暗叹此人将来必定前途不可限量。
却说那汪汉年自离了无锡,心中便暗暗立誓要开创一个新的时代,不负过百龄的看重,于是便在彼时棋界中最繁华的江苏一带开始了他的游历之旅。汪汉年是为了做国手而开始游历的,所以他四处只管寻访高手对弈,一时间像是突然从石头里蹦出来的,让江苏棋界惊叹一位顶尖高手如神兵天降一般出现在了这里……
就在汪汉年来到江苏后不久,周懒予十番棋败于李元兆,天下再失国手。
几乎就在周懒予败阵的那一瞬间,天下大乱了。
清初棋界,正在缓缓的恢复着元气。新时代的公卿阶级慢慢形成,棋手们即将摆脱终日在茶楼间下彩棋的岁月了。这时候,等于是棋界的一次重新洗牌。不论过去有多么高的威望,不论昔日曾经有过怎样的战绩,如今全部推倒重来,排个座次,等几年后清朝公卿正式稳定下来了,这座次便等于是身价表,未来的日子怎么过就全由这身价表决定了!
于是,汪汉年想闹,别人自然也想应,打下任何一个高手都是为后半辈子多挣一份银子啊!
江苏一带,随着汪汉年突然横空出世,便瞬间变得更加热闹了。四方高手,围绕着即将到来的棋界新时代地位,纷纷杀入江苏,争夺自己在棋界的排名。用《弈墨》序的话来说,“诸子争雄竞霸,累局不啻千盘”。
自过百龄时代以来,棋界从未有过如此大乱的局面。究竟谁能够终结棋界这般乱世,众说纷纭,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能终结者乱世的人,将必定能开创一个惊天动地的新时代来!
这乱世,又何尝不是一个最好的时机?
汪汉年怀揣着开辟时代的理想,在江苏一带四处挑战。然而这个乱世里,上天注定不会让汪汉年过于寂寞。大约顺治十一年末到顺治十二年初的某一天,汪汉年决定向扬州城出发。彼时他还不知道,在扬州城,有一场宿命的相逢在等着他……
扬州城,江南文化名城。明清之交的战乱中,扬州城曾几乎毁于战火,但局势稳定下来之后这里的文化底蕴使得这座古城很快又恢复了生机。<点评:古城历经野火春风>
顺治年间,扬州城是个棋界精英出入频繁的地方。扬州城的茶楼棋馆卧虎藏龙,随时可能遇到真正的高手,昔日周懒予与盛大有第一次交手便是在这扬州城外的江畔画舫中。汪汉年来到这里,心知此番必定少不了一番鏖战,只是不知道今日将会遇到哪路好汉。
到了扬州,汪汉年急欲显示手腕,于是很快便寻了一家茶楼,摆开阵势寻人赌彩。扬州城里的棋手平时见惯了大场面,如汪汉年这样自以为是的年轻人他们见得多了。于是当地高手便只管上去迎战,要让这孩子知道知道天高地厚,不要太自以为是了。
那日对弈,只见双方阵势张开,互相攻守,很快便杀得难分难解。那当地高手正眉头紧锁思考着棋局,突然听到对面的汪汉年小声问道:“扬州城里,谁最强?”
众人听得这孩子问出这么个问题,各自哈哈大笑,道:“你这小子,好大的口气。要知道扬州城乃是江淮一带的名城,各路棋界好汉都时常路过。天下棋豪,没有没在扬州城下过棋的。你问扬州城谁最强,可就等于在问天下谁最强啊!”
汪汉年却微微挑起眉毛,又问道:“那么,天下谁最强?”
众人一愣。这少年口气不小,言语间却也底气十足,煞有气势,不知是个什么来头。众人不敢怠慢,答道:“当今天下最强的,当推周懒予、盛大有、李元兆三人。此三人各有手段,战绩显赫,堪称鼎足三强。但孩子,我们好心劝你,功夫未到火候就不要去向这三个人挑战,战则必败。何况这棋界,如你这样口气的晚辈还多得很呢。”
“哦?都有何人?”
众人略作沉吟,便纷纷各抒己见。
“邗江有季德,字心雪。此人乃是一名棋痴,自幼不读诗书,唯独好弈不倦。年未及弱冠时,他便不顾家人劝阻,战乱之时独自出走,四处遍访名师学弈,不为时局所动。至如今天下方定,他已棋力大成,隐然有国手之誉。前几年季心雪曾坐镇这扬州城邀请各地名手前来对弈,过百龄、许在中、周元服、汪幼清、周懒予、李元兆等人先后应邀来与他对局。几十番杀下来,季心雪竟能与这些赫赫有名的棋界高手战得互有胜负,因此名声愈响,众皆叹为明日国手之材。”
“新安有曹元尊,字五美。这人也是一名棋痴,偏好收集棋书棋谱,尽得前人棋艺精华,却又不盲从古人。他将前人棋书各自研读精熟之后,却从这些前人之作中总结出一套自己的招法,凌厉异常,寻常人不能抵挡。这几年他行走于江淮间,一边继续收集棋书一边寻找高手对弈,棋名日彰,乃是一名活棋书。”
“新安还有一位程仲容,自幼通弈,天分极高。此人幼年时家道兴盛,他也便只想继承家业,把下棋当做游戏而已,因此未得其妙。后来战事骤起,他家道中落,难觅生计,迫不得已而开始去茶楼与人下彩棋,不想竟然连战连胜,渐渐衣食无忧。从此后程仲容终日在茶楼间与人厮杀,为博高彩而练就了一身嗜杀的霸气棋风,棋力突飞猛进,已入天下第一流棋士之列。”
“另外还有一位不知处身何处的少年高手,名叫姚吁孺。这几年他突然出现在江淮之间,四处寻高手前辈对弈。不久前,他曾与棋坛宿老周元服大战,名将汪幼清旁观对局,称此子必天下国手之材。”
季心雪、曹元尊、程仲容、姚吁孺。这四个人正是当时名声最盛的四位后起之秀。要想成为下一任天下国手,这四个人都必定是汪汉年的大敌。
“这些人,目前有谁在扬州?”
汪汉年问完,众人却面面相觑。
“你来得不凑巧,这四个人现在恰好都不在扬州……”
汪汉年听了,心里不免有些遗憾。但正当他琢磨什么时候再来扬州城的时候,一个观棋的老者突然插话道:“如果要说在扬州城的高手,不是最近突然来了位年轻的周先生吗?”
“周先生?”汪汉年一惊,“莫非是周懒予?”
那人却笑了笑:“不是周懒予先生,是周家二侯之一的周东侯先生。”
“周家二侯?”汪汉年只觉莫名其妙,从未听说过这名号。
那老者笑道:“六安一带有周家兄弟二人,哥哥名勋,字东侯;弟弟字西侯。这东西二侯,都是自幼好弈,嗜棋不倦之人。兄弟俩同时学弈,都天分极高,互相比拼之下竟各自修得了一流高手的棋力。这二人互相不服,有一日便约好比试一局,谁如果输了就终生不得再与对方争胜负。那一局周西侯开局便布下陷阱,周东侯不知是计,误入其中,被西侯左右攻杀,很快便被吞去了一条大龙。周西侯道胜负已定,要东侯投降认输。东侯不肯自认输给弟弟,于是强行将棋局继续下去。不料那西侯前半盘取得大优,后半盘竟因太想获胜而放不开手脚来,被东侯一步步追上,最后却反是那周东侯小胜。西侯不服,要求再下一局,东侯却以二人有约在先拒绝。那周西侯也果真是个守信之人,从那以后不仅不与哥哥同枰对弈,甚至只要东侯下棋的地方,西侯必定远远躲开,不做干扰。如今兄弟二人都出来闯荡棋界,却因为昔日的恩怨,东侯在江苏一带对弈,西侯在安徽一带行走,竟互不相见。二人都是绝顶棋材,虽年纪轻轻却各自战绩卓著。如今,这东西二侯之一的周东侯就在扬州。”
众人听得这一段故事,却也道新鲜。那汪汉年本为寻高手对局而来扬州,如今见几位名手都不在扬州城,唯有这周东侯一人可做对手,便也不挑剔,抬手问老者道:“老先生,不知可否带在下去见那周东侯?”
老者大笑,道:“要见周东侯有何难,可你得先把眼前这局棋下完啊!”
老者话音还未落,盘上早响起一粒落子声。众人再看去,乃是汪汉年落下了一招极其厉害的杀手。再看局面,对手哪还有半点活路,一条大龙就此做了汪汉年的俘虏。
众人正惊叹间,却闻得汪汉年焦急地说道:“老先生,事不宜迟,现在便出发吧!”
周东侯,名勋,字东侯,六安人。史料中关于周东侯究竟如何学棋的,几乎全都没有记载,让人感觉这个周东侯就是突然之间蹦出来,然后就在棋界扬名立万了一般。而后代国手对周东侯的评价,也更喜欢集中于他那壮烈辉煌的后期生涯。那么,周东侯究竟是如何学棋的呢?虽没有明文,但也并非毫无线索可循——
线索,就是那位神秘莫测的周西侯。
周西侯此人,可以确定不是“周东侯”这个名字的误记,历史上应当是确有其人的。但周西侯的故事,却几乎不见于任何史料记载,连清朝人编写史料的时候都只能模棱两可地说一句“疑为东侯弟兄”,让人十分怀疑这个人物的真实性。
对于周西侯,几乎能扒出的唯一一个故事,就是他与周东侯那一场以终生名誉作为赌注的争棋。
谁若败了,就终生不得再与对手相争。
由此,可以想象,周东侯的学棋生涯,是伴随着与弟弟周西侯的竞争开始的。
兄弟二人,同时学弈,互为劲敌。而年轻气盛的两个孩子都争强好胜,互相都不愿输给对方,于是这对兄弟便成了从小就互相不服的宿敌。为了压住对方,二人强迫自己拼命地锻炼棋艺,而正是因为对方的存在使得自己无法有片刻的松懈。
终于有一天,兄弟二人的矛盾发展到了极致,于是便有了那场残酷的争棋——谁若败了,就终生不得再与对手相争。
彼时二人都是少年,棋力相当,难分伯仲。但这一局棋,却就此决定了兄弟二人今后一生的棋路。胜者将有资格去追寻至高的荣耀,败者就只能终生活在对方的阴影之下。兄弟之争,竟最终发展到了这样的局面,却也让人唏嘘不已。
而那局胜负,原本是周西侯大好的局面。若周东侯当时便认输了,我们今天所看到的围棋史将被彻底改写,大家将会记住一个周西侯,而几乎遗忘那个战败的周东侯。但命运似乎跟周西侯开了个玩笑——尽管曾如此接近胜利,但最终,周西侯还是输了。
这一局,输掉了周西侯的整个围棋人生。一局棋,将两位兄弟天才分出了高下,也让历史选择了周东侯去创造传奇,将周西侯掩盖在了历史的黄沙中。这样的结局,不禁让人感到一阵心酸。 <点评:周东侯、周西侯,古代之聂卫平、聂继波也!>
但周西侯却默默接受了这样的结局,真的守住了终生不与周东侯相争的诺言。这,莫非也是兄弟情?
从那以后,周东侯失去了一个从小到大的对手。然而,失去了对手的周东侯却一刻也没有放松自己,而是更加努力,几乎忘却了一切一般,全心投入了棋艺的研究当中。棋力竟更加突飞猛进,几年后便在江淮一带名声渐响,随后更是让天下为之震撼了!
为什么失去了对手的周东侯却反而更加刻苦了呢?也许,他的心里知道,他一直亏欠着一个本不该输给他的人。
——西侯,对不起,但那局棋我不可以输!从今以后,你所本该创造的辉煌,就由哥哥代你去创造!
我要创造出一个新的时代,让天下棋界铭记,也让你知道当年的那局棋,你没有白白输掉!
“汪汉年?”周东侯咀嚼着这个名字,默默看着眼前这个不可一世的少年,不知道为什么,他仿佛是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一般,“我在安徽时,曾对阁下的名字略有耳闻,没想到今日竟能在此相遇,荣幸之至。”
在周东侯的对面,汪汉年缓缓向周东侯行了一礼,道:“听闻阁下这些日子在扬州城大杀四方高手,号称在等待名家前来应战?”
“不错。”周东侯缓缓点了点头,“我要在这里,击败天下所有自称最强的棋手。然后,我要做天下第一,我要开创一个能以我的名字命名的时代!”
西侯,这个时代,将是我先给你的礼物!
然而,听到了这句话,与周东侯年岁相仿的汪汉年却笑了。他看着眼前这个面容清秀,却隐隐有着一股不服天下的傲气的少年,就如同在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般。
“阁下志气确实可嘉,但是非常可惜,你与我生在了同一个时代。”汪汉年突然低声说道,“只要有我汪汉年在,下一个时代将只能由我的名字来命名!”
过先生,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周东侯一惊,没想到这个一脸书卷气的书生说起话来,竟剑气四溢,锋芒毕露!
两人默默看着对方,却越看越觉得,自己所看到的那个人分明就是自己的镜像一般!
“阁下想做天下第一?”周东侯轻声问道。
“看来阁下也是一样。”汪汉年微微笑道。
有趣。二人心里几乎同时想道,既然我们年龄相仿,又都有如此志向,一场大战将在所难免了吧。
今日在扬州城的相遇,恐怕彻底改变你我其中一人此生的轨迹。既然不可避免,就让我们赌上今后的人生,来试一试对手的棋力吧!
一场以未来为赌注的争棋,就这样在两个怀揣着同样梦想的少年之间,如宿命一般展开了……
大约顺治十二年初,扬州城里,一段传奇就这样展开了。
两个彼时还名声不响的少年棋手,汪汉年与周东侯,在这里展开了他们人生中的第一场争棋!
第一局,周东侯执白,汪汉年执黑。两位少年英杰都知道对方绝非善与之辈,于是一开局便各自施展出了自己最得意的手段。
只见局面一开,周东侯趁先手之力,率先出招。只见右下汪汉年军阵前,周东侯对着汪汉年主营,竟两面布下重兵,拦住汪汉年主将前路,气势汹汹,似乎是要强行杀入主阵,将汪汉年主将斩于阵内。汪汉年略作沉吟,心中计算已定,自认主营防卫坚固,绝无敌手可趁之机,便也不理会周东侯的叫阵,只管在左下,右上连续出兵。周东侯只见汪汉年自顾自地调兵遣将,如同耳中听到汪汉年在说“有本事你就打吧,我不信你能奈我何”。少年意气,岂能受得了这等羞辱。周东侯一声令下,右边东侯守关大将突然遣出一员副将,飞入中原,将汪汉年右下主营通往中原的路几乎尽数切断,几员大将相连,竟布下了一片烽火台!此刻再看右下,汪汉年主将已被周东侯虎视眈眈,危在旦夕一般!
周东侯此招,并非一时兴起弈出的。这一招飞罩,乃是盛大有所创绝招,专门用来对付敌军大飞守角。这一招不好应对,敌方四子相应,气势汹汹,而本方大飞守角之下阵地尚留有空隙,一旦被对手攻入后果将不堪设想。周东侯竟能在此局施展出盛大有得意的招法,可见周东侯对前辈棋手的招法当早有研究,绝非泛泛之辈。汪汉年却不知盛大有招法如何,只觉周东侯这一招气势虽足,但不过是花架子,华而不实,当不致威胁本军主营,便只管让主营将士挥军向周东侯的四座烽火台杀去。周东侯见敌军杀到,强硬地一一挡下,竟把汪汉年主将封在了右下,顺势还将烽火台各自连起来,形成了一片面向中腹的长城!汪汉年见主营似已安稳,便急忙在右上运作起来,将右上挂角的大军展开。
见汪汉年再次脱先,周东侯又觉受了大辱,竟执意猛地杀入汪汉年右下主营中!
一招点入敌阵,如一柄利刃,直直插入汪汉年左下军阵最痛的地方!这一招大胆而霸气,让观战众人不禁也为止一颤,暗暗感叹周东侯这棋下得实在精妙,竟能如此精确地刺中汪汉年军阵的弱点,必定是早在那招飞罩之时便早已看到了这样的手段!
由此可见,周东侯率意施展出盛大有的绝招绝不是无意为之的,乃是对这一招有过精深的研究。
意外发现还有这样的招法,汪汉年也微微吃了一惊。但冷静下来之后,他静静判断了局面,终于确定周东侯这一招虽然点得自己很疼,却还不能致命。只见汪汉年算清招法,明攻实守,竟放周东侯奇袭大军在自己角内成活,自己却看准时机向周东侯的长城防线那唯一的缺陷——右边的空隙冲杀出去!
这一战我吃了你一击,但趁着你刺我的机会,我也要转动身法冲到你的防线之外去!如此一来,这一击就不算白受了!
汪汉年冲杀出来,周东侯一时间竟抵挡不住,右边防线被突破了!周东侯大惊,暗暗赞叹这汪汉年招法实在漂亮,第一次应对我精心研究过的局部变化竟能如此游刃有余,看来要做天下第一不是无知之言。但周东侯又岂能就此放弃?只见她仍不依不饶,围绕着右上汪汉年的挂角大军和右下汪汉年出逃的主营将士上下强攻,好生勇猛。汪汉年竭力应对,却只觉吃力得急,也不禁暗暗感慨这周东侯攻守得法,次序井然,既力量十足又精通韬略,也着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弈才,棋力当超出许多所谓名家了。
二人在右边缠斗了许久,只见大军缠绕,刀剑相交,烟尘四起,竟杀了五六十个回合不分胜败,只得各自鸣金收兵,守住城池。两个少年天才初试身手,都只觉对方招法凌厉,气魄不凡,与自己以前遇到过的对手都决然不同,心中竟忍不住彼此佩服起来。
原本以为我当是一世枭雄,今生唯有前辈名家能与我对敌,不想今日竟然在此遇到一个与我旗鼓相当的对手,天下棋界当真是卧虎藏龙,不可小觑啊。
眼看右边战事告一段落,双方又将战火烧至中原。只见周东侯在中央布下巨网,要将中原一网打尽。此计气势恢宏,构思壮丽,观者无不为之心惊。汪汉年却不与周东侯硬拼,而是在周东侯的防线上轻巧地一刺一拨。在那看似狭窄处,汪汉年却招法使得灵巧,竟一举击破了周东侯的大网,给这张中腹大网上扎出一个漏洞来!仅仅是如此轻轻一抖巧力,周东侯的恢弘构思竟一击而破。
随后汪汉年也大胆出招,竟趁周东侯处理中央破网之时,长驱直下,奔袭周东侯右下的长城而去,眼看竟要将那长城一举吞入腹中!众人看得大惊,道这汪汉年果真艺高人胆大。周东侯却早已看清长城大军死活关键不在下边,而在中原,于是竟在中原用兵,意图却是援救右下长城。汪汉年见被周东侯识破了陷阱,便又生一计,向中原出兵,明是要抢占中原关隘,暗中却要袭取左下周东侯本营。周东侯又一眼识破汪汉年计谋,急忙回兵救援主阵。汪汉年见又没有骗到周东侯,便也顾不得什么谋略,只管强行杀入左下。岂料周东侯心中清清楚楚,竟舍了下方半个主营,由主将带着大军暗度陈仓,向上奇袭左边而去,到头来仍然没受几分损失。
随后汪汉年强袭中原上部白军,周东侯抵挡下来,却趁机反守为攻,竟将汪汉年左上主营逼入危机之中。汪汉年见势不妙,急忙再来强袭周东侯长城。周东侯却更是大胆,此刻为争战局主动权,竟将长城七员上将尽数弃去,却争得先手抢占中原而去。众人见此招,又叹服不已。汪汉年失了主动权,被周东侯处处抢攻得利,局面竟开始落后!
这几番争夺,两人都是轮番奇谋,个个善战,杀得惊天动地,却又难分难解,直教观战者惊为天人,无不叹服。如此对局,当是今世名局,可见两位少年功力着实不凡。
战至此时,周东侯凭借着抛弃七员大将争得的先手攻杀之利,已略领先汪汉年五六子。弃了一队长城大军,却换来了全局领先,如此胆识魄力实在惊人。全局已近官子,若汪汉年不能施展奇谋起死回生,此局当是他的败局。汪汉年却只见棋盘已经越来越小,没有空间再作腾挪,于是只好在中原弈出一招强硬而无理的打吃,以博胜负。此乃胜负手,只要周东侯应对得法,全局便几乎再无可争之地,汪汉年将无奈认负。
但就在胜利将至之时,年轻的周东侯却失去了平常之心,此时竟不肯舍弃半点优势,强硬地弈出一招反打,要连汪汉年那招胜负手一起吞入肚中,叫他再多负一子。却岂料这强行反打之下,却破坏了原本没有多少破绽的白军中原防线,凭空生出了许多断点,棋型瞬间变差。汪汉年几乎本能般地嗅到了扭转胜负的气息,竟抓住周东侯这一丁点微小的失误,里应外合,对周东侯的中原军阵发起了猛烈的进攻!此地汪汉年进攻的路线,唯有一条是可行的。一旦开战不论路线有丝毫偏差,还是次序有稍许差池,突入大军都将被周东侯一举全歼。但汪汉年当真是个奇才,胜负之处,强攻之下,竟然出奇的冷静,行军调兵没有半点差错,就恰恰沿着那唯一可行的进攻路线打了过来。周东侯这时再应,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有误算,大惊失色,急忙全力抵抗,却无奈棋型太差,漏洞太多,根本抵挡不住汪汉年的攻势。迫于无奈,周东侯只好全军退守,不仅中原防线三员重要的大将让汪汉年斩杀,更让汪汉年突入的大军安然逃出包围圈外。如此一战,本为尽杀敌军,却让敌军安然逃走,自己还损兵折将,一场胜局就此逆转成了微微落后的局面。
周东侯不得已而全力在根本没有棋的地方四处寻衅挑战,希望汪汉年也能稍有错漏,哪怕只应错那么一步,稍微让周东侯讨得一两子的便宜,这局棋便能再度翻盘赢回来。只要一两子的消长就足够了!
可汪汉年好不容易抢回了如此微小的优势,岂能再让回去?只见他处处应对得法,竟没让周东侯多讨得半点城池!
待全局战罢,汪汉年终于以一两子的微弱优势获胜!
纵观这一局胜负,双方各自使出全力,绞尽脑汁,竟杀得难分难解,最后周东侯仅因为一个极不起眼的微小误算而败,汪汉年胜得心惊肉跳,堪称是一场绝好的胜负!
此局弈罢,两位翩翩少年都对对方的棋艺叹为观止,惊若天人,心中竟不觉升起了一丝敬佩之意。而那观战众人,多年来见惯了名家国手大战,却也几乎没有看见过如此惊天动地的胜负。如此名局,让众人如痴如醉,心中暗暗称赞这两个年纪轻轻的少年乃是一世之敌,天下枭雄,未来棋界必定由此二子独领风骚!
“汪兄胜得精彩,东侯佩服不已。”周东侯向着汪汉年深深地拜了下去。
“周兄战法纯熟,汉年自叹不如。”汪汉年也对周东侯重重地行了一礼。
这两个少年,皆是自负之人,自以为天下棋界当为自己囊中之物,从未对哪个同辈人行过如此大礼。此时二人却心悦诚服地向着对方拜下去,都为对方的棋艺所折服,这在今天以前两人心里都无法想象。
“我真想不到,天下竟还有汪兄这样的人才,能与我战得如此难分难解。可笑东侯还以为几十年后当无人能与我相敌,如今看来,真是坐井观天啊。”
“汉年惭愧,今日之前何尝不是井底之蛙。今日得以遇见周兄这般敌手,看来上天注定不想让我汪汉年太过寂寞,特意给我送来了一个好对手啊。”
“如今天下第一的周懒予刚刚败于李元兆之手,天下棋界再成乱世,这是一个时机!”周东侯低声说道,“在我看来,天下棋士无不号称国手,却唯有我与汪兄能力盖天下。我们从此闯荡出去,必定教天下无人敢来叫阵。下一任天下国手之位,将只能在我与汪兄之间产生!”
汪汉年笑道:“既然如此,周兄,未来的棋界,就是我与你争霸的天下了。汉年心中虽佩服周兄,但天下国手之位,必不能相让。周兄,你我就以天下为盘,花几十年下上这一局棋,堂堂正正一决胜负吧!”
“好!”周东侯兴奋地喊道,“此生能遇到汪兄如此敌手,东侯不枉此生!但天下国手之位,我也志在必得。将来的胜负,就请汪兄好生应对,东侯必定不会再将胜利拱手相送了!”
二人哈哈大笑,两个狂放的年轻人对着棋盘,如同对着整个天下,把那世间高手无不视作这盘上小小的棋子一般。
此局之后,二人在扬州城大战十余合,竟始终难分高下!两位少年心中惊叹对方当真是雄视天下的一代枭雄,临别之时竟依依不舍。
“汪兄,今日一别,下次再见面之时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周东侯淡淡地说道,“但愿下次见面之日,就是你我角逐天下第一之时!”
“在下次见面之前,愿周兄棋力日益精进,早日震撼天下。”汪汉年笑着答道,“来日再战,你我必定要好好分出一个高下来!”
二人各自背着行囊,对着对方深深拜了下去。起身之后,再不言语,各自转过身子,向着自己的大道上走去了。
今后的天下,将是你我的时代!
落日古城长江畔,一番珍重愿君安。
来日执子相对日,只求惊天棋一盘。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汪汉年 清代棋手 歙县(今属安徽)人。
顺治、康熙年间棋手。早年来往江淮一带交流棋艺,曾与周东侯在扬州相遇。两人旗鼓相当,以为雄视一世。后都负与周赖予,“始有悟于棋理,翻然改图”。
现存对局:对周赖予29局;对汪幼清4局;对过百龄6局;对周东侯19局;对盛大有10局;对周元服3局;对季心雪2局;对吴孔祚2局。共75局43胜30负2胜负不明。
周东侯 清代棋手 名勋,六安(今属安徽)人。
顺治、康熙年间棋手。早年常在江淮间交流棋艺,康熙年间与黄龙士在弈乐园中大战30局,各有胜负,时人称“龙士如龙,东侯如虎”。著有《弈悟》。
现存对局:对盛大有2局;对汪汉年19局;对周赖予3局;对李元兆5局;对吴孔祚2局;对黄龙士25局;徐星友4局;对过百龄3局。共63局22胜35负5胜负不明。
——摘自《中国围棋古代棋手姓名录》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7:08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6 22:48 编辑
第五十二回 扬声势汪汉年力挫季心雪 立威名周东侯血拼李元兆
上回说到,汪汉年与周东侯两位少年天才相逢于扬州城,大战十余局不分胜负,互相叹服,以为傲视天下,当一世之雄。扬州一别,两人互相许下承诺,扫灭天下各路豪强,终有一日要与对方争夺真正的天下国手之名。
两位注定成为传奇的少年,就此踏上了他们开创时代的前路。但这条路,注定不会那么平坦。
就在汪汉年、周东侯离开扬州城之后不久,多年坐镇扬州挑战四方高手的扬州棋界盟主季心雪回来了。
季心雪是扬州人,自幼在扬州茶楼棋界的厮杀间成长起来,随后又独自出游遍寻名师学弈,如今已是扬州棋界的镇城之宝。这几年来,他先后邀请过百龄、盛大有、周懒予、李元兆等各路名家前来扬州城对弈,扬州季心雪的大名已在棋界人尽皆知了。
这一趟,他刚刚离开扬州去与李元兆交流了几局,大感受益,于是便多逗留了些时候,这才缓缓回了扬州城。不料他刚在扬州茶楼一露面,扬州茶楼里那些平日跟着他混的茶楼棋手们就扑了上了,前言不搭后语地激动地喊着什么。
“季先生,你不在的这段日子,扬州可出了大事了!”
“季先生,扬州茶楼被两个小鬼给闹了个天翻地覆啊!”
“大伙儿早就盼着季先生赶快回来了,不能让两个小鬼搅翻了扬州城啊!”
季心雪只觉莫名其妙,不知道众人究竟在惊慌些什么。待众人稍微平静了下来,他再细问,众人这才把前几日汪汉年、周东侯两人在扬州大战十余合,互称国手劲敌的事情完完整整讲给了季心雪。季心雪听完,却哈哈大笑。
“我还道是出了什么大事呢,原来不过是有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说了几句不知深浅的话,竟把你们给吓成这个样子。这种小孩子,天下俯仰皆是,何必大惊小怪。”
“那两人可不是什么小孩子!”一个人不由分说,夺过黑白棋盒,便在盘上将汪汉年与周东侯的棋局摆了开来。众人急忙对着棋局,告诉季心雪这两人谁是黑棋,谁是白棋。
季心雪本不在意,只道又是自以为是的后生晚辈在说些狂语罢了。但看那棋局,只见黑子白子纠缠交错,一招一式精妙异常,他竟在心底大吃一惊!盘上那招法,进退有序,次序井然,算路深远,又奇招并处,高潮迭起,哪里像是两个初出茅庐之辈,简直就是货真价实的国手之争啊!
一局棋摆完,众人再看那季心雪,却哪还有半分笑意,早已是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两个少年在这里数日之内争夺了十几局,每局都像这般精彩,让人叹为观止……”
“如今二人都离了扬州,汪汉年往西去了南京,周东侯往南去了苏州,说是要杀败天下豪杰,再回扬州争夺天下第一!”
好大的口气!但看着盘上那精妙异常的对局,季心雪不觉在心底暗叹,此二人当真是可以做天下国手的人物啊!
不过,想做天下国手的可不知他们二人而已!
季心雪的心底突然升起了一阵强烈的兴奋感。他急忙拉住身边的人,问道:“汪汉年走了多久,还能追上吗?”
“应当能……”
“麻烦您帮我把他追回来,告诉他扬州季心雪,在这茶楼里等他。”
一个有如此棋力的少年,实在太有趣了。能与这样的对手交手,才能真正尽兴啊!何况——同是以天下国手为目标的人,我的邀请,他必定不会拒绝!
“汪汉年?”那人微微愣了一下,“为什么只去追汪汉年?周东侯不追吗?”
“你不是说周东侯往苏州去了吗?”
“是啊……”
季心雪微微笑了:“既然是去苏州的,那就不必追了。在苏州,还有个更强的对手在等着周东侯呢,恐怕他的国手之梦在苏州就要终结了……”
几日后,苏州城。
茶楼内,一个少年静静在棋座一旁放下了重重的彩金,摆上四个座子,便只顾闭目养神,静待对手出现。
长年往来于苏州茶楼间的棋手们见了那面生的少年,各自议论纷纷,不知这少年究竟是何来历。看那少年拿出的彩金,分量相当大,也不知是家里有钱,还是自己在别处下彩棋挣来的。按照规矩,如果想去与那少年杀上一局赢他的彩金,自己这边也得拿出分量差不多相当的彩金才行。可那彩金数额不小,万一真输给这少年了,那可是大出血啊!
于是众人只管议论,过了许久都没人敢上棋座旁应战。终于,有人忍不住凑到棋座旁,低声向那少年问道:“不知阁下何方高人,竟立下如此重彩求战?”
那少年缓缓答礼,道:“在下六安周东侯,自视棋艺当能与天下好手一争高下,特来苏州城寻对手决战。这彩金,是前些日子在扬州城赢来的。各位若有谁愿意与我试试身手,放下相应的彩金,东侯便全力一战!”
周东侯?这名字没什么印象,似乎尚不是什么大人物啊,可是说起话来口气倒真不小,还说这彩金是在扬州赢来的!要知道扬州棋界也是江苏一带有名的地方,高手如云,卧虎藏龙,能在那里闯出名堂的可都是顶尖高手。这周东侯究竟是何来头,不仅在这苏州城摆下擂来,还口出狂言号称杀过扬州棋界?
众人听完,脸上纷纷露出不悦之情。
“孩子,你可知道苏州棋界是什么地方?”
那周东侯却也不见半点胆怯,拱手高声问道:“愿闻其详。”
“苏州一带,高手辈出,棋界各路豪杰无不在此争霸。你胆敢在苏州摆下擂台,可知道苏州城乃是由击败了周懒予的野战王者李元兆先生和吴下第一手盛大有先生镇守的地方?”
李元兆,乃是当今天下棋界号称最强的三人之一,其野战战法甚至将周懒予这般豪杰从王位上生生拖了下来,名声响彻整个江南。盛大有,名声与李元兆、周懒予齐名,自称吴下第一高手,蛮横嗜杀,天下豪杰无不闻风丧胆。天下三强有其二,此二人坐镇之下,苏州几乎就是整个江南棋界最恐怖的地方,苏州棋界的威慑力足以匹敌天下。
在苏州摆擂,等于是向李元兆和盛大有发出挑衅!有如此胆色的年轻人,着实罕见。
然而,这些事情,周东侯岂能不知道?
只见周东侯仍旧面不改色,反问道:“那李元兆、盛大有,现在可在苏州城?去问问他们,有谁敢出上这份彩银,与我周东侯争个胜负?”
众人闻言大惊——在苏州城敢说这个话,这小子当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小子,你会后悔的。”众人说道,“盛大有先生云游江南各地,常常不在苏州,但这些日子李元兆先生正好就在城内。你赶上了好时候了,就等着被李元兆先生好好教训教训吧!”
看着众人气冲冲离去的背影,周东侯的嘴角却扬起了一丝笑意……
汪汉年静静看着眼前的三十岁上下的男人——传说中的扬州棋界镇守,季心雪。
一个为下棋舍弃功名,战乱之时竟独自游历江南,四处寻访名师学弈的棋痴。汪汉年从季心雪的眼中,果真看到了一股难以抑制的对弈的冲动。季心雪的那双眼睛,似乎主要看到黑白子,便会发出异样的光芒来。
“汪汉年见过季先生。”汪汉年仍旧书生打扮,一身文人气息,内敛而又不卑不亢,那气质竟让季心雪忍不住由衷赞叹着。
“听闻前几日,先生在此与周东侯大战十余合不分胜败,却把整个扬州棋界给搅得天翻地覆?”
“扬州棋界没有季先生在,确实无人能做汉年的对手。”汪汉年缓缓答道。
此言一出,季心雪却大喜——并不是因为被拍了马屁,而是因为汪汉年这句话,意思就是说等会他会使出全力与季心雪一决胜负。
对与季心雪来说,世界上最开心的事情,就是能与一个弈坛高手全身心地杀上一局。汪汉年若真有如此实力,今日一战将是季心雪永世难忘的!
“汪先生愿与我一战,我非常开心。但是,作为年长你几岁的前辈,我有一言相劝。”季心雪突然话锋一转说道,“当今棋界,卧虎藏龙,想做国手不是那么容易的。你和周东侯都锋芒太露,恐怕将成为众矢之的,绝非好事啊……”
汪汉年却微微一笑,道:“多谢季先生好意,但汉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我曾与过百龄先生对弈,连久经沙场的过先生也认为我是有国手之才的。而周东侯能与我杀得难分难解,单就棋局而言,我相信这十几局棋即使放到千年棋史上看也绝不逊色于前辈国手决战。我与东侯就是为争夺天下国手而生于世的,旁人若能赢得了我们,就尽管出手吧。”
好一个自负的汪汉年,季心雪听完这番话不仅没有生气,反而从心底更加欣赏这个对手了。但是他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年轻的时候口气大一点倒也无妨,只是可惜,那位周东侯兄弟的国手之路,只怕就要断送了。”
汪汉年突然大惊,急忙问其缘故。季心雪却笑了笑——
“周东侯不该去苏州,苏州棋界不是他那样的小辈可以闯得动的。听说如今苏州李元兆先生已经应下了周东侯在那里摆下的擂台。野战战法独步天下的李元兆先生,可是当今天下最强的棋手之一。此战之后,周东侯必定惨败,至少十年之内将再无资格争夺国手了!”
汪汉年闻言,沉吟半晌,却微微笑道:“季先生不了解东侯。在我看来,那一战,东侯必将得胜,从此扬名立万。到底是东侯兄,知道苏州棋界有个李元兆,他必定是特意前去挑战的。我曾与他约定要杀遍天下豪杰共享盛名,而东侯兄此去苏州,就是要击败李元兆,夺下那天下盛名!多谢季先生告知汉年,如此看来汉年也不得不再加把劲了。季先生,今日一战,汉年必全力将你击败!”
季心雪听完,哈哈大笑,道:“好个汪汉年,既然如此,我就按照这些年的规矩,执黑执白各一局,与你两局定胜负,彻底分出高下来!只是,汪汉年,我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虽然有些遗憾,但是只怕你与周东侯的国手之梦,就要在这几天双双破灭了!”
“周东侯,你可知道向我挑战究竟意味着什么?”李元兆冷冷地说道,“这一败,输了这大笔彩银是小,你至少数年内名声都将受损,这损失你受得起吗?天下国手不是一朝一夕就能争得的,你该脚踏实地,先将二三流棋手杀遍,等到实力到了火候,有了把握再向一流高手挑战。”
周东侯却不见一份胆怯,只是拱手笑道:“李先生,请吧。”
好个不识抬举的晚辈!李元兆见周东侯执意要战,便将白子棋盒扔了过去。
“出招吧,周东侯,让我看看你究竟有几分本事!”
汪汉年放好白子棋盒,向对面的季心雪躬身抱拳。
“季先生请当心,晚辈要出招了。”
一个在扬州,一个在苏州。两位少年天才,面对棋坛成名的顶尖高手,几乎同时开始了他们震惊天下的一战!
汪汉年执白先行对阵季心雪,局面一开便挂角而去,只道季心雪必定如各路高手一样在角上应战。局部战斗,汪汉年甚至不输过百龄,自然有信心击败任何对手。然而季心雪却是见识广博之人,他知道现在棋界的潮流不是局部争夺,而是起手之时便导向全局野战,效法李元兆胜周懒予之法。只见季心雪不去应对汪汉年的招法,却直挂别处而去。汪汉年不知这其中深意,只管四处应对,以免未来开战时局面不利。不料那季心雪却摆出一副全然不与对手争夺一城一池的架势,只管到处布下疑兵,也不强攻,也不布阵,直教汪汉年好生奇怪。见季心雪不想过早开战,汪汉年决心逼季心雪出招,于是突然在左下大飞的黑阵两侧各落下一子——强行夹击对方的大飞阵势。
这招夹击大飞主营,乃是当时极其流行的变化。汪汉年初闯棋界,尚不知其中奥妙,只知道周东侯与他争夺的时候屡次施展这招法,他细细琢磨也觉是一招强手,于是便取为己用。殊不知这一招虽然气势十足,但一时间却也难以奈何对方本阵——换句话说,对方是可以脱先不应的。季心雪见汪汉年攻得太急,心中有意争夺战事主动权,于是不去应对汪汉年对自己左下军阵的夹击,却向右边汪汉年主营挂角而去。一子落定,众人再看,却都认得那招法——
双飞燕!
以两招小飞挂直逼对方星位座子,此招名唤双飞燕。这一招攻势凌厉,自古以来便是强手。汪汉年见到这一招,几乎不做丝毫犹豫,便取出白子——面向中原,小尖!
这招小尖一出,季心雪却愣了一下。
彼时周懒予所创以两压应双飞的招法正是名声大噪之时,各路豪强都争抢着研究其中变化,对创出如此精妙应法的周懒予赞不绝口。相对于传统的小尖应双飞,两压的招法紧凑而强劲,是此局面下几乎不二的选择。可汪汉年长年久居安徽,刚刚来到江苏参与群雄争霸,对于新出现的定式招法几乎毫不了解。在他印象中,自古以来面对双飞燕几乎只有小尖一招可用,别无他法。汪汉年虽以为自己应对无误,但在季心雪看来,这一招已经应错了。
既然有了两压应双飞的招法,小尖应双飞就已经是过时的东西了!
果然,季心雪以传统的点入三三招法应对汪汉年的小飞,汪汉年主营顿时便失了下方半壁江山。汪汉年见局面不利,急忙转向攻击上方的季心雪右路挂角棋子。季心雪却不慌不忙,先是强行率军冲杀出汪汉年防线,然后又转向强攻被分断的汪汉年右边军阵。汪汉年大惊,急忙前来抵挡,却不想那季心雪果真是勇猛善战之人,在汪汉年的攻守之下竟仍将大军调度得游刃有余。只见季心雪虚虚实实,进进退退,时而弃子,时而强攻,搅得汪汉年头晕眼花,几乎看不清季心雪那些棋子究竟哪些要弃,哪些要留,只觉眼前黑子粒粒皆兵,招招刺向要害。苦战了四十余个回合,季心雪终于鸣金收兵。战场上烟尘散尽,再看局面,只见汪汉年右边军阵苦苦成活,还被季心雪屠城数座,将好端端一片军阵砍作了两节——原本就没捞得几点子数,还白白要多还一个棋头。再看右边外围,季心雪的黑势浩浩荡荡,几乎让整个中原为之颤栗。汪汉年的军阵,甚至连发展的空间都没有,今后的处理全都成了疑难问题。
如此一战,季心雪让观战的扬州棋手个个拍手叫绝,暗暗笑那汪汉年毕竟年轻,怎么可能是扬州棋界第一人季心雪的对手呢?
再看那周东侯对李元兆一局。周东侯一招挂角直奔李元兆右下主营而去。李元兆本是好用古谱定式之人,此局又想欺周东侯年轻,竟施展出古老的镇神头应对。周东侯也不畏惧,竟就在此地与李元兆缠斗起来。只见两人都不退让,在右下角绞杀得天昏地暗,血光四溅。待战事初定,再看局面,李元兆舍去了半个主营,却将周东侯挂角一子吞入腹中,在下边形成一片军阵,气势磅礴,全无不利。
眼见此处已定下军阵,周东侯只道李元兆没有亏损,当安于此状。没想到李元兆欺生,在分明已经定型的右下战场突然又飞出一员大将,强攻周东侯右边阵势而来!
周东侯岂能容忍李元兆如此欺人,猛地拍下一子,竟也调出一员大将飞跨李元兆飞将而去!
以飞对飞,右下战场两员飞将军互断对方退路,一场大战又是在所难免。
果然,黑白两将各自将对方斩断,很快便形成了一场空中大战。两队无根之军竞相向中原奔袭而去,各自筑起一片长城来。周东侯只道如此一来,自己势力成型,便可突袭右下的李元兆主营,到时李元兆必定难以应付。却不料,李元兆在心中暗暗笑了。
眼见双方都向着中原蔓延开去,周东侯急忙指挥白军突然奔袭至下,强攻右下黑军主营。李元兆却早有准备,潇洒地弃掉了军阵左侧两员大将,骗周东侯前去追杀。李元兆却趁此机会,暗暗在外围用兵,看似要救出被围困的大将,其实是在此布下长城,面向中腹张开阵势。
周东侯知道是计,急忙向中原突击过来。却不料那李元兆哈哈大笑——你这个周东侯,明明我的大将还没被你吞进肚子里,你就想前来突破我的封锁,哪有那么容易?只见李元兆使足了力气,照着周东侯向中原突击的大军狠狠拍了过来,同时那原本打算弃掉的大将又在周东侯军阵肚子里使劲。周东侯先是脑袋被拍,然后肚子又疼得难受,竟差点晕死过去,险些把一条大龙被这一拍一闹给折腾死!
好不容易苦苦救活了大龙,再看局面,李元兆早已在中原下方布下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长城,右边又有军阵相应,再加上左上的主营,几乎整个中原都在李元兆的势力范围之内,唯有上边一粒孤零零的白子被四方强军所困,危在旦夕!那两员飞将的大战,此时便分出了高低——李元兆大胜,周东侯大败!
局面上看,周东侯已经非常危险!
两局棋,汪汉年和周东侯都陷入了苦战。季心雪和李元兆不愧是棋界翘楚,绝非浪得虚名,让汪汉年与周东侯先行竟还能把二人逼到如此境地——国手之路,谈何容易?
——东侯,我们有约在先,你不可以就这么输给李元兆啊!
——汉年,说好了你我去争天下第一,怎么能先被季心雪所败?
绝境之中,方显英雄!
却说那汪汉年知道局面已大不利,为求头绪,他只得将刚刚逃出双飞燕夹击的右下主营大军狠狠向下压去,要在季心雪右下军阵这里讨回便宜来。此招其实意义不大,但此际汪汉年处处都不好处理,这一招也是无奈的应对。季心雪却心中清清楚楚,早早判明了局势。右下应几手之后,季心雪突然又将那面向中原的右边强军调过来,直直冲杀向汪汉年主营大军。汪汉年急忙抵挡,却哪里抵挡得住,竟被季心雪一举冲破,直直把汪汉年主营军士砍作了两截!如此一来,季心雪的右边军士势力更加强大,中原一带汪汉年几乎无法与季心雪对抗了!
但恰在此时,季心雪犯了一个极其微小的错误——他贪胜,在中原多打了一手。这多打的一手,却给了汪汉年一线生机。
汪汉年此刻暂且留着中腹不动,却趁季心雪中原得势之时突然回身强攻季心雪左下本阵而来!季心雪没有察觉到危机感,竟只关注中腹军阵的成败,认定左下当不会有危险。不料汪汉年将外围军势走强,却突然一招点三三攻入左下军阵腹地!
这一招着实厉害,竟一击将季心雪主营城池几乎尽数夺去,还在外围筑起了面向中腹的军阵,隐隐与季心雪右路大军相持起来!但季心雪也非等闲之辈,竟牢牢守住剩下那一点城池,苦苦撑出两只眼位,成了一片活棋。此战虽损失惨重,但季心雪好歹保住了主将性命,算是万幸。汪汉年暗暗惊叹,这季心雪如此局面下竟还能保住主将,换了寻常棋手早已尽数遭屠了。
眼见终于在季心雪手下得手一次,那季心雪喘息还未定,汪汉年急忙快马加鞭,又急袭上方而去。季心雪急忙来应,却只见汪汉年故意把上边几座城池放给季心雪,自己却在外围筑起军阵来!季心雪苦战几番,虽将上边军阵活出,但再看局面,汪汉年上方竟也筑起一片长城,与下方军阵相应,竟已经有了对抗季心雪前半盘苦心经营起的右边军阵的实力!
于是,这场胜负的关键,就变成了谁能夺取中原的控制权——得中原者得天下。
两位高手都认清了这一点,强行向中原推进过去。就在此时,季心雪前半盘那多打的一子的恶果立刻显现了出来。那一打,虽多向中原布了一子,但位置不佳,又凭空生出断点来,成了季心雪中原防线上一个大大的隐患。只见汪汉年招法处处瞄着这处弱点用兵,季心雪则处处掣肘,不能施展最强的应对,只得一退再退,很快竟被汪汉年大军杀入中原,优势尽丧!汪汉年的强攻不仅力道十足,而且招招打在季心雪痛处,让季心雪找不到一丝喘息之机。几十合中原会战之后,季心雪中原势力悉数被破,局面上已是汪汉年领先了!
待全局战罢,汪汉年虽前半盘因不识变化被老道的季心雪处处得利,几乎惨败,但后半盘却凭借着精巧的全局构思以及对季心雪一招无心之失的精彩利用,反而让季心雪施展不出半点本领来,最终后来居上以二子左右的优势获胜!
这一胜,让原本以为季心雪已经胜定的观战众人大惊失色——扬州棋界的招牌季心雪,竟然输给了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汪汉年!
汪汉年得此一胜,季心雪不得不叹服。这少年临危不惧,见识不凡,棋招力量十足又不失韬略,真正是百年一遇的奇才!
“汪先生,还有一局,你可不要掉以轻心啊……”季心雪收了棋子,笑着将黑棋棋盒递了过去。
汪汉年微微颔首,结果棋盒行礼道:“多谢季先生提醒。”
——东侯,我赢了,你也不可落后啊!
李元兆毕竟是当今棋界顶尖的高手,不是那些扬州茶楼棋手可比的,甚至也不是季心雪、曹元尊这类人物所能匹敌的。
周东侯看着李元兆满盘奔涌的攻势,心中感到了一丝惊恐。
只见李元兆的大军,仗着四方强大的势力支持,竟四处进攻,让周东侯应接不暇!周东侯的白军似乎永远处在危机之中,刚逃出一队,又被围攻另一队;刚救出那一队,回过头这一队却再度陷入危机。苦战良久,周东侯始终没能找到万全之法,只觉此局已无胜算,恨不得就此投子认负。
——李元兆毕竟太强了,汉年,看来我要输了,你我之约我也许无力维持了……
李元兆乃是真正有实力争夺天下国手之人,贸然前来找他挑战,莫非我真的太过高估自己了?
“这局争棋,谁如果输了,就终生不得再与对手相争!”
一瞬间,周东侯的耳边突然响起了自己儿时那稚嫩的声音!
“这话是我们下棋之前就定好的,你要反悔吗?”年幼的周东侯得意洋洋地看着自己眼前的弟弟。
周西侯的脸上,满是不服。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用噙满泪水的眼睛盯着周东侯,一阵阵地抽泣着。
没过多久,西侯低下了头,缓缓转过身,哭着离去了。不知为什么,看着弟弟哭泣的样子,原本获胜的周东侯却感觉不到一丝胜利的喜悦。
西侯,我会为了你夺取天下第一的!在那之前,我绝不能倒下!
即使一条大龙被吃,我都能击败西侯,今后还有什么状况能比那局棋更加艰难呢?人一旦领先,就会松懈。利用这种松懈,只要还没有终局,就一定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周东侯暗暗闭上双目,微微调整了一下呼吸。再睁开双眼看向全局,周东侯突然感到心中如拨云见日一般!
既然处处都被强攻,与其费尽心血去救,不如索性当做被杀了,然后趁着对手大意之时反败为胜,岂不是更好?
我一直太想胜,反而束缚了自己的手脚。要知道,棋盘上被吃去一块大棋也并非就是一定输的啊!西侯,这是你当年让我领悟的道理!
周东侯心中定计,突然脱离正被李元兆攻逼得苦苦应对的主战场,出乎李元兆意料地猛杀入右上李元兆主营军士身后!
这一招,李元兆若不应,则周东侯能趁机救出正被李元兆强攻的上方弱旅。李元兆若应,则周东侯正好将上方几员大将送给李元兆,自己则转向攻取李元兆本营,可保将李元兆主阵尽数掏空!
李元兆突然愣住了——周东侯这一手,大胆而有力,当真是精通谋略之人方能施展出的好手!我竟完全没有想到,周东侯还能有索性弃却大队的战术!
李元兆急忙前来应对,将周东侯上边数子牢牢吃住。周东侯则趁机转向,眨眼之间便将李元兆左上主营打得洞穿,大获其利!李元兆见失了主营,心中大怒,强袭中原白军而来,要将中原白军尽数歼灭。周东侯知道此处想从李元兆重围中救出全军根本是不可能的,但却并非只有全军覆没这一个结果——他竟又灵巧地割去三子送给李元兆去吃,趁李元兆抢食之时他则从容逃出李元兆包围。
前后送了六员大将给李元兆,却先袭去左上李元兆本阵,后将中腹大龙逃出,当真是精妙至极的构思。放弃掉区区六个子,原本困难重重的局面竟瞬间豁然开朗起来!
太过于执着,往往会让人陷入死胡同。退一步,却反而能掌控全局。围棋之妙,当真难以捉摸啊。<点评:退一步海阔天空,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
李元兆见周东侯竟逃出了自己的包围圈,大吃一惊,赞叹不已。但如此局面他又岂能拱手相让,竟强行挥军朝着周东侯的中原大军追杀过去!周东侯已逃出重重包围,自然不再畏惧李元兆的追击,竟借着李元兆的追杀之力,将大军的头突然拧回来,狠狠咬住了另一侧的一员黑军大将!原来李元兆方寸已乱,追得太猛,不小心疏忽了另一侧的防守。周东侯虽下方被李元兆逼得紧,却也趁机将军势发展壮大,反而向上一举擒获了李元兆疏于防守的那员黑将。周东侯如今已安然成活,终于得以抽出手来反击。几招强手出击,李元兆顿时无力再攻,中原城池竟连番被周东侯袭去,那原本生死都难明的中腹白军此刻竟成了一片强大的军阵!
至此,周东侯已扭转了局势,竟取得了大大的领先优势!
最后关头,李元兆唯有奋力一搏,争取胜机——但他自己心里也知道,这局棋,也许已经无法挽回了。
汪汉年对季心雪的第二局,季心雪先行,与汪汉年在四边上大斗阵法,却难分伯仲。很快,双方各自面向中腹形成了两支大军,中原之争又成了胜负的关键。
此局双方都弈得滴水不漏,局面始终胶着难断。最终弈罢全局,汪汉年竟以半子优势胜出。
而周东侯对李元兆那局,李元兆虽后半盘抢得极其凶狠,几乎要让周东侯难以招架,但最后时刻周东侯艰难地挺了过来,虽异常艰辛,仍勉强以半子取胜,赢下了那重重的彩金。
好强的对手,好厉害的两个少年。突然出世,一战就将两位天下闻名的豪杰斩于马下,似乎是一登上棋界就站在了顶尖高手的位置上。
汪汉年,周东侯,这两个人让季心雪和李元兆感到了不可思议……
两个半子之局,汪汉年从此跨过了季心雪这一关,周东侯也出人意料地击败了李元兆。此战之后,击破扬州城镇守的汪汉年得以声威大震,而力克天下三强之一李元兆的周东侯也终于扬名立万。
两个人朝着他们所约定的那一天,又迈出了极其坚实的一步!
——看来我们的约定,就快要实现了啊。
——天下国手,未来的时代,将会是属于我们的!
收拾着棋子,季心雪低声问道:“汪先生觉得,我们算不算得上劲敌呢?”
静静看着棋局,李元兆笑道:“周东侯,我大概是你遇到过的最强的敌人了吧。”
然而,两个人却几乎在同一时刻露出了同样的笑容。
“您确实很强。”二人在两个不同的地方,说出了同一句话,“但是我真正的敌手,是另一个人……”
这正是:
青龙猛虎闯天下,一战直教鬼神惊。
来年与君相逢日,当是王帝对纹枰。
欲知后事如何……
“汪汉年?周东侯?”
“正是……”一个棋手低声说道,“如今他们二人突然崛起于棋界,互相视为天下枭雄,自以为天下唯有他们能称国手,还号称要扫平天下豪杰……”
“是吗,听起来真像过去的我……”
“可这两个少年实在太猖狂了,如此下去棋界岂不是要多了两个祸害?得去灭灭他们的威风!”
“嗯,确实,不能让他们重蹈我的覆辙……”
“您的覆辙?”那棋手不解其意,直直地盯着眼前这个年纪还不大的隐士,“懒予先生,您是说……”
“我得让他们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否则,他们会误入歧途的……”周懒予笑道,“何况,我也是时候重回棋界了……”
这次,周懒予的笑,看上去没有丝毫造作……
--------------------------------------------------------------------
季心雪 清代棋手 名德,扬州人。
顺治、康熙年间棋手,是江淮国手之一。康熙元年(1662)取棋谱收藏家所存明清棋谱六百余局,细加审定,择取其中精者百局,评为《弈墨》。
现存对局:对汪幼清1局;对盛大有3局;对姚书升2局;对汪汉年2局;对吴瑞征2局。共11局7胜4负。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7:10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6 22:52 编辑
第五十三回 周懒予再会老盟主 过百龄重归北京城
顺治十三年,秋。
无锡,过百龄府上。
过百龄静静地收拾着屋中的书卷,这一册册书就像是他这一生的浓缩。
过夫人静静收拾着衣装,看着一件件破旧衣裳,她只感到心酸不已。
收拾完了书卷,过百龄静静看着这简陋的小屋。家徒四壁,倒也显得空旷,住得久了竟会舍不得离开。
这穷苦日子,过百龄真觉得逍遥自在。突然要走,他反而生出了眷恋。
“过先生在吗?”
院子里突然传来了一个年轻的声音。听到那声音,过百龄微微一愣,只觉那似乎只是自己的幻觉一般。
那个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过百龄缓缓推开屋门,却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默默看着那个站在院子里的人——
周懒予正笑着,望向过百龄。
上回说到,汪汉年、周东侯两位少年豪杰横空出世,分别击败了季心雪和李元兆,名声鹊起。一时之间,江南乱世突然生出两员少帅,风头一时无两,几乎是一夜之间就跃居江南顶尖高手之列,被视为下一任天下国手的最热门人选。
但气势汹汹攻向天下的汪汉年、周东侯没有想到,一个强大的敌人正缓缓向他们逼近。
自从败给李元兆和盛大有后沉寂了数年的周懒予,已经渐渐恢复了元气。
天下第一,这个名号我失去过一次,这次我想亲自夺回来!
于是,销声匿迹许久的周懒予,有一天突然又出现在了棋界。对于周懒予的突然归来,所有人都感到惊讶,同时也在怀疑——几年不见,周懒予的棋还能像当年那样横扫四方吗?
要知道,如今棋界所有人都知道,周懒予的棋存在着畏惧野战的致命缺陷,现在的周懒予如果不能解决这个缺陷,他将再次被击败,永无翻身之日。
对于自己是否已经有了长进,周懒予也不能确定。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个传闻——
随着天下安定,默默在江南避世多年的过百龄,决定启程回京,回到几十年前他曾经叱咤风云的那个昔日的棋界圣地。
过百龄要走?周懒予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默默做了一个决定。
老盟主要走了,我无论如何也该去送送他……
于是,顺治十三年,临行前的过百龄,又一次遇到了那个昔日将他拉下神坛的少年盟主,周懒予。
“过先生,多年未见,别来无恙。”周懒予向过百龄深深地拜了下去。
这倒有些出乎过百龄的意料,他原本以为如周懒予这般年少气盛的英才,是不会轻易向人拜下身子来的。
“几年没听到周先生的消息了,今天竟然还特意来拜会我这个老朽,真是没想到啊。”过百龄笑道。
然而在他的对面,周懒予异常郑重地答道:“前辈哪里的话。过先生乃是一代宗师,懒予万万不及。听闻前辈要回京城了,懒予特来送行。”
“劳周先生前来送行,过某荣幸啊。”
“不敢。另外,这几年懒予心中有些心结,天下也许只有过先生能帮我解开吧。”
过百龄一愣:“心结?”
周懒予点了点头:“只有曾做过天下第一的人,才体会得了的心结。”
无锡茶楼,棋座旁是一群正争论着棋局的当地棋友。论水平,他们都不高,顶多也就是合起来对付过百龄能让那老头多使出点力气而已。
这天,众人争论得正激烈,突然听到身后有人问道:“这儿还有空闲的棋座吗?能给我们让一个吗?”
这边棋友们平时被过百龄惯坏了,棋品差得没谱。正吵着呢,谁给你让座?只见那争得面红耳赤的两人转过脸来,正要劈头盖脸把那来抢棋座的人骂走,睁眼一看,却突然愣住了,没过一会儿竟吓得赶紧从棋座旁跳了下来。
原来那要棋座的,竟是过百龄!
只见过百龄仍旧跟个孩子似地笑着,身后还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众人定睛看去,不禁大吃一惊——那青年不是别人,正是周懒予!
过百龄,带着失踪多年的周懒予,突然出现在了无锡茶楼里!
过百龄笑着向众人拱手道歉,然后对着周懒予伸手一指棋座,道:“周先生,请。”
周懒予这边急忙恭敬地行了一礼,也道:“过先生,请。”
眼见两人竟坐到了棋座两侧,众人大吃一惊——这意思,是过百龄和周懒予要在这个地方下棋了吗!
继名震天下的过周十番棋之后,棋界两代领军人物的第二次交手,竟要在这里默默进行了吗?咱们这些山野乡夫就要近距离目睹这一历史性时刻了吗?
那还等什么?众人二话没说,搬了小板凳就坐到了前排。
“周先生,天下国手,这一局就让过某先行吧?”过百龄笑道。
周懒予却躬身答道:“过先生一代宗师,懒予不过后生晚辈,岂敢造次,当懒予先行,决不可失礼于先生。”
过百龄真心地笑了——周懒予变了,与上次见面的时候真的大不一样了。
过百龄也没有再客气,轻轻将白棋棋盒递给了周懒予。
——今日一战,就让我重新再为下一代天下国手接一次风吧。
那日,棋局一开,周懒予循常用招法,直挂右下过百龄主营而来。过百龄几乎毫不犹豫,顺势一粒强子压向周懒予——过百龄的成名绝技,倚盖!
过百龄、周懒予,这两个世界上对倚盖最为熟悉的顶尖高手,曾经留下了倚盖十局鏖战的一对宿敌,再一次针锋相对地斗起了倚盖招法。周懒予按照倚盖常见应法应对,过百龄也不见丝毫偏差,两人都对对方即将施展出的招式了如指掌,当真是针锋相对,旗鼓相当。
行至第十手,过百龄突然笑道:“周先生,得罪了。”
一言落定,黑子从天而降,过百龄竟在定式中本该自补的时候不理会本阵的发展,而是向周懒予落下了一招强硬的扳!周懒予面不改色,静静应对一手,过百龄却仍不回手自补,又落下一招长——连续两招棋,招招都拍在周懒予的头顶上!
周懒予认识这一招。当年过周十局,第二局中过百龄就曾对周懒予使出过这一手,周懒予曾大大吃亏,最终输掉了那局棋。之后过百龄又多次对周懒予施展同样的手法,周懒予每次应法都不同,却次次都应付得手忙脚乱,深感棘手。看来,那时候的情形过百龄还没有忘记,竟在几年之后又一次以当年曾让周懒予束手无策的这招棋再来试探周懒予。
此手,后来收录于过百龄所著的《四子谱》中,评语道:强,乃正中之奇兵,也最宜于受子。过百龄在书中列出了十二种变化,招招厉害,让人叹为观止。
周懒予,让我看看这几年你有多少进步吧。
但面对这曾经让自己难以招架的招法,周懒予却早已成竹在胸。几年来,他将自己昔日的棋谱细细整理过多次,潜心研究自己的棋上所存在的缺陷。过百龄的这招棋,周懒予这几年几乎一直记在心中。此际,正是周懒予向老师过百龄回礼的时候。
只见周懒予看准过百龄倚盖军阵的弱处,白十三强行一冲,当真是勇力惊人。过百龄赶忙来挡,却见周懒予毫不畏惧,迎着过百龄前来抵挡的大将,大喝一声,将刀猛然一劈——断!
周懒予竟强行断开了过百龄的主营,将过百龄主将和倚盖大军分作两部!
这冲断的招法,周懒予潜心研习多年,自认已经穷尽其中变化。后代国手也认为,这一冲一断,包括之后的变化,“其招法莫详于懒予”。
过百龄受了周懒予一断,也不慌张,竟也遣兵将冲杀入周懒予的挂角军阵当中——又是一招断,过百龄竟将周懒予的军阵也一分为二!
此招断,过百龄也有过仔细研究,乃是秘传绝技。日后此招也收录于《四子谱》一书中,其后有双活、打劫、弃子取势等多种厉害手段,乃是过百龄得意之作。此处双方军阵都被打断,在右下角缠斗成一片,若周懒予强行来救自己的断军,将正中过百龄陷阱,此战必败!
但过百龄没想到,眼前这个周懒予,其实多年前就已经发现了这一手,而且还发现了这一手的解法!只见周懒予竟不来这里与过百龄强争,却突入角地,要先夺过百龄主将性命!
围魏救赵!
过百龄主营遭袭,岂敢怠慢,急忙前来抵挡。却只见周懒予虽攻了主营一手,此时却突然回手,将过百龄的那招“断”狠狠吃在了嘴里。过百龄再看,由于周懒予机敏地向主阵攻的那一手存在,角上的形式发生了深刻的变化,过百龄准备的所有手段一时间都没有了用武之地,而周懒予的那招断还虎视眈眈地看着过百龄倚盖、主营两片军阵!
一着棋,击破了过百龄几乎所有的预想,过百龄不觉大吃一惊——周懒予的才华,甚至超出了他的想象!
过百龄只得放弃原有的作战计划,前来保护自己的军阵,强攻周懒予的断。不料,周懒予的这支断阵大军,好生骁勇善战,竟与过百龄拼杀几招之后安然从右边向上方逃去,只留过百龄一片苦苦活在角里的军阵和一支无根的倚盖大军!
布局一战,大斗倚盖的结果,毫无疑问是两侧都取得安稳阵地的周懒予大获其利,过百龄先吃了一亏。随后,过百龄和周懒予在右上展开了缠斗,过百龄凭借着强大到让人心惊的力量强行冲杀入右边,竟将周懒予右边七员大将尽数俘杀。可惜,这强悍的冲杀在周懒予看来却仍旧是明朝遗风,只重局部而忽略全局。此际过百龄本可以放周懒予活棋,却从外围拦住周懒予去路,则中腹将尽被过百龄所得,那将是过百龄的胜局。过百龄过分注重局部得失,又让这胜机悄悄溜走了。周懒予则趁机挺进中原,占住了过百龄进军中原的必经之路。之后的战斗中,周懒予又大胆地舍弃了左下的大本营,由主将带着全军转向面朝中腹展开阵势,中腹一带已经不经意间被周懒予网在自己手中了!过百龄急忙前来抢占中腹,凭着他超人的战斗力果然直直杀入中腹来。周懒予却又不强行抵抗,而是转向攻取边上而去,竟让过百龄那骁勇善战的中腹打了半天没见到敌人。虽然周懒予中腹大阵被破,但边上利益尽得,过百龄却一无所获,败局已定。
这局棋,周懒予布局占优,随后面对过百龄的阵阵强攻,却一直顺着过百龄的力道改变自己的战术,让过百龄空有胜人一等的杀伤力,却活生生砍不到周懒予痛处,此局当是周懒予完胜之局。
一局战罢,二人不觉过瘾,竟又杀了一局。这一局,局面一开,又是周懒予挂角,过百龄倚盖,随后过百龄再次施展出了他那得意的招法,要再与周懒予拼杀一次。前十五招,与上局棋一模一样,没有丝毫变化。
至第十六手,过百龄自知上一局正是这一手吃了亏,强行切断对周懒予没有任何威胁,于是他率先变招,改断为长,先加强自己的主营,免得又被周懒予抢先进攻一手。但周懒予早已知晓此中变化,不慌不忙,又将自己的断敌大军长出一手,为将来的战斗做准备。过百龄不识此招厉害,以为周懒予掉以轻心,大喜过望,急忙将自己得意的招法施展出来,先是在下边强攻周懒予挂角大军,把这队军士逼地挤在一团,互相踩踏,然后过百龄回手一招防住主营身后,自觉这一串招法施展得行云流水,当足以让周懒予难以应付。
但在周懒予看来,虽然过百龄在下边战斗中得手,角地也守得安稳,但防线上断点太多,破绽百出,如此变化绝不会有利!果然,周懒予竟立即朝着过百龄千疮百孔的防线上冲杀出来,过百龄急忙前来应付,却被周懒予狠狠按住脑袋,将过百龄的军阵硬生生按在了角地,周懒予却面向整条右边建起了一座长城。此战告一段落,周懒予外势雄壮,过百龄却只在角地获得区区十八座城池,优劣立判。
随后,周懒予凭借着强而有力的厚势,向着过百龄悬在空中的倚盖大军发起了强攻。过百龄大惊失色,且战且退,杀得狼狈不堪,终于勉强暂时逃出了险境,但右边周懒予军阵却趁机发展得浩浩荡荡了。至此,白棋遥遥领先的局面已经确立。
棋至中盘,过百龄突然发力,施展出自己作为一代宗师的超强攻杀力,竟在下边到中腹的这一带战场上妙手连发,攻势强劲,让周懒予不能抵挡,连连吃亏。三四十合战下来,周懒予竟遭大败于中原,棋局变成了极细的局面。
收官之时,毕竟年长的过百龄精力上难与周懒予相比,弈得不够精细,最终棋局结束后以半子之差极其遗憾地败给了周懒予。
此二局,收录于《兼山堂弈谱》一书中,是独立于《寄青霞馆弈选》所收的过周十局之外,过百龄与周懒予的另外两次对局。这两局棋,过百龄最引以为傲的倚盖隐藏手段被周懒予破解得彻彻底底,也终于为两位倚盖宗师分出了高下——
“倚盖起于过周,而其招法莫详于懒予”。
过百龄当年费尽心血开创的倚盖,最终成了他的后辈击败他的武器。周懒予接过了过百龄的倚盖,将这一招发挥到了极致,也创造了倚盖最辉煌的时代。
晚年的过百龄,也终于知道自己的倚盖比不上周懒予了。史载,到了晚年,过百龄又突然回过头去研究当年曾被自己废弃的镇神头,却没有人明说究竟是何缘故。
也许,长江后浪推前浪,过百龄对此也多少有些不服气吧。但笔者看来,还有别的原因……
“这两局棋,我已经尽力了。”过百龄笑着说道,“周先生,好本事,过百龄已经无力再与你争夺了。”
周懒予急忙回礼,答道:“过先生有意相让,才让懒予得胜。懒予还只是凡夫俗子,过先生才真正是一代宗师。”
听完这话,过百龄缓缓笑道:“周先生,看来你特意来找我想知道的那件事,已经有了答案了……”
周懒予默默地点了点头。
两局棋,过百龄用棋盘上的招法,解开了周懒予的心结。
如过百龄这样称霸棋坛几十年的人,是如何做天下国手的?以前的周懒予只看到了表面,却看不到本质,只道自以为是,目中无人便是天下第一。错了。
这两局棋,过百龄知道自己的对手是曾经战胜过自己的周懒予。面对一个即使使出全力也未必能讨得便宜的对手,过百龄却杂耍一般在布局便施展出了危险的变化,而不是尽量简单,将局面先稳住再求胜势。第一局知道此招不可行,第二局过百龄却仍然用这一招,只不过变换了一些手法而已。顶尖高手对弈,若要求胜负,岂有明知此招不可用还偏要一个劲儿用的道理?也许事实上,过百龄用这招棋,不是为了击败周懒予,而是反过来,要用周懒予来检验这两招棋。
换句话说,从一开始,过百龄就不是奔着赢棋来的,他的目的比赢棋要高尚得多——他脑中所想的,只有围棋本身,只有这招棋究竟还有什么缺陷,能不能做修改,以及它到底是不是一步好棋,仅此而已。
即使面对强敌,也不求稳妥,而是看淡胜负,唯独求棋道而已。做棋手到了过百龄这个境界,他所唯一关心的早就不是自己能达到什么地位,而是自己能将围棋的变化穷尽到什么程度了。正因为如此,不论胜败,过百龄永远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赢了,是证明了一着棋可行;输了,是证明了一着棋不可行。如此一来,还管什么胜败,胜败不都是进步吗?<点评:名声、地位过百龄都有过了,都如过眼云烟。唯有棋道无涯,生命不息,追求不止。>
过百龄那孩子一般的天真笑容,不是模仿面部表情就能学来的。过百龄的笑,是真正领会了前面的道理,真正不在意胜负了,所以不论胜败都能笑得这么开心。
看过百龄前期的棋谱,不论是发明倚盖招法之前与林符卿用镇神头对决也好,还是发明了倚盖之后“起手必用倚盖”,他的招法都是当时最常见或者他本人用的最熟练的下法。那时候,过百龄看重名誉,珍惜“天下第一”这个名号,与人对敌必尽全力,于是无人能敌,各路豪杰都臣服于他之下,认他做天下第一。
可是看过百龄后期的棋谱,虽然他的胜率骤然下降,几乎不符合他天下国手的身份,可是他的每一局棋都下出了别人没下出过的招法,甚至到了五六十岁的年纪他还回过头去重新研究镇神头。奇招怪手带来的结果,就是过百龄遇到顶尖高手的时候往往布局就被对手抓住漏洞导致全盘落后,不论是对周懒予还是汪汉年莫不如此。
后代国手曾经对此十分不解,在书中指责过百龄“不识局面”,“屡经创艾,绝不改计,何也?”
其实一个做了几十年天下国手的棋手,怎么可能是一个“不识局面”的庸才呢?也许过百龄晚年的棋谱,真的被后代国手们误读了。一个五六十岁了,却鹤发童颜,不以胜负为意,始终在脸上挂着天真笑容的老者,他眼中的围棋其实是与所有人所看到的都不一样的。你可以说他下围棋不用心,也可以说他忽略了围棋的竞技性,你甚至可以说他下棋就是在杂耍,可是他从这杂耍中得到的快乐,谁又能体会得到呢?穷尽围棋的变化,这才是晚年的过百龄唯一的追求啊。
那日过百龄与周懒予的分别,周懒予深深向过百龄拜了下去。他终于明白了过百龄是如何做国手的,也终于清晰地知道了自己过去的行为有多么荒谬。
真正的国手,是要用心去体会,而不是去学表面就行的。过百龄是真正的一代宗师,他的境界超越了当时的所有其他高手。尽管战绩上他不再是天下第一了,但是他仍然让所有同辈棋手仰望。
——过先生,多谢您的指点。晚辈懒予终于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与周懒予分别后不久,过百龄离开了他隐居数十年的无锡,在此踏上了去京城的路。
这条路他本该很熟悉,几十年前,他一来一回走过两次。可是现在,物是人非,过百龄抚着自己的满头白发,对这一切感到莫名的陌生了。
再次来到京城,那个曾经在战乱中受到重创,如今有一次恢复了王者之都威严的城市里,过百龄却再也见不到林符卿,再也见不到叶向高,再也见不到昔日他曾熟悉的许多人了。
京城棋界,这个有些遥远的名词,随着过百龄的归来,终于再次出现在了中华大地上。顺治十三年过百龄重回京城,标志着这个沉睡了多年的棋界圣地再次苏醒。从此以后,我们的很多故事,都要发生在这里了。
来到京城后,过百龄没有了旗鼓相当的对手——当然,在江南他也基本不跟旗鼓相当的对手下棋了——而是主要负责下指导棋。京城棋界后生晚辈,在过百龄的指导下,快速地成长了起来。
与此同时,过百龄开始安心完成一项他这一生最后,也许也是最重大的使命——
著书。
首先,他将明朝末年成书的《仙机武库》找出来,对这部大致总结了明朝中后期棋界各路高手围棋技艺的著作进行了细致的删选和修正。对这部著作,过百龄倾注了许多心血,竟让这部由明末文人公卿攒集的棋谱集变得精辟而深刻,成为了一部价值斐然的围棋巨著,后来也成为了明朝棋书中流传最广的棋书著作之一。
然后,过百龄自己出版了三部里程碑意义的惊天巨著:《官子谱》、《三子谱》、《四子谱》。
三部书中,最为后人称道的,当属《官子谱》一书。
古棋中所说的“官子”,与如今我们认为的单指收官的“官子”含义略有差别。古人口中的官子,大致包括死活、侵分、收束三个部分。其中只有收束是大多数在收官阶段完成的,其余如死活、侵分等不论布局还是中盘都时常见到。所谓“官”,原始含义是没有差错,也就是“正着”的意思。由此可见,“官子”一词原本的涵义比现在要广泛得多。
直到明朝后期,中国古棋围棋著作中提及最多的始终是“布势”,也就是布局定式。尤其是明朝棋书,几乎每一本都只有两个方面的内容:收录前人棋谱,收录前人定式。除此之外,只有少数棋书还包括了死活题,但涉及到官子争夺的一部也没有过。明朝人学棋,就是从背定式开始的。而对于定式之后的招法,明朝以前的观点一直认为只有自己去棋盘上杀出来,棋书上没法教。
但是过百龄对此提出了异议——他要教布局之后的东西。于是,过百龄开始着手写一部讲述布局之后围棋怎么下的著作,也就是大名鼎鼎的《官子谱》。
过百龄著《官子谱》,在世界范围内首创了对围棋官子的研究,开辟了围棋技艺研究的一个全新的领域。读惯了旧式棋书的棋迷们,突然看到一本《官子谱》,第一反应都是:这书怎么写?看过之后,过百龄那神出鬼没的招法竟让所有棋迷大吃一惊,他们这才知道,原来棋书上除了定式之外,还可以教官子!于是一时间棋界大哗,人人争抢,洛阳纸贵。
《官子谱》对后代的影响极大,甚至漂洋过海对日本的围棋研究者也产生了重大的震撼。后来日本出现的许多围棋死活题集中,不少题目就直接取材自《官子谱》。
《官子谱》之后,过百龄又先后出版了《三子谱》、《四子谱》两部奇书。
之所以称为奇书,是因为这两本书也许是世界上第一次有人讲述让子棋怎么下。过百龄站在被让子的下手一方,几乎是手把手地教大家怎么去杀上手。这两部书中对于倚盖定式的许多独创性的研究也值得称道,对于当年有志于学棋而自己棋艺还不成熟的人来说,《三子谱》和《四子谱》几乎就是必读物!
三部自己写的书,一部自己修订的书,出版之后部部震惊棋界,一时间前国手过百龄的大名再一次响彻大江南北,震撼天下。这几部著作,让过百龄的名字真正超越了那个时代,从一个战绩出色的棋手,摇身一变成为了具有开创性意义的围棋理论家。时至今日,由于这几部著作的存在,过百龄在围棋史上的地位远远超出了所有与他同时代的高手们。这,就叫做“被历史铭记”。
然而,在人生的最后阶段收获了如此盛名的过百龄,在京城究竟都干了些什么呢?
在京城,他遇到了一个老朋友,名叫程正揆,号清溪道人。
这个程正揆在江南时,曾与过百龄相知。但只知道相知,也不知道究竟是跟过百龄一起喝酒的,还是跟过百龄一起赌博的,又或者是过百龄下棋的时候跟着那些乡野村夫一起起哄的。总之,异乡遇故人,过百龄感到程正揆的存在让他很安心。于是,大半年的时间里,过百龄每天都跟程正揆混在一起,不干别的,就做一件事:下棋,通宵达旦地下棋。
反正书稿在江南都写得差不多了,现在人生任务基本都完成了,只管嚣张快活就行了。
这两个人,下棋下得不知有多带劲。大半年通宵达旦下下来,过百龄那把老骨头竟然受得了,真是个奇迹。
第二年,程正揆要回江南了。过百龄依依不舍,前来送别,还将当时尚未出版的《三子谱》书稿送给了程正揆一份以作纪念。
“过先生厚礼,正揆无以为谢,唯有承诺再来京城时,陪过先生再下半年棋。”程正揆笑着说道。
然而在这一刻,笑了半辈子的过百龄却突然沉下了脸来。从那张脸上,程正揆竟看到了久违的悲伤。
“程先生再来京城的时候,也许过某已经不在人世了……”
一句话,竟流露出无尽的忧伤来。
程正揆看着过百龄,竟感到一丝不忍。无论笑容多么天真,眼前这个人毕竟只是一个垂垂老者而已啊。
“过先生,莫非,您有什么心事?怕这一生留下什么憾事?”
过百龄却缓缓摇了摇头:“我这一生,能做的,该做的,一样不剩全都做了,没什么遗憾了。只是,突然想到死,我有点怕。虽然贪婪了点,可我还想再活几十年。”
“再活几十年,过先生想做什么?”
过百龄突然又天真地笑了:“棋艺还未穷尽啊,多活几十年,再多下几十年的棋咯。”<点评:为了围棋,再多活几十年。>
说完,过百龄哈哈大笑,笑声如此清澈,竟听不出半点幽怨来。
京城一别数十载,去时青丝回已斑。
笑赠道人书一卷,再为老生续几年。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7:11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6 22:56 编辑
第五十四回 周懒予力战龙虎二将 旧棋王重震黑白四方
上回说到,一代倚盖宗师过百龄独自离开江南,北上京城,著书立说,一时间京城棋界重焕生机,南北棋界并立的局面有再度出现的趋势。过百龄的名声,突然再一次席卷大江南北,竟一时间让这个老头又成了棋界的风云人物。这时,一方面,人们感慨着过百龄虽然年纪大了,棋力不比以往,但他的威望实在让人折服;另一方面,人们也不得不叹息,如今的棋界群雄逐鹿,却没有一个能统领棋界的豪杰凭借个人魅力成为棋界的新偶像,竟让一个五六十岁的过百龄抢去了风头。
但这样的局面,也许不会持续太久了。一个离开棋界很久的人物,突然又默默地不知从什么地方杀了出来,再次站到了棋界的众多豪强面前。
顺治十四年,在过百龄声威再起,又一次名盖天下的时候,有两局棋谱也不知不觉在棋界流传了起来。
周懒予执白,两胜过百龄。
周懒予回来了!凭借再次击败过百龄的战绩,他重新回到了人们的视线当中。周懒予似乎在告诉天下人,不要忘记我,我仍然是这世间最强的棋手之一,我仍然是天下国手之位最有力的竞争者!
如果说上一次周懒予横空出世,夺取天下王位,是依靠着对前辈棋手压倒性的胜利,那么这一次周懒予所要面对的对手已经几乎不再是上个时代的敌人了——如今的棋界,与周懒予年龄相仿的许多人都已经先后进入了顶尖高手的行列!
已进入中年的李元兆、盛大有,刚刚崭露头角的季心雪、曹元尊、程仲容、姚吁孺,以及这两年名声鹊起,风头正劲的绝代双骄汪汉年、周东侯,这几个人才是周懒予真正的敌人。
而这几个人当中,周懒予首先挑选的对手,正是自视天下无对,唯有彼此是劲敌的汪汉年、周东侯二人。汪汉年的棋,王者之气四溢,短兵相接时几乎无人能招架,被视为棋界青龙。而周东侯的棋,奇伟瑰丽、变化多端又攻势强大,棋锋锐不可当,被称作棋界白虎。这龙虎二将,几年来在江苏一带横扫各路高手,杀得鬼神皆惊,似乎天下当真只有这二人互相可以对敌,其余人都不是对手了。
但是,这两个少年霸气太露,如此下去只怕要重蹈当年周懒予覆辙啊。周懒予看着这两个人的棋谱,暗暗下定了决心——不论是为了自己立威,还是为了救救这两个少年,此战都势在必行!
于是,周懒予在嘉兴放出来一句话——
汪汉年,周东侯,我有兴趣与你们杀出个高下来。要想做天下国手,与我周懒予一战将避无可避。你们若有兴趣,就来嘉兴找我吧!
此言一出,棋界哗然。所有人都知道,棋界又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就要发生了……
——周懒予竟向我们发出挑战了。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我们连隐居多年的周懒予都逼了出来,天下国手之位将指日可待!
——等击败了周懒予,就是你我二人争霸天下之时!
——那么,东侯兄请静待几日,待我先去会会这个昔日的天下第一周懒予!
——那我就预祝汉年兄凯旋归来了!
顺治十四年的某一天,浙江嘉兴。
周懒予家门外,几个当地棋迷急促地敲着门。
周懒予早已料到了会有什么事,但他仍然先喊了一声确认一下:“怎么了?”
“周先生,不好了,快来茶楼!”门外的人大喊道,“有个自称叫汪汉年的,在茶楼等你!”
果然来了。周懒予暗暗笑了。
茶楼里,汪汉年一副书生打扮,却掩盖不住一身傲然之气。众人只见这少年好一番不可一世的气度,坐在茶楼里竟让众人不敢靠近。
没过多久,茶楼外只听得一阵欢呼。嘉兴棋界的大英雄,昔日的天下棋王周懒予,缓缓向棋座走来。几年前周懒予之败,让整个嘉兴棋界随着周懒予一起跌落了谷底,数年无人敢去与江苏群雄争霸。如今周懒予重回棋界,一战而力败过百龄两局,嘉兴棋界一时士气大振,终于迎回了属于自己的王者。如今,周懒予竟引得江苏棋界名声最响的棋手之一汪汉年前来上门挑战,自当年李元兆之后,这已是嘉兴多年不遇的盛事了。于是为了目睹周懒予复出之后回到嘉兴的第一战,众人早已将茶楼围得水泄不通,热烈欢迎周懒予的归来。
按照大家以往的经验,周懒予必定该是满面志得意满的笑容,挥舞着双手,一副天下舍我其谁的样子霸气十足地向大家走来。但现在,大家看到的周懒予,却只是微笑着低着头,迈着轻快的步子溜了过来,别说霸气了,一点天下国手的架势竟都看不到!
只见周懒予离众人近了,竟脸上堆满了随和的笑意,向众人一一拱手致谢,就好像是个参加聚会迟到了的老朋友在跟大伙道歉似的!
在众人热情的簇拥下,周懒予终于进了茶楼。来到这茶楼里,看到那坐在棋座一旁的汪汉年那一副霸气十足的样子,竟让人觉得依稀是看到了过去的周懒予一般!
“汪先生,久闻大名,今日得见,不胜荣幸啊。”
谁也没想到,竟然是身为前任大国手的周懒予先向汪汉年行礼了!汪汉年自己也吃了一惊,反而觉得不大好意思,于是急忙也回了一礼。
“今日能与周先生交手,汉年也只感荣幸。但愿片刻之后的棋局,周先生要使尽平生所学才好。”
“尽量,尽量。”周懒予笑着,这才坐到了棋座一侧。
“周先生这状态不对啊!”众人中有人轻声议论道,“以前周先生来茶楼,那都是一副天下没人能做对手的架子,论气势就先赢对手一头啊。今天倒好,竟让那小小的汪汉年抢了气势去,周先生这莫非是状态不对?”
大伙小声议论着,却都说不清其中道理,只得默默为周懒予捏了一把汗。
却说当天那一战,周懒予猜得白棋先行,战事一开便朝右上挂角而去。汪汉年已在棋界混迹了几年,对这个传说中的周懒予早已有了了解,听闻周懒予畏惧野战,于是汪汉年战局一开便四处寻衅,也不理会周懒予的步调,只管把满盘局面打得散乱。
两边交手十四五合,只见盘上到处都是战场,好端端四条边尽被双方切割得乱七八糟,一下子便让人觉得危机四伏,野战将至。但奇怪的是,周懒予难道不知道自己不善野战吗?面对汪汉年故意搅乱局面的下法,他不仅不去设法阻止,反而似乎还很乐意跟着汪汉年一起把四条边切割成碎片,好像明摆着就是要跟汪汉年比野战似的!
看盘上局面已定,周懒予和汪汉年都瞄准了左下作为主战场——两人都是绝顶高手,哪里是关键,哪里可一战,双方的判断都一模一样。只见汪汉年朝着此处周懒予的军士杀过来,周懒予也不恋战,策马扬鞭便要奔向中原,同时还不忘留着偷袭汪汉年左下主营的空间。汪汉年不是寻常对手,此刻看准时机,竟遣出一员大将,直直向周懒予逼去——
黑二十,靠!
此招一出,周懒予心中猛然一震,忍不住暗暗赞叹一声奇才!
此处局面,周懒予虽暂时没有生根之地,但汪汉年主营身后空当太大,周懒予是一直等着时机突然杀入其中,然后里应外合大破汪汉年主营的。原本黑二十这一手通常的应法是赶紧低头守住左下角地,不让对手突袭进来。一但汪汉年真这么下了,就无暇再去攻击周懒予的孤军,周懒予就得到了喘息之机,大军将直取中原,基本可以宣告脱离险境。但汪汉年在这个本该稳守的地方弈出一招强硬的靠,放着主营身后那么大的破绽不去应对,却来抢攻周懒予!
乍一看,这一手十分无理。但其实,这招棋乃是汪汉年的得意之手——这一靠,看似不顾角部空当,但周懒予若真敢攻进来,汪汉年将佯攻角内敌军,其实则面向外围构筑军势,然后等周懒予角内成活,他便立刻强攻周懒予角外的孤军,而这靠上去的一子将成为攻势的大本营,源源不断地输送强军,周懒予必不能抵挡!
若周懒予是俗手,真攻进去,那就要大败了!激战之时,故意向敌人露出破绽,然后等待时机弃角反攻,如此见识,当真让周懒予这样的好汉也吃了一惊。汪汉年,称得上是个不可小看的敌手。
周懒予识得汪汉年手段,自然知道此刻左边外围孤军已经陷入了危机,于是急忙带领这队孤军左右冲杀,竟放着汪汉年那空荡荡的角地不去理会。汪汉年见周懒予竟不中计,也暗暗吃了一惊。以往他和那些注重局部争夺的明朝棋手交手,往往此招一出对手就中了计谋,然后莫名其妙就输了。这周懒予竟如此轻易就在心中精准地判断出了轻重,果然是比那些明末棋手要厉害得多的高手。
见左下没能奈何周懒予,汪汉年秉承野战至上的原则,又凌空攻向右下周懒予的主营。汪汉年攻得力道十足,几乎招招都想击穿周懒予的军壁。可没想到周懒予应对得如棉花一般,往往后退一步便将汪汉年的力道尽数收住,汪汉年根本抓不到周懒予的弱处。十余合战罢,二人在此一时又分不出高下来,汪汉年便立刻又领军杀向左上。这一次汪汉年直攻周懒予弱处,一招点三三把周懒予主营击得透穿。周懒予却也不硬拼,而是领着主将向中原杀去,要与早先逃到中原的左边军士一起把整条左边纳入腹中。汪汉年当然不肯让步,急忙将被困在左边的孤军向中原杀出。
就在这时,这局棋最有争议的部分开始了。周懒予看汪汉年骁勇善战,暗思强杀左边汪汉年孤军恐怕难有成效,不如以攻杀为辅,弃去左边,面向中原造出一片厚势,牺牲一条边换取全局优势为好。汪汉年也知道周懒予的心思,各路军马虎视眈眈随时准备杀向中原,自信决不会让周懒予得逞。双方都瞄着中原了,就在这时周懒予却鬼使神差地落下了一招匪夷所思的棋——
白七十一,靠!周懒予在左下汪汉年军阵内弈出了一招靠——分明大家都是想去中腹的,周懒予却跑到左下角下了一步棋?
按道理说,这招“靠”当是周懒予早就瞄着的一点了。毕竟,汪汉年左下军阵空虚,这里确实是有棋的。但是之前也说了,汪汉年知道自己阵内空虚,他其实是防了一手的——也就是之前汪汉年的那一招靠。既然如此,明知汪汉年防了一手,周懒予又有心向中原出招,这一招突然打进敌军左下角又是什么意思呢?
这步棋以及之后的后续招法让后代高手一直不大理解,被认为是“用心于无益之地”。周懒予很明显原本就是打算舍弃边角杀奔中原的,干嘛还要非在这里靠一手不可呢?
也许后代国手的不理解,是因为只看棋谱,却没有想到当时究竟是什么状况——刚刚复出棋界的周懒予,面对一个他只听说过,却从未见过的敌手,汪汉年。
这一招靠,其实是一招试应手。周懒予落下这一手棋,是告诉汪汉年:
我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你的棋风如何,我想知道你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棋手。现在我这步棋落到了角上,你有杀棋和弃角向外强攻两种选择,这是我对你的一个测试。请你用你的选择告诉我,你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棋手,你会下出怎样的棋来!
这步棋,很明显并不是这个时候最好的一步。其实,周懒予是站在了一个天下国手的角度,向一个他所欣赏的后生晚辈提出了一个问题,他是在测验汪汉年!
这步试应手,反过来看也是极有气势的一手棋!
汪汉年想必是明白周懒予的,只见他毫不犹豫,选择了当时情况下几乎最强硬的变化——角地我给你,你爱要多少自己来拿,但是我会强行攻打你另一侧的军队,甚至要尽量将你左边下半部的军阵尽数屠杀,你从我这里拿走的我会加倍从你那里夺回来!
黑七十六,挖断——汪汉年开始对左边的白军进行最强的攻击!
原来如此,这种局面下选择了最强硬却也最没有把握的战斗。周懒予暗暗在心中皱起了眉头,看来他想得没错,这个汪汉年就如年轻时的他自己一样——狂傲,目中无人,永远用自己认为最有气势,最强硬地招法应敌,绝不做丝毫退让。
既然如此,汪汉年,我恐怕不能就这样放着你不管了。
这局棋之后的进行,双方都各尽其变,自无需多言。至于最终的结果——由于棋谱不全,至棋谱上的最后一招(第185手)为止双方仍是细棋,胜败难以定论,而记录这局棋的所有棋书也都没有明确说明究竟谁赢了,于是我们只好将就着认为这局棋双方是胜负不分吧。
但这局胜负难断的棋局,注定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汪汉年,你特来嘉兴找我对弈,一局棋恐怕不够吧。”周懒予一边收拾着棋子,一边笑道。
“自然不够,难得能与前辈切磋,当然要狠狠多下几局才行。”
“好啊。”周懒予笑道,“从今天起,每天这个时候,我都在这里等你。只要你想下,我就陪你下。至于到底下几局,由你决定——我一直陪你下到你满意为止!”
“那么,就请周先生好好指教指教了!”汪汉年拱手抱拳,气势仍旧惊人。
这边周懒予笑着拱手还礼,但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凌厉的剑气……
第二天,仍是这家茶楼,周懒予再次和汪汉年相对而坐。这一局,轮到汪汉年执白,汪汉年自然信心满满。上一局后手出招尚且杀得难分胜败,这次率先出手将必定大获全胜!
但这一次,周懒予的脸上虽和昨日一样淡然,手下的棋却和昨日大不相同了!
杀至第一百七十一手,汪汉年颤抖着双手,缓缓将已经取出的棋子扔回了棋盒里去——汪汉年,投子认负!
棋盘之上,只见右下角汪汉年整整十九员大将正与周懒予六员小将对杀,争夺着一个事关生死的关键大劫。这个劫关系到汪汉年足有十九粒棋子的整个右下,而对于周懒予却几乎没有什么损失可言。纵使汪汉年费劲九牛二虎之力胜了这个劫争,用十九粒棋子全军覆没的危险换来了右下八九目的空地(还不算还棋头),全局周懒予也早已立于不败之地。这局棋下成这样,汪汉年已看不到半点获胜的希望。
一百七十一手就中盘告负,通盘被周懒予死死压制,而且这局棋还是汪汉年先行!如此惨败,汪汉年自认从出道以来就从未曾遇到过。这对他来说,是一个耻辱。
“汪先生,明天还来吗?”周懒予笑着问道。
“来!”汪汉年愤恨地说道,“明天我一定来!”
周懒予拱手行礼,恭敬地说道:“明日此地,懒予静候汪先生大驾。”
第三天,汪汉年又一次来到了这茶楼。这一次,他气势汹汹,一副要雪耻的架势,让人更加不敢接近半步。再看那周懒予,还是一副轻轻松松,恭恭敬敬的样子,见不着半点杀气。大家在心底暗叹这一局估计该汪汉年赢回来了吧。
二百三十七手,汪汉年又中盘认输了!
再看局面,左下角周懒予白219精妙的一点就如一柄利刃,直直刺入了汪汉年十员大将镇守的左下主营。随后周懒予的白221扑,白223虚刺,白225虎,一连串招法刀刀砍在汪汉年痛处,把汪汉年砍得是血肉模糊,四刀下来整个左下角大军竟全军覆没了!纵使不看这左下角,全局算下来也是周懒予略微领先的局面,汪汉年又是一场惨败!
众人都惊呆了。只看那周懒予如今面色和善,似乎毫无气势,跟以前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可下出的棋却远比过去更加厉害,甚至对阵把如今江苏一带杀得鬼哭神嚎的汪汉年都能连战连捷,这不就是真正的天下国手了吗?
汪汉年竟连续两局惨败于周懒予之手,脸上几乎已无人色。他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这一切就像是一场噩梦。来嘉兴前,他还坚定地相信自己就是天下最强的棋手,唯有周东侯能与自己匹敌,二人当雄视一世。可如今周懒予突然出现,竟让汪汉年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了无法忽视的差距——他距离周懒予,竟还那么遥远!<点评:差距至少在二子。>
世界上怎么会有周懒予这样一个怪物存在?我和周东侯当是世间最强的棋手了,可为什么我们的前面竟会有着这样一个不可思议的周懒予存在着?
人世间,不该有一个周懒予啊!
“汪先生,明天还来吗?”
汪汉年看到面前的周懒予,脸上分明没有半点争胜之意,可棋盘上自己就是怎么也赢不了他。满腹的屈辱,让这个一贯骄傲的少年突然狂躁了起来。
“周懒予,你是想嘲笑我吗?”
汪汉年的吼声,似乎让整个茶楼都在颤抖。
周懒予却仍然只是笑着,看着眼前这个眼中噙着泪水的少年,就如同看着过去的自己一般。
“如果明天还想下棋,我还在这里等你。”他只是静静地说道。
时光扭转,十多年前,还是嘉兴,仍旧是这间茶楼,这个棋座。
周慕松轻轻拍了拍少年周嘉锡的脑袋,笑道:“如果明天还想下棋,爷爷再带你出来。”
小周嘉锡高兴坏了,拍着手,笑着,叫着,跟着爷爷一起回家去了。
周懒予的面前,汪汉年的泪水终于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但看着周懒予那张没有半分嘲弄神色的脸,汪汉年的怒火竟提不起来了。
那天,汪汉年默默离开了茶楼,独自一个人哭了很久。他终于知道,在他的面前,有着一座他几乎永远无法逾越的高山。再回首过去自己的豪言,杀遍天下豪杰,开创以一个自己的名字命名的时代,这些话就如同无知少年的梦呓一般。
只要有周懒予在,我就没有那样的机会。未来的时代不属于我,而属于这个周懒予啊。
之后连续几日,汪汉年仍旧每日前来与周懒予交手。杀了许多天,汪汉年始终负多胜少。迟迟找不到克制周懒予的办法。
终于,有一天,汪汉年默默地离开了嘉兴。这意味着,汪汉年终于认输了,这场嘉兴争霸是周懒予的胜利。嘉兴棋迷欢呼雀跃,周懒予却突然消失在了人群之中,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走掉的。
在离开嘉兴的马车上,汪汉年完全没有了来时的气度,他只是沉默着,一言不发。
东侯,抱歉,你我的约定最后竟是我首先放弃了。
我已经尽力了,我也曾经坚定地相信我可以等到与你争夺天下第一的那天。但直到我遇到了周懒予,我才知道——下一个时代,并不是属于你我的啊……
青龙汪汉年败给了旧棋王周懒予!
消息传出,棋界又一次被震撼了。众人只道周懒予几年前受了重创,定然难以恢复元气,汪汉年前去挑战当是一场好胜负,甚至这几年一直与顶尖高手过招的汪汉年状态上应该还稍占上风。没想到,几番棋杀下来,竟是汪汉年落荒而逃,周懒予继续坐镇嘉兴等待下一个对手!看来周懒予复出之后,棋力不仅没有退步,甚至可能比以前更强了!
他不在棋界行走的这几年,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不论那几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周懒予回来了,他真的从一个遥远的地方披荆斩棘过来,又回到了棋界的巅峰上!
汪汉年的惨败,还震撼了另一个人——与汪汉年齐名的白虎周东侯。
世界上竟然还有能击败汪汉年的人,这让周东侯几乎难以相信。
周懒予,如今的你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棋手,竟然阻断了汉年兄通往天下国手之路!如此看来,即使是为了给战败的汉年兄复仇,这一趟嘉兴我也是不得不去了!
不久,嘉兴茶楼间又传出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周东侯来了嘉兴,指名要挑战周懒予!
刚破神龙,又迎猛虎!周懒予以一敌二,能获胜吗?尤其是,看现在的周懒予这么一副跟寻常棋友没什么差别的样子——毫无霸气,真能再胜周东侯吗?嘉兴棋迷无不为周懒予捏一把汗。
但是,同时大家也都知道,这局棋如果周懒予又赢了,那就是连胜棋界龙虎二将,声威足可以震慑天下,再次登顶天下棋界王位之势将不可阻挡!
那一日,嘉兴茶楼,周东侯与周懒予相向而坐。看这周东侯,与汪汉年年纪相仿,只比周懒予稍稍年轻几岁而已。周东侯那面容表情,几乎与汪汉年别无二致,再加上棋力相当,又几乎同时成名,称之为棋界双子星毫不为过。
周懒予、汪汉年、周东侯,这三人同辈,人生经历也相似,再加上名声都震慑江南棋界,未来的棋界毫无疑问就是属于这三个人的,谁能脱颖而出谁就能在下一个时代称王称霸。
周东侯看着眼前这个看上去全无气势的前任天下国手,几乎难以相信就是这么一个人击败了他心中的终生宿敌汪汉年。传说中的周懒予,目空一切,面对前辈名手时尚且无半分退让,能把汪幼清、周元服杀得落荒而逃,敢自称找到了明朝所有棋手的弱点。那个周懒予,如今就坐在自己的面前,周东侯却感觉不到半分杀气——
这真的就是那个周懒予吗?
“东侯兄……”周懒予笑着拱手道,“从今日起,我每日都会在这里等你。只要你想下棋,随时可以来下,一直下到你满意为止。”
周懒予的笑容中全无恶意,周东侯竟只觉得自己为汪汉年复仇之心竟在他面前提不起来了!
周懒予,你想就这样笑着做天下国手吗?
一局弈罢,茶楼外下起了细雨。
稀疏的雨声中,周东侯默默看着眼前的对局,似乎那雨全都渗进了他的心里,凉飕飕的。
“东侯先生妙弈,懒予眼界大开。”周懒予仍旧笑着,拱手说道,“此局懒予胜得十分侥幸,明日此时当还在这里静候东侯先生……”
周东侯却缓缓抬起了手,微微摇了摇。
“不必了,明天我不会来了……”
周懒予微微一愣:“东侯先生,只下一局?”
分出高下,只需要一局。周懒予说他胜得侥幸,是因为在他看来确实侥幸。局后复盘,周懒予指出了无数妙手,自称这局棋后悔之处很多。可这些招法,周东侯对局时却一招也没有看到。确实如周懒予所说,这些妙手周东侯若能下出哪怕一步,周懒予恐怕都会陷入苦战。但那都是周懒予看出来的,周东侯甚至都没有察觉到这些妙手的存在。
那复盘,其实不是周懒予在和周东侯复盘,而是周懒予自己在复盘而已——周东侯和他差距太大了,甚至连和他一起复盘的资格几乎都没有……
果然,这个人是有能力击败汪汉年的。不止我和汪汉年,他有能力击败这个时代的所有人,我们只是不幸和他生在了同一个时代而已。
汉年,抱歉,我也输了。但你与周懒予下过棋,你也该知道周懒予不是我们所能击败的对手啊。
西侯,哥哥让你失望了。由周懒予在,天下国手哪里轮得到我周东侯呢?
“东侯先生,明日我还在这里等你。”周懒予突然又说道。
周东侯猛地一惊。
“我刚才说了,我明天就走!”
“那又如何?”周懒予笑着说道,“东侯先生妙弈,只看一次懒予可不觉过瘾啊。明日此时,懒予还在这里,东侯先生若想来,随时可以来。不只明天,后天我也在,大后天我仍然在,任何时候东侯先生想找懒予下棋了,懒予随时奉陪。”
“为什么?”周东侯喊道,“我明明是你的手下败将,为什么要每天跟我下棋?你是要羞辱我吗?”
茶楼外雨声稀疏,茶楼内却鸦雀无声。
周懒予仍旧笑着,眼前的周东侯与当日的汪汉年几乎一模一样,也和几年前的自己毫无二致。
“一局棋败了,就叫做羞辱吗?”周懒予突然缓缓说道,“当年我曾败给李元兆六局棋,现在不是一样坐在这里?当棋手,哪有一辈子不输棋的?输一次就不玩了,那还怎么争天下国手?”
周东侯哑口无言,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周懒予。
周懒予没有一丝敌意,看上去就像是个年长的老师一般!
“你为什么这么强?”周东侯突然问道,“你强得让你的对手失去了对抗你的勇气,为什么?”
“放得下胜负,你才能变强。”周懒予笑道,“以胜负与人相争,你总有一天会输。不以胜负而与人相争,你就永远不会输……”<点评:不争之争>
不以胜负而与人相争?
——西侯,不知为什么,此刻无比希望你能听到这句话……
“明日此时,我还在这里等东侯先生。”周懒予笑道。
周东侯呆呆地看着周懒予,此刻他似乎已经听不到外面的雨声了,不知是不是雨停了。
“懒予先生……”周东侯突然深深拜道,“明日此时,我一定前来与懒予先生对弈!”
这正是:
年少不知天地远,自谓龙虎称英雄。
一遇神佛方醒悟,燕翅岂能破九空。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8:34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6 22:58 编辑
第五十五回 纵横太极汪汉年技惊四座 恩怨纠葛唐九经暗汇群英
顺治十四年,江苏。
汪汉年默默看着茶楼棋座上对弈的棋手们,却没有一点兴致上去下一局彩棋。
豪杰毕至,争霸江苏棋坛,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了许多年,却始终没能决出一个王者来。今天你称霸,明日我无敌,这场战争看上去远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过去,一直期待着成为战胜者的汪汉年还能找到在这战场上奋斗的目标,现在惨败于周懒予之后,汪汉年已经失去了一切动力了。
如今再看到这棋盘上杀得热火朝天的棋手们,他已经感觉不到半点热情,只觉得满座都是蝼蚁,拥挤在一起,在通往天下国手的道路上互相踩踏而已。
这样的战斗,真的有意义吗?
“请问,您就是汪汉年先生吗?”
一个仆人打扮的人突然在汪汉年身后喊道。
汪汉年有些吃惊,看向那人,微微点了点头。
那人向汪汉年一拜,道:“汪先生,我家老爷想见您……”
“你家老爷?”汪汉年一头雾水,“是谁?”
“工部主事,徐致章大人……”
上回说到,周懒予重回棋界,在嘉兴立下阵势静候高手挑战,引得汪汉年、周东侯两位少年豪杰杀向浙江而去,却没想到两位少年龙虎竟迎来了两场惨败。汪汉年连战连负,心灰意冷,自知胜不了周懒予,只得默默离开嘉兴。周东侯随后前来为汪汉年复仇,不想又败在了周懒予手下,一时竟心悦诚服,留在嘉兴终日与周懒予较技,二人也无间隙,棋艺竟都又有提升,这是后话。
却说那汪汉年败给了周懒予,回了江苏,只觉人生遭此一败,已无前路可言。迷茫了数日,始终寻不到发泄的途径,竟就此落下了病根。
就在他觉得自己已无路可走的时候,也许是天不绝汪汉年,命运竟在他的人生中安排了一位贵人出现……
徐致章,字君斐,号月鹿,安徽六安人。在中国政治史上,这个人留下的东西少得可怜,以至于几乎查不到他的生平,只知道他和弟弟徐致觉同时在顺治六年考上进士,授工部主事,负责杭州一带的税赋,然后又调任清江浦管漕运,最后任吏部考功员外郎,是一个刚正不阿的好官。
论官职,徐致章没当过什么大官,自然在后人编写史料的时候不会太受瞩目。但是在围棋史上,徐致章留下的印记却远远大过他的政治生涯。
徐致章、徐致觉兄弟二人从小就是棋痴,和周家东西二侯一样是兄弟一起学棋,不一样的是——这徐家兄弟二人资质平平,不是下棋的材料,再加上碰上一个只知道教他们背棋谱的“明末式”围棋老师,所以这俩孩子的棋顶多也就停留在小打小闹的阶段。后来到了老年,徐致章还发出感叹说“士大夫好弈易,知弈难”,然后还醋溜溜地说“古人讲,‘观千赋者善赋,观千剑者善剑’,这话纯属扯淡”……
这兄弟二人虽然棋力升不上去,但是棋瘾确实大。进京赶考那会儿,俩兄弟一到京城就四处搜集棋谱,一边遗憾自己没能见到林符卿之流的前辈高手,一边跟得了至宝似地把林符卿等人的遗谱来来回回一遍又一遍地研究,一直到不看棋谱也能把这所有棋局一个子不差地摆出来为止,玩得不亦乐乎——然后顺便还考上了进士(不知要嫉妒死多少学子)。后来回了江南,这些京城棋界前辈的遗谱成了徐致章在棋界高手面前的撒手锏,动不动就请几个国手过来,然后他把这些前辈高手的棋谱一步步摆出来向高手请教。那些高手看他把这些自己只听过、没见过的棋谱摆得一子不差,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让这徐致章觉着倍儿有面子……
后来皇帝那儿给他分了个工部的官,主管杭州税务,也就是把他暂时留在杭州了。徐致章听说自己留在了江南,心里高兴啊——棋界高手都在江南,真要把他调到京城去了,他没准还寂寞呢!
于是,徐致章一到任,就开始琢磨一件事——抓个棋手来家里养着!
抓谁?
过百龄北上之后,当时江南棋界最有名的棋手,无非是五大四小:周懒予、李元兆、盛大有、汪汉年、周东侯五个名号最响;季心雪、曹元尊、程仲容、姚吁孺次之。这几个人当中,周懒予、李元兆、盛大有都是驰名已久的,身价贵,面子足,而且不好找——比如周懒予当时还处在半隐居状态,盛大有这家伙恶名远扬不好养。这么看来,最适合养在府里,身价又便宜,性价比最好的就是汪汉年、周东侯这俩人了。
汪汉年、周东侯和徐致章一样都是安徽人,尤其是周东侯甚至还是六安的老乡,想必徐致章心中原本的第一人选当是周东侯。可是没料到周东侯突然跑去跟周懒予下了一番争棋,然后就留在周懒予那儿天天下棋玩了,要请周东侯就得把周懒予也请来,总不能当着周懒予的面说我徐致章没钱,只能请便宜点的周东侯吧……
于是,一番斟酌下来,徐致章决定了——还是去请汪汉年吧
于是,清朝以来,有明确史料支持的第一位公卿棋手诞生了——汪汉年!
“汪先生,久仰大名啊!”徐致章一见到汪汉年,就笑呵呵地跑了过来。
再看汪汉年,少年老成,文人气质,微微还礼谦虚几声,让徐致章在心底赞叹确实是雅士风范。
“能得徐大人相邀,汉年荣幸之至。只是,汉年学无所成,只怕会有负大人期待啊。”汪汉年突然对徐致章说道。
徐致章却只道汪汉年这是谦虚,也没在意。每谈几句,徐致章就把家里棋座搬了出来,施展出了自己的拿手绝技:名手遗谱求教。
汪汉年原本已经没了心气,对于棋手地位再无奢望了,但看到这徐致章如此热情,他又不好打击,于是只得应付应付。可是看徐致章摆出来的棋谱,那一局局都是前辈高手对局,下得精彩异常,让人不得不从心底佩服。汪汉年看了几局,虽一边看还有一边顾着给徐致章讲解,但这些对局早已让汪汉年的心中汹涌澎湃了起来——徐致章竟能将这些棋谱烂熟于心,棋力定然不低!
于是,汪汉年一时好奇,便请求与徐致章对弈一局。徐致章能与国手对弈,正求之不得,岂有拒绝之理。两人摆好座子,盘上一交锋,汪汉年正要用力,不料兵马一碰,徐致章竟然就一溃千里了!
徐致章虽然学过棋,自己也摆古谱,但是毕竟资质太差,否则当年兄弟俩就该专心下棋而不是去考进士了。汪汉年的棋力足以横扫江苏各地,徐致章岂是敌手,自然输得一塌糊涂。可再看那徐致章,竟不见有半点怒意,反而心花怒放,热情地与汪汉年复盘讨论,对汪汉年的招法赞不绝口,然后更是开出大价钱把汪汉年养在了府上。
本来自己刚刚大败于周懒予,以为自己的围棋生涯将就此止步不前了,没想到突然成了清朝第一位公卿棋手,还得到徐致章如此赏识。汪汉年每日看着那棋痴徐致章热情十足的样子,竟陷入了困惑。
这徐致章,棋力不值一提,却对围棋如此执着热爱,越输越开心,真是不可理喻。这家伙哪是什么徐致章,简直是个徐智障。围棋不能赢,还怎么会有干劲呢?
直到那时,汪汉年才终于开始审视自己一直以来对围棋的理解:汪汉年自幼就是天才,诗画精通,围棋更是一绝,从来都只有别人称赞他,他也就一直以为围棋的乐趣就在于赢棋,争得更多的荣誉,巅峰就是成为天下第一。于是,输给了周懒予之后,他以为自己将在也体会不到围棋的快乐了——直到看到这个老输棋却快快活活的徐致章。
周懒予也曾输过棋,而且直接导致他从天下第一的位置上跌落下来。可如今的周懒予,还是那么强大。徐致章也输棋,以他的实力根本不可能做棋手为生,可他仍然如此热爱围棋。围棋,也许不是只有赢才能感到快乐的……
说来有趣,周懒予、汪汉年,这两个人的经历实在太相似了:少年成名,自以为能雄视天下,直到经历一场惨败,然后幡然醒悟,并且最后都理解了同一件事——棋手的责任,不是成为天下第一。
于是,尽管从未曾和周懒予交流过心得体会,但是汪汉年很快便走上了一条周懒予曾走过的道路,而且比周懒予,甚至同时代的所有人都走得更远……
不久之后,徐致章自觉自己的棋力甚至都不够汪汉年磨刀的,于是决定为汪汉年找两个对手,好好对上几局,让自己看个过瘾。于是他又开始在脑中搜索能够请来的高手——现在的问题是,养汪汉年耗费了相当多的银子,如果再请一个跟汪汉年差不多身价,甚至比汪汉年更贵的棋手来,这个月的生活费可就成问题了。
所以,尽管很想请周东侯这个级别的,但是徐致章请不起。太弱的太没名气的,请来了也见不到火花,还不如不花这个冤枉钱。徐致章困扰了很久,终于想到了两个极好的人选——
老一辈宗师,汪幼清、周元服。
汪、周二人,虽然因为年纪大了而导致这些年战绩一落千丈,全然看不到明朝末年时纵横棋界的风范,但是他俩名气摆在那里,资历仍然够有说服力,更何况毕竟是一代宗师,下棋自然有自己的见解,而且由于稍微有点过气价钱也会比较好商量……
徐致章想到这里,一拍大腿,立刻派人前去请两位老前辈来一趟杭州。
仆人到了江苏,找到了汪幼清、周元服二人,对他们说明来意——请二人去徐大人府上与汪汉年对弈。这二人脑子里一回忆,上次有公卿来请他们去下棋已经是不知道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一时间俩人竟然还好一阵感动。重温旧梦,情绪最重要,好歹新时代的公卿还记得这俩老家伙,价钱自然就好商量了——反正快老死了,钱多了也花不出去,拿点车马费就得了。
两边一拍即合,这便飞也似地朝杭州赶了过来。杭州这边汪汉年听说与老前辈对弈,心里也一阵高兴——但是这个高兴,和以前每逢大战时热血沸腾的感觉并不一样……
在老前辈的面前,汪汉年打算做一点震惊棋界的事情……
那一日,徐致章府上。
已经须发斑白,老态龙钟的昔日单锤棋侠汪幼清静静坐在棋盘一侧,众人只见汪幼清正襟危坐,那气势毫不输当年。他的对面,少年汪汉年也静静等待着棋局开战,一身的诗书儒雅气息与汪幼清正是一文一武相对,众人暗暗称绝。
再看府上,徐致章与周元服相邻而坐,附近则围满了杭州好棋的公卿,竟让徐致章的府上显得狭小局促了。几十年没有在公卿府上看棋了,突然之间这里就像是回到了旧明朝时候,一时间直教周元服、汪幼清心中感慨不已。
没过多久,众人安静了下来。汪汉年和汪幼清各自向对手一拜,便摆上了座子。
这局棋,是汪汉年作为后生晚辈先行,明日则两人换先。随后两日,周元服将替下汪幼清,再与汪汉年对弈两局。如此下来,四天四局棋,众人早已望眼欲穿,只愿这清朝第一次公卿府上争棋快快开始。
汪汉年取出一粒白子,心中早无杂念。只见他微微向汪幼清行了一礼,口中道一声“前辈,得罪了”,话音未落手中棋子便猛然落下。
一声脆响,众人急忙看过去,却不禁大吃一惊!
“太极图!”周元服忍不住低声喊道。
只见盘上,汪汉年的第一手棋,竟不偏不倚,重重拍在了天元上!
不论中国古棋,还是大家相对更熟悉的日本围棋,第一手在角上出招都是基本常识。如果说围棋当中有直接从中腹开始下棋的,大概只有朝鲜的顺丈围棋有这个可能,因为人家顺丈围棋还没开始下就先摆十几粒座子,把四条边先密密麻麻给占满了再开始下……
对日本围棋史比较熟悉的朋友,一定知道涉川春海这个棋手。当年涉川春海将天文融入围棋着法当中,认为先行者第一手下在天元是最好的下法,这种想法直到现在也足够震撼。不过涉川春海不走运,与日本的第一位棋圣本因坊道策生在了同一个时代,他的天元战法被本因坊道策狠狠击垮,最终没能被延续下去。
也许很多不了解中国围棋史的人都会想当然地认为世界上第一个下“初手天元”这么非主流招法的人肯定是涉川春海。但是,中国围棋史告诉我们,这种想法实在太天真了。
事实上,在中国古棋当中,初手天元的招法是古已有之的——至于具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已经不可考了。但中国古代为这种独具一格的起手式起了一个十分有气势的名字:太极图。
棋盘上,四个角各有两黑两白四个座子,如果再加上中间的这粒白子,棋盘上就正好是围绕着这粒白子完全对称的。这落于天元上的一子,就如同道学中所讲的世间万物之源“太极”一般。
关于太极图最早的传说在宋朝。据说宋朝文学家苏轼是一个大棋迷,但是棋艺很低,几乎没怎么赢过棋。苏轼的小儿子苏过也喜欢下棋,但是资质比他爹强得多,每每把他爹杀得东倒西歪。于是,有一天苏轼想出一个办法,这次下棋他第一手便落在天元,然后苏过下在哪里,他就在那粒棋子以天元一子对称的地方也落一子——不错,就是我们现在所熟知的围棋史上最不要脸的下法,模仿棋。苏过没见过这么下棋的,不知道如何应对,自然占不到他老爹半点便宜,于是不干了,愤然问道“你这下的是什么棋”,苏轼也调侃地答道“这叫东坡棋”。
据说正是因为这个故事,在中国,模仿棋又被称为东坡棋。但是这终究只是一个传闻,真实与否难以判断。
笔者所找到的最早的太极图棋谱,是载于《弈墨》中的范君甫对林符卿的一局棋。这局棋,号称明朝一代“取舍变化为诸人冠”的范君甫面对强敌,无惧无畏地施展出了初手天元的太极图,似乎是想出奇制胜。然而,范君甫显然有些轻敌,这种非主流的招法在林善割的面前实在难以发挥作用,最终范君甫输了。而输掉这局棋,范君甫似乎也对这招看上去玄妙至极的“太极图”失去了兴趣,再没有下出过这样的棋来。
事实上,中国古代围棋与日本一样,对于初手天元这种招法是并不赞同的。古棋书中介绍起手式千千万万,却从未有人介绍过初手天元的“太极图”下法。而古人教导围棋招法,也几乎从不提及初手天元的下法如何。原因就在于,起手先下边角,不论是座子棋还是现代围棋都被当做是常识进行教导,而第一手下在天元实在是一招对手也不好应,自己也不好继续下的招法,不论对对手还是对自己都比较麻烦。
但是到了清朝初期,天才汪汉年横空出世,他凭借着惊人的胆识和魄力,在对阵棋界著名老棋艺理论家汪幼清的时候,竟然下出了长久以来无人问津的“太极图”!
此子一落,满座皆惊,日后棋谱传出更是让棋界哗然一片——第一手没有挂角,也没有拆边,而是孤零零地杀进了中原的中心!
只见棋盘上四方豪杰默默望着中原,一员白将横刀立马,竟威风凛凛地在战场的正中央插上了军旗!
“上次见到太极图,可是几十年前在京城啊……”汪幼清在心底低声叹道,“想不到我这一生,能亲眼见到两局太极图,当真是天意待我不薄。汪汉年,就让我来看看连范君甫都无法施展得无懈可击的太极图,你是如何施展的吧。”
汪幼清一言不发,摸出黑棋棋子,猛然在右边九三分投——这正是几十年前林符卿对阵范君甫的太极图时所施展的招法!
既然你抢中原,我就先把边上势力占去,要你天元一子悬在空中,看你如何施展!
汪汉年见状,急忙来右下挂角。汪幼清抢来夹攻,汪汉年却将大军向中原跳去——却看中原此时已有白军接应,一旦开战将无后顾之忧,汪幼清怎敢轻易动武,只得先将下边阵势展开。汪汉年见汪幼清不敢应战,竟将刚刚跳出的大军又向右一飞,竟把整个黑军右下主营罩在了身内——金井栏!
汪汉年乃是精通古典定式之人,对金井栏的招法十分熟悉。而汪幼清当年可是写棋书的,对金井栏更加了解。两人互不相畏,竟在右下缠斗起来。缠斗了一阵,汪幼清眼看右下军阵要被汪汉年封在了角内,他突然意识到中原那粒白子还在,一旦被封住出路就将让汪汉年那粒中原白子与右下军阵遥相呼应,汪幼清将大不利,于是急忙向中原冲杀出来。汪汉年却不慌不忙,仗着中原有援军在,也不急着与汪幼清战个你死我活,只管遇到危险就往中原跑。汪幼清从没碰到过这种一开局就有中腹援军的对手,下起来只觉得奇奇怪怪,怎么应对都不大舒服,五十余合后双方定型完毕,但那形状在汪幼清看来实在太别扭了——下了这么多年棋,从来没看过这么奇葩的棋型!
只见棋盘上,右边汪幼清把汪汉年的右路军阵给粽子似地包了一圈,可是汪幼清的这层粽子皮外面又被汪汉年给包了一层白皮,乍一看那被层层包裹的棋型就像个肉夹馍似的,两条白皮包了一层黑馅儿——看起来实在太奇怪了!
这边汪汉年还不满足,又在左下动手——一招倚盖,狠狠压住了汪幼清的挂角一子。可是……
大家都知道,倚盖的招法,第一招倚盖上去,人家一定会往角里蹬一腿,然后不管是什么样的倚盖定式这时候都一定会在人家蹬腿的地方拦住——得先把角地给护住,这才是定式下法。可是现在有了天元一子,汪汉年还管你什么定式不定式?汪幼清这边一蹬腿,汪汉年居然没去拦角地,而是从上面又压了一招,似乎是在告诉汪幼清:你想蹬腿就蹬吧,角地让你随便踹,我往天上走……
由于天元一子在,汪汉年这招十分有二十一世纪围棋感觉的四路连压竟然成了好棋!汪幼清一看,这可不好办,汪汉年这是要弃角地取外势,一旦外势全给了汪汉年,那天元一子的位置就实在太好了!
汪幼清急忙也不往角里蹬腿,而是赶紧又往中腹冲了上去。一见汪幼清这招法,汪汉年乐了——老将军这是被吓着了。这狡猾的汪汉年,一见对手往中腹冲,他又调转枪头,先是收了左下角地,然后也不继续往中原冲了,而是就用现在已经形成的这点外势往边上杀,一转眼在左边又形成了一片大模样!
汪幼清急忙来突袭破空,把汪汉年左边军阵一斩两段,汪汉年这边又不怕,先是弃子取势,以左上四子的代价换得与左下遥相呼应的一片强军,然后上下夹击竟把汪幼清左边攻杀的大军杀了个全军覆没,就此定下胜势!
这局棋,汪汉年下得漂亮极了。初手天元,既是疑兵,又是关隘。如果对手被封住,自己就形成中腹大阵;如果对手往中原杀自己就虚晃一枪来抢边角;与对手在角地相争的时候,还能借着中原一子的四方引征之利搅得对手连普通的定式招法也不敢乱用。可怜汪幼清一代宗师,被这个立在天元上的白子搅得心神不宁,晕头转向,直到最后也没找出应对的办法来,尽管后来汪幼清用尽全力去追,却还是无力挽回败局。
汪汉年施展了初手天元,而且极其出色地运用了它,最终竟然还取胜了!这几乎就是人类有史以来第一局凭借初手天元取胜的棋局!(苏轼那局不要脸的模仿棋其实没下完……)
回顾这一局当中汪汉年对初手天元的运用,其中竟然有许多思想与现代棋手对初手天元的理解不谋而合!弃子取势尝试在中腹建立大模样,借引征之力在边角争夺中获利,甚至抢先在中腹出手以争夺主动权,这些思想在现代是经过了新布局时代的洗礼之后几十年才发展而来的,而汪汉年在那个时代就已经展现出了朴素的现代围棋思想!
这简直就是一个奇迹,汪汉年堪称是一个超越了时代的超级天才!
看着这局棋的棋谱,在座的所有人都知道——他们见证了历史。
几天后的第二局棋,汪汉年执黑,因而没有施展出太极图。这局棋弈到最后成了细棋局面,汪幼清凭借着还棋头的微弱优势取胜,但相比于前一天的对局,这局棋根本不足一提。
然后,周元服替下汪幼清,执白先行与汪汉年对弈一局,最终两子半告负。但众人对这局棋仍然没什么兴趣,因为所有人都在等着最后一天的对局——
最后一日,汪汉年迎来了又一次执白先行的机会!众人翘首以待,他们期待着这一局汪汉年还会如三天前一样让人眼前一亮地施展出精妙的太极图来!
棋局一开,只见汪汉年又是微微躬身,道了一声“得罪了”,然后取出一粒棋子,直直拍在了棋盘天元一点上!
周围观战的人都快欢呼起来了——太极图!万众期待的太极图又出现了!
由于天元一子的遥遥呼应,汪汉年布局竟然弈得如入无人之境,甚至在右上弈出了绝迹已久的倒垂莲起手式——倒垂莲的变化图中绝大多数都是弃子取势或者需要征子有利作为前提的变化,几乎就是专门为初手天元的下法设计的!
可怜周元服,把定式背得滚瓜烂熟,到了这局面一看竟然几乎一个都不能用,简直急得抓耳挠腮起来。强行应战之下,棋行未几就把右上给走成了乱杀的局面。只见汪汉年在右上取舍自如,游刃有余,周元服却怎么应对都别扭,难受至极。战至七十三合,汪汉年竟把周元服右边十二员大将围在腹中,造出一个大劫杀来。这个劫周元服负担实在太重,找不到相应的劫材,最终只得舍去这个劫,把十二员大将都让给了汪汉年,败局就此注定。
汪汉年得了手,又把周元服的心情搅乱,后面的棋下得简直行云流水,周元服毫无抵挡之力,全局差距最大的时候甚至高达九十目!用现在的话来说,汪汉年这局棋简直就像是在玩儿一样!
最终,行至二百四十一手,早就可以认输了的周元服终于认输了。这局棋,汪汉年将天元一子的威胁施展到了极致,搅得周元服从右上的战斗开始就节节败退,随后更是让对手完全丧失了抵抗能力,整局棋下来简直是对周元服任意宰割,赢得惊天动地!
对阵两位老宗师,四局棋下来三胜一负,其中还有两局惊天动地的太极图!汪汉年这四局棋图谱一流传出来,真正是举世皆惊——要知道,在汪汉年以前,太极图是连棋书都挤不进去的非主流下法,而汪汉年几乎就是到清朝为止有史可查的唯一一个用太极图获胜过的棋手!
这个时候,人们才真正意识到,汪汉年是一个不世出的奇才,他的想法之大胆,实践力之强大,甚至他的每一步棋都是这个时代的极致,他的棋谱几乎就是艺术品!无数求道派的棋手开始把汪汉年当做他们的精神图腾,对他顶礼膜拜,使得汪汉年竟然一时之间成了一个宗教——在无数人眼中,如果不看战绩的话,汪汉年就是当之无愧的古今第一人!
说不定当时就有哪个同时代的棋手说过类似这样的话:几百年之后,也许我们的棋谱都会被人遗忘,但是汪汉年的棋谱一定会永远被人记住,多少年都不会过时……
而就汪汉年而言,也许正是输给了周懒予让他意识到了一件事——周懒予重新崛起的秘密,在于放弃个人地位的追求,而将注意力投入对棋艺的研究中去。追逐名利只是表面而已,作为棋手,最根本的责任是研究围棋招法。只要认清了这一点,论天赋,汪汉年可以与围棋史上任何一个天才相提并论。
那四天的激战结束后,所有人都意犹未尽,对汪汉年献上了他们所能想到的几乎所有赞美之词。汪汉年在输给了周懒予之后,却迎来了个人围棋生涯真正的名誉巅峰之时,实在有些讽刺。
而很快,汪汉年的奇才之名传到了杭州之外,这竟然吸引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人物……
那天,徐致章正在家中陪汪汉年下棋,突然有仆人进来禀报,说有一个叫唐九经的人求见……
唐九经,浙江山阴(今绍兴,不是现在山西的山阴县)的一位前朝进士。这个唐九经,乃是江南一带著名的书法家,家中十分富裕,是文化界名流。
徐致章听闻过唐九经大名,今日有幸得见,自然急忙迎入府中。只见唐九经拜过了徐致章,还没问候几声就低声问道:“徐大人,汪先生在哪里?”
“你是说,汪汉年先生?”徐致章笑着指了指棋座旁的年轻书生,“那位就是汪汉年先生。”
唐九经听完,急忙向汪汉年跑去,从怀中掏出一份亲手书写的请柬递到了汪汉年手上。
唐九经亲笔写的东西,那都是价值连城的!汪汉年急忙接过,打开一看,只见那请柬上写得清清楚楚——西湖会战!
唐九经邀请汪汉年出席一场名为西湖会战的棋战,争夺这个时代的天下第一!
汪汉年只感到心底突然一震:唐九经要举办西湖会战,在西湖上为这个群雄争霸的时代画上一个句号吗?
“唐先生,这是……”
“汪先生如今名冠江南,必定有出席的资格。”唐九经笑道,“不仅是汪先生,当今天下棋名盛者,不论李元兆、盛大有之辈,还是季、曹、程姚之流,江南高手将尽数出席!”
如果真的把这些人都请到了,开销可是相当高啊!徐致章忍不住在心底开始给唐九经算这笔账了。
汪汉年微微沉吟了半晌,道:“唐先生,不知你可曾去邀请嘉兴的周懒予先生?”
“周懒予我一定会请!”唐九经突然露出了阴森的笑容,“这场西湖会战,怎么能少得了周懒予呢?”
“既然这样,我就不去了吧。”汪汉年突然惨然一笑,道,“周懒于先生棋力在我之上,只要他在,我就算去了也赢不了……”
“不,汪先生,您必须去!”唐九经突然严肃地说道,“这西湖会战上,我向你保证,周懒予必将身败名裂!下一任天下国手,绝不会是周懒予!”
下一任国手,不论是什么人我都可以接受,唯独周懒予不行!周懒予,西湖一战,我要你真正败到爬不起来,永远不能再自称国手!
看着唐九经那张狰狞的脸,汪汉年竟感到了恐惧……
这正是:
一波未平一波起,江湖风雨总难平。
太极棋侠入卿府,引来山阴唐九经。
欲知唐九经究竟有何企图,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8:36
第五十六回 棋王争霸西湖骤起风波 仇人相见周李二开战局
上回说到,汪汉年败给周懒予,正心灰意冷之时,不意命有定数,竟让他得以受到浙江税务官徐致章的欣赏,迎入家中做了宾客。汪汉年有了安身立命之本,这才终于有了闲暇反省自身,终于明白过去所求不过镜花水月,于是竟不再执着于胜负,开始苦心钻研围棋变化,终以太极图绝技震撼棋界,名声再起。
就在这时,包括汪汉年在内的许多江南高手都收到了一个人的邀请,而这个邀请的内容实在太有诱惑力,以至于无人能够拒绝——争夺天下第一!
对众高手发出邀请的这个人,名叫唐九经。
唐九经,字行一,浙江山阴人,书法家。这个人的书法水平没得说,当世数一数二,直到现在也称得上是书法史上有名有姓的人物,留下来的扇面等物都价值不菲。虽然他不能像王羲之、颜真卿、怀素和尚那样成为一代宗师,但是好歹也算是中国书法史上一位豪强,地位大致相当于围棋史上的岑乾、蔡学海之流吧。但是才华高,不等于人品好。唐九经这个人的人品,说句老实话,实在让人接受不了——他一生最大的追求,就是傍大官。
唐九经书法好,可是才学一般。但他出身文化家族,对于身份地位这种东西看得很重。自己才华不到,怎么办呢?唐九经年轻的时候整天为这种事情发愁,生怕自己这辈子就这么穷苦下去过完了。
崇祯二年,时任明朝礼部尚书的钱象坤得崇祯皇帝重用,拜入内阁任大学士。这个钱象坤,非常凑巧,和唐九经是老乡,都是现在绍兴一带出身。唐九经脑子一热,竟然一下子就跑到京城去要做钱象坤的宾客!
在唐九经看来,这不就是机会吗?钱象坤跟我一个出身,现在又是新任内阁大学士,我怎么说也是他老乡,要是能跟他拉上关系,未来不久有着落了吗?
于是,唐九经欢欢喜喜地来到了京城,然后他才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钱象坤其实不认识他……
换作普通人,这时候一定是又写信又贴广告,到处找人做推荐,至少显示出一副我很有本事,你收我做门客将来肯定不吃亏的样子。可是这些办法成效很慢,何况新任内阁大学士家里一天能收到七八十封这种自荐信,人家不一定都看啊。这可怎么办呢?唐九经想出了一个很不要脸的办法——写个什么信,人家大门就在那儿,我直接进去不就完了?
于是,这个唐九经就这么厚着脸皮跑到钱象坤家大门口,对仆人吩咐一声浙江著名书法家唐九经前来拜见。仆人一见这架势,以为是什么大人物呢,急忙进去通报。那边钱象坤听仆人一报,他也傻了——没听说过唐九经这么一号人物啊。但是当官的都得多长个心眼儿,宁可多交个损友也不能多得罪个人,于是赶紧把唐九经给请了进来。唐九经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进来了,跟钱象坤聊了个尽兴,然后体体面面又走了。从头到尾钱象坤也没搞清楚这个唐九经到底什么来头。
唐九经一看,这一招好使啊,于是居然上了瘾,每天都死皮赖脸跑去钱象坤家聊天——注意,是每天去,少一个月,少一星期,甚至隔一天都不叫“每天”!去了也不干别的,就拍人马屁,说你钱大人牛啊,好啊,将来前途无量啊。今天说完了,明天接着来,还是这一套,再从头说到位,临走还不忘加一句“我明儿还来啊”……
脸皮比城墙还厚啊!
您要问了,钱象坤又不傻,碰上这么个脑子有病的不知道赶他走吗?
一方面,唐九经脸皮确实厚,赶不走。另一方面,唐九经这个人除了书法水平高之外,还有一门独门绝技——史载,唐九经“性好谄”。
什么意思呢?就是喜欢拍马屁,而且马屁拍得有水平,是马屁界的大拿,马屁学的宗师!他每天死皮赖脸地往钱象坤家里跑,去了也不干别的,只管拍钱象坤得马屁,把他老人家拍得欲仙欲死的。时间一久,钱象坤那还舍得赶他走啊,就当是每天上朝受了一肚子气回来听段相声得了。
这情形,毫无疑问,唐九经是如愿傍上钱象坤了。就在唐九经梦想着自己即将升官发财的时候,噩梦般的消息传来——崇祯四年,钱象坤遭人陷害,辞官回乡 。
这不是倒霉吗?刚刚傍上一个大官,结果人家不干了!但是唐九经是懂得放长线钓大鱼的,于是他也跟着钱象坤回老家了。反正明朝这种事儿很多,罢了官的过几年又会被召回去,唐九经只需要等着钱象坤复官的时候一起回京城就行了。那时候,唐九经和钱象坤的关系一定更铁了,前途肯定就没跑了。
于是,回了浙江,唐九经还是每天往钱象坤家里跑,一去就拍马屁,一拍就是十年,而且每天拍的内容还不重样——从这个角度来说,唐九经还真是马屁界的奇才!
不过,唐九经当时一定没想到,崇祯皇帝是个换大学士成瘾的家伙,在位十几年竟然换了五十个大学士!眼看着钱象坤都在浙江呆了多年,人都快化成骨头了,崇祯皇帝一副根本想不起这人的样子。何况崇祯那儿一个劲儿地换大学士,被换下来的这些一个个都有回去的可能,一下子把钱象坤得顺位挤得越来越靠后,眼看重回京城的那天几乎就盼不来了!
唐九经一看这么这可不行,于是在崇祯十年这一年一咬牙一跺脚,跑去京城考进士去了。也不知是钱象坤教了什么招,还是他又傍上了什么有用的人物,这小子居然中了!唐九经这回是真高兴,一看进士都中了,这辈子该是吃穿不愁了吧,就等着当大官吧!
几年后,明朝灭亡了。
这不是倒霉催的吗?官还没捞着,自己一下子成了前朝进士,那次人品爆发的考试等于是白考了!唐九经心里那个痛哇。不过这还没完,就在明朝灭亡前不久,钱象坤也死了。
唐九经忙活了十多年,什么都没捞着,也真是命苦。可是他过去死皮赖脸傍钱象坤的行为,让当时的知识分子们把他给彻底看扁了,所有人都羞于与他来往,暗地里都在笑话他。而这些嘲讽中,最有名的一段,是这么一句诗:
“九经第一不修身,只为年来敬大臣。”
这句诗骂得可是真有才。《中庸》中说“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这句话大概也是唐九经这个名字的由来。而这“九经”中,排第一位的是修身。这句诗,指名道姓骂唐九经,还引经据典,把他给骂得无地自容。这话虽然骂得狠了点,不过因为当时读书人对于这种想投机取巧的同行是非常厌恶的,所以大家都想骂唐九经,于是这句骂人诗竟然很快就流传开来,以至于大伙一见了唐九经就喊这句诗。
按现在的观点来看,这样做实在太过分了,就好像学校考试有个孩子老是作弊,那是他不对,可是同班同学不能全班一起笑话他,一见他就喊他骗子啊——长此以往,这孩子能不变态吗?虽然只有他一个人作弊确实比较让人不爽,怎么着自己作弊完了也该给别人抄抄……(跑题了……)
于是,唐九经自然就在这样的环境下渐渐变得越来越扭曲,对于所有嘲笑他的人他都记恨在心。但凡善于拍马屁的人,心胸大多都很狭窄,很容易产生诸如嫉妒,小心眼儿之类的心灵黑暗面。唐九经就是这样的一个极好的例子。
而就在那时,他遇到了彼时正自以为是的周懒予。
当时三懒还是莫逆之交,而三懒之中的萧远士对唐九经这种人是极其看不上眼的,于是三懒就跟着一起都对唐九经没什么好感。而周懒予当时贵为棋界第一人,又整天觉得自己就快要成为公卿府上的棋客了,自我感觉极好,于是每次看到唐九经就对他冷嘲热讽。这个周懒予也确实不厚道,对棋界的老前辈尚且都那么不给面子,何况是这么个人人都嫌弃的唐九经?于是唐九经几乎就成了周懒予嘴里的段子,闲来没事儿就挖苦两句,传出来让唐九经简直无地自容。唐九经是浙江人,周懒予那时候又喜欢在浙江四处游历找人下棋,所以俩人碰面的机会又多,久而久之在唐九经的心里便对周懒予埋下了深深的仇恨。再加上眼看周懒予就快被大公卿相中,唐九经过去梦寐以求的事情竟要被周懒予抢先占去,于是他的仇恨加上嫉妒使得他几乎每天都想杀了周懒予。后来周懒予被李元兆击败,在唐九经看来那简直就是深深地出了一口恶气,恨不能自己也亲自上去踩上两脚泄愤呢。
然而,几年后,他听说周懒予又回来了——而且似乎比以前更强,大有重夺天下第一之势!
唐九经的心里,暗暗下定了决心:决不能允许那个曾经百般嘲笑自己的周懒予重新猖狂起来。
再介绍一下唐九经顺治年间的情况吧。天下一安稳,这位马屁王便飞速地傍上了一个新时代的“钱象坤”。这个人姓名不可考(也不是完全考证不出来,如果笔者能把康熙年间所有各部尚书的履历全部过一遍相信能找得出这个人的真实身份,不过——笔者不是懒嘛……),当时此人正在江浙一带做“监司”,负责监管江浙一带官员 。这唐九经发挥当年傍钱象坤的精神,又每天往这位监司家里跑,去了也不干别的就光拍马屁,很快就跟人混成了铁杆。
那位监司还曾经打趣问唐九经说:“小唐啊,最近在干啥呢?还敬大官吗?”
唐九经这边一乐,回答:“最近不敬大官了,改体恤群臣了。”
要不怎么说唐九经是马屁王呢,这马屁拍得太厉害了,真是无影无形啊!那监司的职责是监察江浙各地官员,唐九经说他现在是“体恤群臣”,那就是在奉承监司大人官职大,群臣都得看他脸色行事,傍您一个等于傍他们一群,哪里是以前那钱象坤能比得了的。这么一说,乍一听还觉得前朝那个大学士还远远不如这个监司呢。果然,那监司听完哈哈大笑,都快笑死过去了(史料上写的是“闻者皆大笑绝倒”)。
后来那位监司升官发财,康熙年间官至尚书。不过也该唐九经没那么好命,人家升官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到死都没能考傍大官混出头。可见,想出人头地还是得靠自己,即使是唐九经这种马屁奇才最终也没能考拍马屁混出头来啊……
顺治十四年,正是唐九经在那位监司的庇护下混得风生水起的时候,有钱有势有靠山,于是,他觉得自己有能力可以妨碍一下昔日仇敌周懒予的前程了……
这一年,唐九经竟然效法当年的谢肇淛、叶向高,向天下各地围棋高手发去了请帖,请大家齐聚西湖进行一场争夺天下第一的南京会战!
可笑唐九经一不是公卿,二不是富商,竟然也想组织一场棋界盛事,这要是放在明朝根本就是不能想象的。但是如今棋界才刚刚恢复元气,这种大型比赛,能有人组织就是好事,何况——大家也确实想好好放开手脚堂堂正正决出一个天下第一了!
于是,一时之间,四方豪杰竟纷纷赶往西湖。已经成名的自不必说,周懒予、李元兆、盛大有、汪汉年、周东侯、季心雪、曹元尊、程仲容、姚吁孺悉数赶到,甚至这场盛会还吸引到了不少此时尚未名扬天下的少年豪杰和有志于争夺天下国手的普通高手。
比如吴孔祚。他是安徽歙县人,与汪汉年同乡。汪汉年在江苏棋界闯出名声之后他便也离开安徽前往江苏棋界,曾先后与汪汉年、周东侯有过交手,甚至还有过执白取胜的经历。西湖会战之时,抱着一试身手的心态,他也启程往西湖而去。
又比如郑谷耕。他出身不详,史载“性至孝”。他的学棋动机很奇特,不是他自己喜欢下棋,而是他父亲一生淡泊名利,唯独对围棋难以割舍。郑谷耕为了父亲而学弈,棋力竟足以进入高手之列,称得上是中国围棋史上一位奇人。
再比如戴尘埜。他也出身不详,昔日战乱时便小有名气,曾与许在中齐名一时,但名声难与周懒予等人相提并论。西湖会战群雄毕至,他只求能杀出个名声来,于是便也往西湖赶去。
除此之外,歙县吴贞吉、松江张吕陈等人,不过弱冠年纪,棋艺初成,闻知西湖会战之事,竟也纷纷前往西湖以图名声。于是,唐九经一发请柬,天南海北竟然浩浩荡荡来了十多号人物!也当是棋界太久没有盛事了,加上这几年来棋界争霸的激烈程度到达了顶峰,唐九经赶上了好时机,西湖会战几乎是一夜之间就成了全国棋界翘首以盼的大盛事——究竟谁会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呢?
很快,棋界群英就汇集到了西湖湖畔。唐九经作为组织者,又是给大家安排住处,又是照顾各路前来看热闹的公卿贵族,可是忙得不亦乐乎。而那些棋手们一到西湖,只见到处都是达官贵人,哪里都有棋迷百姓,西湖附近的房价都能翻好几番了,他们顿时在心中感慨道:幸亏这趟来了,这西湖会战恐怕已经不是一场简单的会战而已了……
这一战,等于是大清朝棋手排座次啊!今天来看热闹的这些大官们可都是带着银子来的,西湖会战之后他们就会是棋界的大老板,来看会战根本就是在挑将来养在府里的棋手来了。这一场西湖会战,可是关乎一生荣辱的,下好了后半辈子就吃喝不愁了!
在这一战要是能得了优胜,那可就发达了……
这么来看,这场西湖会战颇有些像现在的电影节:明面上看是大家拍了电影来参加一个比赛,决出个金奖来;实际上大家倒没想着一定要拿奖,更重要的是来这里跟发行电影的各大公司找机会签合同卖片子啊。
估计刚开始唐九经也没想到这西湖会战会变成这么大场面。不过这下子他倒也更高兴了——一方面他那马屁功夫又有发挥的余地了,另一方面,周懒予在这一战当中若是惨败,那可就太好了!
等到棋手们找地方住下了,互相再看看住处位置,不禁觉得有些奇怪——唐九经也不知是有什么目的,竟然把周懒予一个人安排到跟大伙隔得老远的另一个地方去住,其他棋手则全部聚集到一块儿。有人问起,唐九经只说是没想到来这么多人,这儿地方不够,多出一个周懒予就安排到别的地方去了……
众人也没多想,不过那时候还没有人知道,唐九经这么安排其实是有目的的……
众人到齐,当晚正各自回房休息,却突然听到了敲门声。打开门,却是唐九经站在门外……
“西湖会战,将在明日正式开战。”唐九经面对着面前的一众棋手,缓缓说道,“每天只有一局棋,两个人下,一直下到有一个人能够力服众人成为新一任天下国手为止。江南几乎所有的名流公卿都会注视着大家,谁夺得天下国手,谁就能飞黄腾达。可唐九经冒昧地问一句,在各位看来,谁是这场会战最大的热门?”
在唐九经的对面,出了周懒予之外所有棋手都被他聚到了一起。无疑,答案已经很明确了。
“周懒予……”看到众人低首不语,唐九经接着说道,“论战绩,也许在座没有一个人能与他相提并论。直接与周懒予交手,只怕大家都没有胜算。可一旦西湖会战桂冠让周懒予夺了去,你们不就白来一趟了吗?”
“唐先生,有话不妨直说!”盛大有不耐烦地喊道。
唐九经笑了笑:“周懒予是你们所有人共同的敌人,他不被击败你们所有人就都没有机会。在我看来,你们当中任何人单独面对周懒予都处于下风,既然如此,何不集众人之力,先把周懒予打下来?”
这就是唐九经的计划,集众人之力,攻下周懒予。
不得不说,这个计划实在毒辣。合众人之力,就是说周懒予在西湖要一个人对十几个人,胜算已然不大。再者,一旦周懒予首先被打下来,西湖会战的结果就会是周懒予垫底,周懒予的名声将严重受损,身价大跌,今后纵使被公卿看上也拿不着大钱了。而众人都有染指天下第一的愿望,又确实都不得不将周懒予视为头号大敌,假如能先打下周懒予实实在在是对大家都有好处的。
“西湖会战没有休息,每日都有对局!”唐九经兴奋地滔滔不绝起来,“周懒予就算棋力再强,只要我们十几天连续对他施展车轮战,周懒予必定气衰力竭,绝无胜机。先战败了周懒予,你们所有人夺魁的希望都会大增,百利无一害,何乐而不为?”
唐九经这番话说完,对面不少人就跟被唐九经拍了马匹的大官们一样,顿时热血沸腾,飘飘欲仙,只觉自己真有登顶天下的机会了,竟在心中暗暗拍手叫好。唐九经只等众人点头,心底恶狠狠地对周懒予说:要你小子当年嘲笑我,如今我就让你知道得罪我唐九经的下场!
正当一切按照唐九经的预想顺利进行的时候,棋手中突然传出了放肆的笑声。众人大惊,急忙看过去,却见正是当年将周懒予拉下神坛的野战枭雄李元兆!
“区区一个周懒予,竟让唐先生动这种心思要合众人之力去胜他,真是笑话。唐先生,莫非你忘了我李元兆在此吗?”
好个李元兆,言语之间霸气十足,气魄逼人,竟让周围数人直感心惊胆战。
唐九经见突然杀出个李元兆,心中却也不做半点惊慌,暗暗笑道:看来不意间已使出了个激将法,既然如此,就顺水推舟好了——正好先让这周懒予的克星明日去杀周懒予一阵,纵使不能取胜也必定能叫那周懒予惊出一身冷汗。
心里虽这么想,唐九经嘴上却说:“李先生不可轻敌,传言这几年周懒予潜心锻炼棋艺,盘上招法早已非当年吴下阿蒙了,李先生虽昔日胜得了他,明日却未必能轻易得手啊。”
话一说完,李元兆竟大怒道:“唐九经,你是说我赢不了那周懒予吗?你可知道几年前是谁把他从天下国手的位置上拉下来的?”
见李元兆怒了,唐九经心里反而高兴起来,,嘴上却仍不忘煽风点火:“今时不同往日,周懒予棋力见长,岂知李先生还是不是他的对手?要是万一明天输了,李先生岂不是英名尽毁?”
李元兆更加恼怒,竟只扔下一句“明日我去跟他下,看是谁赢谁输”,然后便甩袖子走了。唐九经知道李元兆怒气上来,明日周懒予必定有一番苦战,心中一阵高兴。这“合纵大会”到这一步,自然也就不必再开了——李元兆明日要是赢了,那就用不着再合纵了;李元兆要是输了,不用唐九经再费口舌大家也会一起对付周懒予了。
于是,这场秘密的会议就这样散了。
临走时,汪汉年叫住了周东侯。
“以众敌一,有违棋道啊。”汪汉年皱着眉头说,“这样的西湖会战,实在让人难以信服,我真不愿这样对懒予先生出手。”
周东侯却笑道:“汉年兄,放心好了,懒予先生一定期待着众人轮番与他交手呢……”
汪汉年心惊:“这……可能吗?”
“必定如此,懒予先生到西湖之前就早有此觉悟了。”周东侯说完,轻轻叹了口气,“何况,在我看来,就算我们真的合众人之力,只怕也仍然不是如今懒予先生的敌手啊……”
第二日,西湖畔。
周懒予再次与李元兆相对而坐。那个曾给周懒予带来了一生中最惨痛的一场失利的对手,如今就在他的眼前。
但周懒予的表情,却似乎没有一丝变化,反而是对面的李元兆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好生狰狞。众人看这周懒予,比几年前微微成熟了些,此时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竟让人感到似乎从未见过如此正经的周懒予。在大家的印象中,周懒予的围棋礼仪是很差的,可如今看来,却隐隐有了几分宗师风范!
“李先生,多年不见了。”周懒予拱手拜道,“当年多亏李先生赐懒予一败,才让懒予认清自己。今日能再与李先生对局,是懒予终生之幸。”
如今的周懒予,竟丝毫也看不出当年那骄横的样子了!李元兆却反而一副不可一世的神态,竟如同当年的周懒予一般。
周懒予,你几年前就败给了我,从那以后你已经没有资格做我的对手了!我要向世间所有人证明,我是天下唯一能击败周懒予的人,我是唯一能击败天下大国手的人!
唐九经,你看着吧,周懒予必定不是我的对手——他的棋,我早已经研究透了!
棋赛一开,李元兆就如几年前一样,瞬间便四处张开阵势,从各个方向冲周懒予杀来。几年前的周懒予年轻气盛,自以为是,必定会一一应对,从而进入他所最无法应付的局面。
周懒予的局部战斗力很弱,这就是我李元兆的胜机!
然而,周懒予这一次竟然气定神闲,看不出丝毫情绪的变化来——与几年前不同,无论战局多么乱,周懒予自己的气势却始终没有乱!
看着周懒予那一副淡定从容的样子,唐九经有些不安了。
周懒予下棋的时候,不是很浮躁的吗?在唐九经的印象中,周懒予从来看不起他的对手,下棋的时候甚至常常是一边读小说一边落子,最喜欢用“看着小说抬头瞟一眼就下死对手”的方式羞辱对方——周懒予变了吗?
“周懒予的棋,似乎和以前不一样了……”唐九经的身边,盛大有皱着眉头低声说道。
唐九经暗暗一惊,脸上却故作镇定地向盛大有问道:“盛先生,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曾研究过周懒予与李元兆的十番棋,那时周懒予面对李元兆的野战战法完全找不着头绪,应对得乱七八糟,整个战局都被李元兆牵着鼻子走。”盛大有低声说道,“但是现在……不一样了,被牵着鼻子走的,似乎是李元兆!”
唐九经大惊,急忙向李元兆看去——正如盛大有所说,与淡定的周懒予形成鲜明的对比,李元兆竟深深皱着眉头,额头上甚至隐隐现出汗珠来!
“如今的棋局进程如何了?”唐九经有些难以掩饰自己的焦急。
“布局已过,不过……”盛大有低声说道,“李元兆的野战战法,好像没有像过去那样起到作用……”
在盛大有的心底,他却感到了一阵惊慌,远远不如他言语间所表现出的那么平静。
周懒予的棋,确实变了。但是真正让盛大有不安的是,他竟一时间找不出周懒予究竟哪里变了——很明显,周懒予的棋招不一样了,但并不是具体招法上的变化导致了棋局的不同,而是隐藏在那招法之后的某样东西的改变,导致周懒予竟然不再畏惧李元兆的野战了。
可是,究竟是什么不一样了?周懒予这几年,究竟研究出了什么样的战法?
“布局阶段李元兆没有占到丝毫便宜……”汪汉年轻声对周东侯说,“如今局面混乱,但我有种感觉,中盘战懒予先生不会落下风。”
周东侯沉吟了片刻,问道:“汉年兄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现在全盘都在乱战,如何知道懒予先生中盘会占优?要知道论中盘力量,毫无疑问是李元兆占优势的……”
汪汉年却苦恼地摇了摇头:“我也说不清为什么,但就是有种感觉,李元兆好像完全使不上劲来……”
周东侯看了看紧张焦躁地李元兆,再看看李元兆对面面不改色,正襟危坐的周懒予,他缓缓点了点头:“我也感到,懒予先生似乎已经成竹在胸了。”
只见棋座旁一位镇定自若,另一位则双拳紧握,面目狰狞。棋座四周,围观者们议论纷纷,竟让这气氛显出莫名的狂躁来!
在不远处的另一张棋座上,几位棋界后生正一步步摆着此局的棋招。几个人激烈地讨论着某个局部的招法,站在周懒予的角度几度为他拆招。待棋盘那边落了子,众人摆过来一看,却大惊失色。
“此处怎么能脱先呢?脱先则必定亏损啊!”
另一个人却皱着眉头说道:“这种必定亏损的脱先,周懒予先生今天已经下出好几手了。可是……”
可是等待局势明朗,大家却目瞪口呆地发现——是周懒予优势!
看不懂!盛大有在心底焦急地想到,这怎么可能,怎么会有我看不懂的棋?
各个局部应当都是周懒予亏损的啊,为什么一通攻杀下来却是周懒予优势?看不懂啊!
看着几乎要将自己的拳头捏碎的李元兆,唐九经只感到自己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而李元兆对面的周懒予,分明连滴汗都没流出来!
“盛先生,局面怎么样了?”他焦虑地问盛大有。
“中盘战快要结束了,胜负取决于官子。”盛大有简单地答道。
“李元兆能赢吗?”
“落后得不多,也许能赢……”
盛大有虽然这么回答,但他有种莫名的感觉——李元兆是不可能再有机会了。
“细棋,懒予先生略微领先。”汪汉年和周东侯快速地数过子数,得出了相同的结论。但是……
“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李元兆没有机会了……”
“可是究竟为什么有这种感觉,偏偏解释不出来……”
那几位在一边摆弄棋局的后生已经舍了自己的棋盘,专心致志看真正的对局了。几乎所有的变化都已定型,他们只等棋盘上两个人决出最后的胜负了。
只见盘上李元兆每落一子都冥思苦想,而周懒予却似乎闲庭信步一般。棋盘上明明差距很小,可是所有人都觉得那是李元兆仿佛无法逾越的天堑!
不知过了多久,棋局终于结束了。
“谁赢了?”唐九经紧张地问盛大有,但他却发现盛大有只是皱着眉头看着棋局,陷入了沉思。
“从盘面子数上看,懒予先生胜得很惊险……”汪汉年低声说道,“可是……”
“纵览全局,却觉得懒予先生胜得很轻松……”周东侯轻轻叹道。
看着眼前的败局,李元兆感到不可思议。
“为什么?”李元兆低声喃喃地说着,“明明局部都是我占优,为什么最后反而输了?我的野战战法怎么了,为什么没有起到效果?”
周懒予恭敬地向李元兆行了一礼,道:“李先生此局弈得精彩,但是,其实懒予已经找到了破解李先生战法的奥妙所在……”
李元兆大惊,急忙问道:“是什么?”
“说来惭愧,这破解野战战法的奥妙早在几百年前就有人发现了,我们这些晚辈每日念诵,却不知道其中深意。那破解之法,就是……”
周懒予轻轻对李元兆说出了四个字,李元兆如遭雷击一般,愣在了原地。
周懒予拜过自己的对手,便起身离去了。看完了棋,公卿们和棋手们也缓缓离开了。
唐九经愤愤地看着周懒予,心中暗道:今天一战只是一个开始,这场西湖会战我定要你永无翻身之日!
而周懒予,却似乎根本没有察觉这里的危机一般。
“懒予先生的棋里似乎还隐藏着什么我没有发现的东西……”汪汉年低声说道,“我有兴趣明天去与懒予先生较量一番了。”
周东侯却笑了笑,对汪汉年说道:“懒予先生棋招的秘密,我已经苦思了几个月了,仍然得不出结论来。恐怕你只去对一局,也难有效果啊。”
“既然这样……”汪汉年也笑道,“那我就更有兴趣去试试了……”
待众人都散了,却唯有李元兆仍然坐在棋盘一侧,目瞪口呆地看着棋局。过了许久,他突然笑了。
“原来如此……”李元兆笑道,“亏我花那么多心思研究出这野战战法,原来破解之法竟如此简单。可笑我还那这套几百年前就被破解的战法出来闯荡棋界,可笑啊,可笑……”
李元兆说着说着,竟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却显得凄厉异常。
这正是:
西湖群雄第一战,昔日对手又争王。
可叹当年得胜者,如今枯坐败局旁。
欲知西湖会战还将有怎样一番较量,却听下回分解。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8:38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6 23:00 编辑
第五十七回 懒予归位一先能破群英 九经失策百般难耐棋王
上回说到,山阴唐九经一封请柬,竟引得四方高手齐聚西湖争夺新任天下国手位,一时间西湖群雄毕至,剑拔弩张。唐九经暗劝众人合力先打下周懒予,不料此言竟惹怒了野战枭雄李元兆。李元兆一气之下,第一日首先寻周懒予搦战,没想到周懒予不知修得了什么古怪战法,竟让李元兆的野战全然使不出力气来,最终微微告负。
此战之后,周懒予击破克星李元兆,一时间竟又声威大震,已是天下国手最有力的争夺者。看着如今棋艺已大成的周懒予,西湖群雄心里都清楚,这一战恐怕真的只有如唐九经所说合力对抗周懒予方能有一线生机了。
而这个“合力对抗”,首先,简单来说就是——搞清楚周懒予上一局究竟是怎么赢的!
一局棋,处处亏损,每个局部几乎都吃亏,可是纵览全局却取得小胜?
“过去周懒予的棋之所以难懂,是因为他对棋局优劣的判断与其它棋手完全不同。”盛大有在棋盘边低声分析道,“当时所有棋手都只重视局部战斗,周懒予却反其道而行之,以局部的受损换全局的优势,导致明末的棋坛高手们完全无法适应他的棋风,被他连连击败。拜他所赐,如今的棋手都知道局部实地的亏损并不一定是劣势,局部的优劣必须结合全局来判断……”
“所以周懒予现在一定也是用的同样的障眼法!”季心雪说道,“看起来每个局部都是亏损,但是其实周懒予是瞄准了别的地方行棋,所以在他看来并不是亏损,反而是夺取了优势……”
“思路上一定是这样,但是……”盛大有紧紧皱着眉头,“我至今也找不出,周懒予究竟是看着哪里行棋的……”
大家捉摸不透的关键,就是周懒予的几招脱先。这几招脱先,每一次都给了李元兆在局部上占优的机会,所以脱先的招法背后一定就隐藏着周懒予的真正用意。但这几招脱先,打的都不是一个点,根本看不出周懒予到底想要攻击哪里,只觉得他是东打一下,西打一下,毫无章法。
这些到处乱打的脱先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呢?
也许,只有亲自参与了那场对局的李元兆心里清楚吧,可是今天的研究,李元兆没有参加。那局棋输了之后,李元兆便似乎心灰意冷了一般,再没有与众人交谈过。
这一天,众人讨论了许久,却也没有个结论出来。
“一局棋,只怕看不破周懒予的招法吧。”
这是汪汉年的声音。众人一惊,纷纷向汪汉年看过去。
只见汪汉年轻轻拂了拂衣袖,笑着看向众人:“明日,就让我再去试试懒予先生的棋招吧。”
少年奇才汪汉年,自从投奔徐致章府上之后便棋风大变。昔日汪汉年初出茅庐,气势正盛之时,每逢对弈但凭强攻,气魄逼人。但现在的汪汉年,棋风突然由刚转柔,不再一味用强,竟有了些周懒予风范。但与周懒予一直操持柔和棋风不同,汪汉年是刚柔并济,两种风格都炉火纯青,再加上汪汉年的求道精神,使得他在棋界人气大增,一时间几乎就是那个时代的偶像棋手。
此时的汪汉年出战周懒予,也许正是周懒予所难以应付的。以柔克刚的周懒予遇上刚柔并济的汪汉年,这次会是谁获胜呢?
唐九经紧张地注视着对局中的周懒予和汪汉年,心中不断地祈求周懒予输棋。周围的棋手们仍如昨日一样窃窃私语,却仍旧是莫衷一是。
但今天这局棋,比昨天那局似乎要接近了许多——虽然周懒予的棋大家仍然没看明白,但是从对局者的表情来看,汪汉年并没有像昨天的李元兆那样抓耳挠腮。
汪汉年是能够理解周懒予棋风的,自从当日败给了周懒予之后他便细细品味了那几局棋许多遍,终于让他得出柔能克刚,全局胜局部的结论。汪汉年知道,周懒予当日之所以能战胜自己,是因为周懒予的棋境界更加远大,每一步都是以全局利益作考虑,这一点上当今棋界无人能与他相比。
既然知道了败因,汪汉年自然也就得出了击败周懒予的办法——以全局对全局,不让周懒予走到他想走的点上!
于是,今天这局棋,与其说是攻防战,不如说是抢攻战。谁能率先抢到事关全局的那些点,谁就能取得优势。
汪汉年知道自己的思路没有错,但是一旦对弈起来,他却感到一切与自己所预想的并不一样……
“汉年兄知道要抢占要点,他一直在和周懒予争夺这些要点……”周东侯对身边的棋手分析道,“但是,不论汉年兄想出什么办法来,那要点最终仍然会被周懒予抢去……”
全局的要点,始终掌握在周懒予的手中——可怕的控制力!
汪汉年知道自己要怎么做,但是在周懒予的掌控之下,汪汉年偏偏就是腾不出手去,每每比周懒予慢半步,而半步之差便是局面优劣的定夺!
汪汉年找不到机会!
正襟危坐的周懒予,看上去就似乎是一座无法逾越的巍峨高山。他的脸色虽然平静,但棋盘上的对手早已被他压制得喘不过气来——而这种压制,并不是杀气,而是一种让人无法呼吸的局面控制力,就好像周懒予放弃了棋盘上的地域,却牢牢掌控了棋盘上的空气一般!
局面很细微,直到终局时都一直细微。但每当汪汉年发力时,周懒予便立刻判明局面,然后先汪汉年一步抢占要津,继续保持住那一点微弱的优势。直到最后,汪汉年也始终找不到机会将那一点微弱的优势抢过来……
在汪汉年认输的那一瞬间,举座哗然。连偶像棋手少年奇才汪汉年,都败在了周懒予手上,在座真的还有能阻挡周懒予的对手吗?
唐九经咬牙切齿,愤愤地离去了。他没想到,西湖会战一上来周懒予便力斩两员大将,如此一来西湖会战几乎就要成了周懒予一个人的舞台了——必须要将周懒予打下来!
汪汉年默默看着棋盘,回味着棋局的每一步。思路上,他跟上了周懒予的脚步,但却总是慢周懒予半步,为什么?苦思良久,汪汉年突然猛地抬起了头,眼中瞬间冒出了异样的神采来!
“我明白了,懒予先生!”汪汉年激动地说道,“我明白你棋艺的秘诀了!”
眼前的周懒予却微微笑着,向汪汉年拱手抱拳,行了一礼,缓缓说道:“汪先生果然少年奇才,懒予佩服。”
汪汉年这边却早已从心底崇拜周懒予了,于是也急忙回礼:“能与懒予先生生在同一个时代,汉年真是三生有幸!”
汪汉年的失利,让西湖高手们感到惊慌了。
彼时的汪汉年,正是名声鼎盛,几乎如宗教一般被一批棋迷崇拜着的时候。然而,求道派的标志性人物汪汉年居然也败给了如今俨然已是另一位求道派大拿的周懒予的手上。
周懒予的名望空前地膨胀了起来。
当晚,众人又激烈地讨论着今日的棋局,对周懒予的招法一步一步地拆解。这次,甚至连唐九经都跑来凑热闹了。
但是,有三个人没有参与讨论。
其中一个是心灰意冷的李元兆。当然,他已经知道了周懒予的秘密,但他并不想说出来,免得这些人占了便宜去赢了周懒予。
另外两个人,是汪汉年和周东侯。
“汉年兄,看来你已经看明白懒予先生的下法了?”周东侯问道。
汪汉年笑了笑:“整盘棋被懒予先生牵着鼻子走,我若还看不出门道来,大概也就没有资格做懒予先生的对手了吧。”
周东侯点了点头:“不愧是汉年兄,这么快就看明白了。要知道,我当时可是跟懒予先生对弈了几个月也没明白,直到今天才终于明白过来了……”
汪汉年一愣:“这么说,东侯兄果然也知道了?那为什么不对大伙说出来?”
周东侯笑着,指了指身后那些正围在棋盘旁讨论的棋手们:“得让他们自己琢磨,否则我不就等于是害了懒予先生吗?”
汪汉年笑道:“看情况,大伙还要过很久才能想得明白吧。”
“那不如明天我再去给大伙一点提示吧?”周东侯轻声说道。
第三日的较量,周懒予又出场了。这一次,对手是老熟人周东侯。
且看这二位,相敬如宾,全然没有争棋的样子,倒更像是在无人围观之处随意下上一局助兴一般。
但看棋的众人却不似这般闲散,个个都对着那棋局仔细斟酌。
“周东侯的棋,好奇怪……”有人低声说道,“这些招法,我都没见过……”
唐九经听了,心中不禁一喜,急忙再看对局二人。只见周懒予虽与前两日没什么分别,仍然正襟危坐,面无表情,但此刻却迟迟没有落子,分明是陷入了沉思!
周懒予长考了!这意味着,周东侯可能会击败他!
唐九经大喜,急忙拉过身边的盛大有,问道:“怎么了?周懒予是不是不会应了?”
盛大有微微哼了一声:“换了谁去,这一手都没应过。棋书上从没有过这一手的下法,看来是周东侯自己研究的招法。”
但是,盛大有在心底微微沉吟着:这招法真有这么精妙,竟要让周懒予沉思许久吗?
汪汉年默默看着不远处正在摆棋的几个少年,心中也计算着周东侯的那招新手——如果寻常应对,却也不难,但对于周懒予来说这确实是个难题。
这一招,对周懒予的棋风是个大考验!
那几个正在摆棋的少年百思不得其解。
“这招法虽然奇怪,但是应对起来并不会受损太多,何必长考这么久呢?”
少年们苦思了许久,突然有一个人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我明白周懒予顾忌的是什么了?”
汪汉年一惊,急忙细心听去。
“周懒予在顾忌什么?”
“先手!”那少年低声说道,“如果按照简单的应法应对,周懒予会落后手,先手权就会落到周东侯手上!”
正解!汪汉年有些惊异,急忙细细看去,只见那看出这招法内涵的少年,乃是新安程仲容。
程仲容,那个与季心雪、曹元尊、姚吁孺齐名的后起之秀。
汪汉年缓缓移步过去,看向这几个少年正在研究的棋局。那程仲容稍稍思虑片刻,又在盘上摆出了一个新的变化图。按照这个图,周懒予的目数将亏损不少,但能保证夺取先手。
“周懒予一定会走这个图!”程仲容断言道。
话音未落,棋座那里传来了落子声和人们的议论声。汪汉年急忙跑过去看——周懒予果然不偏不倚,落到了刚才程仲容断言的那个点上!
程仲容竟然没有上阵与周懒予对弈,便发现了周懒予棋招的奥妙所在!
“你发现了周懒予的秘密?”晚上,众棋手围着程仲容,惊呼道,“快说说,是什么?”
程仲容笑道:“大家都是棋手,想必都会背诵十诀吧。”
围棋十诀,据说是唐朝国手王积薪所作,也有说是宋朝刘仲甫,又有说是本为象棋口诀,后被围棋套用。此十诀,完整收录于明朝棋书《石室仙机》中,在明朝便已广为流传。
十诀的内容是:不得贪胜,入界宜缓,攻彼顾我,弃子争先,舍小就大,逢危须弃,慎勿轻速,动须相应,彼强自保,势孤取和。
“周懒予的秘密,其实就藏在这十诀当中。”程仲容笑道,“四个字:弃子争先!”
众人一愣,随后开始缓缓回忆每一局棋的内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周懒予下棋,持一先而不失,不在意一个局部的成败,而永远牢牢把控着局面,这就是为什么他总在受损,却始终保持着领先的优势!只要先手在自己手中,战场的主动权就在自己手中,永远由自己去选择战场,抢占要冲,所以他的领先优势无法被撼动!”
“胡言乱语!”盛大有喝道,“我们都是棋界顶尖高手,难道先手的作用我们会不知道?”
“但在所有人看来,盘上所需注意的事情有许多,死活、形状、实地、外势,先手当排在这所有内容之后考虑。周懒予却与我们不一样,他把先手放在第一位!为了保住先手,甚至能够放弃不吃亏的局部应对,而转向夺取全局优势。我们弃先手而保死活,周懒予却弃死活而保先手。这一点,除了周懒予之外,还有谁能做到?”
众人猛然心惊。
弃子争先,老祖宗传下来的话,大家其实都没能理解透彻。宁失数子,不失一先,这才是弃子争先的真谛。但如今棋手都计较一城一池得失,谁也不愿丢那数子去抢一个看上去用处不大的先手,这才让周懒予有机可趁。过去周懒予畏惧野战,是因为在野战中无法面面俱到,各方顾及,于是周懒予每每应得手忙脚乱。如今周懒予已经知道,面对野战,单纯去应对每一个局部只是看到表面而没有看到实质,只有将先手握在手中,把握战事的主动权,制敌而不制于敌,这才抓住了野战的关键。只要始终保住先手,就可以保证在野战之局中也能始终立于不败之地!<点评:低手总是被高手牵着鼻子走。>
但仅仅争夺先手尚还不够,周懒予真正强大的地方在于,他总能在最关键的地方发挥先手的作用,使得这个人人都会用的“先手”在他手中却成为了一件威力无穷的武器!
柔和的棋风,超乎常人的大局观,再加上先手,周懒予用最合理的方式将自己棋艺的三大特点结合在一起,天衣无缝,浑然一体,从而形成了一个互为依赖,互相扶持的坚固棋艺壁垒,使得他这种几乎不可被复制的战法成为了当世棋手们无人能够逾越的屏障!
“这就是周懒予不可击败的原因所在!”程仲容高喊道,“恕晚辈直言,当今棋界,没有一个人能战胜棋艺如此无懈可击的周懒予先生!”
“他的棋艺或许不可战胜,但他的身体是可以被战胜的。”程仲容的身后,突然响起了唐九经阴沉的声音。那声音,让众人不禁觉得一阵寒意从心底透出来。
“还没有出场的各位棋手,你们扬名立万的机会来了……”唐九经阴阴地笑道,“你们当中,将有人能击败周懒予。”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周懒予今天与周东侯一战,周懒予虽再度取得小胜,但是看看他对局后的神色……”唐九经阴沉的声音让众人赶到不寒而栗,“连续三天的大战,让他伤神了。如此下去,周懒予的精力会一天比一天差,而大家对他的棋会一天比一天熟悉,这么一来,越晚出场,就越有希望击败他。周懒予刚刚战胜了三大高手,你们谁能站胜周懒予,谁就能从此扬名立万!棋手下棋一辈子,等的不就是这个时候吗?”
众棋手默然良久。
“怎么今日又是周懒予出阵?”来西湖观战的公卿们都低声互相询问着。
“想是前几日周懒予连战连捷,如今已成众矢之的,所以大家都争着向他挑战吧。”唐九经笑着向公卿们解释道。
“可连日对局,不会过度劳累吗?”
“想做国手,大多都得通过这层试炼嘛。”唐九经只管笑着应对道。
再看看前来对局的周懒予,虽仍如前近几日一般正襟危坐,但眉目之间已有疲惫之态——后面还有十多号人物,一个个杀下来,周懒予岂能不败?
唐九经暗暗在心底笑着:周懒予,西湖会战你赢不了的!
一局苦战,周懒予的对面,盛大有施展出自己最强的攻击力,一阵阵向周懒予袭去。周懒予自知力敌绝非盛大有对手,于是一边施展太极功夫借盛大有之力转身腾挪,一边竭力掌控全局先手之利,让盛大有强腕发挥不出来。鏖战了许久,直到临近入夜,这局棋终于结束。
周懒予惊险的小胜,连番作战之下竟仍然没让盛大有占到便宜。
但这样一场激战,也真的让周懒予感到精疲力竭了。
唐九经几乎要把后槽牙咬碎了,恶狠狠地在心中咒骂了一声那无能的盛大有。
斗败的盛大有,虽嘴上不服输,心中却不得不仰天长叹。
过去有过百龄,如今有周懒予,难道我盛大有当真注定一生无法登顶棋界吗?
“明明已经知道了周懒予的秘密,为什么还是赢不了?”唐九经几乎恼羞成怒地对众棋手喝问道。
棋手们却对唐九经充满了不屑。
“周懒予的棋,不是知道其中奥妙就能破解得了的。”
利用柔和自然的棋风借对手之力抢夺先手,以处处争先之机争夺全局要津,以全局判断力施展柔和棋风,周懒予棋艺的三个特点几乎就是一个完美的组合,圆满地融洽在一起,根本找不出半点空隙来。与他对弈,斗力便争不到先手,争到先手又不识局面不知该如何运用,识得了局面又在战斗中讨不得便宜,只要周懒予自己不失误,他的棋在这个时代就是无敌的——理论上说,周懒予根本就不可能被击败!
他是用比所有人都更先进的围棋理论在作战,他对围棋的理解已经远远超出了这个时代!
第五日,第六日,第七日,大家每天都看到周懒予出现在棋座旁。公卿们都不傻,看到这样的安排心里早就已经明白了,这是有人要对付周懒予。唐九经还在竭力地掩盖着这个事实,但他的心里早已被强烈的愤恨所压迫,几乎要丧心病狂了。
各路高手仍然在终日研究周懒予的棋,然后轮番上阵挑战,只求能让周懒予败上一局,至少挽回众人的声誉。但是,周懒予的棋实在没有缺陷,每一个上阵的人最终都以极其微小的差距败北。
公卿们不得不开始赞叹了——这西湖会战进行了这么久,周懒予天天上场,面对各路豪杰,总是不多不少赢一点,看似危险,却不给对手一丝机会!
这让人想到了谁?
一两百年前京城那个根据对手棋力高低行棋的范洪,十几二十年前那个在无锡跟乡民们闹着玩儿的过百龄!
公卿们以为,周懒予的棋艺是已经远远超出了众人,为了保住众人的颜面才每局只胜微毫的,暗暗在心底赞叹周懒予的技艺。
但其实,周懒予自己心里清楚:他已经拼尽了全力。他是每局棋都全力以赴,才能保证压倒对面那个合众人之力前来上擂的对手的。
随着西湖会战的进行,周懒予已经奇迹般地在各路豪强面前取得了八连胜,九连胜,十连胜,甚至这连胜看起来还会继续持续下去。
唐九经已经快要疯了,尤其是当他看到剩下的棋手们纷纷都已经绝望的时候。
“周懒予已经快累死了,只要你们再加把力,他就一定会崩溃了!”唐九经几乎歇斯底里地对区区几个前来研究棋局的棋手喊道。然而,他绝望地发现,周懒予的强大让这些棋手失去了信心,如今他这边只是一群士气低落的乌合之众罢了。
十多日之后,周懒予的脸上已经是一幅几乎要虚脱的面容。十几场的轮番作战,其中甚至有几局从早上下到了晚上,纵使看棋也累了,何况是殚精竭虑地在盘上对弈?
公卿们虽然同情周懒予,但没有人出来干预——他们知道,他们在见证一段历史,周懒予在西湖会战上的奇迹将会永远被后世所铭记,而所有人都想知道周懒予的极限到底在哪里,没有人愿意在这个时候出来打断这个奇迹的继续。
终于,有一天,周懒予几乎惯性一般将自己疲惫的身躯拖到棋座边时,他意外地发现自己的对面没有对手了!
怒涛般的十余场连胜,对面的所有高手都已是他的手下败将,甚至没有一个人还敢上阵来向他挑战了!
唐九经绝望了。他想不到,一个如此疲惫的周懒予,仍然能够完成一人击穿天下的奇迹。周懒予一个人,十几天,让天下豪杰心服口服!
西湖会战的这国手之位——尽管主办者唐九经十分不愿意——非周懒予莫属了!
一次华丽的回归,周懒予重登棋界盟主宝座,而这一次再也没有人胆敢质疑他的地位了!
但即使这样,唐九经仍然不放弃——他决不能允许周懒予再一次得势,然后如过去那样嘲讽他!
于是,尽管周懒予已得大胜,唐九经暗中仍劝到场的各路公卿不要将周懒予聘入府中。
“周懒予性傲,目中无人,狂妄自大,而且嗜赌成性,道德败坏。昔年他就是因此而荒废棋艺以致痛失天下国手位,此乃周懒予本性,不可不察啊……”
众公卿听了唐九经的话,陷入了疑惑。然而,这番话被不远处一位前来观战的百姓听到了。
“如今的周懒予,已不是当日的周懒予了。”那百姓突然高声说道。
众公卿一惊,正诧异间,唐九经抢先喝道:“你是什么人,什么身份?竟敢在各位公卿大人面前插嘴?”
那百姓却笑了笑,拱手道:“在下范路,不知唐先生可曾听闻过这个名字?”
一听范路大名,公卿们纷纷一震。
范路,字遵甫,浙江兰溪人,久居于嘉兴,算是周懒予同乡。范路虽是百姓,但从明朝末年开始他便是风云人物——如果当时有“感动中国”节目,范路一定当选。
崇祯十四年,嘉兴爆发了大饥荒,以致人吃人。彼时范路的一位族弟来向范路卖自己的妻子孩子,只求一碗饱饭。范路当时自己也吃不饱饭,却把这位族弟一家人留下,和他们一起吃糠籺,没有丝毫嫌弃。此后范路名扬天下,被视为道德楷模。但范路为人淡泊名利,不愿做官,虽诗名很盛,却拒不参加科举,一生安心做布衣。后战乱时,范路搬家到长水一带,为救天下战乱受苦者而卖药为生,称其药店为“范布衣灵兰馆”。天下太平后,已年老的范路“乍愚乍智”,疯疯癫癫,神龙见首不见尾,更是被民间传为神人。
范路在周懒予落魄时与周懒予相识,算是周懒予自当年“二懒”之后最重要的朋友之一。范路本来就为周懒予连番征战鸣不平,今日竟然又听见唐九经说周懒予坏话,岂能容忍!只见这范路也不与唐九经争论,而是把周懒予叫了过来。看着面容憔悴的周懒予,范路也不解释刚才的事情,而是轻声问道:“懒予,你现在已是天下无敌,你觉得你已经到达围棋的巅峰了吗?”(子于弈至矣乎?)
这句话,让周懒予忍不住想到了多年前的过百龄——那个明明可以超越时代,却自愿只做一个疯老头的前任国手。
周懒予笑了笑,答道:“当今的棋手虽然没人胜过我,但我对弈完之后自己看自己的棋谱,却总觉得还有后悔之处。如果是到达了围棋巅峰的人,当不会有这种情况吧……”
范路听完,赞许地点点头,看向不远处的公卿们:“此乃当世名言啊!”
一番问答,唐九经对周懒予的诋毁瞬间便不攻自破。唐九经无地自容,只得默默离开。各路公卿无不对周懒予赞赏有加,纷纷前来相邀。然而,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周懒予竟然拒绝了!
“懒予,得入公卿府邸乃是天下棋手平生夙愿,你好不容易得到这个机会,正是大展宏图之际,却为何要断然拒绝?”范路忍不住问道。
周懒予却缓缓摇了摇头,望向了远方。
“天下很大,棋艺无边,强者当不止于此。我想走遍万里山河,去寻找围棋的极致。”
周懒予要去游历天下?
得胜了的周懒予,向众公卿深深一拜,然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周懒予,以一人之力,在西湖上杀遍天下豪杰,却不为那份功名,舍荣华富贵而去,只留下西湖畔那永恒不灭的传说!
周懒予,真的变了。
这正是:
西湖一战得天下,弃却功名不相争。
人世何故经苦厄?天以劫难渡今生。
欲知后事如何……
“如今周懒予虽然已是天下第一,但他不入公卿府邸,等于是个太上皇。”盛大有嚣张地说道,“公卿们需要一个能住在公卿府上的天下第一,这个第一,仍然需要从我们当中决出来。西湖会战,大家光顾着去对付周懒予。这会战结束之后,不知道有谁敢跟我争一争这公卿府中天下第一的位置?”
盛大有嚣张跋扈,众棋手无不畏惧他三分,谁还敢当着他的面与他争执?正当盛大有志得意满之时,却不料这不怕盛大有的还真有人在。
“盛先生,既有此雄心,若无对手,岂不可惜?不如我来与盛先生争个高下?”
盛大有闻言大怒,看过去,却只见是年纪轻轻的周东侯!
“周东侯,你乳臭未干,竟然就敢来向我吴下第一手叫板了?”
二人正要争论,又一个少年站起身来,笑道:“盛先生,你乳臭未干的对手可不止东侯一人。不知你有没有胆子,与我汪汉年一争高下?”
汪汉年,周东侯,盛大有,这三人竟要一决雌雄!
盛大有咬牙切齿,恶狠狠地说道:“好,既然你们俩不想要名声了,那我就成全你们,要你们一战而身败名裂!”
周东侯和汪汉年阵阵冷笑。盛大有正叫骂时,汪汉年突然在众棋手中看到一位少年。只见这汪汉年也不理会盛大有,竟向那少年走去。
“程先生,不知你是否有意也加入这公卿棋手之争呢?”汪汉年笑道。
汪汉年的对面,正是那新安程仲容。
程仲容面露难色,但看到汪汉年一脸诚挚之情,他也微微笑道:“能与三位当世高手一争雌雄,当是仲容之幸!”
盛大有见又多了一位敌手,愤怒得叫骂不止,不过大家都没怎么搭理他……
-------------------------------------------------------------------------------
程仲容 清代棋手 新都(今属四川)人。
顺治、康熙年间棋手,曾与汪汉年、周东侯、盛大有对局于杭州,刻谱刊行。
现存对局:对吴瑞征2局;对黄龙士1局;对汪汉年2局。共5局。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8:40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6 23:03 编辑
第五十八回 江南地二度起战事 杭州城四霸争雌雄
上回说到,西湖会战,周懒予独战群雄,竟一局不失,以惊天动地之势重夺天下第一之名,世间棋手莫不为之震撼。但正当周懒予名声再起,称霸天下之时,他却谢绝了公卿们的相邀,独自踏上了四方游历之路,只管“深藏功与名”去了。
周懒予谢绝公卿,也就等于让出了一个高身价公卿棋手的名额。此名额一出,世间自然再起争乱,向来不服人的盛大有自觉唯有自己能坐上这个位置,于是公然叫嚣有不服者可前来挑战。这话一出,竟引得汪汉年、周东侯、程仲容三位青年高手出马,棋界一场会战刚刚战罢,顿时便又起狼烟。
却说汪汉年离了西湖会战之地,便回徐致章府上,一见到徐致章便向他拱手行礼,把那盛大有、周东侯、程仲容要在此决个胜负之意向徐致章缓缓道来。
众棋手大多都还在西湖没走,徐致章府上又在杭州,地方近,有场地,徐致章又好棋,按道理说大家来徐致章府上进行西湖会战的后续较量是一个看上去十分完美的提案。可是徐致章听完,脸上又是想笑又是想哭,简直要汪汉年摸不着头脑。
“汉年啊,你愿意把大伙都招来,我很高兴啊。”徐致章忍着眼泪说道,“但是你要知道,我不是什么大官,家里没多少银子,你把他们全找来,这不是要我破产吗?”
在公卿府上对局,是要给对局费的,这是规矩。即使棋手们好心免了徐致章的对局费,可徐致章坏了这规矩,以后出门见到同僚人家都得笑他穷,这丢人可就事儿大了。
汪汉年自然没考虑到这一点,现在想起来才觉得自己是强人所难了。但是大家都到齐了,汪汉年也放了话要跟盛大有决一雌雄,现在找不到地方举办这场争霸,这可怎么好?
徐致章见汪汉年苦恼,于是低声笑道:“汉年,我有个办法,不知你们愿不愿意?”
“徐大人请说。”
“现今西湖会战刚刚结束,各位公卿大人还没走,西湖会战的瘾也还没过够。你们这个时候想来个四雄争霸,与其在我府上下,不如索性去茶楼下,让各路公卿和杭州的平民百姓都去看看,这不是更显名声吗?要是你们觉得太低调,宣传不出去,等你们下完了把棋谱给我,我给你们刊印成册,发行出去,保准能叫你们轰动整个江南!”
徐致章还留了半句没说:顺便我卖棋谱还能捞点外快……
汪汉年听完,暗思四雄争霸本意也是要让各路公卿看看,按徐致章的办法来虽然规格上显得小了不少,但是影响力是不降反升的,只要那三位不觉得掉身份那就没问题了!
汪汉年这边谢过徐致章,急忙便跑去那三位在西湖边等着的棋手那儿,把徐致章的办法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这几位原本都下了十多年茶楼,熟悉得很,现如今不能马上进入公卿府中,多下几局茶楼也未尝不可啊。何况,如今有徐致章打包票愿意把众人的棋谱刻印成册,那就是极好的宣传,下的虽然是茶楼彩棋却依然可以涨身价,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三人一拍即合——四雄争霸改茶楼彩棋赛了,务必要赔上全部身家赌上这一战!
且说汪汉年、周东侯、程仲容、盛大有四个人在杭州寻了家茶楼,要借着西湖会战之势继续争夺,决出个“天下第二,公卿府上第一”出来,消息传出,竟在还没离开杭州的公卿之间引发了轰动!一时之间,大家争相前往观战,竟让区区一个杭州茶楼成了公卿聚集之地。
也怪西湖会战风头被一个不求功名的周懒予抢光了,各路公卿等于是白来一趟,现在终于有机会再挑一次人,这种好机会岂能放过?
顺治十六年初,杭州茶楼,群贤毕至。
只见棋座一旁,盛大有、汪汉年、周东侯、程仲容,四位顶尖高手并排而坐,闭目养神。
他们面前,公卿、百姓、文人墨客,不可胜数。
再看这四位棋豪,却又各有风度。
盛大有满面杀气,一副天下唯我独尊气势,周身傲然粗横,堪称蛮王。
汪汉年书生气度,满面儒雅似无争胜之念,好似求道之人,不愧才子。
周东侯自信满满,俨然成竹在胸知己知彼,真个少年豪杰,当是智帅。
程仲容收敛锋芒,看似谦恭实则暗怀野望,眼中剑气四溢,真乃战将。
众人但看这四位棋坛豪杰,暗暗感慨:这四人之争,当是一场惊天动地的较量。
眼见时辰已到,盛大有早已迫不及待,向身边三人猛地一抱拳,道:“今日我等四人争霸,我盛大有愿出战第一场,你们谁有胆子先给我祭刀?”
盛大有这语气,粗野骄狂,一股挑衅气息四散开来,观战众人似已嗅到血腥之气。
盛大有这边话音刚落,只见那边周东侯便起身行礼道:“盛先生既如此傲气,东侯忍不住已战意沸腾。若先生不弃,可愿意与东侯先争夺一局?”
盛大有心中愤恨道:好你个周东侯,几日前最先跟我叫板的也是你,今日接我话茬的又是你,不先灭了你,我还怎么服众?
盛大有跺着步子走到棋座旁,猛地想棋座对面一指,喝道:“请上棋座吧!”
四雄争霸第一战,便是这周东侯对盛大有之局!
猜过先后,盛大有得白子先行。只见这盛大有全然不把周东侯放在眼里,一粒挂角之子被他重重地拍向了右上角——此子一落,战事便正式开始了!
周东侯心中早已信心满满,暗暗定下了计策。只见他不慌不忙,一招倚盖生生向盛大有压去。这一手,似乎就是要告诉盛大有,我将与你针锋相对,你休想在我面前讨得便宜!
刚刚结束的西湖会战上,周懒予就凭借着倚盖的招法处处争先,让各路高手纷纷饮恨。如今周东侯效法周懒予也使出倚盖,这不禁让盛大有心中燃起怒意来。只见他与周东侯在右上针锋相对,选择了倚盖定式中最具冲击力的变化与周东侯周旋。周东侯却不慌不忙,行至第十二手,便取出黑子,面不改色地落了下去——黑十二,长!
这一招,在座棋手们认得清楚——这不是周懒予所用的倚盖招法,乃是当年过百龄善使的奇招!昔日过周倚盖十局中,过百龄凭借这招出其不意的长,曾让周懒予多次吃亏,日后又被过百龄收入了自己的棋书之中,乃是过百龄晚年得意的招法。
但是,这招长,在过百龄、周懒予的第二度交锋中已经被周懒予连续破解两次,被当时棋界断言是华丽有余而无实质的招法。周东侯施展出这一招长,难道是不知这其中典故吗?
盛大有见状,大喜,只道周东侯孤陋寡闻,不知这招棋早已被周懒予所破,于是便按照周懒予的招数,直直向周东侯倚盖军阵的薄弱处冲杀出来,一冲一断,便叫周东侯的倚盖军阵顿时断点丛生,岌岌可危,眼看就要被擅长力战的盛大有所破了!
汪汉年、程仲容都不识周东侯心思,暗暗为周东侯担心。面对盛大有这样的强敌,竟使出一招已被证明不可行的招法,周东侯究竟是怎么想的?
周东侯却暗暗一笑,不见半分慌忙。盛大有的冲断早在他预料之中,而他心里也早有此际的应手了。只见周东侯取出黑子,无半分犹豫,黑16弈出一招夹,惊天动地!
在过百龄那里,这一招当在对方腹地断。但周懒予已经证明,此时断将导致角部两支弱军对杀,倚盖一方定占不到便宜。过百龄也试过单长,但周懒予又证明了这种消极退守的方式将失去外势,同样难以奏效。强攻不行,退守也不行,那该怎么办呢?
周东侯给出了他的解答——在过百龄断的那一点向斜后移一下,改断为夹!
这一招夹,说是进攻则不如断那样凶悍,但说是退守却又让敌方不得不应,正好处在攻守之间那个极其微妙的平衡点上!
既然强攻会被反杀,退守又失外势,那么只要能找到攻和守中间的那一点,不就正好弥补了两种应法各自的缺陷了吗?这一招夹,正是周东侯研究多日的成果!
此招一出,别说盛大有,连在一旁看棋的汪汉年、程仲容都大吃一惊,暗暗叫绝!周东侯习前人棋谱,却不一味继承,而是推陈出新,将前人棋法为己所用,继而创出前无古人的招法来,如此胆魄,将来必定前途无量!
那盛大有大吃一惊,知道此处不可脱先,于是只得硬着头皮应下去。周东侯早知此处变化,于是借盛大有应对之力将被困在角内的黑阵加固,等于先手完成了过百龄昔日放弃先手才完成的退守一招。周东侯趁机强攻盛大有冲断一子,盛大有赶紧按照原定计划长出,依然要与周东侯进行角部纠缠战!周东侯一边暗笑这盛大有是个死脑筋,一边按照自己的研究应对下去。至三十六合战罢,右上角内周东侯主营将士与盛大有冲断大军形成了一个十分罕见的局面——或劫杀,或双活!此局面下,若一方强行开劫,则此处便是你死我活的大劫争,可刚刚开战,双方都没有劫材,谁也没有胆子开这个劫;若双方都不想开劫,那么任何一方稍往回撤一步,便是谁也不能入气的双活局面。当年过百龄所创这一变化,被周懒予证明强攻则角地被杀,退守则外势尽失。周东侯则在这一日向世人证明,过百龄所创这一招的极限就在那招攻守之间的“夹”上,此招一出,角地当是劫杀或双活的平分秋色局面,进一步则被吃,退一步则被围,不得妄动分毫。
而把目光从角地放开,只见周东侯倚盖大军已成强军,面向右边和中腹张开了一条铁壁,其势力足以让身前的任何一支敌军感到胆战心惊。可再看盛大有,强行在角地争夺了许久却只拿到一个“劫杀或双活”的不咸不淡的结局,一时间半目棋都没捞到,还被周东侯死死压制在边上,面向中原的出路几乎悉数被断,此招应对,高下足可立判!
将一招被证明为不可行的招法复活,并且在对阵盛大有这般强敌时大获其利,周东侯的棋才足以让在座所有人惊呼不已,与汪汉年并称当绝非过誉!
那盛大有吃了这一亏,惊得脸色发白,急忙前来限制周东侯的强大外势。周东侯却还不满足,竟再向盛大有的挂角大军发动攻势,要把这挂角大军向边上发展的去路也悉数堵死!盛大有乃一代蛮王,岂能受得了如此屈辱?只见他挥起大刀,不顾一切猛地砍断周东侯大军,恶狠狠地将军士排开,要玩命砍死周东侯的第二波兵马!
盛大有可是当今棋界力大善杀的第一人,这一串攻势也着实让人胆战心惊,汪汉年、程仲容心中都不免惊骇。周东侯却还不见慌张,竟就在这里与那传闻中攻杀力惊天动地的盛大有展开了砍杀战!但盛大有毕竟久经沙场,周东侯贸然开战看上去似乎并不明智,三十合后盛大有便将周东侯上边孤军团团围住,眼看周东侯上边已无生路了。
正当众人感慨盛大有毕竟战法凶悍,周东侯难以抵挡之时,周东侯却突然调转枪头,强攻盛大有左上主营而来!盛大有也不畏惧,在周东侯层层围困之中左突右冲,好生勇猛。可勇归勇,盛大有蛮力固然惊人,谋略却逊周东侯一筹。只见周东侯看准时机,突然遣出一支轻军突入盛大有阵内,狠狠点在了盛大有军阵的心脏上!这一招,疼得盛大有几乎要送去半条性命。盛大有急忙应对,却因为这一下被周东侯点得太狠而使不出半点力气来,竟让周东侯肆意冲杀,自己军阵已无后路了!盛大有大怒,抽空拔出军阵胸口那柄刀,大吼一声,便将周东侯攻杀大军冲断,要先吃了周东侯!周东侯始料未及,一时竟也身处险境。但判明了局势,周东侯精妙地在左上造出劫争来!盛大有不得退却,于是硬着头皮攻杀上去,二人苦战六十余合,竟在此地杀出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三劫循环来!
三劫循环,是一种棋盘上极其罕见的棋型。三个劫争互相串联,却又谁都不能退却半步,只能互相提劫而永无终止。这种棋型,实在太过罕见,以致当时的围棋规则对他并没有作出明确的规定来!<点评:现代围棋,已有了“禁全同”规定。>
中国古棋和日本古棋时候一样,是没有一本系统的围棋规则的。大家下棋,基本都是按照约定俗成的习惯对弈,即使偶尔设了个裁判也常常无事可做。棋盘上的绝大多数局面,用最基本的围棋规则就可以判断解决了。但惟有几个极其特殊的棋型,不作规定的话是很难服人的——三劫循环,就是这样一个极其特殊的棋型。
当时的情况是,盛大有有十九粒棋子、周东侯有十八粒棋子被牵扯进了这个谁也不能退让的三劫循环中,任何一方退让一步就是十几粒棋子一颗不剩被对方提走。这种情况谁都接受不了,但是按照当时“约定俗成”的规则,对这种特殊棋型没有任何交代,于是按照规则双方只能一直这么提来提去一直到俩人老死为止……<点评:提来提去,必有一方先造成全局同形。>
这可不就荒诞了吗?难不成这局棋的胜负要比较盛大有和周东侯谁先死?这盛大有肯定不干——因为他年纪比周东侯大一圈啊!
于是下到这里,棋局进行不下去了,两边吵上了!盛大有说这局部是你造成的,所有责任得你负,这局要算我赢。周东侯说你牵进去的棋子比我还多一个呢,这么算这个局部该是我全得,你索性认输吧。两边谁也不让步,就这么杠上了!你要再问别人,汪汉年和程仲容长这么大也是第一次碰上三劫循环,他们也不知道这该怎么算啊?再问公卿,这些家伙连棋都下不清楚,还让他们讲规则?
于是这架吵得天昏地暗,却谁也吵不过谁,你说你的,我说我的,鸡同鸭讲,牛头马嘴,也算是中国围棋史上一个奇景了。
不知道吵了多久,也不知是不是哪边先吵累了,盛大有突然怒得一拍棋座吼道:“行,你说你有道理,我说我有道理,到底谁有道理还得看谁更厉害不是?这样,咱们就当这个局部是双活,你把三劫循环那粒棋子收回来,换个地方再下,咱们把彩金多加个几倍,谁赢了就全把彩金拿走,你有胆子吗?”
盛大有这意思,原本应该是想用重彩吓走周东侯,吓得他不敢应战,然后这场争论就可以算是盛大有赢了。反正盛大有别的不说,唯有嘴皮子上是决不能输人的。
可是周东侯也不是吃素的,这正在火头上,加上一看局面是自己领先,哪有不敢下的?只见周东侯从袖子里一下子又掏出好几倍的彩钱,往棋座旁边一扔,对盛大有就喊:“有本事扔钱啊!”
那观战的一看,这戏有意思了,在一边大声喝彩起哄,还齐声对这盛大有跟喊口号似地高呼:“扔钱!扔钱!扔钱……”
盛大有一看,这下子成他下不来台了。一琢磨,面子上绝不能输,于是他猛地也从袖子里掏出几倍的彩钱,往棋座旁一扔,喊道:“扔就扔,谁怕谁?”
一下子,这局棋成了重彩了!大伙激动得欢呼雀跃,掌声雷动——这些站着看棋不腰疼的……
话说这二位重新又坐回了棋座上,周东侯这边棋子再动,盛大有那边急忙来应,没下两招,盛大有就后悔了。
您道怎么的?
刚才那三劫循环的棋型,盛大有的棋都被死死封在里头,探不出脑袋来!周东侯虽然被封了一块棋在里头不能动弹,可是大部队都在外围,把个中腹围了个水泄不通——把左上角算了双活,盛大有等于现在是全盘捞不着几目棋,这摆明了是找死的啊!<点评:循环劫算双活,周东侯捡了大便宜。>
盛大有一边下就一边眼巴巴望着旁边的银子,心里头一个劲儿地骂自己:脑子有毛病啊,这棋还接着下,这不等于给人送银子吗?
难怪周东侯这孙子刚才那么爽快就答应了!
这后半盘,周东侯是下得轻轻松松,如鱼得水,盛大有是如坐针毡,生不如死啊。但是这盛大有脾气又倔,他死活不认输!于是拼命下到最后,竟然还收完了官子!再数数棋子——盛大有的白棋输了十多个子——输三四十目棋,这还死撑到了最后!
四雄争霸的第一局,就这么被折腾成了一场闹剧,最后盛大有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不光棋输得很惨,输去的银子还成倍翻了番!最惨的是,他这么一闹,让那些来看棋的公卿大爷们倒了胃口,这下子大家都知道盛大有是个蛮不讲理,输飞了的棋还要跟人争执不休的主儿了。
于是,盛大有的公卿之路就这么彻底断送了。
平心而论,这第一局周东侯之胜固然是因为棋力已出众,但盛大有之败也确实有些运气因素在里面。放在现在,碰上三劫循环这种谁都让不了步的局面,一般是会直接判和棋的。可是当时两边杠上了,吵起来了,和棋这种和和气气的结果自然也就谁都接受不了了。到头来,其实还得怨这盛大有——谁叫你老那么“得理不饶人,没理也不饶人”呢,你要是当时不吵架没准不就和棋了吗?
不管怎么说,这四雄会战的第一局不论从棋局水平还是话题性上来讲都属上乘之作,四雄争霸就这样猛地打响了头炮,可把徐致章给乐坏了——棋谱有得卖了,这下可赚翻了!
这局棋,徐致章为了维护两位棋手——主要是盛大有——的名声,最终只记录到了三劫循环处。即使如此,这局罕见的棋局仍然是刚一出炉就遭遇疯抢,一时间发行方忙于加印,大量购入白纸,竟导致纸价上涨了!
可怜的盛大有,由于他在棋界的普遍不受待见,这件挺丢脸的事情自然也立刻在棋界流传开来了。
随后的争霸战,程仲容披挂上阵,与汪汉年、周东侯、盛大有轮番较量。在这四人当中,程仲容名声较小,大家都认为他主要是负责来凑数的。但没想到这个程仲容骁勇善战,不畏强手,竟然在与另外三位国手级别棋手的较量中不落下风,互有胜负,让大家叹为观止。程仲容之名,由此也日益高涨起来。
再之后,便是汪汉年、周东侯这对龙虎之争的再度上演。二人早年便有旗鼓相当之誉,如今各自修行数载,再度交手,竟仍就是不分胜负,每每杀得难分难解,叫人赞叹不已,不愧是一生之敌。
盛大有这边休息够了,便再向周东侯发出挑战。周东侯轮番激战下来却有些疲惫,不意被盛大有胜了一局,让他复仇成功了。不满于盛大有趁人之危,汪汉年急忙再度披挂,一连与盛大有激战数局,让周东侯有了喘息之机。
而这几局棋,当之无愧便是整个四雄争霸战的高潮!
第一局,双方互相施展“地沟流”,一改前人关于“高者在腹”的种种说法,真是寸步不让,死磕到底,堪称中国古谱中的一朵奇葩。还未至中盘,上边盛大有二路连爬三步就已经让人大吃一惊,下边汪汉年不甘示弱,竟然二路连爬六步,偏不让盛大有吃他半个子,全然不顾“七子沿边活也输”的古训。在有还棋头规定的中国古谱中,能这么执着地在二路连爬,这种棋谱实在太罕见了。最可气的是,“延边六子”的汪汉年最后还赢了……
这一局,恐怕已经为下一局的激战埋下了伏笔……
汪盛大战第二局,又是一场注定要载入史册的名局!
那一日,黑白双方摆定了座子,盛大有不怀好意地向汪汉年行了一礼。
“汪先生,请吧……”
汪汉年这边却嘿嘿一笑:“盛先生,得罪了……”
话音未落,一子已出。众人看去……
“太极图!”
人群中响起一阵惊呼,众人纷纷凑上前来——
面对盛大有这般强大的敌手,汪汉年竟然又一次施展出了他那惊天动地的绝技,初手天元起手式!
要知道,盛大有正值壮年,棋力正盛,可不是汪幼清、周元服那般老朽了,面对盛大有施展太极图,汪汉年这是要将这一招彻底写入史册吗?
盛大有见这招天元怪手,只觉受了奇耻大辱。他猛地取出黑子,重重落到了棋盘上——右上,挂角!
汪汉年,你竟敢如此猖狂,今日我盛大有就狠狠地破解你的绝技给你看看!
汪汉年不见半点怯懦,按照自己的研究,在右上如对周元服一局时一模一样施展出了倒垂莲应对。倒垂莲一招有天元一子引征之利,立刻便成了一招强有力的应对,这是汪汉年对太极图起手的独特研究成果。
盛大有却不顾一切地向汪汉年的倒垂莲冲杀过去,行棋中竟无处不现出一股狂野的怒意!汪汉年见倒垂莲被盛大有冲出,立刻左右布下强军,在天元一子的配合下向盛大有的大军展开攻杀。盛大有却摆出一副不要命的架势,竟然又在上边再次强断汪汉年大军!汪汉年急忙前来应对,盛大有却借着汪汉年的攻击,竟率领一支轻骑猛地向汪汉年的天元一子冲了过去!
盛大有这种抢攻天元一子的招法,与后来本因坊道策破解涉川春海天元布局的思路十分相似。涉川春海的天元布局,是四角棋子围绕天元一子施展攻防的战法,天元一子可以看做是整个棋局的力量之源。而日本棋圣道策看清这一点之后,竟然突施轻兵袭取天元一子,让涉川春海的招法无从发挥威力,最终天元布局自然难逃一败。道策所察觉到的这个天元布局的缺陷,多年前的盛大有也发现了——
太极图的威力,就在于天元一子的特殊性上。任何一片阵地的交锋,都难免会受到天元一子的影响,战斗中天元一子将成为对方行棋的巨大隐患。既然如此,先攻下天元一子,或者攻过去削弱天元一子的威力,则太极图必破无疑!
事实证明,盛大有的思路对了。盛大有的大军杀入中腹,开始威胁天元一子安全之后,汪汉年的招法突然有些慌乱了。
行至六十四手,局面上看,黑棋甚至略占优势,盛大有看起来有望破解汪汉年的绝技太极图了!
但是,随后盛大有那贪吃不要命的下法害了他。
眼见盛大有得势,汪汉年急忙向右下盛大有主营攻去,一招金井栏将盛大有主营搅得天翻地覆。二十合交手下来,盛大有多支军队被牵扯入其中,一时之间右下竟形成了混战,局面难断。但在这时,汪汉年极其大胆地舍弃角地六子,换取外势。盛大有原本前半盘战略明确清晰,已经几乎要破解汪汉年的天元布局,却偏偏在此时贪图角部利益,贸然放弃了全局战略,竟为了那区区角上六粒白子而放白军抢得厚厚的外势,让原本出路受阻的白天元一子在另一个方向上找到了出路!
白117手一出,陷入困境的天元一子得右下白军支援,顿时脱离险境,汪汉年重新夺回优势!
随后盛大有虽千方百计想再抢夺天元周围的支配权,却无奈汪汉年取舍自如,进退得法,又胆略过人,行至205手竟又放弃下边四员大将,在天元猛将和右下军阵的配合下悍然吞吃盛大有中腹大龙!眼见再无胜机,盛大有无奈投子认负。
又是一局名局!汪汉年以太极图,再擒盛大有这般猛将!在古代围棋史上,初手天元能获得胜利的也仅有汪汉年一人而已,而他一个人竟然就赢了三次,对手竟分别是汪幼清、周元服、盛大有这些可以争夺国手的顶尖高手!汪汉年之名一时间竟随着这局棋再次声震江南,风头几乎要盖过天下第一的周懒予!
可怜的盛大有,这次又成了背景……
再说这场四雄争霸,双方激战数月,累局无数,虽各有胜败,但统计下来却竟然难分高下!
四个人的棋局都是名局,每一局图谱流传出来都让当地纸价上涨,这四个人的名字也随着这场没有结果的争霸战而更加显赫起来。不久之后,还有眼馋的其他高手前来尝试参与这场争霸,却被这四个人轮番击溃,最终也无人能撼动他们四个的地位。这么一来,棋界俨然形成了周懒予一骑绝尘,盛、汪、周、程四人次之的格局。
杭州争霸战之后,各路公卿自然高高兴兴地前来挑选府中棋手,四人当中有三个身价大涨,盛大有没人理睬,自然不需赘言。
这场四强争霸,虽胜负未分,却留下了名局无数。单是盛大有、周东侯的三劫循环,汪汉年、盛大有的太极图大战,就足以让后世铭记了。更难能可贵的是,这次争霸战的棋谱被徐致章刊印发行,而这四个人的招法又新颖独特,一时之间让棋界众人感慨古法已不合时代,纷纷开始研究新时代的围棋下法,竟就这样引发了一场新招法的风潮,为整个清朝围棋的发展打下了一个极其坚实的基础。
从这个意义上说,杭州城四雄争霸,以及先前的西湖会战,几乎可以说是清朝第一争棋——不仅仅是从时间早晚上看。
至此,热热闹闹大半年的西湖会战极其余韵渐渐平息了下来,但是,棋史的车轮不会因此而停歇,而将要继续不可阻挡地向前碾压下去……
四雄争霸战刚刚结束的时候,有人问徐致章“看起来这四个人,就是周懒予之后棋力最强的四个人了吧。”
徐致章却笑了笑:“我想,还有一个人,恐怕不在这四人之下……”
“谁?”对方好奇地问道,“西湖会战的时候,除了周懒予,没见过有谁比他们四个更强了啊……”
“那个人,并没有参加西湖会战。”
“为什么?既然是天下高手,怎么会不来参加西湖会战?”
徐致章哈哈大笑,道:“之所以没来,是因为那孩子年纪还太小了啊……”
对方只听着徐致章大笑,却全然不解其意。
这正是:
西湖才决棋中霸,杭州四雄又封王。
方圆代有豪杰出,来年谁又起风浪?
欲知徐致章所说那少年究竟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
盛大有 清代棋手 名年,苏州人,一说江宁人。
清顺治末年与诸国手会于扬州,互弈十局,刻谱传世。康熙七年与黄龙士对局七局,皆负。棋风自成一格。
现存对局:对周赖予4局;对季心雪3局;对过百龄1局;对李元兆2局;对周东侯2局;对李祈年2局;对吴瑞征2局;对汪汉年10局;对黄龙士4局。共30局10胜20负。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8:43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1:58 编辑
第五十九回 集棋谱李子燮大宴江南客 出茅庐姚书升大战季心雪
上回说到,杭州城四雄争霸,胜负虽未分,却留下遗谱无数,一时间竟让汪周盛程四人名扬天下,成一时霸主。正当众公卿感慨天下棋手无出于此四人与周懒予之时,唯有徐致章却笑道棋界还有高人。
而这件事,还得从几年前说起……
顺治十三年,徐致章受封至杭州时,途径安徽鸠兹(今芜湖)一带。新官赴任,路过的地方自然也少不了当地富商贵族前来拜访一下。尤其是徐致章这种管税务的,名盖天下的徽商们当然要好好招待招待。而徐致章好棋,这一点很快就被大家知晓了,于是当地的商户便开始商量该找谁去投其所好。
商量来商量去,便很快确定了一个人。
当天,徐致章正和商户们宴饮,言语间商户们便告诉徐致章,其实江南闻名的后起之秀姚吁孺,就是安徽人。徐致章听完,果然大感兴趣,于是追着商户们问起这姚吁孺当年在安徽一带的传闻。听了许久,徐致章只觉热血澎湃,便问道:“姚吁孺先生现在可在安徽?”
商户们知道徐致章钻进套子里来了,心里高兴,脸上却摆出一副遗憾的表情:“这些日子姚吁孺先生去了江苏与高手决战,不在安徽啊……”
徐致章听罢,正哀叹间,突然有人笑着对他说道:“徐大人不必叹气,姚吁孺虽然不在安徽,但他弟弟却在。而且这小姚棋才更在大姚之上,当是天下难见的大才啊!”
徐致章听得一喜,急忙又问道:“这小姚现在人在何处?”
商户们一笑:“就在外头候着,随时可以进来拜见大人。”
徐致章大喜过望,赶紧派人去请。没过多久,只见仆人领着一个八九岁的孩童便进来了。
徐致章见状,愣了许久,然后才偷偷问道:“这小孩,莫非就是那小姚?”
众人点头:“正是。”
说也奇怪,姚吁孺这个做哥哥的都已经能自力更生出去闯荡棋界了,这位小姚弟弟却还是个幼稚小童,也不知中间有什么缘故,还是他姚家人丁兴旺,大哥和小弟能隔十多年出来……
徐致章满面狐疑,再看向那小姚,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姚秀。”
“姚秀,今年多大了?”
“九岁。”
“会下棋吗?”
“会。”
“下得怎么样?”
“能当国手。”
徐致章听完,差点没从座上摔出去。这小孩,也实在太敢说话了,九岁就自称国手了?
其实这事儿也不是没有,明朝时候苏之轼、江用卿也都是十来岁就自称国手了——非常凑巧,那二位也是安徽人,看来这也算是安徽围棋的传统吧……
徐致章只得苦笑,道是这些富商们平日不在棋界行走,见不得多少世面,以为会下棋的小孩就了不得了。但眼见这小姚秀也怪聪明伶俐的,徐致章好奇这孩子究竟有多大本事,于是笑着问道:“姚秀,叔叔我以前也学过下棋,要不跟叔叔下下,看看谁厉害?”
这话不假,搁在现在,徐致章也算是个入段未遂的前学棋少年啊。
这边姚秀也不客气,学着大人的样子在身前猛一抱拳,道:“徐大人,得罪了!”
不大一会儿富商们就给俩人摆好了棋座,徐致章和姚秀分坐两旁,互道声请,便开战端。徐致章想着一个九岁的孩子才能有几分棋力,要知道过百龄九岁还不会下棋呢,于是他也没使出全力,只是试探试探这孩子的应对。
但这姚秀,实在不是个简单的孩子。看他在盘上的应对,真的是进退得法,有理有据,下得堂堂正正,让徐致章也不禁在心底叫好。徐致章正感慨间,突然只见这小姚猛然发力,照着徐致章棋上薄弱处攻杀过来。徐致章好歹也是专门练过棋的,岂能被这小孩唬住,于是急忙来抵挡。没应几手,徐致章便用薄薄一层棋把姚秀封在了边角,断了向中原的去路。徐致章看这盘上,就像是自己用群山把姚秀的出路隔绝,又在栈道上布下兵将,暗合兵法,阵势齐整,他正暗暗得意呢。不料姚秀却不知天高地厚,竟率强军来攻。徐致章正要御敌,却见姚秀上下夹击,招法凌厉,好似作云梯翻山越岭攻栈道而来,好有气魄。
徐致章惊惧之下,暗暗苦思良久,只觉姚秀攻势太盛,自己必定抵挡不住,这局棋便要败。可是之前一直在众人面前夸耀自己多么好棋,多么厉害,现在一下子输给一个九岁小儿,岂不丢人吗?
好在徐致章脑子够好使,突然这么一转,立刻想到了京城一个关于昔日国手方子振与林符卿的故事……
“哎呀,这孩子下得不错啊!”徐致章突然一边夸奖着,一边开始复盘讲解了,“你看这手棋,就像是作云梯攻城一样,很有力,很难对付啊。再看这招,这是在直攻栈道啊,很有想法,看得很准啊……”
徐致章就这么乐乐呵呵地说,附近那些富商反正也听不懂,只管乐乐呵呵地应。而那九岁的小姚秀,完全搞不清楚眼前这帮大人在那儿傻乐些什么,只觉得晕头转向。也不怪这小姚秀,这一招确实厉害,当年林符卿那么不好惹的人物都拿这招没办法啊。没过多久这局面就被徐致章给糊弄过去了,大家乐乐呵呵地一笑而散,姚秀反正也搞不清楚状况,总之谁也没受损失——挺和谐的。
棋就这么点到为止了,但是姚秀棋才已显,徐致章是真从心底喜欢这孩子,于是问姚秀,要不要到自己府上,跟着自己当门客?
徐致章这话一说,可把富商们吓着了。他们本来是趁着姚吁孺不在把这小姚给借来拍拍徐大人马屁的,徐大人这一下子看上了这小孩,要把人带走,过几天姚吁孺回来一看弟弟没了,那可怎么得了?
大家只好纷纷出来帮小姚婉言谢绝,说这孩子年纪还小,学业未成什么什么的,反正最终也没让徐致章带走这孩子。
后来没过几天,徐致章也就离开了安徽。人虽然走了,但是徐致章的心里记下了姚秀这个名字。
九岁,就能下出这么漂亮的招法,此人将来必定是国手之材!
当年一别之后,徐致章知道,用不了多久这个名叫姚秀的孩子就会再次出现在他面前,而那时姚秀将已是棋坛新秀,世人皆知了。
但是徐致章没有想到,这一天的到来比他预料的还要早。
顺治十八年,徐致章收到了一封请柬,请柬的署名写的是“李子燮”。
这个李子燮究竟是何许人也?说句老实话,具体生平笔者查不到,这个人的大多数记录似乎都只留存在围棋史上。好不容易笔者找到了一条跟这个人有关系的政治记录,看完之后吓了一跳——这小子可是个贪官啊!
根据别人的传记中顺便提到的记录来看,李子燮顺治初年的时候是个官,任淮安推官。清初的江南,政治上是一团乱,新上任的这些官要么是明朝投降过来的,要么是帮清军打仗有功劳的,总的来说都不怎么是为了百姓立志当官的人物。江南的官职本来就肥,清朝统治中心又在北边的京城,鞭长莫及,于是江南的官员自然就贪的贪,玩的玩,只管自己潇洒了。
而李子燮就是这种人当中的一个。李子燮这个人很有涵养,文化修养很高,喜欢艺术——包括书画、围棋等等。于是,在贪官横行的江南公卿圈子里,他也就成为了一个著名的“文艺贪官”,除了银子之外专贪文化遗产。在这一行,李子燮干得可是相当不错,以至于在当地民怨极大,成了贪官的典型。
于是,就这样,他得到了在一位名叫“李森先”的清朝官员的个人传记中露个脸的机会——顺治十三年,李森先到了江南,首先就弹劾罢免了民怨极大的李子燮。
好了,这就是在政治史上李子燮留下的几乎唯一的记录。而且,他只露了一脸而已,顶多算是李森先传记中的一个死跑龙套的。
不过也多亏了这位李子燮,让笔者无意中发现了清朝初年还有位神探叫李森先的,事迹颇为传奇,拍成电视剧不比狄仁杰、包青天差啊。看来等大家把那几位老角色看腻了,这位李森先先生(好绕口)就随时可能被编剧们从史料堆里挖出来拍了……
又扯远了。
话说顺治十八年,这位已经被罢了官的前贪官李子燮突然广邀天下缙绅艺人去他在清江的家中做客,说是有好东西要给大家看。徐致章本来就是好艺之人,又与李子燮早有交情(谁知道是不是一起贪赃枉法的呢?),这等好事怎能错过?于是他立刻起程往清江而去。
到了清江,只见那李子燮府上人山人海,好不热闹,三教九流的人都汇聚一堂。大的有官,小的有民,艺高者数以百计,各怀绝学,都不是凡人。这边几位书法家讨论讨论笔法,那边几个画家研究研究墨色,有好弹琴的互相交流交流经验,有爱下棋的彼此切磋切磋手段,这简直就是艺术节啊!
看来这李子燮虽然被罢了官,但是生活仍然过得很滋润嘛。清朝人对贪官下手明显不如明朝狠啊……
徐致章只觉得这一趟来得实在太值了,与这些人交谈甚欢,同时大家也都十分好奇那位李子燮大人到底准备了什么好东西给大伙看。
到了晚宴,李子燮终于进了正题。
“各位,今日不远万里来鄙人宅院中聚会,鄙人自感不胜荣幸啊。今日请大家来,是有好东西要给大家看!”
说完,李子燮大手一招,仆人们一个个手上捧着东西,纷纷向众人桌前走来站定,然后就跟轮转寿司似地开始转圈。再细看,每个仆人手里头抱着一样东西,什么都有!有书画,有物件,有琴谱棋谱,有珍品宝贝,各式各样,不一而足。众人一时间看得眼花缭乱,竟惊呼不已!
原来这个李子燮耗费半生光阴,“收集”了江南各地这些年的文艺珍品无数,全是文化遗产,搁到现在都是重点文物。由此可见,当年当贪官的时候这小子是多么有文化气质……
李子燮的目的,一来为了炫耀,二来为了与众人共享,三来为了请大家帮他整理一下,去伪存真,去粗取精,于是这才把大家从天南海北请过来,共同参与这场盛大的百艺宴。眼见众人看得惊叫连连,这李子燮在主席上乐得都合不拢嘴了。
单从文化角度来说,这绝对是一场盛宴——虽然我们不鼓励李子燮这种行为——在场众人只觉目不暇接,被这些艺术珍品引得魂都飞了。具体到徐致章,他最在意的当然就是棋谱了。
只见这李子燮搜集了近年高手对局共六百余局,而且能入李子燮法眼的棋局都有一个特点:不循古法!这六百局棋水平各有高下,棋手名号林林总总,但每局棋都必定有一招或几招与古法不同,从未在棋书中出现过的下法。李子燮专好收集这些新式棋招,谓曰“新式六百局”,看得徐致章如痴如醉。
须知徐致章小时候也是有过棋手梦的,最后没能圆梦就是被那些纷繁复杂的古谱定式搅得头昏脑涨,背不下去了。如今看到这浩浩荡荡六百多局新式棋局,徐致章怎能不心潮澎湃?他不禁感慨,自古以来的棋招在这明清之交竟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谁说围棋不可以标新立异只能拘泥于古法呢?(孰谓弈不可标新领异而拘泥古法者耶)
徐致章正赞叹这六百多局棋已经十分完备,几乎穷尽了棋坛新法,天下棋法当无出此六百局时,旁边突然有人不赞同了。
“这六百局棋虽然已经蔚为壮观,但是我们毕竟不是棋手,也许在棋手看来这六百局棋还远远称不上尽善尽美呢?我看,我们得找几个厉害的棋手下几局,看看他们的棋招有没有超出这六百局棋的?”
李子燮一听,兴致大起,于是急忙问道:“那你说,我们把谁请来?”
“不瞒李先生,前几日我就在这清江茶楼里见到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棋力却惊天动地,把茶楼高手杀得望而兴叹。这少年年轻,必定不曾精心背诵前人旧谱,想必能下出这六百局棋之外的招法来。若李先生有兴趣,我们就把这少年请来如何?”
“哦?这少年叫什么名字?”
“好像叫姚秀,据说是名手姚吁孺的弟弟。”
“姚秀!”徐致章闻言大喜,“他离开安徽到江苏来了?”
众人一愣,纷纷看向徐致章:“徐大人莫非知道这姚秀?”
徐致章得意起来,兴致勃勃便把当年在安徽与姚秀对弈的故事讲给众人听了。
算起来,姚秀到现在已经十五岁了。十五岁,便已独自出来闯荡棋坛,实属罕见。而姚秀现在虽未到弱冠之年,却已行了冠礼,得字曰书升,故也称姚书升。说来也奇怪,这姚秀虽然是姚吁孺的亲弟弟,从史料来看俩人的活动却都是自顾自的,彼此之间似乎没多少交流,也不知是不是像周东侯、周西侯那样小时候下棋闹掰了。总之有姚秀的地方,几乎就没见过姚吁孺同时出现……
徐致章缓缓把那姚秀的故事说完,便笑道:“依我看,这姚秀少年英才,惊天动地,乃千年一遇的神童。若要找他来,须得找一个当时一等一的好手与他对敌,否则只怕逼不出他全力来。”
旁人听了却不屑道:“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能有这么厉害?”
徐致章辩道:“此子年纪虽只有十四五岁,棋力却定可当国手之名!”
李子燮听罢,只觉得早已热血澎湃,急忙找人来命令道:“快去把那个姚秀给我找来,明天我就要见到他!”
仆人领命去了,徐致章等人却一愣:“李先生,您明日就把姚秀找来,这一天之内却要上哪里去给姚秀寻个对手呢?”
李子燮却微微挑了挑眉毛,笑着答道:“扬州季心雪,就在我府上!”
第二天,李子燮府上,高朋满座。
棋座两旁,却是一个中年和一个小孩。
季心雪,三十来岁,出了名的棋痴,曾在扬州约战四方豪杰,棋界高手就没有没跟他交过手的。
姚秀,十五岁,虽未达弱冠之年却已行冠礼,得字书升。看上去他还面容稚嫩,童气未脱,却有着一股围棋上手的气势,让人暗暗称奇。
季心雪虽从未与这姚秀对局,但从姚吁孺口中听闻他这个弟弟天赋远在自己之上,如今又见小小年纪便有这般高手气势,他早已是战意沸腾了。要知道季心雪可是见惯棋界高手之人,这小小年纪的姚书升在他面前一坐竟让季心雪隐约觉得坐在对面的是周懒予一流的大人物!
小看不得,今日一战必能尽兴!
没过多久,二人摆下座子,棋战便开。只见这小姚取了白子,便向着右上肆意攻杀开来。
那边季心雪也是能征惯战之人,尤擅缠斗,取出黑子也便针锋相对向右下姚秀主营杀去。姚秀见状,不假思索便挥刀砍去。一招倚盖,重重砸在季心雪盾上,这便是要开大战端!
季心雪久经沙场,自认应对倚盖千千万万,岂能在此处吃了这小孩子的亏?只见季心雪舞起长刀,向着姚秀倚盖身下的空当便杀将进去。姚秀却也不慌,底下让给你,我往外边走,他便要豪取外势。不料季心雪老谋深算,竟抬起头来向中原走。姚秀棋慢一招,再去按头却按不住,只得让季心雪把头抬起,自己外势大打折扣。季心雪得利,却还不满足,又在下边出招,要限制姚秀外势发展。姚秀知道此处乃要津,便急忙率军前来强攻。季心雪却只是笑着,把刀舞得轮转如飞,卷着姚秀的大军就要砍杀过去。姚秀不能抵挡,被季心雪卷杀一阵,且战且退,只得回身先吃去季心雪弃子,保住右下一片阵地。季心雪却趁此机,不仅让姚秀的外势只得了十余座城池,还死死包住了姚秀向左边进军的路线,最终反而是季心雪在下边形成外势,与左下座子遥相呼应,气势逼人。
棋行至此,姚秀暗暗吃惊,赞叹这季心雪不愧是棋坛名将,当真是招法娴熟,攻守皆强之人。看此处棋谱,姚书升毕竟年轻,定式还没背熟,倚盖变化自然不是久经战阵的季心雪对手。但棋局刚开,略吃些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姚秀暗暗观察阵势,心中很快便定下计策来。
只见姚秀突然在左边拆边,一招九三侵分将左边砍作两截,似要与季心雪划江而治。观战众人棋力不济,看不出其中水平,棋座对面的季心雪却暗暗在心底一惊!
这一招,思虑深远,构思磅礴,乃是一招惊人的好手啊!
彼时局面,下边中间是季心雪五星连珠的铜墙铁壁,中间连一个断点都没有,乃是名符其实的强军,与左下星位相呼应之下大阵已呼之欲出;右边两人划江而治,季心雪抢去了右下姚秀主营城池,姚秀则转向在外侧取得十几座城池的军阵,又在右上占据半壁江山限制季心雪发展;而左边和上边,双方都还没有落子,任何一方先来抢占都是价值极高的大场。
站在姚秀一边来看,倚盖一战之后他先手优势已失,实地不占优势,必须尽快抢占大场找回平衡。但是抢占大场则必然要从主战场撤出,如今季心雪左下军阵几乎要袭去半个天下,贸然离去则必定无法对季心雪造成威胁,季心雪将得到战事主导权,其后姚秀将更加不利。
换言之,这一招,姚秀必须要下出一手既是抢占大场,又能对季心雪造成威胁让他不得不应的招法来。恰在这时,姚秀下出了左边的九三侵分。这一招,看起来是脱离战场前去抢占左边关隘,其实却还隐隐藏着对季心雪左下军阵的攻击手段,构思上更是遥遥与左上的座子呼应,乃是一招一石二鸟的好手。而这一招的选点,若再进一步则将被季心雪以厚势之力攻杀,再退一步则对季心雪毫无威胁,可放任自流。九三的选点,却恰恰让季心雪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而姚秀却选择丰富,进退自如,乃是一招高瞻远瞩的好棋!
季心雪暗暗称赞,这小姚虽然年纪轻,阵法经验远不如我,但构思判断却毫不逊色于当今天下高手,真是当时奇才!
当日棋局,季心雪后来强行攻杀这粒九三之子,却未获成效,反而被姚秀趁机杀入左下季心雪黑阵内,将黑军外势破尽,回手又将季心雪攻杀之子吃去,优势遂成。随后季心雪四处挑起战端,却始终奈何不得姚秀,竟终至败局!
谁也没想到,堂堂季心雪,竟然败给了一个十五岁的孩子!
棋局战罢,举座哗然。众人只道是这季心雪太过轻敌大意,以至于被小姚偷袭得手罢了。但是对局的季心雪心中清楚,他这是真真切切被姚秀精妙的构思所败,败得无话可说!他乃是久经沙场之人,坐镇扬州迎接天下群雄挑战多年,但在他印象中却从未见过一个十五岁的孩子竟能有如此棋力。待此子长成,还管他什么周懒予、汪汉年、周东侯,想必一个个都要拜服于其下啊!
“李先生!”季心雪突然喊道,“请允许我与姚秀多战几局!”
棋痴季心雪竟然主动求战!李子燮,徐致章这些人都被惊呆了。
要知道,季心雪可是见惯了大世面的,只要他想下棋天下高手任他挑啊!如今这季心雪竟然主动要多跟姚秀下几局,这可是惊天动地的事情——姚秀毕竟才只有十五岁啊!
“季先生,这姚秀不过是个孩子而已,对付一局不就完了吗?”李子燮悄悄对季心雪说道。
季心雪却摇摇头,道:“姚秀虽然年纪还小,但棋力已成,足有国手之才!季心雪得遇如此神童,心中兴奋难耐,只求多战几局,杀个过瘾!”
十五岁的国手之才?李子燮笑了笑,说 :“行,季先生想下,那就多下几局吧。”
正好,咱大伙也有好戏看了。
之后几局,这季心雪局局倾尽全力,那姚秀也大展其才,二人竟杀得不分胜败!要知道,季心雪可是江南一等一的高手,整个棋界排名能在季心雪前边的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一个十五岁的孩子,竟能跟季心雪杀得难分伯仲,这足以让棋界大吃一惊了。
几日后,正当季心雪和姚秀胜败还未分之时,又有几个人到李子燮府上拜访。李子燮以为是参加百艺宴迟到的,出来一看,一眼望见为首的那个,却不禁大吃一惊!
“曹元尊先生!”
那新到的几人中为首的一个,正是与季心雪齐名的棋痴曹元尊!
曹元尊见了李子燮,行了一礼,便开始介绍同来的几位棋手。这几个人,分别名叫汪仲芳、汪于鳞、程君至,都是江苏有名的地方棋界好手。
“各位先生,此行是要做什么?”李子燮不解地问道。
“听闻有一个十五岁的姚书升,与季心雪先生在此处杀得不分胜败!”曹元尊的眼里好像在放光,“我们特来会一会这个姚书升!”
姚书升与季心雪一战,竟让这位棋坛顶尖高手一时间难以对付,棋界便立刻沸腾了!各路高手纷纷赶往清江去见识见识这孩子。这些高手中,甚至还包括了与季心雪齐名的另一位著名棋痴曹元尊!众人先后与姚秀交手,却竟然都难以杀败他!于是一时之间,众人竟承认了这个十五岁小孩的国手资格,亲切地称之为“书生童子”——姚秀字书升,这个称呼相当于喊他“书升小朋友”(后来升字就索性讹传成了生),可见这个称呼更像是逗小孩的叫法。
周懒予在西湖力敌群豪,那也得是在棋力大成之后啊。这姚秀年仅十五岁,竟然就已经能跟季心雪、曹元尊这样的顶尖高手杀得胜败不分了,这个起点高得简直让周懒予也自愧不如啊!
于是,季心雪做了一个决定——收姚秀为徒,将自己的本领倾囊相授(当然,俩人围棋水平已经差不多了,这二人的关系也许更接近于良师益友吧)。季心雪坚信,姚秀棋力大成之日,将是天下棋界臣服其下之时。
事实上,如果不是后来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高手横空出世,也许姚秀就真的成为了下一任的天下国手了吧。只是现在还没有人知道这位“书生童子”未来的悲剧宿命……
不过那是后话了。
一场清江大战,姚书升一战成名,与他哥哥并称于棋界。但也不知这兄弟俩人到底是有什么过节,竟也不见二人会面,只管各自征战,实在古怪。
而这场大战之后,季心雪的工作还没有结束。他和李子燮一起,把那六百多局棋精心挑选,编篡成册,还写了评语,取名为《弈墨》。然后他们又请徐致章等人给作了序,整个工作直到康熙初年才最终完成。
然后,这部《弈墨》刊印发行,一时之间竟让棋界为之一振——明清之际国手对局上百局,这简直就是这个时代棋手棋艺的集中展示啊!
自明末以来,京城过林争霸,江南群雄逐鹿,激战成千上万,可谓是棋界亘古未有之乱世。而《弈墨》一书将这成千上万的豪杰之作集结出版,不禁震撼当世之人,也为现代人保留下了极其珍贵的前人遗谱。
尽管得来手段也许不大干净,但好歹这个贪官李子燮也算是做了件好事。
而这部书,又恰好出现在了一个十分特别的时候,使得它具有了一种极其特殊的意义——那个时代的最终总结。
是的,那个过百龄、周懒予的时代,就要徐徐落幕了,尽管当时还没有太多征兆。
姚书升的突然崛起,终于为这个阶段群雄逐鹿的江南争霸战暂时划上了一个休止符。西湖会战,杭州四雄争霸,再加上清江大战,三场战役基本上便将整个江南棋界各路高手分出了高下排名。如果套用一下日本幕府时代的等级制度来看,周懒予一骑绝尘,领先群雄,可以看做是当时中国的“九段名人”;汪汉年、周东侯、盛大有、程仲容紧随其后,可以看作彼时的“八段准名人”;季心雪、曹元尊、姚吁孺、姚书升、李元兆等人算是“七段”。其余高手又各有名号,难分高下,自不必提。
看上去似乎棋界的新秩序刚刚确立,将维系很长一段时间。但历史在这里给以上所有人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康熙元年,一个政治上的更新换代,却巧合地也带来了棋界的新一轮颠覆。几乎毫无预兆地,一连串的悲剧突然上演,让这个刚刚确立了新秩序的时代迅速陷入了危机,刚才提到的所有人的命运,都将在几年之内迎来一个巨大的转折。
这正是:
龙争虎斗二十载,豪杰仗剑平四方。
谁料天意总多变,后人只叹前人殇。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姚吁孺 清代棋手
顺治、康熙年间棋手,为江淮知名棋手,姚书升兄。曾和周赖予分先十局,胜负相当。
现存对局:对周赖予7局;对周元服2局;对汪幼清1局。共10局4胜6负。
姚书升 清代棋手
顺治、康熙年间棋手,姚吁孺弟,15岁成国手,人称“书生童子”。
现存对局:对曹元尊2局;对汪仲芳1局;对季心雪2局。共5局。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8:45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2:01 编辑
第六十回 汪幼清京师会过老 周懒予亡命战姚生
“听闻清江大战又出了个十五岁的国手姚书升,好生了得,竟然与名将季心雪、曹元尊杀得不相上下,下一代棋手中的王者恐怕非此人莫属啊!”
“真想不到,如今棋界刚刚恢复生气,就这么繁荣了。江淮一带这些年来,高手如云,群雄逐鹿,恐怕历史上也没有哪朝哪代的棋界能如现在这般繁荣吧!”
“这可真是围棋最好的时代啊!”
“等到公卿们更加稳定下来,棋界的日子还会更好!这何止是最好的时代,简直是要一步步通往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巅峰啊!”
茶楼棋座旁的人们激烈地议论着如今棋界的大事,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悦之情。
但就在不远处,两个老者却只是默默地听着众人的议论,心情压抑。
“最好的时代……”其中一人略显苍凉地叹道,“这些市井小民,没见识过当年的明朝棋界,不识得昔日的棋界群英,三派豪杰,竟然自以为这就是最好的时代了!他们可知道,当年的南京会战,新安派众虎将与江苏棋界群英在谢肇淛大人和叶向高大人府上……”
“汪先生……”看到那人越说越激动,另一位老者笑着劝道,“别再说了,现在的棋界,谁还记得当年的南京会战呢?”
一言语罢,二人都沉默了下来,久久无法再言语,只能默默听着棋座旁的众人谈笑风生。
这个时代的人们,谁还记得当年的南京会战呢?
现在,毕竟已经不是明朝了。
上回说到,自西湖会战、杭州四雄争霸之后,清江大战姚书升又横空出世,一时间纷乱多年的江南棋界竟就此确立起了新的秩序,众人期盼已久的新时代终于到来了。这个时代,以周懒予领衔,群雄并起,各霸一方,形成了一个合理而稳定的结构,清朝围棋的历史终于从这一批人的手中翻开了第一页。
然而,新人的成熟,同时也总伴随着昔日豪杰的离去。明末围棋留在江南的最后两个火种,汪幼清和周元服,眼看着这个新的时代已经不再有他们的容身之地了。于是,二人之一的汪幼清默默收拾行囊,于顺治十六年离开了江南,追随过百龄的脚步,去京城参与到京城棋界复兴的活动中去了。一两年后,周元服也踏上了这条路。
在江南,汪幼清、周元服早已经不再是顶尖高手了。他们尽管名声很盛,是棋坛宿将,但是大家对他们的尊重仅仅停留在他们过去的江湖地位上而已。如今的围棋,在周懒予的带领下,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样子,清朝式的全局化棋风已经形成,明朝式的局部攻杀型下法变成了过时的,被淘汰的东西。汪幼清、周元服二人年纪太大,要想全盘接受这种全新的围棋思维已经太难了。他们对弈时施展的几乎全都是他们幼年学棋时死记硬背的那些现今棋手已经淘汰不用的陈旧棋势,再加上精力和计算力都不如后生年轻人,他们在清朝便几乎难以见到取胜的记录。
可叹,这种全新的棋风能得以形成,正是依赖于此二人明末时著书启蒙,将围棋技艺从前人旧窠中解脱出来的基础。如今,亲自为这个时代奠基的二人,却最终被这个时代遗弃了。
离开江南吧,这里已经不属于他们了。当年震惊棋界的南京会战仅存的两位见证者,也是时候跟当年的南京会战一起消失在江南棋界的传说中了。
在京城,那里还有过百龄,还有过百龄正努力复兴的京城棋界。这两个老家伙如果还可以为棋界贡献点什么,大概也就应该在京城了吧……
顺治十六年,汪幼清再次回到京城,这里的街道楼宇都无比熟悉,但他已不再是当年的风流少年了。眼见这多年来时时在梦中出现的茶楼间,一个个扎着辫子的人走来走去,尽管已入清多年却也仍然让人不禁感到一丝陌生。
汪幼清刚一落脚,便开始四处打听过百龄的下落。然而,打听了许久之后,他却得到了一个让他惊讶的消息——过百龄病重,恐将不久于人世……
看着眼前虚弱的过百龄,汪幼清几乎难以将这个须发苍白的老者与在江南那个鹤发童颜的无锡国手联系在一起。
看到汪幼清,过百龄勉力挤出了一丝笑容。
“汪先生,我们有几十年没有在京城相聚了吧……”
汪幼清苦笑,道:“那都是明朝天启年间的事情了,别提了。”
“彼时我们都年轻气盛,以为此生将永远那么壮怀激烈,又岂能想象终有一日我们会像这样老气横秋?如今难得相见,我却是这副样子,甚至不能起来与汪先生对弈一局……”
“人总会老的,谁也改变不了。”
过百龄却哈哈大笑,那笑声中尽管夹杂着病态,却仍旧是那孩童般天真的笑。
“你我此生都名扬天下了,却还如此多愁善感,却是何苦?”过百龄笑道,“可曾记得,我们在京城大战林符卿,共同将倚盖一招发扬光大?如今倚盖一招风靡棋界,不都是我等之功吗?明清之交,战乱频仍之时,汪先生单手使锤参军征战,何其豪气!彼时论棋界声威,汪先生当名列第一,百龄也要甘拜下风,不是吗?一生活得如此波澜壮阔,又何苦还要叹息不止?”
过百龄的笑,却反而让汪幼清的愁更加深了。
“正是因为这一生曾那般波澜壮阔,到老了才会如此伤感啊。”汪幼清叹道,“当年我与新安派众豪杰,为一派之荣而苦练棋艺,乃至日后南征北战,弈名称于世,何其豪迈。那是好日子,棋手一心为棋,纵横方圆间,可与过先生这般旷世高手终日讨论棋道,上至公卿贵族下至黎民百姓莫不对我们恭敬之至。过惯了那样的日子,如今亲身体会着自己慢慢被人遗忘的感觉,我这武夫脾气,怎么受得了?我若在年轻二十岁,当在盘上舞着铜锤,仗着少年武艺去把棋界捅个窟窿出来!但如今虽有此心,已无此力。可笑,若当年我不曾是天下闻名的棋界英豪,如今大概也就不会如此感慨了吧。”
说完,汪幼清长叹了一声。看着这陈旧简陋的破屋,两个半死的老头在屋中长吁短叹,汪幼清重重地摇了摇头。
“过先生,这已经不是我们的时代了……”
过百龄沉吟了许久,突然又笑了。
“不是我们的时代,不是也很好吗?”过百龄缓缓说道,“棋界代代有人才,若真的现在还由我们这两个糟老头子执牛耳,这棋界岂不是要万劫不复?周懒予做得很好,如今的棋界繁荣昌盛,新的围棋技法让我们这些老家伙连理解都理解不了,这才是棋界原本就该有的秩序啊。当年你我共聚京城,终结了林符卿在京城的时代,林符卿说不定也曾像你今日这般感慨过呢。现在我们的时代被后来人终结,这也是大势所趋,周懒予他们只是做了我们昔日做过的事情而已,我们又何必苦苦纠结于此呢?”
汪幼清无言以对。他想不明白,当年曾那么血气方刚的过百龄,如今为什么变得这么豁达,甚至到死仍然不见一丝落寞。
“过先生,到了奈何桥边,记得等等在下。”汪幼清突然苦笑道,“幼清过不了多久,大概也会随先生而去了。在那奈何桥边,我们再对弈两局,把这平生恩怨都扔在那两局棋里吧。”
过百龄欢快地笑了:“到时候,恐怕还有许多人都等在奈何桥边呢。林符卿、苏之轼、范君甫,数也数不过来。只怕要轮到汪先生这里,需要些时日,先生可不必急着过来啊!”
汪幼清听罢,忍不住也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竟如此单纯,与那过百龄毫无二致。
一个破屋,病榻前,两个糟老头子笑得前仰后合,用力猛了竟伤了身子,猛地咳嗽起来,却仍旧忍不住一边咳嗽着一边狂笑不止。
守在这屋子里的阎王爷的小鬼们,大概也要被这笑声惊得不知所措吧。
发如雪,生如残月人如夜。人如夜,方圆如故,变了时节。
昔日京城风雨烈,不以胜负无豪杰。无豪杰,老来方知,随缘幻灭。
顺治十六年,过百龄卒于京城。
康熙元年,汪幼清卒。
康熙初年,周元服卒。
上一个时代的人,终于全部离开了世间。
在那个棋界发展日新月异的时代里,这几个老头的去世很快就被人们忘记了。但是当时的人一定没有想到,这三个人的离开,只是一段连续的大变开始的前兆……
康熙初年,由于弟弟姚书升的突然崛起,姚吁孺感到了巨大的压力。这兄弟俩暗暗较劲,谁也不服谁,于是姚吁孺决定要夺取一场足以让他超越姚书升的大胜。
他需要寻找一个对手,要用一场胜利让天下人大吃一惊,承认他姚吁孺的棋力仍然是远远超过姚书升的!
就当时棋界而言,能排在姚吁孺之前的棋手无非汪周盛程和周懒予五人而已。盛大有这个人脾气倔强,不好应付,搞不好反而惹祸上身;汪汉年,周东侯二人棋力蒸蒸日上,锐不可当,天下唯有周懒予可以压制,姚吁孺自然也不甘轻易造次;程仲容虽与三人并列,但棋界的声威是远不及前三人的,而棋力却不在三人之下,姚吁孺找他决战赢了涨不了多少身价,输了反而会让对手得利,这事儿吃力不讨好啊。
算来算去,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周懒予挑战!
要知道,周懒予乃是棋界一骑绝尘的第一人,与他交手输棋是不需承担任何后果的——谁来下都会输。但是一旦赢了,哪怕赢一局,也能让自己身价大涨啊!
问题在于,周懒予自西湖会战之后,神龙见首不见尾,谁也不知道他人在哪里。姚吁孺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往嘉兴周懒予家写了封战书。运气好的话,周懒予应下了,那便是自己的机会到了。
几天后,他收到了一件意外的礼物——
周懒予向姚吁孺发来了邀请,希望能与姚吁孺在嘉兴进行一次十番棋!
天赐良机!就在姚吁孺因为棋界地位难有突破而苦恼不知所措之时,天下第一的周懒予尽然答应与他进行决战!
这买卖,稳赚不赔!
姚吁孺兴致勃勃便收拾行囊往嘉兴去了。彼时他还不知道,这一战恐怕与过去的任何一战都不一样……
没过多久,姚吁孺到了嘉兴。在这里,他听到了一个传闻。
几年前,大约西湖会战之后不久,周懒予突然不辞而别,离开嘉兴,独自消失在了公众的视野中。这种事情周懒予也不是第一次干了,熟得很,众人自然也见怪不怪。但这次很稀奇的是,他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没告诉,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就在大家都以为周懒予只不过是有急事离开几日,过不久就会回来之时,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却始终不见有周懒予的消息!
一转眼,几年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棋界却没有任何人知道周懒予在哪里,他做了什么,甚至这个棋界第一高手究竟是生是死都无从知晓。
然而,康熙初年,突然有一天,周懒予回来了!就像他的离去一样,他的回归也悄无声息,甚至即使在嘉兴棋界很多人也都不知道周懒予已经回来了。
而回来之后不久,周懒予收到了姚吁孺的战书。几乎是不做半分思索,周懒予便答应了下来,并向姚吁孺发去了邀请。但这邀请发出得极其仓促,而且也很秘密。姚吁孺本以为周懒予邀他来对弈必定是嘉兴棋界的一件大事,嘉兴棋友至少应该前来迎接一下。可到了嘉兴,甚至没人知道姚吁孺要来!
周懒予的行为有些反常,他究竟出了什么事?
不知为什么,姚吁孺的心里有些不祥的预感……
“周先生,在下姚吁孺!”
在周懒予家门外,姚吁孺高声喊道。
周懒予的家,不知为什么,静无人声,显得阴森森的,仿若是个鬼宅。姚吁孺在门外等了没多久,只见周夫人快步跑出来开门。周夫人看姚吁孺的眼神,似乎有着浓浓的恨意,让人微微有些心惊。再看那周夫人脸上,分明似有泪痕,这更让姚吁孺更加感到一阵狐疑。
到了家中,姚吁孺见大堂里早已摆好了棋座,棋盒棋子放置整齐,盘面上一尘不染,像是刚擦过一般。只是,没见到周懒予的身影。
“夫人,请问周先生在哪里?”姚吁孺恭敬地问道。
周夫人却哀怨地瞪了姚吁孺一眼,静静走进了里屋,让姚吁孺全然不解其意。没过多久,在周夫人的搀扶下,周懒予终于缓缓走了出来。
见到周懒予时,姚吁孺突然感到一阵惊悚!
周懒予虽然衣衫须发都与昔时无异,但他的神色——分明是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
只见周懒予脸色惨白,步履艰难,但看到姚吁孺时脸上却挤出了清晰的笑容,看上去不见半分造作!
“姚先生,让您久等了,请上棋座吧。”
周懒予的声音有气无力,让姚吁孺也不禁感到一阵惊慌。
“周先生,您这是……”
“偶染小病,不碍事的。”周懒予笑道,“对弈要紧,快上棋座吧。”
见周懒予执意要对局,姚吁孺便也不再多问,静静地便在棋座旁坐了下来。周懒予在夫人的搀扶下入了座,向姚吁孺略抱一拳,便要猜先后。
没过多久,棋局开战。姚吁孺在西湖会战就曾败给周懒予,此局自然不敢大意,使尽全力向周懒予杀去。然而,他明显地感觉到,尽管周懒予仍然是过去那个处处争先,以柔克刚的顶尖高手,但他行棋的算路,对局面的判断,以及攻防的力道,都远远不能与西湖会战之时相比。原本应当在周懒予手下没有任何机会的姚吁孺,在这一局却只觉比西湖会战之时要轻松得多,竟能与周懒予分庭抗礼了!
不对!这不是周懒予的真实实力!姚吁孺能明显地感觉到,周懒予的病让他的精力和脑力都大不如前了!
这局棋下到最后,竟然是姚吁孺小胜!
在西湖,十几路豪杰共同对抗周懒予尚且未尝一胜,如今姚吁孺一人竟然击败了周懒予!但此刻姚吁孺却感觉不到半点兴奋,他只觉自己是趁人之危夺了一胜而已。
如此胜局,何足挂齿?
“姚先生果然是高弈之士,此局懒予败得心服口服啊。”周懒予的脸上竟还挂着竭力挤出的笑容,“看来这十番棋,你我之间将是一场混战。明日此时,望姚先生再到这里来,懒予静候大驾。”
明天就下第二局?
“周先生,你的身体……”
周懒予笑着摆了摆手:“不碍事,小病而已,想必明日就该好了,姚先生不必挂念。”
可这个样子,哪里像是明天就能好的病?
第二天,姚吁孺再次来到周懒予的家中,却失望地发现周懒予的面容仍旧满是病态,不见半点好转的迹象。但周懒予的热情丝毫没有受到病容的影响,那热情竟让姚吁孺不忍心拒绝。
如此状态下,明知取胜的可能将大打折扣,为什么周懒予还这么热心于对弈?
今日一战,周懒予显然比昨日要更加卖力,但他的算路能力却始终难以与西湖会战时的巅峰状态相提并论。姚吁孺使出全力之后,自然能够与受病体所困的周懒予杀得难分难解,这局棋就这样在双方的纠缠中一步步走向终局。
最终,此局由周懒予获得险胜。再看周懒予,竟沉重地喘着粗气,仿佛自己亲自上阵攻杀了几个时辰一般。
“姚先生,明日懒予还在此等你。”周懒予笑道。
明日?又是明日?周懒予,你的身体都成这样了,为什么还一定要急着与我交手?
休息一日,姚吁孺再来到周懒予家中,见到走出来的周懒予仍旧是一副病容,他终于下定决心:这棋不论如何不能再下了,纵使我能趁此机会得到一个击败周懒予的名声,可与如此状态的周懒予对阵怎是棋手所为?
“周先生,我看您的身体实在不适合对弈。这样吧,我过一个月再来,这一个月请周先生好生养病,待病好了再与我全力争胜不迟。”
说完,姚吁孺头也不回便往门外走去。他已下定决心,不论周懒予再说什么,他都不再理睬,只管走出去就是了。
然而,他的身后突然传来了周懒予虚弱的声音:
“我的病,好不了了……”
姚吁孺一惊,原本打算继续迈出去的脚步却无论如何也迈不动了……
数日前,周懒予轻轻地敲响了自己家的门。周夫人打开门,却看到了自己多年不知踪迹的丈夫。
然而,周懒予的脸上,几无人色。
“我是来道别的。”周懒予静静躺在床上,对自己的妻儿说道,“我原本想就这样离去,不再出现在你们面前,免教你们难过。但是毕竟是一家人,到最后的日子,果然还是想和你们在一起。”
周夫人像疯了一般,不断地说着附近名医的名字,求周懒予再去试试。周懒予却苦笑着,只是摇头。
这几年,他早已经遍访名医。他的病,是不治之症,如今已病入膏肓,神仙难救了。
还不到四十岁,周懒予就要走完他跌宕起伏的一生了。心中纵使有再多憾恨,在命运面前,周懒予始终还是不堪一击的。
这最后的日子,他只想静静地和家人呆在一起。反正已经要离开这个世间了,自己的行踪也没有必要再让别人知道,就这样静静迎接死亡吧。
然而,就在这几天里,一封战书送到了周懒予的手上。
深夜里,周懒予默默坐在棋盘一侧。空无一子的棋盘上,静静放着那封姚吁孺寄来的战书。
人之将死,是否还要接受这次挑战呢?
周懒予默默对着棋盘,不知该向哪里寻找答案。
然而,纵横十九道的棋盘,在这一刻却仿佛一条串联起周懒予一生的丝线,在周懒予的面前将他的回忆一点一点展现在了他的面前。
小时候,偷偷跟爷爷出去下棋;少年时,在江淮各地遍寻高手;弱冠后,力败过百龄登顶棋界,却又输给李元兆痛失国手位;年近三十方幡然醒悟,苦练棋艺,终至西湖会战力挫群英,重回棋界之巅。
然而,西湖会战之后才寥寥数年,这人生就要走到尽头了。
这短暂的一生,该结束在哪一个字上呢?
看着棋盘,周懒予突然笑了。
身为棋手,还有什么比死在棋盘上更死得其所的呢?
姚吁孺,闻名江南的棋豪,足可以作我周懒予最后的对手了。就用这一战,来告别我的一生吧!<点评:临终一战。>
“姚先生,也许你根本理解不了这最后的十局棋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周懒予低声说着,像是在哀求一般,“但这十局棋,将是我周懒予人生的绝唱。无论如何,我希望您能陪我下完它。”
人都要死了,周懒予的心里却仍想着下棋……
看着满面病容,却只有在面对着棋盘的时候还能焕发出昔日神采的周懒予,姚吁孺只得轻轻叹了口气。
“周先生,这十局棋一旦流传出去,将可能让您的名声大受损伤。即使如此,您也不在乎吗?”
周懒予哈哈大笑:“名声这种东西,我早就不在乎了。若我真的如此在意名声,当年西湖会战之后又何苦要拒绝公卿相邀?我所在乎的,唯有围棋本身而已啊!”
围棋之乐,这是当年我的爷爷曾亲自教给我,却被我遗忘了数年之后才重新想起的东西。下围棋,本不是为了成为什么天下第一,而仅仅是因为这围棋乐趣无穷而已啊!
人生的最后,能与姚吁孺这样的高手下满十番争棋,这才是真正的乐事,这才真正值得用来了此残生啊!
那十局棋,就如周懒予所期待的,确实下完了。
姚吁孺带着对周懒予的敬佩之情,全力以赴与病重的周懒予进行了十番大战。大战的结果,二人竟各胜五局,难分高下。
可叹周懒予如此病体,竟仍可以与姚吁孺下得胜负相当,若周懒予能够使出全力天下当无人能敌。姚吁孺在心底,对周懒予的棋艺佩服得五体投地。而周懒予那份对围棋的痴迷,他更是难以忘怀。
多谢苍天,让我姚吁孺有幸陪一代天王周懒予弈完了他人生中的最后一次争棋。
周先生,您的棋,姚吁孺自叹不如,请受吁孺一拜!
这十番棋之后不到十天,周懒予终于在满足中离开了人世。至少,最后那段岁月里,最后的十番棋让他了无遗憾了。
年少不知弈,求胜为高名。万丈天地万丈棋,岂得争输赢?
天意不假年,赴死坐纹枰。一世英名一世谱,十局慰亡灵。
离开了嘉兴,姚吁孺羞于将那姚周十局拿出来炫耀。于是,很长一段时间,人们都不知道这十局棋的存在。但周懒予的死讯,还是流传了出来,虽然它听起来不像是真的。
周懒予的死,让棋界再次失去了领袖。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彼时周懒予不过三十多岁,棋力尚处巅峰,如此结局让许多人感到遗憾。
于是,当时的人们竟然拒绝接受这个事实。人们更愿意相信,其实周懒予当年离开嘉兴之后就没有再回来。有人说,周懒予离开了嘉兴之后,渡海出国,来到了一个岛国,受到了那岛国国君的热情接待,就此留在了岛上做了国王的棋师。这个故事流传出来,竟人人都将它当做事实,而不去理会周懒予已经过世的真正的历史。
但是,也说不定呢?姚吁孺与周懒予的那最后的十番棋,周懒予在海外岛国定居并终得善终,哪一个是真实的也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更愿意相信哪一个。不论是生还是死,周懒予都已经离开了这个棋界,那么让人们相信周懒予其实还活在一个他们不知道的地方,不也一样吗?
其实,说不定周懒予的死也是假的,周懒予也许就真的活在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静静地看着没有了他的棋界继续向前发展呢?
再回到故事中吧。
姚吁孺将他与周懒予的最后十局棋图谱保留了许多日子,本希望没有人看到他所尊重的周懒予先生病体下下出的这十局棋——即使当时姚吁孺去下这十局棋的本意是希望能让他名声大震。但终有一日,他想到周懒予用生命完成的这最后十局却可能将消失于历史之中,他又感到了十足的恐惧。
于是,康熙初年的某一天,姚吁孺找到了周东侯,将这十局棋的图谱给了他,并向他讲述了周懒予最后的故事。
周东侯听完,知道关于周懒予在海外立足的故事传说都是假的,周懒予真的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想到昔日在嘉兴,多蒙周懒予指点的往事,他感到一阵伤感。但周东侯随后缓缓告诉姚吁孺,另一件让人伤感的事情,其实正在发生。
汪汉年也病重了。
顺治末年到康熙初年的棋界,就像是上天安排的一场盛大的告别仪式。过百龄,汪幼清,周元服,周懒予,现在又轮到了更加年轻的汪汉年。
清朝初年棋界上的第一求道家,大天才汪汉年,也与周懒予一样,仅仅三十多岁的年纪就倒在了病榻上。
周东侯曾去探望他,两位昔日曾许诺在新时代争夺天下国手的少年,眼看却要阴阳相隔了。
“恭喜你,东侯兄。”汪汉年苦笑着说道,“懒予先生已经不在了,如今我也要离去,今后的棋界就没人能做你的对手了。下一任天下国手,将是你周东侯啊!”
然而,周东侯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没有了你这样的对手,天下国手又有何意义?”
有了汪汉年,周东侯才能成为周东侯。今后的棋界,却只有周东侯,没有汪汉年了,这棋界将会多么孤寂?
“既然没有了对手,那么就请东侯兄自己做自己的对手吧。”汪汉年轻声答道,“请代我汪汉年,完成我今生没能完成的夙愿吧。此事事关重大,除了东侯兄,我不知还有何人能够托付了……”
周东侯强行挤出了一丝笑容,答道:“东侯得令,必不负汉年兄所托!”
几日后,将星陨落。从此后,天下再无太极图。
曾道与君争天下,空有一腔热血。三十余载便年华,枉做一世豪杰。
纵横纹枰太极图,总是铿锵岁月。临到死时告东侯,勿忘昔日相约。
这是一个告别的时代,因为这些突如其来的告别而显得异常短暂。
然而,新时代已经在这告别中慢慢孕育了起来。彼时的人们还沉浸在这告别的悲痛中,去不知道,一个真正让前人后世震惊不已的时代就要到来了——
康熙初年,京城,一位将军的府上。
将军静静打量了眼前的少年许久,然后轻声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黄霞!”少年用响亮的声音答道。<点评:又一位大师级人物即将登临棋坛。>
这正是:
胜负成败总一时,谁王谁寇有天命。
一度英雄落西山,自有后人续纹枰。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章分解。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8:46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2:02 编辑
尾声
康熙三年,春。
江苏,常熟,红豆山庄。
这山庄的主人钱谦益和夫人柳如是向身前的一位老者躬身一拜,道:“喻老先生八十高龄,仍如此健硕,不愧为一代名医啊。”
那老人大笑,道:“钱大人,不要再奉承我了。今日若找不到一个能击败我的对手,我可不饶你啊!”
钱谦益大笑,道:“今日这对手,只怕纵使是喻老先生也不好对付啊。”
“哦?你请来了谁?”
钱谦益微微一笑:“就在院子里,已在棋座边坐下了。喻老先生去了一看便知。”
老人听完,兴致勃勃便往院子里走。到了院子里,只见一个中年人闭幕端坐,好有气势,看上去不像是寻常人物。仔细辨认那人长相,老人突然大吃一惊:“这位莫非就是……”
“苏州,李元兆!”钱谦益得意地说道。
老人大惊失色,连连赞叹:“不愧是钱大人,竟然连李元兆这样的高手都能请来……”
“这么说来,喻老先生是知道今日敌不过了?”
老人却嘿嘿笑了,答道:“钱大人误会了,我是觉得前些日子钱大人找来的对手都太弱了,我喻老头手都还没热就赢了下来,实在无趣。今日这对手,才像话!”
这老人名叫喻嘉言,是明末清初中国著名的神医,日后更是被列入“清初十四圣人”之一,可见其名声之盛。除了行医之外,喻嘉言还好棋,自幼便精研棋道,棋力比起一般的茶楼棋手要强出不少。
喻嘉言与钱谦益是旧时相知,战事平定之后二人同住于常熟,时常来往。钱谦益常常找人来与喻嘉言下彩棋,但喻嘉言棋力很强,钱谦益找来的寻常棋手根本不是对手,每每让喻嘉言赢了彩银去。而今日,钱谦益竟请来了国手李元兆,自视这一次一定能让喻嘉言也出一回银子了。
这一天,听闻是喻嘉言与李元兆对弈,当地的棋友们纷纷涌入红豆山庄,与钱谦益同观这场对局。再看棋座两旁,八十一岁的喻嘉言在国手李元兆面前却丝毫不见怯懦。
李元兆只道喻嘉言是个老头,必定不是自己对手,这局棋完全是看着钱谦益的面子才出战的,于是他原想粗略应对几招便可。没想到,棋局一开,喻嘉言的棋锋锐利刚猛,让李元兆一时间忙于招架。几个来回应对下来,李元兆才知道这喻嘉言虽不是棋手,但棋力已有高手风范,绝非凡夫俗子!
李元兆急忙静下心来,仔细应对,几乎手手长考,步步琢磨。而那边喻嘉言见寻常手段奈何不得李元兆,暗暗惊叹不愧是国手级别的人物,不可轻易对付,于是也紧锁眉头,细细考虑。这局棋一开,两边都只觉棘手,不敢轻易落子,棋赛竟到了晚上还没有杀到一半!
这李元兆与喻嘉言二人的苦战,一直持续了三天三夜。双方殚精竭虑,互不相让,直教观战众人也忍不住心惊胆战,叹这真是一场好胜负!
终于,到了第三天,这局棋下完了。李元兆开始数子,而对面的喻嘉言却一副高僧打坐的样子,微闭双目,不见一丝表情。
数到了最后,果然不出李元兆所料,这局棋乃是他获胜。
众人知道了结果,也纷纷赞叹不已,暗道还是国手厉害。
但众人嘈杂了很久,却始终不见喻嘉言的动静。有人不解,缓缓走过去,轻轻碰了碰喻嘉言。可喻嘉言始终纹丝不动,似乎睡着了一般。
众人这才大惊失色,急忙前去摸脉量息,竟发现喻嘉言就这样坐化了!
到死之时,只是静静地坐在棋座一旁,安详得如同一个安睡的老者一般!
李元兆看着喻嘉言那最后的姿势,心中竟回想起了许多故人。
过百龄、周懒予、汪汉年,他们都是这样默默地离开了世间,就如眼前的喻嘉言一般。
静静地坐在棋座旁,屏息凝神,一生就这样匆匆而过。
既然如此,争胜负,求成败,究竟意义何在呢?
也许,只有最后那一刻的喻嘉言们,才真正知道答案吧。
李元兆忍不住感慨了起来。看看自己的须发也开始斑白,也许自己的人生哪一天也会这样突然地幻灭呢?但至少,自己这一生,多少留下了些印记啊。
与喻嘉言一战之后,李元兆再也没有出现在棋界上,无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无人知晓他为何突然消失。
也许他只是看透了一件事:人世间,有太多热心于棋道的人,却没有多少国手,就像这个棋力高超的名医喻嘉言——然而真正评价一个人的围棋造诣,也许并不用去看他的人生有过多少胜局,击败过多少高手,而是看他究竟有没有死在棋盘一侧的觉悟,究竟是否从心底热爱围棋。
从这个角度说,李元兆自觉被喻嘉言击败了,也被周懒予击败了。为了挽回这个败局,他没有继续行走在争胜败的道路上,而是默默选择了去寻找自己对围棋真正的热爱。
也许终有一天,我们会从某处从未被人发现过的史料中得知:李元兆的人生,最终也是终结在了棋盘的一侧。
这就是棋手。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8:47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2:11 编辑
番外四 王思任戏谑作弈律 众棋手无奈受刑罚
(话说,围棋有法律吗?
那位说了:作者脑子秀逗了吧,围棋只有规则,哪有什么法律啊,难道下棋下得不好还要枪毙吗?
笔者得说了:下棋下得不好当然不该枪毙,但是你碰上下棋的时候棋品差的,棋德坏的,喜欢插嘴的,不肯认输的,你有没有想过把这人拉出去枪毙?
明朝有人说了:人家棋德棋品再差,杀人是不对的,打打屁股发配一下就好了……
没错,中国也许是世界上唯一一个曾出现过围棋律法的国家——虽然这部围棋律法,看上去其实主要负责搞笑。
这部名为《弈律》的律法,实在是古今中外围棋史上的一朵奇葩,以至于笔者读到这段的时候一个劲儿地拍大腿叫好,读完之后大腿麻了。无奈,这部《弈律》的故事与文章的主线关系不大,没法加到文章当中去。但笔者实在难舍这么有趣的内容,于是今天的番外,笔者就一改整篇帖子的风格,做一下古文翻译,然后添加一点个人评注,给大家好好介绍一下这部围棋律法吧。也许大家读惯了前面的文章,看这篇更新会觉得不习惯,不过如果您了解围棋史或者是个棋迷,您应当会感到乐趣无穷吧……
顺便说说,您一定发现今天的更新一开始就出现了一个莫名其妙地括号吧。别慌,不是笔者不小心多按了一个键,而是——凡是括号里的,都是笔者发言。括号外边的,都是《弈律》原文的现代白话文伯翔体翻译,请您慢慢适应。)
(明末,浙江山阴出了一个王思任,万历二十三年进士。这个人,是个奇人——言语诙谐,性情放荡,虽然心眼儿很好,做官的时候做了不少好事,但这种古怪脾气让很多同僚对他不满,于是始终没能进入中央政权。
这位王思任,究竟“言语诙谐”到了什么程度呢?大家看看他天启年间仿照《大明律》所作的《弈律》就知道了——真是奇才啊!
为了验证一下这弈律究竟有多大本事,笔者擅自把古今中外所有棋手棋友全部叫到了一起,要用这《弈律》来看看大伙有没有犯事。众棋手不以为意,为了证明自己光明磊落,纷纷到场准备接受检验。
感谢各位棋手配合,那么,我们就一条一条比对着来看看大伙道德素质如何吧。)
《 弈律 》 明·王思任
引
我们制定法律,是用来约束强者的。可我制定弈律,是用来约束弱者的。为什么我的法律不约束强者而去约束弱者呢?因为智力弱、脑子不好使的人就喜欢耍赖,凡天下耍赖最强的无一例外都是脑残。你弱又不承认,又要假装很强,又是吵又是闹的,一局棋下来争得不可开交,跟你说情你不通,跟你讲理你不懂,我不拿法律来压你我还能怎么办?你看刘邦够无赖了吧,他一当皇帝萧何就给他定了套法律出来,这流氓不立刻就安分了?我这么做,也是不得已啊……
有人说了,你这弈律出来顶多约束你自己得了,世人犯法千奇百怪,你能全都规定清楚吗?其实也是这么回事,天底下病那么多,人得一种就翘辫子了,可你要把这些病一个个都列出来得列到什么时候去?所以我只能尽量详细点说了。
又有人说了,当今天下,强者少,弱者多,你得罪那些弱者,你不是找死吗?你要这么说的话——当年春秋时期郑国子产写出了中国历史上的第一部正规法律条文,你们谁想去杀了子产的,快点,我也盼着这天呢!
(众棋手纷纷点头,看来都为此受害不浅。)
约法三章
笞:每犯一次,罚钱二厘,鞭打最多五十。
杖:每犯一次,罚钱一分,杖责六十到一百。
徙:罚被大家叫蠢货,每交三钱赎一年,不交赎金要被叫满一年蠢货,最多被罚三年;如果被罚“总徙”,交赎金也不好使,一辈子被人叫蠢货,终生不准对弈。
(看到最后一条,众棋手齐声笑道:“作者卖萌了……”)
断罪依新颁律
但凡下棋起了争执,必须完全按照本律法办事,不可私自更改,违者笞五十。
杀人
凡是遇到杀棋的情况,被他人威逼致死的,根据情况酌情处理就好了。被威逼致死的,比如对手抢你棋子下、当面叫骂、又敲又打又砸把你给吓着了,或者旁观者哼哼哈哈胡乱指点害你被杀了的,被杀一方出于惭愧羞愤,不得已变成这样,所以情有可原,就酌情处理一下好了。不过威逼杀人一方必须杖八十,严惩。除以上情况以外,以下情况不予处理:谋杀,对方智商比你高,定计杀了你,你活该;故意杀人,人家力量比你大,你活该;斗殴杀,你们俩互相都想杀对方,谁叫你没杀赢人家呢,你活该;劫杀,俩人打劫争死活,谁叫你争不过呢,你活该;戏杀,人家偶尔放个试应手,没想到弄假成真把你杀了,你活该;误杀,这块棋本来杀不死,对方也没想杀,你应了半天莫名其妙让人杀了,你活该;过失杀人,人家本来不能杀你,你自己走错了,让人家跑来杀你,你活该;自杀,明明是活棋,你非要自尽,你活该;毒杀,人家骗你去吃几个子,你贪吃吞了,然后露出破绽被人杀了,你活该。这几项,要么是别人比你厉害,要么是你自己本事差,总之你就是活该!
(无数冤魂围着加藤正夫身边打转,加藤正夫岿然不动,低声对冤魂们说道:“别闹了,我无罪,你们活该……”
同时,李昌镐幽怨地看向了依田纪基……)
掳掠
看自己已经输了,就毁棋局赖别人的,名为羞耻之心,其实就是混账无赖,杖一百,徙三年,多输彩银一百二十贯,要让他不敢再犯。遇到剧烈变化,有心闪躲,比如落子故意把附近棋子碰飞的,敲棋盘把棋子位置震错的,也当属于掳掠,杖八十,徙两年。不小心破坏了棋局的不用大罚,每十个子交罚金二十贯。
(方子振额头上开始冒冷汗了……)
白昼抢夺
光天化日之下抢别人棋子下的,气势虽然很强但其实内心很弱,杖九十,徙两年半。强行悔棋的,情节恶劣,杖七十。苦苦哀求悔棋的,尚有服输之意,杖七十,不徙。放任别人悔棋的,虽然是富有同情心的表现,但是必须要加以制约,记过,罚一个子。
(过百龄和无锡棋友膝盖突然感到中箭,以致站立不能!)
事发在逃
局面胜负已定,不肯认输,带着满腔怨念不下完棋就逃跑的,杖一百,总徙四年。掳掠好歹还是有争强之心,在逃就纯属不要脸了。何况逃跑还带满腔怨念,是明知不要脸而不要脸,我不罚你我罚谁!
(日本无数知名打挂高手纷纷开始计划大逃亡。
木谷实喊本因坊秀哉出来见上帝……)
公取窃取皆为盗
当人面偷人棋子,叫做公取;背人面偷人棋子,叫做窃取。这两种都是盗窃罪,必须重罚。公取性质更加恶劣,杖七十,徙一年半。窃取杖六十,徙一年。然而无耻莫过于偷盗,除以上刑罚外每偷一子,其罪还要再加三等!
(“棋魂”藤原佐为高呼青天大老爷……)
威力制缚人
凡在对局时强行要求对手走某一步的,杖一百。不过如果棋已经下完了就不罚了。在此基础上,如果还以威势恐吓人,说出类似“你敢走这步棋我杀了你”之类言论者,笞四十。
(盛大有微微感到有些心口疼……)
奏对不以实
局后讨论,人家问你,你骗人家,指东说西不告诉别人真实想法,可耻。一旦查出,杖一百,以痛快人心。
(爆个料——这一条让李世石惊出了一身冷汗……)
诈为瑞应
原本不想应对,却假装要应对来迷惑对手;原本未必被杀,却故意说自己被杀了来麻痹对手;没赢棋就开始祝贺自己;没输棋就哭天抢地;莫名其妙装出陡然一惊的样子;无缘无故做出一副可怜表情。以上几种,辛苦您了,但是态度行为都太卑鄙,各笞五十。
(心理战大师们顿时傻眼,曾被依田纪基吓出心理阴影的李昌镐鼓掌叫好!)
挪移出纳
凡将局中的棋子偷偷移动位置的,杖六十。凡是以袖遮法,手影法,夹带法等魔术手法展现此神迹的,杖八十,徙两年。
(《棋魂》角色三谷佑辉小朋友看到这里,终生不敢加入职业围棋界……)
教唆词讼
旁人看棋时插嘴,用言语教唆棋手下棋的,杖八十。强行夺取落子权,硬要棋手落子的,属于强力;棋手默许旁观者插手的,属于串通。此二者处罚统一,杖九十。棋手听信旁人误导而输棋的,你活该。
(曹汴和鲍一中感到众人的目光莫名其妙地聚集到了自己身上……)
诈教诱人犯法
因想看热闹瞎起哄而教别人一招无理手把人害死的,杖九十。这种情况,好歹最后还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而如果是为了让对手获胜而故意教受害者一手,害得人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杖一百。
庸医杀伤人
臭棋篓子跑去教人下棋,虽然一开始没有故意害人的本意,但是最后还是把人害死了,杖六十,终生不准对弈。
(众棋手暗叹,王思任对此怨念不小啊,看来内心有创伤。)
术士妄言祸福
旁观者原本没有明确意见,却随口说这边好,那边坏,代人时惊时喜的,笞五十。
(耳赤之局观战医生羞愧难当,灰溜溜地逃走了……)
漏泄军情大事
但凡旁观棋局将机密重要情报及关乎紧要之处的事务泄露,又为一方进行打点者,杖一百。事关一局棋的胜败,怎能轻易将情报泄露?这样又给提示,又出谋划策,让对局者怎么想?明白地告诉一方如此处当补,此处当弃,公然无忌的,杖九十;偷偷告诉,比如说什么最近西南风紧啊,且管好自家之类,虽然言语含糊,但是点破了要点,杖八十;使眼色,做动作之类,尚且还算有点脸皮,杖六十。
(少年本因坊秀策被打得屁股开花,幻庵因硕哈哈大笑,本因坊秀和手遮双目,不忍一看……)
同行知有谋害
同是棋手,见别人下棋时中了敌方手段,立刻就去告诉对弈者的,虽与旁观者性质有所不同,属技术讨论,但有违公平竞赛精神,杖六十。
(传说中的世界大赛支招军团偷偷在裤子后边多垫了几层棉花……)
宫内忿争
对局双方吵架,各自争论不休,则各杖七十,今日之内不准再对局。
(盛大有屁股上早已打出老茧,可怜盛大有的对手跟着遭殃……)
立子违法
凡下棋,必须正大明白,清清楚楚。落到不明不白的点上,上下不沾,混界其中,或者放下了又拿起来,看着对手的脸察言观色而不定的,一律视作违法,笞五十。
(甄子丹被张艺谋陷害躺枪——影片《英雄》当中,甄子丹下棋一段,棋盘上所有的棋子都堂堂正正地落在了棋盘方格子里……)
嘱托公事
凡嘱托他人代谋,代下者,笞四十。帮人代谋、代下一方同罪。
(鲍一中一边擦着膏药,一边笑看曹汴一起挨鞭子……)
骂人
凡骂人者,比如骂人“臭棋篓子”,笞一十。互相骂者,各笞一十。
(盛大有潇洒地脱了衣服,再赴刑场……)
搬做杂剧
对弈时哼小曲的,唱小歌的,手舞足蹈的,迷惑对手视听的,一律笞五十。
(韩国围棋皇帝曹薰铉当场昏厥。
党毅飞拉着白洪淅的胳膊疯狂地喊警察。)
守支留难
对弈时拿着棋子久久不下,让对手闷闷地呆下去超过一刻的,笞一十。如果本来就该长考,还没到半刻就开始催促对方落子以搅乱对方思绪的,笞二十。
(岩崎健造数了数发现自己挨一辈子鞭子也挨不完了。
“千军万马式长考”星野纪夫含着满眼的泪水看向了他当年的师父……)
冒支
不管什么情况下,双方一次只能下一步棋。凡趁机多下几步棋的,杖八十。
(大伙正在笑话“这一条应该没人犯吧”的时候,“二枚腰”林海峰偷偷躲到了人群的最后——1987年日本名人战第三盘,林海峰因连下两招棋被直接判负。)
得遗失物
凡数子的时候误将子数数漏的,当立即提出并告知对手,违者笞五十。
(安井算知,本因坊道悦四目相对,互相指责对方,几乎要打起来,致使场面一度混乱——安井算知与本因坊道悦在一次御城棋赛中相约下成和棋,不料下到最后道悦多出来一目,结果……)
收留迷失子
数子数完了偶然又发现了一粒棋子,应当按照有这粒棋子存在作数,回去重算,不可就这么混过去,违者笞三十。
(听说中国这两年有一次比赛,数完子判完胜负之后发现桌子上还有一粒棋子,不知道是谁的,最后才查明原来是隔壁桌下棋太入神了,不小心把提出来的棋子放到他们桌上来了——笔者一问是谁,所有棋手全往后退,不知道为啥……)
公事失错
凡下棋时因为不可抗力导致下错位置了的,立刻提出并请求悔棋,如果对方还没有应对,允许以罚两个子为代价改正。毕竟遇到不可抗力那也没办法嘛。但是对方如果已经应对了,那就不许改了。
(岩本薰对着桥本宇太郎暗笑——我会告诉你当年核爆对局的时候我趁核爆那阵偷偷悔了一步棋吗?
注:本段纯属臆测,毫无根据)
检踏灾伤
数子时关于一粒子是不是死子,必须由双方讨论认可,违者杖六十。若不是死子而当死子算了,比如本该死九个子的算成了十个子的,杖八十。说不过人家就耍赖不认账的,杖七十。
(吴清源猛地抓住了高川格的衣领,喝问“长生劫到底补不补”什么什么的。
吴清源的师父濑越宪作见状,飞一般跳了出来,在人群中寻到高桥重行,也学吴清源的样子揪住人家衣领喝道“万年劫不准算双活”。
钱宇平见状,默默看向身边的小林光一。小林光一默默咽了口唾沫,说道:“那局棋是你自己认输的,别赖我……”)
事毕不放回
下完了棋不认输,苦留对手再下不让人走的,杖七十。
(无数古代高手突然开始哭天抢地,唯有盛大有拍拍铁屁股,毫无惧色……)
谋反
曾拜对方为师,又突然与师父争棋且要让师父一先的,以谋反论。就算如今棋力已经超过师父,也要思本。如果敢壮着胆子出来以分先以上棋份对弈的,只要一摆座子就要杖一百,总徙四年,以示惩戒。如果分先的话,彼此互相尊重,那就不算违法。
(本因坊道策一惊,呆呆地瞥向师父道悦,道:“师父,当年是你自己坚持要拿黑棋的啊。”
道悦想了想,拍了拍道策的肩膀,安慰道:“别怕,孩子,这条说一摆座子就要罚,可咱们那儿不摆座子……”)
私和
凡下棋发现有违规,不马上揭发,以同罪相抵为由要求对方也允许自己违规一次的,杖八十,然后回去继续下。
禁止迎送
凡下棋,不准迎接或送客,违者笞一十。凡有迎送的肯定都用心不善,多为奉承巴结,所以要罚。
(聂卫平大呼:“当年应氏杯你们要是别乱迎送,我不就……”)
上言大臣德政
凡用下棋谄媚上级,巧为称颂的,杖七十。有为了奉承上级而故意输棋,有所图的,杖一百。两种行为都是奸险之行,必须严惩。
(古代棋手几乎人人屁股开花,在挨打的人当中竟然还出现了一位名将,明朝开国元勋徐达——传闻有一次徐达和朱元璋下棋,正好把棋子连成了“万岁”两个字,朱元璋大喜,给徐达赏了一处房地产……)
诓骗
棋力明明高出对手,却以棋力低微为由故意要求对手降低棋份从而诓取对方彩银的,杖六十。然后再计算棋力等级差别,每比对手高出一子就多加一等,所得财物尽数充公。不过如果只是为了省力,不是贪财,虽然也是诈骗但是好歹还带有歉意,情有可原,笞二十。本来棋力就比对手弱,不服被对手让子还强行要求让对手子的——要你小子不守规矩,各杖八十。
(本因坊秀甫大惊,急忙辩解道:“我当年可是因为太穷没银子只能去骗赌彩的,你们要同情我啊……”他正说着,两个彪形大汉已经跑过来把他拖走了……)
侵占街道
凡棋子不按棋路走,企图多挨一个点,多占一子棋,打算耍赖的,以侵占论,杖八十。
冒破物料
凡敲棋盘,砸棋子,或因争夺而扔东西的,杖六十,责令赔偿。
(李冲突然跪下向方日新磕头道:“老夫当时一时糊涂啊,一时糊涂啊……”)
造作不如法
凡棋盘棋子必须造得开阔鲜明,故意造得不合规范企图蒙混过关的,杖六十,限三日内改造。违者杖一百。
(日本棋盘世家张开店门,大方地往里一指,喊道:“随便查,假一罚十。”)
辩明冤枉
凡下棋犯法,出于冤枉,旁人不为其辨明的,杖八十。
(本因坊弟子一边挨打一边喊“白160是我师父秀哉想出来的”……)
起解金银足色
凡赌棋的,彩金必须足量足价,如低、假、短、少的,每少三钱徙一年。赌晚饭,赌请客的也一样。
(一个和尚一边喊着“我是真没钱,我只有禅杖啊”,一边被抓走了……)
市司评物价
凡彩钱不够用别的东西抵偿的,需派人去市场评估市价。如有价钱不实的,杖八十。强行抵偿的同罪。
虚出通关
身上没银子,还敢打欠条的,杖八十。接受的那一方,罪减一等,照罚。如果俩穷光蛋对着开空头支票,一起抓来,杖六十。
(本因坊秀甫,本因坊秀荣俩哥们东窗事发。他们俩趁着还没人来抓他们,私下正在合计,当年是秀甫做人质,秀荣去借钱的情况多一点呢,还是秀荣做人质,秀甫去借钱的情况多……)
贡举非其人
凡下棋,双方棋力须相当。如果假意推荐棋手与对方对弈,实际上却是有意借高手之力诓骗、戏弄下手的,杖六十。为啥打你?因为你这叫陷害!
(钱谦益长出一口气——幸亏喻嘉言本事够高……)
化外人有犯
此律颁行天下,凡是我国爱棋之人都必须遵守。如果是外来人员,犯了法令的就不用罚了。
(看到这里,刚才已经被打了屁股的日本、韩国棋手们大怒,纷纷要求作者王思任出来道歉。王思任出来之后先跟大伙鞠了个躬,然后说道:“其实这里所说的必须遵守之人,就是指的在下自己而已。反正这条文也没真正实行过,大家本来都不必受罚的……”
此言一出,不仅国外棋手,连中国棋手也突然群情激奋了起来。众棋手猛地虎视眈眈地望向了笔者……
这正是:
一条弈律百般罪,天下何人不违规?
莫道作者太狂傲,不怨你我怨社会。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笔者今日逃得性命再说……)
--------------------------------------------------------------------------------------------------
王思任(1574-1646),字季重,号谑庵,又号遂东、稽山外史,山阴(今浙江绍兴)人。
万历二十三年(1595)进士,曾知兴平、当涂、青浦三县,又任袁州推官、擢刑部主事。清兵破南京后,鲁王监国,以思任为礼部右侍郎,进尚书。顺治三年(1646),绍兴为清兵所破,绝食而死。
王思任为文笔意放纵诙谐,时有讽刺时政之作。王思任三仕三黜,乃沉湎曲糵,放浪山水以自遣,喜遨游,善诗文,诗重自然,才情烂漫,惜放纵太甚,有《王季重十种》传世。尤好围棋,战乱之后犹背负一棋局。
著有《弈律》一卷,定弈律之禁令,分条叙述,以明朝律文列于前,再将弈者所犯列于后以附会比照之,根据不同的情况,分笞、杖、徒三等进行惩处,纳赎有差,共四十二条。是书常被视为游戏文章,实则以夸张手法论述了有关棋品、棋规等极为严肃的问题,旨在重申棋规,提倡良好的棋风。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8:50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2:12 编辑
番外五 査继佐大会三教九流 杜水棋但求平生不胜
时值明末。
江南,一个名为“十二翁”的文化考核团体,在这些年名声鹊起。这“十二翁”,乃是江淮一带颇有名望的几位当地文人书生所创,主要负责每月面向各地书生举行一次月考,为最后的高考(科举)做准备,多少具有一些现在的课外培训班性质。彼时江南一带富足安定,文人聚集,一片欣欣向荣,“十二翁”也就借着这股东风风靡一时。
“十二翁”中,有一位年轻的教书先生,名叫査继佐。说起来,这个人的名字很有趣:他原本名叫査继佑,可后来参加县试的时候名册上误把左右弄混了,把这个名字记成了“査继佐”,于是查先生也就懒得改了……
与乡里同创“十二翁”时,査继佐其实只有二十二岁,称之为“翁”实在不够地位。但査继佐自幼文采斐然,乡里闻名,无数人家聘请他去家中做教书先生,因此名声很响。这査继佐也确实有一套,教书教得很好,学生们都爱上他的课。据说査继佐在私塾教书的时候,桌子上会放一撮古代滑稽戏化妆用的小胡须,一旦碰上有上课睡觉的,他就偷偷把这小胡须给人沾上,然后全班人乐得前仰后合,把那睡觉的笑醒。其教书风格,由此可见一斑——一看就知道是年轻教师。
崇祯元年,査继佐二十八岁。
彼时江南一带的书生文人流行聚会,一群人聚在一起谈天说地,喝酒吃肉,谓其曰“坛坫”。当时的江南,几乎是无日不坛坫,无处不坛坫,这坛坫成了一股风潮。可偏偏査继佐很看不惯坛坫这东西,于是几乎从不去参加。久而久之,人家都去坛坫了,他在家就没事干了。
也许是为了找乐子,这个江南著名的培训班讲师在这一年开始向全国征聘自家供养的艺术人才了。这广告一出,江南一带三教九流的人都跑去应聘。又赶上査继佐业余爱好很丰富,于是玩乐器的,唱小曲的,讲评书的,刻印章的,研究星象的,招神鬼的,下围棋的,“凡殊能绝技之士无不游于先生(査继佐)之门”。等人招完了一数,竟然浩浩荡荡留了二十号人。査继佐与这二十人日夜研究三教九流,兴致勃勃,各自视为知己。后来査继佐在文章中列举自己平生好友二十人,首先就列出了这些三教九流的人物,甚至连同创“十二翁”的同行都一个没列出来。
再看这二十号人,用当时文人的眼光来看,绝大多数都不是什么值得深交的人物。比如有个说评书的王乐水,天启年间杀了人犯了命案,更名改姓四处逃窜,靠说书为生,最后才得到了査继佐的收留。又比如有个爱唱“艳曲”的沈陵,不好四书五经,专好研究“墨学”,搞点小发明,被时人称为不务正业。其他如搞星象研究的江济寰,做方士研究鬼神炼丹的盛符先,总之都不是干正事的人。
而这其中,最奇怪的,莫过于一个下围棋的……
话说査继佐的广告放出去不久,从江苏六合来了一位姓杜的棋手。
“在下姓杜,号水棋先生,江湖人称‘水棋杜’,您可以叫我杜水棋。”那棋手自我介绍道。
水棋?棋手的封号,大多都是褒义词,显示自己围棋本领很高,比如吴下第一手之类,多有气势。水棋,意思是下棋很水,没啥本事吗?来这査继佐府上的可都是三教九流的个中好手,一般人都不要,何况你还是个“水棋”?
“不知杜先生何以被称为‘水棋先生’呢?”
杜水棋微微一笑:“在下一生行棋,不求一胜,但求一败!”
但求一败,好厉害,简直像武侠小说里的绝顶高手一样!査继佐一听,几乎立刻就被吸引了,急忙问道:“先生但求一败,莫非至今还未能如愿?”
杜水棋又是微微一笑:“不,恰恰相反,每次我都如愿了……”
査继佐默默在胸中喷血——原来是因为这个才叫“水棋先生”啊!
“这么说,先生这辈子还没赢过棋?”
杜水棋得意地昂起了头,坚定地答道:“一次都没有!”
我杜水棋至今还没见过一个能输给我的棋手!
敢以水棋为号,当然要有点战绩资本……
査继佐沉吟半晌,又问道:“那么,敢问先生有何才学?”
“水棋不才,平生最擅长一件事——输棋!”
废话,这事儿谁不会?
家里其他门客都受不了这杜水棋了,互相交头接耳,暗暗寻思这家伙其实专长不是下围棋,是说相声吧……
然而,这个不循常理的杜水棋,却恰恰对上了同样不按套路出牌的査继佐的胃口——这査继佐也是个会给上课睡觉的孩子贴胡子的主儿啊!
“留下了!”査继佐突然兴奋地拍了板,喊道,“从今后你就留在我府上,尽情地输棋吧!”
这话一出,全场宾客下巴都快惊掉了。
合着咱们拼死拼活挤进这门里,您要的却是这下棋光会输的啊!
杜水棋在査继佐府上安了家,终日与人对弈。门客们只道这杜水棋就会输棋是胡说的,于是纷纷跑来和杜水棋下棋,偏要看看他是真是假。结果下了几天,杜水棋果然是每战必败,绝无胜绩。
果真是一点儿本事没有啊!
众人正要失望,这几局棋却被査继佐看在了眼里,急忙对杜水棋拜道:“先生棋艺高超,査继佐叹为观止!”
啊?下棋全输了这还叫棋艺高超?
众宾客纷纷不服,査继佐却笑道:“你们若不服,我派个不会下棋的人来跟杜水棋先生对弈一局,你们就该服了。”
众人急忙在门客当中找了个不会下棋的,让他去与杜水棋对弈。
这局棋一看,果真是个不会下棋的,一上去就拿着棋子贴着杜水棋乱砍。如此下法,但凡懂一星半点棋理的都能轻易战而胜之,这回杜水棋应当要赢一次了吧。可大家再看这杜水棋,应得是满头大汗,手忙脚乱,看样子就像是陷入了苦战。好不容易等棋局下完了,杜水棋这儿居然喘息未定。再数棋子,果然又是杜水棋输了!
有明白道理的门客会出了其中意思,竟目瞪口呆。
査继佐笑道:“现在大家明白了吧,杜先生不是真的不懂下棋,而是故意每局都输一点,不愿取胜。不论对手是天下国手,还是不会下棋的棋盲,杜先生都只求败,不求胜。”
“可是,为什么呢?”有门客问道,“下棋不就是要争个赢吗?不求胜,怎么下棋?”
杜水棋却笑道:“人人都争胜,为了争胜就要费尽心力,呕心沥血,一旦输了还要唉声叹气,懊悔不已。这么下棋不是很累吗?所以在下反其道而行之,不求胜,但求败,即可终生如愿了不是?”
可如此一来,不是本末倒置了吗?下围棋是赢了才会满足的,赢棋才是目的,哪有为了满足不要赢反而要输的?
众人只觉得这杜水棋理论太过诡异,于是也便都不去理会,一哄而散了,却唯有査继佐对杜水棋刚才那番话叹为观止。
只要能过得开心,不去争胜,反而去争负,如此古怪的想法其中其实不也隐藏着深刻的智慧吗?<点评:善败者不乱。>
没过几天,大家又发现杜水棋还有个嗜好——爱踢球,而且球技还不赖,看上去比他的围棋本领强多了。于是,大伙时不时就和杜水棋一起踢场球,踢着踢着大家就混熟了。于是有人打趣问杜水棋:“你球踢得这么好,棋下得那么差,干嘛要叫杜水棋?索性改名叫杜高球吧?”
大伙哈哈笑了一顿,杜水棋却也不见半点生气,而是一本正经地答道:“围棋这东西,益智,但是不益人,不像踢球,益人不益智。”
大伙一愣,纷纷以为自己听错了。杜水棋虽然老输,但好歹也是自称棋手的,哪有棋手说围棋坏话的?
“你倒是说说,围棋怎么益智不益人了?”
杜水棋笑了笑,缓缓说道:“下围棋,变化无穷,暗合天地大道,要想精研棋艺就必须苦练算路,发现别人无法发现的招法,因此益智。可是下棋极静,一旦对局就要坐在棋盘一侧半天一动不动。但凡下棋下得好的,基本都不识得人情世故,就像个傻子一样(原文:绝不解人事,如愚)。所以下棋下多了,智商上升,情商下降,益智不益人。而踢球,与下棋截然相反,是极动的,又锻炼身体,又互相熟悉,颇为益人。”
这是什么混蛋逻辑,下棋的都成了傻子,踢球的就都是高人了?
大伙又是对杜水棋一顿嘲笑,说他的歪理邪说实在稀奇古怪。但惟有査继佐默默听了下去,并在心底隐隐埋藏下了一个疑问——杜水棋,既然你对围棋评价如此之低,你又为什么要下棋呢?
可见杜水棋这个人是有故事的,只是他这个故事,直到最后也没有让别人知道……
数日后,査继佐府上来了两个真家伙——两位国手级别的棋手受邀来府上做一场表演赛。
一听说这是俩真家伙来啦,査继佐府上的宾客们全都乐了,纷纷喊那个一辈子没赢过棋的“水棋先生”前来看棋,还邀请他给大伙“讲解讲解”。杜水棋也不客气,摆上棋盘,煞有介事地就开始介绍这局棋。
却说那两个国手,当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本事都不是盖的。且看这局棋,杀得是难分难解,奇招频出,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把府上那些门客们看得是如痴如醉。然而,众人中唯有杜水棋紧锁眉头,默不作声。
终于,棋局到了官子紧要处,只见二人围绕这一个点展开了激烈的争夺。这一点,如果黑棋夺去则黑胜,白棋夺去则白胜,二人谁也不肯相让,竟争夺了许久,谁也难以腾出手来占住这一点。
在一旁看棋看了许久的杜水棋眼见两位对局者殚精竭虑,脑门上汗如雨下,口中气喘如牛,他却猛地站起身大喝道:“两个蠢货,这么简单的棋竟然下成这样!”
两位国手大吃一惊,一见眼前这位谁都不认识的门客竟如此放肆,隐隐有些生气,于是斥责道:“你竟说这棋简单?我二人有国手之名,尚且难以应对,何况你一个无名之辈?”
杜水棋却也无半分畏惧,指着棋盘,口述几招应对,然后说道:“如果这样下,你们俩不就下成和棋了吗?这么简单的招法,你们却只被胜负所迷,竟看不出来,要我怎么不训斥你们?”
那两位国手一惊,再看棋盘,按照杜水棋指出的招法推衍几步,果然这个谁都不能放弃的点突然变得无关轻重,全局算下来已是和棋了!
二人太过想要战胜对手,非要拼出个你死我活,所以谁也下不出下一步棋来。但退一步,如果愿意接受和棋,这棋其实立刻就变得好下了!
这下子不光是两位国手,连査继佐府上全部宾客都大吃一惊,难以置信地看着杜水棋。
“敢问这位先生高姓大名。”国手急忙问道。
杜水棋拱手答道:“在下姓杜,人称水棋杜,你们可以直接叫我杜水棋。”
“岂敢,岂敢,先生能看出这样的招法,怎能是水棋?”
杜水棋将二位国手震慑,竟让这二人留在查府多住了几日,每每与杜水棋对弈。当然,杜水棋自是无一胜绩。但是两位国手都能感觉到,杜水棋是在故意输棋,他的真实水平如何根本无从判断。
三人闲聊间,杜水棋指出他一直非常欣赏《秋仙遗谱》中的一着棋。待杜水棋娓娓道来,两位国手大惊失色,纷纷叹服:“如此见解,怎么可能是‘水棋’的水平?”
于是,这两位国手竟将他们与杜水棋的对弈棋谱留存下来,打算将来编入自己所著的弈谱中,以保留杜水棋这种求败不求胜的独特棋风。此事之后,杜水棋名声大震,竟至乡里人人皆识杜水棋大名!
查府上的门客们,这回终于确信,这个杜水棋是有真才实学的了。不久,甚至有一个名叫吴尔求的人,特意前来拜杜水棋为师,学习棋艺!
只是,杜水棋究竟为什么只求败,不求胜呢?他的过去究竟经历过些什么?
无人知晓。
多年之后,中国陷入战乱之世,査继佐也无法再供养这些门客了。众人散后,纷纷投奔他地,却先后证明了査继佐当年看人的眼光是多么的精准。
那个因杀了人而隐姓埋名逃到査继佐府上的王乐水,得知扬州陷落,清军屠城十日,与妻子在江桥上抱头痛哭,双双投河殉国而死。
因不学无术而被文人所轻的沈陵,后毅然从军。崇祯十八年六月,为掩护战败的大军撤退,他独领一军殿后,被飞箭射中,当场身亡。
昔日在査继佐府上的门客,离开查府后几乎人人壮烈,让人感慨査继佐看人眼光的独到。
但没有人能找到离开查府之后的杜水棋在哪里。
杜水棋将自己的徒弟吴尔求留在了査继佐身边,自己选择了默默离开。在当年的查府门客中,和査继佐关系最好的就是下棋的杜水棋和弹琴的郑正叔了。日后杜水棋写文章列自己平生知己二十人,将杜水棋和郑正叔列为头两人,足见感情之深。
但是,杜水棋的离开,査继佐却没有阻拦。与杜水棋分别之后,査继佐加入了南明朝廷,参加了那场改朝换代的战争——只是,他成了战败的那一方。
而杜水棋则从此不知所踪,就好像他从没有存在于这世间一般。
分别之时,査继佐没有挽留,也许他也知道,求败的杜水棋是不可能随自己去参加一场无论如何也输不起的战争的。
“查先生,临别之时,水棋尚有一言相赠。”杜水棋缓缓地说道,“棋可以求败,人生却求不起一败。一旦去争,便要以生死求胜负,何苦?”
査继佐却慨然笑道:“先生一生求败,以善败为胜,岂不知求败久了,也与求胜无异吗?先生也并非无所求之人,只是所求之物与世人不同罢了。既然如此,先生若以求败之心去体会在下的求胜之念,也应当能理解我为什么一定要参加这场几乎必败的战争了吧。”
求败之人,求的是与世无争,求的是乐在其中。求胜之人,求的是匡扶社稷,求的是天下太平。天下没有真正的无欲无求之人,纵使是一生求败,到最后其实也不过是殊途同归罢了。
杜水棋与査继佐相视一笑,二人都知道对方是真正理解了自己的人。
“祝查先生此生平安。”杜水棋拱手拜别。
“祝杜先生一世不胜。”査继佐也拱手还礼。
从此之后,天各一方,二人再未相见。
这正是:
枰间胜负豪杰困,我笑世人不识真。
一世莫求功与利,但作江南输棋人。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8:54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2:13 编辑
番外六 黄家兄弟行三艺 独弈先生笑对局
明清之交,天下大乱,中原大地群盗趁机涌起,即使天下最太平的江淮一带也不例外。
江苏胶山一带,彼时盘踞着一伙贼人。这伙人,原本是山下的居民,时逢天下大乱,当农民又要被征粮又要被抓去打仗,于是索性就落草为寇了。
这一天,他们看到有一辆马车缓缓向着山上来,车里满满装着财物细软,似乎是个搬家的。群盗一看,乐坏了,于是赶紧拿了兵器,砍了棵树挡在半山腰的路中间,就等那马车上来。没过多久,马车果然晃晃悠悠上来了。一到半山腰,眼见前头大树躺地上,刀枪扛肩上,赶马车的那位立刻就傻了。
“黄先生,咱们遇上劫道的了……”车夫惊慌地对车里人说道。
只见车里那位黄先生却淡然自若,毫不见惊慌,只是默默吩咐车夫不要轻举妄动。
强盗们笑着,流利地背诵完“此山是我开”口诀之后,便厉声喝问道:“车里的,哪路人物,报上名来!”
按道理说,劫道的拦车要钱,只需要大喝一声,然后问人是自己把钱交出来还是大伙上去抢就好了,你管人家是谁呢?这强盗要被劫的先报上名来,实在不合道理。但其实,人家这么问是有道理的。
这胶山脚下,不管官府官兵,还是平民百姓,这伙强盗没有不敢劫的。却唯有一个人。大伙决不去碰。
车里的人听了问话,高声答道:“我乃黄在龙!”
这一声,喊得中气十足,不见半分惧色。那山贼们听了,竟愣了半晌。这片刻的宁静,把那车夫的肝胆都快吓出来了。
没想到,过了一会儿,群盗们竟然乐起来了!大家伙笑着把兵器全放下了,为首那个还命人把砍到的树给弄到一边去,把路给让出来了。这一下子,车夫更傻了——莫非我拉的这个人,比强盗还厉害?
“黄公,怎么收拾了这么多东西,跑到山上来了?”那为首的强盗呵呵笑着,竟亲切地向车里的黄在龙拉家常似地问起了话来。
黄在龙在车里笑了笑:“还不是你们闹的吗?山下有消息说你们今晚要下山去抢劫,我担心你们误抢了我家,所以赶紧收拾了东西上山躲躲咯。”
那盗贼哈哈大笑,道:“先生这是哪里的话,我们就是良心让狗吃了,也决不能去抢黄公家啊。黄公只管放心回去住好了!”
说完,盗贼头子回头冲正在清理道路的喽啰们一招手,喊道:“过来!把黄公护送回山下,一路上出半点差错回来活剐了你们!”
喽啰们高声唱了个喏,兴冲冲地又提着兵刃来帮黄在龙牵马掉头,欢声笑语地陪着黄在龙回山下去。可怜那车夫,在一帮山贼的护卫下不知有多么不自在。
当天晚上,山上那群强盗果然下山来抢劫了。抢到黄在龙家,大伙一看是黄府,都没打半点主意就往隔壁跑了。黄在龙隔壁那家想必是反抗得凶狠了点,盗贼一怒之下竟然在他家房子里点了火,要烧他一间屋子。
可是,没想到当天的风向有问题,火一点燃就顺势往黄在龙家烧了过去,没多久黄在龙家也着火了。盗贼们一下子慌了,急忙跑过来帮黄在龙家灭火。眼看火势大,这么点儿人扑不灭,正在其他地方抢东西的强盗们竟然也主动放下了手中的工作,共同参与到了黄在龙家的救灾抢险中去。
可惜这些强盗放火在行,救火这事儿却没怎么干过,扑了半天火却越扑越大,眼看就扑不住了。盗贼们心中愧疚难当,一怒之下,竟然把那个放火的强盗揪了出来,大伙围着他一顿胖揍,恶狠狠地替黄在龙出了这口气。
故事讲到这里,大家该奇怪了——黄在龙到底是个什么人物,竟能让强盗们自发来给他家灭火,灭不了火还要把那罪魁祸首狠揍一顿?
上一回番外咱们讲了个求败棋手杜水棋,一生求败不求胜,可谓古怪至极。但要论古怪程度,这次要讲的这位黄在龙恐怕绝不在杜水棋之下。
胶山黄家,兄弟三人,个个都是艺术家。黄老大爱好弹琴,每日在房里一曲一曲地弹,不亦乐乎。黄老二爱插花,终日搞园林艺术,把黄家的院子里打扮得五颜六色。老三黄在龙呢,就好下棋。
您要问了,不是说这兄弟仨是艺术家吗?老大搞音乐,老二搞园艺,那都是包含在艺术几大门类里的。可下围棋,它顶多算体育活动或者游戏,怎么成了艺术了?
没错,围棋确实不包含在现代定义的传统艺术门类中,但这位黄在龙仍然是艺术家——人家玩的是行为艺术……
你如果在明末清初那阵儿路过黄在龙家,就时常能听到从他家里传出的棋子落子声,光是听着就让人觉得肯定是两个对手正在激烈地搏杀,让人眼馋。可你若真眼馋了,透过门缝往里偷窥一下,你估计会吓一跳。
门里有个疯子!
只见黄家院子里,在黄老二载种的各种鲜花绿叶的衬托下,黄在龙一个人左手拿黑子,右手拿白子,竟然是自己跟自己在下棋!只见他一会儿仰头望天苦思良久,一会儿又面露微笑喜不自禁,俨然就是一个精神分裂患者脑内的两个人格分别操使着左右手对弈似的。
你要是被吓到了,急忙跑去找大夫说黄家院子里有个疯子,大夫得笑话你了。
“那不是疯子,那是黄在龙先生。黄先生好棋,但是不好与人争棋,喜欢自己跟自己下棋,人称‘独弈先生’。”
独弈先生?自己跟自己下棋?这个实在太“现代艺术”了点吧。且不论自己没法给自己“下套儿”,自己的算路没有对手可骗,就是连一不小心连下两步黑子或白子这种错误都是有可能的啊……
这么个下法,能有什么意思呢?下棋是需要对手的啊!
于是,你接着打听这独弈先生黄在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对方就会告诉你:“黄公可是个大好人啊!”
黄在龙此人,与世无争,乐善好施,从不与任何人留下过节。整个胶山脚下各家住户,几乎就没有未受过黄在龙恩惠的,所以才会出现文章开头那一幕强盗帮他家灭火的怪事。
这黄在龙,在当时的胶山,就是一个“及时雨”一流的人物。
与世无争,乐善好施,结合他的这个个性,你该得出了初步的结论了吧——
黄在龙独弈,是因为讨厌纷争,不好与众人争夺而已。下棋虽是游戏,但弈棋之时必定要以气相争,总有胜负。谁都不想输,自然也就形成了争夺,于是便容易产生争吵。黄在龙定是因为讨厌这种纷争,却又喜欢围棋,所以才如此沉迷于独弈的吧。
自己与自己下棋,赢也是你,输也是你,自然再无争斗,天下太平啊。
独弈先生,与那一生求败不求胜的水棋先生真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你正这么感慨呢,旁边那位可要笑话你了。
“其实你要是去邀请黄先生下棋,他也一点不拒绝的。”
啊?那——刚才的那番感慨等于白发了?
那么,独弈先生独弈的缘故究竟在哪里呢?
一天, 独弈先生黄在龙接受了一个老乡的邀请,在黄家的院子里对弈一局。
黄在龙与外人对弈的机会并不多,他也并不渴望与别人交手。但每当他与外人对局,对于黄家来说,都像是一个节日一般。
对局日,黄家会几乎停止一切活动,黄家的老大、老二都会侍立在黄在龙身旁。二人“簇拥”之下,黄在龙仿佛是一个带了两员大将的元帅,在花花绿绿的中军帐里与敌人对阵。
只见两位对手互相拜过,便开战局。那局棋,盘上势子落毕,对手便节节攻杀过来,黄在龙也急忙迎接上去,把整个棋盘变作了一个战场。黑白两军杀得天昏地暗,局面顿时陷入了胶着。
二人杀得正火热,黄在龙落下一子之后,突然得意地回过身,问自己的两位兄长:“我这步棋,你们觉得怎么样?”
对局的时候跟观众交流,这习惯实在不好,有现场向观众求助的嫌疑,按《弈律》可是要被打屁股的。不过人家兄弟三人感情好,这又不是职业比赛,大家也就随便随便行了。
黄在龙这一问,原本大概是想炫耀一下自己这手棋下得好。可惜,他这俩哥哥可真是一点也不给面子。
“我觉得这步棋太保守了。”大哥说道,“对方棋型有缺陷,此处可以强攻,你如果再进一步索性把对手打断,然后分而歼之,则可大获全胜。”
“我倒觉得你这步棋太冒险了。”二哥也说道,“自己的棋型尚留有缺点,不该一心想着去断别人的退路,应当回手先补一招,则可立于不败之地。”
黄在龙本想炫耀一下,没想到俩哥哥一个都没称赞他,他自己反而自讨没趣了。这边正懊丧着呢,突然只听得背后俩哥哥争了起来,声音还越来越大……
“围棋是制敌者胜,杀棋才是硬道理,可进而不进,怎能获胜?”
“善战者只打必胜之仗,欲制敌者先得保证不制于敌,岂可冒进?”
“我只要能杀得了对手,不就赢了?”
“对手杀不了我,我不是也照赢不误?”
“你的下法违反了围棋的本质,围棋的本质是进攻!”
“你的下法才违反了围棋的本质,围棋的本质是防守!”
二人争执不下,竟然吵得不可开交。
看来论棋品,黄家这三兄弟都不怎么好。
眼看对面的对手都快被吵得下不下去了,黄在龙只得笑着将两个哥哥分开。
“大哥,二哥,你们都别争了,没什么可争的。”黄在龙笑道,“大哥长于进攻,二哥长于防守,对弈之时都是一等一的好汉。可是在我看来,你们二人都是偏将之材,难堪大任。”
好家伙,还以为黄在龙是去劝架了,原来却是掺和进这场吵架里去了!
两位哥哥不干了,齐声反问道:“我们是偏将之材,那什么是主帅之材?”
黄在龙却嘿嘿一笑,道:“棋盘上与人对敌,不论进攻还是防守,都是应敌之变,这事儿简单,所以你们只是偏将之才。而棋盘上真正难做到的,是不偏向任何一方,持中正之地,决机于两阵。未有能做到这一点,才是帅材。换句话说,能赢得了对手,不是难事。能忘却对手,甚至自己击败自己,那才是真正的高手!”
独弈先生一句话说完,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独弈先生独弈的秘密,就藏在这里!
棋盘上与对手对弈,棋力高者可以设计引诱对手,可以用骗招欺骗对手,可以利用对手的失误。然而,自己与自己对弈,盘上的每一处变化黑白两军都知晓,这种情报量完全对等的情况下如何以中正的立场察觉胜负的关键之处,最终击败自己,这比与对手对弈要难得多。
黄在龙的独弈,其实只是一种自我修炼。在他看来,围棋是自己与自己对弈才能体会到最大乐趣的游戏啊!
这正是:
枰侧两旁只一方,左手执黑右手白。
两军对阵乃偏将,院中独弈方帅材。
欲知后事如何……
“老三,你自己下不出好棋来就扯这些歪道理,是想说你比俩哥哥厉害吗?”
“我真这么觉得,你们俩最多就是个偏将,我这样的才能做主帅!”
“少扯那些虚的,有本事来棋盘上跟你俩哥哥较量较量?”
“我是独弈先生,我自己跟自己下棋就够了,谁跟你们比?”
“你小子,就会扯虚的!”
“你们俩境界太低,真是没法沟通……”
兄弟三人吵得不亦乐乎,来下棋的那位只得默默地等了下去。
最后这局棋究竟下完没呢——因无史料,无稽可考……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8:56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2:14 编辑
第 三 章 黄徐
第六十一回 倚盖已非棋界革新未竟 懒予既逝天下再起波澜
明末清初,中国的围棋发生了一场技术剧变。而这场变动,是从布局定式开始的。
明朝的围棋,讲究起手攻角,定式制敌。那时的人学棋几乎都是从学定式开始入手,而天才棋手如方子振、江用卿,初出茅庐之时便凭借着人们前所未见的定式战无不胜,从而奠定了一生的声誉;钻研棋势之人,如苏之轼、林符卿,则利用自己对棋势的熟悉从一布局便施展出自己擅长的定式,使敌难以招架。明朝棋谱,往往从一个局部的定式展开战斗,然后波及全局,最终形成一场全局的混战。
定式,几乎可以说是围棋最初始的魅力,同时也是围棋最高的门槛。
无数文人雅士因为记不住复杂而无用的古典定式而放弃了围棋竞技,将它仅仅当做一种娱乐雅兴而不愿再做深入研究;无数顶尖高手因为棋势上难以再有创造而固步自封,最终没能取得更高的成就。
然而,在明末,有人发现了这个问题,并且尝试去解决它。
《弈正》《弈时初编》《弈薮》三部书迈出了第一步。雍皞如、汪幼清、周元服、苏之轼四位当时的顶尖高手首先意识到,复杂的古典定式早已陈旧不堪,在实战中难以发挥作用,却由于他的复杂庞博而使得无数有志于棋的人望而生畏。这三部棋书,以巨大的勇气首先开始尝试改革古典定式,将无用的棋势删去,对古人的棋进行一次检阅,不再盲目迷信古人的棋招。
这是一次巨大的飞跃,在这三部书之前的所有中国棋书都必定要花大量的篇幅去赘述自古以来的无数定式图谱,甚至形成了定式图谱量的互相攀比,极大地限制了围棋的发展。这三部书,却如同一场思想启蒙,将棋手们从前人的窠臼中解脱出来,告诉世人其实现在的棋完全可以摆脱古人的影响,与其一位崇拜古人不如好好看看当今的棋谱。
当一种思想发展到极致的时候,往往会出现一种与它相反的潮流来遏制它。中国围棋的古典崇拜到了明朝末年,终于开始迎来了它的逆流——一场布局的革命。
受这三部书的影响,一位划时代的人物出现了。
无锡过百龄,明朝末年只身前往京城,在于京城棋霸林符卿的百余场争夺战中开始仔细研究能够击破林符卿古典定式的招法。而他最终发现,古典定式的结构太过松散,变化太过复杂,任何人都难以掌握,所以无法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为此,他选择了一个自古以来都一直受尽棋手轻视的棋势——倚盖——来对抗林符卿的古典定式。
于是,倚盖,这个在中国清初围棋史上鼎鼎大名的名词出现在了围棋界。
过百龄受到了后人极高的评价,甚至超越了前辈后辈的无数国手,被认为开清朝棋风先河。为什么他能如此受人推崇?并不完全因为他曾经数十年天下无敌的战绩,更重要的也许是他做出的这个惊天动地的贡献——他开启了后来那场绵延了一百年的围棋技术革命!
与此同时,他也为固步自封许多年的中国棋手们打开了一道大门——围棋技术研究!
中国古棋手,由于身份地位的限制,绝大多数人处于一种“要饭”的状态,考达官贵人的施舍度日。而要想混得到这碗饭,就必须要全力争取获胜,唯有获胜是正途,除了获胜之外的一切他们都漠不关心。
但明末清初的战争给了过百龄一个冷静下来的机会,让他开始认识到,棋手的真正价值到底是什么。
晚年的过百龄,放弃了胜负,甚至放弃了本可以继续争取一下的天下国手之位。他只管研究棋招,研究围棋技术,甚至几乎就是中国围棋史上第一个“纯理论派棋手”!
过百龄告诉所有人,其实围棋是可以研究的。研究之后,其实更加能够体会围棋的乐趣。至于胜负,其实不应该让它凌驾于围棋本身之上。
这几乎是一个改变了日后围棋发展进程的观念。从过百龄以后,清朝棋手出现了争相研究围棋技术的前所未有的局面,从而导致清朝前期围棋的发展可以说是日新月异,出现了无数求道派的天才。而我们现在还能看到的古棋理论,除了极其原始而精炼的“围棋十诀”之外,不论《兼山堂弈谱》,还是《桃花泉弈谱》、《弈理指归》,几乎就全都是清朝棋手的围棋理论。
开清朝棋风先河,很重要的一点,便是指的这种对围棋技术的纯粹探索。过百龄首先开创的这个风气,足以让后人永远记住过百龄。
再回头来看看过百龄所开创的主要业绩——倚盖。
倚盖的意义不仅仅在于一次围棋技术的创造,而是传递出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信号——围棋竞技,完全可以不必一直依赖古人流传下来的招法,创新之下甚至可能会产生意料之外的好效果!
过百龄开倚盖新风,其意义在中国古代围棋史上是如何夸奖都不过分的,因为他正式开始了明清时代中国围棋对布局研究的先河。就这一点而说,过百龄对中国古棋的贡献,足以和传说中提出了“围棋十诀”的王积薪、刘仲甫之流相提并论,以致他的名字能够经过数百年的时间一直到现在仍然被棋迷所熟知。
倚盖的出现和风靡,是对中国传统定式的一次重大改革。
过去的定式无论镇神头,还是金井栏、倒垂莲,一个共同的特点都是“松”——结构松散,空隙较大,双方都有施展的空间,从而导致棋局一开便陷入乱战,最终决定胜负往往凭借的是哪一方的力量更大,更能杀对方的大龙。再加上座子、还棋头等规则鼓励攻杀,于是中国古棋的基调便由此定下。
但倚盖与众不同,它的结构非常紧凑,硬桥硬马,虽然不大好看,但非常实用。以往镇神头之流定式所依赖的“行棋空间”,到了倚盖这里几乎再也找不到了,于是古典定式的顶尖高手如林符卿之流,很快便在新定式风潮的冲击之下败下阵来,再也没有闹出风浪。
而这种“紧”,很快便又风靡棋界,成为了清代围棋的一个重要标志。这一点,又是过百龄“开清朝围棋风气之先”的绝佳范例。
倚盖定式刚刚出现的时候,由于人们对它研究不多,所以可用的变化图非常简单清晰,即使是水平很低的棋迷也能做到一看就懂,学完就会用。相比于纷繁复杂的传统定式,学倚盖有着天然的群众基础,于是被定式书逼得焦头烂额的学棋者们就像找到了救星一样疯狂地使用倚盖定式,使得这个定式在明清之交的那些年里形成了一股强大的潮流,将以镇神头为首的古典定式冲击得几乎毫无立足之地!
这股潮流的最高潮,就是过百龄与周懒予争霸的那次十番棋——过周十局。
倚盖的开山祖师过百龄,与精研倚盖定式的后起之秀周懒予,以倚盖的招法大斗十局,几乎局局穷尽倚盖变化,将简简单单的倚盖施展得出神入化。那几乎就是倚盖在围棋史上最光辉的一笔,最终由后辈周懒予凭借倚盖招法击败了前辈过百龄,接过了过百龄手中的倚盖第一高手大旗!
这一场大战,人人会用的倚盖在两大高手的手下变成了威力强大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往往倚盖过招之后便定下了整局棋的优劣。将倚盖运用到这种程度,足可称得上是令人叹为观止。但是,谁也没有想到,这场惊心动魄的倚盖大战却恰恰成为了倚盖大革命中的一个重要的转折点……
从过百龄、林符卿京城争霸开始,到过百龄、周懒予倚盖十局为止,过百龄的围棋人生走了一个完整的轮回,而他所创的倚盖也随着他走完了这样一个轮回。
倚盖初创,伴随着过百龄初登棋界魁首之位的辉煌。而过百龄的败落,也正是倚盖由盛转衰的起点。
倚盖能够如此受众人青睐,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它够简单,够清楚,好学好用,所以人人都用。反正不管局面认不认识,先下一招倚盖肯定没错,几乎在任何情况下倚盖都是正着。
但随着时代继续发展下去,尤其是倚盖十局之后,倚盖就走入了另一个极端——它成了另一个“镇神头”。
过百龄将倚盖交到了周懒予手中,但过百龄并没有就这样放弃倚盖。他亲自创立了倚盖的基本招法,但是如今这招法一直在被滥用,使得它成了简单的代名词。对与过百龄来说,倚盖就像他的孩子一样,他能够深刻地感受到其实倚盖的精妙绝不在镇神头之下,只是大家都还没有真正认清倚盖的面目而已。眼看着大家都把自己的孩子当成儿童玩具,不认可其隐藏的价值,过百龄感到痛心疾首。
于是,过百龄的后半生,几乎一心研究隐藏在倚盖那简单清晰的基本型背后的各种奇招妙手,不断扩充原本用不了多少篇幅的倚盖图谱。原本那么简单的倚盖基本型当中,过百龄竟然围绕着几乎是唯一的冲断点不断地寻找新的方向,几乎把这一定点缺陷的运用做到了极致。到了过百龄晚年总结自己研究成果的时候,昔日受过百龄教诲而一直坚持使用倚盖的下手们惊慌地发现,在《三子谱》《四子谱》中的倚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人人能懂,大家都会的倚盖了。倚盖双方的应对开始成体系,开始以几何倍数增长,开始越来越高级。倚盖的图谱开始变得越来越复杂,越来越庞博,越来越像镇神头,也越来越让大家望而生畏。
亲手创造了倚盖黄金年代的过百龄,现在竟又亲自站出来告诉所有人——倚盖绝不是你们用来偷懒的工具,它是一种绝不亚于镇神头的复杂定式!
棋迷们恐慌了——过百龄亲手为他们造了一个摇篮,等大家都睡上去吸手指头了,过百龄突然又拿起斧子把摇篮腿给劈了……
不知所措的人们不得不惊惧着把目光从笑呵呵的过百龄脸上移开,望向了另一个人——如今使用倚盖定式真正的第一高手,周懒予。
求你了,周懒予,告诉我们,倚盖定式仍然是我们过去所认识的那个样子,这个定式就是简单,清晰,不需要任何多余的变化图的,它不是过百龄现在所研究的那个样子,它是我们一直以来所相信的那个样子……
然而,面对大家期待的目光,周懒予却只是狡黠地笑了笑……
虽然周懒予击败了过百龄才夺得了天下国手之位,但围棋史上对周懒予的评价却远远不如过百龄。原因很简单,过百龄是开创者,而周懒予顶多只是继承者和发展者。
但不论是对于倚盖,还是对于过百龄那研究围棋技术的热情,周懒予都做了极好的继承,可以说他是一个最合适的继承者。
周懒予赋予了倚盖一个全新的意义,使得倚盖真正能够毫无愧色地屹立于古代定式之林的尖端。
周懒予告诉所有人——倚盖之所以好,不是因为它简单,而是因为它让对手无法闪躲!
顺治后期,周懒予棋力大成之后,他的棋表现出一个明显的特点,就是处处争先。周懒予并不具有老一代国手如过百龄、林符卿等人那样强大的力量,甚至他软弱的棋风还曾在李元兆、盛大有等人咄咄逼人的攻势下吃过大亏。但周懒予凭借着几乎是古代围棋史上所有国手当中最软弱的棋风,成为了那个时代无可争议的棋坛第一人。以柔克刚,除了巧妙地腾挪之外,如何能够保证自己不被对方的力道所伤呢?周懒予的秘诀,就在于争先。
什么都可以不要,先手不能丢!
这种极端的争先观念使得周懒予与人对局永远处在调动对手的状态中,对手即使有力也无法施展出来。西湖会战之中,面对天下十几路诸侯,周懒予偏偏就凭借着这永不丢弃的先手,牢牢把握着局面,竟然让天下豪杰无一人能占得便宜!
而要想达到周懒予所追求的这种极致的争先,就必须有一种招法来让他保证从一开始就能强硬地取得先手——毫无疑问,周懒予所能想到的最合适的招法就是倚盖。
倚盖虽然基本型简单,变化不多,但是十分牢固,子力极其紧凑,使得对方感受到巨大的压力,以至于绝不敢掉以轻心,脱先他投。而倚盖的坚固,恰恰又能在一定程度上弥补周懒予过于软弱的棋风,
于是,周懒予解释了一个过百龄没能解释的问题——倚盖究竟比古典定式强在哪里。
一个变化简单的定式没有道理一定强于一个变化复杂的定式,倚盖之所以强并不在于它的简单,而在于它的紧凑。由于紧凑,对对方施展的压力就更大,对方的应对也必定更加紧,于是施展倚盖的一方就有了牢牢把握主动权的机会!
但是,期待着周懒予能够给倚盖一个简单定义的棋迷们再次失望了。周懒予不仅没有把倚盖变得更加简单,反而让倚盖变得更加高端了。现在倚盖已经再也不可能变回明末那个简单的样子,甚至变本加厉成了一个比镇神头之流的古典定式更加高深难控的精妙棋势,不仅需要背熟变化图,还需要掌握好处处争先的先进理念才能运用自如。
如此一来,倚盖就已经再也不是昔日的倚盖了。
任何风潮都不能过度,一旦超过了平衡点就一定会出现一个与他完全相反的风潮来矫正它,这是历史的规律。
过百龄让天下人知道,如果对现状不满便可以尝试亲自去改变这现状。而过百龄自己所开创的棋界新局面下,一股新的力量就此开始慢慢汇聚起来了。谁也没有想到,这新力量竟然会像后来所表现出的那般摧枯拉朽!
在那新力量正式登上围棋史之前,再让我们看一看周懒予离去之后的棋界现状吧。
顺治末年到康熙初年,是一个短暂的时代终结的时期。
棋界刚刚形成了一个以周懒予为首的稳定秩序,但没过几年这秩序便随着几位高手的离去而突然崩溃了。
公认的天下第一棋手周懒予猝然去世,公认的第一求道家汪汉年也紧随周懒予的脚步而去,心灰意冷多年的李元兆随后也默默消失在了棋界,也许是引退了吧。如此一来,棋界便再次陷入了大乱,但这一次谁也不知道会是哪路豪杰夺取王位。
棋界争夺最激烈的江南大地,每日仍旧进行着无休无止的混战。而遥远的京城,在过百龄、汪幼清、周元服三位老将的经营下,也渐渐开始恢复了昔日的光辉。
新时代的舞台,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就差主角登场了。
当时棋界声望最高的,是两个人。
其一,是曾与汪汉年并称于世,早有俾睨天下之志的周东侯。
周东侯是一个极其勤恳的棋手。对他来说,围棋是一项无止境的探索,其中蕴藏的无穷无尽的精妙招法便是吸引他前行的动力。周东侯成为了一个研究者,终日研究棋盘上的新招,以穷尽招法为荣,甚至淡看了胜负。很明显,周东侯这是受后期的周懒予影响,追求着作为棋手的真正价值。
另一个,则是先后与过百龄、周懒予两代高手争夺过天下第一的盛大有。
论棋力,盛大有生在任何一个时代都堪称有天下国手资格,但偏偏在他的棋艺生涯中先后遭遇了两位划时代的巨匠压制,使得他人生中最黄金的时期都浪费在了与对手在茶楼争吵的日子中。但不论大家如何鄙夷盛大有的棋品,也没有一个人敢否认盛大有的棋是足以让每一个对手胆寒的。
周东侯和盛大有,在周懒予离去之后围绕着天下第一之名展开了激烈的争夺,而彼时盛大有已经是个老人了。周东侯凭借着精力上的优势略微领先着盛大有,却始终也难以彻底击败盛大有,二人的争夺在康熙初年陷入了拉锯战,一时间难分高下。大家只能说,更加年轻的周东侯迟早会是下一任天下国手,只不过目前王座仍然空置着罢了。
非常巧合的是,这两个人正好代表了清代围棋的两种潮流。
周东侯所代表的,是继承自周懒予的均衡型围棋。周东侯虽无法做到周懒予那样收放自如,以柔克刚,但他仍然不愧于是一个极具大局观的棋手。周东侯的奇招妙手,有不少都是配合全局才有意义的好手,从招法的新颖上而言甚至周懒予都要略逊一筹,唯有那在棋盘上肆无忌惮的汪汉年可以与之相提并论。
而盛大有所代表的,则是沿袭自明朝的力战型棋风。一方面盛大有擅长几乎所有棋盘上的战斗,不论近身肉搏还是阵地攻杀,但另一方面盛大有又绝不因循守旧,他修正了明朝棋风只重局部不重全局的缺陷,杀得他的全局式攻杀比过去的明朝棋手更加严厉,更加勇猛,也更加疯狂。
纵观整个清朝围棋史,几乎就是这两种棋风互相纠缠争斗的历史。周懒予、周东侯一派的均衡派始终是主流,但以盛大有为代表的力战型棋手几乎一刻也不停地冲击着前者,使得前者不断地完善自己。到了清朝围棋发展得最鼎盛的时期,大家意外地发现,这上百年的缠斗使得双方早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以再区分彼此了。
因此,后代有不少人将盛大有与过百龄并列,认为盛大有同样堪称是清朝棋风的开创者之一,这也不无道理。
自周东侯、盛大有而下,则是群雄逐鹿,各领风骚的局面。
季心雪,曹元尊,程仲容,姚吁孺、姚书升兄弟在当时仍然都是独霸一方的顶尖高手,而后起之秀却不给前辈半点喘息之机,立刻也出现在了棋界舞台上,其中知名的有歙县吴贞吉,松江张吕陈,扬州卞汾原,会稽娄子恩,以及里籍不详的谢友玉,何暗公等人。
总之,清初棋界,一直是一个乱世。即使周懒予在世时,绝大多数时候棋界也都是群雄逐鹿的。周懒予的短暂统一如同昙花一现,虽然艳丽但却没能持续下去。棋界在等待着,一个真正能够终结如此乱局的人——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谁也没有想到的人突然出现了……
这正是:
江湖代代皆乱世,乱世方显真雄武。
雄武英豪一出关,便教天下换江湖。
欲知后事如何……
顺治八年,江苏泰州,一户姓黄的人家。
一个婴儿的出世,让这户人家喜出望外。这户人家的父亲,为这个孩子取名为霞,望他照亮一方天地。
这位父亲一定没有想到,小黄霞今后不仅照亮了一方天地,甚至那光亮至今都没有消失……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8:57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2:17 编辑
第六十二回 扬州府黄霞初会杜睿 北京城小童拜会将军
康熙三年,扬州府江都县。
在热闹非凡的清初江苏文化界,这个小小的江都县却显得安静不少,是如今江苏难得的一处可以远离争夺喧嚣的地方了。应友人之邀,一个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的穷老头子从南京出发,来到江都暂时清静几日。当然,他此行还有另一个目的——家里穷得没饭吃了,先到朋友家蹭几天饭,卖点诗文,看能不能赚点钱回去应付应付。
“杜先生,难得您大驾光临,今日有个人物想介绍给您认识认识。”
一个书生向身前这位穷得已经揭不开锅的老者说道。
那老者笑了笑,道:“不会是什么达官贵人吧,你可知道我的脾气。若你介绍钱谦益之流的无德之人来,我可是要立刻翻脸走人的!”
那书生听了,急忙笑道:“不敢不敢,先生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要介绍的这个人恐怕比先生更穷。”
“哦?”老头儿笑了,“比我还穷,那想必是个有骨气的人物,快请进来吧!”
就在那书生家门外,一对父子正紧张地等待着。
父亲一遍又一遍帮孩子整理着衣衫,他的手竟忍不住有些颤抖。而孩子身上那一身破旧的衣裳,其实不管再怎么整理也不会有半分洁净之感。
“记得爹说的话……”父亲的口中一刻不停地低声唠叨着,“进去之后见了杜先生,一定要显得彬彬有礼。杜先生是大人物,万万不可在他面前做出失礼的事情来。杜先生问话,你就老老实实地回答,要表现得谦恭一些。要是杜先生提出想带你走,你一定要立刻答应下来,不要舍不得爹娘,你的前程比爹娘重要得多,知道吗?”
孩子懵懵懂懂,根本不明白父亲的意思,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心中默默嫌弃父亲唠叨。他看不明白,父亲明明一直说盼着这一天,可脸上却分明没有一丝高兴的神色。
终于,有人来请他们进去了。
父亲的心猛地颤动了一下,口中的唠叨停了下来。犹豫了片刻之后,他站起身子,不再让孩子看到自己的脸,而是猛地拉住孩子的手,粗暴而僵硬地领着孩子像身前的屋子里走去。
杜睿,明清之交的文化界超级名人。他原名诏先,字于皇,号茶村,黄冈人。崇祯时,杜睿本是太学生,就在即将从太学毕业之时却迎来了明朝的亡国之日。杜睿为人很有骨气,性格孤傲,认定满清非中华正统,不屑为满清效力,后半生寓居南京,拒不出仕。
杜睿的诗文在当时很有名气,早年既享有盛誉。再加上杜睿品行端正,骨气傲人,因此享有极高赞誉。彼时的清朝公卿,如果有谁不认识杜睿长什么样子,都不好意思出门跟人说话,自己都觉得自己丢人(名公巨卿不识茶村之面者,自以为赧)。由于不出仕,他几乎没什么经济收入来源,再加上有骨气,不接受别人施舍,所以日子过得极其穷苦,甚至多次沦落到了没钱买米的窘境,只能去朋友家蹭几顿饭逃逃荒。而他的著作也由于他太穷,没钱印刷,所以最终只留下来了十分之二、三。即使如此,他仍然坚定地拒绝清朝政府向他发出的做官邀请,守着清贫留志气。
据说杜睿家门前,他自己设了一个竹门,午睡或者在家有事的时候就把竹门锁上,然后做了个规定——只要见到竹门上锁,你就是皇帝来了也给我坐在外面等,不准擅自进来。其傲气,由此可见一斑。
除了诗文好,人品高之外,杜睿还很爱下棋。他棋瘾很大,水平也不错,甚至自己号称下棋起来常常忘了时间而误事,曾扬言要戒棋——不过最后没能成功。
好下棋,这一点自然让人想到了江南著名棋迷钱谦益先生。但钱谦益和杜睿正好是个对立面——前者可是第一批投降清朝的明朝高官。钱谦益知道杜睿在清朝官场上名声很响,寻思着要是能把杜睿拉过来给清政府做官,定是大功一件,于是便决定以同是棋迷的身份去拜访他,先拉围棋和他混熟,然后借机把他拉到官场上来。不过,钱谦益显然低估了杜睿的骨气和杜睿家门口的那扇竹门的威力。那次钱谦益去拜访他,想劝服他去做官,结果杜睿看不起这个“两朝东林”,把竹门一锁就是一天,拒不见客。钱谦益也是个腐儒,恪守礼道,竟然真的就在门外等了一天打算试试感动杜睿看看。杜睿当然不吃这套,巴不得等死这个叛国的老头子。最后这钱谦益等得腰酸背痛,只好自认碰了一鼻子灰,黯然离去。
可见爱下棋归爱下棋,原则问题不能改。
杜睿棋瘾大,爱下棋。一个贫穷的父亲听说了这一点后,缓缓将自己的儿子叫了过来。
“想不想学点文化,将来做大官?”父亲轻声问道。
孩子不知道父亲真实的用意,只以为父亲真的问自己想不想做官,于是猛地点了点头……
“这人姓黄,泰县人。”书生向杜睿介绍道,“那孩子是他的儿子,名叫黄霞。这次黄先生来,就是想把他的儿子介绍给杜先生认识。”
看着这对一身破衣裳的父子,杜睿突然感到一阵心酸。仔细看那小童,不过才十二三岁样子。彼时天寒,这孩子却只在里面穿着一件破烂的短衫,外面套了一层厚厚的黑色棉衣,包裹之下使得这孩子看上去如同婴儿一般。
“介绍这孩子给我认识?”杜睿不解,“这孩子,有什么特异之处吗?”
“我儿子会下棋!”黄父抢着说道,“我儿子下棋很厉害,附近乡里都没有对手,距离国手也只差一个子而已!”
距离国手只差一子?杜睿笑了。泰县不过是个小地方,在那里无敌根本就不值一提。也许在父亲眼中,自己的儿子永远都是优秀的吧。
“黄先生,你可知道国手是个什么概念?”杜睿笑道,“古之弈秋,逾千年而名不灭,那才是国手。你的儿子,只差弈秋一子?”
“我不是信口开河,您若与他下一局,您就知道了!” 黄父激动地喊着,“如果您看这孩子能与您做个棋枰对手,希望您能收他为徒,教他读书作文,让他成个栋梁之才!”
他坚信只要一局棋,他儿子就能凭借着令人难以置信的手段让杜睿心服口服,承认这孩子聪慧过人,必能学有所成。
只要一局棋,哪怕只下个三四十招也就够了!
杜睿听罢,看着那个孩子。不过十二三岁年纪,稚气未脱,尚未成人,甚至因为吃得不好所以显得身材矮小,看上去比真实年纪更小,显得呆头呆脑。
收他为徒,教他诗文?杜睿在心底苦笑——我自己如今都穷得要到朋友家蹭饭吃,这孩子跟了我岂不是一样要挨饿受冻?何况既然号称有下弈秋仅一子的本事,怎么会如此贫困潦倒,可见所说不实。人非圣贤才,我也非良师,若当真接下了这孩子岂不是要误人一生?
“这孩子,还小吧……”杜睿只是轻声说道,“若要他成才,当多加游历,增广见闻,并非拜我为师就足够的。何况我自己如今也是这番光景,如何能教得了他?你不妨去大江南北寻访名师,让那些大儒来教这孩子吧。我杜睿实无才德,这件事,我答应不了。”
杜睿只是和善地看着那孩子笑,那孩子也懵懵懂懂地看着杜睿出神。而黄父,已经知道今天这一趟的结局会是如何了,心中竟只觉苦涩。
原本想着这孩子好歹练就了一身棋艺,能够打动杜睿。谁能想到,今日一行,却连下一局棋的机会都没有捞到。
离开了杜睿,父亲拉着黄霞的手快步地走在回家的路上。黄霞感觉得到父亲心中有怨气,却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黄霞跟不上父亲急促的脚步,于是只好委屈地喊着让父亲慢一些。
听到黄霞的喊声,父亲突然停下了脚步。黄霞呆呆地看着父亲,隐约感到父亲捏自己手的力气大了,有些生疼。
“儿子,你想做大官吗?”父亲突然低沉着声音问道。
黄霞其实并不知道做大官意味着什么,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好,既然你想,爹无论如何都要帮你做到!”父亲的手紧紧攥着黄霞,“等我们回家了,就收拾好行囊,爹带你去京城!”
今天见杜睿,我们连下一局棋的资格都没有。但是过几年,我一定要杜睿心甘情愿将你教成才!
康熙三年,黄霞父子将家中几乎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用作盘缠。黄父告别独守家中的夫人,踏上了北上的旅途。夫妇二人都知道,这一行,也许将是多年难再相见。唯有黄霞,年纪尚轻,还不知道这一别究竟意义有多大。
不久之后,父子二人到了京城。然而,偌大的京城让他们陷入了迷茫。
说要来求学,说要来做大官,可人到了京城,路该怎么走?京城这么大,父子两人该怎么做?
看着一脸天真的黄霞,父亲抚了抚他的小脑袋。
“黄霞,你不是会下棋吗?去下棋吧。”
黄霞歪过头,不解地问道:“爹,你不是不让我下棋的吗?你说我要好好读书,不可以玩物丧志啊……”
父亲苦笑了一下:“现在开始,下棋再也不是玩物丧志了。爹一无所长,你也还小,我们就这样呆在京城将一无所获,总得找些路走啊。你下棋很厉害,乡里那些大人都下不过你。现在看来,也许你的棋是我们唯一的出路了。”
前边的路在哪里,爹也不知道了。如今,只好能迈哪一步就迈哪一步了。
下棋去吧,为了你的前程。
京城棋界,在顺治年间得过百龄等棋界老前辈经营,已经初有规模,慢慢有了些昔日棋都的模样。茶楼棋馆在京城已经重新有了生气,明朝时兴盛一时的京城棋界似乎又恢复了生机。
下棋的茶楼,黄霞早已是再熟悉不过了。他迅速找到了一个棋座,押上了在自己看来已是很大一笔的银两。然而,人们看到这孩子穿得如此破烂,彩银也根本微不足道,都只管笑话这穷酸的父子俩。
面对众人的嘲笑,黄父一声不吭,默默承受着。但黄霞不能接受——任何人也不可以嘲笑他和他的父亲!
等会在棋盘上,你们会见识到我的厉害!到时候,你们任何人都不敢再笑出声来!
终于,有人坐到了黄霞的对面,高声报上名号,无非是什么一方棋霸,某路豪强。坐到了棋座边,黄霞便再无一丝疑惧,高声回应道:“在下黄霞,江苏泰县棋王!”
泰县棋王?众人笑得前仰后合,黄父几乎无地自容。但在内心里,父亲仍然支持着黄霞——儿子,爹相信你!
众人笑够了,便只管看戏,等着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毛孩子被杀得屁滚尿流。那对手也是自信满满,布下了座子便只管向着黄霞攻杀而来。然而,不过几招之后,这京城棋手觉出了些许异样——
不对,这孩子不是俗手,他的手段相当厉害!
原本喧闹的棋座旁,随着棋局的进行,竟缓缓安静了下来。那些原本在嘲笑这对父子的人们,纷纷瞪大了眼睛,几乎难以相信眼前所看到的一切!
那对手的表情越来越严峻,棋至中盘之后他已是大汗淋漓,甚至对自己面前的这个不过十多岁的孩子有了一丝恐惧感。
而黄霞,正襟危坐,成竹在胸,俨然大家风范,有着一股旁人不得近其身的气势!
黄霞的父亲只知道儿子下棋厉害,但却从没有见过儿子与人对弈的样子。此刻看到儿子的表情,一向反感儿子沉迷于围棋的父亲竟被深深地震撼了。
“我输了……”
随着对手认输的声音,棋座旁响起了一阵骚动。谁也无法相信,一个区区少年,竟能有如此能耐。
“这孩子棋力如此高强,为什么不试试去拜访公卿,做个门客呢?”
围观者中不知是谁说了这样一句话,黄父却如梦方醒!
以棋做门客,对呀,还有这条路可走啊!
决定了这条路之后,黄父每日带着黄霞,四处拜访京城的王公大臣。他坚信,只要一局棋,黄霞就能打动任何一个贵族,让黄霞有个落脚之处!
然而,毫无疑问,这对贫困的父子在公卿府外屡吃闭门羹。他们的身份地位,和那些王公贵族差得太远了。不要说下一局棋,就是连见上一面,他们都不够资格!
每日都被拒之门外,靠着儿子与茶楼棋手的彩棋度日,黄父在京城受尽了屈辱。但是,黄父几乎一刻也没有绝望过。
儿子,我们已经找到路走了,我坚信这条路是走得通的。你不要放弃,爹会陪着你,一直到你把这条路走通为止!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三五个月,也许是三五年,终于,有一位将军将黄霞父子迎入了府中。
“听说这小孩会下棋?”那将军问道,“不如跟我下一局吧,如果下得好,我就把他留在府上。”
跟随将军做门客,这又何尝不是一个极好的机遇呢?当年南北朝的陈庆之也是从棋童做到了将军,最后还威震南北了呢!
儿子,这是一次绝好的机会,万万不要错过啊!
放心吧,父亲,儿不会让您失望的。
那位将军究竟是何人,已不可考。长年留在京城的将军,想必绝非寻常武将,当年肯定是见识过过百龄手段的人物。这位将军听闻京城出现了一个围棋神童,自然急欲见识一下。他早已攒足了力气,要好好与这小童大战一番。
少年黄霞与那将军相对坐到了棋枰边,摆上座子,黄霞道声请,便开战端。
在棋座一旁,黄霞的父亲紧张地注视着儿子的对局——这一局棋,与至今为止的任何一局棋都不一样,乃是足以改变一生的对局!黄霞,这局棋一定要施展出全力,让将军惊叹啊!
棋下了很久,从早下到晚。
将军皱着眉头,默默审视着眼前的局面。他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看得出正殚精竭虑。然而,他的对面,那小孩仍旧只是正襟危坐,不见一丝慌张。
如以往一样,黄霞的神色没有半点变化。黄父看到这里,终于安心了——
黄霞,爹没有想到你竟然如此厉害,看来爹过去真的小看你了。但你的前程,爹几乎没有一刻怀疑过!
此战之后,你的未来将是一片光明,爹也终于可以放心了。
“好!这孩子下得真好!”将军突然拍手叫道,“这孩子,我留下了!”
黄父几乎难以抑制自己内心的激动,他对着将军千恩万谢,喜极而泣。黄霞几乎从未看到父亲如此高兴,这一刻他自己也感到了无尽的幸福。
好孩子,你做到了,爹为你骄傲!
但是,这一刻之后,你的路就要自己走了,爹不可能照顾你一辈子。黄霞,爹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么多,请你不要忘记了你的梦想——做大官,让爹娘知道你做得好!
“爹,你为什么不留下来一起住?”黄霞看着正要离开的父亲,轻声问道。
看着跟在自己身后的黄霞,父亲缓缓躬下身子,脸上挂着真心的笑意:“孩子,将军收留了你,从现在开始你家就在将军这里了。但将军没有留下爹,所以爹要回自己家去。”
从今以后,黄霞,你的未来就是你自己的了。
“那我还是可以去见爹的,对吗?”黄霞天真地问道。
看着黄霞不谙世事的样子,父亲苦笑了一下。从此父子永相别,这种话此刻怎么说得出口?
“爹就住在京城那旧房子里,你随时可以来找爹。”
等你慢慢习惯了将军家,爹就真的该走了。在那之前,爹还可以再看看你,孩子……
将军收留了小童黄霞,对这个棋艺精湛的小孩子喜欢得不得了。他给小黄霞做了许多新衣裳,用的是最上等的布料,最精细的手工,比起原先那些破布棉袄不知要强上多少倍。在将军府上,黄霞日日吃好酒好肉,山珍海味,几乎快要忘记了昔日那粗茶淡饭的滋味。然而,吃得好,穿得好,黄霞却总觉得缺少了些什么——
没有了家人,穿着再好的衣服,吃着再好的美食,始终感觉不出这是自己的生活。
于是,黄霞几乎每天都往父亲那里跑。每天能见到父亲,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是自己。
黄霞的父亲,原本打算等黄霞安顿好了就马上离去,但如今黄霞对他的依赖却成为了一个问题。毕竟,他还留下了自己的妻子在江南,可见原本就没有在京城安身的打算。如今黄霞好不容易有了出路,他深知自己的出身和地位会成为黄霞的负担——黄霞若一直舍不得自己,这孩子便要永远被自己拖累。
“儿子,你需要一个新名字。”有一天,父亲突然对黄霞说道。
“新名字?”黄霞不明白父亲的意思,但是既然是父亲说的,他自然也没什么可反对的,“那我以后要叫什么?”
“不要叫黄霞了,这个霞字显得不够大气,没什么文化。爹昨天查了许多书,给你想了个新名字。”
说完,父亲在纸上一笔一划写了一个“虬”字。
“这是什么字?”黄霞困惑地问道。
“虬,意思是刚长出角的幼龙。”父亲笑道,“儿子,你长大之后将会是一条苍龙,如今已经崭露头角,所以父亲给你取了这个新名字。”
从今以后,你的人生该改变了,不可以再做过去那个跟着父亲四处奔波的黄霞了。从今以后,你叫黄虬,不再是黄霞。
我永远是黄霞的父亲,但我没有资格做黄虬的父亲。
黄虬似懂非懂,虽仍不解父亲的用意,但并不排斥这个新名字。
回到了将军那里,黄虬将自己改名字的事情告诉了将军。将军原本就喜欢这个聪明伶俐的小童,如今见他兴致勃勃地来讲自己的新名字,将军一时也来了兴致。
“改了名字,有些可惜啊。”将军叹道,“原本我已经为你取好了一个字,等你行冠礼的时候就把这个字送给你呢。”
“字?”黄虬笑着问道,“不知将军本打算给我取什么字呢?”
“你名叫霞,晚霞之意。霞光过后,便是日月交替之时,所以我给你取了个字,叫‘月天’,黄月天,如何?”
黄虬不明其中道理,听得似懂非懂,笑道:“可我现在不叫黄霞了,叫黄虬。这个虬字,该取什么字呢?”
“虬?”将军琢磨片刻,笑道:“虬乃小龙,小龙长大就要成为真龙。既然如此,不如就取字叫‘龙士’如何?”
龙士?黄龙士?
“小子黄龙士多谢将军赐字!”黄虬高兴地拜谢道。
父亲,从今天起,我就是黄龙士了!
黄龙士在将军家住了一年,日夜陪将军对弈,吃喝不愁,生活富足,看上去似乎一切都朝着当年他父亲期待的方向上发展着。然而,其实黄龙士的心底,有着自己的烦恼。
他感到不快乐。
生活很富足,将军也很看重自己,但黄龙士感觉不到自己的过去了,他在想念自己真正的亲人。
“爹,现在越来越难见到你了……”黄龙士在自己曾经住过的那破房子外朝父亲喊道,“你为什么躲着我?”
父亲此刻就在屋内,然而他没有开门。
已经一年了,黄龙士始终没有放得下他这个穷父亲的样子。原本只想多留在京城照顾黄龙士几个月便独自回江南去,却没想到这孩子一年来每日都来找他,他如何走得了……
“黄虬,你已经快要成人了,不该再一直这样孩子气……”
“我不叫黄虬!”儿子突然喊道,声音中夹杂着哭泣的颤音,“我不喜欢这个名字,一年来我始终无法把这个名字和自己结合起来。我不是黄虬,我是黄霞!我是您的儿子,泰县黄霞!”
“做黄霞,你就一辈子没出息!”父亲在屋内也突然吼道,“只有做黄虬,你才能成为真龙!你不需要我这个父亲了,你跟着将军就可以做大官!将军很赏识你,你的未来必定无可限量。你不需要一直做黄霞,你就是黄虬!”
屋外传来了儿子的哭声,让父亲心中突然一紧。
一扇破门,将父子二人分隔在两个世界,互相听得到对方的声音,却似乎永远也看不到对方。
“孩子,坚强起来。”父亲的声音也不可抑制地颤抖了起来,“你这一年做得很好,将军越来越看重你,知道你名字的人也越来越多。大家都知道京城有个黄龙士,是将军家的棋客,这不是从你小时候就期待着的事情吗?等你做了大官,让全天下人都知道黄龙士这个名字的时候,你就再也不需要黄霞这个名字了。爹和你娘都在期待着这一天……”
“爹,我不做大官了……”儿子几乎泣不成声,“我不做大官了,我们回家好吗?我想念娘了,我想念一个人在江南的娘!我现在回想起娘的长相已经不那么清晰了,我好怕我继续在京城住下去会完全忘记娘的样子!爹,我不做什么大官,不要什么光宗耀祖了,我们回家好吗?”
门外是一个哭得快要说不出话来的儿子,而屋内的父亲只是默默忍着泪水,不敢说话,怕一张嘴就会让儿子知道自己也在哭。
几天后,有人敲响了黄父的家门。黄父从门缝向外看去,却大吃一惊——是将军来了!
“将军,您……”黄父打开门,呆呆地站在门口。
将军却笑了笑:“我有一事相求,黄先生,请不要拒绝。”
黄龙士在将军府上,并不开心。这一点,将军很清楚。
每日对局的时候,几乎再也看不到黄龙士的笑容了。即使再好的饭菜,黄龙士也没有半点食欲。时不时,将军还能在黄龙士的脸上看到隐隐约约的泪痕。
将军知道,黄龙士常常来他父亲这里。而每次来过之后,黄龙士都红肿着眼睛回去。
“黄虬在想家。”将军缓缓说道,“我问过他,他说他想念他的亲人,尤其是已经多年没有见过的母亲。”
“小儿无礼,望将军勿怪。”黄父惊恐地说道。
然而,将军却笑了笑:“我怎么会怪罪黄虬呢,他毕竟还只是个孩子啊。是个孩子,当然会想家。所以,我今天才来拜托你一件事。”
黄父心底一惊,急忙抬头看向将军。
“黄先生,我会给你一大笔银两作为路费,请你带黄虬回一趟江南老家吧。”将军笑道,“黄虬太年幼,不能让他一直远离自己的亲人。我想,回一趟家,他就会开心起来的。”
“将军,您这是……”
“我并不是要赶他走!”将军严肃地说道,“而且你得向我保证,明年春天还要把他给我带回来!明白吗?”
将军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多谢将军大恩!黄某不胜感激!”
儿子,将军的意思,就是让我们一家人仍然做一家人,他愿意为了你养活我们全家人啊!
“一个孩子,当然是不能离开自己家人的。”将军笑道,“我期待黄虬再回来的时候,会变得更强。”
将军能感觉到,黄龙士这个名字,将会如弈秋一样,千年之后仍长存不灭。而他自己,绝不可以为了一时娱兴,而扼杀了这个传奇。
黄龙士,我期待着你的未来。
这正是:
淤池泥水方圆内,幼鲤随父望苍穹。
岂料一日风云起,只愿今生化苍龙。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黄龙士(1651—?)清代棋手 名虬,一名霞,字月天,江苏泰县人。
少年时随父来往于江淮间,18岁时以7战全胜的优势挫败老年国手盛大有,21岁又击败当时名手谢友玉,当时国手如卞分原、何暗公、吴瑞徵 、凌元焕等无不望风披靡。能竭力周旋者仅周东侯一人,两人在弈乐园里大战30局互有胜负,时称“黄龙周虎”,稍后天下无敌。后潜心指导徐星友,两人共弈出血泪十篇。徐不以年长而不耻下问,黄不以上手而敷衍了事,后人传为佳话。徐在《兼山堂弈谱》称其弈技“脱然高蹈,不染一尘,臻上乘灵妙之境”。只是天妒英才,中年早逝。
著有《弈括》、《黄龙士全图》、《自拟谱十局》等。
现存对局:盛大有4局;周东侯25局;江天远3局;凌元焕5局;程仲容1局;周西侯9局;吴瑞征3局;张吕陈6局;卞分原4局;娄子恒5局;何暗公4局;谢友玉3局;张续芳1局;徐星友24局;苏葵之5局;王性有1局;嵇修五2局;张尔攻1局;朱士升2局;对黄稼书1局。共109局72胜31负1和5胜负不明。执白执黑都有7成的胜率,难怪在他活着的时候就被尊称为棋圣。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8:59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2:18 编辑
第六十三回 黄龙士重回江南 盛大有怒宣战事
“听闻这几年,京城棋界有些动静……”
茶楼里,一个刚从北方游历回来的棋手低声说道。这句话,吸引了附近几个人的注意。
“京城棋界,多年前曾经也是一块圣地啊。”一位老者轻轻捋着胡须回忆道,“不过战乱之后,京城棋界已沉寂多年,莫非现在又要东山再起了?”
“可高手都在江南,混不下去的才会去京城,京城棋界要想回到当年的盛景,只怕还需要不少年岁啊。”另一位老者叹道。
“不过,现在京城棋界似乎已经有了新的人物了。”最早说话的那人又低声说道,“听说有位姓黄的少年,在京城一位将军家做棋客,杀遍京城无敌手,俨然是新一代的李釜,林符卿。”
姓黄的少年?
“听闻那少年不过十多岁年纪,但招法清奇,别具一格,京城棋手无人识得其中奥妙,尽数被那少年杀败。我曾问起那少年招法究竟如何,和那少年下过棋的人却个个心惊胆战,只说神出鬼没,不能抵挡云云,不知究竟是怎样的招法……”
说到这里,茶楼棋手们哈哈大笑道:“想是那些京师棋手水平太低,没见过江南妙弈,孤陋寡闻,所以大惊小怪了吧。那黄姓少年若来了江南,只怕也排不上什么名号。”
毕竟,如今的江南群雄争霸,豪杰并起,这里才是围棋的天堂。
“听说,那黄姓少年已经离开京城,来江苏了……”
说到这里,众人一惊,竟纷纷沉默了下来,气氛一时间有些压抑。
“来得好!”突然有一个人暗暗说道,“既然来了,就要让他知道厉害!”
上回说到,泰县黄龙士随父上京,得一位将军青睐,在府中供养一年,无奈黄龙士思亲心切,将军只得忍痛放黄龙士回江南去了。黄龙士其实并不知道,他这一趟回来,江南棋界竟已经有了他的传说!<点评:黄龙士也是北漂一族。>
十几岁,就在京城做了公卿棋手。这个消息传到江南,那些一直苦苦等着公卿们找上门来的茶楼棋手们都嫉妒疯了。要知道,这些人物自明末以来天天在群雄争霸的江南茶楼棋界来往,那些大名鼎鼎的国手们昔日都是他们的对手,论资排辈他们也算是一号人物。可江南棋界僧多粥少,水平高的棋手一大把,他们混不出头,没法挤进公卿家去。偏偏这个黄龙士年仅十多岁就完成了他们至今都没能完成的愿望,而且据说在京城战绩相当好——也主要是因为高水平棋手仍然聚集在江淮一带,京城棋手水平确实弱得多。
于是,听说黄龙士回来了,那些茶楼棋手们自然也就摩拳擦掌了。
黄龙士小朋友,叔叔们要来教教你下棋了……
却说那黄龙士回了家,终于又见到了多年不见的母亲,欣喜至极。初回来第一天,他在家里陪母亲说了一天的话,恨不能把那京城见闻一次跟母亲说个尽兴。而黄龙士得将军看重,却放着将军家不住,特意千里迢迢跑回这穷苦老家来,却让他的母亲又喜又悲。
“我打算让儿子安心做棋手了。”待黄龙士睡着了,黄父终于对妻子说道。
黄龙士在京城,宁可不再受将军恩禄也要回家见母亲,这件事让黄父终于恍悟了——他无法将自己的志向强加于黄龙士身上,黄龙士的路只能由他自己选。
而且,京城几年,他这个父亲竟然是靠黄龙士下棋养活的,这对他的刺激太大了。过去他也许认为下棋不过是游戏,现在他却不得不承认自己一世的努力也不如黄龙士的一局棋来得实在。
在京城,自己一无所长的那种无助感之下,这位无能的父亲甚至不知道该如何维系自己儿子对自己的信赖。而儿子那昔日曾被他认为不是正途的棋艺,却成了那时支撑父子二人的唯一一丝光明。
围棋究竟意味着什么,它真的只是一个游戏吗?
“看来也是宿命……”黄龙士的母亲却轻轻笑着,打开了面向院子的那扇窗。
月光下,院子里的花草木石都清晰可见。那景象,这一家人再熟悉不过了——在外人看来,却也许会显得十分古怪。
院子里的草坪,不是完整的一片,而是被纵横各十九道细细的石子路切割成一个个小方块,若从天上看去就像是纵横三百六十一个点的围棋棋盘一般。院子里有黑黑白白各式各样的小石凳,却没有一张石凳是固定在地上的,而且重量都非常轻,即使小孩子也可以轻易搬动。
这个院子简直就是一张用地制成的棋盘,而那石凳便是棋盘上散落的棋子。
黄龙士年幼时由于家境贫穷,营养不良,因此身材瘦小,体弱多病,十三岁时去见杜睿还被杜睿以为只有十一岁。偏偏黄龙士又对习武之类的强身健体之事毫不感兴趣,只爱下棋,一坐便是许久,身体变更加柔弱了。起初也许只是为了让黄龙士到院子里多走动走动,母亲将整个院子布置成了棋盘的形状。这一招很快便有了效果,黄龙士果然深深迷恋上了这个院子,常常一个人在院子里散步,有时若有所思地盯着一个点陷入沉思,有时将石凳在院子里搬来搬去模拟盘上对弈。久而久之,黄龙士的身子果然一天天好了起来,而他的棋艺却也不知不觉越来越高强。
看着那夜色下的院子,黄父苦笑了一下。他突然感觉到,自己这个破旧的家似乎就是建在一张棋盘之上,整个房子也不过是一粒巨大的棋子罢了。
其实这片大地,就是一张棋盘。人行于世,不过是一粒粒棋子罢了。黄父自己在这张棋盘上忙碌了多年,却只发现自己是一招随手俗手而已。而黄龙士,他也许能成为这棋盘上的一招好棋!
第二天早上,黄龙士一觉醒来,再次走进了这片熟悉的院子。
仿佛天地为棋,他在盘上指挥千军万马。<点评:地作棋盘星作子,天地为棋。>
在他的脑中,这院子里早已是旌旗林立,剑拔弩张。只见四角座子虎视眈眈,遥遥相对,各按刀兵,只待一场血战。
黄龙士望向东北,白军令牌一挥,早见一骑白将飞马杀出,挺起长枪直直刺去;再看西南,黑军阵势也不见凌乱,一员猛士急袭东面关隘而去,镇住一片要津。一旦交兵,只见黑白两军刀来剑往,各逞武艺,黄龙士竟如身临其境,耳闻战鼓,眼观烽烟;若划边界,但看攻守双方各退一步,让出城池,黄龙士只觉杀气四溢,磨着刀光,待着血色。这边突然手起刀落,将那敌将削去头颅,黄龙士暗暗叫绝,心中喝彩;那边猛地杀声震天,把一队孤军逼入绝境,黄龙士热血沸腾,目不转睛。
行走于这方圆之间,只觉四处刀光剑影,血溅天下,却黑白战将都随我心意,一回首便见一场血战好杀,怎能不叫人心潮澎湃!黄龙士游走于这片无人知晓的乱战之中,人虽在世间,心却早已在那虚幻的战场上杀得豪气冲天!有诗赞曰:
方寸草木风中灭,万里山河血中生。
残刀不见英雄泪,断箭方知寒尸横。
千军背水设军阵,万马围魏救邯郸。
忽觉轻雨溅脖颈,才惊陋屋院中人。
却说这一日黄龙士正游走于自家院子中虚作对局,却突然有人在院子外喊道:“哪个是黄龙士?”
黄龙士一听,不由一惊,急忙向那人拱手道:“在下便是黄龙士。”
“听说你在京城下棋?”
“正是,不知阁下……”
那人报上了姓名,无非是个江苏某地一霸,自称会过几个国手,号称有个天下第几手的水平等等。
“黄龙士,听闻你在京城大杀四方,不知究竟有几分棋力,可敢在这江苏棋界也显显手腕?若你有这个胆子,我就在前边城里茶楼棋座边等着!”
说完,那位挑战者甩甩头潇洒地走了,留下个黄龙士莫名其妙。
“龙士,应战吧。”
身后突然传来了父亲的声音。
黄龙士微微一惊,看向身后。父亲笑着,走了过来,轻轻抚了抚黄龙士的脑袋。
“将军要我们明年春天就回去,到时候你还得下棋,在江南这段时间可不能生疏了棋艺啊,去锻炼一下也好。”
黄龙士得到父亲许可,心中兴奋,急忙拜别了父亲往城里茶楼跑去。眼见黄龙士如此兴奋,父亲也苦笑了起来。
早知让他下棋便可有如此成就,还何必要让他绕个大圈子逼他去做大官呢?
人生如棋,自己只是个俗手,就别去折腾别人的好棋了。
且说黄龙士到了茶楼,茶楼里早已有不少人守在了那里。这些人,都是江苏一带各地寻找对手的老茶楼棋手,个个都身经百战,绝非等闲之辈。听说了京城的黄龙士大名,大家早就想看看这个所谓的神童到底几斤几两,此刻都摩拳擦掌,迫不及待了。
“在下黄龙士,让大家久等了。”
黄龙士在众人身后礼貌地行礼喊了一声,那棋座旁等了许久的人们纷纷看过来。只见这黄龙士在京城将军家好吃好喝一年养下来,竟早已没了早年弱不禁风的样子,加上在将军家诗书礼易调教之下,如今竟已是风度翩翩,一表人才!十八岁的年纪,生得仪表堂堂,脸上棱角分明,十分俊美,端得不是凡人,仿若天上哪路神仙。再看这黄龙士举止,处处大方得体,举手投足甚至有些贵族风范,又带一些军人豪气,只让人觉得是个文武全才,叫那些下惯了茶楼,没什么规矩的棋手们好生嫉妒。
“你就是那个杀了京城一圈的黄龙士?”
“在下确实在京城做过几年棋手,但京城高手如云,在下不敢妄言能胜过所有人。”
还挺谦虚,但谦虚得不是地方——京城棋界,也能叫高手如云?众人笑着,又挑衅道:“京城棋手皆泛泛之辈,怎能与我等江淮棋界高手相提并论。黄龙士,可认得我们几个是谁吗?”
黄龙士一愣,张眼一扫,一个都不认识。但嘴上又不好说,只得继续谦虚几句:“实在抱歉,在下多年在京城下棋,江淮一带行走不多,不知各位都是哪路英雄?”
那几个人见黄龙士说话客气,没什么气场,这边马上就来劲了。这些家伙都是在茶楼棋座边上混过来的,碰上的大都是盛大有这路货色,他们看人自有一套准则。平时一遇生手,第一就是看气势,说话横不横,是不是好惹的角色;第二是看出身,谁家的徒弟什么人的好对手,能不能随便应付;最后才是看本事,因为落下棋子大家就要定胜负了。今天一看这黄龙士,首先说话客客气气的,不像盛大有那种蛮王气度,又没听说拜过什么名师,跟哪个江南高手有过对局,所以大家心里一下子竟得意起来,只觉得这黄龙士年纪轻轻,必定好欺负,于是都大大咧咧起来。这几位“高手”一得瑟,这个说自己杀过几路强敌,那个道自己打过多少好汉,直吹得天花乱坠,好不客气。
黄龙士知道茶楼棋手的脾气,也不驳斥,只是静静听着,时不时点个头,不卑不亢,一副成竹在胸,不以为意的样子。
“黄龙士,在这儿我们几个是江淮棋界前辈,你可敢与我们对上几局吗?”
众人只道是已经唬住了这小孩儿,必定能吓得他哆嗦起来。却岂料这黄龙士没有半分怯懦,一听说打算对局了,爽快地鞠了一躬道:“请前辈指教了。”
没吓住他!
这下子前辈们心里不舒服了——好你个晚辈黄龙士,在我们面前还这么嚣张,看我们怎么教训你!
一位高手往棋座上一坐,扔下彩银,喊一声“请”,便只管等着黄龙士上座。
黄龙士先行一礼,道声“前辈请”,缓步走上棋座,从怀中取出一锭纹银轻轻放到棋座一侧,静候开战。
再看这二人姿势,那混惯了茶楼的坐得随意,也不讲究,只管嚷嚷着猜先。这边黄龙士却是一股名士风度,正襟危坐,如高僧入禅。
看这两人样子,这棋其实已经是高下立判了。
棋局一开,那高手拿着棋子恶狠狠便向黄龙士攻杀而来,心中还在算计黄龙士会用什么招应对。不论倚盖还是镇神头,这些定式这高手都见得多了,心中早备下了最复杂的下法打算来欺负一下这黄龙士。
您要问了,要是那黄龙士不用定式应对,先脱先挂对方的角去了怎么办呢?确实,这在清初也是一个潮流,周懒予后期就爱这么下,汪汉年和周东侯也喜欢这么下。不去应对对方的挂角,而在反方向也挂对方一个,局面立刻就向着全局发展去了。这么应对,不容易被对方揪在局部不得动弹,攻守的主动权也更容易为自己所掌握,在当时算是领一时风潮的下法。
但这高手心中也早有定计——你若来挂我的角,我就用最复杂的定式把你框住,要你动弹不得。不管你怎么走,我一开局都要狠狠压住你,不让你动得起手来。
黄龙士,你毕竟年轻,少背几十年定式,我就不信你不吃亏!
那边黄龙士一见对方挂角而来,却不慌不忙,心中早有想法,取出一粒棋子默默向盘上落去。待一声响定,对面那高手还没看棋盘就先抓出棋子准备落下。待取了棋子在定睛这么一看,这高手顿时愣住了,本来要马上落下的棋子猛地停在了半空中。
您道怎么着?那黄龙士一没有在角上用定式反击,二没有脱先挂对方的角去,而是落在了一个很奇怪的地方——
九三!
九三一点,是指盘上纵向从边往中间数第九道和横向从边往中间数第三道的相交点。这个点,在边星的斜下方,左右各一个。方才那高手对黄龙士挂角之后,黄龙士在距离这粒挂角棋子四路之远的九三一点落子,说是夹击也远得太离谱了吧!可你若说黄龙士这是脱先挂角了,这粒九三一子距离最近的对方座子恰好也相隔四路,自然也算不得挂角。
这九三一点,左右都隔四路,恰好落在了夹击和挂角正中间那个最微妙的点上。
这是什么意思?黄龙士这招九三是想做什么?要知道自从周懒予将先手这个概念提升到了围棋技术的第一位之后,当时棋手下棋是时时争先,处处争先的,丢掉了先手权就跟丢了半张棋盘似的,那可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而这黄龙士,自己的第一手棋简直就像是一步闲棋,等于是一开始就主动放弃了先手权!
等对面那高手回过神来,心里一下子乐开了花——果然是个孩子,真是太没经验了,不懂得如今下棋的潮流,一上来就放弃先手,这种下法等于找死!
果然京城棋界还是很弱的啊!
这位高手一激动,就只管朝着大场攻杀过去。奇怪的是,每逢对方挂角,黄龙士无一例外都以九三应对,让对手一时有些莫名其妙。
观战众人早已是议论纷纷,但黄龙士却胸有成竹,不为所动。
待占完了全局大场,再看局面,黄龙士那九三一子把棋局分割得乱七八糟,搞得跟算五行八卦的道士在棋盘上画的图似的。那高手下了几十年的棋,这种棋局倒还是第一次见到。现在,该进攻这奇奇怪怪的九三了。
正要动手,那高手突然愣住了。
等等,说要进攻,可是——该怎么进攻呢?
九三一子,两边都不挨着,所以两边都不进攻。可是正是因为两边都不挨着,你想打它,它退路也很多啊!
这可就不好办了,自己空有一身杀意,本领却使不出来啊……
眼见暂时不知如何是好,这高手只好随手落了一子。这随手一落,黄龙士的眼中突然闪过一道寒光——轮到我了!
棋座之上,突然之间,黄龙士大军如潮水般源源不断向敌军杀去,整张棋盘顿时鬼哭狼嚎,化作一座炼狱!
不过一两个时辰之后,众人都只是看着棋盘,惊得目瞪口呆。
“多谢前辈相让,这局龙士胜得侥幸。”黄龙士恭敬地向对手行了一礼。
然而,他的对手早已面无人色,痴傻一般看着眼前的棋盘,默然良久。
这孩子的棋——简直如鬼神一般!
数日后,苏州城某茶楼。
“听说了吗?那个从京城回来的黄龙士,其实真的是个高手,江苏茶楼棋界几个有名有姓的人物特意前去挑战,被杀了个屁滚尿流!”
“据说那黄龙士的招法特别古怪,不循常理,却又异常厉害,叫那几个前去寻衅的茶楼棋手头晕目眩,只觉遇到了鬼神……”
“那黄龙士也没听说有什么师父,却天生一副好棋力,对弈起来用的都不是人间的招法,所以才把那些普通棋手杀得东倒西歪。”
众人只管自顾自地议论着,却不想此刻坐在棋座边正对弈的一个老人家早已是紧紧皱起了眉头。
眼见众人议论不止,那老头好生恼火,竟突然猛地推翻了棋座,朝众人吼道:“你们到底是来看我下棋,还是来这里聊黄龙士的!”
这脾气,若换了别人,众人一定恼了。但这个人,大伙都认识,谁都知道他不好惹,所以大伙只得一声不吭地任他撒火。
这老头是谁?相信您也该猜到了——蛮王盛大有。
“一个京城来的十几岁小孩儿,就把你们给吓成这副德行,还如何有脸面号称是江淮棋手?江淮棋界高手如云,天下唯有能在江淮闯出名堂的才称得上国手。那黄龙士算什么人物,若敢到我盛大有面前来,管叫他从此不敢再提我盛大有名号!”
众人一听盛大有这话,心中顿时动起了歪心思——盛大有是蛮王,跟他下棋要是敢赢他必定会缠着你下到第二天天亮,如果是黄龙士对上盛大有……
若黄龙士赢了,正好挫挫盛大有这股蛮横劲。若盛大有赢了,也能破破黄龙士那股傲气。
“盛先生,既然发下如此豪言,可敢去挑战那黄龙士?”
按说这要是换了个冷静点的人物,其实也不难推脱,只用说我是前辈,他是晚辈,怎么是我去挑战他云云就行了。可偏偏盛大有是个到了气头上就什么都敢干的人,又一向直肠子,一听有人火上浇油,他想都没想就喊道:“有什么不敢,我就在这里向他黄龙士发出挑战了,只怕他也不敢应!明日我就写好战书,你们给我送到黄龙士那里去,先吓掉他几颗乳牙!”
盛大有要挑战黄龙士!
消息很快传到了泰县,黄龙士收到了战书,要他几日后便去城中茶楼决个胜负。
盛大有的名号那是响遍大江南北的,但凡下棋的就没有没听说过这号人物的。明朝末年盛大有便已成名,自号吴下第一手,杀遍江苏各大茶楼,声威甚至有直逼当时棋坛盟主过百龄之势。明清之交,天下大乱,盛大有却凭着卖画为生,继续钻研棋艺,等战事结束之时他已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流高手。随后不论周懒予胜了过百龄,还是李元兆胜了周懒予,盛大有始终保持着自己足以问鼎天下的豪强之位,无人能撼动。西湖会战周懒予封神,短暂一统天下,盛大有锋芒暂时有所收敛。但随着周懒予一死,盛大有再次成为了棋界最强的角色之一,与周东侯争霸数年之久,害得一代豪杰周东侯始终无缘登顶天下国手之位。
要知道,从当年二三十岁时跟过百龄争,到现在跟周东侯厮杀,这中间已经过了四十多年!如今的盛大有,已经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者了,当年跟他一起出道的那批人已经一个不剩了全死干净了,甚至比他更晚出道的人都走了许多。他却仍然屹立于棋界最巅峰,始终不曾被后辈超越。以他的脾气来说,这么大年纪还能保持这种棋力实在是一个奇迹。
说起来,当年永嘉派的李冲和这个盛大有脾气相似,也都是下到了七十多岁还能和后辈争夺,莫非这种不服输的野蛮个性反而有助于延长棋手职业寿命?
却说这黄龙士听闻盛大有要来,心中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竟寻觅来了几局盛大有的图谱细细研究。盛大有棋风和他的脾气一样蛮横,赢了就冷嘲热讽,输了就不依不挠,很不招人待见,所以大家总喜欢把他输棋的棋谱留下来好羞辱他。黄龙士手上拿到的,很大一部分都是大家为了贬低盛大有而留下的棋谱。
但细细研究了一两日之后,黄龙士感到有些心惊——即使是从这些败局上,他也能看得出来盛大有究竟有多强!
盛大有的棋很无理,很粗野,用现在的话说叫“一看就是野路子”,专好大砍大杀。由于无理,所以盛大有碰到高手时常常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被对手给打得狼狈不堪。但是黄龙士发现,即使是在被对手打得狼狈逃窜的时候,盛大有也下得极其顽强,就算块被打死的时候也总能有手段化险为夷。他的棋所具有的这种顽强的生命力让年轻的黄龙士叹为观止,心中竟隐隐有了些慌张。
面对蛮王盛大有,任何人都不可能不害怕。但是盛大有这种蛮横的行棋,又恰恰是一个绝好的试金石——
我黄龙士独有的围棋战法究竟经不经受得住考验呢?
但在当时,除了技术上的问题,黄龙士其实还有一个负担……
明日就是约定的决战之日,黄龙士在家中默默整理着从京城将军家中带出来的书卷。这些都是圣贤书,四书五经之类。黄龙士默默看着,书中的一字一句都让他感触良多。
不知什么时候,父亲默默地站在了黄龙士的身后。
“想念书了?”
黄龙士一惊,急忙回过身向父亲行礼。
“儿只是突然想起几年前曾向父亲许诺要做大官光宗耀祖,现在想来,有些惭愧……”
“惭愧?”父亲笑着,“哪里惭愧了?”
“明日一战,儿将与天下闻名的棋界顶尖高手盛大有交战,一旦战胜,儿这一生就将肯定要做棋手了。当年对父亲的许诺,大概就无法完成了……”
黄龙士虽以棋闻名,但他过去几乎从未曾与棋界顶尖高手交战过,至多只是些不知名的茶楼棋手或者乡亲们。因此,对于是否真的就此进入棋界,黄龙士一直还保留着自己的选择。但明日一战之后,黄龙士也许就无法再保留住这个选择了。
投靠在那京城将军门下,将来若有机会便进入官场,这才是在京城黄龙士父子的初衷。可如今,命运在强迫黄龙士做出选择,一旦选错,他将有可能像昔日的方子振一样终生迷茫于其间,至死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父亲,我该怎么做?
“这种事情,何须惭愧?”父亲笑道。
黄龙士微微一愣。
只见父亲轻轻抚了抚黄龙士的脑袋,就如同多年前黄龙士还是个骨瘦如柴的孩子时一样。
“明天赢了盛大有,你就去做棋手。明天输了,你就去做大官。这种事情,听命随缘就好,何必挣扎纠结?”
父亲的手如往常一样,力道没有半分变化。
黄龙士看到父亲的脸上似乎已经没有了这几年一直如影随形的那份忧伤,此时的笑看得出是从内心发出的笑意。
“父亲,您究竟更希望我做棋手,还是更希望我做官?”
父亲迟疑了片刻。
“哪一样都行。”父亲又笑道,“但是明天,我可不想看到我儿子输——任何时候我都不想看到自己的儿子输给别人啊。”
不知为什么,黄龙士在心底感到一阵暖意。他向父亲深深行了一礼,道:“父亲请放心,孩儿必不负父亲所望!”
说罢,黄龙士扔下了手中的书卷,打开门,朝院子里走去。
父亲看向院子,那院子里的方圆草坪,真就如一张棋盘一般。而黄龙士,就是那棋盘上最醒目的一枚棋子。
这正是:
一战胜负前路茫,问父昔年何所望。
小子有志当无怨,不做官宦做棋王。
欲知黄龙士与盛大有胜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9:00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2:21 编辑
第六十四回 黄龙士七败盛大有 大国手再会杜茶村
上回说到,黄龙士回了江南,却已成了传说中的京城公卿棋手,引来嫉妒无数。几个江苏好手特意前去寻衅挑战,想灭灭这黄家小子威风,却不料反被黄龙士杀败。这一场胜负,本是小打小闹,不算什么风浪,却没想到竟惊起了一路好汉——蛮王盛大有!
盛大有这人,平生最好争斗。不论是在棋盘上还是在棋盘外,只要被他缠上,任你是大罗神仙也逃不出去。棋界高手行走江湖,没有谁没被这蛮王缠住过。如今黄龙士崭露头角,盛大有又怎能放过这个小子?
到了约定的对阵日子,盛大有早早便来到了泰县。他往茶楼里一坐,就见几个早先来此与黄龙士交过手的败军之将屁颠屁颠地跑过来给他老人家行礼。
“我们来做先锋,本以为足以挫挫那黄龙士锐气,谁知反被那黄龙士杀败,今日更想不到竟然惊动了盛先生前来助阵,我等实在惭愧啊。”
盛大有却哪里愿意听这些无用的话,只见他怒目一横,苍须一震,吼道:“你们几个好歹也是江淮一带有些名声的茶楼棋手,怎么竟会输给那小小的黄龙士?”
这几个棋手吃了一惊,急忙解释道:“不是我们轻敌,实在是那黄龙士棋太厉害,我们尽了全力也应付不来啊!盛先生,你与那黄龙士对局也需多加小心,那小子的布局很奇怪。”
“很奇怪?”盛大有眉毛微微一挑,“怎么个奇怪法?”
“我们起手挂角,那黄龙士既不夹击,也不反挂,而是喜欢下在九三,不攻不守,不知何意……”
九三?
听到这里,盛大有突然哈哈大笑,一股霸气随着这笑声竟在小小的茶楼间激荡开来!
那几个棋手被盛大有吓了一跳,一时间却不知所措,只是面面相觑。
“九三?一招九三就把你们给唬住了?枉你们在棋界混了这么多年,简直笑煞老夫了!”盛大有狂笑着斥责道,“那黄龙士若敢在我面前下出九三,我要他尸横遍野,片甲不留!”
“盛先生,不可轻敌啊!”一个棋手急忙说道,“九三一招,您没见过,当心别中了他的道!”
“我没见过?”盛大有一听这话,突然暴怒吼道,“你这孤陋寡闻的乡野村夫,你可知道九三这手棋是谁发明的?”
那几个棋手听得一愣,突然瞪大了眼睛,呆呆望着盛大有,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盛大有嘿嘿地笑了一声,大喝道:“老夫就是下九三的祖宗!”
没错,大家印象当中好像所有清朝棋手都在下“九三侵分”。但其实,清朝第一个下九三的人正是盛大有。
九三侵分一手,历史也很悠久,在明朝棋书的古代定式介绍中就有“侵边式”的变化图谱——虽然极其简单概略。明朝棋手中,林符卿常有九三侵分的招法,但是他对这步棋的观点是:属于平常应对,不属于布局定式范围。一旦碰上激烈的角部争夺,林符卿几乎不会突然脱先去抢九三,而是直接用镇神头跟对方玩命。
杭州城四雄会战的时候,盛大有正式开始琢磨九三侵分这招棋的用法了,并且在对汪汉年的几局棋当中都有运用。
这时不得不叹服一下盛大有,这个人真的不简单。当年过百龄创倚盖,他就去下倚盖;李元兆发扬野战,他就去下野战;周懒予提争先,他也去研究争先。基本上,盛大有一直走在棋界流行的最前端,再加上他自己也经常研究定式的新下法,使得这个已经七十岁的老头在围棋技法上一点也不过时。要知道,在杭州城四雄争霸的时候盛大有也有五十多岁了,却还在研究新的下法去和比他年轻二十多岁的汪汉年、周东侯这些人争霸——虽然个性不讨人喜欢,但是棋坛常青树这个名号他还是当之无愧的。
具体到盛大有为什么要去研究九三侵分,还得从那场杭州城四雄争霸说起。
彼时盛大有等人刚刚输给了周懒予,大家争天下第二自然再不容有失,于是各自都备了许多新手妙手,等着施展出来框住对方。但是这样一来,大家的新手都是撒手锏,胜负的关键就成了谁能用出自己的新手,而不让对方用出对方的新手来。盛大有琢磨了很久,最终发现了其中的一个诀窍——定式选择权。
通常对弈,第一手几乎毫无里外都是挂角。如果对方是先手,他来挂我的角,那自然好办了,定式就由我来决定,我要下倚盖就下倚盖,我要下镇神头就下镇神头,你只能跟着我应。反之,如果我是先手,一挂角过去,定式选择权就落到了对方的手上。定式选择权重要吗?在双方都准备了新手,而围棋竞技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谁的定式背得更多更熟的情况下,定式选择权很重要!
举个例子,你准备了一招倚盖的新手,结果你一挂角过去人家下了镇神头;或者你准备了一个镇神头后第五手的变化,结果人家下镇神头在第四手就变招了……
换句话说,定式由谁选,谁就在使用新手的权力上领先一步。在水平相差无几的顶尖高手较量中,一个精心准备的新手甚至能决定半局棋的高下优劣。
盛大有想到,如果是他后手那还好办,自己几乎能够抓住定式决定权。但是如果是先手呢?琢磨了很久之后,盛大有把目光投向了明朝棋书中那一招不怎么受待见的侵分势——也就是后来常见的九三侵分。
如果第一手下出九三侵分,那么对方就拿不到定式选择权,只能乖乖再来挂角,等着我决定用什么定式框他。
那么,如果对方先手挂角,我可不可以也以九三侵分应对呢?盛大有认为——完全可以,理由仍然只是定式选择权的问题而已。
有的定式变招是应对一方先变的情况,对于高手来说这也非常危险,不得不注意,不知虚实的情况下不可轻易应对。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是定式选择权——你选择定式基本型,我选择定式变化图。
这种情况下,对方挂角,必定早已做好了迎战定式的准备,手中也许仍然备着应对定式的变招。这种情况下,九三侵分仍然是一招出人意料的手段,让对手的算盘完全落空,一时间反而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出招,同时还能根据对方后面的变化来探探对方的虚实,看看对方到底想干什么——这就是以静制动之法。
也就是说,对方先挂角过来,我当时不想马上应,可以用九三侵分先缓缓,看看局面再决定用什么定式跟对方玩。
总结起来,对盛大有来说,下九三侵分只是为了腾出手来出招,等着自己发力跟对方干架而已。这一点,和林符卿的九三很像,他们往往下完九三之后紧接着就会用极其狠辣的定式开始在角上乱砍乱杀,只把那粒九三当成远远的一支援军。
当然,我们现在知道,九三根本不是这么用的。盛大有确实是清朝所有棋手中第一个下九三的人(至少从现存棋谱上看是这样),但是他并不理解九三背后所隐藏的真正力量。
这招九三在盛大有对阵汪汉年的棋局中出现过几次之后,虽然没能在棋界大范围流行,却引起了几个后辈棋手的注意。从棋谱上看,当时的新锐棋手如黄我占,高钦如等人也有过下九三的棋谱,而且很明显是故意下九三的——但是从后面的进程来看,他们只不过是隐约感觉到了九三背后隐藏着什么,但其实并不真正懂得九三好在哪里……
也不知黄龙士究竟是从别人的棋谱中看到了九三这一招,还是自己在家中院子里散步时无意中发现了这一招,但黄龙士对这一招的理解与盛大有,甚至更早的林符卿都完全不同……
就好像在本因坊秀策出生之前,“秀策的小尖”这种棋型就已经有不少人下过了,但这种棋型仍然被冠以“秀策”的名号一样,一着棋最后究竟被谁发扬光大,和谁最早下出这步棋来,其实未必真的有多大关系。
盛大有发现了九三,却还远远没有了解到九三的威力有多么强大……
却说那日黄龙士到了茶楼,只见茶楼里已坐着一位老者。那老人家,须发斑白,满面皱纹,却眉宇间杀气四溢,一副沙场老将风范,叫人好生心惊。黄龙士心底寻思,此人必定就是盛大有了。
盛大有这边突然见一个俊俏少年走进这茶楼来。只见得此人器宇轩昂,英气逼人,举止间还隐隐透着一股军人架势,盛大有也在心中不禁暗暗叫绝,道此人必定就是那黄龙士。
二人也不理会众人,直奔对方面前,互行一礼,却不见半点客气。
“黄龙士,你今年多大年纪?”
“十八岁。”
“十八岁?”盛大有哼地笑了一声,“乳臭未干,棋艺难成,老夫奉劝你还是回去好好练几年本事再来这江湖行走吧!”
黄龙士那边却不以为意,只微微一笑道:“敢问盛先生今年高寿?”
“古稀之年!”
“古稀?”黄龙士也哼地笑了一声,“这把年纪,何苦还与后辈争夺。晚生奉劝前辈一局,早日引退,安度晚年方为上啊。”
针锋相对,毫不相让!面对盛大有竟能有如此气势,黄龙士的胆色让观战众人心底都大吃一惊。
但看这两人,也确实古怪。一个刚刚成人,尚未脱却童稚之气;一个年逾古稀,已经一副老态龙钟。这么两个人,竟然在为棋界地位进行争霸,让人不得不感慨如今的棋界真是老的少的都战意沸腾,好生热闹啊。
“黄龙士,棋盘上先分胜负吧!”
“晚生正有此意,前辈请!”
两旁众人一声欢呼,棋枰对侧便开战局!
却说这一战,盛大有猜得白棋先行,一开局便向左上黄龙士主营冲杀过去。黄龙士知盛大有棋坛宿将,唯全力应对方可,便也不顾盛大有左上兵士,直取盛大有左下主营而来。盛大有看得黄龙士似乎胸有成竹,暗暗寻思黄龙士必定藏了什么手段,不敢轻易应对,以免中招,于是谨慎地将左上抢攻之子撤回三里,布下上边拆三之阵。这拆三之阵与右上主营呼应,眼看整个上边似乎都已被盛大有收入囊中,似乎是步好棋。但是黄龙士看来,却不免要笑了——盛大有不识轻重缓急,此招看似大场,其实却步调缓慢,谨慎过度了,反而给对手留下了抢攻的时机!
看来,盛大有虽然好争善斗,但毕竟为盛名所累,与面生的对手交手仍然免不了要谨慎些。但他没想到,黄龙士对他却完全没有这点谨慎——猛地一声脆响,众人看向盘上,只见那黄龙士再遣一支强军,从两侧狠狠挂住了盛大有的左下主营!
双飞燕!
前面讲过,双飞燕对势子的攻击是极为强悍的,招法紧凑而凶狠,乃是相当欺负人的下法。盛大有乃一代蛮王,黄龙士初次与他对局,竟然就敢置盛大有多年的大力枭雄之名于不顾,悍然以双飞燕向盛大有寻衅,只怕此招一出盛大有必定大怒!
可众人再看盛大有,却竟然意外地发现盛大有竟面有难色!
您道为什么?原来盛大有是有苦衷的——盛大有算是明白了,黄龙士今天敢来,绝不是匹夫之勇,他早有准备,并且一定对自己作了极其精深的研究!
为什么呢?证据就是这双飞燕——盛大有一生,如果说在棋艺上有什么自己也不得不承认的缺陷的话,就在应对双飞燕上!
说来也奇怪,堂堂一代枭雄盛大有,不论对过百龄、周懒予、汪汉年还是周东侯,应对对方的双飞燕招法几乎从来就没得利过!每次绞尽脑汁研究了好多天,回来找人一下立刻又被人用骗招框住。这么下也不对,那么下也不好,怎么应对都不得法,气得这盛大有简直挠破了头皮,拍碎了棋桌。明明看着别人用的好好的招法,怎么到盛大有手里就是用得使不上劲呢?
这也是个非常让人困惑不解的现象,大概只能理解为盛大有性子太直,又杀气太重,双飞燕这种对方在攻势上占有绝对位置优势的局面恰好抑制了不肯做半点退让的盛大有那咄咄逼人的棋风吧。毕竟,应对双飞燕,在实地和外势两方面上总有一方面要吃点亏的,盛大有完全不肯吃亏,自然也就难以应对得法了。
这个十八岁的黄龙士第一次跟盛大有下棋,竟然就如此信心十足地瞄准了盛大有最怕的双飞燕软肋出招,可见黄龙士一定是细细研究过盛大有的,这一战黄龙士在暗,盛大有在明,盛大有可不好下啊……
只见那盛大有抓耳挠腮想了半天,终于狠狠下定了决心。他取出一粒白子,气呼呼地一把拍到了棋座上。众人急忙去看,却不禁纷纷吃了一惊——九三!
黄龙士,你学老夫的绝招,老夫就给你展示一下九三这招到底怎么用!
那原先见识过黄龙士九三招法的几个棋手乐了——黄龙士,九三的祖宗来了,你就等着被收拾吧。
黄龙士看了,却不禁在心底哈哈大笑——盛大有,别不懂装懂了,你这九三简直就是个笑话!
盛大有这一招九三,看似是出于气势要亲自给黄龙士示范一下九三的下法,其实却是一招全然不知所谓的缓手——盛大有的考虑很简单,黄龙士明显对自己的弱点很有研究,所以他索性就放着双飞燕在那里不去理会,随便他黄龙士怎么折腾好了,顺便也看看黄龙士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若换了个寻常俗手,这么放着后面也许还能有机会凭借力量优势有一番争抢,可碰上了黄龙士就不会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了。
黄龙士眼见盛大有竟然敢脱先去抢九三,他几乎不见半点犹豫,取出一粒黑子,猛地落到棋盘之上——众人再看去,竟不禁吓了一跳!
那是一粒五五,落在了左下盛大有座子身前,直接尖冲了盛大有的大本营!
如此一来,双飞燕的双挂,加上这粒尖冲,三只大军将盛大有的主营团团围住,竟一副要将盛大有左下连根削个片甲不留的架势!
这么大胆的一手,别说观战众人,即使盛大有恐怕也狠狠吃了一惊——黄龙士先是脱先挂角,又是施展双飞,现在竟然还下出了如此惊心动魄的一招五五尖冲,他莫非真的有如此自信,能跟蛮王斗狠?
眼见此时左下局面已是大大不利,也不知是盛大有被黄龙士的气势所震慑,还是盛大有那个不肯吃一点亏的毛病又犯了,又或是他对自己的治孤能力太过自信,刚才明明大气地把左下扔给黄龙士任杀任剐,现在却又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思路前来营救。只见盛大有匆匆忙忙将主营大军后撤一步,摆出一副死守主营的架势。
前后矛盾,逻辑紊乱,黄龙士在心底暗笑——盛大有这几步棋下得真是乱七八糟,无一可取!
黄龙士见盛大有才一布局便招法凌乱,便立刻趁机四处攻击。只见这黄龙士招法好生灵动,盛大有被逼得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左下主营被黄龙士打得狼狈不堪,下边九三一军又被黄龙士追杀得抱头鼠窜,可怜一代蛮王,竟在这个十八岁的后背面前被打得七零八落,草木皆兵。
如今这局面,一方面是黄龙士艺高人胆大,招法步步得宜,另一方面也怪这盛大有下棋习惯不好,心情一坏便处处用强,反而留下破绽无数,碰上俗手还好,一旦碰上高手便只得连连吃亏。以前在周懒予、周东侯等人面前,盛大有都吃过这种苦头。若不是这沉不住气的毛病,他早就当国手了。
可惜,这老头脾气太倔,学不乖……
只见黄龙士处处动刀,却又不拘泥于局部,招法灵动自然,把那盛大有逼得到处吃亏,一副大势已去的架势。到七十余合,黄龙士以三员小将作诱饵引盛大有上当,在右上弃子取势得一片强军,与右下主营将士合攻右边盛大有三子弱旅,此时局面盛大有几乎已经败定了!随后十余招黄龙士围着右边盛大有那孱弱的军阵阵阵冲杀,盛大有分明已身陷重围,却仍因为堵着一口气不肯舍弃这片孤军,竟不要命地与黄龙士砍杀起来。
都这样了还死撑,临死挣扎罢了。黄龙士在心中尽情地奚落着盛大有。然而,也许是因为到目前为止都进行得太顺利了,黄龙士竟掉以轻心,黑82一手弈出一招惊人的缓手,看似要远远封住盛大有退路,顺便在下边再取利益,其实却给了盛大有那已经奄奄一息的右边孤军一丝难得的喘息之机!
其实黄龙士直到后来成了天下第一多年,也没能改掉这个毛病——大优势的时候容易掉以轻心,下出随手,给对手一线生机。也不知是不是黄龙士觉得就这么顺着下下去太没意思了,想给自己找点乐趣……
其实这一招,若换个别的棋手,或许黄龙士也大可高枕无忧。但盛大有毕竟有几十年的棋力在那儿,如此松散的一手立刻让他看到了一丝希望。对付盛大有,是决不能给他半点机会的!
盛大有判明轻重,立刻活动右边孤军冲杀出来。黄龙士见盛大有来势汹汹,突然大惊失色,急忙再来抵挡,却哪里抵挡得住!盛大有凶狠地冲杀而出,竟将已被攻杀得伤痕累累的右侧大龙逃到了中原!黄龙士大怒,趁盛大有出逃之际回手一刀,将盛大有下边的九三大军悍然砍杀。但此刻盛大有逃大队性命要紧,哪里还管得了下边的友军。
再看局面,黄龙士虽有所得,但优势竟已经大大缩小了。
盛大有得了机会,立刻开始向黄龙士展开反击。他前半盘可是憋了一肚子火,这火一次全发出来可非同小可!但见盛大有围着右边和右上的黄龙士军阵轮番冲击,几乎招招力有千钧,一次次狠狠砸在黄龙士的心窝上。黄龙士只觉盛大有的屠刀从四面八方砍下来,让他忙于招架应付,心中惊出了一身冷汗。双方攻杀一阵,只见黄龙士两片军阵都颤颤巍巍,随时有全军覆灭之险。黄龙士苦思良久,突然心生一计,命右上孤军放弃身后城池,全力向中原冲杀。盛大有却哪里肯放,急忙前来抵挡。黄龙士却虚晃一枪,明为逃向中原,实为向右侧孤龙奔去,要双龙合流,把两军并作一军,如此一来两片军阵加起来一看,不仅眼位够了,还少还一个棋头!
两块棋被人围着砍的时候,不去想怎么各自救活,而是想着把两条大龙合二为一,反叫攻杀者无隙可乘。黄龙士的构思,总是这么充满了大胆的奇思妙想!
盛大有万万没有料想到黄龙士竟还有如此精妙的构思,急忙再要来抵挡,却早被黄龙士在此准备了一招妙手。只见盛大有用两个互为小尖的棋子隔在黄龙士两军交汇的必经之路上,又在附近设下援军,就如同把大刀往黄龙士两军中间这么一横,看似万无一失。黄龙士却精妙地在这小尖的棋型上靠了一手,犹如一拳砸在盛大有那大刀的一道裂缝上,盛大有立刻失去平衡,被黄龙士左推右挡,难以应对,最终只得放黄龙士成活。
凭借着大胆的构思和精确的手段,黄龙士逃过一劫。而此时盘上可争夺的点少了很大一部分,盛大有仍然局面落后!盛大有可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使出全力的一连串攻击竟然没能伤到黄龙士分毫,心中不禁大骇。眼看已无胜算,盛大有孤注一掷,竟将下边早已被黄龙士砍杀的九三大军活动起来,要让它死而复生。无奈这九三大军早已经伤痕累累,如何还能冲杀得动黄龙士的防线?这最后的手段虽也惊出了黄龙士一身冷汗,但仍旧没能闹出多少风浪。至一百七十余合,盛大有九三大军终于全军缴械,胜负就此注定。
平心而论,此局黄龙士虽凭借远远高出盛大有一等的行棋思路在前半盘顺风顺水,但整局看下来却赢得相当艰难。尤其是右边与右上的攻防,盛大有气势着实凶狠,几乎让黄龙士惨遭逆转。但黄龙士的大胆构思,精妙招法,也完全足以让盛大有败得心服口服。
只是,对于盛大有来说,先前还夸下海口要教训后生晚辈,这一局却被对手几番戏弄,甚至强行施展的九三一子还被黄龙士生吞了,真乃是奇耻大辱!
盛大有不服,于是又开始发挥他的蛮王本事,强拉住黄龙士不让走,硬要再下一局。黄龙士早听闻过盛大有名声,知道今日若是赢了必定难以脱身,于是索性应下此战,再与盛大有下了一局。
可是,盛大有刚才一局已经动了气,这一局必定心绪难平,再加上黄龙士对他的棋了如指掌,他哪有胜算?一开局没多久盛大有又是远远落后,随后奋起直追,将黄龙士惊出一身冷汗,但最终仍然是黄龙士化险为夷,再度重创盛大有。
盛大有竟然连败两阵!要知道,以往有本事做到这一点的,怎么着也是周懒予、周东侯、汪汉年这一流的角色啊!盛大有眼见黄龙士获胜绝非运气,乃是实力确实已达汪汉年、周东侯境界,而自己心气已乱,再战必定还是难以取胜,于是只得推脱道:“今日你胜在我上了年纪,精力不济。你等我回去休息一日,明天还敢再来应战吗?”
“只要前辈相邀,龙士定不拒绝!”
盛大有骂骂咧咧几句,匆匆忙忙便跑了。众人看那盛大有竟然落荒而逃,个个惊得目瞪口呆——那可是盛大有,几十年来还从没有一个能把他下跑的棋手!
黄龙士,你究竟是什么人物!
第二天,黄龙士、盛大有又准时出现在了这茶楼。这一次,盛大有做了充足的准备,定要扳回昨日的劣势。然而,棋行未几,盛大有竟又落了下风,随后奋力搅局却总敌不过黄龙士异想天开的构思,竟连续第三度败下阵来!
连败盛大有三局,这可是有史以来从未有人做到过的壮举!然而,黄龙士创造的奇迹还没有结束!
次日再战,黄龙士再胜,盛大有再败!
四连败,五连败,六连败,直到最后一日,盛大有绝望地迎来了他对黄龙士的连续第七场败局!
我们可以猜测一下,盛大有当时本来的意愿,也许是按照彼时的潮流跟黄龙士来一局十番棋。所以即使先败两三局,他仍然相信自己还可以扳回来。也许败到第五局的时候,倔强的盛大有仍然认为自己可以连扳五局,把比分拉平。第六局之后,盛大有已经必败了,但他仍然期待着可以赢四局,至少留下一个小负的名声。可是到了第七局,十番棋小负对于盛大有来说都成了奢望。据笔者所知,古今中外的所有十番棋对局较量中,似乎还从未出现过一方一上来就“七连败”的情况——要知道,这要是以吴清源时代的日本规则算,盛大有接着下下去,棋份完全可能被黄龙士连降两级!
七连败是个什么概念——就是不管你拿黑棋还是拿白棋,不管你用什么奇招妙手,不管你怎么研究对方的思路,你就是赢不了!一开始也许你会感到愤怒,感到不服,急切地想要扳回来,对自己的能力还有着充足的自信。可是四连败,五连败,六连败之后,你即使再不愿意承认,也不得不相信你确实是不如你的对手的,甚至你练接近他的机会都没有。到了七连败,你会感到自己下得每一步棋都有问题,对自己的每一招都不自信,甚至你会觉得自己好像根本不会下棋,在对方面前自己始终就像个刚学棋小孩子一样……
更让盛大有绝望的是,黄龙士只有十八岁,这意味着黄龙士的未来还大有可期,而盛大有却早已迟暮。盛大有感觉得到,即使黄龙士已经强于自己了,这七局棋里黄龙士仍然没有停下脚步,还在一点一点变得更加强大!
被同一个对手连续击败七次,这种事情盛大有过去几乎想都不敢想。连天下第一的周懒予,都不可能在与他的对局中取得如此不可思议的成绩!可是眼前的黄龙士,就是这样一个超越了他所知道的所有顶尖高手的存在……
没机会了,一生从未服输过的盛大有在这一刻终于第一次感受到了绝望的滋味……
“我输了……”那第七局棋之后,盛大有低声说道。<点评:十番棋降为七番棋。>
尽管所有人都猜到了盛大有会输,但是盛大有此时这有气无力的声音,只怕让所有人都会感到陌生。
“盛先生,明日……”
盛大有疲惫地举起了手,打断了黄龙士:“明日不必来了,我输了,你赢了。”
盛大有认输了!那个几乎一辈子没有服过人的盛大有,几乎是平生第一次彻底地承认了自己的失败!
盛大有独自离开了茶楼,那一刻黄龙士看到的却是一个落寞老者的背影。再没有人簇拥在盛大有的身边,他似乎从离开茶楼的这一刻起就被人遗忘了。
那七局棋之后,盛大有默默地退出了棋界。从此之后,再也找不到半点关于盛大有的记载。先后与三代国手争霸,几乎一辈子不认输的盛大有,在遇到黄龙士的那几天里,彻底泯灭了雄心。其实以他当时的棋力,完全尚有余力去做一个顶尖高手。但是盛大有放弃了整个棋界——因为他一生的梦想,那个天下第一国手的桂冠,他已经永远没有机会再触碰到了。
几乎从没有人能让盛大有屈服,不论过百龄还是周懒予。然而这件看起来无法完成的事情,却居然由年仅十八岁的黄龙士做到了!
把盛大有逼得退出棋界,这是黄龙士一生中创造的第一个奇迹——他的这一生,注定将会是奇迹的一生,而这七局棋便是起点。
康熙八年的这场黄盛七局之后,黄龙士名扬天下,得到了争夺天下国手的资格。一时之间,海内无人不知黄龙士大名。
这一年,在泰兴,志节高尚的杜睿先生又因为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而去朋友家蹭饭了。这一次,他遇到了一个熟人。
“茶村先生,还记得我吗?”
杜睿看着眼前这个翩翩少年,脑中一片茫然。只见这少年生得面貌俊朗,礼仪谦恭,看上去必定是个富家子弟——这种人我杜睿哪里会认识?
那少年见杜睿不回答,笑了笑:“五年前在江都,我曾与先生见过一面。那时我还小,家中穷苦,大概与现在的样子差别太大,以致先生认不出来了吧。那时我叫黄霞,现在改名为黄虬,人称黄龙士。”
如此一说,杜睿恍然大悟。可这黄家小子变化也太大了,杜睿急忙问起这几年究竟发生了什么。黄龙士的父亲将黄龙士去京城得将军收留一年,回乡后又力挫盛大有,已有国手之名的事情一一向杜睿道来,听得杜睿惊叹不已。
“五年前,这孩子还下弈秋一道,五年后竟然已与当年的国手弈秋一样享用盛誉了,真是天下奇才啊!”
听到这里,黄龙士急忙上前向杜睿行礼,道:“龙士虽行弈,但仍然一心向学。久闻茶村先生乃是天下大儒,不知可否收龙士为徒,教龙士些诗书?”
杜睿听完,却只是低头长叹一声。
众人不解其意,急忙问杜睿缘故。杜睿却只是笑而不答。
后来,杜睿在自己的文章中感慨说,那些宾客看到黄龙士如今风光的样子,又岂能理解我感慨的事情呢?
“古人从学,必定从小就专心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方能成为伟人,一人担负起天下兴亡。而黄龙士,年纪轻轻,却因为家中贫困,不得不分心去学弈,以弈技养家糊口,这便已经失去了求学的时机。今后只怕就算再有大儒,也难以挽救这孩子了。在我看来,这是件极为不幸的事情,大家却都把不幸当成大幸,实在可笑。这孩子本有求学的资质,却不专心从学,还希望能从我这里学得圣贤之道,我又怎么能帮得了他?可怜这孩子还要再回北方将军那里,他的未来可想而知。想到这里,我怎能不哀叹?”
杜睿这一番言论,是对是错,大家自有判断。但在笔者看来,杜睿未免太过迂腐了。
不过也许不能怪杜睿,彼时的杜睿一定根本无法想象,黄龙士的一生究竟会取得多么巨大的成就。比如有件事,即使当时告诉他,他一定也不会相信——许多年之后的今天,很大一部分人都只能从黄龙士的传记中,得知世界上曾经存在过一个杜茶村……
这正是:
一朝巨龙凌空起,七败蛮王气何狂。
可叹老儒不识金,反叹棋圣非学郎。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9:24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2:24 编辑
第六十五回 姚书升梦断国手 黄龙士名震江南
“盛大有竟然引退了?”
“听说是有个十八岁的少年,连续击败了他七次。盛大有自觉已无力对抗,于是就此退出棋界了。”
茶楼里的人们都惊呆了。尽管大家都很讨厌盛大有,但是内心里却不得不承认盛大有乃是当今棋界响当当的一号人物。当年过百龄、周懒予都没把盛大有下服过,至今周东侯还在跟盛大有苦战。这么厉害的盛大有,就这么突然引退了?
“连赢盛大有七次?这怎么可能。莫说是个孩子,就是周懒予这样的顶尖高手,也多少输给过盛大有几局啊。连胜七局,让盛大有这家伙都放弃抵抗,这少年岂不是至少能让盛大有两个子?”
“何止两个子,说不定再多让一个也能下!”
“这不是胡说八道吗?盛大有的本事大家心里都知道,那是跟历代国手相比也未必逊色的,世间竟然有人能让历代国手两三个子吗?”<点评:还真出了一个不世之天才。>
“现在看来,恐怕确实如此……”
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说道:“这个少年出现,是不是意味着天下国手之争突然没了悬念了?”
大家心中一惊。
“这事儿,恐怕还难说……”有人答道,“江苏棋界强手如云,这少年要真想做国手,恐怕得先将江苏群雄全部杀败才行——这事儿可不容易啊……”
上回说到,黄龙士七败盛大有,竟让一代蛮王平时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一个对手心服口服,甘拜下风。此战之后,黄龙士名声大震,一时间天下皆惊。一个能把盛大有赢到退出棋界的人物,几乎就是一个神话。
然而,这个人的存在,却成为了另一些人的梦魇。
让我们先来看看黄龙士现在的状态。
话说黄龙士击败盛大有之后,按照原定的计划,是应当立即返回京城去找那位将军的。如果您还记得清楚,前文将军放黄龙士回江南时是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黄龙士第二年春就回京城去。
但是,没有任何史料说黄龙士在那个他刚刚风光起来的时候就离开了江南,重回荒凉的北方棋界去了。换句话说,黄龙士很可能是一直留在江南的。在这里,每天家里宾客来宾客去,忙得不亦乐乎,黄龙士似乎有点“乐不思京”了。
黄龙士没有走?为什么?不怕得罪将军吗?
这件事,细想想其实很有意思。
比较可能的情况是,当时虽然说好了第二年就回去,可是到了第二年那位京城的将军出事了,要么被皇帝废了,要么自己病死了,总之是遇到了就算回去也白回去的情况,所以就不回去了。这其中再分情况讨论一下的话,那将军自己病死的可能性不高。因为以那将军对黄龙士的恩情,若将军突然去世,黄龙士无论如何也该去北方吊唁一下,不至于就这么心安理得留在江南了。这么看,那将军很可能是被皇帝废了,黄龙士再去京城找将军就等于求人家把自己送进大牢,主动断送自己在棋界的美好前程啊。综合以上分析,可以认为黄龙士没有回最大可能是那个将军被皇帝办了,所以得赶紧划清界限,撇清关系。
如果大家有一些基本的清朝历史常识,或者对清朝八卦野史比较了解,那么应该已经很敏感地察觉到了一件事吧——康熙初年,康熙还是个孩子,没执政,办掉哪位将军的机会并不多……
康熙八年五月,康熙几乎是第一次凭借个人意志抓了一位将军,那位将军的名字叫做——鳌拜。
杜睿在他自己的文章当中很清楚地写明他第二次遇到黄龙士是康熙八年,那时黄龙士已经是国手了。而黄父那时还兴冲冲地跟杜睿说那将军求着黄龙士来年春天再回去,可见康熙八年杜睿和黄龙士再见面的时候黄父还坚持认为黄龙士会在第二年回京城。可是,黄龙士最终没有回去,极可能是因为那将军随后就出事了……
就在康熙八年,鳌拜被康熙皇帝投入大牢。两个信息结合起来,让人忍不住想到——难道那位在京城养黄龙士的将军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顾命大臣鳌拜”吗!
证据不足,只能做出此推测而无法证实,但这种猜测大概会给黄龙士的传奇一生多增一分色彩吧。
排除将军那边的因素,黄龙士有没有可能是自己决定不回去了呢?
可能性比较小,因为毕竟黄龙士的身份还太卑微,将军要你回去你不可能说不走就不走,就算真想留下也得先亲自北上去跟将军说说,看将军放不放人不是?如此看来,还是将军被皇帝抓了可能性最高……
但是,我们也不能把所有事情都推到将军身上去。即使将军被抓的消息传到江南,摆在黄龙士面前的仍然是两条可走的路:第一,留在江南,就此安心做个棋手,跟江苏棋界群雄争个你死我活;第二,回京城去,重新找个靠山,只在江南留一个七败盛大有的传说,点到为止,不要继续在天下棋界中竞争最激烈的江苏一带跟大伙作对。
保守地说,其实第二条路更好走。黄龙士第一次去京城已经积累了人脉,再加上在江南突然有了盛誉,只要在京城不被人当成那将军的残党抓起来,就几乎可以保证稳赚不赔了。第一条路,其实更艰险,因为如今黄龙士在江苏已经成了众矢之的,所有人都想知道这孩子究竟是不是真有七败盛大有的本事。该选哪条路,其实是一个趁胜追击还是稳守胜果的问题。
然而,黄龙士几乎没有多少犹豫就选择了第一条路——一条更为艰难,却更加辉煌的路!
我要留在江苏,让江苏棋界群雄都真正认可我的实力,认同我为天下第一!不论前方还有多少强者,我都无所畏惧。至于京城,就让它成为历史,被我封存在过去好了。我所要的,已经非常清晰了——真正的天下第一!
康熙八年,就在黄龙士击败盛大有之后不久,有人来拜访他了。
那是一个中年人和一个年轻人。看衣着打扮,两个人似乎都不是穷人,还有些诗书气息,像是文化人。尤其是那年轻人,年纪比黄龙士稍长,大约二十三四岁的样子,却是一副见惯了世面,仿若泰山崩于前亦面不改色一般。
黄龙士自击败盛大有之后,常有贵人来访,络绎不绝。老家这间破旧的房子几乎都有些配不上黄龙士如今的人气了。这新来的两位客人,气质却与前些日子来的达官贵人或市井棋迷截然不同,不禁让黄龙士格外在意。
“这位兄弟,莫非就是七败盛大有的黄龙士先生?”那中年人对年轻的黄龙士拜道。
黄龙士急忙还礼,答道:“正是在下,不知阁下是……”
“扬州季心雪。”那中年人缓缓答道。
扬州季心雪!这名字,棋界中人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此人乃是一个棋痴,终日以与高手对局为乐。顺治年间,他曾坐镇扬州,广邀天下豪杰前去对弈,凡棋界有名有姓之人几乎没有没受邀去过扬州的。正是由于季心雪的努力,清初扬州一带竟成了江苏棋界的主战场,在民间有“弈乐园”之号。
康熙元年,季心雪主编《弈墨》完成之后,却突然销声匿迹了,将扬州棋界让给了天下群雄,自己则几乎再未在棋界抛头露面。如今,季心雪已经成了一个传奇的隐士。
如今,这位隐士竟突然出现在了黄龙士的家中,黄龙士岂能不认识这位前辈。
“原来是季心雪先生,龙士无礼,望先生莫怪。”黄龙士急忙行礼道,“多年没有先生消息,一直不知晓先生行踪,今日竟突然出现在龙士家中,龙士荣幸之至。”
然而,季心雪看黄龙士的眼神,却有些古怪——不见一丝兴奋,也没有半点敌意,不知究竟是什么神色。如果硬要用一个词来形容,也许季心雪此刻的表情更接近于哀伤或者惋惜……
“听说你连败盛大有七局,竟让那盛大有就此退出了棋界?”
“龙士运气好得惊人,盛先生其实都是憾负,着实可惜。但七十高龄尚能争夺到如此境地,也当真让龙士叹服。”
“这么说来,那些传言是真的……”季心雪轻轻叹了口气。
季心雪的反应,大大出乎黄龙士的意料。若是前来祝贺,当高高兴兴褒奖几句。若是前来争夺,当昂首挺胸发下战书。如今既不祝贺,也不寻衅,却唉声叹气,真不知是何用意。
季心雪看了看身后那与自己同来的少年,轻声苦笑了两声,又向黄龙士拱手说道:“黄先生,在下有一事相求,不知能否答应。”
“前辈但说无妨。”
“关起门来,与我下一局。除了我身后这少年之外,不要让任何人观战。此局之后,胜败不出门口,这局棋只当不曾存在过。可以吗?”
关门对弈?
堂堂季心雪,当年坐镇扬州受四方豪杰挑战,何其威风!如今,这位棋痴竟然因为怕输棋,而请求与黄龙士关门对弈……
看来,这几年季心雪变了。
“前辈求战,龙士焉有拒绝之理。前辈请来里屋吧。”
黄龙士说完,便在前面领路向屋里走去。
“季先生,这样真的好吗?”季心雪身后的少年轻声问道。
季心雪强挤出一丝笑意,道:“若是天意,则天命难违啊,不是吗?”
说完,季心雪拉着少年,缓缓跟着黄龙士的步子走去。
季心雪的棋,是典型的“百家棋”。季心雪融百家之长,在不断与高手切磋中将自己的棋风一步步丰富稳定,最终形成了传统力战棋为主,又兼有各家风范的独特风格。再加上他曾主编《弈墨》一书,对当世高手棋局了如指掌,堪称棋界百晓生之流的人物。正因如此,季心雪在扬州一带坐镇时棋界甚至常用他作为标杆,比照当今哪些棋手已是高手,哪些棋手尚欠火候。能得季心雪褒奖的棋手,几乎立刻身价大涨,乃至得到号称国手的资格——当然,只是号称国手而已,真正要取得这个名号还得靠自己一局一局拼下来。
与季心雪交手,是最好的试炼。一局棋下来,几乎就可以清晰地看到自己在整个棋界中的地位。
即使季心雪已经多年没有音讯,这一点也不会改变。
黄龙士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对手。尽管这局棋注定无法流传出去,但是黄龙士仍然决定使出全力,在这个棋界百晓生的面前将自己的棋最完整地呈现出来。
棋局一开,只见盘上黄龙士的大军神出鬼没,无影无形,却攻势如潮,气势恢宏。季心雪不敢怠慢,也使出平生全力应对起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见盘上黑白子龙争虎斗,奇谋四出,军阵间喊杀不断,血染方圆。几次攻防下来,盘上虽还在激战,对局双方心中却早已知道了高下。
那个看棋的少年,起初方还面露不悦,似有难言之隐。然而,棋行未几,他却被这瑰丽的棋局所吸引,竟目不转睛,难以自拔!
他的眼前,季心雪施展的招法固然合百家之长,精妙无比,但黄龙士的棋招才更让他惊叹——黄龙士的棋,与当世所有高手都决然不同!
当世高手,或凭力大制敌,或以新手制胜,或弃子取势,或锱铢必较,总之都有形有样,一眼就能看明,知道此人棋风如何,强于何处,弱于何处。
然而,黄龙士的棋却看不出这些来——黄龙士不是一个用招法与对手争夺的棋手,尽管从对局上看黄龙士几乎精通所有攻防招法。黄龙士胜敌,靠的是思路,是大胆而精妙,有力而恢宏的行棋构思!
构思是个什么东西,恐怕很难解释。比如一开局,我便决定要把左边阵势做大,右边让给对方,这就是一种构思。棋至中盘,我决定强行逃出一块看似必死的孤棋,这也是一种构思。甚至,棋还没开,脑中已经布下了整局棋终局时的形状模样,对局不过是逼迫对手将自己脑中的图形下出来而已,这也是构思!
任何一个高手,甚至任何一个棋手,对局时都会有构思。该进该退,该攻该守,这一切都需要构思。真的有可能,仅仅凭借构思的高明而超越对手吗?
黄龙士证明了,这是可能的。一切招法,都只有在精明的构思指引下才能发挥出最大的威力。在黄龙士的手下,即使是最平庸的招法也能震撼对手!
在黄龙士的棋局中,能看到以巨空大模样制敌的宏大战局,也能看到置之死地而一招妙手起死回生的缠斗名谱,有顺其自然因敌而动的高招,也有处处争先手起刀落的强手。黄龙士强在,他的构思总是不拘一格,总能施展出对手没有想到,甚至连想都没敢想的奇迹般的战术。他似乎只是在对局中游戏,将一切自己觉得好玩的东西都摆到棋局上,然后让对手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应对之法,最终只能望而兴叹——连盛大有这样的心高气傲之人,在黄龙士的构思面前都只能叹服!
若一定要给黄龙士的棋风定一个名字,也许你只能称之为——天才型棋风。
与黄龙士对局的季心雪,一定感受到了不久前盛大有所感受到的那种绝望。不论你自己有多少想法,总感觉这个对手的脑中有着无数比你高明得多的妙手;不论你设下了多么完美的陷阱,总觉得这个对手看到了你根本没看到的地方;不论你构筑了多么坚固的堡垒,总担心这个对手还藏着能让你惊得目瞪口呆的招式。
你感到你的一切都被他掌握,却对他的思维全然不解。黄龙士对于自己来说,就是一团谜!
在这样一个对手面前,一切招法似乎都失去了意义。这是一个任何人都无法与之竞争的奇才,在他的棋中季心雪仿佛看到了传说中使用着凡人无法理解的棋招进行对弈的神仙!
一局终了,季心雪默默地看着棋局,许久无语。
观棋的少年,眼中却不知为何,突然涌出了不服的泪水。
“过去,我曾经感慨自己生不逢时。”季心雪突然呆呆地叹道,“我感慨自己生在了一个高手如云的时代,我终其一生只能去争取不被其他高手甩开,而永远无法体会一统天下的感觉。若不是在这个时代,我觉得我也可以真正成为一个国手,让后世人人欣赏我的棋谱。我曾经感到生在这个时代是我的不幸。但是,黄龙士,今天见到你,我的看法变了。现在我觉得,是这个世界上所有的高手,要感慨与你生在同一个时代是一种不幸,他们注定只能仰望你所取得的成就,而永远无法超越你。反而,对于我来说,我感到了幸运。在我的一生中,竟然能够亲自欣赏到超越这个时代,甚至超越围棋史上所有高手的棋,我已死而无憾。”
说完,季心雪向受宠若惊的黄龙士深深行了一礼,准备离去。然而,走出几步,季心雪却发现与自己同来的那个少年静静地在原地缀泣着,不肯迈出一步来。
“走吧,你不是他的对手……”季心雪向那少年轻声说道。
然而,那少年只是红着眼睛,仇视地看向了黄龙士。
“师父,让我和他下一局。”少年突然说道。
季心雪所担心的,就是这个。
“走吧,你不是他的对手。”季心雪无奈地说道,“你已经很努力了,但这是天意,你违抗不了。”
“黄龙士!让我跟你下一局!”少年不再理会季心雪的话,只是向黄龙士猛地抱了一拳,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道。
“不要下了,你一定会输!”季心雪有些激动了起来,“人命中自有定数,你注定无缘的事情何必强求?不下这一局,你还能保得住些许名声。这局棋若下了,你这八年来的努力就将随着这局棋一并付诸东流了,你会后悔的!”
“即使后悔,这局棋也要下!”少年突然冲季心雪吼道,“我的命数如何,由我自己决定!即使这局棋我注定要输,即使这局棋之后我将前功尽弃,这局棋我也一定要下!若连一局棋都不敢下,我这八年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季心雪看着如同丧失了理智一般的少年,竟无言以对。
少年转过身,再次看向黄龙士。他努力平复了心情,再次拱手行礼道:“在下姚书升,请求与黄龙士先生对局一次,以求争夺天下国手之位!”
黄龙士微微一惊——想不到,面前这位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少年,就是传闻中那个十五岁便有国手之誉的神童姚书升!
季心雪当年突然从棋界消失,其实是从一局棋开始的。
康熙元年,季心雪与姚书升进行了一场血战。十五岁的姚书升,竟然在久经世面的季心雪面前毫不落下风。随后闻名而来的曹元尊等人先后与姚书升激战数合,竟无人能彻底击败这个十五岁的少年。季心雪感到,姚书升是一个千年不遇的奇才,若细加培养将来必定能成为天下国手。
对于自己已经注定不可能做国手的季心雪来说,能把姚书升培养成下一个周懒予,也算是一了夙愿了。于是,季心雪收姚书升为徒,日夜陪姚书升练棋,与姚书升共同钻研棋招新手。
在季心雪的培养下,姚书升虽很少在棋界活动,棋力却日新月异,已远远超过了他的师父季心雪。亲眼看着姚书升的棋越来越精妙,越来越成熟,季心雪几乎感到自己的心愿即将达成了。
然而,就在这时,黄龙士出现了。
七败盛大有,这是一个季心雪几乎不敢相信的成绩。而达到这一步的,竟然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
不可能,这一千年来最杰出的天才就在我这里,是我的徒弟姚书升啊!那个十八岁就能把盛大有杀到退出棋界的少年,难道会比姚书升更加恐怖吗?
难道上苍真的如此狠心,给了棋界一个姚书升之后,却要在姚书升之后立刻又放上一个黄龙士吗?
为了探明天意,季心雪决定带着姚书升来见见黄龙士,看看黄龙士的棋力究竟是不是真的如此登峰造极。
若黄龙士才是那个真正的未来国手,那便也是天意。姚书升,你我都是凡人,凡人怎能对抗得了天命呢?
那日,在黄龙士那破旧的老宅里,季心雪输给了黄龙士。亲眼见到了黄龙士的招法,季心雪突然觉得这八年来他与姚书升所研究的那些所谓棋招根本都不值一提。在黄龙士面前,即使你有千般诡计,万般奇谋,也根本没有用武之地。
当世棋手的棋,和黄龙士根本不在一个等级上!
“即使知道要输,这局棋我也必须下!”面对已经放弃希望的季心雪,姚书升却不服地说道,“我等待了八年,为的就是今日这一战。即使这一战惨败了,至少也不负我这八年的苦练!”
季心雪默默点了点头,尽管他心里很清楚,一旦姚书升与黄龙士交手,体会到了黄龙士那让人绝望的招法之后,姚书升的围棋之路也许就会在这里终结了。
坐到了棋座两旁,姚书升对着那个甚至比自己还年少的对手,恭敬地行了一礼:“请!”
而黄龙士,也静静地对曾经作为这个时代最天才棋手的对手静静行了一礼:“请。”
两位旷世奇才,清朝初年最超凡的两个神童,开始了他们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交手。
这是一场天赋的较量,两人将上苍赐予他们的才华化作利刃,使出全力与对方进行战斗。究竟谁才是清初棋界第一天才,这局棋将给出一个完整的答案。
姚书升十五岁就能与当世高手季心雪,曹元尊匹敌,凭借的乃是几乎与生俱来的天赋。他看到的围棋,更加接近于围棋的本质,而不是那些外在的纷繁复杂的东西。正是这种特质,让他能看穿久经沙场的季心雪、曹元尊设下的层层陷阱,赢得少年国手之誉。
然而,在黄龙士的面前,姚书升发现自己根本不猜不到对手的思路。
黄龙士的招法,无面无相,无从揣摩。他敢于从任何一个不可能的角度思考棋局,又有足够的实力将任何一个奇思妙想实现在棋盘之上,这才是真正的天才。同是天才,但姚书升在黄龙士的面前,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才华究竟在哪里!
认输的那一刻,姚书升感到万念俱灰。有了黄龙士,他只觉得自己的存在已经完全没有了意义。见识过了黄龙士那样的棋招,自己怎么还能再有信心下棋呢?<点评:棋界有了真龙天子,他人只能俯首称臣。>
败了,是从天赋到技术的全方位完败。即使姚书升的棋其实已经具备了在当世与其他任何高手竞争的实力,但无奈,他与黄龙士生在了同一个时代。
而黄龙士,是超越了这个时代的,前无古人的大天才。
看着默默落下了最后一个子的姚书升,季心雪轻轻拍了拍这少年的肩膀。
“八年,等来的却是这样的结局,一定很痛苦吧。”季心雪语重心长地说道,“但这就是命运,你已经尽力,这便足够了。”
姚书升默默看着满盘的黑白子,似乎是在自己所能找到的最高的山峰上拨开云彩,却发现前方的另一座山已高耸入天,自己只能仰望,却永远无法企及。
“黄龙士,未来的天下是你的。”姚书升静静地说完,便起身,行礼,离开了。
季心雪与姚书升一起,离开了黄龙士的家,二人也从此消失在了所有的历史记载中。
姚书升的故事实在太短暂,在那个群雄争霸的时代中也显得太暗淡了。没过多久,姚书升这个名字就渐渐被淹没在了历史中,甚至许多后代棋家典籍中竟忘记了这个名字。
十五岁便能与当世一流高手抗衡,姚书升的天赋本可以让他成为一个被所有人记住的传奇。然而,如今的人们只记住了一个叫黄龙士的人。
上苍为什么要给他这样的天赋,又为什么要剥夺他施展这天赋的权力?
也许,姚书升自己永远也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了。
再回过头,说说黄龙士。
七败盛大有,将争雄棋界四十多年的一代蛮王逼得谢了幕。然后又将同为一代奇才的姚书升击溃,甚至将这个名字从史册中抹去。黄龙士似乎是甫一出世,便叫天下皆惊!
原本是群雄混战的江南棋界,突然之间因为黄龙士的出现而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巨变中。如果一个人拥有足以让盛大有两个子的实力,还有谁能与他抗衡?
围绕这个问题,整个江南都炸开了锅。
“想不到盛大有这家伙竟然被一个小孩子给杀败了!”昔日杭州四雄之一的程仲容大笑道,“这个黄龙士,也不知有几多斤两,我倒真想去试试他。”
“只怕程先生也不是他的对手!”
“笑话!”程仲容大笑道,“盛大有是老眼昏花才会输,我程仲容就不信世上会有我胜不了的对手!”
“黄龙士横空出世,江南新生代棋手难道要认这个十八岁的孩子做领袖吗?”青年棋手卞汾原愤愤地说道。
何暗公哈哈大笑,道:“想做咱们的领袖,也得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赢了盛大有,未见得就能赢得了我们所有人!”
“只怕当日换作我们去与盛大有交战,赢他个八九场也不在话下!”娄子恩也喊道。
众人笑作一团,笑声中却隐隐藏着刀剑气。
“江南棋界已经到了一个分水岭,黄龙士的出现让这个棋界战场突然之间迎来了一个强大的敌人。东侯先生,原本与你争霸多年的盛大有既然已经不在了,你就该继承天下国手之位了。全天下都期待着你去战胜黄龙士呢!”
周东侯静静望向那个请他去迎战黄龙士的人,微微摇了摇头,道:“棋盘上不是争名夺利的地方,若你认为我会为了天下第一去和黄龙士争夺,恐怕你就错了。等到黄龙士足够做我对手的时候,我自然会出手。在那之前,就由黄龙士任意闯荡吧。”
“东侯先生,您是觉得黄龙士在成为您的对手之前,会被别人击败吗?”
“不,我相信黄龙士会变得更强,乃至让所有前人都相形见绌。”
“既然如此,您为什么不现在出手,难道要等到黄龙士棋艺大成,天下无敌的时候再去与他对敌吗?”
周东侯突然孩子气地笑了:“没错,我就是在等那个时候!”
这正是:
自古奇才出世间,千难万险方正果。
留名青史岂易事?挺刀上马战神佛!
欲知黄龙士还将遭逢怎样强敌,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9:25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2:26 编辑
第六十六回 黄龙士独力战江南 程仲容悬图求败招
上回说到,黄龙士七败盛大有,力退季心雪、姚书升,甫一出世竟在棋界连番引发地震,一时间江南棋界已无人不知黄龙士大名。然后,中国围棋史上一个奇景就开始出现了……
翻看清初的棋谱,常常会有这么一种十分奇怪地感觉:在黄龙士之前,大家都是互相乱打,谁碰上谁就下一局甚至好几局,所以江淮一带高手互相之间几乎都有对局记录;但在黄龙士出现之后,几乎同时代所有高手能找到的棋谱都是与黄龙士下棋的棋谱。
换句话说,自从有了黄龙士,大伙之间就不下棋了,所有人都只有一个对手——黄龙士!
这可太奇怪了!要知道,就算周懒予时代、过百龄时代,也不可能找到的所有棋谱都围绕着这两个人转啊。比如说周懒予一统天下之时,我们仍然可以找到盛大有和汪汉年,汪汉年和周东侯,甚至再次一些如如张吕陈对黄我占这种对局双方都并不太出名的棋局。看到这些棋谱,你才能深切地感受到棋界是一个江湖,到处都有英雄好汉在争夺着,让人热血沸腾。
但是在黄龙士时代,对不起,不跟黄龙士下棋的就没有棋谱了!也就是说,当时所有棋手之间几乎不对弈,他们唯一的对手就是黄龙士!
这太荒诞了,也许不是这么回事吧——比如,是不是那个时代流传到现在的关于其他棋手的对局都失传了,只留下了一本《黄龙士对局集》,所以只能找到黄龙士的棋谱呢?
说句老实话,从逻辑上说,这种说法也许比真相更像真相,但是很可惜——真不是这么回事。
记录过那个时代棋局的书有很多,比如《兼山堂弈谱》,比如《寄青霞馆弈选》等等。但是即使在这些书当中,黄龙士时代的几乎所有棋手也只能找到跟黄龙士对局的棋谱。
事实就是这么不可理喻:在黄龙士时代,所有棋手要么就是专找黄龙士一个人下棋,要么就是互相之间下了棋,但是跟黄龙士的对局一比简直就是小孩乱摆,根本不值得收录!
在那个时代,黄龙士是一个怎样的存在?所有棋手一生的事业,就是不停地找黄龙士下棋,然后不停地输,但凡能少输一个子的都能当做自己一生的名局!黄龙士一个人的光芒,掩盖了当时的整个棋界!
当时的棋手们,也许所有人都在这样感叹着——与黄龙士生在了一个时代,是一种诅咒。
而康熙八年之后,江南棋界正式进入了这样一个独属于黄龙士的时代。
黄龙士究竟何许人也,竟然区区十八岁年纪就如此所向披靡,这几乎是旷古未闻的奇谈。中华棋史上,还从未出现过一个如此惊世的天才。一时之间,原本互相争夺不断,混战多年的江南棋界好汉,竟然在这个恐怖的新对手面前自觉的放弃了互相之间的对抗,不知什么时候起默默组成了一个大家心底公认的“反黄龙士联盟”,专门针对黄龙士展开研究和挑战。
这个联盟中,几乎所有成员都是当时江南棋界的顶尖高手或后起之秀,任何一个人都大有来头。七败盛大有的战绩实在太过炫目了,加上逼退季心雪、姚书升已经证明黄龙士不是投机取巧之辈,那么这个黄龙士的存在就真的是一个对众人来说太过危险的存在了。毕竟,连盛大有都难求一胜的对手,几乎已经超越了所有人想象的极限。
谁能击败黄龙士,谁就能名声大震。黄龙士这小子,已经成了众人眼里的肥肉了!
不久,一个新的对手出现在了黄龙士的面前……
“你就是黄龙士?”
黄龙士对眼前这位长者恭敬地行了一礼,答道:“在下正是。”
“可认得我吗?”那长者不客气地说道。
这个人,黄龙士还真认识。
“昔日杭州四雄之一的程仲容先生,龙士岂能不认识?”
程仲容,当今棋界与周东侯,盛大有齐名一时的人物。当年杭州四雄争霸奠定了他们三人加上汪汉年的江湖地位,而如今周懒予、汪汉年已死,盛大有引退,天下除了周东侯之外,就属程仲容名望最高了。
程仲容这个人的经历很有趣,可以说是中国围棋史上的一个异类。程仲容年少时家境非常好,吃穿不愁,日子过得很滋润,看来也是一个官宦人家。他从小就展现出了极高的围棋天赋,若专心学棋无疑将能成为一方霸主。可是彼时程仲容的出身和当时的环境,使得程仲容根本没有将来做棋手的想法,终日只管把下棋当个游戏,没事找几个棋手闹着玩玩,反正过得很快活。当然,这种游戏的态度下,他的天赋自然也就被浪费了,棋艺久久没有长进,始终不过是一个爱下棋的纨绔子弟。
但天意难料,一场明清交替的战乱让程仲容从青年时代的富足生活一下子沦落到了家道中落,衣食无着的穷苦日子中。程仲容从小没怎么好好学文化或手艺,身无一技之长,唯有下棋还算是点本事。迫于生计,他只得去茶楼与人下彩棋试试博些家用。在这种困苦的磨练中,他原本已经被掩埋的围棋天赋居然迅速觉醒了!在茶楼的历练中,程仲容的棋力竟突飞猛进,很快便达到了天下顶尖高手的水准。日子一久,程仲容竟意外地发现自己拿着下棋赢来的彩钱,日子反而过得比年少时还要富足!
也正是因为“下棋是为了赢钱”这个观念,程仲容的棋相当锐利,具有极强的攻击性。茶楼彩棋当中不少对局设有“子彩”,也就是说棋局结束之后赢多少子就收多少银子,赢得越多赚得越多。程仲容最喜欢下这种带子彩的棋,然后一上来就追着对方大龙砍,砍得眼睛冒绿光——这也很正常,人家砍的不是大龙,是银子啊!
这段传奇的从弈经历,注定了程仲容是一个很矛盾的棋手。一方面,他棋力高强,堪称茶楼煞星。但另一方面,他并不是真的有多么喜欢下棋,更多地其实只是讨生活而已。所以,程仲容并不刻意去追求天下第一,后来周东侯和盛大有争霸的时候,本与二人齐名的程仲容只是安心当个背景,既不帮忙也不搅和,属于那种比较没有存在感的棋手。
就是这样一个程仲容,突然出现在了黄龙士的面前,这有些奇怪。
程仲容不是一个有争夺天下第一的野心的棋手,他只想让自己过得更好一些罢了,不是吗?既然如此,碰到强敌绕过去不跟他下不就好了,何必要自己送上门去呢?
前面也说了,程仲容下棋是为了谋生而不是争夺名誉。现在他既然要跟黄龙士下棋了,就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黄龙士的存在影响了他的生路!
如今的程仲容,与当年下茶楼的时候不一样了——他如今是个公卿棋手。公卿棋手下棋,看重的就不是彩钱多少了,而是自己的身价高低。身价越高,就算下输了拿的银子也多。身价越低,赢了也没什么含金量。
黄龙士如今气势正盛,十八九岁被公卿高价请去下棋是完全有可能的。那么,黄龙士一受欢迎,其他棋手,尤其是程仲容这种低调的棋手就会沦落到没人请的地步,然后程仲容为了谋生,要么就得回茶楼下彩棋,要么就得自降身价求别人请自己。
不论哪种情况,如今已功成名就的程仲容都接受不了。
黄龙士既然已经威胁到了程仲容的财路,那么这一战就躲不了了吧……
坐到黄龙士面前的程仲容,已经略显老态了。他毕竟步入中年之后才正式在棋界放开手脚发展起来,比起同时出道的汪汉年,周东侯等人,他的年纪明显要更大一些。
而他面前的对手,却只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孩子。
“程先生,不可轻敌啊。黄龙士虽不到二十岁,但已有七败盛大有的实力,万万不能小觑!”
然而,程仲容对此却一笑了之:“年轻后辈,逞一时之勇而已。盛大有树大招风,他的棋谱定被这少年反复研究过多次,所以这少年才胜得那么轻松。遇到我,只怕这孩子不会再有这么好的运气了——我的棋谱,可不好找啊!”
年轻人就是年轻人,大家凭本事下棋,我程仲容不信还胜不了你一局!
棋局一开,程仲容只管施展自己在茶楼棋界多年来练就的一身本领,向着黄龙士的大营发起了滔滔不绝的猛烈攻势。程仲容就像一个隐居修炼多年的老剑客,甫一出山,便寻着那年轻后辈高手的心口,使尽全力刺出致命的剑招。
然而,双方一经交手,不过寥寥数合,黄龙士甚至还没大口喘息几下,再看局面——程仲容的剑被轻易折断了!
不过半日功夫,只见盘上程仲容已尸横遍野,惨不忍睹。程仲容几乎被惊呆了。
自己自出道棋界以来,大小战事无数,甚至与周懒予、汪汉年、周东侯、盛大有之流的顶尖高手都有过几番缠斗,却从未败得如此凄惨过!
原本今日一战也并未想着要一举取胜,但至少也要搏斗几局,让天下公卿知道我程仲容和黄龙士是一个等级的,今后黄龙士多少身价,我也配得上同样的价钱。可这么惨痛的失败之后,谁还会认为他跟黄龙士一样值钱?
看着获胜之后受尽各路公卿褒奖的黄龙士,程仲容恶狠狠地在心底握紧了拳头。
黄龙士,看来我不可以放过你了!
程仲容回到家中,将这局棋反复推敲琢磨,细细品味,直到自认为已经看清了全部变化,明白了个中奥妙,于是再次向黄龙士发下战书!
黄龙士自然来者不拒,又一次坐到了程仲容的对面。程仲容好歹也算是棋界顶尖高手,当年连西湖会战、杭州四雄争霸这种世面都见过不少,看清一个后辈棋手的棋路能有多难?程仲容自己一定已经信心满满,坚信这一战他将做到盛大有想做而没能做到的事情,然后名留青史!
然而,这一次,明明自觉得已经看透了黄龙士招法的程仲容却再次惨败,而且又是丢盔弃甲,一溃千里,根本没有半点还手之力!
程仲容被吓傻了——我分明已经把上一局棋理解得非常深刻了,我也觉得自己吃透了黄龙士的思路,可是今天到棋盘上一下,我却只觉得我原先所理解的竟然全都错了!
黄龙士下的棋,我堂堂程仲容竟然看不懂!
于是,一直以来只把下棋当成生计,低调而又只顾赢钱的程仲容心底,一种过去他从没有注意到的东西慢慢觉醒了……
之后连续几个月,程仲容一次又一次找黄龙士挑战。每次他都认定自己已经理解了黄龙士的思路,必定能够限制住黄龙士的棋。但是每一次,黄龙士都大获全胜,程仲容只是不断地在证明自己错了。
为什么会错?程仲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他已经竭尽了全力,却为什么甚至无法理解黄龙士的思路!
天才的思维,难道真的是我辈凡人所企及不了的吗?
眼看着身前的这张棋谱,程仲容感到自己根本没有半点失误,却就是活生生被黄龙士杀得丢盔弃甲。自己的败招究竟在哪里?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
苦思了多日,程仲容无力地摇了摇头——连番的败战,让他不得不相信,以他自己的实力根本就不可能伤得到黄龙士分毫,他与黄龙士根本就是两个等级上的棋手。
若按照程仲容过去那低调的风格,到了这一步他该放弃了。击败不了黄龙士没什么丢人的,天下恐怕没有一个人能哪怕接近黄龙士一步。既然如此,何必继续去纠结这种毫无利益的争斗呢?
然而,程仲容感到了剧烈的屈辱和不服。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他始终无法说服自己放下这个对手。
突然有一天,程仲容大开家门,告知江南所有棋手——欢迎各路高手到他家来做客。
程仲容突然广邀天下棋手去他家?众人虽不明就里,但隐约已经感觉到了程仲容这么做是有意目的的……
程仲容乃是曾与汪周盛齐名的顶尖高手,能去他家哪怕参观一下,对于当时的年轻后辈棋手来说都是一个难得的学习机会。于是,带着朝圣的心态,何暗公、卞汾原、娄子恩、吴贞吉、凌元焕、江天远、谢友玉等几个后起之秀纷纷赶往程仲容在江苏的家中。
然而,一进家门,几乎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程仲容的家,简直就像鬼屋一样!
一进家门,只见程仲容家中墙上挂满了棋谱,整面墙整面墙地挂,乍一看就像是墙上画满了符咒似的。再看那程仲容,总是如同着了魔一般整天站在墙边,丢了魂魄似地望着墙上的棋谱,也不见哭笑,但见形销骨立,似鬼非人。
每逢有人来造访,程仲容便迎上来道:“阁下来得正好,请帮我看看墙上这些棋谱。”
通常,来人都会被程仲容这架势吓个半死,然后怯生生地问道:“程先生,这些是什么?”
“我与黄龙士对局的棋谱,我日夜不停地研究,却始终理不清头绪。我把这些棋谱全部挂在墙上,只求有人能告诉我败招究竟在哪里。只要能找得出败招,我愿送予重赏,就是散尽家财也在所不惜!”
满墙的棋谱,一个宁可散尽家财也要找到败招的棋手——程仲容疯了,绝对脑子不正常了,过去的他分明是为了赚钱才下棋的啊!
满墙都是黄龙士的对局,这激起了来到程仲容家的一众后辈棋手的斗志。
要知道,程仲容也好,盛大有也好,他们都是上一辈棋手,就算没有黄龙士也迟早会输给别的后辈的。但是何暗公、卞汾原他们不一样——他们和黄龙士属于同一代,甚至有些人比黄龙士还要年长,如果赢不了黄龙士他们就等于一辈子都要被黄龙士压在身下,永世不得翻身!
黄龙士的棋究竟强在哪里,他们比任何人都更加迫切地想要知道。
然而,看过了程仲容挂在墙上的棋谱,所有人都沉默了——即使是那些奔着程仲容的悬赏而来的棋手们。
虽然程仲容的棋也很精妙,看得出不少经过深思熟虑的招法,相当让人佩服,但是跟黄龙士的棋比起来,程仲容的招法就直接被大家忽略了——黄龙士下出来的棋,才是真正值得看的。
为什么呢?
因为黄龙士的棋——大家都看不懂啊!
虽然招法如何,好坏强弱大家都能说得出个一二三来,但黄龙士的思路却始终没有一个人能跟得上。明明没有活路的地方黄龙士敢下,明明不能脱先的地方黄龙士敢让,明明无关痛痒的地方黄龙士要去抢,明明是胜负关键的地方黄龙士却视而不见。但是每局棋,黄龙士都胜得不费吹灰之力,最可恨的是大家竟然都找不出程仲容究竟输在哪里!
仅仅是看这些棋谱,所有人都已经深切地感受到了黄龙士的可怕!
“我想去试试看,黄龙士是不是真的有这些棋谱所表现出来的这么强大……”终有一日,何暗公突然说道。
光是看棋谱,只会自己把自己吓到。不去试试,怎么会知道黄龙士的真实棋力?
众人纷纷向何暗公拱手行礼——何先生,我们等着你的消息。
何暗公是一个周懒予一类的棋手——棋风偏软,不好而战,喜欢以柔克刚,以守为攻。他的棋与周懒予年轻时非常相似,都是放弃局部而争夺全局的下法,同时又兼以精深的算路,曾经一度被视为周懒予的接班人。
与黄龙士交手,何暗公视为一生之战,精心准备了许多日子。终于开战的这一刻,眼看着甚至比自己更加年轻的黄龙士稳如泰山,何暗公的心中竟涌起了些许嫉妒!
棋赛一开,何暗公便施展出九三一招。论对九三的研究,何暗公确实可算是黄龙士的前辈。当年盛大有使用九三应对汪汉年之后,何暗公便和卞汾原等新锐开始研究九三一招。他们对九三的理解,也确实超出了盛大有,更加接近黄龙士了。
眼看黄龙士张开军阵,何暗公不慌不忙,在九三的掩护下将自己的阵势向各个方向张开,却全然不与黄龙士做半分局部纠缠。黄龙士与何暗公交锋几合,见何暗公不来应战,却只管将自己阵势四处展开,心底暗暗点头称赞——这才是九三一招的真意!
欲求胜者先求不败,自己安稳了才能出手制敌。九三一招,并不是什么掩人耳目的虚招,更不是与复杂的角部定式配合使用的招法,而是一种平和而趋向于全局的柔软招数。盛大有气势强硬,自然理解不了九三中柔软的那部分。而眼前的何暗公,很明显已经发现了九三的这一点优势。
但是,看起来何暗公还没有研究得太透彻,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阵地虽然瓜分开了,但是在黄龙士看来,九三一子还远远没有被充分发挥……
不论何暗公招法使得如何,棋战已开,黄龙士不容多想。眼见局面大致瓜分完毕,何暗公立刻以一招双飞燕对黄龙士右下主营展开强攻。黄龙士见状,却也不慌忙,立刻倚盖压向右侧何暗公军士。双方在此缠斗数合,何暗公安然取得角地,黄龙士转而豪取外势,全军亮着刀刃面向何暗公下边的挂角一子,已是虎视眈眈。然而,就在此时,何暗公下出了一招俗手——白27,将下边白阵一间跳开,似要在黑军屠刀下安然落地生根。黄龙士岂能允许何暗公如此安然成活,立刻对这片白阵展开强攻!何暗公大惊,急忙来应,却难耐黄龙士左右冲击,哪里有半分还手之力,只得手忙脚乱救自己性命。待此处成活,数一数却没捞到几分城池,反而外势尽皆让黄龙士抢去,局面顿落下风。
何暗公自诩全局派棋手,有周懒予遗风,向来最重大局,自然不肯就此认输。那招白27搁在别的对局里,无非就是一招损手而已,远远算不上败招,何暗公坚信以自己对全局的把控力,必定还有胜机。
然而,他没有想到,在黄龙士的面前,一点小小的失误就足以称得上败招了!
黄龙士借此机夺取了全盘主动,随后竟然半点机会都没有让给何暗公!棋至中盘,黄龙士巧妙引诱何暗公将中腹数子走重,使得何暗公空有一身弃子绝技而施展不出,只得在黄龙士的连番进攻下仓皇逃命,黄龙士就这样以攻代守,竟死死掌握着全局的主动,让何暗公连一丝反击的空隙都找不到!再加上黄龙士中盘施展出了几步妙手,让何暗公全无招架之力,下到官子何暗公已是远远落后,再无胜算了!
一向以重视全局著称的何暗公,竟然被黄龙士以全局战法击败!
眼见何暗公败得如此干脆,程仲容家中的几位新锐棋手大惊失色。何暗公在这批棋手当中,乃是一号响当当的人物,平时与众人交手都是胜多负少,堪称新一代领袖。他败给黄龙士,意味着黄龙士在这一辈棋手中也已经登峰造极,真的要把众人死死压在身下了!
众人不敢怠慢,又将何暗公这一局来来回回研究个便,认定已经看清了黄龙士思路,于是派出卞汾原前去再战黄龙士。
卞汾原乃是新生代中能与何暗公齐名的人物,年龄稍长于何暗公。二人棋艺相当,棋风也颇为接近,但卞汾原贴身缠斗的功夫比何暗公要更胜一筹,也许能抵挡黄龙士凌厉的进攻也说不定。
与黄龙士对局一开,卞汾原理所当然地在左边落下九三一子。黄龙士见状,暗暗一笑,竟在上边也落下了九三一子!
九三对九三,黄龙士这是要好好跟卞汾原斗斗大局。
双方很快将局面打散,黄龙士立即抢先在右下以双飞燕夹攻卞汾原主营。顷刻之间,右下已经大乱,卞汾原与黄龙士互不相让,竟贴身缠斗了起来。然而,或许是太过刻意想发力,卞汾原白23挖断略显过分,却被黄龙士立刻抓住机会,揪住白军这粒过分棋子左拉右拽,竟杀得卞汾原手忙脚乱,头晕眼花!黄龙士趁机取得了大优局面。
随后,卞汾原尽管使尽全力在上边对黄龙士展开奇袭,却无奈黄龙士的思路实在大胆,竟放弃边上城池,大步奔向中原,反而在中原杀出一片天地。卞汾原所得,远远不得偿其所失!再要争夺胜负,只怕已是痴人说梦。
战至两百合,黄龙士又天才地放弃左下缓三气劫,任由卞汾原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救出左下数名小兵,他却趁机将右上卞汾原十四员大将尽数斩杀,终获大胜。
这一局下来,黄龙士的天才肆意挥洒,可怜卞汾原枉拥盛名,整盘棋却完全被黄龙士的光芒所掩盖,几乎沦为了一个纯粹的背景!
卞汾原之后,程仲容府上众人又轮番上阵,却只有何暗公凭借合众人之力勉强在一局棋中先手胜了黄龙士半子,其他众人无一例外悉数败北,竟再无一胜绩!
黄龙士对江南棋手的镇压,至此开始进入了巅峰。而程仲容府上成了江南众人对付黄龙士的大本营,几乎所有研究黄龙士的当世高手都聚集于程仲容府上。
如何击败黄龙士,这个命题就是程仲容府上这些棋手生命中几乎唯一的考题!
黄龙士对程仲容军团,这个时期的江南围棋主战场就此形成!
就在黄龙士与程仲容府上众棋手血战之时,在江苏的另一个地方,周东侯的家中来了一位客人。
看到那客人面容的一瞬间,周东侯惊呆了。
“东侯,看来你还没有忘记我的样子。”客人微微笑道。
周东侯的脸上满是歉意,他急忙拱手道:“不敢,只是没想到你会来。我们数十年没见,今日为何突然有兴致来我府上?”
客人轻轻摇了摇头,道:“我不是来看望你的,是有些事要来问问你。”
周东侯心惊,默默地看着这个他无比熟悉的客人。
“当年你与我的约定,你可还记得?”
“怎能忘记?”
“当今江苏棋界,有一个叫黄龙士的少年突然出世,你可知道?”
“当然知道。”
“既然你没有忘记我们的约定,也知道黄龙士的事情,周东侯,你为什么不去迎战黄龙士!”
那客人突然愤怒地吼道,周东侯竟被这气势所迫,答不出半句话来。
眼看等不到周东侯的回答,那客人也不再多问,缓缓转过身,竟向门外走去,似乎永远不愿再等周东侯的回答。
眼见那人要走,周东侯突然感到一阵惶恐。
“西侯!”他向那客人喊道,“你要去哪里!”
那个被称为西侯的客人,只是迈着脚步继续向前走去,没有回头看周东侯一眼。
“你不敢去迎战黄龙士,我就代你去!”西侯喊道,“我们从小就是如此——你不敢做的事,我去做!”
这正是:
江南一夜风云变,腾龙出世战群雄。
东侯甘心作伏虎,却惊西侯剑苍穹。
欲知这西侯与黄龙士又是怎样一番胜负,且听下回分解。
---------------------------------------------------------------------------------------
何暗公 清代棋手
一作何翰公,康熙年间棋手,年甫弱冠已称国手,棋风稳健严密。
现存对局:对黄龙士4局;对徐星友4局;对江朔岷2局;对黄隐求1局;对韦葆光2局。共13局5胜7负1胜负不明。
卞分原 清代棋手
一做卞汾原,江苏扬州人,一说京口(今江苏镇江)人。
康熙年间棋手,精于弈理。其侄子卞子兰,侄孙卞立言皆有弈名。
现存对局:对吴瑞征2局;对黄龙士4局;对徐星友2局。共8局。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9:28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2:30 编辑
第六十七回 方圆斗智黄龙士突遭敌手 中原布阵周西侯巧铸名局
上回说到,程仲容屡屡大败于黄龙士之手,这位原本下棋只为赚钱的功利之人心中却因此燃起了不屈斗志,誓要胜过黄龙士一局,于是在家中悬图索败招,广邀天下棋豪于府中共商应对黄龙士之法。一时间,四方强手纷纷聚于程仲容府上,日夜研究黄龙士招法,轮番前去挑战,却竟然合众人之力仍然一败再败,黄龙士之名越来越响,不过二十岁年纪竟已隐隐有了天下国手之象!
就在这时,众人却不知,黄龙士的活跃惊动了一个长年不参与棋界竞争的人……
大约康熙十年初,黄龙士正弱冠之时,程仲容家中来了一位新客人。
但看那人,中年面相,学士模样,面生得很,但是举手投足之间有那么片刻却像极了一个大家都十分熟悉的人——周东侯。
像归像,周东侯是棋手们都认识的人物,这人一看便知并非周东侯本人。可是这么一来就奇怪了——江南一带棋手之间交流十分频繁,但凡在江南行走的棋手大家都认识,碰上面生的八成就不是什么高手。可这位客人,一到程仲容府上,二话不说就伫立在一幅幅棋谱前仔细观看,那神色认真得似乎已听不到外界喧哗了。
这人到底是谁啊?
“这位先生,您……是棋手?”终于有程仲容府上的棋手走了过来,向他问道。
“算是吧。”这陌生人只是淡淡回答道。
算是?棋手这身份,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算是”算个怎么回事啊?
“不知阁下高姓大名?”
“周西侯。”
名号一出,那问话的人竟吃了一惊!
这个人,就是传闻中周东侯那个立誓不与兄长争棋的兄弟!
自从周东侯出世,关于他还有个兄弟的传言就在棋界流传着。但如今这个传说中的人物真的出现在了眼前,却让人一时间难以相信。
“这些棋谱,都是黄龙士的对局?”周西侯平静地问道。
“全都是黄龙士击败程仲容先生的棋谱。”
周西侯微微皱起了眉头。
“黄龙士的棋,我们都看不懂。”那前来搭话的棋手无奈地说道,“我们每日都在这里琢磨黄龙士的招法,每次以为自己已经抓住了黄龙士的破绽,再去对弈却仍旧是输,不知为何。黄龙士的棋就如水一般,无形无势,让人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点评:兵无常势,水无常形。黄龙士如神龙变化,莫测首尾。>
“但是还不成熟……”周西侯突然轻声说道。
那棋手心惊,急忙问道:“你说还不成熟,是什么意思?”
“黄龙士的棋,固然精妙,但是还没有到火候……”周西侯轻声说道,“比如棋至中盘之后,大优局面下他会下出随手。若他克服了这个缺点,他还可以更强。”
黄龙士还可以更强?那个让所有人都束手无策的黄龙士竟然还没有到达他的巅峰!
周西侯没有理会一旁已经惊得目瞪口呆的棋手,继续问道:“现在这里的棋手,应该都跟黄龙士交过手了吧。”
那棋手木然地点了点头。
“结果如何?”
周西侯这话一问出来,那棋手的脸上顿时生出了懊恼羞愧的神色。
“实不相瞒,这里的棋手没有一个人是那黄龙士对手,大家都屡战屡败。现在名义上我们和黄龙士还是分先下,但是每次对局都是我们执白先行,大家也不敢让黄龙士拿白棋——等于是我们所有人被黄龙士让先了……”<点评:中国明清,执白先行。>
将这府上所有棋手杀到让先,黄龙士竟有如此强大!看来传言并不假,我这一趟来江苏是来对了。
东侯,这个对手,就由我来帮你试试吧。
“程仲容先生在哪里?”周西侯不多说废话,只是简短地问道。
周西侯?传闻中年少时曾险些将周东侯杀败,后来坚守终生不与周东侯争棋之誓而远离江苏棋界的周西侯!
程仲容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个中年人,仿佛在看一段活生生的传说。
“程先生,若不介意,我想与你对弈一局。”周西侯轻声说道。
程仲容木讷地点了点头。
棋局一开,程仲容如以往在茶楼对弈一样,向着周西侯的军阵疯狂杀去,好似要把敌人杀个片甲不留,博个头彩一般。然而,周西侯却不见半分惊慌,只管见招拆招,竟没让程仲容占得半点便宜!棋至中盘只见二人平分秋色,似难分高下。
然而,到了这里周西侯却停下了手。
“多谢程先生指点,在下获益良多。”周西侯说道,“程先生的棋气势十足,非寻常人所能及。黄龙士竟能将阁下击败,看来确实有传闻中的棋力。”
程仲容微微叹了口气:“我只求在我有生之年,能哪怕赢黄龙士一局,也算不枉此生了。”
周西侯却微微笑了笑,抬起头,只是问道:“去哪里可以找到黄龙士?”
“程先生,这周西侯棋力究竟如何?”
程仲容看着盘上的黑白子,暗暗思虑片刻。
“我自认对弈招法是足够有气势的了,但是刚才对弈,周西侯竟然寸步不让,与我比拼起了气势,且丝毫不落下风。周西侯的棋,放在当世至少也算是顶尖高手了。”
“那他与黄龙士对弈,有胜算吗?”
程仲容又踟蹰了许久。
“也许有……”
“也许有?”
“黄龙士能击败我们,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对我们的棋谱了如指掌。但是这个周西侯,长年不在江苏棋界行走,黄龙士对他的棋一点也不了解。对上周西侯这种神秘的高手,或许黄龙士会难以招架!”
那一日,不知何时,不知何地,不知何人府上。
周西侯静静看着眼前这个不过弱冠之年的少年,暗暗在心中惊讶。
只见这黄龙士,年少有为,风流倜傥,一身气度迥异于凡人,好似传闻中的仙界棋王。再想到传闻中黄龙士的棋艺,如此年纪便能将江南棋界杀到这个程度,此人莫非真是天上神仙转世?
“周先生,请……”黄龙士一伸手,便将白子奉上。
说是分先,但黄龙士其实有许久没有在分先中拿过白棋了。
让我一先?黄龙士,你竟如此有自信?
这一刻,不知为何,周西侯隐约在黄龙士的身上看到了年轻时的周东侯。
“黄龙士,接招吧!”
眨眼间,周西侯已遣出一员上将,急袭黄龙士左上主营而去。黄龙士不慌不忙,静静将主营向侧翼张开,一招大飞落定,此处当不再争夺。但周西侯却看得清楚,想得明白,一心要让黄龙士难以施展自己的手段,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取出白子,竟又向黄龙士大飞角的另一侧逼去!
起手便遣两员大将逼住黄龙士左上大军两个方向上的出路!
气势倒是很足,但黄龙士没有丝毫惊慌。只见他冷静地调兵遣将,先在左下挂角虚试一招,又在右上挂角骗周西侯应对,然后在上边开拆——上边黄龙士顿生两片军阵,不知不觉间便逼住了周西侯上边的挂角大将。这边周西侯暗暗在心底称许黄龙士的棋如水势一般顺其自然,却也暗藏玄机。但周西侯不愿跟着黄龙士应对,怕着了黄龙士步调,于是急忙在左边开拆,以免两员挂角大将都被黄龙士逼住。黄龙士应对几招,一边反逼住周西侯左下大飞主营,一边也在心底感慨这个对手与前面几人不同,当真是招法清晰之人,境界上只怕在过去所遇到的敌手之上。
边角上城池逐步瓜分完毕,局面尚显混沌,周西侯急忙挂向右下——这一方面是要攻角,另一方面也要隐隐对黄龙士在左下的进攻进行限制。
黄龙士看周西侯招法堂堂正正,自知不可再简单应对,于是黑16突然出手,惊起一阵烟尘。待战场上尘埃落定,众人再看去,只见黄龙士猛地对周西侯的挂角大军施展出一招尖冲!
识得旧年棋谱的人都认得出来——这一招,乃是多年不曾见于棋界的倒垂莲!
倒垂莲一招,变化复杂,暗藏杀机。若不求外势,但求保命,则被倒垂莲攻击一方可袭取角地,安然成活不成问题,只是恐怕外势要尽数被对手所夺。可若强行冲出,要争外势,则倒垂莲阵型变化万千,十面埋伏,被攻击一方往往难以招架。
周西侯在程仲容家见识过黄龙士攻杀精妙,心知不可一味斗力,于是默默奔袭角地而去,只求存活。黄龙士见状,只道周西侯虽气势很盛,但其实不过是胆小怕事之辈,当不需多虑,于是只管潇潇洒洒地放弃了右下主营城池,把周西侯团团围在阵中,他则面向中腹和两边张开巨阵。
但黄龙士没想到,一向只给别人下套的自己,这下子却中了周西侯的圈套了!
周西侯见黄龙士毫不起疑地围取外势,心中暗暗一笑,白19手看似毫无意义地在黄龙士两个方向的外势中间断了一手。此一子,受黄龙士两片强军制约,又悬浮于空中,不知前路,黄龙士自然也对它毫不在意,却没有想到这竟是周西侯安排下的伏兵。
眼见黄龙士阵势初成,周西侯突然一挥令旗,一员大将猛地从右边的黄龙士军阵上方冲出,照着黄龙士军阵的虎口挺枪一刺!黄龙士大吃一惊,急忙挡住,将周西侯这一枪牢牢接下。周西侯却大笑,将那突袭轻军缓缓往回撤一步,稳稳安下营寨。这一刺一退,再看局面,黄龙士以倒垂莲一招苦苦经营而成的恢宏外势顿失根基,右边原本黑压压的一片棋瞬间便被消解于无形,接下来还要遭受周西侯强攻!
黄龙士知道,这必定是周西侯的计策。早在自己施展出倒垂莲的那一瞬间,周西侯就已经看清了之后的变化,故意诱黄龙士在右边造出虎口,然后等着这一刺出手。
想法倒是精妙,但是周西侯,你以为这样就能难得住我黄龙士吗?
只见黄龙士厚势受困,却既不逃,也不再寻根基,而是在右边的上九三位置上猛地派出一员大将——打入兼夹击!
右边上部有周西侯大飞军阵,下部有奇袭大军,本是一片白势,寻常对手断然不敢在此处随意行军。黄龙士原本是受攻的一方,却放着尚未安稳的军势不顾,再派援军攻袭敌后,要以杀敌的方式抢回自己的根基!更凶狠的是,他这招夹击,同时还是打入,狠狠钉进了右边的层层白军正中间,自信周西侯绝无能力杀得死这粒强军。这一招,弈得大胆而彪悍。
周西侯暗暗心惊,他也知道这是此时局面下最强硬的应对。黄龙士刚才的攻防略有吃亏,现在他却要最大的限度地把刚才亏损的部分抢回来!但心惊归心惊,周西侯其实对这局面已有防范,早已留下了伏兵——那原本没什么意义的白19断突然舞起刀剑,在两侧都有敌军厚势逼争的情况下竟然奋勇地向前杀了一步!
就凭这一步,再加上方才的一刺一退,右下角的黑白强弱对比立刻颠覆。右边的黑军军势两侧退路都遭攻击,一时间生死已在旦夕!
此乃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刚才黄龙士被攻击时,不想着逃命,却以攻代守,乃是艺高人胆大的一手。周西侯这一招却如法炮制,同样是在自己受攻之时不想着逃命,反攻对手一招,冷静地置正受攻的军士于不顾,反而去断敌军退路!
这两人,都是大胆之人,彼此没有丝毫畏惧。既然两边都不退让,此处一战就将奠定全局局势了吧。
黄龙士暗暗观察片刻,却先点入周西侯右下角部,要试探周西侯应对。此招凶狠毒辣,周西侯若不肯退让,则整个角地都将被黄龙士一举击穿,正在受攻的黄龙士大军自然也就趁机吃去右下,转危为安了。应对黄龙士这一点,唯有退让几分,方能确保无虞。好个周西侯,冷静异常,竟看穿了黄龙士意图,割出半个城池随黄龙士抢去,自己却稳稳保住角地,反叫黄龙士那块大军仍然处在危机之中。黄龙士见奇谋又未奏效,不禁大吃一惊。
向来计无不成,谋无不胜的黄龙士,这一次竟没能将周西侯制住,这感觉就好像智谋无双的诸葛亮碰上了司马懿,一生无敌的楚霸王遇见了淮阴侯,心中难免对对方生出了些许敬意。
奇谋不成,黄龙士自知已不能继续纠缠,于是调动大军,急忙借着向右边白军攻击之力向中原逃去。周西侯知道黄龙士一旦找到空隙就会再度进攻,于是也急忙将右边奇袭部队逃向中原。周西侯这一逃,同时又是对黄龙士那打入夹击的大将进行威胁,黄龙士急忙又将这一路大军逃往中原。除这三路大军,周西侯的白19奇兵也是无根之军,同样需要逃命。黑白四支亡命之军竞相向中原奔逃,中间交杂着互相的缠斗,每一场交兵都事关重大,任何一方都不容有失!
但看得从右下往中原的路上,四龙出逃,互为攻守,好生惨烈。每一招棋都既是逃跑也是进攻,每一次应对都既要自保还要杀敌,真可谓惊心动魄,鬼哭神嚎。
眼见四龙之争暂时难分胜败,周西侯竟突然又活动起了左下主营,向黄龙士左边军士攻去。黄龙士见状,不禁大骇!
周西侯此乃奇谋,明着是脱离主战场,借攻击之力扩张左下主营,其实乃是要扩张左下以做白19大军的援军,一旦时机成熟便一边接应白19大军,一边断开黑军联系从而将黑军左边军阵也打成孤军,同时还瞄着与左边白阵联合,形成一道面向中腹的厚势,继续围杀黄龙士两条大龙!
此计若让周西侯得逞,则黄龙士几乎可以立刻投子认负!如此大胆而恢弘的全局战略构思,真让黄龙士也大吃一惊。黄龙士沉静下来,细细品味局面,却突然一道亮光闪过!
周西侯,你这构思确实精妙,但同时也给我留下了极好的机会!
只见黄龙士突然如蛟龙出海一般将下边军阵运作起来,直直冲杀向左边,要救左边军阵。周西侯哪里肯让,急忙前来攻打,两边很快互相断开。黄龙士见周西侯前来攻杀,心中大喜——周西侯,你终于也中了我计策了!
只见黄龙士攻守之间却取舍自如,明着是从中腹绕过去救左边黑阵,其实是从下边偷偷溜过去,一边救自己阵势,一边还偷袭左下白营!
此乃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黄龙士这一计使得极为漂亮,清清楚楚地骗过了周西侯。周西侯误以为自己将黄龙士困在了下边,还让白19大军与左边军阵会师,率先逃出一条大龙,他正暗暗得意呢。其实,他自己的主营已经被黄龙士攻破了!
待黑84落定,周西侯再一看,这才发现原本固若金汤的左下主营在刚才那一番交手中已经不知不觉被黄龙士打出了破绽,如今主营竟被黄龙士断开杀去!
再回想刚才一番交手,周西侯这才醒悟此乃暗度陈仓之计,自己被黄龙士完全骗了过去,不禁懊悔不已。眼见此时已无挽回余地,周西侯急忙借白军两军会师之威,再攻向黑棋大龙。
黄龙士这时却暗暗一笑,黑86一夹,轻灵精妙,竟一举擒获周西侯先前挺枪来刺的那员大将,安然成活!
这一夹成活的手段,黄龙士早就备在心里了,只是刚才若施展出来得浪费一招棋,反而让另一条大龙陷入危机,因此一直没有施展出来。可如今有了左下大胜,再加上此处一旦活棋就能大幅限制白军面向中原的厚势,从而让周西侯的攻击再无处发力,这一招惊险的活棋反而成了此际最好的应对!
看到这招夹,周西侯又在心底痛悔不已——他完全没有想到此际还有如此轻妙的活棋手段!痛悔之下,周西侯在心中狠狠吼道:方才一战我节外生枝,竟让你两边得利,此仇我怎能不报,你的另一条大龙我就收下了!
白军一驱方才战败之气,抖擞精神,向着黄龙士的那打入夹击大军强攻而来。只见白军两面出招,围绕着黑军一阵乱砍,勇猛异常。黄龙士见状,苦思良久,终于下定决心——此龙已无生路,当弃。
但是,就算要弃,也不能白白送给周西侯,得让他掏城池来买!
黄龙士趁周西侯攻杀之机,卖个破绽,诱周西侯向左边杀去,他却趁机偷偷潜入左上,竟神不知鬼不觉袭取了左上白军主营!待周西侯将左边黑军杀得片甲不留,高高兴兴转过身一看,身后的主营全被插上了黄龙士大旗,连主营大将都被黄龙士五花大绑,吊在城楼上,他不禁又在心底一阵懊恼。周西侯不服,又前来攻杀,要在此处造出对杀,以图胜机。不料黄龙士应对得分毫不差,浩浩荡荡蔓延了整个上边的大对杀以黄龙士略快一气而告终——周西侯虽左边大有收获,但无奈局面上总体算下来已落后了。
周西侯仍不认输,又向左上黄龙士主营身后攻去,一招点三三将黄龙士左上的要点击得透穿,疼得黄龙士手脚发抖。但黄龙士也绝非等闲,看清形势后坚定地挡下,将身后主营城池拱手相让,自己却安心经营左边阵势。如此一来,局面已经变得非常接近,胜败将取决于官子的细微差别。
激战了整整一天,这局棋终于结束了——黄龙士以半子的优势惊险胜出!
第一次与黄龙士交手,竟能杀得如此难分难解,周西侯让黄龙士惊出了一身冷汗!
然而,黄龙士绝没有想到,这一局还不是周西侯的极限……
数日后,周西侯再次出手与黄龙士争锋。这一次,众人早已翘首以盼——第一个能与黄龙士争锋的棋手似乎就这样突然出现了!
黄龙士仍旧将白子相让,心中却不免有了些许紧张。一个曾与自己争夺到那种程度的人,恐怕绝不容易对付。这一次,不知周西侯是否又准备了什么杀招。
也许黄龙士当时绝想不到,自他成名以后最惨痛的一次失败,就要在今天出现。
棋局一开,只见双方各自划分边角,黄龙士只管咄咄逼人,似要将上一局险些翻船的怒气全都发泄出来。但周西侯经上次一战似乎摸清了黄龙士的路数,这一次竟在心底打定主意,要在构思上击败黄龙士!
在黄龙士最得意的地方击败黄龙士,谈何容易?
眼见双方布局暂告一段落,黄龙士左上黑军精神一抖,猛然探出一枪直取周西侯左边军阵下盘而来。这一枪,虽是朝着对方脚上扎过去,其实却并不想真的伤着对方,而是想诱使对方挡下一手,黄龙士便好借机扩张主营阵势,又让周西侯左边的拆二军阵多费一着棋,降低一下效率。
此招本无什么大错,就算今天下棋,职业高手对局中布局的时候这么刺一下,诱使对方拆二的棋型多补一手降低效率也很常见。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周西侯的脑中突然闪过一道灵光!
不知为什么,他的心底猛地冒出一个疯狂的想法。细细对这个想法加以寻思,再观察一下全局,周西侯突然像一个小孩子好奇地找到了一件布满的灰尘的旧玩具一般,露出了一丝调皮而狡黠的笑容。
黄龙士,你敢陪我玩玩有趣的东西吗?
只见白军军阵面对黑将这一刺,竟然笑着打开城门,拍手欢迎黄龙士杀进来。白军自己则转移阵地,没有挡下黄龙士这一刺,而是凌空飞起,一脚踩向了黄龙士主营的脑袋上!
白15,罩!
周西侯仿佛在主帅台上笑着对黄龙士喊道:“城池你想要,我就送给你了。我不要这城池,我要整个天下!”
只见白军身后根基被黑军破坏殆尽,却面向中原张开一片强军。
此时的黄龙士,虽料想到了周西侯会有这样的招法,但却完全不觉得这招法对自己有什么不利。毕竟,黄龙士将左上实地几乎尽数夺取,只留周西侯一片凌空的军势,黑棋似乎绝无不满。
随后双方在左下争夺几合,不分胜败。黄龙士争胜心切,突然遣出一员大将深深打入右边白阵中央,试图把白阵势破尽,从而一举夺取胜势。
这一招,仍旧是大胆而狂妄的“黄龙士流”招法,乃是对自己的战斗力有绝对的信心才施展得出来的凶狠一击。但这一招,却恰恰是周西侯一直等待的那个机会!
显然,这一局,即使天才的黄龙士也没能看穿周西侯那剑走偏锋的奇思妙想!
周西侯两边军士突然杀出,前来强攻黄龙士打入一子。黄龙士仗着自己武艺高强,只管在周西侯两路攻击中来去自如,自信绝不会让周西侯杀败。然而,交兵几合,黄龙士突然觉出异样——周西侯并不是真的要来杀这粒打入之子,而是借强攻之力将黄龙士逼向边角,他则面向中腹张开军阵!
交兵十余合,黄龙士在白军左右围攻中安然成活,但周西侯却死死挡住了黄龙士向中腹挺进的去路。再看局面,右上白军豪放地放弃实地,拦住黑军向中原进军之路,再与右侧军马呼应,一时间只见整个中腹隐隐约约全是白军势力了!
八十年代开始学棋的老棋友们,看到此时的棋型,想必几乎会异口同声地喊道——“宇宙流”!
没错,此时周西侯所施展的构思,如果以现代流派的名字来命名,就只能是大名鼎鼎的宇宙流!只见整个中腹浩浩荡荡都是白阵,如同浩瀚宇宙一般,华丽而恢宏!此时再回头去看周西侯左上的招法,只觉白13跳与白15飞罩星位的漂亮下法,几乎是足以让宇宙流的王者武宫正树也叹为观止的大胆创意。随后周西侯处处弃实地取外势,狠狠抵挡住黄龙士向中腹的每一次渗透,一招一式几乎都深得宇宙流精髓,让人感慨这简直是周西侯借用了几百年后在东亚棋坛声名显赫的宇宙流在对抗当时的第一天才黄龙士!<点评:武宫的宇宙流压倒了黄龙士。>
周西侯这疯狂而雄壮的构思,让贵为棋坛第一天才的黄龙士也惊得目瞪口呆。与几百年后几乎所有面对宇宙流的高手们一样,黄龙士彼时也只有一件事可做——不计一切代价地攻打这片中腹巨阵,尽一切努力尝试杀入其中。
然而,周西侯的防守实在铜墙铁壁,黄龙士从四面八方努力向中原挺进,却每每到了周西侯的防线便再也进不得分毫,只能绝望地看着中腹那如宇宙一般浩瀚的巨阵闪耀着异样的光芒。
趁黄龙士惊魂未定,周西侯又弈出白129的官子妙手,利用弃子里应外合,将黄龙士右下主营掏去一半。此战一过,黄龙士再无胜机,败局已定。
行至200手,黄龙士只好投子认负——自他七败盛大有以来,这还是第一次他被逼到不得不投子认负的境地!
周西侯击败了黄龙士,而且是在黄龙士最得意的构思上击败了黄龙士!这一局,是黄龙士一生中为数不多的真正被对手压制而无从施展的一局,几乎称得上是黄龙士生涯中罕见的败局!
一时之间,举世皆惊。黄龙士并非不可战胜的,周西侯这局他一生的名局向世人证明了,黄龙士并不是神,他也不过是个凡人而已!
“黄龙士输给了周西侯!这是不是意味着,黄龙士的时代结束了?”
在欢呼着的众棋手之中,程仲容默默看着这局周西侯的名局,心中却有些失落。
“不要高兴得太早了。”程仲容突然说道,“当年周懒予败给了李元兆,大家也都以为周懒予是痛失天下。但是,没过几年周懒予就再度崛起,重夺天下第一。黄龙士此局虽然大败,但是黄龙士尚还年轻。二十岁,他进步的空间还很大,只怕这一败反而会对他造成巨大的刺激,使得他的棋力再度突飞猛进,达到一个我们甚至无法想象的境界。”
“黄龙士的棋艺还能再进?他已经这么强了,怎么可能还能提高?”
“他毕竟才只有二十岁啊!”程仲容叹道,“我们都无法想象,黄龙士的极限到底在哪里……”
“他的极限,就是神仙。”
这声音,是周西侯!
众人急忙望去,只见面色严峻的周西侯出现在了众人眼前,众人却只觉得这周西侯的身上似乎有了一丝光晕,让众人忍不住要对他谦恭起来。
“黄龙士用不了多久,就会再度击败我。”周西侯继续说道,“这场败局,很快就会被所有人遗忘,我不需要多少日子就再也不能做黄龙士的对手了……”
众人闻言大惊,急忙问道:“西侯先生刚刚大胜黄龙士,此时正当信心百倍,怎么突然妄自菲薄起来了?”
“你们当时没有看到黄龙士不服的样子,所以你们并不知道……”周西侯叹了口气说道,“黄龙士是一条真龙,他的棋艺所能达到的高度是我们无法想象的。过去他一帆风顺,没有遭受半点挫折,所以他不自觉地放慢了自己前进的脚步。但我击败他这一局之后,他将再次全力前进。我见识过了他的奇才,我知道等他再度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一定再难以与他对抗了……”
到那时,天下也许只有一个人还能勉强与他对敌——对吗,哥哥?
在另一个城市里,周东侯默默放下了手中周西侯与黄龙士对局的棋谱。
西侯,这些年你果然一天也没有放下过棋子啊。但是,你这一胜,虽一时得利,却将让黄龙士从此真的一飞冲天,化身为龙了。
太重视前半盘得利,后半盘却不加考虑。西侯,你的脾气还是和以前完全一样嘛。想到这里,周东侯笑着摇了摇头。然而,当他再次低头看到身前的棋谱时,他突然感到全身一震——西侯,难道说,其实这就是你所期待的?
帮助黄龙士完成他的蜕变,让他化身为龙,这才是你真正的用意吗?
想到这里,这对几乎数十年没有见过一面的兄弟仿佛面对着面,周西侯仿佛正微笑着看着周东侯。
“你终于答对了,哥哥。”周西侯笑道。
“可是,为什么?”
“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周西侯答道,“但是如果你一定想要一个解释的话——我想看到真正的棋坛王者诞生,我也愿意帮助他完成这样的蜕变,就好像我当年愿意帮助你完成一次蜕变,由你代替我去争夺天下第一一样。对我来说,自己的成败根本不足挂齿,我要的是创造一个前无古人的一代棋圣!”
看着周西侯的笑容,周东侯微微低下了头。
“过去,你把这个期望加在了我身上,我却让你失望了……”周东侯低声叹道。
然而,周西侯却摇了摇头:“我们这个时代的王者,注定将是黄龙士。我的存在,也许只是为了助他完成一次腾飞而已。哥哥,你的存在也许与我有着一样的意义呢?当年我助你迈向了争夺天下第一的道路,也许命运也只是希望我能多为黄龙士安排一个好敌手呢?”
“你想说,我的存在也是为了让黄龙士再进一步吗?”周东侯低声说道。
周西侯缓缓向东侯行了一礼,道:“这是我一生之愿,哥哥,请你助我一臂之力吧。”
周东侯轻轻拾起身前的棋谱,看着棋谱上精妙的一招一式,嘴角缓缓露出了笑容。
“创造一个前无古人的一代棋圣……”周东侯轻声笑道,“西侯,你的请求,我如何能拒绝得了?”
黄龙士,等你过了西侯这一关,我就在你的前路上等着你!
虽相隔两地,但兄弟二人却似乎心灵相通一般,互相笑了。
兄弟,不要让我失望啊!
康熙十年,黄龙士家中。
看着眼前的败局,黄龙士的脸上却露出了浅浅的笑意。
“原来我过去的对局一直如此幼稚,亏我还夜郎自大了好几年。”黄龙士轻声对自己笑道,“棋无止境,如此败局在我今后的人生中,将决不再被允许。黄龙士,以此为戒,从今以后,你将朝着一个从古至今从未有人达到过的高度前进,去看一眼这世间上从没有人见识过的景色!”<点评:黄龙士的境界又提高了一层。>
从今以后,我黄龙士将脱胎换骨,让世人见识见识他们几乎无法想象的围棋!
这正是:
一朝国手正年少,突逢敌手横关刀。
自古岂有通天道,足踏山河方凌霄。
欲知黄龙士将如何再创神迹,且听下回分解。
------------------------------------------------------------------------------------
周西侯 清代棋手
康熙年间棋手,疑为周东侯兄弟,弈品亦与东侯相伯仲。
《光绪无锡金匮县志》(卷二十六—艺术—琴弈)周士申,字西侯,弈中高手。与黄龙士、徐星友相颉颃。吴兴祚延致幕府,日与对局,一枰所获,常不赀。而士申性慷慨,随手散尽,周人急难,挥千金弗恤也。
现存对局:对黄龙士9局;对徐星友11局。共20局10胜10负。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9:29
[attach]1323[/attach]
周西侯的宇宙流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9:31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2:33 编辑
第六十八回 谢友玉十一局鏖战国手 周西侯受二子叹服真龙
上回说到,传说中的周西侯突然现身于江苏棋界,直直杀向此时正江南无敌的天下第一奇才黄龙士。没想到,周黄二人第一次交手,长年不与顶尖高手对局的周西侯竟和几乎已被封神的黄龙士大斗智谋,难分难解,黄龙士仅仅以半子的微弱优势获得险胜。随后的第二局,周西侯更是以惊天动地的宇宙流构思大破黄龙士,一局而震惊天下!
此战之后,黄龙士的神话似乎要暂时告一段落了。但其实,这只是这段神话中的一个插曲而已。
周西侯大胜黄龙士一局,一时间让程仲容等期待击败黄龙士的人热血沸腾起来。大家一商量,决定乘胜追击,再派出一个人去挑战黄龙士,争取将黄龙士彻底拉下神坛。最终,大家决定派出一名名叫谢友玉的棋手出马。
这个谢友玉,字号不详,出身不详,身世经历不详,甚至与其他人交手战绩如何也不详。与许多这个时代的棋手一样,谢友玉的一生都被笼罩在黄龙士的光辉之下,没能载围棋史册中留下一星半点自己的印记。和黄龙士生在了一个时代的谢友玉,能够流传到今天的只有几局与黄龙士的对局棋谱而已——当时的棋手,基本都只有这样的待遇了。
于是,谢友玉的一生也只能靠推测了。
谢友玉的年纪和资历在新锐棋手当中应当属于较低的。同样是当时的新锐棋手,何暗公、卞汾原等人好歹还能赶在黄龙士横空出世之前留下几局互相之间的对局,以此证明他们曾经真实的存在过。但谢友玉比这些人更加命苦,很可能是刚一出道就遇上了黄龙士横扫江南,他甚至没来得及先在别人面前证明一下自己就不得不和所有人一起跟黄龙士拼命了。
但是论棋力,谢友玉绝不低于当时的一流高手。从棋谱看,康熙十年时谢友玉的棋力已经不弱于资历在他之上的何暗公、卞汾原等人了。想必当时众人愿意派出谢友玉去给黄龙士施以致命一击,也正是因为谢友玉的棋力突飞猛进,已经有了超越程仲容府上所有人的趋势。
在研究黄龙士的过程当中,这些新锐棋手的棋力也是一直在增强的。黄龙士的存在给了他们一个奋斗的目标,他们比起以往任何一个时代的棋手都更加刻苦,更加勤奋,因为他们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击败一个围棋史上前所未有的大天才!
在不断研究黄龙士的过程中,他们自己也终日浸透在天才的围棋思维中,使得自己的棋也越来越出类拔萃,变化自如了!
谢友玉就在这股浪潮中飞速地成长着,而康熙十年,这便是上苍赐给谢友玉的一次最好的机会。
谢友玉,一个以击败黄龙士为目标而奋斗了数年的新生代棋手,向与他同辈却已经名震天下的黄龙士发起了一场十一局胜负的挑战!
对于我们现在已经不知该从哪里考证的谢友玉来说,那十一局棋是他对于自己命运的一次抗争——对于注定要埋没在这个时代的宿命的抗争。
可以想象,向黄龙士提出这是一局棋决战对于他来说,是一件多么悲壮的事情。
康熙十年,在江南的某个地方,黄谢十一局开战了。
两个年纪相仿的年轻人静静地相向而坐,一个是已名满天下的大天才黄龙士,一个是期待这一战之后成功出世的后起之秀谢友玉,两个人各有心思,表面上却都无比平静。
如往常一样,黄龙士轻轻将白子递给了对面的谢友玉。谢友玉默默接过白棋,眼中却死死盯着黄龙士身前的黑棋棋盒。
黄龙士,终有一日,我要让你先行!
却说这一局,谢友玉气势汹汹,又有备而来,自认为长达数年的磨砺之后自己已经有了能与黄龙士一争长短的资本,于是棋局一开便处处攻逼。左下刚燃战火,谢友玉便急匆匆杀向黄龙士下边军阵。右下黄龙士倚盖刚出,谢友玉便抢入黄龙士主营大开攻势。眼见黄龙士牢牢掌握住先手,谢友玉竟置右下正被黄龙士攻压的有边军阵于不顾抢攻左上角地而来。
谢友玉处处施展强手,一时间竟杀得黄龙士有些不知所措,急忙四处应对。左上一战谢友玉强取几城,黄龙士正要脱先找回自己的节奏,却不料谢友玉仍不满足,又挺枪在黄龙士左上主营防线上乱刺。
黄龙士以往与人对弈,对方碍于他的名气,多少都要忌惮三分,遇到不置可否的招法能松就松,从不敢与黄龙士力敌。可这个谢友玉,当真是个有胆识的好汉,竟死死缠住黄龙士左上主营,一顿刀剑下来竟然让堂堂黄龙士应得手忙脚乱,左上好端端一片军阵被谢友玉给扎成了一条麻花,眼见就要全军死于非命了!<点评:赤脚的不怕穿鞋的。>
谢友玉一开局的气势,确实相当强悍,招法也紧凑有力,可见这些年为了对付黄龙士,这些新生代棋手的棋力当真是已大有长进,一个个都比当年的盛大有之辈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黄龙士毕竟奇才,岂能如此轻易就被谢友玉扎死?只见黄龙士略看局面,让出左上主营全部城池,心甘情愿被谢友玉突入角地,让自己主将大军被挤成了一根粗棒子。但就在谢友玉以为得计时,黄龙士突然又急杀入上边谢友玉拆三军阵的正中央!
又是一招打入兼夹击,典型的黄龙士流攻击法!此时左上黄龙士主营已经被攻破,黄龙士的座子大军俨然已岌岌可危之时,黄龙士没有逃命,而是以攻为守,打入谢友玉上边军阵,要吃下这片军阵以自救。
受到敌人攻击之时,不要光想着逃命,而要砍死对方来救自己。这就是黄龙士流的精髓!
以往与盛大有对局也好,与程仲容、何暗公、吴贞吉等人对局也好,甚至是与周西侯对局,黄龙士都常常有这种招法。明明自己危在旦夕,却狠狠在对方棋型薄弱处上啃一口,借对对方的攻击反而让自己转危为安。这种极其主动的招法,不仅需要极大的胆量,也需要极强的自信和熟练的攻杀手法做支撑。黄龙士这一招屡试不爽,正是出于对自己的绝对自信和对手对他的畏惧。
但现在,谢友玉似乎并不怕黄龙士。只见谢友玉对着黄龙士这招打入立刻进行还击,一托一扳,弃子整形,很轻易便逃过一劫,还将黄龙士大军死死逼压在二线,让黄龙士空有主营大将率领的一片强军,却围不出几座城池来。
这一战,谢友玉是高分,黄龙士施展出自己得意的“黄龙士流”却吃了一嘴巴泥,不由得心中大为恼火。眼见谢友玉上边军阵转守为攻,与右上白军主营一起来夹击自己右上的挂角一子,黄龙士知道自己这一战必须要得分了,否则这局棋将极其艰难。
其实此时的局面,黄龙士右上一子虽然受两侧白军势力围困,但要说已无活路也还远远未到,只要小飞进角想活命还是很容易的。可是这个时候如果只使用平凡的小飞进角,所得太少,根本不足以弥补刚才左上大战的损失。所以,黄龙士决不能满足与苦活,必须再施展一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黄龙士流——跳!
黄龙士的棋招,就是无畏而大胆的以弱攻强。此时黄龙士面向中腹的一跳,就是一招这样的险棋。
要知道,刚才谢友玉已经向着右上这粒黑子动手了,大军正在合围,黑棋想去中原几乎没有出路——若再晚一步,就必定被谢友玉死死罩住了。但是黄龙士绝不满足与小飞进角的苦活,一定要破坏谢友玉的意图,与他决一死战。但这一跳,等于放弃了立刻活棋的机会,下一步白棋必定会破坏黑子小飞进角的去路。那时,黄龙士身后没有根基,眼前又是白军层层围堵,若不能在如此险境中成活则全局必定惨败。
可明知如此,黄龙士仍然选择了这招放弃活路,一争胜负的招法。畏惧敌手而苦苦做活不是黄龙士的风格,即使明知被杀的风险更高也要追求高回报的招法,这才是大胆而刺激的黄龙士流!
趁白军还没有完成合围,我黄龙士有绝对的信心能冲杀出去!
谢友玉看到这招跳,心中微微笑了——黄龙士,我就知道你会下出这样的棋来!
果然,谢友玉毫不犹豫,立刻施展出一招小飞掏底,将黄龙士进角的退路立即封死。黄龙士已无退路——准确地说,是自断退路——如今惟有全力向中原冲杀过去了!
然而,这一次黄龙士真的失算了。谢友玉早就在黄龙士大军逃向中原的路上准备好了无数陷阱,只等黄龙士冲杀过来。黄龙士不知谢友玉心思,只以为凭自己武艺定能逃出生天,却不料真杀起来处处碰壁。想攻入谢友玉右上主营以攻代守,却遭到了谢友玉凶狠的跨断反击;想进攻悬于半空的左上白军,却被谢友玉硬气地挡下。黄龙士一路跌跌撞撞好歹逃到了中腹,正喘着粗气,回头一看,却只见这支孤军被打得处处是断点,反而帮谢友玉把各路大军都走得厚厚实实的了。
这一战,谢友玉虽没能屠杀黄龙士大龙,但收获颇丰,损失有限,又是一场大胜。黄龙士竟连折两阵,且全局没见到谢友玉有什么弱棋可以进攻,一时间陷入了苦战。迫于无奈,黄龙士只得在下边自己打了自己一嘴巴,下出了一招扳。
当时下边的情况是,布局时黄龙士故意将下边地界让谢友玉杀进来,打算弃地取势。可如今上面两仗被谢友玉杀得狼狈不堪,下边已经丢不起了。于是黄龙士极其窝囊地在下边又扳了一手,期待能挡住他亲自放进来的敌军。
谢友玉不是俗手,怎能就这么让黄龙士挡下?只见谢友玉一断一长,先吞了黄龙士一子,左下军阵势力猛增,然后又在右边上部一顿猛冲,杀得黄龙士七零八落,勉强才拦下了谢友玉去路。棋局至此,黄龙士是远远落后,局面大坏了!
黄龙士可从没被这帮程仲容府上的棋手逼到这个份上,他岂能受得了如此委屈?只见黄龙士从此以后就像疯了一样,到处施放胜负手,这里点一手,那边打一下,真是步步凶悍,招招毒辣。谢友玉守着大好局面,四处抵挡,却怎能抵挡得住已经几乎疯狂的黄龙士?
只见盘上谢友玉开始处处吃亏,招招退让,让黄龙士急速将差距缩小。很快,白军左下大营失守,右上后院起火,中腹又遭强攻,右下惨遭逼压,真是下得痛苦至极。追到一百八十合以后,双方的局面竟然变得极其接近,成了细棋!
这边谢友玉应得满头大汗,那边黄龙士杀得眼冒血丝,当真是一盘好胜负。
但就在局面最接近的时候,黄龙士出现了一招致命的误算——由于担心开劫,黑202自补了一手。其实此时局面下,黑棋劫材远远多过白棋,一旦开劫黑棋当绝对有利。可是也许是黄龙士懒得细算,随手便把这个劫堵上了。却不知这堵了一手,恰恰多在自己阵里填了那最不该有的一子。
棋局结束之后,大家一数子数——谢友玉不多不少,刚好以半子优势胜出!
换句话说,如果黄龙士不多补那一子,最后赢半子的就是黄龙士了!
尽管后半盘已经竭尽全力去追,却无奈还是功亏一篑。黄龙士半子之差,憾负谢友玉。
但是,正当谢友玉欢庆自己的胜利的时候,他并没有想到,他的最终惨败也正是从这里开始的……
看着这局棋,黄龙士虽输了,却并没有感到绝望。相反,他觉得自己放下了一个负担。
先前他一直在反思自己的棋究竟还有什么弱点,这局半子之败让他更坚信了一件事——他的弱点确实就在他最强的地方。
黄龙士流,是一种太过危险的下法了。深入敌阵,以攻代守,自断归路。这些做法看上去极其刺激,事实上黄龙士也非常享受这种刺激感,但是有的时候这种大胆而新奇的下法会让黄龙士陷入深深的困境中——就像这局棋。
兵行险招,有时候容易玩火自焚。
黄龙士默默看着自己过去的棋谱,笑了——
我过去下棋实在太幼稚了,竟满足于这种小孩子气的胜负。围棋的真谛,不在这些小技法上,我需要的是一种更加强大,能让我的对手感到绝望的招法!
于是,一直在以局部的精妙构思对抗天下棋手的黄龙士,开始将自己这种局部的天才构思力运用到了全局中。很快,他便找到了一种更加适合自己的,真正的“黄龙士流”下法!
不久之后,黄谢十一局的第二局开战。但这一次,谢友玉惊奇地发现,黄龙士的招法变得不一样了……
黄龙士下棋,喜欢置身于险境,险中求胜。谢友玉敢跟黄龙士叫板,就是看准了黄龙士一到逆境就会自断归路,他瞄准的就是这个机会。
但是现在的黄龙士下棋,却有意识地开始避免自己过去最喜欢的局面了!那种深入敌后,以死求生的招法渐渐消失不见了!而现在跟黄龙士对局,谢友玉却感到自己好像抓不住黄龙士的破绽了!
以前,黄龙士的棋总是十分激烈。可是现在,他的棋竟然变得平和了?
既然棋风变了,总会有些不适应吧。抓住这个机会,也许可以多赢黄龙士几盘?不,这种想法大错特错了——黄龙士就是这样一种天才,他改变棋风,根本不需要时间来适应!
一局终了,谢友玉投子认负——全盘根本没有一丝机会!
这怎么可能?明明上一盘还能跟黄龙士杀个棋逢对手,甚至还在前半盘顺风顺水地压制了黄龙士呢!这一盘下来,怎么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一定是错觉,这一局必定是我状态不好,下一次恢复状态了一定还是有胜算的!
下一局,整局下来又是一点机会都没有,投子认负。
再下一局还是这样,再下一局依旧如此!
后来史料里找不到这十一局到底是个几胜几负,只能查到谢友玉“多负”。
多负是个什么概念呢?这么来对比一下吧。过百龄和周懒予的倚盖十局,过百龄赢了四局,记载上写的是周懒予“略胜”。换句话说,六比四赢了在古代人看来是相当接近,俩人有得一下的。
那么,再来看这个多负,就比较好理解了。十一局里最多也就赢两三局罢了,甚至搞不好一共就赢了那半子的一局也很有可能。
如果按照后来日本升降十番棋的规则,谢友玉受先都下成这样,怎么着也该被黄龙士让二子了。
但是,别因为这个“多负”就把谢友玉当成酒囊饭袋了。“多负”,意味着人家多少还赢了两三盘呢,比盛大有那个“全负”要强多了!要知道,在黄龙士时代,能在不让子的情况下赢黄龙士三局以上的,无一例外都是大国手、大宗师级别的人物啊!
可即使我们这样给谢友玉找理由了,也仍然无法让谢友玉有一丝心安。要知道,这十一局棋人家可是赌上了自己一生的名誉,甚至豁出了性命去下的。对于谢友玉来说,这个足以称为青年才俊的人物本来是指望这十一局让自己名震天下的!结果呢,一个已经相当不容易的“多负”下来,我们到现在就根本找不到谢友玉的半点天才事迹,甚至连他到底是个什么人都无从考证了。谢友玉唯一的记载,就是跟黄龙士下了十一局棋,多负,仅此而已!
一个天才,要如何来面对这种耻辱?
自康熙十年与黄龙士对垒十一局之后,棋史在便再也没有留下谢友玉的半点资料。不负责任地猜测一下,他也许是步了盛大有、姚书升的后尘,一输给黄龙士就直接退休了。
以他从没有跟其他人对局的棋谱流传下来的情况来看,他出道应该非常晚。但是一辈子就跟黄龙士下了十一局棋,还难得地赢了几局,然后便昙花一现般地销声匿迹了,我们究竟是应该感慨黄龙士的统治力太强大,还是应该感慨他的存在限制了整个时代的发展呢?
话说回来,跟黄龙士下完棋之后就退休了的人还真不少。也许,黄龙士那种充满了才华和想象力的棋风确实很打击人,容易让对手觉得自己下的棋都不叫棋,然后就羞愧难当愤而引退了吧。
被寄予厚望的谢友玉惨败,年纪轻轻便无奈引退,一下子让众多想把黄龙士拉下马的棋手们慌了神。如今看来,能跟黄龙士摆一摆手腕的,果然还是只有周西侯啊!
于是,众人急忙再去找到周西侯,请他赶紧再去灭一灭黄龙士的威风,别让黄龙士名声又涨回去了。
周西侯隐隐已经感觉到了事态的变化,他向众人要来了黄龙士最新的棋谱。看着棋谱上黄龙士一招招平淡却无懈可击的招法,周西侯却感受到一种近乎窒息的压迫感。
“黄龙士的棋变了!”周西侯轻声说道,“他现在的棋……”
“似乎不如以前精妙了。”有人接话说道。
“不!恰恰相反!”周西侯叹道,“他的棋,变得成熟了……”
不久,曾经以惊人的宇宙流大空战法击败过黄龙士的名将周西侯,再一次坐到了黄龙士的对面。这一次,黄龙士的眼神却柔和了不少,似乎已无胜负之心一般。
“周先生,得以再次与阁下交手,荣幸之至。只愿这一次阁下也尽展所长,再弈出一盘名局!”
面对这个把谢友玉下到退役的高手,即使对方的眼中没有了豪气,周西侯这一次却也感觉到自己即将迎来苦战了。
棋局一开,周西侯急忙四处逼住黄龙士的军阵,不让黄龙士腾出手来施展手段。黄龙士却不疾不徐,只是默默在四处张开阵势。眼见四处军阵分割完毕,黄龙士突然在右上施展出双飞燕夹击周西侯主营!
周西侯见攻势终于到来,急忙应对,以倚盖应双飞,成功护住了角地。但是应对着黄龙士的招法,周西侯却只觉得这一次黄龙士出招都太过平常,实在与自己印象中的黄龙士相差太远。本以为黄龙士必定藏着什么高招,可战斗直到结束也只是寻常定式,似乎黄龙士真的没打算做什么变化一般。
周西侯将信将疑,继续应对,默默将战场转移到了左上。面对左上周西侯的挂角一跳,黄龙士仍旧是用汪汉年那时候就常见的上中下三刺应对。这招法在黄龙士手上也没多少变化,似乎是一个寻常棋手施展出来的一般。
众人不知黄龙士精妙,对局中的周西侯却识得——黄龙士这几招看似普普通通,其实却是一套极其厉害的组合拳!
倚盖压双飞,周懒予所创的招法,几乎是当时应对双飞的不二选择。但黄龙士在这个定式的众多变化图中选择了两侧张开阵势的下法,那上边张开的阵势恰好威胁了正在上边挂角的周西侯挂角一军!这才逼得周西侯不得不跳起这支孤军。而在应对周西侯的那招跳的时候,黄龙士选择了三刺的招法。放在普通对局里这三下刺下来被对方挡住,局面上对方会形成厚势从而在边上构建军阵。可上边已经有了刚才借双飞燕攻防战发展起来的黄龙士大军,所以此时周西侯虽然建起了军势,却没有城池可占了!
没有发展空间的外势,与其说是外势,还不如说是根棍子!
黄龙士的棋确实变了,他不再注重小范围的奇思妙想,而是将构思扩展到全局,以全局的大构思来压制对手,让对手连施展的空间都找不出!所以,黄龙士不再需要亲身置于险境来求生了,而是可以直接将对手逼入死路!
黄龙士的棋,成熟了!
再看棋局,周西侯自知左上已受黄龙士威胁,不得不开始逃命。黄龙士也不动声色,顺着周西侯的意思走。战了十几合,周西侯也没见到自己有什么机会,不得已只好暂时放下了这个战场,转攻下方。黄龙士受攻,却在此早已备好了手段。只见黄龙士招招不做犹豫,周西侯却左砍右劈也奈何不了黄龙士分毫,不得已只好又放弃了这一战场,转攻右下黄龙士主营。此处攻防,黄龙士又用简简单单的倚盖定式顶住了周西侯的攻势,让周西侯数次进攻无功而返。
黄龙士如今的棋,已经不再置身于险境,如此一来却让周西侯想发力也找不到发力之处。
周西侯无奈,只好故技重施,试图再次在中腹围出大空以争胜。但这一次,黄龙士没有给周西侯半点机会。只见黄龙士重剑无锋,不用分毫巧力,只是笨笨地直杀入周西侯防线空隙处。黄龙士的招法虽然简单明了,但是偏偏每一招都打在周西侯痛处,让周西侯眼睁睁看着他用最清楚的招法破了自己的大空,还偏偏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战至一百八十合,黄龙士悄无声息就控制了全局几乎所有要点,还抽空在自己阵型上补了几手。周西侯本来实地就不够,如今黄龙士各处军阵都是铁板一块,哪里还有半点争胜负之处?
眼见取胜无望,周西侯暗暗投子认负了。
周西侯就这么输了!整局棋下来,他几乎从头到尾都被黄龙士牵着鼻子走,全然没有还手之力!
黄龙士似乎是一转眼就变强了一个等级,甚至没怎么费力!本来还能跟黄龙士争个不相上下的周西侯,一夜之间就被黄龙士甩出老远,再也追不上来了!
这就是古今无双的大天才!
但这还不是结束……
随后的连续几场争夺,周西侯屡战屡败,已经再没有资格称作黄龙士的敌手了。终于有一日,二人再次对局之时,周西侯拒绝了黄龙士递过来的白子。
“把黑棋棋盒递给我。”周西侯淡淡地说道。
周西侯要让黄龙士一先吗?众人闻言纷纷大惊失色。
然而,黄龙士只是笑着,将白子放在了自己这一侧,把黑棋棋盒递给了周西侯。
周西侯接过黑子棋盒,默不作声从棋盒中取出了两粒棋子,静静放在了两个角的星位上。
这是摆上座子了。黄龙士心里想着,正从棋盒中取出两粒白子要放在棋盘上,却突然听见周西侯说道:“不必放座子了,就这么下吧。”
白棋不必放座子了?
棋盘上只有黑棋放了两个座子,另外两个角却空置着。按照中国古棋的规则,下让子棋时是被让子一方拿黑棋,让子一方拿白棋的。也就是说——
周西侯这是自认不敌,自降一品,愿意以受二子的棋份跟黄龙士下棋了!
自认受二子,这是个什么概念?
一个中年棋手,传说一般的周西侯,自愿被二十岁的黄龙士让二子,以表示对黄龙士的尊重!黄龙士的棋已经从内心深处击败了周西侯,让周西侯心甘情愿地叹服了!
黄龙士,这份荣誉是你应得的!
这正是:
一世不求天下冠,燕鸿岂能争亮瑜?
自古盘上有强弱,愿受后辈二子局。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谢友玉 清代棋手
康熙年间棋手,曾于康熙10年[1672年]与黄龙士大战11局,多负。
现存对局:对黄龙士3局。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9:32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2:37 编辑
第六十九回 以弈破天下龙士封神 凭新战棋圣东侯出山
“如今周西侯的棋份已经被黄龙士降到了受二子了……”茶楼里,一个棋迷略有些激动地说道,“要知道,那周西侯可不是寻常人物,不久前甚至还曾大胜过黄龙士。可那黄龙士不知习得了什么招法,竟然突然之间就棋力大增,先是把来势汹汹的谢友玉给杀了个屁滚尿流,然后又把周西侯给降到了二子,真是了不得啊……”
“那周西侯受二子对弈,胜负如何呢?”另一个人问道。
“听说周西侯胜得多,但多得有限,始终无法再把棋份打回去。”那棋迷接着说道,“能把周西侯死死按在二子的棋份上,黄龙士真要封神了。”
“除了周西侯之外,其他江南高手几乎早就被黄龙士杀到了让先以下,天下只怕再无人能与黄龙士匹敌了吧。”旁边的几个棋迷也跟着应和道。
然而,却有一个坐在茶楼深处的老先生轻轻打断了众人的议论。
“你们似乎还忘了一个高手……”
听到老者这声音,众人一愣,纷纷看过去。
“我们忘了谁?江南高手已经尽数败于黄龙士手下了……”
“还没有尽数落败。”老先生笑道,“有一个人,十几年前就有争夺天下国手的资格,这些年却一直隐而不出,任由黄龙士名声骤起。我看,这个人绝不会就这么躲下去,他一定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要与黄龙士杀出一番震古烁今的胜负来!”
众人闻言,纷纷一震,叹道:“阁下说的,莫非是……”
“棋坛虎将,周东侯!”
上回说到,康熙十年几场大战之中,黄龙士突然改变自己的棋风,不再追求险中求胜,转而探寻平和却无懈可击的下法,一夜之间棋力大增,竟将谢友玉、周西侯两大高手杀得几无招架之力。没过多久,曾堪称黄龙士劲敌的周西侯竟心甘情愿受黄龙士二子对弈!一时之间,天下皆惊。
此时,黄龙士在江南的战绩已经是惊天动地了。盛大有、季心雪、姚书升、谢友玉等人已经直接被他杀到了退休;程仲容、何暗公、卞汾原等人虽然在与黄龙士的抗争中棋力突飞猛进,无奈黄龙士的强大超过了他们的极限,如今也被杀了个半残;唯一曾与黄龙士争了个旗鼓相当的周西侯,如今竟然被黄龙士悍然降到了二子棋份,虽然周西侯胜多负少,却也始终难以把棋份重新打回去,只得安心接受黄龙士更加强大的事实。
除了以上数人之外,还有几个当时的江南高手情况如何呢?
首先,是曾与周懒予、汪汉年、盛大有等数位绝顶高手先后进行过争霸的周东侯。按说盛大有引退之后,棋界霸主的位置当之无愧该由周东侯来坐,黄龙士与周东侯之争应当是箭在弦上,早就要开始了。
但是,黄龙士先对其他江南高手展开了彻底的剿杀,却唯独没有对周东侯出手。周东侯在那几年也没有半点消息,只是躲在角落里默默看黄龙士到处宰高手。
就好像武林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四处废高手武功的神秘少年,成为了武林最大的威胁,却在这个时候谁也找不到武林盟主躲到什么地方去了。于是,可怜的程仲容不得不担负起了周东侯本该负起的这份职责。
周东侯这些年究竟在干什么呢?一切答案,将在他出山的那一刻揭晓。彼时,大家却只顾着惊叹黄龙士的存在,几乎忘记了这个昔日的虎将周东侯了。
除了周东侯之外,其他人的情况就只能大致推测了。
曹元尊其人在彼时棋界存在感一直比较弱。这个人一直对于各种争霸兴趣不大,却对棋谱棋书着了魔一般疯狂。自黄龙士出世之后,他自知不是对手,于是也不去争夺,只专心研究起棋谱来。后来他将过百龄所著《官子谱》进行了校对整理并写了些评注,这也算是他相对平静的围棋人生中对后世做的一丁点贡献吧。总之,他的后半生基本处于半退休状态,远离棋界纷争了。
姚吁孺自从在周懒予临死前与他进行了一次最后的十番棋之后,便再无音信,也许是那次十番棋对他产生的震动太大了以致他无法再投入到棋界争霸当中去了。昔日曾经显赫一时的姚氏兄弟在黄龙是时代到来之后,几乎立刻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棋界。
再之后的吴贞吉、娄子恩等新生一代棋手,基本上每天都跟着程仲容研究黄龙士,然后在被让先的情况下还被黄龙士杀到东倒西歪难求一胜,与黄龙士的棋力差距其实比周西侯的受二子还要大……
黄龙士真的这么强大吗?一出世就棋力超凡脱俗,似乎天生就了一身无人能敌的棋才?
其实,不论围棋还是其他竞技运动,又或者文化史、政治史、军事史、科学史,无数的历史故事都验证了这样一个道理——若在某一个时代有人在某一方面的成就远远超出了同时代的所有其他人,必定是因为这个人的思想超越了这个时代。
非常巧合,同时代的中国和日本在那个时期都出现了一个超出当时所有棋手的棋圣。在日本,那个人叫做本因坊道策。在中国,那个人就叫做黄龙士。
日本的围棋史棋迷们相对熟悉,对于本因坊道策这个名字自然不需要太多介绍了。本因坊道策几乎一人创立了整个日本传统围棋理论,凭借着远远超出当时棋手的思想而创造了属于他的“名人之王”的荣誉。
而中国的黄龙士,也有着与道策相仿的功绩——他的围棋思路改变了传承几千年的中国围棋面貌。
首先,便是前文中曾多次提到过的“九三”。
如前所说,九三布局并非黄龙士首创,在他之前的林符卿、盛大有都时常有落子九三的招法。但是前人只把九三当成一招辅助手段,并没有真正看重九三这个点。后来的张吕陈、吴贞吉、何暗公、卞汾原等人也注意到了,并且比前人稍进一步,发现了九三是一个平和的点。
过去的中国围棋,起手必定在角上纠缠,然后双方扭杀成一块,互相缠绕互相肉搏,直到有一方最终被杀。这种下法凶残野蛮,是茶楼棋的典型下法。而这种下法对定式的依赖极大,并且很难把握,往往不是大胜就是大败。九三的好处是,它并不马上开辟战场,而是守在战场之外的要点上,不论对方从哪边开战九三一子都可以作为本方的援军,从而限制敌方的发展。何况,起手据边是没有定式的,这就让饱受定式之苦的棋手们得以摆脱这个噩梦,何乐而不为?于是,年轻棋手喜欢用九三,也就不足为奇了。只是,彼时其他棋手对此研究不够透彻,甚至常常出现九三落错了方向反而限制了自己变化的情况。 <点评:作用类似于现代布局中国流中间一子。>
但是,在这个基础之上,黄龙士又看到了更高一层的东西——他注意到了一个棋型。
拆二。
现代围棋,拆二几乎就是最基本的棋型。在三线上拆二这种下法,简单扎实,清晰明确,是上到世界冠军下到学棋少年都爱用的招法。同时代的日本棋圣本因坊道策据说是日本第一个真正认识到拆二优势的人,他的棋中往往使用最简单最基本的拆二来发展,而拒绝使用当时更流行却隐患更大的宽拆。而在中国,黄龙士几乎与本因坊道策同时(从生辰来看也许黄龙士稍早一些)注意到了拆二的棋型。
在黄龙士早期棋谱中,常常能看到黄龙士偏执地使用拆二,甚至对手已经从两边逼住了自己的棋子,黄龙士仍然无怨无悔地拆二对敌。后来他的学生评价说,这种对拆二的偏执是黄龙士少年时代走的弯路,并不可取。但是笔者更倾向于认为,这是黄龙士做的实验——他想看看拆二这棋型可以被施展倒什么程度。
说来也确实有趣,几乎是在同一个时期,中国和日本的两位棋圣都开始研究了拆二的下法,不知这是否有什么必然的因果联系。
拆二的坚实和简单,到了黄龙士的手中,确实成为了克制乱战棋风的一大法宝。黄龙士早年对这棋型的偏执同时也带来了他对各路前辈的压倒性战绩优势。而要想运用拆二,再往前一步,很轻易就能想到九三这个点。
中国古棋由于有落子于四线的座子存在,因此并不像道策时代的日本围棋那样可以简单地在对方挂角时直接由小目位拆二。星位不够稳定坚实,而当时流行的大飞守角也不是一个无懈可击的形态,如此一来如何能保证自己布局时的稳定,不落入对手一开局就要求缠斗的圈套中呢?黄龙士发现,对方挂角时,我沿着对方挂角一子的方向落下一子九三,距离对手挂角一子和对方的座子都间隔四路,这就是最好的点!对手从座子方向前来攻击,我就往挂角一子的方向拆二,恰好能夹击对手的挂角一子。对手如果从挂角的方向进攻九三,我就往对方座子的方向拆二,等同于是我对对方进行了挂角。如此一来,看似防守的一步,却让对手动弹不得,一旦敌方轻举妄动我就立刻转守为攻——这才是九三真正的妙处。
但是,黄龙士到了后期也认识到了在中国式座子棋下,坚实但位置偏低的三线拆二棋型是很容易遭到攻击打压的,因此后期的黄龙士保留了九三的拆二手段,却并不经常将拆二施展出来,而是作为一种威慑了。这与道策之后拆二成为日本围棋基本棋型的发展全然不同,是两种不同的围棋规则使然。
自黄龙士之后,九三布局已经被证明是座子棋下最合理的布局,它拜托了传统座子棋过分注重攻杀而忽略整体构建的缺陷,同时也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中国古棋过分依赖定式的问题,使得棋手得以真正开始重视全局,而局部争夺异常激烈的明朝棋风也终于就此退出了历史舞台。
中国的布局之变,始于过百龄,成型于黄龙士,这与日本围棋的布局之变起于本因坊算砂,成型于本因坊道策的发展之路不论时间上还是变化过程上都十分接近,让人不得不为之惊奇。
除了九三的布局之变外,黄龙士在全局思路上的前卫也远远超过当时所有棋手。看黄龙士棋谱,甚至常常能看到许多现代高手经过深思熟虑才形成的观点的雏形。黄龙士凭借自己的构思方式改变了中国古棋长久以来过于好战,招法空隙过大的缺陷,使得自黄龙士以后的中国古棋变得更加稳定,更加重视棋型的完善和防守的稳固。而就黄龙士个人的构思力而言,不论是前期的孤军深入,还是后期的顺势屈人,甚至在大局观和价值判断能力上,他都遥遥领先于与他同时代的众多高手,甚至具有了相当程度的“现代棋感”,因此他能力挫群雄也就不足为奇了。
关于黄龙士的现代棋感,有一个例子可以做很好的注解。
在一局黄龙士对苏揆之让二子的对局中,黄龙士在空角上有意识地占住了小目——其实在黄龙士的让子棋中,已经很明显能感觉到黄龙士很清晰地思考过空角上各点落子后的效果,并明确地认定了小目一点在占角上的优势。
然后的进程中,对手对这个小目进行了小飞挂角,黄龙士立刻选用拆二守角,对手也立刻拆二生根。这几步棋,几乎就是典型的道策时代日本御城棋下法,让人恍惚间感受不到半点中国古棋风范。
随后,精彩的部分来了——
黑方突然三三靠攻击黄龙士的小目一子,黄龙士当然立刻下扳反击。黑棋也立刻上扳继续攻击,至此双方招法都与现代应对没有多大差别。但随后黄龙士却没有按照普通下法顺势长守边,而是继续在角部下出一招扳打!
这一招扳打,以及随后的白棋守角,黑棋取外势的变化,在现代定式中被称作“吴清源定式”。
想必您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当年吴清源从中国前往日本学棋,在正式比赛中便有过违背日本传统定式下出这一招扳打的棋局。当时日本棋界视定式为金科玉律,不可做丝毫更改,于是自然对吴清源这一招大加批评,其中尤其以彼时的“不败名人”本因坊秀哉批评得最为激烈。过了二十多年之后,日本围棋才终于承认这招扳打是一招好棋,完全可下,并且让这个定式以吴清源之名一直保留到了今天。
但是,其实这个“吴清源定式”并不是吴清源原创的,而是几百年前还在下座子棋的黄龙士所创的一个“小目定式”!
可见,如果让黄龙士到现代来,给他点时间适应适应现在的围棋规则,他必定仍然是一个一等一的高手!
康熙十年之后,天下唯有不出山的周东侯尚未被黄龙士杀败,一时间天下棋手闻黄龙士则色变,无不对黄龙士退避三舍,黄龙士对同时代棋手的压制终于达到了顶峰——这种对同时代棋手的统治力,几乎只有日本的本因坊道策,近代的吴清源二人可与之相提并论。
数年后,经学家阎若璩曾将清初的十四位各行业的名人合称为“清初十四圣人”,其中包括文学家钱谦益、汪琬、魏禧,思想家顾炎武、黄宗羲,诗人朱彝尊、顾梁汾,书法家郑簠等人。而黄龙士作为“棋圣”,成为唯一一个与众人共同入圣的棋界人士。由此可见,彼时黄龙士的影响力已经远远超出了围棋圈。
而得益于阎若璩的这一番赞誉,中国围棋界一个前所未有的新名词就此诞生了——棋圣。
中国围棋史上,第一个享有棋圣这一名号的人,就是黄龙士。不过两三年间几乎尽败天下高手的黄龙士,成为了属于棋界的神!
在古代,按照棋分九品的说法,假设天下第一是最高品(入神),那么第三品(具体)对天下第一的棋份就是受先。而前三品(入神,坐照,具体)之间对弈最大的棋份差距也就是让先而已,所以可以认为这三品属于一个档次,称之为“上三品”。但凡能进入上三品的,都有资格自称国手(当然,别人认不认可是另一回事)。也就是说,只要与天下第一国手能按照让先的棋份行棋互有输赢,别人给他写传记就能说他“称国手”了,很有面子。所以周懒予当天下第一的时候,盛大有、汪汉年、周东侯等人都自称是国手;过百龄当天下第一的时候,汪幼清、周元服、林符卿等人也自称是国手。自称国手是个标榜身价的东西,反正与天下第一差距也不大,大家也不介意,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跟着喊国手就好了。这种日子,大家都有钱赚,日子都好过,很和谐。可是黄龙士的出现,彻底打破了这种大家都可以自己喊国手的惯例——只要黄龙士在,有资格叫国手的就只有黄龙士一个,因为其他人根本没有一个够资格让他让先做对手的!
天下有人能让二子跟你下,就说明你的水平肯定到不了上三品,你自然也就没有资格自称国手了。不能自称国手,身价就等于自动降一级,就只能眼红别人拿大钱,自己去蹭碎银子了。这就是为什么何暗公、卞汾原这些人明明受先都被黄龙士杀得七荤八素,可是死活都不肯再降一级去下让子棋——让子棋一旦下了,就等于承认自己配不上国手等级的价钱了!
这么看来,大家一定更能理解,周西侯甘愿受黄龙士二子是一件在当时多么震撼的事情了。这一受,周西侯等于承认自己没资格争国手,黄龙士才是真正的大国手了。
说句实话,这对于当时的棋手来说实在不公平——按照后代的说法,黄龙士不是九段棋手,是十三段棋手啊!被黄龙士让两三个子的都该有能力争国手才对,不信你看那堂堂三代“国手”盛大有到了黄龙士面前是个什么熊样?
黄龙士一览众山小,眼看天底下就快没人能不让子跟他下棋了。这么一来别人的财路断了,那些公卿大人心里也不舒服了——没个对手,把这黄龙士请来下棋多没意思啊,难道以后只能看黄龙士跟人下让子棋?
得挑个对手才配得起黄龙士那高额的出场费,否则请黄龙士就等于赔本买卖啊。公卿们和后来主办吴清源擂争十番棋的日本《读卖新闻》报社遇到了同样的问题——整个棋界都让黄龙士打趴下了,上哪儿再去找对手去?
找来找去,刨除那些已经退休的和已经被打残了的,剩下的只有一个人选了。所有公卿,以及所有中国棋迷几乎都把目光投向了同一个人——周东侯!
周东侯想必也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他也默默为这一天做着准备。
当终于有人来邀请他去与黄龙士对局的时候,数年不曾出手的周东侯却只是微微笑了笑,便答应了下来——面对一个可能让他半生荣耀就此葬送的对手,周东侯没有半点犹豫!
“东侯先生,你不害怕吗?”有人问道,“黄龙士的棋惊天动地,与他交手的人无不溃败,甚至盛大有、程仲容之流也只落得晚节不保的下场,您竟如此轻松就答应了与他一战?”
周东侯却哈哈大笑:“盛大有、程仲容,以胜败之心与黄龙士交战,自然总有一天要输。我不以胜败之心与黄龙士对敌,他又如何胜得了我?”
不以胜败之心与黄龙士对敌?
旁人听着,只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康熙十年,周东侯已步入中年了。此时他的心境,与年轻时已大不相同。少年时,他的身上背负着兄弟周西侯和知己汪汉年的约定,以天下第一为目的几乎不顾性命地奋斗,距离天下国手仅一步之遥。但与周懒予的相识让周东侯平生第一次对自己的信仰产生了动摇——他看到的真正的天下第一周懒予,却不是一个以天下第一为目标的人物。恰恰相反,周懒予对于棋盘上招法的热情要远远高于与敌手的争夺。
这种承袭自过百龄的人生感悟,在周懒予的手上静静地酝酿了多年,终于传承到了周东侯的身上。他被周懒予的这种以棋为重,不在乎名利的态度深深地震撼了,以致改变了他的整个后半生。
另一件足以改变周东侯的事情,就是知己好友汪汉年的去世。少年时虽与汪汉年不相上下,互为劲敌,但周东侯自己心里很清楚他的才华和创造力是不及汪汉年的。眼看着天赋异禀的汪汉年年纪轻轻便离开了棋界,周东侯内心里本来一直坚持着的信仰终于崩溃了。
为了名利争夺一世有何用?汪汉年到死也没能留下天下第一的名声。可是对于汪汉年而言,究竟是那虚无飘渺的天下第一更有意义,还是那出神入化的太极图更值得后人铭记下去呢?
周懒予,汪汉年,这两个人为周东侯指出了一条他过去一直没有发现的路。自从汪汉年死后,原本一直走在为天下第一而奋斗的修罗道上的周东侯,默默停下了脚步,看向了方向相反的另一条道路——求道之路。
其实,康熙初年的周盛争霸,周东侯面对一个已经六七十岁的盛大有,迟迟不能取胜的可能性并不高。也许真实的情况是:一心要争夺天下第一的盛大有千方百计地挑战周东侯,却没有得到周东侯多少回应,因此二人一直处在胜负未分的状态下,无法决出真正的天下第一吧。
也正是因为这种不再争夺之心,当黄龙士两三年之内横扫江南的时候,周东侯迟迟没有出手,直到他被人请出山……
那一日,周东侯收拾好了行囊,默默站在自己的房里,看着被擦得一尘不染的棋具。他的身后,似乎传来了幽幽的声音。
“这一去,恐怕就难以再回来了……”
周东侯笑着点了点头:“我一生中最平静的这段日子就要结束了,与黄龙士的争斗将是一场鏖战。”
“想不到多年后,你还是要踏上天下第一的决战场。”
“大势所趋,我无处可逃。”周东侯轻轻说道,“但是我很庆幸,我将与一个前所未有的天才交手。与他的对局,很让我期待。”
“你期待什么?”
“期待我的招法在他的应对下真正体现出自己的价值,期待我下出的棋在黄龙士的配合下闪耀千古!”周东侯激动地说道,“我知道,黄龙士就是那个我一直在等待的敌手,与他的对局不论胜败都将成为我一生的巅峰。只有黄龙士,才能让我的棋被后世所惊叹,被后人所铭记!” <点评:龙士如龙,东侯如虎,以“黄龙周虎”传世。>
“即使你会输,你也无所谓?”
“我不在乎。”周东侯淡淡地说道,“输赢这种事情,有什么值得关心的?只要我能下出惊天动地的棋招,一场败局也同样是让我热血澎湃的。”
周东侯的身后,那人微微笑了。
“东侯,你真的变了。”那声音缓缓说道,“我们初见的时候,你还信誓旦旦说要做天下第一呢。”
周东侯笑着,转过了身子,看向身后那个并不存在,却散发着熟悉气息的身影。
“汉年,你仍然放不下那个约定吗?”
汪汉年的幽魂惨然笑了笑,抬起那张如过去一样英俊却苍白的脸,望向了天际。
“若问我心里话,东侯,我比任何人都期待你能成为天下第一。”汪汉年轻声说道,“我在人世这几十年,唯有你周东侯是让我从心底认同并尊敬的。但是,我又不得不承认,如果你回到了过去那样,心中只装着对天下第一的渴望,你恐怕永远胜不了黄龙士。”
周东侯轻轻笑了笑:“知我者,汉年兄也。”
“但是,我想问你一句。”汪汉年突然说道,“黄龙士的棋奇伟瑰丽,你要如何与他对敌?”
周东侯略作沉吟,轻声答道:“若黄龙士以奇胜遍天下,我就以新与他对抗。”
“新?”
“不错,破尽前人招法,以前所未有的奇谋神兵与他对抗,借黄龙士那古今无双的棋力将我的潜能发挥到极致,下出我一生的名局!”
汪汉年微微闭上了双目,似乎在回味着周东侯刚才的一番话。
“以新破奇……”汪汉年的脸上微微露出了陶醉的笑意,“妙,妙极了!东侯,你与黄龙士的战事,注定将名震千古,永载史册!后人对你的评价将因为你与黄龙士的旷古之争而远胜过我。百年之后,也许世人会不知道我汪汉年,但你将作为黄龙士一生的对手而被永远牢记!”
周东侯却缓缓摇了摇头:“我要后人记住我做什么?我只要后人能记住我的棋……”
东侯说罢,四周传来了汪汉年豪爽的笑声。
“东侯兄,汉年在阴间祝你妙弈惊天了!”
周东侯看着眼前空无一人的房间和庭院,默默在心底点头道:
“汉年兄,我将以此战实现你我多年前的心愿!”
康熙十年,周东侯出山,正式踏上了与黄龙士争霸的旅程。
多年后,这场惊天动地的争霸战被后人传颂至今,时人成这对敌手为——
“黄龙周虎”。
这正是:
天下纷扰惊刀剑,我自独坐棋枰前。
一朝出山龙虎斗,便教棋谱越千年。
欲知周东侯与黄龙士将有怎样一番争霸,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9:36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2:50 编辑
第七十回 十面埋伏周东侯奇谋挑棋圣 万里奔逃黄龙士乱战救孤军
上回说道,黄龙士力克江南群雄,获封棋圣,但凡与他交手的人无不被他杀至让先以下,一时间风光无二。恰在此时,多年不曾出山的周东侯突然应公卿之邀前去与黄龙士决战,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竟突然而至,棋界自西湖会战之后多年未见的盛况再度出现!
这一战,将是真正的天下国手之争!
然而,对此一战,不论周东侯还是黄龙士,其实都没有必胜的把握。
黄龙士犹如一个武艺高强又精通兵略的少年将领,但凡临阵则仗着自己武艺高强,胆色过人,只管带着麾下将士单骑闯关,往往一骑当千,以寡破众,犹霍去病再世,岳武穆重生。
周东侯则是一个老成帅才,运筹帷幄之中便能决胜千里之外,擅长正合奇胜之道,往往能一眼看破天机,凭借精妙的鬼谋让敌军不知所措,最终莫名其妙地败在阵前,真张子房第二,蜀武侯降临。
年轻力胜的黄龙士,与老成持重的周东侯,这两人之间的较量乃是当今棋界最顶尖的两位百胜名将之间的对垒,不论胜负如何都必将载入史册。
而这场惊世之战,战场已经为两人准备好了……
方圆之上,黑白各两员大将分别据守四角,各自摆下阵势。西南营,东北营是周东侯的白方军势;东南营,西北营是黄龙士得黑军阵地。战场上风卷狂沙,萧瑟一片,天下人都期待着这一战的开始!
两边主将各自坐上帅席。只见左边黄龙士,白面青须,目光如炬,气势英武不凡。再看右边周东侯,面露笑意,两鬓微霜,风度好似神仙。两人隔着怏怏三百六十一路战场,互相抱拳行礼,道一声请。
黄龙士道:“周老先生擅名棋界数十年,战功赫赫。晚辈不才,愿向先生讨教几招。”
周东侯道:“自古棋界英雄辈出,黄小兄弟少年才俊,我等老辈真心感佩,愿全力一战。”
行过礼,两边各自甩开长袖,一番风沙顿时在盘上扬起。这风中带着杀气,已让战场周围顿生刀兵战意。
黄龙士坐稳帅营,手盖在军令盒上,暗向全军下令:“此战当一展所长,许胜不许败,定要一战定乾坤!”
周东侯却早已取出军令,唤来一员小将至中军帐前,仍旧面无半分争斗神色,只是浅浅笑道:“先执此令,前去黄龙士西北军营前叫阵,试试他的身手再说!”
白军小将得令,一骑快马出营。
白子左上小飞挂——开战!
“将军,敌将已在西北主营门外叫阵,我们应还是不应?”
黄龙士见营外那周东侯小将挺枪直指自己大营,却暗暗一笑:“点一队人马,随我杀出去!”
只见黄龙士黑军出了大营,却不对白军小将做半点理会,直取东北周东侯大营而去——
周东侯,让我先来试试你的身手如何?
眼见黄龙士大军杀至,周东侯微皱双眉,心知这是黄龙士不愿受自己摆布,要力争主动的调度。如此一来,这第一战怕是要在自己的主营门口开打了。他环顾白军众将,只缓缓取出一支军令,静静往地上一掷。
“倚盖,布阵。”
一员白将领得军令,飞一般冲杀出营,直取黄龙士而来。黄龙士见周东侯正面迎战,也立即抖擞精神,挺枪来战。两边军马相交,白将要死死摁住黄龙士,黑军要奋力杀向中原,两边各不肯退让。两三合后,周东侯稳守主营,黄龙士布下重兵,第一片战场就此形成!
这第一战将决定全局局势,甚至影响二人今后所有交手的胜败,两位传奇将领心中都知道这一战的分量。
“周将军,黄龙士势大,我军主营尚显薄弱,往日遇如此战局,各位将军都会先将主营加固,再求与敌决战。请周将军下令,我愿领一队人马在主营防线一二里外的地界上布阵,与主营成掎角之势,如此最为妥善。”
此言虽在理,但周东侯却若有所思地静静看着黄龙士兵马,没有发下这军令。
倚盖阵势已成,如今主营防线尚有一处断点。凡使倚盖军阵对敌,必定要先将此断点堵上以防后患。但是黄龙士非寻常人物,别人以寻常招法应对几乎从未胜得过黄龙士。我周东侯岂能使用那些平庸的招法?
何况此时若照搬常理,远远在西北黄龙士大营前叫阵的小将将立刻遭到黄龙士的狂攻,唯有逃命之力,再无反击之隙。周东侯暗笑道——黄龙士,这大概就是你的计策吧,如今既已被我识破,你就要付出点代价了。
只见周东侯突然发出军令,主营众将正要接令,却只见这军令没有落到主营将士手中,而是远远递给了正在黄龙士西北大营前叫阵的小将。小将得周东侯军令道如此这般,心中顿觉惊奇,立刻奉命行事。刹那之间,黄龙士正待周东侯主营调动之后他好回身去攻杀西北营前敌军,却不料突然间身后喊杀声四起。黑军惊诧之间,回头看去,却只见身后那白军小将喊杀着冲逼过来!
这不是定式招法,倚盖阵大家都熟悉,本没有这样的变化!黄龙士远远望着东北营上正摇着羽扇的周东侯,心中竟涌起一丝钦佩。
不循常法,出其不意,周东侯真智帅也!
“黄将军,我们遭敌军两面夹击,怎么办?”
黄龙士却不见慌张,只牢牢握住了手中的银枪,唤出麾下一员黑将,命道:速去抵挡西方来敌,但不需全力挡住,只要拖住敌军步伐即可。
那黑将得了命令,飞骑冲杀出去了。黄龙士却指着周东侯主营防线上那唯一的断点缺口,喝令全军冲杀!
两面受攻,不想着夺路而逃,却要以攻代守,这胆识让周东侯也暗暗赞叹。白军见黄龙士只是虚应身后奇兵,主力却朝着主营冲杀过来,急忙前去堵截,必尽全力将黄龙士拦住。主营防线经黄龙士这么一冲,顿显薄弱,白军众将急忙分兵于二里外扎营,守住主营去路。再看黑军,却哪里见黄龙士亲自来攻营?原来黄龙士趁白军手忙脚乱补主营漏洞之时,自己却挥军回身去攻打西方来敌,将东侧化实为虚,西侧化虚为实。虚实变化,兵法之妙被黄龙士施展得淋漓尽致。西边白军小将哪里猜得到黄龙士的主力其实在这一侧,突然间阵脚大乱,被黄龙士主力连连欺压,且战且退,不久竟被黄龙士封住了杀向中原的去路,自己只得龟缩在寥寥几座城池中,不敢出战。见西侧白军受制,周东侯眉头一皱,急忙向西侧小将送去锦囊妙计。西军拆开锦囊,只见乃是一招声东击西之计,急忙依计施展出来。黄龙士见西侧白军调度,虽知晓此乃周东侯声东击西之计,却无奈无破解良策,只得放西侧白军一小队人马从西方杀出,他则稳守主营,将损失降到最低。
至此,第一战告一段落。
经此一战,黄龙士原本受两面夹击的黑军不仅无生死之虞,还夺取了面向中腹的几处关隘要津,又守住了西北大营,当无不满。周东侯被黄龙士虚虚实实打得略显慌乱,但好在最后用一招声东击西也夺取了西北到中原的一条通道,加上东北主营安然无恙,自也心满意足。
两位名将一经交手,各施高招,一场胜负下来竟平分秋色,但一招一式却都暗藏玄机,不愧天下国手之争。
却说方才二人一番交手,胜负未分,周东侯正调度军马准备再战,却突然听得东北大营南侧有敌军叫嚣。周东侯正疑虑间,往南边望去,却见大营南门外二里,黄龙士已挺枪立马指着周东侯叫阵了!
“周东侯,你大意了,这东北大营我就不客气地杀进来了!”
周东侯听罢,突然心中一紧,不觉一声惊呼:不好!
众将虽不解其意,两军主帅黄龙士、周东侯却都知道此地厉害。黄龙士如今占住的这一处要塞,向北是攻逼白军大营,向南则隐隐与东南黑军大营呼应,乃敌我消长之要点。如今黄龙士眼疾手快,抢先站住,却令周东侯攻则畏其突入主营,守则恐他远接大阵,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虽只是布局的一着落子,高手之间却已经足以分出形势优劣了!
这处要冲被黄龙士抢先攻下,周东侯如鲠在喉,只得感慨黄龙士真天下无双的将才。东侯无奈,只得派出轻兵缓缓阻拦住黄龙士北上之路,再分兵南下直取黄龙士东南大营,指望能两路出击,让黄龙士攻守互有掣肘,不得施展。
周东侯这一连串调度,也是精妙至极,寻常敌手断寻不出半点破绽,当望而兴叹。黄龙士手下众将暗暗叹服,对黄龙士道:“这周东侯调度有理有据,招招都不是寻常招法,当真不好对付,黄将军万不可轻敌,否则只恐稍有一招不慎就要落入周东侯陷阱,不得翻身啊!”
黄龙士却哈哈大笑,道:“周东侯这些招法,唬得住寻常兵将,却怎么唬得住我黄龙士,我早已看清破敌之策了!”
众将大惊,急忙去问,黄龙士却挺枪直指北方敌营,笑而不语。
众将看了看,低声说道:“黄将军是想反攻敌军前来拦路那轻兵,借机安营扎寨吧。可是周东侯逼得紧,强行攻杀一时间也必定难以抢得多少城池,到时候周东侯若从南边战场分兵杀过来,我们只怕会是死路一条啊!”
“谁要你们看眼前的敌军了,我要你们看更远的地方!”黄龙士遥遥指着周东侯军营的深处,“我要你们往敌营最里面看去!”
突然之间,只听一声炮响,周东侯心中一惊,却只听到自己大营里突然传出了喊杀声!周东侯急忙看去,却是黄龙士单枪匹马,策马扬鞭,竟孤身一人冲杀进了周东侯的大营里!
置之死地而后生,要杀就要杀个痛快过瘾!周东侯看那黄龙士攻杀的位置,不禁吓得面无人色——
原本寻常对手,见着周东侯派去阻拦的轻军,多少都会跟这轻军纠缠几番,周东侯正好可以趁机稳住主营防线,让敌人无机可趁。黄龙士却偏偏不循常理,管你什么轻军拦路,我只管照着你主营深处杀进来,把你主营砍个乱七八糟回去再两面夹击你主营外的轻军!
好大胆的招法,但是黄龙士却也并非有勇无谋,他攻杀的点恰恰是周东侯主营上所有缺陷的交叉处,将周东侯刺得痛不欲生,一下子让白军主营兵马乱作一团。
“不要慌!”周东侯登高一呼,扔出军令数支,喊道,“全军后撤,放弃倚盖军阵,全力护住主营!”
白军得令,急忙向主营扯回,步调却有条不紊,让黄龙士暗暗称奇。黄龙士趁周东侯拼命回撤之机,力斩周东侯三员倚盖大将,把周东侯西北大营压制得动弹不得,可谓大获全胜。多亏周东侯调度有方,这才勉强保住了西北大营,算是没有一战而落入败势。
周东侯急忙整理好了西北兵马,再看局面,此一战之后大势已然落后,他只得暗暗叹服黄龙士当真能征惯战,又有胆有谋,此败当心服口服。一粒孤子深入,却让自己不得不全军退缩,还让出了三员大将性命,此败当真惨烈。
随后,黄龙士与周东侯在东路交战数合,互有胜败,周东侯沿东路直下破了黄龙士东路要塞,黄龙士则借机布下军势将中原东北三四十城收入阵中。眼见占不到周东侯多少便宜,黄龙士急忙又向周东侯西南大营杀去!
方才东北大营一战,白军将士对这黄龙士早已心有余悸,战战兢兢。如今看见黄龙士又奔袭西南而来,西南营主将顿时慌了手脚,急忙求主帅支援。周东侯却只看了一眼黄龙士布阵,便笑道:“此处不妨事,让他攻去吧。大军听令,不得理会西南战事,直取东南黄龙士大营!”
只见盘上黄龙士在西南等了半天不见敌军调动,正犹疑间,却突见身后火光四起,急忙定睛细看,原来周东侯没有来救自己大营,却反而攻向黄龙士主营去了!
此乃围魏救赵之计!
黄龙士大惊,急忙来夹击周东侯,要以攻代守。周东侯见黄龙士杀了回来,轻摇羽扇,嘴角暗笑,心中早有良策。只见黄龙士急袭而来,周东侯却回身朝着黄龙士的援军杀去。黄龙士正惊诧间,身后周东侯西南大营也突然杀出,一时间原本为夹击周东侯而来的黄龙士大军,反而被周东侯夹击了!
围城打援,此乃兵法奥义,周东侯运用自如,实在让人惊叹。只见这一战,黄龙士仗着武艺高强,硬是冲杀出了一片阵势来,虽暂时生死无虞,却也让周东侯两路大军都摆脱了危险,总的来看此战乃周东侯略胜一筹。周东侯趁着军势已安稳,又急忙抢占西方要塞,行军神速,出招精准,当真是一代帅才!黄龙士见周东侯有逆转局势之势,心中大怒,提了兵马,一声喊杀,竟又冲入了西方茫茫白阵当中,直直攻向了周东侯西南大营身后——两面夹击,此乃双飞燕招法!
白军西南大营心惊胆战,急忙以倚盖迎敌。黄龙士却浑然不惧,左右砍杀,竟让周东侯主营大将节节败退,眼看主营两侧城池都被黄龙士抢去,大阵已成了孤军,此战当是一场大败。
白军众将慌乱不已,急忙向周东侯求策。再看周东侯,却俨然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众将休慌,我早已四处布下伏兵,只待机会一到,便要让黄龙士再无还手之力,大家就等着好了……”
众将不解,只道西南大营已经被彻底攻破,东北一战也吃了大亏,分明已是白军大败之势啊!周东侯不慌,究竟是为什么?莫非这看上去已经兵败如山倒的西南大营外,真的还有什么伏兵?
却说黄龙士自觉西南一战扬眉吐气,已是大胜之势,心满意足,大笑着提着兵马回西北主营去了。周东侯这边见状,笑意间突然露出一股杀气——时机到了!
只听得白军西南大营突然一声炮响,黑军防线上突然冲出一支奇兵,要将镇守此地的黑军将士生擒活捉!黄龙士大惊,急忙命西南守将抵挡,却不料那周东侯运兵如神,弃取自如,竟神乎其技地造出了一个连环劫争来!如此一来,西南城池究竟属黑属白,就要看这劫争的胜败了!
这就是周将军的伏兵了吧!白军众将欢呼雀跃,正要称赞主帅用兵神出鬼没,不可捉摸之时,周东侯却笑了:“这就让你们惊为天人了?太早了,我的伏兵可不止这一支呢!”
周东侯话音刚落,东南战场又一声炮响,白军奇兵突然冲杀而出,要南下杀入黄龙士东南大营!黄龙士大惊失色,心知此处若有失,则东南主营将全军覆没,再无胜算!他急忙率军来救,却眼睁睁看着周东侯摇着羽山,笑着往西南去了。
“黄将军,辛苦了。有劳您特意前来归还西南大营,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趁着黄龙士去救东南,周东侯将西南战场连环劫尽数提出,转眼间便阵斩黄龙士三员守将,方才西南一战的损失立刻就捞了回来!
“周将军真军圣也,左右各布伏兵,将整个战场视为一体,把那黄龙士骗得来回乱跑,真是神乎其技啊!”
听到这里,周东侯又笑了:“这就神乎其技了?太早了,我的计策还没完呢!”
话音未落,东方和南方几乎同时响起两声炮响,白军竟又伏兵尽出,一军攻向方才黄龙士在西南战场孤军深入的军阵,另一军攻向黄龙士的南方军势——这何止是要把西南主营的损失捞回来,根本就是要把刚才胆敢攻向西南大营的两支黑军全部连根拔起,要黄龙士连本带利把整个西南九十郡悉数拱手奉上!
这才是周东侯早已计划好的谋略——谁说我要去救西南主营了,敌人去攻我才救,那哪里救得过来,我要让黄龙士胆敢来犯的军士悉数给我死在阵前,只要你敢来,我就敢把你一网打尽!
周东侯这一战,要打下四分之一个棋盘啊!
这下子,连一贯用惯了奇思妙想的黄龙士也被吓傻了。如黄龙士这般大胆的天才,也从来没胆子施展如此恢宏的构思。此战周东侯一旦得手,黄龙士恐怕会吓得连认输的话都忘了怎么说了!
要知道,攻杀整个西南,这想法是从周东侯不顾黄龙士在西南的叫阵,直取东南黄龙士大营的时候开始的。首先东南军回身是布下了南路伏兵,然后西路占要塞是布下西路伏兵。黄龙士以双飞燕直攻白军西南大营时,周东侯故意让西南军回收阵势,看似是被黄龙士攻破主营,其实是悄悄布下了西南伏兵。只待时机成熟,周东侯一声令下,则先是西南伏兵尽出,夺回西南主营的同时将黄龙士双飞燕两路大军隔断,然后西路、南路两路伏兵同时出击,与西南主营配合,分别攻杀黄龙士东西两支大军。此计构思深远,布置精妙,时机也恰到好处,隐藏得也深到极致,连黄龙士这般人物都分好没有看出其中破绽,待发觉时已被周东侯十面埋伏,逼入绝境!
周东侯的谋略,真是惊天地泣鬼神!
黄龙士在周东侯的层层伏兵中奋力攻杀,凭着武艺精湛,总算勉强保住了两路大军性命。虽然性命暂时得保,但两军加起来也才紧紧捞到了五六座城池,刚刚够还两个棋头而已——这一战,黄龙士可以说是完败于周东侯的军略之下,输得心服口服!
周东侯虽得计,但也不得不心生敬佩——黄龙士中了我如此精心设计的陷阱,竟然能两路抵挡我的攻势,把几乎无根之军活出,不致惨败,如此武艺当今棋界也实在无人能敌了。原本若将其中任意一军吃去,此战就是大胜。但黄龙士拼死活出两支孤军,此时白军领先的优势便小了许多,后面尚仍不可掉以轻心啊。
此战之后,黄龙士仍鼓足干劲冲杀了几阵,却无奈大战场都已无地可争,加上周东侯调度老练,黄龙士小负的局面已不可逆转了。
此战,周东侯西南大片的十面埋伏之阵,让骁勇的黄龙士也不得不屈膝低头,当真是军神之作!
黄龙士初战周东侯,竟遭小败,一时间周东侯名声大震,棋界无不视其为天下唯一可与黄龙士争夺的顶尖高手。
这个时代的天下第一,必定要在黄龙士和周东侯之间产生!
望着败阵而归的黄龙士,周东侯心中清楚,下一战不会等太久了——黄龙士的下一次挑战,必定会比今日更加凶险!
果然,不过数月之后,黄龙士便已重整兵马,再度摆下阵势,向周东侯发出了挑战!
这一次,周东侯仍旧率着白军,布下东北、西南两座大营。黄龙士摆下西北、东南两片主阵,静静向对面敌军的主帅周东侯恭敬地抱上了一拳。
“上次交手,周先生奇谋惊天动地,龙士佩服之至。这一次,望先生仍旧全力以赴,且看龙士有没有一举破阵之力!”
周东侯笑着摇了摇羽扇,道:“黄先生少年英才,当世罕见。得与黄先生一角胜负,东侯三生有幸。今日一战,愿再铸名谱!”
二人各自行礼,转身回了主阵,点好兵马,又一场血战便已箭在弦上了!
此战,双方不敢怠慢,各自四处展开阵势。全局分割完毕,黄龙士或许是想为上一局找回面子,此战竟又在周东侯西南大营前布下双飞燕军阵——东侯先生,此战龙士必定不再重蹈覆辙。
看着这双飞燕,周东侯却暗暗一笑——双飞燕的应对,周东侯已研究了几十年,黄龙士年轻气盛,只怕不是敌手!
只见周东侯手中羽扇一紧,白军倚盖早已杀出,狠狠砸向了东侧的黄龙士兵马。黄龙士亲帅大军应对几招,心中知晓下一招周东侯必定朝西侧压去。此乃两压双飞燕,由周懒予所创的精妙绝技。
然而,众将正等着周东侯下令双压,周东侯却暗暗一笑,口中轻声念道:“别管西侧,东侧大军继续行军——扳!”
众将大惊!
只见战场之上,周东侯没有两压双飞燕,却在东侧又向斜上杀了一步。此招前所未见,黄龙士也不禁大吃一惊。但冷静下来,黄龙士却只觉周东侯是在欺负自己年轻,识不得这招法漏洞,不觉大怒,立刻传令东西两路大军,狠狠杀出,定要大破西南营!
眼见黄龙士两路大军朝西南大营深处猛攻过来,周东侯笑道:黄龙士,你又中我计了!
那黄龙士杀得眼红,很快便将西南白军大营杀得片甲不留,营中城池尽数划归黑军。黄龙士正在诧异未见白军丝毫抵抗,再往外看去,却大吃一惊——原来周东侯是故意放黄龙士攻杀进来,他自己正好借机转身,把黑军死死封在了新安,白军则面向中原张开军势了。
那西南大营城楼,本是白军守在里面,黑军打在外面,现在却突然翻了过来,黑军被困在里头,白军守在了外面,城墙还是一点没变。
周东侯摇着羽扇,在城楼上对着黄龙士放声大笑:“黄将军,西南大营你想要,我就给你好了。不过中原之地,你就别想踏足了!”
黄龙士心知又中了周东侯奇谋,只得在心中叹道:这周东侯行军当真是鬼神莫测,不知从哪里学来了这么多古怪计策,我屡屡中计,只怕此局又要危险了。
此战战罢,黄龙士急忙调动出东南营兵马攻向周东侯,周东侯则趁机攻杀入黄龙士东南阵中,却无奈黄龙士勇猛无比,周东侯冲进去的兵士尽数阵亡,没有一个活着出来。周东侯大骇,急忙在东路开辟阵地,以防止黄龙士在东路兴风作浪。黄龙士借此觅得良机,西北大营突然又冲杀而下,要破解周东侯面向中原的大军!周东侯沉思片刻,扔出军令,竟趁黄龙士冲出之时急袭入黄龙士西北大营,将此营杀了个透穿。
棋行至此,周东侯西军,西南军都有强军面向中原,北军掠取黄龙士西北大营,已生死无虞。黄龙士西北主将却丢了城池,悬在半空,遥遥还有周东侯大军在虎视眈眈,局势已经很清晰了——黄龙士不利,此局的胜负将取决于黄龙士西北主将能否逃得出周东侯即将展开的层层围堵,同时还要尽可能破坏周东侯已得的城池!
白军将士个个跃跃欲试,自信有周东侯这般军神坐镇指挥,局面上又占着主动,此战必定大获全胜。但周东侯心中却一点也不轻松:“黄龙士已入绝境,他必定全力攻杀。此人武艺天下无双,把他逼急了只怕我也没有十足把握应对啊!”
黄龙士擦亮了枪尖,集齐了全军将士,以刀剑般锐利的眼神看向了周东侯的军阵。
“将士们,跟紧我!”黄龙士低声喝道,“此战,看我带着你们硬生生活出去!”
突然之间,失去了主营阵地的西北黑军如疯了一般向西侧白军杀来。这群黑军气势汹汹,逢人便砍,光是看着就让人心惊肉跳了!周东侯不敢怠慢,竭尽全力调兵遣将,奋力抵挡黄龙士的进攻。一番血肉模糊的搏杀之后,周东侯擦着脑袋上的冷汗,暂时松了一口气——总算抵挡住了黄龙士对西侧白军的攻击。
黄龙士见冲不动西边的白军军阵,暗暗惊叹周东侯调度实在厉害,但斗志却丝毫不减,一拽缰绳,又领着大军向东杀去!白军急忙前来抵挡,却无奈黄龙士冲得太猛,抵挡不住。周东侯略作沉思,心中定计,对众将吩咐道:若当真抵挡不住黄龙士西北大军,可以放他苦活几座城池,但必须围住黄龙士去路,借此机会反过来把整个东边揽入阵中!
即使活得出,黄龙士这么下去也仍然捞不够城池!
眼见周东侯的攻势弱了,黄龙士突然敏感地意识到了什么。他轻轻看一眼全局布置,心中顿时明白了周东侯所想!
周东侯这是要借我求生之力让我全局败退!妙计,可惜如今已被我识破了——周东侯,该我反击了!
只见刹那之间,黄龙士突然从南边喊出一支奇兵,穿越周东侯南路防线,向中原杀来。此子若真的穿过了防线,则中原大阵被破事小,东南白军将陷入黑军两面夹击,到时便要全军覆没!
明明正被攻得晕头转向之时,黄龙士还能冷静地找出这么锐利的一点,对阵黄龙士果然不可以有丝毫放松!
对于黄龙士的奇兵,周东侯显然没有做半点准备,转眼间已被黄龙士把东南方杀得天昏地暗,大军趁机还突袭了周东侯的西南主将。如今周东侯东南军受攻,中原防线也即将被瓦解,哪里还有功夫去营救西南主将?无奈之下,周东侯只得放弃西南,命众将加固中原防线。
可怜西南主将,方才一番奇谋施展得那么精妙,如今却被黄龙士一阵斩杀十二员大将,西南一带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尽数归了黑军阵下。
此战乃是惨败,西南大军被黄龙士连根拔去,尸骨无存,周东侯如今也被逼上了绝路——要么吞吃黄龙士的西北军,要么就此投子认负!
南边被黄龙士这么一搅,西北一战顿时成了两边都输不起的生死之战——谁赢得了这一战,谁就是此局的胜者!
白军将士望着黄龙士西北军,绝望地叹道:“那西北黑军骁勇善战,阵势已成,已有七八座城池在腹中,如何攻杀得死啊?”
周东侯铁青着脸,猛地朝众人扔下一支军令,喊道:“众将中可有不怕死的,我有一计可让黄龙士死无葬身之地!”
众将闻言,无不惊得目瞪口呆。
只见战场之上,突然之间白军如神兵天降一般,落入西北黑军阵内深处——这一点,恰恰点在西北黑军腹内城池的软肋上,让原本硕大的一片黑腹无论怎么抵挡都挡不出两只眼来了!
黄龙士吓得险些从马上摔下来——这一点,计算精深,而且正扎在心窝上,可怜黄龙士刚才领军冲杀了老半天,本以为已求活无忧了,这一下子顿时前功尽弃,又不得不开始逃命了!
看来,周东侯也被逼急了,竟然使出了这么凶狠的招式!
只见周东侯奋力一挥羽扇,大吼道:“追击!不要跑了黄龙士,要他全军覆没!”
白军气势大振,喊杀声震天动地。黄龙士忍着委屈,愤愤地一拍马屁股,只得又开始了辛苦的逃命生涯。可恨那周东侯,这还不满足,不肯轻易放黄龙士往外跑,却命那杀入西北军中腹的白将在那黑军腹地里又狠狠搅了几下——这几下可不得了,原本黄龙士虽然被破了活路,但好歹还能做出一只眼来,也多少算是有点收获,可现在这么一搅,连半只眼都没给黄龙士剩下!
周东侯这下做得可真够绝的,硬生生让黄龙士方才一番努力落了个一场空。这下子,黄龙士先前忙活了老半天,结果一点收获都没有,无非就是孤军的长度又增加了好几倍而已。
看来,西南大败真的把周东侯给惹毛了!
周东侯搅完了西北军的眼位,立刻几路大军齐出,要把黄龙士杀个全军覆没。周东侯这追杀可是有讲究的,不光只杀西北大军,同时还瞄着黄龙士的东北军和东路军,乃是一战打三军的大战斗!如此一来,黄龙士就算把西北军拼命活了出来,另外两路死个精光,全局算下来也仍然是输!
这可是黄龙士前所未有的绝境,三路大军都面临死路,而且三军加起来一个眼位都没有,对手是被逼疯了的周东侯,而且如今白军已是漫山遍野……
寻常人到了这局面,得跪下来求周东侯让他认输了。
面对这古今罕见的危局,黄龙士却仍旧没有丝毫畏惧——别说认输了,连可能会输他都没想过!
黑156,向白军防线展开进攻!
由此,黄龙士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难以置信的治孤表演开始了!
首先,声东击西。黑156攻南边,周东侯岂能放过,急忙前来应对,却不料黄龙士却突然又从北边杀出,西北、东北两军趁机会师,三支孤军变成了两军!
然后,围魏救赵。周东侯见黄龙士两军会师,急忙前来阻断。黄龙士却趁机联合刚才声东击西的兵士,向南侧防线再度发起攻击。此招精妙就在于,若没有刚才的声东击西做铺垫,此时南侧白军防线将无懈可击,黄龙士纵使有神仙本事也逃不出。可恰恰就因为刚才在南边先搅乱了周东侯的布置,此刻突然出现了一个本不存在的攻击点,让周东侯不得不补。周东侯南边受攻,自然只得自补。黄龙士则趁此机会出动东北大军,将白军北侧防线攻克!
如此一来,西北、东北两军顺利会师,还吃去了周东侯北侧防线,两支孤军就此成活!三支孤军变两支,两支孤军活了一支,到现在为止这已经算是很精彩的治孤表演了。但这么一杀出现了一个副作用——东路军就陷入了白军层层围堵之下,而且再无外援,似乎将面临死境。若能吞吃黄龙士的东路军,则周东侯尚是小胜的局面。
然而,黄龙士还准备了连续的第三套招法。
以进为退,以攻代守,强攻东部南侧的白军!
明明是一队孤军,必死之势,却竟敢向周东侯发起进攻!周东侯愤然抵挡,却不料在这里,黄龙士施展了连续的第四个,也是最后一个奇谋——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明着黄龙士是冲断了周东侯防线,要将防线守将吞吃,其实黄龙士自己也知道吃不掉。但是他趁着周东侯拼命在此对杀的机会,却偷偷从主战场底下溜了过去。等白军将前来攻杀的四员黑将怒斩于阵前,再看那黄龙士的东路军,已经偷偷从白军防线脚下钻了过去,逃进了东南黑阵!
三路孤军,一个眼位也没有,几十合交战下来却全部安然成活,让周东侯好端端一场本可以赢飞了的棋就这么输了出去!
奇迹,黄龙士的这场逃孤之旅只能说是一场奇迹!<点评:黄龙士的治孤名局。>
凭借着这精彩到了极点的三军治孤,黄龙士成功扳回一局,与周东侯平分秋色。
这两局,二人各自施展看家本领,高潮迭起,奇谋四出,直叫人眼花缭乱,惊为天人之作。
如此看来,天下果真唯有此二人是敌手啊!
战罢此合,周东侯和黄龙士互抱一拳,道:用不了多久,我们大概又要交手了吧,愿阁下苦练棋艺,我们再著名谱!
一场惊天动地的争霸,真的到来了……
这正是:
十面埋伏出奇策,周虎出山天下惊。
三军受困浑不惧,黄龙力撼棋圣名。
欲知黄周之争将如何进入高潮,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9:38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2:58 编辑
第七十一回 求真道黄周穷变化 弃胜负龙虎叹知音
上回说到,黄龙士异军突起,短短数年之内将江南几乎所有高手杀到望风而逃,正所向披靡之时却突遇久未出山的周东侯。那黄龙士这些年杀遍天下无敌手,却偏偏与周东侯难分高下,一时间互为劲敌。时人见天下唯周东侯能抗黄龙士,便留下了一句话,叫“龙士如龙,东侯如虎”。从此之后,黄龙周虎之名不胫而走,天下皆知。
有了周东侯这个对手,公卿们立刻感到了兴奋。黄龙士和周东侯的每一次对局也确实从没有让大家失望过,几乎局局都是奇峰迭起,精彩绝伦,战绩上也始终难分伯仲。
二人交手第一局,周东侯执白以十面埋伏之计将黄龙士杀得苦苦招架,凭借惊人的构思取得小胜。
第二局,黄龙士执黑,棋至中盘双方便均无退路,成了周杀黄逃的局面。周东侯尽管已经杀得十分精彩,却无奈黄龙士的治孤术更胜一筹,将三支孤军先后救出,最后一刻才终获险胜。
自此之后,双方但凡交手,必定火星四溅。
第三局,周东侯执白,黄龙士执黑,双方竟弈了一场对杀名局!战局一开,二人就在上方各断根基,展开四军对杀。随着战局的进行这场惨烈的对杀和逃亡很快蔓延了整个棋盘,只见整张棋盘无处不是战场,无处不见血光。黑军白军生而复死,死而复生,风云色变,鬼哭神嚎。上一着棋下来黑军要鲸吞二十余粒白子,下一着棋落下白又反过来攻杀二十余粒黑子,一招便能使天地逆转,二人莫敢轻易出兵。最终周东侯一条大龙走出了上下贯通的奇特棋型——一个眼在上部,一个眼在底下,贯穿全盘正好两个眼。待全局结束,双方擦着满头大汗数完棋子,周东侯幸运地以两子半优势胜出,一时间又是天下皆惊。
第四局,黄龙士执白,周东侯执黑。棋局一开,后手的周东侯却弈得咄咄逼人,连番攻击,将黄龙士逼得阵阵退缩。而那周东侯棋招诡异莫测,黄龙士一不小心中了一招便处处受制,再难腾得出手来,竟被周东侯取得了一场大胜!执白输棋,这大概对黄龙士来说也是前所未有的体验了吧。<点评:从来都是让天下先的黄龙士,轮到他执白先行了。>
第五局,黄龙士执白,周东侯执黑。前四局较量落后,让黄龙士对新手不断的周东侯局部作战的能力有了几分忌惮,于是这一局他选择以全局作战对抗周东侯神出鬼没的新手。没想到,这一局周东侯一开局便咄咄逼人,左下、左上、右下先后大踏步地捞取实地,甚至屡屡施展出古谱中极为罕见的点三三这种注定要还棋头的下法!黄龙士措手不及,交手七八十合后局面已落后了六七十目之多!然而,就在此局面下,黄龙士却弈出了惊天动地的一套招法,先是在左下分明没有棋的地方落子,活生生逼出了一个对杀。然后黄龙士借此对杀之力左右强攻,竟然硬生生将左下造成了劫活。周东侯不敢大意,只得在此万劫不应,一口气粘劫,却牺牲了整个中腹,棋局胜败瞬间逆转。从八十手时还落后六七十目,到一百一十余手时已取得领先,黄龙士仅仅用三十多手棋,就将天地倒转,又一次创造了奇迹。最终,黄龙士执白获胜。
第六局,黄龙士继续执白,周东侯执黑。二人一开局便寸步不让,互相攻逼。周东侯很快便攻破了黄龙士右上主营,黄龙士则立刻转向进攻,围绕着上边和右边的黑军来来回回地攻杀,搅得周东侯苦不堪言。待周东侯终于成活,便转过头来对黄龙士进行反攻,先后在右下、左上几乎把黄龙士逼入绝境。最终黄龙士和周东侯在左上展开了最后一场对杀,杀到最后竟不相伯仲形成了双活,至此全局也便再无可争,黄龙士小胜数子。
第七局,黄龙士执白,周东侯执黑。这一局黄龙士再次上演奇迹。行至一百二十合的时候黄龙士右下白子还在被周东侯轮番进攻,几乎看不到活路。岂料不过二十合后,黄龙士便借左右攻击之力安然成活。随后五十合,黄龙士又佯装攻击右边,其实却是瞄着下方的大队黑子。周东侯似乎完全没有发觉这种几乎天方夜谭的计策,只顾救右边孤军,却不料黄龙士突然杀招一出,右下到下边整整二十六粒黑子转眼阵亡,一个不剩。原本右下是黄龙士受攻苦苦逃命,等终局一看反而是周东侯参与进攻的黑子悉数被砍了个血肉模糊,遭遇了一场惨败!至此,黄龙士豪取三连胜!
第八局,周东侯执白,黄龙士执黑。布局未几,周东侯在右下又一次使出奇招,黄龙士猝不及防,被周东侯杀得头晕目眩。但随后黄龙士假借营救孤子的样子在右边棋子构筑厚势,成功挽回了损失。周东侯见势不妙,立即转变策略,对黄龙士的厚势展开强攻,最后将黄龙士厚势打断,杀得黄龙士舍命奔逃,这才终于让自己转危为安。至全局结束,周东侯取得小胜,终于扼住了黄龙士连胜的势头。
第九局,周东侯执白,黄龙士执黑。此局相对平淡,双方在上边大斗劫争之后,黄龙士被迫牺牲右边利益提劫,周东侯自此取得优势,随后在左上的大对杀中成功稳住阵势,最后又破了黄龙士下边的黑棋模样,稳稳守住了胜果。
第十局,周东侯执白,黄龙士执黑。棋局一开,二人便迫不及待地在左边展开了对杀。黄龙士舞着孤军,硬生生从周东侯肚子里活了出来,把周东侯左边军阵切成了两片孤军,逼得周东侯只得逃命。随后二人弈得彪悍异常,只见盘上黑白子你包着我,我包着你,跟卷心菜似的一圈一圈缠斗下去,直直从左边出发卷掉了半张棋盘。这边看着战局快要结束,周东侯又在右上开了战火,一直延伸到右下,终于造出了“满盘硝烟”的效果。这一局,黄龙士再造奇迹,原本是周东侯遥遥领先的大好局面下黄龙士偏偏在右边舞着条活路的孤军硬生生撕下周东侯一块防线吃了,又在右上耍着一条孤龙战得威风八面,悍然成活,然后又利用左半张棋盘的卷心菜对杀双方气紧的缺陷把左上一片死子生生走成了双活。最后算下来,又是黄龙士小胜。可怜周东侯眼睁睁看着黄龙士杀得神出鬼没,偏偏自己多大的领先优势都取不了安心的胜利,旁人看去都觉得心碎了……
第十一局,周东侯执白,黄龙士执黑,又是一局激烈的攻杀局。两人互相瞄着对方的弱点攻击,却偏偏谁也奈何不了谁。黄龙士眼疾手快,借攻击之势首先抢入中腹,确立了微弱的领先优势。随后周东侯尽管竭力反扑,却始终奈何不了黄龙士,最终只得接受一场败局。
第十二局,黄龙士执白,周东侯执黑。此局仍旧是双方你争我夺,激烈异常的一局棋。只见全盘都是攻杀和逃命,处处危机四伏,棋至终局双方竟都没有一片大棋。最终周东侯将黄龙士的棋切得细碎,凭借还棋头的优势惊险胜出。
至此为止,黄龙士与周东侯共交手十二局,其中黄龙士执白五局,周东侯执白七局。通算战绩,双方各胜六局,可谓旗鼓相当。
这十二局棋,几乎局局从头杀到尾,百转千回,变化无穷,让人回味不已。从古至今的所有争棋,虽不乏顶尖高手拼死相博的激烈对决,但局局都能如此精彩激烈的几乎绝无仅有。自那时起,但凡黄周二人对决,必定是万众瞩目,棋界沸腾。所有人都知道,当黄龙士遇到周东侯,那就必定是一场足以震惊天地的恢宏决战。
但是,也有人感到了疑惑——就算此二人当真棋力不相伯仲,又都喜好攻杀,但面对一个一旦战胜就可以独霸棋界的对手,两人真的有必要每一局都下得如此惨烈,不留一丝退路吗?
确实,这种巅峰对决,一场胜利一场失败都将影响自己一生。可纵观这十二局棋,二人几乎从未有半点退缩,即使会置自己于险境也要施展最强硬的应对,这才使得这对局如此精彩激烈。尤其是周东侯,多次面临遥遥领先的局面,却仍然不肯收手,定要下出最强硬的变化,反而给了黄龙士可趁之机,屡屡被黄龙士翻盘成功。其实有时候胜势已定,不需要再生变故,哪怕退一步也可以稳守胜局,如此有何不可?毕竟,这么重大的争棋,有什么能比赢棋更重要?可你若当着周东侯和黄龙士的面说这句话,俩人一定会齐刷刷扭过头来狠狠喷你一脸唾沫……
这两个人的对决,并不只是国手之争,还有另一样东西隐藏在其中……
仔细研究了前十二局棋,年轻的黄龙士已经隐约感觉到了一些事情。
周东侯其实本可以取得更好的战绩。这种例子很好找,比如第二局,黄龙士三军出逃之时,西北军和北路军合兵,本已是活棋,而东路军还在周东侯口中。周东侯如果不再去追击棋盘上方的黑子,而是多补一手加固右侧的防线,黄龙士就是再有本事也回天乏术了。但是周东侯没有这么做,他直到把上边战场所能走的变化全部走尽,与黄龙士进行了一场华丽的攻防战之后,才让黄龙士从容地开始在右边施展手段——正是这种冒险的行为给了黄龙士最后的一线生机。
周东侯为什么不肯选择平庸一些却可以保证赢棋的下法,却一定要选择未必能奏效却一定要华丽的招式呢?难道对于周东侯来说,下出这种冒险的招法比赢棋本身更加重要?周东侯究竟是怎么看待这场争棋的?
黄龙士想要找到这些疑问的答案,却一直没能等到机会。
但是,紧接着到来的第十三局,终于给了黄龙士这个机会——那将是黄龙士的又一次飞跃!
第十三局,黄龙士执白,周东侯执黑。
这局棋,日后被后代棋手传颂了多年,被视为最理想的围棋境界的典范。这局棋真正震撼世人的,却并不是它的招法本身,而是对局者对待这些招法的态度。
棋局开战后,行进到黑16手,周东侯犯错了。
此时局面是,右上黄龙士对周东侯进行倚盖,周东侯外扳,黄龙士倒虎,周东侯下长,黄龙士上扳。这是倚盖定式中常见的变化,下一步按照定式毫无疑问是周东侯点入角内,然后形成黑棋取角地,白棋取外势的变化。
但是,周东侯不知出于何意,在这里使出了一招“新手”——黑16退。这步退,想必周东侯经过研究,认为能有奇效。毕竟,这是一招完全脱离已有定式的招法,是前无古人的下法,周东侯下出这手棋必定是之前有过准备的。他喜欢这种前所未见的变化,他下棋一直在追求这种新意。但这一次,他新得没有道理。
黄龙士见状,几乎不带丝毫犹豫,立刻弈出一招粘,将黑棋死死盖在身下,白棋一片雄壮外势却没有丝毫阻拦,几乎就是一片雄兵。
此招一出,白棋领先的格局立刻就形成了!
周东侯很快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自然想要弥补。黑20进角,希望将右上的变化尽量靠近原本定式的样子,这样便没有损失了。黄龙士却眼明心亮,不让周东侯如意,故意选择了继续压制白子。此时,周东侯或许因为对刚才的失误太过懊悔,此时似乎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挽回损失了,于是固执地继续往角地里挤。
这一招,实在太没有必要了。黄龙士的白棋已经死死压住了黑棋,角地本来就不是黄龙士要紧的地方了,周东侯却放着全局的大场不抢,硬要在这种地方与黄龙士纠缠。布局之时要抢大场是连围棋初学者都知道的围棋技巧,周东侯却被固执蒙蔽了心智。何况,这一招苦苦爬在二路——但凡有点基本棋理基础的人都知道,布局下二路是很没道理的,这个时候哪怕随便挂个角或者占个三路的大场价值都比这一手大得多。这么一手,几乎意义全无,简直是丧失理智的下法。<点评:七子沿边活也输。>
黄龙士果然不理会周东侯,立刻脱先攻杀出去。如此一来,全局便尽在黄龙士掌握中了。周东侯右上走了两步废棋,还丢了全局主动,远远落后的基调就此定下了。
这几乎是黄周二人交手以来头一次,黄龙士能在布局阶段遥遥领先于周东侯!若大家还有印象,应该记得前十二局棋里常见的是周东侯遥遥领先于黄龙士,最后被黄龙士后半盘搅巴搅巴,哦,不是,是创造奇迹给翻了盘。黄龙士一开局就领先周东侯几十目,这种情况黄龙士自己都没敢想——因为周东侯布局的招法太新奇了,以至于黄龙士总是应对不来。
这一次,周东侯自己玩砸了,想耍花枪不小心戳中了大腿,那不是天赐良机吗?目前二人战绩正好平分秋色,这可是黄龙士绝好的机会,赶紧小心翼翼守住领先优势,千万别让周东侯也逮着机会翻盘,死死压住周东侯赢到最后才好!对,事关重大,千万不可错失良机,更不可有轻举妄动,要小心翼翼,一步一步把棋走得简简单单,厚厚实实的,这么大的优势肯定可以捱到收官,一定输不出去……
然而,正当所有人都这么想的时候,黄龙士却沉默了。
对面的周东侯,此刻一脸懊悔之情,能看得出他对自己右上的招法极其不满意,甚至隐隐似乎有了绝望之情。这样的局面,对于周东侯这样的追求完美的大师来说,实在太难以接受了……
默默地,黄龙士取出了白子——
面对黑子在下边攻杀白棋拆二的尝试,黄龙士却下得有些奇怪。先是放着正被攻击的拆二不跑,反而在明明十分坚固的左下主营连补几手。要知道,左下主营本来就很安全,人家周东侯也没想打你。何况现在虽然补了这么几手,可是左下该有的漏洞依然存在,人家要真想打一样打得进来,你补了也等于白补。可你现在走这几步,周东侯又不能不应,他一应黑棋立刻就厚了,这么一来下边的白棋拆二反而陷入了更加危险的境地,反而不如当初一开始就早点跑呢!更何况,黄龙士左下这么一走,还把人家黑棋下边的根断了,现在摆在人家面前的就只有杀棋一条路,人家肯定会拼了命地硬杀你下边这拆二啊!
明明遥遥领先,就应该选择更加稳妥的下法,眼看着人家要打你,你跑了不就好了?怎么不光不跑,还把别人的根搜了去,让人家变成一条为了活命六亲不认的疯龙,还帮人家把阵势走厚了回头来打自己?
黄龙士这不是俗手吗?俗到姥姥家了,简直就是不懂基本棋理,简直就是——只能说明你们古代棋手完全不懂围棋招法,只管胡杀胡下,顶多就是些喜欢力战的莽夫,放到咱们现代来三两下就被现代高手摆平,这水平根本就是业余棋手而已!
好了,咱们把这些应对骂得一无是处了,再看黄龙士——这小子只是淡淡笑着,根本不理会我们在骂些什么,甚至看都没看我们一眼。
但他对面的周东侯,却隐约明白了黄龙士的意思……
“黄龙士,你确定真的要这么做吗?”周东侯在心底轻声问道,“要知道,我已有了重大失误,此时你若简单应对我将必败无疑。以你的实力,我坚信你一定早就看出了那简单的应对,可你却为什么选择了这么复杂难解,暗藏危机的变化?你不怕玩火自焚,最后反而输出去吗?”
黄龙士默默对着棋局,在心底答道:“简单应对,虽然可靠,却不是我想下的围棋,也定不是周先生希望我下出的围棋。”
“哦?我希望你下出的围棋?说说看……”
“过去十二局棋,先生屡屡下出精妙的招法,龙士完全不知应对,以致落入绝境。彼时,先生如果也简单应对,其实龙士也许早就输了。但先生故意选择了复杂的变化,追求华丽而极致的下法,虽然让龙士得以寻觅到可趁之机,但是先生也乐在其中,不是吗?”
“局中义理所在,必须要穷尽其变化方可品味其中奥妙。若稍留余蕴,则必定不能淋漓酣畅。高手对决,却把胜负拘泥于心中,往往下到一半便不敢再去探寻其中究竟,不敢施展复杂的变化,实在让人感慨。我做国手,决不下这样的棋。昔日我与周懒予相会,懒予先生告诉我,国手真正的意义不是凌驾于众人之上,而是探寻围棋的极致。所以,我即使领先,也绝不因为获胜而放弃漂亮的下法。”
“看来我猜的果然没错。周先生,龙士今日也有如此心思。”
“所以,这一次你想学我?”
“围棋招法,变化万千,穷此一生也未必能窥其一二。与周先生对局,机会难得,每一次都能弈出精妙异常的棋型。此时,如果我们选择了简单的应对,这精妙的棋型不就浪费了吗?我二人有机会在棋盘上一探招法的极限,加之我二人有着当今棋界无双的棋力,却要舍弃让这棋谱熠熠生辉的机会选择平庸而无趣的简单应对,这样的棋即使胜了也了无生趣,只是一种对棋谱的可耻浪费而已。既然有此机会能与当今棋界最强的对手对弈,当然要在棋盘上尽情施展变化,让每一招棋都成为极致,挑战围棋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这才是与周先生对决的真正意义。周先生,想必您也是这么想的吧。”
看着盘上的黑白子,周东侯微微笑了:“黄龙士,看来你懂我了。自懒予先生、汉年兄弟死后,你是天下第一个能懂我的人。”
黄龙士也笑了:“周先生,如今的棋型已经到了我自信尚能成活的极限。我给先生一个机会,望先生还我以最精妙的招法。”
无关胜负,只有弈出最精妙的棋招,我与先生的对弈才有意义!
下方突然开战,全局黑白子立刻陷入了纠缠。
周东侯顽强地在下方先破白棋拆二根基,再侵入左下白阵。黄龙士胸中涌起热血,右下点角再发激战,看似侵角,其实却是弃子转向,成功将下边拆二白军阵地转移,从周东侯攻势中博得活棋。周东侯看得兴奋至极,连连在心中喊妙,手中却仍不怠慢,又向右边白棋拆二攻来。黄龙士以攻代守,反而侵入右上黑阵,再造对杀。如此一来,原本白棋可平稳获胜的局面,变成了右边到右上角黑白各四支孤军互杀互逃的四龙纠缠之局。随后,四龙变成五龙,五龙又变成六龙,两人心中似乎没有稳守这个概念,几乎每一招都选择最危险最刺激的变化。后面的攻守,双方竭尽其妙,弈得惊心动魄,让数百年后的人即使看着棋谱也觉如痴如醉。
最终,周东侯没能挽回败局,黄龙士取得了完胜。其实,这局棋周东侯早就可以认输了,但是他一定要坚持到所有可行之棋全部漂亮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之后才放弃,把这局棋一直下到了收官。现代人看到这种棋谱,或许会不屑于对局双方不知尺寸,只知道一味攻杀,徒生许多事端,把这局棋当成一局毫无水准的业余棋赛。然而,黄龙士和周东侯,这两个站在那个时代顶端的棋手,难道真的是不知道退一步可保稳胜才这么下的吗?其实对他们来说,现在所推崇的简单应对的下法在他们看来是比输棋更加耻辱的事情。在中国古棋还没有被否定的那段日子里,这局棋一直被视为围棋精神的代表,是真正的不以胜负为意,一心下出精彩围棋的“求道棋局”。只是,这样的评价,随着古棋被现代围棋淘汰,也渐渐被现代人所遗忘了。
“白固游刃有余,然不以局胜而不尽变。黑不以局败而气馁,各穷其至而后已。如此对局,失着似不必穷究,输赢又当别论,不泥于一端,则得其大意矣。”——《兼山堂弈谱》
第十三局是黄周争霸的一个拐点。在此局之前,二人尚能平分秋色。但是此局之后,黄龙士似乎在境界上突然又有了一次飞跃。渐渐地,周东侯开始跟不上黄龙士的脚步了,此后连续两局棋黄龙士都漂亮地取胜。
黄龙士就是这样一个让人绝望的天才,每当你以为你已经几乎接触到他的背影时,他稍一用力,便又将所有人远远甩开,独自领先于天下。
但是,看过了这第十三局,再也没有人以胜负来评价黄周的对局了。他们的对局,不是胜负游戏,而是一件真正的艺术品。他们的每一局棋,都是在穷尽围棋这门艺术的美,在告诉所有看棋谱的人围棋是一件多么玄妙的东西。看他们的棋谱,不可纠结于谁胜谁负,而要真正去品味每一招棋的精妙,就像欣赏一幅画,一张照片,一部电影一样。
黄周的对局,就此超越了胜负,上升到了另一个境界。黄龙士与周东侯,已经不是对手,而是一同创作艺术品的合作者,他们的对局只是为了共同展现围棋艺术的美感而已!
二人的第十六局棋,将这种美感发挥到了极致。
这局棋,双方围绕着每一块棋,每一粒棋子,甚至每一个劫材展开了激烈的争夺。这样一个绝好的机会下,两位宿敌甚至连每一枚劫材的运用都到了出神入化,精妙异常的境界。除此之外,上方一场激烈的大战之后,竟形成了一个奇异的双活棋型。这个棋型黑白两方都有一个眼,但各自又都有假眼,以至于白棋妄动一步就会形成接不归,黑棋妄动一步就会形成一种类似连环劫的棋型。这棋型罕见至极,笔者印象中长成这样的双活,几千年来就这一局。
至于这局棋的结果——令人目瞪口呆的一局和棋。
清朝围棋判定胜负使用的是明清数子法,这种数子法引入了一个“半子”的概念来减少和棋,将唐宋时期数目法导致的和棋过多的现象几乎杜绝了。但是,即使规则不希望出现和棋,这局棋仍然由于出现了巧妙的双活而固执地选择了以和棋作为终结。这也许是一种宿命,注定黄龙士和周东侯要成为并称一世的双雄,注定要为这两人放弃胜负追求完美围棋的行为做一个精彩的注解——放弃胜负,却最终弈成了和棋的完美围棋。<点评:有眼双活有一个公共点,正好抵消半子。双方的“子点”相同,恰成和棋。>
下完这局棋,无论黄龙士还是周东侯,脸上都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连最后一枚劫材都争到了极致,这样的棋不正是二人所追求的极致的围棋吗?
“黄龙士,今生得与你相遇,是东侯平生的夙愿!”
“周先生,此生能与您对敌,是龙士一世的荣幸!”
二人相对而拜,胜负早已消弭于云霞间,唯唯美的黑白子在棋盘上显得格外耀眼。 <点评:世间颜色何为贵,唯有黑白最纯真。一幅黑白子画出的画。>
这正是:
昔日广陵逢汉年,亦曾西湖对周公。一生成败何所谓,唯求盘上遇真龙。
七败蛮王盛大有,让先可敌半江南。东侯身前落一子,王寇胜负谈笑中。
欲知黄周对决究竟结局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9:41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3:17 编辑
第七十二回 胜宿敌黄龙士一统天下 别知己周东侯北上京师
“请我去京城?”周东侯面对着身前这个衣着华贵的客人,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是。”客人恭敬地答道。“京城棋界自过百龄先生之后,虽有东山再起的野心,却无奈没有一个棋界顶尖的高手带领众人与江南棋界抗衡。京城棋手少,可公卿多,门路广,如东侯先生这般人物去了京城,必定能成为京城棋界的支柱,王侯府上的贵客,后半生可保荣华富贵!”
周东侯沉吟了许久。
“可我在江南,还有些重要的事情……”
“先生说的,莫非是与黄龙士的争霸?”那客人笑道,“黄龙士如今羽翼已成,先生却年华老去,继续争夺下去先生只会越输越多,不如趁此机会收手上京,也好保住名声啊……”
“不,与黄龙士的对局与胜负名声无关。”周东侯突然决绝地说道,“与黄龙士下棋,对我有着特别的意义。只有对手是黄龙士,我才能下出有意义的棋局。我还不想失去这个对手。”
那客人听罢,却冷冷笑了:“请先生恕在下直言。如今的黄周争霸,已经不能算是争霸了。东侯先生,你已经不是黄龙士的敌手了……”
屋内突然安静了下来,鸦雀无声,仿佛时空在这一刻静止了下来……
上回说到,周东侯黄龙士的争霸战进行到第十二局时,双方尚旗鼓相当,岂料十三局后局面却风云突变,黄龙士如受天机一般突然发力,几乎立刻就与周东侯拉开了胜局数上的差距。
从第十三局起,到第十九局,黄龙士在七局棋中竟取得了六胜一和的疯狂战绩,黄龙周虎之争似乎就此分出了高下。
然而,但凡懂棋的人都看得出来,黄龙周虎之争如今已经不再是胜负的较量了——这两位拥有着这个时代最巅峰棋力的对手,并不是在下棋,而是互相借助对方那惊天动地的棋力谱写天下最壮观的棋谱,他们看重的不是胜负,而是能够留下多么恢弘的棋局。
棋界中人,恐怕谁也不会说出“黄龙士棋力强于周东侯”或者“周东侯已经输给了黄龙士”这样的话来,看过棋谱之后他们只会觉得这样的说法是在伤害这两个真正的围棋艺术家。但是,并非所有人都能看得懂这两个人的棋谱……
“黄龙士如今势如破竹,周东侯已经支撑不住了!”
“黄周争霸胜负已分,是黄龙士获胜,周东侯几无还手之力。”
“看来周东侯毕竟还是属于上个时代的人了,在新国手黄龙士面前,他大概也无能为力吧……”
如此这般的流言,渐渐在坊间流传开来。没过多久,同样的说法也在公卿间流传了起来。
在普通人看来,周东侯这个人已经渐渐失去了作为黄龙士对手的资格。
听到这样的话,棋界中人无不为周东侯鸣不平。周东侯如果真的看重胜负,不要把棋下得那么惊险刺激,他的战绩必定远远好于现在。为了探寻棋招变化的极限而下的棋,怎么能用胜负来衡量呢?周东侯根本就不是要与黄龙士争胜负,你们为什么就偏偏要给他们分出个胜负来呢?
可惜,尽管有许多人在为周东侯辩护,却始终无法抵消那连续七局不胜给众人留下的印象。无论你怎么各种人解释周东侯的委屈,摆再多棋谱,废再多口舌,对方只需要淡淡地回一句话就足够了:周东侯确实已经赢不了黄龙士了啊……
普通人没有那么高尚,他们理解不了什么追求围棋变化的极致之类的哲学概念,他们只知道,赢了就是赢了,输了就是输了,实实在在。
于是,所有被周东侯所震撼,真心热爱周东侯棋道的棋手们,却无不在心中祈求周东侯哪怕有那么一局放弃他自己的棋道,下一局为了胜利而弈的棋局——哪怕就只有那么一局,也足够堵住那些无见识者的嘴了。
但是,这样一局棋,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过。周东侯明明承受着深重的误解,甚至连他的对手黄龙士都为他鸣不平,可是他自己却没有丝毫变化,仍然下着惊险刺激却赏心悦目的棋。
说不定,也许周东侯也不是真的不在意,他曾经真心决定过要下一局为了胜利而下的棋。可是,真到了棋盘上,看着那些精妙的棋型,他实在按捺不住一探这棋型极致的好奇心,于是只好一次又一次背叛自己为胜利而下一局棋的决心,不断地告诉自己——这一局难得出现了这样的局面,机不可失,下一局我再正儿八经地下好了……
结果,时光飞逝,俩人下过了很多局,周东侯的棋始终充满了奇思妙想,也充满了危机。不知不觉地,在记录下来的战绩上,他已经几乎不可避免地被黄龙士越甩越远了。
其实,这些棋局的胜负并不能用来判断黄龙士和周东侯真实棋力的高低,至多只能说明在围棋的天赋,尤其是对前所未有的新棋型的探究力上,黄龙士略胜于周东侯。至于如果真的真刀真枪杀一局,黄龙士和周东侯究竟谁会赢——这个问题几乎没有答案,即使有,真正看过那些棋谱的人也不愿意去探寻这个答案。
于是,几乎从古至今所有记录那个时期围棋史的人,都说周东侯是与黄龙士齐名的高手,二人是一对劲敌,将二人作为并称于世的两位绝顶高手,然后顶多顺带提一下两人的正式交战记录黄龙士赢得多一些……
大约在康熙二十多年的时候,持续了十多年的黄周争霸终于步入尾声了。随着周东侯败局数的激增,公卿们渐渐倾向于认为周东侯不再具备与黄龙士匹敌的实力,因此对周东侯的邀请也没有了往日那样的热情。黄周对局的机会,也随着公卿们热情的消退而渐渐减少,每局对局间的间隔时间也越来越长了。
对于黄龙士来说,这本该是他人生的巅峰,因为周东侯的“败退”,便意味着黄龙士终于真正天下无敌了。
但是,眼见众人对周东侯渐渐冷落,黄龙士这个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心中却总觉得不是滋味。
终于,在某一次对局之后,周东侯收起了尽兴的笑容,脸上露出了些许感伤的神色。
“龙士,今天下完,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有下一局了。”周东侯突然深深地叹道。
如今的黄龙士,已经褪去了当年的稚气,显得成熟了许多。岁月没有在黄龙士身上留下太多印记,可是周东侯却已经白了须发,皱了面容。
“东侯先生不要作此感伤,江南总有识得真龙的富裕人家,愿意看东侯先生的棋。当今天下唯有东侯先生是龙士劲敌,龙士期待着与先生的下一次对局。”
听到这里,周东侯却苦笑着摆了摆手。
“我打算离开江南了。”
周东侯说得很轻,可在黄龙士听来却不啻于一阵惊雷。
周东侯默默将盘上的棋子收拾干净,口中轻声说道:“此生能与你黄龙士对局,是上天对我的恩赐。我与你下了二十多局棋,每一局都惊天动地,古今无双。我与你的交手,是自尧造围棋以来几千年未有的较量,这二十多局棋足可以让你我死后与古今任何一位棋豪相提并论。我享受与你交手的每一局棋,但是,黄龙士,我毕竟老了啊……”
周东侯轻轻抚着自己早已苍白的头发,脸上露出了苦笑。
这大概也是上苍给我开的一个玩笑吧。在我年轻的时候,在我与汪汉年、周懒予相遇的时候,我以为能与他们交手就是我的棋所能达到的极致了。偏偏在我因为这二人的死而绝望的时候,上苍让我遇到了一个远远超过他们的黄龙士。我全心投入与黄龙士的每一次交手,让我的棋渐渐登峰造极,甚至开始决定为了这个对手而活了,却就在这个时候上苍又让我意识到我已经老去,黄龙士却还有着无限的潜力,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渐渐跟不上黄龙士的脚步,看着黄龙士一步步登上巅峰,再没有人能够与他匹敌。
为什么我不是在二十岁的时候遇到黄龙士?
黄龙士沉默了许久,终于静静抬起了头。
“此生能与先生交手,是龙士终生的荣幸。与先生的二十多局棋,是先生一生的巅峰,也是龙士一生的巅峰。龙士遍览古今名谱,从未见到过有那局棋能像这二十多局棋这般变化万千,如梦如幻。只可惜,这样的对局毕竟也有终点,对龙士来说能多享受哪怕一局也好。先生走后,也许龙士将再也无法遇到一个先生这样的敌手了,龙士的围棋生涯也许也该就此结束了……”
周东侯默默叹了口气。
“不只是你……”他轻声说道,“不能再与你交手,我的围棋生涯也该结束了。”
黄龙周虎,只会慢慢蜕变成一个传说,流传在后人的口中了。
不久之后的某一天,二人的告别之战开始了。周东侯执白,黄龙士执黑。
右下首开战端,周东侯起手双飞燕,黄龙士应以倚盖双压,一招一式都了然于二人心中,招法应对似乎已没有了半分杀气,却仿佛两个多年相知的老友在闲话家常一般。
猛然间黄龙士在中原一断,周东侯急忙攻杀,转眼间战事突起,黑白两兵齐齐向中原冲去。棋枰两侧的对手,心中却笑道:老朋友,准备好了吗,我要出招了!
右下,左上再开战场,应对未几,黄龙士在右下突然两头扳起,周东侯应对稍有不慎,被黄龙士攻破防线,漂亮地擒杀五粒白子。周东侯大折一阵,却不悲反喜,衷心赞叹黄龙士弈法高明。
周东侯中腹数子陷入重围,却不慌不忙,借着黄龙士攻击的力道在黄龙士层层包围间来去自如,竟将几路孤军连成一片,一并逃出升天。黄龙士不禁赞不绝口,默默为周东侯喝彩欢呼。
这两个对手交兵,虽处处火光四溅,攻守频繁,却听不见半点刀兵声,嗅不出丝毫血腥气。盘上胜负胶着,枰侧二人却是谈笑风生,惺惺相惜。胜负本是宿命,输赢但凭气力,自古以来盘上分高下无不殚精竭虑,以死求生,有在意于胜负而争执不休的,有执着于输赢而吐血殒命的,世人皆以为此乃常态真意,凡人莫不如此。却岂道,天下也曾有过这样摒弃了胜负输赢,只求共铸名谱,将技艺发挥到极致的棋局。黄龙周虎,并不是指的龙虎相争,而是腾龙卧虎,英雄相惜啊。只见这局棋,刀兵化为了浊酒,胜负变作了笑谈,可叹天下英雄豪杰,谁能品得出其中滋味?有《西江月》赞曰:
茫茫黑白二子,生死几度销魂。
终生成败随流水,唯见一谱浮沉。
得遇敌手遂平生,十载廿局征程。
一世所求岂胜负?江南棋子故人。
又有《青玉案》赞曰:
烽烟滚滚山河路,黑如龙,白如虎。
四面楚歌将军怒,单骑闯关,跃马的卢,生死铸名谱。
江南枰前闻笑语,胜负成败随风雨。
终局一子落不出。黄龙周虎,不识局乎?恐棋终人去。
最终,这局棋以周东侯的胜利告终。黄龙周虎二十五局,以周东侯的胜利开始,以周东侯的胜利结束。然而,谱中的胜负,早已被二人忘却。
康熙二十年之后的某一天,周东侯静静收拾好了行装,即将踏上北上之路了。
黄龙士特来送行,两人就如同一生知己一般谈笑了许久。
“龙士,你可知道,其实原本有一个人会比我更渴望和你交手的。”周东侯突然静静地说道。
黄龙士好奇地问道:“不知此人是哪路高手?”
周东侯轻轻一笑:“他叫汪汉年。”
昔日曾与周东侯并称于世,以三局太极图名扬后世的昔日名手汪汉年!
“若你能与汉年相见,想必你们会惺惺相惜,昼夜相谈,不舍离别的吧。”周东侯笑道,“汉年之才,远在我之上。他的棋迥非凡人可比,别人就是想学也学不来。若他能多活几年,与你交一次手,那局棋想必能流芳百世,被后人推为古今第一名局吧。”
黄龙士笑着应道:“汪先生的棋谱常有惊人之招,才华横溢,未能与他交手是我的遗憾。”
“所以,有时我觉得我很幸运了。”周东侯道,“天下其实曾经有很多人像我一样,终生追寻棋道的极致,渴望能遇到一个最强的对手,将自己的潜力全部激发出来,弈出传世的名谱。但是,许多这样的人都没能等到这一天便含恨而终了。上天待我真是不薄,在我年轻的时候让我遇到了汪汉年,在我壮年的时候让我遇到了周懒予,在我即将年迈的时候让我遇到了黄龙士。能与这三个天纵英才争雄一生,我对我的棋应该感到满足了。但是就在即将离开江南的现在,我却仍然对命运有那么一丝的不满。我在想,为什么不能让我再年轻几岁?为什么不能让我继续跟着你的步子向前多走几年?我渴望看到我们的对局中还能出现怎样的招法,我渴望知道我们还能下出怎样的棋来。可我也知道我不能再向命运要求更多了,我只是太贪婪了而已——对于围棋,我实在太贪婪了。”
黄龙士静静听了许久,终于叹了口气道:“先生如今的感受,我又何尝不能理解。江南没有了周东侯,还要黄龙士做什么?不能与周东侯下棋的黄龙士,今后该何去何从?”
周东侯却笑了:“天下之大,怎么会找不出一个对手来呢?即使现在找不到这样的人,何不自己亲自去培养一个对手出来呢?”
亲自培养一个对手出来?
黄龙士的脑中突然闪过一道光!<点评:徐星友即将出场。>
“多谢东侯先生指点,龙士茅塞顿开!”黄龙士兴奋地向周东侯拜道。
周东侯哈哈大笑,向着自己的马车走去了。
“龙士,此去或将再难相见,惟愿我去京城之后你勿要生疏棋艺,待到了阴曹地府,也好与我再续棋局。”
“东侯先生好想法!到时管保叫那早年的高手尽皆在我们的棋局前惊叹,要他们无地自容!”
二人的笑声渐渐化作了马车声,马车声又渐渐消散于江南,从此之后,天下再无黄龙周虎。
却说周东侯离开江南,北上京城,在世人看来等于是承认自己非黄龙士敌手,将天下第一让给了黄龙士。于是整个天下,甚至连一个能在不让子的情况下跟黄龙士有得一拼的棋手都没有了,黄龙士成为了真正的“敢让天下一先”的大棋圣。
故事进行到这里,该回过头来看看一些老熟人了——还记得那个揪结了一大帮子人打算对付黄龙士的程仲容吗?
周东侯出山,程仲容一伙人原本觉得这是得到了强援,在周东侯的攻势下必定能暴露出黄龙士的破绽,让他们找到击败黄龙士的办法。周东侯起初与黄龙士互有胜负的时候,他们心里还一阵高兴呢——总算让黄龙士碰上了对手了,这样一来黄龙士一定会露出棋艺上的缺陷,我们就可以知道怎么击败他了!
然而,刚开始几局大家还能受得了,到了后来——大伙都疯了。
为啥?因为这俩人的棋大伙都看不懂啊!
周东侯起初能与黄龙士不分高下,凭借的就是一个“新”字。周东侯出招,几乎从不循常法,每一局都有新手奇手,连黄龙士都要深思熟虑才能看的出其中算计。这可就苦了程仲容这帮子人了,本来是为了看黄龙士有什么漏洞,可现在看黄龙士之前得先费老半天功夫琢磨周东侯下的棋是什么意思。于是一来一去,耗时耗力,到最后好不容易搞明白了周东侯的想法,往下多看几步——人家黄龙士对局的时候就看得清清楚楚了。
这么下去没多久,大伙就找到了一个很省力的方法来搞明白周东侯的想法——多摆几步,看看黄龙士怎么应的,这就知道周东侯想干什么了。大家起初一试,发现这个方法真好用,周东侯和黄龙士就跟对方肚子里的蛔虫似的,不知道一方怎么想的只要看看另一方怎么应对就明白了,真有趣,太好玩了,咱们就这么玩吧,你看这里这个规律又显灵了,你看那边这个规律还是有效,这真是一个省事省力又有趣的好办法啊……但是……
这个方向完全搞错了吧!你们到底是来研究什么的啊,全让别人给你摆出来了你自己还研究什么东西啊!
于是,看了没几局,大伙就全学会沉默是金了。
本来嘛,还有什么好讲的,咱们讨论老半天还不如人家对局的时候想得精细,咱们索性也就甭讨论了,专心欣赏高手棋谱得了。
于是,讨论会就这么变成了看棋会。
说句老实话,对于那些高手来说,这种感觉是相当伤自尊的。每次看黄周的对局,他们一方面要惊叹于这二人战术手段的高超精明,一方面又越来越自卑,感到自己只有望二人项背的资格,甚至连揣摩他们的思想都不够水准。<点评:望尘莫及啊!这辈子打赤脚都追不上了。>
自己都弱到这个程度了,那还玩个什么啊……
于是,没过几年,“程仲容研究会”就默默地解散了。这拨人各奔东西,该干嘛干嘛去了,平日里就等着下一局黄周对局的棋谱,专心感慨两人招法的玄妙了。这种感觉,就好像现在年轻人追日漫追美剧一样,一星期就等那一天,看那么几十分钟的新番,然后心满意足地回去睡觉休息等下个星期的这一天——而且他们昔日的身份还是画动漫或者拍电视剧的……
没办法,一个时代有一个黄龙士就已经是灾难了,现在又多了一个周东侯,那还混个屁啊……
在这一帮作鸟兽散了的人物当中,也并不全都堕落了,好歹还有几个混得有点人模人样的。比如有一个叫吴贞吉的人,自知跟黄龙士、周东侯没得争,于是就在康熙二十年一个人默默地躲到福建去了。在江苏,反正有黄周在,自己半点分量都没有嘛……
这个吴贞吉躲到了福建之后,还混成了个棋界山大王,凭着自己在江苏棋界练出来的本事当上了福州棋王,一年后竟然还成了时任福建总督姚启圣府上的贵宾(熟悉康熙时代历史的大概对姚启圣这个名字不会太陌生吧)。姚启圣他们没见识过黄龙士、周东侯,就见了个吴贞吉就惊为天人了,以为吴贞吉是天下顶尖的高手,还请他写书出版。吴贞吉只好厚着脸皮写了一本棋谱评介的书,取名叫《不古编》,意思就是说我这书不按古人思路来,你们就也别按传统思路去评价我这书了,我可是新思潮,别骂我……
也不知道这部《不古编》到底传没传到黄龙士、周东侯手上,那二位又对这位姚启圣口中的“国手”有啥评价,反正这书在后代国手那里评价高不到哪里去,有人更是直截了当地说这书有“篡改之弊”——都篡改了,这不就是瞎写了吗?吴贞吉这装面子也实在不容易啊。
不过,好在有这部确定写于康熙二十年到康熙二十一年的《不古编》在,大概也帮我们确定了一下一些时间问题,比如从其中收录了黄周的棋局来判断,大概可以推断黄周交手的时间范围在康熙二十年之前的一段时间内并可能持续时间稍微超过康熙二十年一点……
虽然很没出息地躲到福建去了,还撑面子写了本“有篡改之弊”的书,但是吴贞吉相比起其他人来说,待遇算是好得太多了,至少人家还当上了公卿棋手,身世遭遇多少有据可查,还大小是个当地棋王呢。其他那几位嘛——你查黄龙士对局棋谱,可以查到他们的名字,仅此而已……
但是,有一个人,不得不佩服一下——程仲容,这老头真是条汉子!
论年纪,程仲容比周东侯还老。论棋力,他是野路子上来的,什么棋理风格一概不管,就是冲上来三下两下砍掉人家大龙拿巨彩的人物。前面也说了,这人以前下棋求的是赚钱,人家养家糊口而已,什么棋道的极致,什么围棋变化的极限,跟他有个鸟关系啊。也就是说,当那些年轻棋手一个个都作鸟兽散了,甚至有人都远远躲到福建去当棋王的时候,程仲容有成千上万个理由选择放弃,而且从任何逻辑上的、理性上的观点来分析,程仲容就是最应该放弃的——作为一个最不可能有机会赢过黄龙士,也最不应该具有这种斗志的人,在其他人都先后放弃的时候,他不放弃是说不通的。
但是——虽然完全不合逻辑——程仲容真的没有放弃。
尽管他家已经没什么人来了,尽管他的名字早就被黄周的光芒掩盖、没有人知晓了,尽管他已经一大把年纪、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得了几年了,他仍然把自己当年输给黄龙士的棋谱挂在家中,仍然告诉所有人可以随便进来看,指得出败招的重重有赏,甚至仍然对外高呼总有一天他程仲容要击败黄龙士。
程仲容,一个本是为了赚钱养家才下棋,而且一把年纪了还被棋艺尚不成熟时期的黄龙士切菜砍瓜似的狠虐过几顿的老头,竟然仍然做着击败棋艺已经大成、正如日中天的黄龙士的美梦!
“为什么不可以?”程仲容倔强着,“黄龙士也是人,我也是人,凭什么我就不能击败黄龙士?凭什么你们就要看不起我?”
于是,守着空空的程府,望着家中悬着的那些落满了灰尘的陈旧棋谱,看着那一招招熟悉到梦中都在研究的棋招,在年轻人纷纷离去之后,只有老迈的程仲容一个人还在坚持着当初大家一起击败黄龙士的志向。<点评:老骥伏枥,壮心不已。>
康熙二十年之后的某一天,在周东侯离去,天下人都认为江南已无人能做黄龙士敌手的时候,程仲容不顾所有人不屑的目光,向黄龙士送出了战书。
周东侯之后,第一个挑战黄龙士的人,竟然是程仲容!这一点,也许包括黄龙士在内,天下没有人想得到。
为什么?明明不可能赢的,为什么非要去挑战不可?好歹在老死之前守住最后那么一点名誉不好吗?像以前一样找些棋力不如自己的人赢他们的彩钱安享晚年不好吗?以前的程仲容从来不会纠结于某一个对手,甚至当所有人都为了天下第一斗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他也淡然地置身事外,每天只管赢彩钱过日子。到底为什么,在人生的最后这段岁月里程仲容突然变得这么执着,无论如何都要去与黄龙士争夺一次?
没有人答得上来,也许只能说——黄龙士的存在改变了程仲容,他唤醒了程仲容心中的棋手之魂。
程仲容的挑战,已经是一个奇迹了,但更大的奇迹还在后面……
那局棋,从一开始程仲容就搏命般对黄龙士展开了猛攻。然而经过了周东侯的历练之后已经棋艺大成的棋圣黄龙士,却居然完全无力抵挡程仲容的攻势,一败再败,最后竟然只得投子认负!
“我赢了!你们看,我赢了,我击败了黄龙士!你们快看,我击败了黄龙士!”
程仲容几乎耗费了半生的心血,终于击败了黄龙士一次!他几乎疯了一般欢呼着,甚至痛哭着,恨不能让天下人都来赞颂他,让他的功绩流传千秋万代。
这局棋,被认为是黄龙士一生所有对局中绝无仅有的一局几乎毫无发挥,错漏连连的对局。即使黄龙士再如何轻敌,也绝不至于在程仲容的攻击下毫无还手之力。甚至有许多人质疑这局棋也许根本不是黄龙士下的,甚至有人猜测是程仲容伪造了这局棋。然而,也有人给出了另一种可能——
看着狂喜到近乎失态的程仲容,黄龙士默默笑了。<点评:让程先生赢一局又何妨?>
东侯先生,你教会了我不以胜负为意,我做到了。
如果程仲容先生一生的夙愿是击败我,那么我输一次又有何不可?你看程先生现在多么快活,这不也是皆大欢喜的事情吗?
胜负,有的时候真的那么重要吗?
屈指看破千步外,腹有奇策万人敌。
弱冠出山败天下,弈名竟与圣贤齐。
深夜昂首问苍天,天赋异禀为何事?
静看枰侧一老翁,胜我一局竟喜极。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9:45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3:22 编辑
第七十三回 黄龙士授子教弈 徐星友拜师棋圣
上回说到,周东侯北上京师,就此终结了波澜壮阔的黄龙周虎时代,天下棋界从此以黄龙士为尊,再无人能与他匹敌。黄龙士之威,更让江南豪杰走的走,逃的逃,闻风丧胆,莫敢当其锋,唯有程仲容一人前去迎战黄龙士,取得一胜之后便心满意足,隐退江湖,再未有半点声息。
至此,黄龙士前半生已将天下所有能击败的对手全部击败,自周东侯之后已经再无人能让他全力一战了。不过三十多岁,便已独领天下,无人能敌,此时的黄龙士却感到了一丝落寞。
以前,还有与周东侯的对局可以期待。如今,已经将天下棋手远远甩在了身后,黄龙士却不知道自己还能期待什么了。他才三十多岁而已,此后的人生将何去何从呢?
周东侯临别一言给了他一丝希望——既然天下已经没有了我的对手,我何不亲自去创造一个对手出来呢?
于是,康熙二十年之后,天下无敌的黄龙士却渐渐不再在棋界的前台抛头露面了——当然,也是因为没有人能有资格让他抛头露面了。默默地,黄龙士开始了自己的一段全新的人生阶段——教棋生涯。
中国古棋的传承,除了各种自学成才的天才在互相较量中彼此吸取各家之长之外,还有另一条途径,就是传统的师父带徒弟。只不过非常有意思的是,清朝以前知名的大宗师大国手,绝大多数都是小时候看棋成才的,也没听说过跟那位师父学过棋,或者拜入哪路豪杰门下。给人的印象,好像古代棋手如果不能在十岁左右的时候无师自通并且茶楼无敌,这辈子基本上就跟国手说再见了。但是其实也许并非如此,只是古代棋手教棋比较随意,属于谁给银子就去谁家,教得了几天就算几天,不像日本四大家时代或者后来的围棋道场,有明确的师承关系,所以我们现在查不到谁教过谁了。
也就是说,我们熟悉的过百龄、黄龙士这些人,其实也许并不是真的从小到大都自己在家琢磨然后就成了国手,可能是有哪路棋手路过,家里人或者乡亲们就出钱请人来教两招,然后什么时候又碰上高手就再请来露两手,见得多了自己慢慢就成长起来了。
当然了,国手这名号大家都要争,人家过路的棋手肯定也不会把所有本事都掏心腹地教给你。俗话说“教拳不教步,教步打师父”,就是这个道理。人家露个一招半式,具体怎么耍还得你自己回家琢磨。另外,围棋盛行的年代,棋手也不靠教穷孩子下棋赚大钱,就算要教主要受众也是那些达官贵人,人家愿意花大钱请国手来家里露两手图个新鲜。这时候国手自然也就拿点真本事出来。像过百龄、黄龙士这种小时候家里都穷的,就算找来了高手人家也都是看着情面随便应付两下,不会真出全力,剩下的就只能靠学生自己去悟了。这种情况下,万一没教好,人家孩子没学会,传出去反而损自己名声,于是大家也就有了“当了师父也不传出去”这条不成文的规定。
至于后来你学生成了大国手,你要不要去炫耀炫耀,说你曾于哪年哪月何时何地指导过这小棋手呢?首先,你也不一定记得你是不是教过这孩子,因为大家这种路过某地被拉去辅导一下当地天才少年或棋迷的经历都太丰富了,谁还记得谁啊;然后,就算你真跑去说我辅导过哪个哪个大国手,人家也只当你是在吹牛,不信你了。于是,久而久之,那些大国手小时候到底被谁教过,这就成了笔糊涂账,大家就只好语焉不详地说这孩子从小就厉害,乡里无敌,长大了自然而然就城国手了……
当然,很早以前,围棋普及还不发达的时候,棋手生活不那么富足,就不得不靠收学生赚钱了。这种情况,最早可以追溯到春秋时期,有记载的中国第一位国手弈秋就是靠教学生养家糊口的。那时候有没有彩棋不好说,当官的养不养棋客也没什么判断依据(也许那位连鸡鸣狗盗之徒都不放过的孟尝君养棋客也说不定),除了下棋之外身无一技之长的人怎么办呢?只好教徒弟了。
不过后来围棋发达了,当棋手成了件还挺风光的事情,于是教徒弟就成了棋手的业余爱好了。比如当年京师派李釜下江南,就有记载他收了个叫徐希冉的人当徒弟。但是,以教徒弟为业,在两晋围棋大流行以后,直到清朝之前,似乎还并不多见。为什么呢?因为棋手嘛,趁着年轻有力气赶紧去公卿家多捞点银子不好吗?教徒弟这种事情,老得走不动路了都能干,何必现在着急呢?
总的来说,对于当时的棋手而言,教徒弟是一件不大风光的事情。
可是,天下第一的黄龙士,偏偏在自己天下无敌之时,毅然开始了自己教徒弟的事业。这下子,棋界又炸开锅了——事实上,黄龙士这一举动,可以说是彻底改变了中国古代围棋的传承方式之举。自黄龙士之后,所有人对棋手教徒弟这件事的看法都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这是后话。
却说黄龙士放出话去要教棋,公卿们那边突然就爆炸了一般。
原本周东侯一走,黄龙士便再无敌手,对公卿们来说他已经成了动物园里的珍稀动物,除了摆在家里看看之外也没什么可干的事了,这股围棋热情即将消退了。却恰恰就在此时,黄龙士开始教棋了,公卿们那本来就要降下去的围棋热情突然又升上来了——如今黄龙士名震天下,基本上全国说起下棋的大伙就认一个黄龙士,将来出门要是说我是在黄龙士门下学过棋的,那可是多大面子啊!
于是,大家争相邀请黄龙士去教棋,黄龙士也来者不拒,一家家地跑。人家黄龙士的目的是找个好徒弟,把他培养成才,然后跟自己做对手。所以,黄龙士下指导棋,没有留手这一说,都是尽全力的。可要知道,黄龙士的棋艺,连下了一辈子棋的职业棋手都难以望其项背,何况那些业余闲暇下棋打发时间的公子哥呢?于是黄龙士让着大家四五六七八个子,仍然轻轻松松大杀四方,把那些公卿贵族看得傻了眼。以前只是看黄龙士跟别人下棋,现在亲身上去感受一下才知道跟黄龙士对局是个什么滋味,于是更加心悦诚服,不停地写诗写文章夸奖黄龙士,把黄龙士几乎要捧到天上去。
但是,对于黄龙士来说,这种感觉却很不好——黄龙士教棋,本不是为了名利。看着这些公卿对着自己下出的一步随手也能品味玩赏良久,感慨什么天下无双的棋招,真是要把黄龙士眼泪都逼出来了。
这些公卿找他去教棋,根本不是真心想学棋,只是图个乐子而已。何况黄龙士名声高,学费自然也贵,谁也不乐意把黄龙士养在家里天天认真学啊。对与黄龙士来说,教这些人下棋,实在太不值得了。
黄龙士想教的,是那些真心想学棋,学成了能跟自己当宿敌的对手!
于是,黄龙士把自己教棋的范围放广了一些——只要愿意学棋的,学费低一点我都无所谓,但是你得肯用功努力!
不久,黄龙士终于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可以教棋的地方——崇川一个叫吴时亮的有钱人家中。
吴时亮,其人其事已不可考,因为这个人与围棋史上的许多人一样,在正规史料记载中几乎不见其人。现在只知道,这个吴时亮家住在江苏崇川一带,推测应当是一个家境富足之人。
吴时亮究竟棋艺如何,或者黄龙士究竟是教吴时亮还是教吴时亮家的孩子,这都已经无从知晓了。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黄龙士对去吴时亮家教棋这件事,是做得非常认真到位的!
前面说了,清朝之前,古人教棋讲究留一手,“教拳不教步”,随时防止自己徒弟学厉害了回来跟师父玩命。所以下指导棋一定要让子,讲棋理一定不讲绝技,甚至索性直接让学生去背定式,老师倒也落得清闲。可是黄龙士似乎没有这种意识,他不仅教得一丝不苟,而且更是将自己抄家底的东西亲自传授给了吴时亮——黄龙士在吴时亮家,结合自己多年与群雄争霸总结出来的棋理经验,写成了《弈括》一书,并且将这本书当做教科书亲手交给了吴时亮,告诉他这本是就是为吴时亮写的!
黄龙士为吴时亮写棋书!要知道,以当是黄龙士的江湖地位,他写出来的棋书肯定是全民疯抢,洛阳纸贵的!黄龙士却没有专门写一本书去赚钱,而是精心总结了自己半生的行棋经验,独独写给吴时亮一个人看,而且没有让吴时亮拿出去印刷出版!
这吴时亮到底是什么人,竟然能让黄龙士这么看重!
可惜,尽管黄龙士似乎对吴时亮抱过很大的期望,但吴时亮最后仍然让黄龙士失望了——围棋史上,确实没能出现一位名叫吴时亮的高手。
至于黄龙士兴致勃勃为吴时亮写的那部《弈括》,后来于康熙四十九年,在黄龙士已经去世多年之后才被吴时亮出钱刊行出来。直到那时,大家才知道黄龙士原来对自己的棋是有一整套理论体系的。由于这部书出现的时机太凑巧,所以最后这部书的影响是罕见地跳过了黄龙士的下一代棋手,直接对下下一代棋手产生了影响,启发了几十年后的后辈写出了自己的棋书(即大名鼎鼎的《弈理指归》和《桃花泉弈谱》)。
不论最后影响如何,在当时来看,特意为吴时亮编写了一本教材希望将吴时亮教成国手的黄龙士失望了。至于具体原因,已经不得而知,只能推测黄龙士虽然抱着很大的期待,却最终发现吴时亮也只不过是花钱求快活,没有真的想学好下棋了……
可想而知,吴时亮最终没能成才对黄龙士的打击太大了。明明那样兴致勃勃想教出一个好学生来,甚至连教材都编好了,可人家不爱学,你能如何呢?
黄龙士的积极性也许差不多要因此消散了,他该知道其实想收一个好徒弟是可遇不可求的了——何况,真正狠得下心刻苦学棋的人,大概也不会是什么富裕人家的子弟吧。
就在黄龙士要放弃这个理想的时候,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人突然出现了——他们的相遇,最终改变了整个围棋史……
大约康熙二十三年,地点不明,也许是某位富商或文人家中。
一个中年人静静地站在黄龙士面前。
“就是这位先生想跟你学棋。”一旁的主人介绍道,“这位先生姓徐,名远,字星友,浙江钱塘人。徐先生可不是寻常人物,书画双绝,文采也好,除围棋之外又精通象棋,在浙江文人圈子里可是大大有名的人物。”
书画双绝,文采也好,精通围棋、象棋。黄龙士默默听完,抬头看了看身前这个中年人。
年纪大约四十岁左右,富贵人家面相,衣着用料讲究,看上去与昔日黄龙士所教的那些达官贵人无甚不同。
又是一个想花钱学棋寻开心的吗?
想到最终让他失望至极的吴时亮,黄龙士轻轻叹了口气。
“徐先生书画皆已扬名,又通象棋,所学如此广博,为什么要跟我学围棋呢?我自认围棋之道似乎也不比书、画、象棋技艺更受世人推崇啊。”
黄龙士这话的意思,是徐远既然已经会书法,会画画,还会象棋了,可见他并不是从小就一心向围棋之人,这样的人跟着自己也不会认真学下棋,那么还不如索性回家好好练练书法绘画,继续混文人圈子呢。
然而,徐远却认真地答道:“我通书法,可与书圣王羲之相隔千余年。我懂画画,可与画圣吴道子也距近千年。我想学,却学不到古今无双。但是现在,我与棋圣黄龙士只相隔几步远,既然如此,何不拜阁下为师,学得古今无双的棋艺?”<点评:书圣、画圣远隔千年,棋圣就在当代。>
原本正要离去的黄龙士闻言一震,脚步顿时迈不出去了。
四十岁来拜师,却扬言要学古今无双的棋艺?
黄龙士忍不住重新去打量眼前这个中年人——年纪比黄龙士还要大几岁,面相和善,平易亲切,像是个忠厚长者模样,全无半分官场中人的虚伪面容。
“阁下想学古今无双的棋艺?”黄龙士低声问道。
徐远轻轻点了点头,道:“这古今无双之艺,天下唯有黄先生能教。星友愿全心向学。”
“可是,古今但凡棋力登峰造极者,无不自幼专弈,精习此道数十年方能有所小成。阁下已是中年,想学到古今无双这个地步,只怕要受常人所不能想象的磨砺。阁下真有此觉悟吗?”
徐远听罢,竟不带半分犹豫,正色道:“若能得棋圣亲自指点,何惧受些磨砺?”
看着徐远那坚定的眼神,黄龙士竟感到了一丝兴奋——这个人,难道就是我所等的那个敌手吗?
“徐先生,现今棋力几何?”
“曾与强手对弈,说星友当受国手四子。”
黄龙士突然兴奋地说道:“好,就先放四个子,我们对弈一局试试!”
却说那一局四子棋,正是黄龙士与徐星友的第一次交手。彼时没有人能想得到,这只是一段传奇的开始。
那局棋,徐远在四角摆上了四个黑子,静待黄龙士来战。昔日过百龄《四子谱》曾说,让四子是让子棋中的一个分水岭。四子以下,则让子一方尚有守一角之力,受让一方还需借攻击之势方可得胜;而四子以上,则角地尽数归下手,上手一方唯有强攻一途,而下手一方但凭死守便可。换句话说,让四子,练的是下手的防守,上手的进攻,这对于上手一方的要求更高,难度也比让三子陡升一个档次,绝不好应付。凡让四子局,让子一方必定竭尽全力猛攻猛打,力争吃去下手一个角以争夺全局的平衡。徐远早做好了如此准备,就等着黄龙士杀过来。
然而,黄龙士略作沉吟,却不慌不忙,将第一粒白子落下。到了棋盘上,大家一看,却纷纷一愣——但凡挂角,古棋中几乎无一例外都是小飞挂,但黄龙士这第一手,却是一招大飞挂角!
起手七三,大飞挂向右下角!
根据古代棋书所说,古人之所以喜欢小飞挂角,是因为小飞挂角之后如果点入三三,对方按照点三三的普通应对下来之后,小飞挂角的位置正好能对对方的外势贴身紧逼,使得对方不论进退都有掣肘,今后小飞挂的位置上只需要向下一长则对方必定要应,自己则可以先手开拆,对方的外势几乎立刻被破。所以,小飞挂角的情况下,古人是一定要精心防着对方来点三三的,必须保证自己的每一招棋都比对方的点三三价值更大,以至于对方走不出点三三的变化。
可是大飞挂角,点三三立刻就不那么严厉了。若按照点三三之后的惯常进行到最后,则大飞挂角一子距离对方的外势还有一路的距离,这时对方只要轻轻把点三三普通进行的最后一招棋从粘改成虎,则大飞挂角一子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开,还随时要受到对方外势的攻击,对对方又起不到半点限制作用。换句话说,大飞挂角,等于几乎放弃了点三三的威慑,让对方几乎没有了后顾之忧,甚至完全可以不应!
黄龙士第一招这么下实在太奇怪了,因为前面说了,让四子的棋想赢就必须玩命进攻以捞回差距,它不像让三子或者让二子,还能允许你占个角先守着。一开始落后四个子,当然从第一招开始就要强攻,这是常识啊!
徐星友完全猜不透棋圣的心思,只觉得第一手落下来,自己就心虚了。想来想去,徐星友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于是索性脱先,将左下开拆,看黄龙士打算在右下做什么。
看到徐星友不理会自己,黄龙士微微颔首,手中白子立刻又落下——还是绕着右下黑子,这一次换到了另一个方向,又是大飞挂!
如果从两个方向小飞挂对方座子叫做“双飞燕”,那黄龙士现在这种用两个大飞挂夹击对方的座子,是不是就得叫“双飞雁”了呢……
徐星友这下傻眼了——你要是真走双飞燕,我还知道两压应双飞的定式来应对;可现在人家下的是大飞,这棋没有定式啊!<点评:双飞雁定式。>
也许黄龙士的用意就在这里——我若下小飞,你必定以定式应对,那我也看不出你什么水平,因为我看到的是那些开创定式的人下棋的水平。我要看的,不是前人的能耐,是你徐星友此时此刻的能耐。所以,别指望拿定式糊弄我,我要看你自己怎么下棋!
另外,时人还有人评价黄龙士下让子棋很奇怪——下对子棋的时候,他往往兵出险招,出奇制胜,可是下让子棋,黄龙士的棋风却反而总是异常地平稳温和,没有多少刀兵气了!从这两招对对方压力不大的打飞挂,我们也许能一窥其言真假。不过这恐怕是由于黄龙士下棋的时期不同吧。黄龙士下对子棋主要在棋艺生涯前期,那时候黄龙士年轻气盛,自然锐气难当。下让子棋,主要集中在黄龙士后期,那时候黄龙士早已天下无敌,不需要去争夺什么了,所以心态趋于平和也说不定。
不管怎么说,黄龙士这招双飞雁可是把徐星友整蒙了——四十年没见过这么下棋的!
实在看不清怎么应,徐星友在心底暗暗叹息一声,只得又脱了先,将右上阵势也向下开拆。这么一来,黄龙士两路夹击徐星友的右下,徐星友却都不应对,感觉好像是徐星友在说:反正让四个子,就算让你把右下全吃了去也是我领先,我只管别让你在别的地方抢到优势就行了——何况,两招大飞,你也吃不住我的右下角。
看到这里,黄龙士忍不住又点了点头。
不会应的地方就脱先,守住全局的优势远远大于局部的胜败,徐星友的思路是对的,而且很有潜力。
黄龙士想到这里,手中棋子已猛然落下——左下,小飞挂,正式开始短兵相接!
徐星友一看,小飞挂,这个我会!几乎不假思索地,徐星友倚盖瞬间出手。黄龙士笑着借机点入三三,徐星友急忙前来抵挡。在这里,黄龙士本是进攻一方,他却一副全然不着急出棋的架势,慢悠悠在左下晃荡。倒是徐星友,一见棋圣点进来了,吓得手忙脚乱,急忙处处用强,恨不得赶紧把黄龙士的棋杀了,免留后患。可徐星友这么一用强,却恰恰随了黄龙士的心意。黄龙士只管借着徐星友的力道,像条滑溜溜的鱿鱼一样在徐星友的攻势间来去自如。徐星友打下边,他就往上走;徐星友打左边,他就往右边跑。可怜徐星友费了老大力气,就是抓不住黄龙士棋筋,倒是黄龙士跟闲庭信步似的顺着徐星友的力道晃来晃去,简直就是在欺负人。到头来,黄龙士挂角的棋也跑出来了,点三三的棋也跑出来了,徐星友打了半天反而把自己的左下主营给打进了黄龙士的包围圈,急忙慌慌张张往外跑,可谓狼狈至极。
徐星友见势不妙,急忙又强行要攻吃黄龙士左边的挂角军士。连续几步棋,徐星友的黑子七员大将狠狠围在了黄龙士白阵外边,看上去好像已经把黄龙士团团围住,此战必胜了。可是黄龙士棋虽然薄,却没什么缺陷,要强杀也没什么手段。徐星友不肯甘心,硬要杀入其中,却岂料黄龙士早看清手段,故意让出两子给徐星友吃住,自己则突然向上使力,一口气竟然把徐星友刚在过来包围自己的七粒黑子尽数斩杀!两粒白子换七粒黑子,稳赚不赔啊!
看徐星友已渐渐没有了招架之力,黄龙士又在左上出招,结果力斩徐星友三员大将,逼得徐星友苦苦守着左上主营,不敢再出营半步。随后黄龙士又在右下补了一手,再加上右下早有的“双飞雁”,右下黑子几乎就成了一粒死子。徐星友急忙前来营救右下,结果又被黄龙士一举打断,主营被黄龙士尽数吞入腹中,还有五员大将处于险境,徐星友甚至都不敢去救,一旦救了反而还要危及下边大阵的生死!
然后,徐星友右上主营被黄龙士点破,至此黄龙士让出来的四个角一个不剩全被人家给抢了回去。徐星友在上边冒险发动强攻,却反而自己露出了破绽,被黄龙士长驱直下杀得割须弃袍。下到最后,徐星友都不敢坚持收官就认输了。
各位,如果想知道低手在高手面前怎么被杀得丢盔弃甲,完全丧失抵抗能力,败得落荒而逃的,请去看这局棋吧——几乎就是压倒性胜利的直接展示!
徐星友说别人评价他的棋到了国手让四子,可从这局棋看,黄龙士就算再多让徐星友一两个子也完全游刃有余啊!当然了,黄龙士本来也比以前的国手要强一两个子,这么一比较其实徐星友也没算说大话了……<点评:是以前的所谓国手在说大话。>
虽然想到会输,但是徐星友恐怕绝没有想过会输得这么惨。好歹徐星友以前在朋友间也算个围棋好手,哪曾想过世界上还有让他四个子还能把他杀得落荒而逃的人物!于是,此局一败,徐星友对黄龙士几乎佩服得五体投地,恨不得立刻跪下来喊一声师父。
“黄先生棋艺果然鬼神莫测,求黄先生务必收我为徒,将一身本领尽数传授于我!”徐星友激动地说道。
然而,看棋的人听了都不免要哂笑了——这个徐星友,比黄龙士还大好几岁呢,竟然低头求黄龙士收他为徒,要知道人家收徒弟都是为了把本事传到后世,你徐星友没准将来还得死在黄龙士前头呢,人家收你做徒弟做什么?
徒弟比师父还老,这像什么话?
就在大家都等着黄龙士拒绝的时候,黄龙士却兴致勃勃地答道:“徐先生既然有此雄心,龙士必定将一身技艺倾囊相授,绝不做半点保留!至于学费,若阁下愿意给就给点,不愿意给我就白教你好了。”
大伙全傻了。
收一个比自己还大好几岁的人当徒弟,还不收学费!黄龙士这到底是什么心态啊!
然而,彼时大家都没有想到,这是清朝围棋史,乃至中华围棋史上堪称历史性的一刻。这一刻之后,不仅将带来日后中国围棋史上最惊心动魄的一番让子争棋,更将深刻的影响此后一百年的中国围棋!
这正是:
少年师父老徒弟,四子一局已称奇。
但传古今无双艺,请君来日作强敌。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徐星友(约1644—?)清代棋手 名远,浙江杭州人。
康熙年间棋手,学棋稍晚。从黄龙士学棋,初四子,后三子。二子时黄龙士故意让其三子,双方争夺极为激烈,史称“血泪十篇”。为钻研棋艺,有三年不下楼之说,终于成了黄龙士之后的国手。七十多岁时曾指点少年时期的范西屏和施定庵。著有《兼山堂弈谱》。
现存对局:
对黄龙士22局;对周东侯4局;对张次云1局;对周西侯11局;对何安公4局;对姚文侯6局;对姚采臣1局;对凌元焕2局;对娄子恩7局;对苏葵之3局;对卞分原2局;对黄稼书5局;对赵两峰1局;对吴来仪9局;对吴绳武1局;对童和中1局;对苏允升1局;对范胜林1局;对邵文远7局;对朱攒公2局;对沈子尚2局;对陆韶九3局;对程义宜1局;对马又白1局;对尤子成1局;对高景予1局;对程九仪2局;对曹禺玉2局;对凌葛坡1局;对谭葵士2局;对徐景周1局;对张履贞1局;对张蒹善1局;对邵次衍1局;对赵端木1局;对梁魏今3局;对程兰如10局。共128局72胜48负8胜负不明。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9:47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3:25 编辑
第七十四回 尽心意星友侍名师 穷功夫棋圣授绝学
上回说到,黄龙士在自己最巅峰的时候突然决心教棋授徒,培养一个真正的顶尖高手与自己为敌,却无奈在众多慕名而来求教的公卿富商当中一个合适的人选也没有找到。正当他失望之时,却机缘巧合地让他遇到了一个叫做徐星友的中年人,号称要从黄龙士身上学得古今无双的棋力。黄龙士感其心诚,决定毫无保留地将自己毕生所学传授于徐星友,殊不知这却成了一段佳话的开始。
却说徐星友这个人,来历十分可疑,他的前半生几乎就是一团谜。
笔者查阅资料,见一部名叫《清稗类钞》的书中说,清朝才子袁枚曾为一个叫徐星标的棋手写过墓志,并详细叙述了徐星标小时候的种种围棋神童事迹,写的煞有介事,俨然就是国手成名前人生经历通用文稿。《清稗类钞》的作者徐珂说,他查阅了当时的所有棋谱,从未见过有徐星标这个名字,于是断定徐星标其实就是徐星友。
关于徐星友前半生可能的经历,这个“徐星标”几乎就是唯一的线索了 。那么,这条线索究竟可不可靠呢?笔者的判断是——纯属牵强附会,胡说八道。
首先,袁枚的《徐星标墓志》中明确写了,这个徐星标名璇,而且住在“吴江梨”(具体是现在哪里笔者没有查出来)。而众所周知,徐星友名远,浙江杭州人。名姓和出身地都不一样,说到一起恐怕不能服人。当然,若要强辩,说古代棋手名姓记错或者出身地张冠李戴都是很常见的事情,那咱们再看下一条。
还是袁枚那篇墓志,明确说徐星标父子两代国手,却没有一张棋谱流传下来。换句话说,袁枚那时候就没有徐星标的棋谱了,而且文中还说是徐星标故意不让自己的棋谱留传下来的。可徐星友那时候的棋谱至少在《兼山堂弈谱》当中就留了好几张,而《兼山堂弈谱》在清朝中后期可是经典棋书,这下子又对不上了。
除了文中内容对不上号之外,徐星标和徐星友这两个人还同时被记录在了《弈人传》一书中,并且分列了两条,可见《弈人传》的作者也不认为这俩人是同一个人。
那么,您要是再问《弈人传》和《清稗类钞》哪个更有说服力呢?笔者只能说——翻翻《清稗类钞》你就会知道,在网上随便找部三流小说写出来的都能比《清稗类钞》要靠谱得多。
就在《清稗类钞》中,与“徐星标即徐星友”同时出现的关于徐星友的内容还包括:徐星友喜欢边下棋边看稗官小说,下一子之后就告诉对手你要输几路,等下完了一看分毫不差;黄龙士和徐星友曾在乾隆时代进宫做棋官,徐星友巴结太监,暗算黄龙士,骗得了赢棋的赏赐;名士范路曾经问徐星友棋艺是否已到极致,徐星友回答现在虽然没人能赢我,但是我自己看自己的棋还是觉得有问题……
第一条和第三条前面的文章中已经出现过了——这两条说的是周懒予,而不是徐星友,这属于典型的张冠李戴。
至于第二条——乾隆时期黄龙士早就死翘翘了,还能跟徐星友去宫里当官?
再看那作者言之凿凿地说自己“查遍了当今流传的所有棋谱”,这就简直是个笑话了——连周懒予和徐星友都没分清楚,咱们凭什么相信他有本事查遍当时所有棋谱?
何况人家袁枚也说了,徐星标的棋谱根本就没留下来。
看来这部《清稗类钞》真是文如其名,纯属稗官野史,信口雌黄,全然不足为信,所以这里头的说法咱们还是谨慎地看待吧。
于是,否定了极不靠谱的野史说法之后,我们更加迷茫了——关于徐星友前半生几乎唯一的线索就这么断了。
目前我们能了解到的情况是:首先,徐家很有钱,徐星友是个富家子弟;第二,徐星友很有文化,书法和绘画都很厉害,还工诗文,除了围棋之外象棋也是一等一的好手,甚至曾写过一部名为《弃马十八法》的象棋技术研究著作(反正听起来挺像那么回事的);第三,徐星友前半生虽然棋艺不到顶尖,但是有一定基础,至少能在被让四五个子的情况下在黄龙士面前走上几招;最后,徐星友在黄龙士面前的出现非常突然,而一见面徐星友就不顾自己比黄龙士年纪更大的事实,诚心诚意拜黄龙士为师。
从这四点来看,不管怎么想徐星友的前半生都应该是有故事可写的。就算他自己不说,至少别人给他写文章的时候应该提一下他前半生有过何种遭遇,比如小时候怎么学书法、画画的,比如写过什么诗文什么的。但是,非常奇怪,徐星友这个人就像是从四十岁之后才开始存在一样,他后半生的荣光使得他的前半生完全隐没在了黑暗中,让人连一点细枝末节也几乎窥探不到。最奇怪的是,有一个与徐星友从小玩到大的知己好友,名叫翁嵩年,他给徐星友写过很多文章,却一篇也没有提及徐星友的前半生。照道理说,从小玩到大的关系,写文章的时候回味一下当年少年的时候,给大家讲述一下大家都不知道的国手小时候的故事,这都是很正常的嘛,事实上很多国手的少年事迹都是这么被爆料爆出来的。就算再怎么平常普通,以他俩的关系和翁嵩年那江南闻名的文采,写个只言片语总该没问题吧。可是,翁嵩年的文章几乎全是写徐星友成了国手之后的事情,除了自己言之凿凿说他跟徐星友从小玩到大之外,几乎就让人感觉这俩人是从四五十岁才认识的……
古怪至极,实在让人觉得徐星友是刻意隐藏了自己的前半辈子。
让我们根据现有情况稍微做一点推理吧。
首先,前面说到的第一点,徐星友家很有钱,有钱到可以弄出一家二层楼以上的豪宅专门给黄龙士住,好酒好肉招待着,而徐星友自己至少在这豪宅的二层以上待足了三年。能有这个财力,徐家在杭州一带恐怕要么是富商,要么是名门了。再联系第二点,徐星友文化层次相当高,属于艺术家加文化人,而这种人以往主要是负责供养棋手而不是当棋手的。
现在,第一个问题出现了——徐星友家这么威风,徐星友自己又这么有才华,他为什么不去考进士当官?
让我们先放下这个问题,继续往下讨论。徐星友的基础棋力是从哪里来的?在遇到黄龙士之前,徐星友在哪里学的棋?按照前面的逻辑,徐星友家有钱,又是文化人家庭,请棋手来下棋是很正常的,因此可以做出一个大胆的推测——徐星友的基础棋力,是跟那些请来的棋手下棋练出来的。当然,从他和黄龙士的让四子局来看,徐星友显然没学好……
那么,第二个问题随之出现了——假设徐星友的棋是跟普通棋手下棋练出来的,也就是说徐星友从一开始并没有当国手的愿望,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他突然宁可被人嘲笑,也要拜年纪在自己之下的黄龙士为师呢?为什么要选择亲自去当棋手而不是去养棋手呢?
紧接着,第三个问题——既然要拜师,为什么不年轻的时候拜,偏要在四十岁了才来拜师?早干什么去了?
这个问题还可以拓展一下。假设徐星友其实并不是老了才拜师,而是老了才碰上黄龙士,他的棋不是光跟请来的棋手下棋练的,而是专门找人去学过,然后改投黄龙士门下的。那么徐星友之前的师父是谁,他又为什么要改换门庭呢?
最后一个问题,徐星友为什么要隐藏自己的过去?
也许,解开徐星友前半生身世之谜的关键,就是这四个问题。
首先,第一个问题。
清朝时的江南汉族文人不为清廷效力是一种道德高尚的表现,这意味着他们仍然向往着明朝,而不是满族人建立的清朝。清初有许多江南名人仅仅因为拒绝清廷的召唤就成了文化名人,身价倍增。徐星友空有一身才华,不去考进士,第一反应是让人联想到徐星友是否也是这样一个自诩高尚的文人呢?可能性不大,因为这些“高尚”文人通常对于钱谦益之流的在清朝做官的文人是恨得咬牙切齿的,而前文提到的跟徐星友从小玩到大的翁嵩年则是货真价实的清朝官员,曾在户部、刑部这样的中央机关工作过。和翁嵩年关系这么好,却眼看着人家小翁都考上进士了,徐星友真的就没动心去考过一次?个人更倾向于认为,人家其实去考了,没考上而已。
那么,紧接着第二个问题就有可能有答案了。徐家是名门,家里都是有身份的人,又是赚大钱过来的,在这样的家庭里生活其实压力是非常大的。徐星友考不上进士,但是自己对自己的要求其实很高(否则还练什么书法、绘画、围棋象棋啊,肯下心思练这么多东西说明是有追求的),于是徐星友决定即使不能当官也要在某一方面做出成绩,决不能让家里人看不起自己。而在他所会的所有技艺当中,书法、绘画都要练很久才能略有小成,而且想靠这个养家糊口其实不容易;象棋虽然群众基础好,但是在当时还多少有些难登大雅之堂的偏见;相比之下,做棋手赚得多,又有地位,而且与他同时的还正好有一位古今无双的棋圣在,何不就拜这位棋圣为师好好学围棋,以弥补自己才学不足考不上进士的遗憾呢?
这么一来,第三个问题也就可以理解了。为什么四十岁才拜师?是因为四十岁以前在考进士,考不上才来拜师的嘛。当然,黄龙士也未必是徐星友的第一个老师,也许徐星友是三十多岁就开始学围棋了,可是之前的师父不大靠谱,教了许久也没教好,于是徐星友不满意了,把自己师父炒了鱿鱼,决心找一个真正厉害的人物来教自己。至于之前那个师父究竟是谁,那个名号在黄龙士的面前想必是不值一提的,不谈也罢了。甚至,这个人可能是后来被徐星友亲手击败过的人物。
最后,第四个问题——徐星友为什么一直不肯对自己的前半生提半句话?
这其中就可能会有很多原因了,比如徐星友以前考不上进士才学棋,或者以前拜过一个后来成了自己手下败将的人为师之类,这些话他日后成了国手必定都不愿再说出来,因为太丢人了。就好像一位顶级政治家不想告诉大家自己以前是因为数学不好才选的文科,或者一个顶尖导演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以前给一部烂片匿名写剧本一样……
当然,以上只是个人猜测。一切推理的源头根据是徐星友没考上进士,但是这个根据并不稳固,如果有谁拿出证据来证明徐星友真的就是对当官毫无兴趣,那——笔者先说好,乱猜的,不负责任啊。
另外,笔者还曾看到过一个很有趣的推理,根据徐星友在《兼山堂弈谱》中对汪汉年的评价甚至高于恩师黄龙士,断定徐星友的第一个师父正是当年的太极图天才汪汉年,后来汪汉年死了,徐星友才不得不改投黄龙士门下。这个观点很适合写历史小说,很有戏,可是不大经得起推敲。第一任师父是汪汉年,第二任师父是黄龙士,这是多么值得炫耀的事情,有什么不能说出口的呢?何况,以汪汉年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很难想象他教出来的徐星友会被黄龙士让四个子还应付不来。
以上推论虽然不够严密,但是从这个推论的过程,大家应该可以感受得到,徐星友是一个很有奋斗动力,同时又具备了许多想学棋的人所梦寐以求的经济能力的人。这两点相加,终于促成了黄龙士亲临指导这个结果。
能迎来天下第一高手,棋圣黄龙士做师父,想必徐星友自己都惊呆了。原本他也许就是抱着去试试的心态,没想到黄龙士真的不嫌他老,愿意教他,那可是天大的喜事。徐星友把师父迎到杭州,几乎二话不说,把自家的大宅子就贡献出来,专门在楼上开了个围棋教学特别房间,摆着上好的棋局给黄龙士教棋用,同时每天好酒好肉,好吃好睡供着师父。说句老实话,这份心意做得真是太到位了 。
至于徐星友本人——这家伙搁到现在,肯定是个当宅男的料。
徐星友不是在他家楼上开了个围棋教学特别房间吗?自从有了这个房间——徐星友就不出来了,一天吃喝拉撒全在这个房间里,每天就对着棋盘琢磨,脑子里几乎就不想别的事情了。这种状态,从黄龙士教他开始,一直持续了至少三年!<点评:宅男古已有之。>
一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宅着,整整三年憋在小房间里,甚至都没下过楼!
由此可见:第一,徐星友确实没什么正当职业,他有钱是家里给他的;第二,他学棋的决心是真坚决!
而从黄龙士的角度看,他为什么愿意教一个比自己还大了好几岁的徐星友?正是因为徐星友的这股干劲是他在别的来求教的人身上根本看不到的。徐星友为了学下棋,可以把自己关在楼上小房间整整三年。这一点,若当年吴时亮能做得到,也许黄龙士就不会见到徐星友了……
于是,黄龙士也安安心心在徐星友家待足了三年,光教徐星友一个徒弟。师父对徒弟一对一指导整整三年,黄龙士到底教什么啊?
从日后的棋谱看,黄龙士没有传授任何招法或绝技,因为他自己也知道鬼手或者手筋唯有根据局面不同自行发挥,没得教,不像武侠小说里的武功招式,师父告诉徒弟这一招能破天下武功,你学会了就天下无敌了——围棋里没有这种招法。
黄龙士向徐星友传授的,是围棋的思维。任何局面下的奇招鬼手,都是由人去发现的,而要想发现这样的招法,需要的是对围棋的精准理解。黄龙士是其中的顶级高手,过往黄龙士对敌最让人惊叹的就是随时能施展出看似绝不可行却恰恰暗藏杀机的诡异招法,而一个一个把这种招法教出来黄龙士自己也教不全,他所能做的只有把自己的这种思路教给徐星友。<点评:传授黄龙士流。>
黄龙士的思路,根据后代总结,就是两个字:灵变。黄龙士的棋,一改前人行棋招法呆板,杀风过重的缺陷,创造了一套让当时整个棋界为之惊叹的黄龙士流棋风。
黄龙士以前,虽然从过百龄开始就在改革古代招法,但是改来改去总是改不彻底,不管怎么改最后还是会流入到古代招法的限制中去。比如倚盖,刚出来的时候想法很好,是要改变传统古棋过于松散和过于依赖定式的缺陷。可是发展了几十年,倚盖的变化越来越复杂,渐渐又成了一套全新的定式,而且其复杂程度丝毫不亚于镇神头,反而使得局部争夺更加被大家看重,这等于是改回到了传统古棋的路子上去了。
黄龙士则彻底一改前人之风,大量使用九三布局,即使对方施展定式自己也有退路,不必强行与对方斗定式。然后,黄龙士的招法往往都落在攻守之间的平衡点上,有时看起来普通平凡的招法,却内藏杀机。与前人下棋往往明刀明枪的攻杀不同,棋艺成熟之后的黄龙士会给对手留下空间,对手不攻便相安无事,但对手如果真的攻杀过来黄龙士便使出后手,最后往往借着对手的力气让对手反而陷入了困局。很多人理解不了黄龙士这种视角下的围棋,便总觉得黄龙士的棋不可思议,好像每一招棋都是个陷阱,踩进去就万劫不复。“(黄龙士)落子布算,如飞仙剑侠,令人莫测端倪”、“如天仙化人,绝无尘想”。
但是,黄龙士告诉徐星友,自己并不是真的下得出其他人理解不了的棋,只是黄龙士跟传统古棋看待棋局的方式和角度不一样。围棋并不是一定要一开始就告诉对手我要杀你,然后提着刀去追着人砍的,而是需要一定程度的妥协,手里拿着刀跟对手说你要是敢过来我就砍你,让对手有一个退步的空间的。
用徐星友后来的话说,黄龙士的棋就是“寄纤浓于淡泊之中,寓神俊于形骸之外,所谓形人而我无形,庶几空诸所有,故能无所不有也”。说得很玄乎,但细品起来,却有些武侠小说中所说的“无招胜有招”的感觉。
每一个子都落于攻和守的中间,取均衡而平稳的地方出招,让自己不论进攻还是防守都有足够的空间,这便是“无形”的境界。我能进能退,对手便不知所措,强攻则杀不死,退守则失实地,对手不论进退都必有所失,而我就要他所失的那一块就够了。
这种境界,在中国古棋史上,绝对是前无古人的。众所周知,中国古棋向来嗜杀,每到中盘就双方纠缠成了一块,动不动几条大龙你砍我我砍你,谁力气大把对手砍死了谁就赢。说得不好听一点,这就像流氓打架,但凭蛮力而已,绝非上乘境界。如过百龄、周懒予等人打算把围棋从流氓打架中拯救出来,设计了一些基本的招法动作,可是一到棋盘上不知不觉就又跟对手扭成了一团(尤其是碰到盛大有的时候),最后还是成了流氓打架。黄龙士则几乎一个人创造了一整套体系,真正做到了以巧借力,你越是使蛮力我就越不怕,最后你使多少力就吃多少亏,所以谁也赢不了黄龙士,其中以盛大有输得最惨。
后代人评价,正是黄龙士开创了这种追求均衡的棋风,把中国古棋从一味缠杀的困境中拯救了出来,开创了清朝围棋的新境界,并将中国古棋带到了巅峰。<点评:中国古棋也并非一味嗜杀。>
当代棋手总是抱怨古棋(其实主要是清朝古棋)布局千篇一律,总是挂角大飞加九三,先把局面拆成八卦图然后再开始下,了无生趣。殊不知,中国古棋发展到八卦图这个阶段,乃是经过了几千年的。自黄龙士之后,古代棋手们终于认识到围棋不可以一味好勇斗狠,必须要注重全局的均衡,要落在可进可退,在进攻和防守之间的那个微妙的点上。而九三,这个进退都可以拆二的点,就是这种思想最绝妙的反映。假如让现代棋手回去下座子棋,想必当他们发现真的按照印象中的古棋那样强硬攻杀行棋反而容易让自己陷入危机的时候,想必他们也会慢慢开始接收九三这种均衡的布局下法的吧。
以前看职业高手评价九三说,很难理解那么强调攻杀的古代棋手竟然会允许布局阶段双方都有开拆的余地,觉得很不可思议。也许,大家不要仅仅局限于清朝棋谱,便会发现这其中的变化过程吧。
黄龙士习得这种均衡的棋风,靠的是天赋,是那种几千年才出一个的旷世棋才。但是这种才华,很明显,已经四十岁的徐星友根本不可能具备。但是恰恰正因为此,徐星友凭借自己的勤奋做了一件黄龙士也许永远也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把黄龙士的那些奇思妙想整理一下,条理化,体系化,以方便他自己学习。
徐星友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多么了不得的事情。要知道,黄龙士虽然是天才,能在棋盘上下出各种鬼神莫测的招法,但是他自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下得出来,或者说他不知道自己下的棋是“均衡的”,“攻守兼备的”棋,你要是去问他为什么这么下,他只能告诉你这就是他的感觉。
感觉这种局面就是该这么下,不这么下就不对了。可是为什么呢?黄龙士答不上来。
但徐星友没有黄龙士那种天赋,他不可能也凭借黄龙士那样的感觉去下棋。好在,徐星友有着三年不下楼的勤奋。在不断与黄龙士下受子棋,以及听取黄龙士讲解的过程中,他把黄龙士所谓的“感觉”细致而完整地整理了出来,精心地进行了归纳总结,于是得出了无形胜有形,均衡是王道的结论。
“制于有形不若制于无形,有用之用未弱极于无用之用”,“善战而生,曷若不战而屈人”。
给对手留下空间,也给自己留下空间,对这些空间的利用才是围棋的精髓。围棋,其实是均衡的。<点评:自己拿到20目,只要没有错着,也要容许对手拿20目或相当于20目的外势。>
也许是天意,凭借着千古罕见的天才行棋的黄龙士,遇到了四十岁的徐星友,而不是二十岁的徐星友。凭借着四十年来的积淀和文化修养,徐星友用自己的文艺修为将黄龙士无法表达出来的“感觉”用文字传达了出来,并留给了后世,使得黄龙士那惊天动地的才华没有随着他的去世而昙花一现。如果说黄龙士是一个开创者,那么徐星友就是他最好的传承人。
恰恰是由于徐星友具有这种归纳和表达的能力,使得黄龙士的思想得以启发了后代高手,并最终让清朝棋手站在黄龙士的肩上造就了中国古棋最辉煌的时代——当然,那是后话。<点评:徐星友后来著《兼山堂弈谱》,记载了黄龙士的思想和黄龙士流。>
只能说,三十多岁,正值棋力巅峰的黄龙士,能够遇到四十岁,有着极高文化修养的徐星友,这是一种天意。
却说,在黄龙士的尽心教导下,勤勉的徐星友进步神速,不到一年时间里,他与黄龙士的棋份竟然就从受四子尚且不敌升到了足以受黄龙士二子的程度!
然而,要想突破这受二子的关卡,徐星友却遭遇了瓶颈。他一直在学习黄龙士的招法,却始终停留在模仿的阶段,而无法找到超越的点。可如果不能超越黄龙士,徐星友就永远只能停留在被黄龙士让子的阶段,止步不前了。
黄龙士凭直觉意识到,徐星友需要一次真正的试炼。
“从明日起,打起精神来。”黄龙士低声对情绪低落的徐星友说道,“明天开始,连续十天,我要与你下一次让子十番棋。”
徐星友心底一惊,抬起头来慌张地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年轻几岁的师父:“这怎么可以,星友棋尚未成,怎么可能是师父的对手!”
“我就是要你做我的对手!”黄龙士强硬地说道:“你听好了,徐星友,这次十番棋,你只准赢,不准输。如果你输给了我,从此以后就不再要做我的徒弟!”
这正是:
四十年间走方圆,不惑之年始知弈。
此生棋艺尚无涯,师徒一战便宿敌。
欲知黄徐之间这次十番棋究竟是怎样一番较量,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9:50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3:28 编辑
第七十五回 危局求胜黄龙士强授三子 亮剑屠龙徐星友险夺初胜
康熙初年,杭州。
深夜了,但不远处阁楼上的灯仍然没有熄灭。黄龙士知道,那是徐星友仍没有入睡。
灯一直亮到很晚,因为明日是黄龙士与徐星友十番棋的第一战。面对自己的师父,徐星友即使受子也没有绝对胜算,所以他一定要做足准备。亮到深夜的灯,让黄龙士感受到了徐星友所承受的压力。
然而,徐星友也许注意不到,黄龙士房里的灯也一直亮到现在。
几年前,周东侯临走时的情形又一次映入了黄龙士的脑中。
“天下之大,怎么会找不出一个对手来呢?即使现在找不到这样的人,何不自己亲自去培养一个对手出来呢?”
培养一个对手,谈何容易。
黄龙士默默对着身前的棋盘,静静在心中为他明日的对手,徐星友祈福。
徐星友并不是一个天赋异禀的棋手,到了四十岁还只是平庸凡手而已。但是他的魄力着实惊人,自跟着黄龙士学棋以来竟然一步也没有离开过那个教棋的阁楼。凭借着常人无法想象的刻苦努力,徐星友一开始也的确进步神速,论棋力他早已达到了受黄龙士二子的水平。
然而,到了这里,徐星友却陷入了瓶颈。
原本以为徒弟按照这个速度很快便能与自己匹敌的黄龙士,一连数月对徐星友的棋进行辅导,却始终无法让徐星友迈过二子这一关。徐星友确实已经尽力了,黄龙士感受得到徐星友内心的那份不甘,可是——
如今,正是黄龙士的强大成为了徐星友无法逾越的障碍!
徐星友与黄龙士对弈,几乎没有半点自信可言。面对黄龙士神出鬼没,惊天动地的招法,徐星友只感到防不胜防,根本不敢有还手之力。因此,尽管徐星友的心中已经隐藏着极强的棋力,几乎达到了可以与黄龙士一争高下的程度,但只要面对黄龙士,徐星友的畏惧便使得他没有胆量向黄龙士亮剑。如此一来,徐星友根本无法完全发挥出自己的实力,这二子的屏障便无论如何也突破不了。
如何帮徐星友度过这最后一关?
黄龙士看着眼前空荡荡的棋盘——
棋盘上,对角摆上了两粒黑棋座子,此外便再无一粒棋子。
这是中国古棋让二子局的摆法。清朝古棋,不论分先还是让子,一律执白先行,因此让子棋是摆上两粒黑子,然后上手一方执白行棋。
“徐星友,让二子,你能胜得过我吗?”黄龙士在心底喃喃地说道,“若这一番你胜不过去,恐怕我也就再也帮不了你了。可你若怕我,不敢赢我,还怎么突破这二子棋份?”
苦思良久,黄龙士只感到微微有些头痛。他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前额,轻轻叹了口气。
毕竟,还是棋差一招吗?徐星友,这最后一步,我就帮不了你吗?
四周寂静了许久。
突然,黄龙士的眉头猛地展开了。
棋盘上,两粒孤零零的黑子守在对角,遥遥相望。
黄龙士看了片刻,手中缓缓又摸出一粒黑子,静静朝盘上放去。
一声脆响,黑子落于棋盘正中天元一点上。
这是中国古棋让三子局的摆法!
黄龙士突然睁大了眼睛,脸上不觉露出了惊喜的笑容!
徐星友,我有办法帮你了!
他激动地看向那教棋的阁楼,看着那深夜仍未熄灭的灯光。
——黄龙士,你真要走这一步?
——不错,为了徐星友,这一步我必须走。只有这一步,才能帮得了他!
——可是,黄龙士,这一步太危险了,一旦走出来你将身处险境,这对你的负担可远远大过徐星友啊!
黄龙士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微笑。
——此招落定,徐星友将成为一个足以接替我成为天下国手的大棋才。既然如此,我负担重一些又何妨?
徐星友,明日一战,我将使出全力,你若还对我这个师父心存畏惧便绝不可能取胜。这一步,我相信你能迈得过来!
我将赌上性命去信任你!
上回说到,黄龙士收徐星友为徒,尽心尽力将平生所学悉数传授。徐星友虽天赋不高,但胜在勤奋用功,竟至三年不下楼,苦练棋艺。虽不知徐星友究竟出于什么目的竟能对围棋如此专注,甚至舍弃自己的日常生活,但徐星友的志气着实值得钦佩。在如此历练下,一年多的时间里,徐星友已有了足以受黄龙士二子的棋力。
受黄龙士二子,绝不是普通等闲的棋力了。要知道,黄龙士棋艺尚未大成的时候就可以让周西侯二子,并且把周东侯之外的棋坛所有高手悉数杀至让先以下——即使说让先,还得算是给别人面子的说法,其实明明就是让先都没得下了,死活杵着不肯受让子罢了。
能受如今的黄龙士二子,也就是说天下除了黄龙周虎之外便已不亚于任何人了,放在前代任何时候都是国手级别——这就是受黄龙士二子的棋力。
但是,黄龙士到这里并不满足。他的目的并不是培养出又一个周西侯或者程仲容,他想培养的是下一个周东侯——一个能与自己做敌手的人!
当然,徐星友到这里也不满意。他学棋于黄龙士,目的便是一定要成为一个足以与黄龙士匹敌的人物——他要的是习得古今无双的棋力。
于是,突然有一天,黄龙士告诉徐星友,他们之间必须进行一次竭尽全力的争棋——让子十番棋。只有经过这样的试炼,徐星友才能脱胎换骨,真正成为一代国手。
与黄龙士的争棋!
徐星友当然知道这场争棋意味着什么,而他也很清楚自己没有退路可选。
既然请来了黄龙士做师父,这一天是迟早要来的!
于是,那一天,在徐星友家的阁楼上,黄龙士和徐星友郑重地坐到了棋盘两侧。
徐星友在棋盘上恭敬地摆上了两粒黑子,向师父行了一礼,道:“师父,请。”
然而,黄龙士却微微闭着双目,低声说道:“再摆一粒棋子上去。”
黄龙士的声音不大,却让徐星友猛然一惊。
“师父,已经摆了两粒棋子了……”
“多摆一粒。”黄龙士仍旧闭着双目,淡淡地说道。
徐星友感到一阵惊慌,试探着问道:“您是说,这十局棋是……”
“让三子局!”
仿佛一声霹雳突降,徐星友大惊失色。
“可是,师父,您说过我已有受二子的棋力,为什么要让我三子?”
“因为你确实只有这点本事。”黄龙士笑道,“这就是师父的判断——徐星友,你要想与我争棋,还只有受三子的能耐而已。想证明我错了,就在这十局棋里胜过我再说!”
徐星友的脸上,分明是不服的神色。但是对于自己的师父,徐星友保持着绝对的尊重。他只是默默低下头,从棋盒中又取出一粒棋子,轻轻落到了天元一点上。
“师父,请……”
这一次,黄龙士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看到自己的面前,徐星友脸上的沮丧之中隐藏着一份坚毅。
黄龙士知道,徐星友内心里被隐藏着的那份力量,就要被释放出来了。
徐星友,这十局棋之后,你将成为真正的一代国手!<点评:师徒共谱血泪十篇。>
却说那局棋,黄龙士执白,第一招便朝着左上挂角而去——让三子局,黄龙士心中知道自己必定勉强,行棋决不可安逸求稳,必须乱中求胜。
徐星友比自己差的地方,就是乱战的能力!
徐星友当然知道师父的心思,同时也知道自己强行开战恐怕难为敌手。于是,徐星友静静脱先,将左下空角目外占住。这是极具徐星友风格的下法。让子棋对局,棋局一开便已有优势,无须强行与对手死磕,只要保持住这领先的优势即可。后面即使黄龙士能将左上角徐星友阵地破尽,徐星友能抢先站住左下,也算是得大于失了。
但是,就是这种对黄龙士的退让,成为了徐星友再进一步的阻碍。
黄龙士稍作迟疑,很快下定决心。只见白光一闪,一子落定,徐星友看去——左下,另一侧的目外!
逼徐星友出招!
或许是笔者孤陋寡闻,两个目外对挂,这种棋型不论古代对局,还是现代棋谱,笔者几乎都没有见过。笔者查阅定式书,看到的也基本都是以小目挂目外、高目挂目外,三三挂目外的应法,目外挂目外这种下法还真是几乎没怎么听说过。但是有趣的是,在黄龙士和徐星友的让三子局棋谱中,常常能看到这种特异的目外对挂的棋型,想必这是师徒二人对目外招法的独特研究吧。毕竟,在座子棋时代,大概也只有让子棋才有对付目外的机会了。
而另一点有趣的地方是,在古代的让子棋对局中,但凡占空角,几乎没有直接占星位的,通常都以小目和目外居多。大概中国古代棋手心里也清楚,星位占角是破绽相当多的占法吧。看来大家平时下座子棋没少被星位座子拖累过。
说回这局棋。一见黄龙士以目外挂目外的招法下出来,一直跟着黄龙士学棋的徐星友想必立刻就看出了其中厉害,不敢随便应对,于是竟然再次脱先,直取右上,再占一个目外。如此一来,黄龙士如果再挂角,徐星友就得到了先手在任何一个地方发动攻击的权力,如果黄龙士回过头去攻击左上或者左下,则徐星友右上这一步稳赚不赔。
这就是让子棋,受子一方有充分的腾挪空间,而让子一方则处处受制,不得不强行求变。
黄龙士微微思索片刻,终于狠下心来。只见左上白光一闪,徐星友再看去,心底不免一惊——又是一招小飞挂!
此乃双飞燕!
在对付座子的古代棋招当中,双飞燕可以说是最凶狠,也最难应付的攻击了。黄龙士施展双飞燕,便是要一求死战。徐星友稍有应对不慎,恐怕就将丢掉优势。
前面说过,应对双飞燕,以周懒予开创的两压应双飞最为漂亮。但是,两压的招法发展到黄龙士时代已经变得非常复杂多变,虽然应对正确的话两压当不会吃亏,但是正确的招法往往藏得很深,一旦失误则将四面楚歌,甚至棋型崩溃。
让子棋,徐星友决定不冒这个险,选择了小飞出逃。小飞应双飞乃是传统应法,几乎肯定要吃点亏,但是基本可以保证不出大事,属于优势下保险的下法。
徐星友面对师父,仍然显得谨慎小心,不敢越雷池一步。但是,黄龙士提出这场争棋,要练的就是徐星友越雷池的胆子!
黄龙士将上方挂角一子拆二打开,徐星友则立刻对左侧白子进行夹击,一招二间低夹之后,按照传统下法,这战斗便可暂告一段落了。但是黄龙士显然不肯就这样轻易放过徐星友。
白9跳起,紧紧靠住徐星友的小尖。黄龙士给了徐星友一个清晰的信号——这十局棋,我将使尽一切可能的攻击,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了。
这一招跳起,意思就是说,上边的挂角我安定了,左边的挂角我也要逃出来,你那个软绵绵的小尖要是伤不到我,你这整个左上角和左边夹击的那粒棋子就全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徐星友知道自己已是避无可避,此战决不能大败。于是,徐星友鼓足了勇气——扳,强行摁住黄龙士。见到徐星友终于正面迎战,黄龙士心中暗暗感到了一丝欣慰。
徐星友,之所以强行让你三个子,就是要让你看到胜的希望,让你敢于战胜我啊!
黄龙士立刻投入战斗,将左侧棋子走厚,这便是清晰地告诉徐星友,我可不打算弃子,每一块能救的棋我都要救出来,我要用最强硬的招法跟你拼命,有本事就来吃我吧。
徐星友大概是被吓到了,竟然一时慌了手脚,不敢在左侧硬拼,竟转向攻击上方白子,希望通过攻击上边借力将棋势走厚,再回过头来攻击左边。可惜,黄龙士是何等人物,怎会中这种低级的计策。只见黄龙士在上方没有退守,而是凶狠地向角地深处长了一手。这一手,既是防守,同时也是对黑棋角地的攻击。徐星友大吃一惊,万万没想到师父此时不退反进,急忙匆匆挡了一手。如此一来,徐星友借力不成,反而被师父借了力去,左上黑棋形状奇差,徒生出了许多破绽。黄龙士看准时机,照着徐星友的破绽连连出招,徐星友完全不能应付,竟很快被黄龙士逼出了一个劫争。这个劫争,一旦黄龙士打赢,则徐星友左上大军将被白棋分断,角地由于先前白棋早早的以长而失去了活棋所需的空间,一旦有变就将做不出两只眼来,就算勉强做出来了也将失去全部外势,用一个棋头换去了整片江山。而徐星友若能打赢这个劫,却对黄龙士两块棋都没有太大威胁,只不过是一队孤军逃到了中原罢了。
胜尚且无益,败则可能要全军覆没,徐星友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跟师父打了一仗,结果就被师父用最强硬的招法打得毫无脾气。徐星友该明白了,师父这次争棋,乃是抱着狠狠教训一下这个弟子的心思来的——师父用全力了!
若按照对子的下法,徐星友到这里得赶紧脱先他投,找地方弥补损失了。但是,这是受三子局,徐星友只要能把左上的大军救出来就不吃亏了。于是,徐星友围绕着这个劫,跟黄龙士展开了激战。交战几合,徐星友不敢再给师父继续打劫的机会,急急忙忙将劫争粘住,总算损失不大。
日后徐星友在自己的棋书中,对小尖应双飞给予了极低的评价,也许正是早年小尖应双飞被黄龙士杀得太惨留下了心理阴影吧。
黄龙士见徐星友匆忙粘劫,心中却暗暗一笑,猛地又一子落向左侧——夹击!
方才徐星友小尖应双飞之后,在左侧落下了夹击一子,本意是进攻左边白棋。但现在由于左上的劫争让黄龙士借了力,黄龙士的阵势反而雄壮了起来,徐星友左侧的黑子立刻成了活靶子。黄龙士这一夹,摆明了就是冲着杀棋来的。徐星友见白势已经起来了,不敢再退让,于是狠狠顶住了黄龙士,要在此一决胜负。
好意气!黄龙士在心底暗暗赞叹,但手上却不含糊,仍旧以最强的招法应对。可怜徐星友好不容易再次鼓起勇气对师父的进攻说不,但没战十来个回合,黑棋竟然就渐渐力不从心了。到59手,黄龙士巧妙地利用连环劫将左边黑棋一网打尽,片甲不留,同时形成的强大阵势还威胁着左下的黑军主阵!
左边一阵,徐星友被杀得惨败,丢盔弃甲,落荒而逃。但是平心而论,徐星友左边的应法即使说有错,也都是小错,原本也不至于导致什么严重后果。可是偏偏他的对手是黄龙士,一点小错竟然就导致了左边全军覆没的悲惨下场。说起来,黄龙士在左边的招法几乎就是能杀黑棋的唯一的招法,而且还是靠连环劫才勉强杀掉黑棋,可以说这些招法隐藏的是相当深的。徐星友虽勇气可嘉,但是比起黄龙士,仍然棋差一招,硬比杀伤力还是远逊于黄龙士的。
眼见左下主营在左边雄雄白阵面前略显不安,徐星友急忙将左下的目外向三三跳出一步,勉强保住了左下的根基。黄龙士见状,立刻将左下的目外挂角也向五五跳出,把徐星友左下军阵牢牢封在角内——这乃是面向整个下边,甚至直逼中腹天元黑子的下法。
若按照现在的普通进行,对方在左下跳起,自己这边只需要平凡的拆二即可稳守根基,至少不致受挫。但黄龙士拒绝这种平庸的下发,选择了最刺激,却也可能收获最大的应对,放弃了简单的活路,自断退路,选择了高高扬起军士,试图全局制敌!
这时,徐星友略强于黄龙士的地方开始发挥作用了——徐星友论杀伤力完全不能和黄龙士相提并论,那么要想应付黄龙士,则必须要有高于黄龙士的大局观与其周旋。此时,黄龙士左下跳起,直指全局,徐星友紧逼则要受攻,退守则太软弱,他选择了攻守之间的一点——边星下一路,分投。
此招乃敌我消长的要点,可以说乃是这一局徐星友能够转危为安最关键的一步。
此招一落,天元黑子、右下星位黑子,再加上这一粒分投黑子,右下四分之一的棋盘隐隐约约都已是黑军阵势了。
面对这种阵势,普通下法,理所当然应当想到从对方还没来得及封口的右侧挂角,毕竟其他方向黑棋都有接应,一旦下进去就容易受到对手强攻,难以有利。可如果从右边挂角,黑棋无论镇神头还是倚盖,都可以借力取势,到时候右下必定要形成一块黑棋大阵了。
对于黄龙士来说,这种简单但是收效不大的普通招法几乎从来不在考虑的范围之内。他选择了极其危险的应对——从下边挂角。
下边,前有黑棋座子,后有黑棋分投,两相夹击其实白棋必定难以施展身手。可是黄龙士不管这些,他这一招就是在挑衅:徐星友,有本事来吃我啊!
在这里,徐星友似乎又认怂了——他大飞退,没有立刻对黄龙士进行强攻。黄龙士只道徐星友毕竟心里没底,暗暗有些失望。这棋如果是周东侯来下,恐怕接下来就将是一长串的精彩手筋集锦了!
但是,徐星友不是周东侯,徐星友有徐星友的办法,只是这时候还不告诉黄龙士罢了。
随后,黄龙士在右上再次下出目外对目外的挂角,徐星友急忙跳入三三求得安稳,黄龙士也仍然选择跳至五五以求外势。这一次,徐星友仗着右下星位阵势已经开拆,无所顾忌,于是只管紧紧逼上了,夹击黄龙士。黄龙士却好生凶狠,明明自己还没有活出,却不补自己,反而强硬地反夹,要以攻对攻!
于是,右边就此开始了三龙出逃的好戏。三条大龙,两白一黑,比的是谁能先逃出生天。黑龙只要逃出,则白棋两面不能兼顾。两条白龙则必须同时逃出,或者生吞黑龙,否则必定要吃大亏。这分明是不对等的竞赛,可是黄龙士却恰恰选择了这种下法。毕竟,让三子,是不可以用普通招法去应对的。黄龙士这么下,是因为一旦成功则将获得普通招法所无可比拟的巨大利益,而要想获胜就必须去追求这种利益——为了获胜,黄龙士别无他法。
不肯接受平凡的小败,而要求一场辉煌的胜利!要么大胜,要么大败,这就是黄龙士的意气。徐星友知道,师父这是要玩命了。
当然,黄龙士敢下这种明显吃亏的棋不是没有计划的。很快,正当徐星友准备着要以二敌一力擒白龙的时候,白85突然在黑右下角三三上一点,瞬间疼得徐星友差点昏死过去!
这一点时机太好了,正好在三龙出逃之时把黑棋右下的根基给点去,在右下黑棋大飞阵营中间点出了一片白阵,让左下黑军主营一下子也成了无根孤棋——三龙变四龙,二对二,这就不吃亏了吧!
很显然,黄龙士这是要拼死一搏了。但徐星友也绝非等闲之辈——现前下边的那招分投此刻立刻发挥了作用!徐星友黑92一扳,硬气地提醒黄龙士——别忘了,你右下挂角那粒子也是孤棋呢,只不过那棋弱得连龙都算不上了。
只要吞了这里,右下黑军不仅生死无忧,更能与下边分投一子一起造出一片大阵来。而黄龙士的右下挂角一子,本来就形单影只,又被徐星友前后夹击,就算再不肯死也只能做弃子了。局面上,徐星友仍旧占据着主动。
徐星友当初看似退让,但其实确实看清局面的好手。白棋深入敌境,自投险地,我若主动去打反而随了对手意思,但我只是默默张开包围网,以虚应实,等到对手出招的时候我不论攻守都有得下。这才是徐星友追求的平和之棋。
右下奇兵没起到多少作用,那么接下来,就是精彩的三龙出逃大戏了。
右下奇兵没起到多少作用,那么接下来,就是精彩的三龙出逃大戏了。
黄龙士白军先在上方突袭试图打开缺口。徐星友急忙调度过来,应对无误,以一招倒虎狠狠截断了白棋联络之路。黄龙士见强突不成,便在右侧突然施展手筋,一托一夹,将黑棋尾巴打断,局面顿时更加混乱。但徐星友仗着有天元一子接应,暂时出路比黄龙士广得多,于是只管把被打断的尾巴救回右上主营,大龙本体仍然不致立刻被杀。
黄龙士见强攻不成,突袭也未有奇效,心中又生一计,竟突然不理会出逃的大龙,反而在右下利用被黑军擒住的白挂角一子腾挪,不久便在右下战场上布下一队援兵,然后再将右侧孤龙朝着这队援兵跑来。徐星友完全中计,待察觉过来已大惊失色,只得眼睁睁看着黄龙士一支大龙借着右下援军之力飞一般逃至中原,杀不掉了。既然逃了一支白龙,那么另一支就无论如何不能放过了。只见徐星友一拐一断,立刻对右边上部的白龙展开了围攻。此时局面,黄龙士深陷四面包围,换个人来必然已断定没有活路了。可是黄龙士就是黄龙士,总是能创造奇迹,此时竟然对徐星友的断吃一子展开了反打!
这是这一招反打,也是危险至极的招法,毕竟自身尚未安定,这招强行倒打一耙更像是垂死挣扎。但一招,想必已是黄龙士殚精竭虑,冥思苦想才得出的最后一招了。
徐星友不敢怠慢,紧紧贴着黄龙士行棋,却不料黄龙士竟然不顾自己的断点,拼着徐星友棋型气紧的缺陷,强行收气。徐星友急忙断吃,黄龙士借机一绕,再看局面——此处竟形成了一个劫争,这条白龙竟被下成了劫活!
四面受敌,却竟然能强行下成劫活,这又是一个奇迹。
但是,这次的奇迹,却没有坚持到底。虽然局部造劫的手法惊天动地,堪称古今罕见,但是全局论劫材,白棋根本没有大劫可用,而黑棋左上还有一个被黄龙士亲手造出的连环劫可打。可叹如此精彩的手法,却唯独在这局棋中施展不出全部的威力来。可见,方才那一招反打,已经是黄龙士拼尽全力的最后一争了,他也确实几乎做到了最好。
最终,此劫黑棋胜,白龙愤死,胜负已定。
纵览此局,黄龙士其实招法远比徐星友精妙,左边的连环劫杀棋,右边的大龙出逃都下得十分精彩,但毕竟是让三子棋,尤其受制于中央天元黑子的制约,使得黄龙士最终功亏一篑,可惜至极。<点评:天元一子的价值。>而徐星友,依仗着三子的优势,再加上对大局的平稳判断,抢先占住了下方要点之后全局处处有援兵,使得三龙出逃之战即使被黄龙士屡施奇谋仍勉力擒住一龙,终至获胜,也可谓是惊险胜出。可以说,是徐星友的平稳加上三子的优势击败了黄龙士一局。
这一局,尽管败局已定,但黄龙士仍然坚持收完了官子。全局战毕,看着盘上这盘负局,黄龙士心里却有了一丝兴奋。
到了后半盘,徐星友终于向黄龙士亮剑了。虽然是被黄龙士逼出来的,但是右边的战役,徐星友确实用尽全力对黄龙士的两条大龙展开了攻杀——徐星友终于敢对黄龙士的大龙动杀心了!这一战,徐星友开始成长了。<点评:敢于杀上手的棋了,毕竟棋圣的大龙也要做出两眼才能活。>
看着喘息未定的徐星友,黄龙士微微露出了笑意,正要说上两句勉励的话,一张嘴,却竟然没发出声音!
直到这时,黄龙士才发现,不只是徐星友,他自己竟也在沉重地喘息着,脸上的汗水甚至已经将须发沾湿,紧紧贴在了脸上!
右边的那场战役,黄龙士也是费劲了心血要救出两条孤龙的,一招一式都是下得极其辛苦,不知不觉他自己竟然也精疲力尽了!
一场好胜负,自从周东侯之后,许久没有遇到过这样的胜负了!
“徐星友,还有九局……”黄龙士尽力平静着自己的呼吸,“接下来,我还会发起更猛烈的进攻,你可要抵挡住啊!”
徐星友的手紧紧攒成了拳头。
“是,弟子谨记!”
这正是:
三子一局二百手,竟至师徒皆力竭。
棋圣欲传终身技,还须盘上几滴血。
欲知黄徐十局还将有如何进程,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9:51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3:35 编辑
第七十六回 徐星友挥汗挽败局 黄龙士呕血负劫争
上回说到,黄龙士故意以让三子的棋份,强行与弟子徐星友展开十番棋较量,希望以此刺激徐星友向身为师父的自己亮剑,突破棋艺上的屏障。十番棋的一局,徐星友后半盘终于露出獠牙,勇猛追杀黄龙士两条大龙,最终终于凭借着千辛万苦拼争而来的一个劫争斩杀其中一条白龙,夺得首胜。
这第一胜,着实来之不易。黄龙士在徐星友的面前展示了一次次精妙的攻杀和腾挪,招法让人眼花缭乱,惊为天人。徐星友虽胜,也是依赖三子的优势才仅仅赢了一个劫争而已,棋局弈罢许久只怕心境都难以平息。
然而,勉力授徐星友三子,虽然才仅仅弈罢一局,黄龙士却已经感到了沉重的压力——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让徐星友三个子竟然如此困难,自己到了后半盘几乎举步维艰,每一步都是竭尽全力才下出来的。
这么下去,十盘棋下来,只怕黄龙士的身体会首先熬不住了……
不过,黄龙士却没有打算退缩半步。
徐星友,咱们还有九盘棋,接着下吧!
却说第二天,黄龙士和徐星友再次坐到棋枰两侧时,师徒互相看看,却发现双方脸色都不大好,像是昨夜都没休息安稳。
徐星友这边,昨天本以为受三子当稳稳得胜,岂料风波不断,竟险些输了出去,于是只得连夜好好整理,以求今日一战不要重蹈覆辙。黄龙士那边,却是昨日使尽全力却不能取胜,竟意外激起了一代棋圣的好胜之心——黄龙士已有好几年没有这样热血沸腾了!
这一场胜负,虽名为指导棋,但其实双方都是竭尽全力在战斗。对比于过去那些“教拳不教步”的师父,看看昨日第一局的棋谱,黄龙士那些不遗余力的强硬招法,足以让徐星友感慨此生有幸得此良师了。
于是,第二局很快便再度开战,二人的面容都比昨日严峻了不少——因为这一次,双方都知道自己即将迎来的将是一场怎样的战斗了……
棋局一开,双方前几手与前一日的对局几乎毫无二致。黄龙士右上小飞挂角,徐星友脱先在右下抢占目外,然后黄龙士又施展出古怪的目外挂目外,徐星友再次脱先抢占左上目外。
看来,徐星友认定自己昨日布局阶段的思路没有错,之所以被黄龙士一开局就吃去一片是因为上一局以小飞应双飞的错误所致。徐星友这个人,棋才一般,但却是个相当肯用功的人,更是一个懂得将抽象的思维理论化的人。仅仅是看这十局棋,就可以清晰地看出徐星友每一局棋对自己得失的揣摩,这也是一番乐趣了。
看到这里,黄龙士大概也猜到了,徐星友是把昨日一开局陷入被动的责任归到了小飞应双飞的不利上,那么这一次如果继续用双飞燕夹击,则徐星友昨晚一夜做的功课大概就全都用得上了吧。不过,连续两局用同一种招法太枯燥了,不合黄龙士的味口。于是,白5率先变招,将右上挂角一子突然跳起,隐隐是要攻向黑棋右上主营!
徐星友不敢怠慢,右上主营立刻大飞张开阵势。黄龙士则虚晃一枪,突然调转枪头,间隔五路向右下黑目外一子逼去。徐星友不慌不忙,又将目外一子向三三跳去,应得安静平稳。之后双方在下方开始布阵,又在全局各自稳稳张开,招法清晰简洁,却隐隐藏着杀气。
二十合交手完毕,全局上大家互相张开阵势,各有强弱,却将局面稳定在平和的气质之下。但是,徐星友有让三子中的天元黑子占在全局中心,这一子的优势使得全局看下来黑棋顿显生动得多。
值得一提的是,在左上,徐星友遭到黄龙士攻逼的时候,十分自然而然地在坐上小目下了一手,与先前的目外配合,恰好就是如今大家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无忧角阵型——看来,中国古代棋手不会下无忧角,这绝对是一种偏见,把棋盘放空了他们一样下得出这样的棋来。<点评:无忧角,以二颗子守住一个角的最佳阵型。>
接下来,该轮到黄龙士出手了。
眨眼之间,黄龙士突然发力——白21从下方二路向徐星友下边的拆二大飞攻杀过去。
三路拆二这种棋型,距离活棋就一步之遥,但是却也不能说就一定是活棋。黄龙士这一下子从二路冲杀过来,低低地埋着头刺向拆二底下,却是一种试探。对方如果下立挡一手,则是自毁棋型的愚蠢招法,拆二棋型将会成为一块立二拆二的毫无效率的滞重之阵,紧接着对方还有多种手段前来攻击,即使能保证不死,却也得不偿失。让出底下,放白棋进来,然后借机袭取外势方是正着,但是这么下需要一定技术能力做支撑,否则丢了实地,又发挥不出外势威力的话,就要面临全军覆没的危险了。
这一手,显然是黄龙士早有准备的。徐星友跟黄龙士对弈,一直尽力求稳,不愿卷入黄龙士擅长的乱战局面中去。要想求稳,就必须先捞足实地。黄龙士这一招,却直直刺向徐星友的实地,要逼徐星友放弃下边地盘,安心发展外势,然后以攻杀取胜。
什么叫指导棋?这种招法就叫指导棋。指导棋不是师父跟徒弟比胜负(至少不完全是),更重要的是师父通过指导棋去启发徒弟下出正确的棋来。黄龙士这一招二路飞攻,就是要求徐星友必须放弃实地,学会用外势进行攻击。
徐星友当然明白师父的意思,虽然他心底其实并不愿意进入师父所擅长的战局,但这种时候下立保实地实在太蠢了,蠢到连刚学棋的人都不爱下。没办法,徐星友只得从上面压住白棋的二路飞攻,求取外势。黄龙士心满意足,十来手棋将整条下边从二路开始几乎尽收囊中,两处扳头却给徐星友三路以上那气势恢宏的外势留下了两个断点。
照道理说,布局下一连串二路,肯定是不利的。黄龙士这么下,显然不合棋理。但是,人家黄龙士不按棋理下棋是有目的的——他其实早就准备好了接下来的手段。
却说徐星友仗着有天元黑子接应,自以为这下边从三线开始的一条外势是黄龙士的严重失误,于是开开心心从左下星位一路延伸到了下边边星,到了黄龙士下边白阵门口稍稍收住步子,把下边右侧的两粒棋子送给黄龙士,自己觉得自己收住了一条雄厚的下边,加上左边阵势和天元一子,整个左侧四五十目看上去就全在他自己手心里了,甚至如果等会攻杀得力,能把左上孤零零的那一粒挂角的白子给吃了去,那可就是至少七八十目的地域啊!
确实,但凡换了个人看这局棋,见到黑棋左边浩浩荡荡的阵势,尤其是左下那一条雄赳赳气昂昂的外势,再瞅一眼左上那一粒可怜兮兮的白子,估计谁都更愿意下黑棋吧。
可惜,对手是黄龙士,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白39突然出手,一招时机正好的点方,恰恰点在徐星友下边外势最大的破绽上!
棋谚有云,“形方必觑”,出自《凡遇要法总诀》,作者是后面将会登场的施襄夏。而这段话,其出现应当早于施襄夏,很可能是曾对施襄夏有过教导的徐星友那里传出去的。如果真是这样,恐怕徐星友得出“形方必觑”这个观点,恐怕就得从这局棋开始了。
一方棋子分别垂直地在两个方向上落下两个子,且外围被对手逼住,就像是一个正方形才画了两条边,这种棋型就叫“方”。而这种棋型的弱点,就在此正方形还没画出的那两条边的交点上——落子此点刺向“方”的要害,在围棋术语中叫做“点方”。被点方之后的处理很麻烦,如果不理会就会被对手小尖一下从而将棋子分断开,如果粘上则五个棋子歪歪扭扭挤成一堆,棋型难看至极且效率低下,如果虎则怕对手长,如果跳则怕对手借力,总之怎么应都别扭。而成熟的清朝古棋中,几乎是逢方必点的!
黄龙士此时的点方,点得恰到好处,正好把徐星友这块外势上唯一的两个断点全都串联了起来,顿时让徐星友难受至极。可徐星友毕竟已是高手,一看这局面就知道特意前去应对估计是没什么好办法了,于是先攻向右边,逼黄龙士应对,等到把右边走好了,不怕被断开攻击了再回头来救这边。思路本来是对的,但是运作时候出了一点小小的失误——可能是一个蠢得让人难以置信的失误。
原本黄龙士却是不得不前去右边应对,徐星友相当有望借此机会将自己棋型补好,可是黑44鬼使神差的一个征打,简直让人目瞪口呆——这个打吃,如果是想借力发展自己的棋,则应该从左边打,让对手往上跑,然后自己顺势爬上去,则左侧将彻底成为黑棋实地。可徐星友却从右边打,把对手的棋子赶到了自己外势的破绽上去了!有人要说,大概徐星友是不希望自己借力的同时也帮对手把右侧走厚吧。可事实情况是,就算你从右侧打了,后来黄龙士不还是把右边走厚了嘛,而且厚的范围还更大了。
所以,实际情况只有一个了——徐星友眼花,这一步是真的看错了!这棋,从右边打吃是一个征子,徐星友大概想到自己天元有一粒黑子,一旦征子黑棋肯定是有利的,因为天元在棋盘的正中央啊。于是徐星友大大方方就从右边打吃了,满心以为这一打吃就把黄龙士的白子给擒住了,左边阵势就这么成了,四五十目棋就这么出来了。黄龙士看到徐星友这么信心满满地从右边打吃,他估计心里也咯噔一下,赶紧看棋盘,想着是不是自己算错了。可是再看一遍,黄龙士这才反应过来——我没看错,那就是徐星友看错了,这招棋算是他送我的了!
人家送礼还有不要的?黄龙士毫不犹豫,立刻长出——我要跑征子。
徐星友一看黄龙士竟然这么坚定地就把应该必死无疑的征子往外拉,心里也是咯噔一下,急忙开始重算。这么一算,徐星友顿时脸都吓白了——哪有什么征子有利,这条征子路线恰恰非常微妙地错过了天元黑子,竟不偏不倚奔着左侧阵地里唯一的那一粒孤零零的白子挂角一子去了!
这要是真征下去,黑棋还哪有什么左边大阵,那是要全军覆没啊!
想耍个小聪明,不小心把自己给玩进去了……
徐星友看了半天,找不出一点办法,悔得肠子都青了也没招,只好乖乖地回过头,把那黄龙士的点方一招前边的漏洞给粘上了。棋型差点也没办法,谁叫自己眼花了呢?黄龙士一看徐星友认栽了,开开心心地把被徐星友亲手放进来的那几粒棋子潇潇洒洒地张开,徐星友都不敢上去逼,只得乖乖让出一大片地域,自己阵型回撤二三里,把左边的阵地大范围收缩了一把。
这看错征子,真是个蠢到家的失误了。
但是,黄龙士可不是只靠对方失误取胜的棋手——他还有后手呢!
刚才点方的那个断点被徐星友自己给粘上了,虽然棋型难看但好歹没让黄龙士打穿。但拜徐星友那看错征子的右侧打吃所赐,现在下边黑棋外势的形状丑得一塌糊涂,一片黑子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简直就像是求着黄龙士过去杀棋似的。黄龙士岂能放过如此机会,立刻从下边黑棋外势的另一个断点断开,直直杀了进来。徐星友急忙来杀,这次方向没有搞错,看上去正好防住了黄龙士这次的断。
可黄龙士就是黄龙士,他突然把眼睛看向了看似与此处战场完全不相干的另一个地方,白53靠入左侧,似乎是一招试应手。但是,这招白53,几乎算得上笔者所见过的陷阱中最精妙的前几个之一了。这一招靠,对方如果从上边扳起则左侧阵地又要大损,先前好不容易围起来的大模样就一点不剩了;但是如果不甘心大模样被破而下立防守——你就完全中了黄龙士的计了!
徐星友就是一个中了此计的高手,他自以为理所当然地就下立了,然后黄龙士突然天马行空地把棋子往上边扳过去。看起来,黄龙士走的都是死棋,这几步走完这些棋显然都活不了,让人不明白黄龙士到底要干什么。到黑64,徐星友将白53吃住,又轻松断开黄龙士扳过来的几粒棋子,看上去黄龙士似乎就是来送战俘的,搞得徐星友心里美滋滋的,以为自己破了师父的计策。
然而,徐星友太天真了……
黄龙士趁着徐星友脸上的笑意还没有退去,突然把原先那招已经被吃住的断给长了出来。徐星友不明所以,只得继续按照原先早已算好的算路防守过去,原本一冲一断就能简单把黄龙士的进攻棋子吃得干干净净了。但是等徐星友冲完了,刚要断,发现不对劲。再一细看,眼珠子都要吓出来了!
由于前面黄龙士那几招完全送死的下法把整个右下的局面搅乱了,现在的右下已经不是清晰明确的黑棋天下了!如果徐星友断,则黄龙士就顺着徐星友打吃的方向逃走,前面看似送死的那几支孤军恰好作为援军接应,徐星友偏偏吃不掉!这几粒棋子吃不掉,现在可就问题大了——下边外势被断开的那一片已经片甲不留不说,整个右下白棋立刻就活了过来,反而是黑棋一点眼位都没有了!换句话说,徐星友要是继续按照原先的既定计划去断,则整条黑棋下边厚势就要全部被黄龙士吞下,原本还浩浩荡荡的左侧黑棋模样就要变成白棋的战俘集中营了,局面上白棋将逆转原本三四十目的劣势,反而夺德五十目以上的优势,徐星友就可以直接认输了!
白53这个陷阱藏得如此之深,以致这一招的后续手法要多下十几手才能初现端倪,而后更是要等到黑72的时候才能让人发现他原本的意义,而这中间的招法竟然完全骗过了棋力已有天下豪杰水准的徐星友!<点评:兵不厌诈,声东击西。>
为了吃下边,却在左边莫名其妙地送死,最后却能吃尽对手一整条厚势,这种不拘一格的构思能力和超强的计算力,简直让人惊得目瞪口呆。
徐星友看到这里,知道下边厚势肯定是保不住了,于是只好忍痛在左侧补了一手,把下边被断开的厚势拱手让给了黄龙士。黄龙士白73一招吃尽十粒黑子(算上前面徐星友的弃子总计十四粒),明明是受三子的徐星友不过才七十多手棋之后就遥遥落后了近二十目!形势突然变得对徐星友极端不利了。
黄龙士的出招,总是这么让人防不胜防。如今黄龙士取得了优势,徐星友被迫对黄龙士展开攻击,一旦攻击不成则必定败北……
黄龙士的嘴角暗暗露出了微笑——来吧,徐星友,让我看看当你落后于我的时候,你能做到什么程度。
徐星友看着满盘的败局,几乎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师父的棋,即使我受三子尚且难以抵挡。如今这局棋要想赢,我就必须要在后半盘战胜我的师父——在落后的情况下,战胜我的师父,天下第一的棋圣黄龙士!
做不到,我不可能做得到。只剩下半盘棋,我要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击败那个我从没有真正击败过的师父!
——师父,如果是你,这种局面下你会怎么做?
徐星友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睁开了双眼。
他的面前,黄龙士微微笑着,正等待着徐星友的落子。
这种局面下还能反败为胜的,天下恐怕只有黄龙士一人。如果我是师父,我会怎么做?
师父,其实你已经把答案教给我了啊……
看着盘上的棋型,徐星友突然感到了一阵亢奋——师父,多谢指点!
突然,徐星友气势十足地拍下了一粒黑子,那声音清脆而坚决,如同一柄利刃。
黄龙士看到这步棋,皱眉猛地皱了起来!
只见棋盘之上,上方还未开战的阵势中,徐星友突然从二路点入了黄龙士上方的拆二阵型!
从二路攻击拆二,这是刚才黄龙士击败徐星友的办法!如今徐星友竟然使出自己的师父刚刚在自己面前展示过的招法,向刚刚击败了自己的师父发出了挑战!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师父,你教我的棋,就由我展示在您的面前吧! <点评: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这一招,显然大大出乎了黄龙士的意料。几乎同样的招法,竟然出现在了同一局棋中,只是黑白双方换了位置!
我自己的棋招,我怎么去破?黄龙士沉思了许久,终于做出了和刚才徐星友几乎一样的选择——放弃实地,构筑厚势。
在这种情形下,这几乎就是不二的选择了。
徐星友的心中莫名涌起了一股兴奋之情——师父,看来我这一招下对了,即使是您也只能如此来应对这样的招法,不是吗?
刚才徐星友在下方弃去实地构筑外势,同时也不得不牺牲了右下的数粒黑子。而现在的黄龙士,做出了和刚才的徐星友几乎完全一样的选择,被迫放弃了实地,同时牺牲了已经陷入黑棋重围的左上挂角一子。局面意外地接近了,黄龙士的领先优势被大大缩小了!
黄龙士急忙在右上角点三三,强取右上黑军角地,再次将优势拉大。然而,徐星友此时却早已有了成算——就在黄龙士右上刚刚得势之时,徐星友突然又在上方的白棋厚势上下出了一招黄龙士再熟悉不过的棋!
点方!
与刚才徐星友在下边的棋型一样,上方黄龙士的厚势上也有一个“方”。徐星友这一点,与刚才黄龙士的点方真是异曲同工,同样都是瞄着厚势上的两个断点行棋,同样都是极其锐利的一招!
形方必觑,这句话如果真的是徐星友教给施襄夏的,可想而知,必定是这局棋给徐星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看着这一招点方,黄龙士的脸上竟渗出了汗水!他想不到,自己的招法竟然被徐星友依样画葫芦,如今面对自己的这些棋招,自己却也找不出多少可行的破解之法!
黄龙士开始焦躁了!
白棋强行对点方一子进行靠扳,徐星友却计算得十分精确,在黄龙士厚实的外势面前成功拔花,一举将这片厚势的发展潜力悉数破尽。黄龙士强攻不成,最终也只得以最难看的棋型勉强粘住自己的方形断点,上方厚势顿时成了孤棋,一旦被杀则将以五六十目的巨大差距惨败!
徐星友,你竟用我的棋招来对付我!
黄龙士陷入了苦思,他的手紧紧我成了拳头,甚至因为用力过猛而微微有些颤抖。上方四面都是黑军埋伏,一条硕大的白龙几乎看不到一丝出路。这局棋,黄龙士就是有惊天的本领,只怕也在劫难逃了——因为他这次的对手,几乎就是他自己!
苦思良久,黄龙士狠狠落下了一粒白子——上方白军孤阵,全力向下冲杀,争取杀回下方主营!
还有胜算,不可束手就擒!
眼见白棋向下冲杀,徐星友急忙前来抵挡。然而,黄龙士并不是在单纯的逃跑,他治孤时的每一手棋其实都既是进攻,也是逃跑。徐星友的进攻,到了黄龙士面前却往往成了被攻打的对象,反而是徐星友被迫四处躲避。二十合交手战罢,黄龙士竟杀穿上下,成功将上方孤军逃回了下方主营!
徐星友见竟然没能擒住黄龙士大龙,额头上也不禁渗出了汗珠——不愧是师父,即使逃孤也能如此气势惊人。但是,这局棋好不容易下成了这样,我也绝不会就此放弃!
徐星友趁机攻入右边,大破黄龙士模样,整局棋的局面顿时变得极其细微,胜负恐怕将取决于极小的一点上!
棋行至此,双方都已是气喘吁吁了。局面如此接近,却又如此混乱,气氛简直让人窒息!
白139杀入左侧,徐星友急忙应对,双方在此造出了一个劫争。这个劫争价值虽然并没有死活那么大,但是在如今局面这么细微的情况下却几乎成了双方争夺胜负的最大焦点。围绕着这个劫争,双方在棋盘四周到处寻找劫材,不敢有丝毫大意。只见盘侧二人早已是挥汗如雨,精疲力竭,却仍然强打起精神,焦急地盯着棋盘,计算着每一个可能的劫材。
紧张到几乎要凝固的空气充斥了整个阁楼,徐星友和黄龙士的眼中,似乎除了棋局之外什么也没有了。阁楼里只有清晰的落子声和沉重的喘息声,两个棋手如同正竭力厮杀的战士一般,只依靠胜利的欲望驱使着自己的身体。
围绕此劫,以及由找劫材引申而出的战火,双方一直鏖战了七八十余合。眼见这样的劫争负担对白棋太重,黄龙士只得再出奇策,以死子作为威胁逼迫徐星友消去了这个劫争的价值,有惊无险地连回白棋二子,使得这个劫不再成为全局胜负的因素了。然而,再看局面,此时徐星友已经夺取了微弱的优势。
最终,徐星友竟成功地反败为胜,以极其微小的差距拿下了本局。此局战罢,双方竟都如虚脱一般,只觉已经耗尽了全部力气!
这一局,徐星友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竟成功地在败局中挽回了劣势,至少在后半盘中成功击败了自己的师父。经此一战,徐星友终于可以说取得了飞跃性的突破!<点评:上手在取得优势时被翻盘,下过让子棋的高手一定有所体会和感慨。>
黄龙士一定可以感受得到,徐星友已经越来越强了。
而对于徐星友来说,这局棋,让他发现了一些令他自己也震惊不已的东西——
师父,也许其实并没有我所想的那么强大……
其实,我是可以与我的师父正面角力的!
次日的第三战,更是一场惊心动魄的较量。
此局,局面一开,徐星友竟似乎没有了对黄龙士的半点忌惮,竟早早便在右上主动对黄龙士施展了目外挂目外的招法,首先挑起战火。随后面对黄龙士的跳起,徐星友竟然选择了夹击,然后面对黄龙士的反夹击,他竟有胆子选择“反反夹击”!右上一带,就此陷入了浓浓的硝烟中,很快便奠定了三龙绞杀的基调。
值得一提的是,这一次徐星友似乎真的放开了,面对黄龙士的攻击,他竟然从容治孤,安心出逃,没有半点犹豫,看来上一局的后半盘真的让他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
然而,正当右上一代交手双方胜负未分只是,黄龙士突然从右下出招,竟又将下方右侧局势搅乱。这一带交手,两边又全是无根之军,杀得难分难解。但黄龙士突然轻军急出,不经意间居然借着黑军逃孤之力将右侧军势增强,反而一举把徐星友整个右下主营鲸吞!
此时的黄龙士,想必志得意满,定然万万想不到此处后来会成为自己的败因。
随后,双方在左侧展开了激烈的交锋。黄龙士孤军尚未活出,徐星友又在中央构筑厚势,威胁黄龙士左右两路孤棋,黄龙士顿时又陷入危机。黄龙士苦思良久,竟竭力施展出又一次奇谋,两条孤龙突然向中间合拢,竟强行将黑棋中央厚势断开,要吃掉黑棋这条巨龙而求生。此处徐星友无力抵挡,最终被黄龙士杀成了一个生死攸关的天下大劫!
最终,这一劫白棋大胜,竟在两面受攻的情况下反而吞吃了黑棋中腹厚势,真让人惊为天人。徐星友借机勉强吃下中腹数粒白子,小有收获,但局面上似已无可争之处,全局当是黄龙士胜定的局面。
黄龙士沉重地喘息着,心满意足地看着这局处处激战过后才到了终局的棋谱,心中竟有了一丝骄傲感。这局棋,乃是这次十番棋以来最激烈的一局,徐星友对自己这个师父终于全无礼让了,这盘棋下到这个程度当真是惊心动魄啊。
就在黄龙士等着徐星友投子认负的时候,徐星友却突然微微低下头,喃喃说道:“师父,得罪了。这局棋,是我赢了。”
说罢,一粒黑子直直杀入右下白营中央而去。黄龙士再看,却分明是一片黑棋死子,绝无死而复生之法,徐星友这根本就是在垂死挣扎嘛。黄龙士毫不客气,立刻出手杀敌。然而,杀了几合,黄龙士突然感到不大对劲了……
寥寥数手之后,此处竟然形成了一个劫争!一旦这个劫争打赢,徐星友将成功把右下黑军主营复活,再看全局黄龙士将惨遭逆转!
本已胜定,却因为这一个劫而突然败北吗?黄龙士正要打赢这个劫,可再一看局面,那个刚刚被自己吞入肚中的中腹黑军厚势还一息尚存,这一带对于徐星友而言几乎就是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劫材库!开劫之后,黄龙士根本毫无胜算!
这局棋,就因为黄龙士漏算了这么微小的一个造劫手段而惜败了!
一瞬间,黄龙士突然感到自己的喉咙里有一团热血涌入口中,几乎要喷出口来!紧接着,只觉天旋地转,四周一片漆黑。
徐星友,难道我让你三子竟然胜不了一局吗?
这正是:
盘上交兵擂战鼓,拼死血战竟师徒。
呕心沥血铸名谱,难求一胜岂知足?
欲知黄龙士将如何绝境反击,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9:52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3:33 编辑
[attach]1324[/attach]
黄龙士的陷阱(白3既文中白53);徐星友的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黑24点入白拆二)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19:55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3:41 编辑
第七十七回 卧薪尝胆徒弟胜师父 绝处求生棋圣受败局
棋快结束了。
黄龙士默默看着棋局,他感觉到一股自己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无力感。
左下徐星友大胆对黄龙士施展了倒垂莲定式,黄龙士竟然应对失误,被徐星友抢得先机。左边大战,黄龙士想强行屠龙以弥补损失,却不料被徐星友看出了当时局面下唯一的活路,反而擒杀了黄龙士左边八子,胜败几乎就此定下了。随后徐星友深入右边白营,下出了极具黄龙士风格的打入,最终竟吞吃黄龙士右下角。黄龙士随后尽管奋起直追,将局面一点点拉近,到了终局的时候已经几乎要将胜负逆转了……
然而,最终徐星友奋力挡住了黄龙士的所有进攻,将仅存的这一丁点优势保持到了最后。
黄龙士四连败了。
随后的第五局,棋刚至中盘,徐星友黑82突然凌空一罩,拦住白棋大龙去路——不过寥寥八十余手,徐星友竟然就向黄龙士亮出了杀招!
黄龙士的大龙在徐星友的阵势面前竭力腾挪,但徐星友的防线却丝毫不为所动,黄龙士费尽心血也冲不出半点破绽,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徐星友将自己的大龙团团围住,出路越来越渺茫了。
二三十合后,眼看着遍体鳞伤的大龙已经奄奄一息,黄龙士默然良久,终于只得缓缓调走了兵士——此龙已遭屠,纵使我黄龙士也无能为力了。
十六粒白子,刚到中盘就被徐星友吞入腹中,棋局胜败就此几乎失去了悬念。尽管之后黄龙士拼命制造头绪,但徐星友的防守越来越稳健,几乎没有留下一丝破绽。
这一局,可以说是徐星友的完胜。
至此,黄龙士五连败。面对同一个对手连败五次,尽管是让子棋,但如此战绩对于黄龙士来说也是前所未有的。明眼人都该看出来了——以黄龙士和徐星友现在的实力对比,黄龙士根本让不了徐星友三个子。
纵观这前五局,尽管黄龙士绝大多数对局都是以极其细微的差距告负,似乎几乎就要取得一胜了,但是偏偏就是那么一丁点微弱的差距被徐星友牢牢抓在了手中。
反观徐星友,这五局棋越下越好,越下越狠。前两局,一开始徐星友还会大落下风,被黄龙士开局便攻陷一队棋子,尤其是第二局几乎就要被黄龙士中盘击败。但是,就是从第二局后半盘开始,徐星友渐渐脱胎换骨,下得越来越得心应手,第三、四局已经能通盘与黄龙士不分伯仲,甚至第五局早早便向黄龙士亮剑,竟凶狠地屠去黄龙士一条大龙,即使是有三子优势在手的对局,也可以看得出徐星友如今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刚开始跟黄龙士学棋被杀得稀里哗啦的新手了。
如果黄龙士的目的仅仅是要锻炼徐星友,那么前五局下来,他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徐星友的成长速度甚至超过了黄龙士的想象,以至于受让三子的徐星友已经超越了不可接近的棋圣黄龙士!
但是,黄龙士就是这样一个天才——每当他遇到常人看来他不可能再翻越的障碍时,他就会突然使出全力,然后出乎所有人意料地一跃而过,只留下惊得目瞪口呆的众人不知所措。
这一次,徐星友加上三粒让子,这便是黄龙士要逾越的障碍——这天下,只要是棋盘之上,恐怕没有黄龙士逾越不了的了!
徐星友,准备好接招了吗?
上回说到,黄龙士与徐星友血战让三子局,二人都施展浑身解数,局局杀得精疲力竭,虽然过程跌宕起伏,结局却都是徐星友的获胜。
勉力让徐星友三子,其实对于黄龙士来说是个前所未有的负担。徐星友的棋力其实已经到了天下第二品,能让徐星友三子就意味着此人棋力已经超越了当时人类围棋的极限。这一点,即使是棋圣黄龙士也难以做到。
何况,这五局棋,徐星友一局比一局强,五局下来甚至能清晰得看出他从畏惧黄龙士,到挑战黄龙士,直到敢于主动攻杀黄龙士大龙的心理变化。可以说,经过这五局的洗礼,徐星友已经今非昔比,隐隐有了王者风范了。
原本,这一开始也是黄龙士所期待的。但是,棋下到这个份上,黄龙士的心理也产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作为一代棋圣的尊严,使得他无法容忍继续这样连败下去,即使对手是被让了三子的徐星友。
日以继夜与黄龙士鏖战的徐星友能清晰地看出,黄龙士的身体已经慢慢承受不了这样的激战了。
每日的棋局,黄龙士都承受着比徐星友大得多的压力。徐星友扛不住了,还有三个子的优势可以消耗。黄龙士即使扛不住,还得不停地把局面搅乱,寻找任何一丝可能的机会进行反击,几乎每一次都是奋力一搏。
连续多日进行这样惨烈的争棋,黄龙士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了。
可是,既然已经如此辛苦,为什么黄龙士不肯放弃呢?
深夜,四处寂静无声,唯有阁楼上徐星友还亮着灯。
黄龙士默默披了件衣服,在寒夜中漫步。
徐星友家的院子,比黄龙士老家大得多了。四下无人,月明星稀,风声使得这院子显得更加空旷,也更加萧瑟了。
但是这个院子里,没有布置成棋盘的草坪,没有如棋子一般的石凳,走在这里却让人感到是走在一张看不到边的棋盘上,心中竟不免有些迷茫。
黄龙士微微扬起头,默默看着天上昏暗的星光。略显虚弱的身子在这暗淡而空旷的夜里显得孤寂异常。
——不过是几局让子棋,竟然还把自己下得这么辛苦,这是何苦呢?
黄龙士隐隐约约听到自己的耳边响起了这样的声音。然而,他却惨然笑了。
“我也许是疯了吧。”黄龙士笑道,“东侯先生陪我下了将近十年棋,亲自教会了我勿以胜负为意,要淡然胜负以享受棋招的玄妙。我本以为我已将东侯先生所教牢记于心了,可如今却为了十局让子棋,让自己如此劳神。也许只有对手是东侯先生时,我才能进入那种超然的状态吧。换了别人做对手,我仍然不过是个胜负的傀儡而已。”<点评:胜负的傀儡,说得好。>
黄龙士干干地笑了几声,随后便是几声咳嗽,再然后又是一片寂静。
——黄龙士,你只说对了一半。
“哦?”
——只有对周东侯,才能让你忘却胜负,尽情享受招法的极致,这确实不假。但是,你对徐星友的执着,却早已经超出了执着于胜负的范围。天下棋手无数,你却为何唯独对徐星友如此刻意,即使自己已经不堪重负却仍要全力出战,不肯退让分毫?徐星友身上到底有哪里特别,让你竟然不惜置自己于如此境地?
黄龙士默然良久。
“若东侯先生是一个足以让我忘却胜负的对手,那么徐星友就是另一个极端……”黄龙士轻声答道。
——另一个极端?
“在东侯先生身上,我看到的是豪放洒脱,意之所至一招一式都随性而来,决不允许以胜负来拘泥自己的招法。但是,徐星友没有这样的天赋,却有着东侯先生一样的雄心——他们都渴望去品味天下无双的招法。在徐星友的身上,我看到的是我今生从未见到过的执着,看到的是一个没能得到神赐的天赋,却无论如何也渴望一探弈道真理的决心。与东侯先生下棋,我会因为棋招的玄妙而热血沸腾。而与徐星友下棋,我虽不去期待棋盘上的才华横溢,却仍然感受到了与东侯先生对局时一样的热血沸腾。徐星友的执着,让我无法在他的面前放弃胜负,让我感到对他下出随意的棋是对他的侮辱,是对他那份执着的不尊重。”
——所以,你即使让三子,也仍然拼尽全力?
“只有拼尽全力,才能对得起徐星友的那份决心。”
片刻的沉默,只有风声不止。
——即使是这样,让三子的负担毕竟太重了。少让一子,自己轻松些不是更好吗?
听到这里,黄龙士却苦笑了起来。
“徐星友激起了我的胜负欲,让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承认自己让不动啊。和他下棋,会让我想起自己小的时候学棋的那股强烈的渴望胜利的冲动。”
——小时候渴望胜利的冲动?
“那种年轻气盛的气质,对谁都不愿意输棋,一旦曾经输给某个对手就要不顾一切地重新击败他,绝不向任何一个对手屈服” 黄龙士默默叹了口气,“我小时候就是凭着这股争强好胜之心一步步走到了现在。可是看到了徐星友,我却感到了一丝羞愧。”
——羞愧?为什么?
黄龙士笑着反问道:“你说,我为什么能天下无敌,一出道便横扫四方呢?”
——那是因为天赋奇才,举世无双,空前绝后。这种无人能敌的天赋,再加上平日的勤学苦练,自然造就了今日的黄龙士。
“那么,没有我这种天赋的人怎么办呢?只能放弃这种理想吗?”
没有了回答。
“上苍选中了我,给了我无人能敌的天才,让我凭着这天赋赢得了棋圣之名。但我看到徐星友每每到了深夜仍然亮着灯研究棋法,自我教棋以来他竟一步也没有离开过那阁楼,即使如此却仍然无法击败我。想到这里,我就会感到羞愧。我不过是依赖着这份天赋走到了现在,但以徐星友的决心,他其实比我更有资格得到这份天赋。可是他是个庸才,于是只好几年不下楼,夜夜不眠不休,只不过是企图通过几倍于我的努力缩短那天赋上的差距而已。仅仅是因为自己无法操控的天赋,他就不得不付出比我多数倍的努力。看到这样的徐星友,我怎能不感到羞愧?”
——所以,在他的面前你无法装出一副圣人的样子,甚至不甘心承认失败?
“正是如此。”
——这不是羞愧,而是嫉妒。
“嫉妒?”
——你嫉妒徐星友的刻苦,就像他嫉妒你的天才一样。当你与徐星友交手时,你虽在心底敬佩他,但是你不肯承认他的刻苦真的缩短了你们在天赋上的差距,所以你无论如何也不肯让他少放一粒棋子,无论如何也要在让三子的情况下胜他一局。这是你的骄傲,是你作为棋圣的尊严,是你对一个让你感到羞愧的庸才产生的嫉妒心。
黄龙士低下了头,不知该如何回答。
——不过,这不是罪恶。胜负本就是这样,将嫉妒、不服、羞愧等等各种各样的恶意用棋局表达出来,而不是诉诸武力或怨念,这也是围棋所承担的一份责任吧。你不肯向徐星友屈服,却也恰恰因此带给了你再一次前行的动力,你将不得不把自己提升到一个新的境界去迎战他,你自己也会因此变得更强。周东侯和徐星友对于你来说也许是两种极端的对手,当他们起到的却是同一个作用……
让你变得空前绝后,让你以棋圣之名永远被后人铭记!
夜色中,一切重归于沉寂,黄龙士独自站在院子里,默然许久。
也许,一切本就是沉寂的,只是人心不静而已。
第六局,黄龙士与徐星友相对而坐时,徐星友看到师父的脸上尽是憔悴。
然而,黄龙士憔悴的面容中,却隐藏着如刀锋一般锐利的目光……
棋局一开,战事便起。左边黑白互断,各寻出路,杀得天昏地暗而胜负未分。右边随后再起纷争,徐星友竟无惧无畏,以黄龙士惯用的深入敌阵之法攻入右下白军腹地,几经闪转腾挪竟反将白棋砍断,杀出一片双龙对逃的局面,一招一式尽得黄龙士精髓。黄龙士在中腹拦住黑龙去路,双方绞杀在一起,不须臾功夫竟造出一个劫争!
此劫,黑若胜则大龙逃出,同时鲸吞右侧白棋十子;而白棋即使劫胜,右侧十子只怕仍是在劫难逃,而黑龙出路尚多,似乎全无疑虑。再看劫材,左下一战白棋一条十四子巨龙虽然眼位足够,但尚未定型,黑棋可在此处觅得无数劫材,而白棋全盘几乎找不出足以弥补此劫损失的大劫材来。
至此,当已断定,徐星友再夺大胜,黄龙士纵使有神仙之才也将无力回天了。徐星友如今的棋力,已经进步到可以收放自如地操使黄龙士所得意的战法了!
看着盘上这几乎注定的败局,黄龙士却陷入了沉思——
这一局,我不想再输了!
在盘上身临绝境,当如何求生?
黄龙士,你的棋已败,此劫必定无胜算,何必争夺?
受让三子的徐星友,已经是不可击败的了,何必如此执着?
黄龙士却笑道:不想输而已。
不想输,三个字,多少豪杰以此成就国手之名,多少高手因此不断发愤图强。如今,局面虽已困难,但轻易认输,还如何成得了黄龙士?
白127,开劫!
眼见黄龙士开劫,徐星友胸有成竹,早已想好应对。只见黑子突然落向左下,一子落毕,白军十四员大将顿时面临绝境,几乎已是死路!
这一招,仿佛是徐星友得意地问黄龙士——
师父,这一招你必定会应吧。但这一招应完,你还有后手吗?
黄龙士暗暗笑了——徐星友,你不愧是我的好徒弟。
你说得一点没错,这一招我若应,定然再无后手,此局必定大败。所以……
白129,粘劫!
盘上一声脆响,徐星友惊得目瞪口呆!
黄龙士不去理会徐星友左下的攻击,竟然义无反顾地将那个白重黑轻的劫消去,让徐星友再无继续寻劫材的必要了!左下十四员白将,眼睁睁看着主帅竟没有派来半个援兵,心中早已明了——我们是弃子了。
为了此战得胜,这十四粒白子非弃不可!
徐星友手中捻起黑子,尽力沉住气向左下落去。
犹如一柄大刀从天而降,左下十四粒白子一瞬间悉数被灭,再无活路!
竟然将自己本已活出的大龙作为弃子扔掉,师父的胆识实在让人佩服。但是,师父,难道你竟真的已有成算吗?
望着满盘已经气势汹汹的黑棋,黄龙士沉下脸来,狠狠在心中喊了一声:杀!
白军得令,突然转向,一刀切断黑龙望上方逃跑的去路。徐星友见状,心中明白——师父左下损失十四粒白子,这便已是破釜沉了,接下来必定要强吃黑棋右侧大龙以求胜!
但是,想杀今时今日徐星友的大龙,绝不是那么容易的。
黑棋大龙见出路被封,却无半点惊慌,竟转身掩杀过来,猛地将右边白军斩断,把白军近十员猛将困在阵中,似乎不见一丝出路了。
左下已大受损失,若右边不能挽回败局,则此战将是一场惨败!黄龙士已无退路,此时唯有在守住自己十员大将的同时狠狠击杀徐星友的大龙!
黄龙士拼命地搜寻着盘上的任何一点希望。终于,黄龙士自紧一气,却借机分断黑棋,趁着黑棋气紧,无暇反攻之机,一路打吃,竟直直将被困在黑军阵地里的十员大将硬生生冲杀了出来。黄龙士这边转危为安,徐星友大龙便顿时陷入困境。徐星友大惊失色,急忙前去营救,将上方军阵动开,向下冲杀过来,要救回已经奄奄一息的大龙。黄龙士却早已看清变化,竟放过黑棋大龙先头部队,却猛地一刀把黑棋大龙拦腰斩断。黑龙只顾逃命,哪里还顾得上身后,于是只得舍了半个身子给黄龙士,拼命把前半部拖回来上边大营。
此一战,黄龙士惊人地舍弃了左下十四粒白子,却将右下黑棋二十余粒棋子吞入腹中,真是惊天动地的一战!
然而,棋局至此,仍是胜负未分的局面,毕竟徐星友原本就握有三子的优势,最终结果还要取决于黄龙士能从上方黑阵中掏出来多少城池。
徐星友严阵以待,一副要死守上边军阵的架势。然而,黄龙士却也不稀罕施展什么鬼手奇谋,竟然堂堂正正遣出一员白将打入黑军阵营深处,要活生生活出一块来给徐星友看看!这一招,却让徐星友不知所措,急忙前来镇压却无奈黄龙士招法娴熟,竟简简单单被黄龙士一吃一跳活出一小块阵地来!
原本以为黄龙士只会侵消阵地,却岂料黄龙士是索性攻杀进去,打入治孤活出来一片小军阵!旁人看这一片活得似乎轻巧容易,但细品下去,却发现黄龙士这几招竟然招招瞄着徐星友弱点,让徐星友不得不应,能只让黄龙士活出一小片来已经是徐星友注重大局的好手段了!
棋行至此,局面已然逆转。黑棋右下惨败加上上边军阵被破,竟已经陷入了落后的境地。
本是大胜之局,却不料在把黄龙士逼入绝境之后,反而迎来了一场败局!
全局战罢,再数子数,竟然是黄龙士二子半获胜!
谁说天下没有人能赢得了受三子的徐星友?黄龙士再一次创造了奇迹!
这一局,徐星友不可说下得不好,甚至直到一百余合的时候还是徐星友绝对优势的局面。但黄龙士一举弃掉十四子的大胆构想彻底改变的这局棋的进程,随后的攻杀和治孤都极其巧妙,更加让人惊叹的是即使弃掉了十四粒棋子,黄龙士却似乎仍然没有哪怕一刻放弃过求胜的信念!
这一局,徐星友真的已经做到很好了,但是没有人想象得到黄龙士竟然还能超越自己,以至于下出了这局弃子十四粒的名局!<点评:李世石与古力也曾下过一盘弃子名局,有天赋的棋手都是鬼才。>
让三子的徐星友,也败在了黄龙士手下一次!这一刻的黄龙士,是当之无愧的棋冠古今了!
“师父,弟子输了……”徐星友脸上满是不服的表情,但这不服当中还隐藏着一丝惊愕与敬佩。
徐星友,一个庸才,一个没能从出生时就得到棋神眷顾的棋界弱者,一个不甘心于命运而以毕生之力进行抗争的勇士,面对着一个真正前无古人的超级天才,只得无奈地再次低下了头。
黄龙士,就是一个奇迹,是一个我徐星友今生今世都只能仰望的人!
黄龙士喘息着,默默看着眼前这个已经竭尽全力的弟子,微微笑了笑。
“你已经下得很好了。”黄龙士轻声说道,“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你就可以与我分先对弈了。”
与师父分先对弈!
徐星友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只是呆呆地看着师父。
黄龙士笑道:“不过你不可因此而松懈,后面还有几局让三子棋,我可是无论如何也不打算放你一马的!”
徐星友急忙向师父行礼,心中却难以抑制那股汹涌的热血。
这正是:
茫茫方圆三粒子,烽烟过后总输赢。
纵使今胜两分力,岂知来日谁推枰。
欲知后事如何……
——你竟真的赢了!
黄龙士无力地笑了笑:“二子半,总算赢了一局。”
——可是,这不可能啊!让徐星友三子,这是超越了人类棋力极限的事情,天下不可能有人能在让三子的情况下胜今时今日的徐星友哪怕一局!
“看来,我超越了那个极限了。”黄龙士淡淡说道,“但是,徐星友仍然在进步,下一局的他必定比这一局更强。你所说的那个人类棋力的极限,恐怕还变得要更高啊。”
——可不管怎么说,让三子竟然也能击败徐星友,你创造了奇迹,这几乎不是人所能完成的事情,你的棋已经超越了人的境界,你是一个真正的棋神了!
“也许应该倒过来想想……”黄龙士笑道,“既然我让三子能胜得过徐星友,那说明让三子胜徐星友,还不是人类棋力的极限啊——说不定,我还能做到更好呢?”<点评:现在的国手应该都能让徐星友三子吧?>
说完,黄龙士哈哈大笑,缓缓迈开了步子正要离去,却脚下一软,猛地跌倒在地了。
黄龙士虚弱地坐起身子,拍了拍衣服上的土,神色渐渐有些黯淡了。
为了下这几局棋,不论黄龙士还是徐星友,都已经茶饭不思了。饭吃不下,觉睡不好,身子就会越来越差啊。
“看来,也许让徐星友三子真的是人类的极限了。”黄龙士有些哀伤地叹道,“说不定我的身体,已经无法支撑我越过这个极致了……”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20:00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3:55 编辑
第七十八回 三子输赢棋圣造传人 十局血泪师徒临曲终
上回说到,黄龙士徐星友让三子十番棋下到第五局,徐星友虽下得颤颤巍巍,却一路连赢五局下来,且一局比一局下得好,清清楚楚地告诉师父黄龙士,自己已到了能受师父二子的程度。然而,黄龙士却坚持不肯降下棋份,硬生生让三子下了第六局,却凭借着弃子十四粒的惊天一战力胜徐星友二子半。
让徐星友三子,竟然还能再胜一局,此战可谓黄龙士一生登峰造极之作。本来已经因为连赢五局而有些飘飘然的徐星友,经此一战被师父狠狠从天上又拉了下来,摔了个七荤八素,脑中只惊得一片空白。
受让三子,竟然还败给黄龙士一局,这就意味着——徐星友的棋力,还仍然是远远逊于黄龙士,根本连黄龙士的背影都还没见着呢!
作为对手的黄龙士,实在太可怕了,他几乎已不可能被人从棋盘上击败了……
然而,不论黄龙士的棋力再如何接近于神,他毕竟也只是肉体凡胎。对于凡人来说,有一样东西是他们无论如何也超越不了的——死亡。
这是人类身体的极限,而黄龙士为了这十局棋,已经悄然逼近了这个极限……
第七局,仍旧是让三子,二人又开始了一场筋疲力竭的较量。
苦战到九十余合,徐星友几乎感到了绝望。
似乎是上一局棋之后黄龙士突然又有了质的飞跃,这一局棋黄龙士下得十分值得玩味。虽然仍旧是右边很快展开了一场追杀,但是与以往黄龙士舍弃活路,搏命追击不同,这一次黄龙士却一开局便不顾布局基本规则,苦苦在右下角二路连爬攻取了右下阵地。
布局在二路执着行棋本是棋家大忌,多数情况下这种下法都是不顾大局,过分拘泥于细节的俗手。然而,到了黄龙士手中,这俗手却有了别样的精彩。
只见黄龙士苦苦在二路造出一片活棋,虽然没有几分城池,却也牢不可破。凭着这一支稳稳的铁军,黄龙士从右侧冲出,竟然绕着黑棋上下两片孤棋狠狠抽打,杀得徐星友心惊胆战。这一次与以前不同,过去黄龙士攻得虽然凶猛,但自己毕竟也不是活棋,徐星友往往能借着这一丝漏洞觅得良机。但这次黄龙士这是条活龙,虽然活不出几目来,但是一点也不怕你攻击。徐星友这一次除了逃命,竟然几乎没有一丁点办法可使。就这么杀了几十个回合,黄龙士不仅大龙毫无危险,还冲到中腹对着天元黑子将白阵张开,虎视眈眈要鲸吞中腹。徐星友这边别说反攻黄龙士了,自己的上下两片棋都还要补棋,处处都是破绽,狼狈至极。
徐星友为求头绪,上边冒险进攻,下边强行压出,却都被黄龙士应对得丝毫不差,眼看黑棋两路援军都被白军压制得动弹不得,整片棋局上早已是白茫茫的一片黄龙士军旗,战事进展得顺风顺水,看来徐星友恐怕要在让三子的情况下被黄龙士连胜两局去了……
黄龙士这种天才,实在让人嫉妒——他好像总能在他愿意的时候突然顿悟,然后棋力就猛地上一个档次,甚至不需要做任何调整就能适应,然后把那些刚刚稍微接近他一点的对手一下子又甩出老远去……
黄龙士这前一百手棋,当真是毫无破绽,又构思精妙,手法上显然比徐星友要远远高明得多。
眼看棋局要输,徐星友放手一搏,黑110使出非常手段,狠狠切断白棋左侧军阵和左上主营的联络,要用左下的厚势攻击左侧的白军,争取找出头绪来。
黄龙士知道,胜败就在此一战了——谁能在这里得胜,恐怕就将奠定全局的胜势!
徐星友,我要出招了,你等着应对吧!
黄龙士睁大双眼,正要在脑中开始飞速地运算,看破此间一切招法,将徐星友逼入绝境之时,他突然无法抑制地剧烈咳嗽起来!
剧烈的咳嗽,伴随着如同要裂开一般的头痛,黄龙士在那一瞬间几乎失去了进行任何思考的能力,甚至仿佛意识在那一刻也有些朦胧了!
徐星友虽然担心师父,但是想到这十番棋开始以来师父的身体一直不大好,这样突然的咳嗽似乎也不算奇怪,加上自己如今局面很紧张,几乎无暇分心再去理会其他事情,所以也并没有在意。
他并不知道如今黄龙士的身体对于黄龙士自己,甚至对于徐星友的将来会有着怎样的巨大影响。也许多年之后,徐星友仍然在不断地痛悔着这一刻——
但是,此时的徐星友确实还不知道黄龙士即将遭遇什么。
黄龙士从几乎让自己丧失意识的剧烈咳嗽中清醒过来,脑中的余痛却仍然在折磨着他。此时左边徐星友的招法虽然是亡命一搏,难免会留有破绽,但是既然徐星友能下出来,说明即使有破绽也一定隐藏得极深,不经过缜密的计算恐怕难以找出最严厉的杀招。要想找出最强的应法,是需要极强的集中力的。
然而,黄龙士感到自己似乎难以再将精力集中在一点上,在此进行严格而细致的计算了。
他的身体为了保护他的性命,拒绝了他继续深入计算的请求。
——为了保命,这局棋请不要再那么执着了……
黄龙士强忍着痛楚,露出了轻轻的微笑。
“你觉得对我来说,生命会比棋局更重要吗?”
黄龙士的眼睛死死盯着左侧的棋型,咬着牙,一边对抗着脑中的胀痛感,一边竭力进行着计算。然而,他的身体强烈地抵抗着他的意志,就像是要将这一身皮囊从黄龙士的意识上撕裂下去一般。
黄龙士承受着的,几乎就是自己与自己撕裂的痛苦。
求你了,就让我再看清一步!过去我看破无数棋局,下出妙手无尽,但此刻我只求再多下出一手棋来,哪怕就那么一手,不要让我对不起这局棋!
我想下出此刻局面下最强的应手,就像过去十多年我每局棋所做的那样!多给我一天的力量也好,不要在这个时候让我倒下去!
然而,黄龙士的身体拒绝了黄龙士苦苦的哀求。他的眼睛开始渐渐朦胧,让他渐渐开始看不清棋盘棋子,甚至让他感到一阵阵的眩晕。
——黄龙士,算了,你看不清了……
“不!十多年来我几乎每局棋都竭尽了全力,而如今面对我最执着的对手,我怎么可以下出违心的一手来!”
——你已经十几年赢遍了天下,难道还不够吗?
“至少这一局!这一局让我好好赢下来!哪怕就只有这么一局!”
——这一局赢下来了,你就会想下一局;下一局赢下来了,你就会想再下一局。你永远想着再赢一局,这么下去什么时候能让自己停下来?
“只要我的身体还允许,我就不想停下来!”
——但你的身体已经承受不了了!黄龙士,你必须停下来了!
黄龙士怔住了。
眼前的棋盘渐渐变得越来越朦胧,黄龙士知道,自己也许再也看不清眼前的这步棋了。
好不容易走到了这一步,却偏偏这关键的一步,已经看不清了……
白111手终于落下,徐星友急忙看去,却发现那竟是一招不理会徐星友黑110,单单在左边拆二以求安稳的简单下法!
诚然,以此时局面来说,黑棋强行攻入左上,要断开白棋以强攻,白棋拆二一下稳住黑棋厚势面前的孤子,这也属上乘下法,无可厚非。但是,这种棋实在太不像黄龙士的下出来的棋了。黄龙士在这几局棋中,展现出的是勇者无畏,艺高人胆大的气度。但凡徐星友敢用强,黄龙士一定以更强回应;但凡徐星友稍有破绽,黄龙士必定以最强硬的手法还击。黄龙士的棋招,往往凶狠而又缜密,既不像盛大有那样一味蛮冲,也不像周懒予那样甘心局部亏损。因此,若不是局面到了逼不得已的程度,徐星友那一招非常规的打入分断是绝不敢在黄龙士面前下出来的。
直到刚才,徐星友都在提心吊胆地等着师父会用多么惊天动地的一手棋来教训一下自己这个敢在师父面前下无理手的徒弟。然而,等了许久,徐星友等来的确实师父的一招拆二——就黄龙士的棋风来说,这一招可谓绵软无力,毫无气势,不仅把先攻之利拱手相让,更是让徐星友那一招原本十分无理的黑110打入分断顿时有了意义,反而成了一招强手!此时局面虽然黄龙士顺风顺水,但是毕竟徐星友有三子之利,黄龙士还不能说稳稳胜定啊——为什么黄龙士下出了这么软的一手棋,难道这里当真就没有更强硬的下法了吗?
徐星友心中猜测,师父一定还有后手,此招必定不简单。然而,他却丝毫也没有发现黄龙士脸上的倦怠……
随后,黑白两军在左边展开了一场攻防,但这一次,却几乎在没有看到往日白军那犀利的手段,虽然最终在左侧吃住了徐星友两粒黑子,却也让徐星友那粒无理的黑110逃回了中原,左侧白棋的大模样被破坏殆尽,中原黑军也得到加强从而使得方才右侧黄龙士精妙的一连串手段营造出的雄厚外势全然没有了用武之地。再加上原本所让的三子优势,黄龙士就这样淡淡地接受了一场败局。
不过下到156手,黄龙士便轻轻地投子认负了。徐星友所一直担心那师父的后手,直到棋局结束也没有出现。
在前六局棋中,几乎从没有这种情况——即使局面再困难,黄龙士也必定要搅到最后,给徐星友以最严格的历练。而这局棋虽然白棋形势不妙,但若强行攻杀,其实中腹也未必就杀不出棋来,胜负未必就真的如此分明,至少黄龙士也还能多展现出几个他那名震天下的鬼手妙招出来啊……
但是,投子认负,这一刻的黄龙士是真的累了——他脸上的倦意,一定已经让人不忍看一眼了……
第八局,黄龙士再次展现出了惊人的攻击力,从棋局一开始便一路让徐星友损兵折将,从头到尾徐星友几乎都在苦苦防御,几乎无力还击。然而,黄龙士尽管已经勉强撑到了最后一刻,却让就遗憾地差了那么一两个子,十分可惜地输掉了这一局。
这局棋激烈异常,盘上到处都是劫争,被提走的死子对的如小山一样。
凭借着受让三个子的优势,徐星友惊险地撑到了最后一刻,棋局结束的那一瞬间想必他的脑门上只怕还在冒冷汗。似乎一夜之间,他前五局辛辛苦苦追赶上来的差距,突然又被黄龙士给拉回了原样,就好像徐星友在黄龙士的面前丝毫没有进步一般。
事实上,若不是黄龙士太累了,他甚至可能可以做到更好——那惜败的一点点,甚至可能原本就可以被黄龙士弥补上!
第九局,似乎仍旧是重复了上一局的过程,黄龙士整盘棋处处强攻,徐星友几乎招招都抵挡不住,最终只能凭借三个子的优势勉强取得胜利。
这三局连败,黄龙士其实都下得非常精彩,徐星友几乎在黄龙士的冲击下丧失了抵抗的意志。即使作为让三子的败局一方,黄龙士的这三局棋仍然称得上是精妙绝伦,赏心悦目的对局。
但是,偏偏就在最决定性的那一击上,黄龙士差了那么一口气。
第六局的获胜,黄龙士那超越自己极限的一局,看起来似乎也成为了黄龙士自己无法逾越的巅峰。但其实,黄龙士自己心里明白——那并不是他的棋力上无法逾越的巅峰,而是他的身体所无法承受的一种重压……
黄龙士的巅峰棋力,是超越了一个凡人的身躯所能承受的极限的。
十局棋下到第九局,一胜八负。这十局棋的胜败已经没有悬念了,唯一的悬念是最后的一局棋,黄龙士还会下出多么精彩的对局来。
徐星友知道,师父的强大仍然远远超出自己的想象,这最后一局棋仍然不可以有丝毫的放松。所以,那夜的阁楼,灯仍然亮到很晚。
而黄龙士,也许早已没有精力再做什么备战了。他唯一所想的,也许只是渴求自己的身体在给自己一次机会,让自己再回到第六局,重新品味一下那种超越极限的棋力。
哪怕就只有一次也好……
——可是,黄龙士,你可知道要想品味那样的棋力,是需要你用性命去换的?你现在的身体,还能承受得了吗?
无力地靠在床榻上,虚弱地微闭着双目,黄龙士的内心却燃烧着一份炽热的渴望。
“至少,再让我品味一次,哪怕舍弃这条生命!”
——此话当真?你要用命换一次胜利?
黄龙士的嘴角扬起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不错,用命,换一局棋……”
第十局,几乎已经精疲力竭的师徒二人,再一次坐到了棋座两侧。
这也许是人生中最后一次看到徐星友在自己的面前摆上三粒黑子了。黄龙是想到这里,微微感到一丝欣慰。
至少,这十局棋之后,徐星友必定会成长为一个足以统治整个棋界的高手,他已经证明了我无法以让三子的棋份和他做对手了。
这最后一局棋,或者说这十局棋,我都是以生命在拼搏着的。徐星友,你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对手,多亏了你才让我得以施展出这样究极的围棋招法来。这最后一局棋,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师父,请……”徐星友恭敬地向黄龙士行了一礼。
黄龙士淡淡笑了笑:“徐星友,接招吧……”
只见棋盘之上,黑白两军飞速在四边扩张阵势,隐隐地凝聚着剑拔弩张的氛围。任何时候,一点细微的接触,就将导致一连串血腥的战斗。
徐星友看着黄龙士的调度,暗暗惊叹师父总是不漏一丝破绽,若自己不以非常手段强行制造头绪,必定又会被师父轻松调度开。此战,必须在师父动手之前先打断师父的节奏!
只见黑军突然在左上发动攻势,猛然间杀声四起,左上顿时刀光剑影,狼烟四溢!
黄龙士笑了。徐星友经过这十局的试炼,已经从心底完全摒弃了对师父的恐惧,行棋的胆量和技巧都已经登峰造极,如此一来这个师父也就可以放心了。
但是,在棋盘上,我是不会对徒弟留半分情面的!<点评:严师出高徒。>
白军突然在左上打入,猛地对左上的黑军主营进行夹击!黑军正要狂攻,却突然发现敌军有援兵攻打自己身后,主帅徐星友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批亢捣虚,这才是黄龙士最擅长的战术!
徐星友不肯屈服,舞着左上的黑龙,奋力向中原冲杀过来。黄龙士上下夹击,弈得却并不勉强,处处点到为止,分寸掌握得恰到好处。待战局告一段落,徐星友已是勉强活棋,总算左上主营大将无性命之忧了。但是外势尽数被黄龙士阻碍,这一队人马已经没有了多少发展潜力,如今所得区区数城全然不能满意——此战当是黄龙士小胜。
徐星友见黄龙士已隐隐面向中腹组成阵势,心中大骇,急忙领兵突然杀入中原白阵中心,以求大破白军城池。黄龙士把局面看得清楚,早知此处得失,竟然任徐星友将中腹大空破尽,却白军趁机急袭右上而去!待徐星友在中原战果颇丰,班师回朝,回头向右上一看,却只见右上全境早已被黄龙士击得粉碎,右上主营大将被五花大绑,吊在白军阵中,已是一个战俘了!
经此一战,徐星友虽然勉强维持住了黑军在中原的影响力,但是付出了整个右上角被杀的代价,可谓惨烈至极。黄龙士的策略却十分有趣,有种别针换别墅的感觉——
先在左上夹击,对左上的黑军主营造成威慑;然后,以允许黑军成活作为条件,从徐星友那里换来了黑军失去外势发展潜力的结果;再然后,又以还回黑军在中原的势力作为条件,换来了整个黑棋右上角的实地。每一次交换,黄龙士所得的利益都只比送出去的利益大一点点,但是几次交换下来,黄龙士手中的资本就从“对左上的黑棋有威胁”变成了“兵不血刃全境夺取整个右上阵地”,这种对局面的娴熟掌控实在让人叹为观止。
但是,对于徐星友来说,被师父从各个方向上讨得便宜早已经习以为常了。徐星友所要做的,就是尽量保证自己所丢失的利益不要超过原先那三个让子的极限。
徐星友很快鸣金收兵,摆下防守阵势,一副要坚守到底的架势。徐星友的防守是很难找到破绽的,黄龙士知道自己所面临的是一件对任何人来说都极难以完成的任务。
抵抗着身体的排斥,黄龙士奋力地在棋盘上寻找着任何一个可能的攻击点。终于,他在左下找到了一个隐藏得极深的破绽!
左下,黄龙士突然奇兵杀出,一打一长将左下的黑白军士瞬间拧成了麻花。徐星友不敢怠慢,急忙前来迎战,也把黄龙士的白军一刀切作两段,奋力攻杀。黄龙士却暗暗一笑,借着徐星友的力道,竟把自己的尾巴送给徐星友吃去,他却顺势朝左边冲杀下去,竟将黑棋左下主营紧紧包裹了起来。如此一来,黑棋吃去白军的打入,将左下主营守成了一块铜墙铁壁,却被白棋贯穿左路,在左边形成了一片白阵。
又是一场黄龙士占便宜的交易,徐星友莫名其妙就为黄龙士送去了大礼。
如今黄龙士下棋的境界,实在让人惊为天人。调度有序,取舍自如,一招一式尽显大师风范。徐星友与之相比,实在还太欠火候了。
棋行至此,徐星友右上主营被连根拔起,左下主营又被黄龙士死死封住,三粒让子被折去了两粒,就剩一个孤零零的天元黑子悬在半空了——让子的优势,此时已经被黄龙士打下来了!
再不反击,这局棋就要大败了……
徐星友默默扫了一眼全盘,目光最终停在了那被绑在右上白营深处的黑军右上主将身上。
“还能战吗?”徐星友面色严峻地问道。
黑军右上主将大喝一声,奋力挣脱了绳索,喘息着向徐星友猛地抱上一拳:“但凭将军吩咐,愿以性命相托!”
徐星友微微点了点头,掷下一支军令,只写下四个大字:死战求活!
“得令!”黑军大将大喝一声,突然寻来一杆长枪,无畏地向着白军层层的防线冲杀过去!
徐星友的反击来了……
黄龙士虚弱地坐在中军帐中,耳里听着右上阵地传来的喊杀声,心中默默地祈求着——无论如何,这一战请给我最后一丝力气,让我施展一次全力吧!
——黄龙士,如果你使出全力,你会失去你的生命的。你的身体里那最原始的求生意识绝不会允许你这么做,它会拒绝你继续奋战的要求,无论如何要你保住自己的性命!
黄龙士苦笑了一下。
“既然如此,我就舍弃求生的意识好了。”
——舍弃求生的意识!
“不错……”黄龙士笑道,“为了能再品味一次那巅峰的棋力,我黄龙士今日要舍弃求生的意识。今日一战,我放弃生命,也要夺得胜利!”
——这不可能,求生是你身体最原始的欲望,从你出生开始他就注定了。你无法和自己的身体抗争,你只是个凡人!
“我出生的时候,确实只是个凡人。”黄龙士奋力支撑着自己的身体,眼中露出了足以击碎一切阻碍的犀利的目光,“但是我的这一生,遇到了无数对手,无数朋友,我在棋局上经历了成百上千次的出生入死,进行了数以万计的搏命战斗。经过这些试炼,我早已经不再是凡人了。被自己肉体凡胎的身体所拖累,我决不能允许!”
我的极限,就是等待着在这一刻被超越的!
面对黑军右上的进攻,白军强硬地一一挡下。然而,搏命的黑右上主将此刻几乎已经杀红了眼——即使玉石俱焚,也要拼死求生。黑军外援随后而至,与黑军战俘一同,猛地将白阵防线断开,竟在这里造出了一个看起来双方都很紧张的对杀!
对杀,是棋盘上最残忍的棋型。两片军势,唯有将对方一子不剩悉数斩杀方能求活,任何一方的生都必须以对方的死作为代价!
“黄龙士,用你四员大将的血,还我右上主营和夺营之耻!”
黄龙士忍着身体的剧烈抵抗,奋力在脑中计算此时的战局。
再给我一次机会,再让我体会一次那至高无上的棋力!
——黄龙士,你做不到的。你只是凡人,永远不可能脱离肉体凡胎的束缚!
哪怕只有一次,让我用生命换这一次超越极限!哪怕只有这一次!
黄龙士痛苦地大喝一声,白军将士听着主帅这一声痛苦的哀嚎,一瞬间都惊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那一刻,出奇的安静。
——黄龙士,放弃吧,你做不到的……
黄龙士沉默着,只是微微闭着双目,脸上痛苦的表情似乎在渐渐消退。
——黄龙士?
轻轻地,黄龙士睁开了双目,眼中却看不出一丝神采。
——黄龙士?
“我看清了……”黄龙士轻声说着,声音细若游丝,“整局棋,每一步的招法,我都看清了……”
——黄龙士!
白135立,将对杀之中的白棋向前迈一步,在最危险的地方多弈一招,却是长气的妙手。此子一落,白棋恰恰快一气杀黑。
“徐星友,你的搏命一击失败了!”
白军得令,本已陷入死地的白棋一招立下,黑军攻势竟立刻化为虚有,苦苦鏖战了十余合的黑军右上主将立刻活路尽失!
一招调度,转危为安,徐星友的进攻大败!
“将军,对不起,我尽力了……”右上黑军主将终于因力竭而倒下。右上大战,黑军全军覆没。
——黄龙士,难道你……
“不要给黑棋喘息的机会,全军南下,急攻右下黑营,破尽黑棋一切破绽!”
白军将士得令,急袭右下而去。徐星友大惊,急忙展开反击,不肯轻易让黄龙士得手。由于徐星友的抵抗,黄龙士虽将右边袭破,夺取右边大片阵地,却也让徐星友趁机在下边形成阵势,以致局面趋于细微。
“不要给黑军一丝机会,大军冲断徐星友防线,破他下边阵势!”黄龙士威严地命令道。
——黄龙士,难道你真的已经……
白167断,轻军直下,竟猛地孤军杀入层层黑阵中间冲杀开来!
黑军自恃下边阵地前后左右都是黑军防线,岂能畏惧黄龙士一队小小的孤军,于是只管从四方杀过来围剿,绝不相信这么小小的范围之内黄龙士还能有手段成活!
面对层层杀来的黑军,白军将士无不心惊胆战。
“将军,这一战敌众我寡,又无外援,真的能赢吗?”
黄龙士的眼中却只有坚定。
“我已看破全局……”黄龙士淡淡地说道,“徐星友必败,这一战他将见识到神的棋力!”
徐星友,我将施展你此生,甚至千万年的前人后辈都无法想象,甚至无法企及的惊世一局!
——黄龙士,难道你真的已经脱离了凡人躯壳的限制,在这一刻成为了真正的棋神了吗?
白军在下边层层黑阵中来回冲杀,竟然杀出了一只眼和一个劫,布下堂堂十五员大将在黑阵当中!
白197、199,趁黑军围剿打入白棋之际奇兵南下,竟然击穿了左下黑军防线。徐星友由于右下尚有白军打入的巨大威胁,不得已只得舍弃左下大片阵地。一战之后,黑军左下的阵型击溃,下边大空顿时折损一半。
白211造劫,下边白军几乎就要逃出黑军防线了!徐星友急忙不惜一切代价来堵住这个劫,却在此过程中被黄龙士将外围尽数收去,目数大损。
白229、231、235、239连番紧气,徐星友畏惧下边劫争,不敢用强,只得将阵地悉数忍让推给了黄龙士,不知不觉间目数上竟已是黄龙士领先了!
杀到最后,徐星友痛苦地将那个劫争粘上,黄龙士打入下边的十四粒白子果然一粒不剩,在层层黑军的围剿当中无法成活。
但是,即使吃去这十四粒白子,整局棋算下来仍然是黄龙士获胜——
那十四粒白军孤子,根本就是疑兵,黄龙士随时可以弃掉。黄龙士是用这整整十四粒白子作为赌注,博取其他地方的利益。再强的棋手,也绝无法想象有人能故意送来十四粒棋子作为弃子啊!徐星友果然中计,结果左下被破,各地官子又大损,最终输掉了这一局。
这最后的搏命一击,黄龙士的调度简直出神入化,堪称奇伟瑰丽,让人难以置信。那一刻,黄龙士展现出来的是超越了凡人的想象力,几乎被是人所能达到的最巅峰的棋力!
徐星友终于还是再次败在了黄龙士手中。十局棋,二胜八负,黄龙士却展现出了围棋的极致,这场失败的让三子局却恰恰成了黄龙士一生围棋技艺的巅峰之作!
那时的黄龙士,是最强的黄龙士!
这正是:
刀枪战鼓惊血色,扬尘孤盘旧棋谱。
问君何以称棋圣?不惜性命求名局。
欲知后事如何……
“将军!我们胜了!”
白军将士欢呼雀跃,庆祝着这来之不易的一局胜利。
然而,中军帐中,黄龙士却无力地坐着,脸上虽挂着笑意,身子却近乎虚脱。
——你真的做到了……
黄龙士微微笑了。他静静看着眼前惊讶得目瞪口呆地徐星友。
“你下得很好……”黄龙士轻声说道。
徐星友呆滞地看着眼前的师父——也许是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的师父竟已经如此憔悴了。
“多谢师父教诲。”徐星友深深地拜了下去。
十局棋,师徒二人,尤其是黄龙士,几乎穷尽了平生智慧,将自己所能想到的所有最强的招法尽数施展在了棋盘之上,使得这十局棋处处惊心动魄,每一局都让人心惊肉跳,叹为观止。
后人看这十局棋的棋谱,即使没能亲临棋局,也能感受得到二人那以生命换名局的气概。于是,后人将这十局棋,称之为“血泪篇”。<点评:以生命谱写的传世之作。>
每一招棋,都是血与泪。
中国古代让子围棋的巅峰之作,血泪篇十局,徐星友八比二击败了自己的师父,棋圣黄龙士。
“徐星友,你已学成了,我再没有什么可教你的了……”黄龙士轻声笑道,“从今以后,你就不再是我的徒弟了。”
徐星友许久没有说话,似乎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谢师父教诲,还是继续挽留师父。
“师父之恩,我将如何报答?”
“报答?”黄龙士笑了笑,道,“把我留在你府上,下几局分先棋,如何?”
“分先棋?”徐星友几乎惊呼起来。
“不错,分先棋。”黄龙士笑道,“越快越好,越多越好——我只怕已经没有多少时间来享受这样的棋局了……”
——黄龙士,你也感觉到了,是吗?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20:02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4:03 编辑
第七十九回 徐星友忍辱继国手 黄龙士殒命做棋仙
繁华浮生,数十载,化作烟尘。
黑白子,一枰胜负,一谱浮沉。
孤舟烛下眠病夫,犹忆当年封圣人。
惊觉时,夜雾已深处,忘归程。
铁骑突,刀枪乱。风声唳,血色干。
握石子,尽败天下好汉。
一鼓作气断三尖,十面埋伏崩九环。。
一壶酒,当年豪杰事,皆笑谈。
上回说到,黄龙士强让三子与徐星友血战十局,虽最终以二胜八负而终,却凭借着几乎超越极限的棋招将这十局棋下得荡气回肠,名震千古。后人观之无不觉惊心动魄,遂将这十局棋命名为“血泪篇”。
血泪篇十局,成为了黄龙士一生棋艺生涯的巅峰之作。强让徐星友三子,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其间尽心竭力,弈得鬼神皆惊,真乃古今无双的让子棋佳作。再加上徐星友全力应对,使得这十局棋的技术含量在让子棋棋谱中堪称绝无仅有。据说,后来血泪篇十局的棋谱流传到了日本,在日本引起了巨大的轰动。有日本围棋“后圣”之誉的日本第二代棋圣本因坊丈和仔细研究过此十局棋后,惊呼黄龙士的攻杀力足有“十三段”。而丈和的宿敌,井上家幻庵因硕研究过血泪篇十局和后来的当湖十局之后,认为中国的顶尖高手如果来到日本一样具有日本名人级别的棋力,这一判断甚至吸引他不顾当时日本的锁国政策,强行绑架日本船夫试图偷渡到中国参与中国棋界的围棋争霸——当然,未遂。
以上两则故事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丈和对黄龙士杀力十三段的评价,后来广为引用,被认为是对黄龙士的评价中最有分量的一句话。究其原因,首先因为本因坊丈和本人在日本围棋史上就是一个以攻杀力强大著称的高手,被认为是古代日本围棋史上杀伤力最强的棋手,因此他评价黄龙士攻杀力强是很有说服力的;第二,“十三段”这个说法其实是非常吓人的——众所周知,日本古代围棋史上最受推崇,号称“名人之王”的第一代棋圣本因坊道策,最终也只是被称为具有“十一段”棋力,也就是单就攻杀力而言说黄龙士甚至足以让道策一先,这不就让中国人觉得很有面子了吗?
但是,这故事的真实性,笔者实在忍不住要质疑一下。
笔者所找到的这种说法最早的源头出现于薛至诚先生关于黄龙士的著作中(当然,并不一定是薛至诚先生提出来的,也许他也是从别处看来的)。在这部书中,薛至诚先生说关于丈和对黄龙士的评价是出于《坐隐谈丛》一书。而非常凑巧,薛至诚先生这部关于黄龙士的著作后来被日本人翻译了过去,翻译者是大名鼎鼎的麦克?雷蒙九段。一本中国书,找一个美国人给翻译成日语,这里头到底怎么回事笔者至今都没搞明白……
那部译名就叫《黄龙士》的日语翻译成品书中,麦克?雷蒙写了一篇序,谈了谈他对中国古棋的看法。当说到那句著名的“杀力十三段”的评价时,麦克?雷蒙先生困惑地写到——“据说这种说法出自《坐隐谈丛》一书,可是我特意去翻了《坐隐谈丛》好几遍,没找到这段内容……”
《坐隐谈丛》是日本明治时代完成的一部关于日本古代围棋史的权威著作,内容丰富详实,记述生动具体,是研究日本古代围棋史必读的一部作品。这部书1904年初版,当时就有五卷之多,六年后又进行了增订再版,后来还不断出现新的增订版,甚至除了本篇之外还有安永一等人写的评注版。现在流传最广的是1955年的“新编增补版”,多达741页,属于打架找不到兵器的时候可以顺手抄起来砸死人的作品。
另外,这部在日本享有“围棋全史”之誉的作品,据说从来没有在中国翻译出版过。
这么一看,那段关于黄龙士的最有名的评价突然之间就有了真实性的质疑了。
麦克?雷蒙是在日本学棋并且升到九段的,笔者也看过他在日本的讲棋,日语水平肯定没问题,看得出对日本的围棋文化和历史也相当熟悉。他能肯定地说在《坐隐谈丛》中找不到这段话,这是一个让人不得不在意的观点。从这部书在中国没有出版过的情况来看,也许日本方面的说法可信度更高。当然,薛至诚先生应该也不至于说得毫无依据,何况薛先生曾经根据《坐隐谈丛》的记录完成过一部关于日本围棋史的大部头著作,想必真的是从头到尾看过《坐隐谈丛》的。
那么,谁对谁错呢?不好说。可能坐隐谈丛部头太大,麦克?雷蒙确实没翻得太仔细;也可能其实这段评论出现在《坐隐谈丛》的某一个版本的评注中,或者出自别的地方,薛至诚先生记错了,写成了出自《坐隐谈丛》。
在搞清楚真相之前,笔者倒是不想随便使用“杀力十三段”这么闪亮的评价。毕竟,这个评价可不是一般的高——但论杀伤力,让普通日本名人两个子都有多的,这个实在太可怕了……
相比于前一个故事,后一个故事不论流传的广泛程度还是出处的可靠性、以及与其他故事的互相佐证上都要表现出更高的可信度。
井上幻庵因硕的围棋实力在日本围棋史上也赫赫有名,被列为“棋坛四哲”之一。这“棋坛四哲”,是日本围棋界对明治以前的四个棋力已达名人级别,却由于各种原因始终无缘登顶名人的棋手统一的称谓。也就是说,棋坛四哲之一的井上幻庵因硕,棋力是完全可以和日本历代名人媲美的,只是生得太不是时候了,先后跟后两代棋圣和另三位“棋坛四哲”碰到了一块,这辈子当不了名人实在是命不好。
从另一个侧面说,黄龙士等人的棋谱能够让亲眼见证了日本古代围棋史上高手出现最频繁的一个时期的井上幻庵因硕都感到热血沸腾,强烈地希望去中国和这样的高手交手,也可见黄龙士等人的棋力至少是完全达到了日本同时代围棋水平顶峰的。
血泪篇这十局棋记载于邓元鏸所著的《黄龙士先生棋谱》。书中邓元鏸对这十局棋赞不绝口,把这十局棋作为古往今来让子棋之典范。在这部书中,邓元鏸明确标明了棋局的顺序以及每局棋的最终胜败,这在古代棋谱集中是极为罕见的。因此,市面流通的血泪篇棋局,大多都是以《黄龙士先生棋谱》所著为主。
不过,或许是觉得黄龙士就算让了三个子,输二比八也太有损棋圣之名了,于是到了近代之后对这十局棋的解说就越来越乱,后来有不少人就索性直接把所有到最后一手时胜负十分接近的棋局全部算作黄龙士获胜了,完全不理会人家邓元鏸在书中清清楚楚写明的“黑胜”二字。后来邓元鏸的好友鲍鼎在《国弈二刊》中又举出了新的“血泪篇”十局棋,顺序和内容和邓元鏸版都不一样,最大的变化是替换了几局原本是徐星友获胜的对局,换过来的全都是黄龙士获胜的棋谱。这棋谱一出,又让不希望棋圣输太惨的人们看到了希望,纷纷要为黄龙士“平反”。于是,现在大家去查血泪篇,会发现对这十局棋的最终结果是众说纷纭,有说四比六的,有说三比七的,甚至还有说最后是黄龙士六比四获胜的……
大家崇拜黄龙士的心情笔者完全可以理解,可是你们这么乱搞,像笔者这样写围棋史的人还怎么活啊……
于是,笔者秉承第一手资料权威性和可信度最高的原则,按照邓元鏸先生所著的棋局顺序和内容为主完成这篇帖子中的血泪篇段落。至于有坚持认为血泪篇的结局是黄龙士六比四获胜的——如果真是黄龙士赢了,还哪会有“是时徐已成二手,黄故抑之以三子”的说法?被黄龙士让三子都赢不了,那明明就是个三手了嘛……
造神也要有个限度,黄龙士想赢受三子的徐星友一局,确实是极其艰难的。
却说徐星友自与黄龙士弈完血泪篇十局后,将这十局棋细细研究,终日揣摩,竟然多有顿悟之处,棋力猛然大进,就此突破了自己一直突破不了的屏障,将棋艺提升到了一个全新的档次。
然而,与此同时,黄龙士似乎也突然变了。
在徐星友眼中,黄龙士是一个严师。血泪篇中黄龙士所展现出来的令人窒息的攻杀力,徐星友终生都难以忘怀。然而,这么一个严厉的老师,却在弈完血泪篇十局之后,突然变得和蔼了许多。
而且,黄龙士不再要徐星友称他为师父了。
“我已经没什么可教你的了……”黄龙士只是这样解释道。
终有一日,黄龙士又一次来到了徐星友的那间阁楼。
“徐星友,我们下局棋吧。”黄龙士笑道。
不知为什么,这一次黄龙士的笑容中隐隐有一丝忧伤。
徐星友二话不说,取出棋座,恭恭敬敬在盘上摆了两粒黑子,轻声问黄龙士道:“还要再摆一粒棋子吗?”
棋盘上,两粒黑子各据对角星位,犹如两员守关大将,静候强敌来犯。
黄龙士微微笑了笑,也不回答,只是默默取出身前白棋棋盒中的棋子,缓缓将手伸向棋盘。
一声脆响。
徐星友看去,那是一招星位。白第一手落子于星位,在师父的让子棋中,可谓罕见的招法。
徐星友正要取黑子出招,却突然听得棋盘上又传来了一生脆响。
那还是黄龙士,他在刚才那粒星位白子的对角上又放下了一粒白子。
连走两步?围棋不是这样下的!徐星友正诧异间,一个念头突然从他脑中闪过,让他感到全身一阵震颤。
黄龙士放好了两粒棋子,缓缓将身前的白棋棋盒拿起来,伸手向徐星友递过去。
徐星友呆住了。他的面前,那个比他年轻几岁,却一直一副严厉面孔的师父,如今却露出和善的笑容,静静看着自己。徐星友不知所措,竟紧张得没敢伸出手去接过师父递过来的白子。
棋盘上,黑白相对,各占一角,围绕着空无一子的天元一点互相有序地排列开,仿佛一副潜藏着朴素哲理的精美的画作一般。
“徐星友,今天白棋是你的。”黄龙士轻声笑道。
在黄龙士的面前,徐星友一直下受子棋,而受子一方一律是拿黑棋的——
在黄龙士的面前,徐星友从来没有拿过白棋!
“师父,你是说……”
“我已经不是你的师父了。”黄龙士惨然一笑,“徐星友,现在你已经是我的对手了。你不必再受让子。”
不必再受让子!
徐星友缓缓抬起胳膊,恭敬地接过了师父手中的白棋。他似乎从没有觉得一个棋盒能有这么重,这重量几乎让他难以承受。
看着棋盘上规律地摆开阵势的黑白两军,徐星友默然良久。
“徐星友,你是白棋,该你先走。”黄龙士笑着提醒道。
这对于徐星友来说,似乎是从没敢奢望过的一件事——在那个几乎没有人可以接近的黄龙士面前,不受让子,执白先行……
“师父,得罪了……”徐星友低声说着,缓缓取出了一粒白子——右上,小飞挂角。
徐星友的手微微带着颤抖。他知道,这局棋对于他来说,意义非凡。
黄龙士仍旧笑着,缓缓摸出了一粒黑子……
棋行212手,徐星友认输。对于两人来说,这都不是一个让人意外的结果。
棋一下完,徐星友立刻就如同忘记了其他所有事情一般,默默沉浸到了对棋局的学习和分析当中,甚至几乎忘记了身前的黄龙士。
黄龙士默默看着眼前这个狭小的阁楼。棋盘,卧榻,笔墨书卷,再无他物。一个中年人,须发邋遢,衣衫脏旧,只旁若无人地在棋盘上比划摆弄,如着了魔一般。
黄龙士不发出一丝声音,默默地退了出去。临走时,他静静看了一眼沉浸在棋局中的徐星友。
要习得天下无双的棋力。徐星友的这句话突然在黄龙士的脑中响起。看着徐星友醉心于棋局的样子,黄龙士默默在心底感到了一丝欣慰。
离开了徐星友的房间,黄龙士终于再也压制不住自己的病痛,软软地坐倒在了墙边,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然而,现在即使被病痛折磨得生不如死,黄龙士的脸上仍然带着笑意……
数日后,黄龙士又一次来到了徐星友的阁楼。
“徐星友,摆上座子,我们再下一局。”
徐星友不敢怠慢,急急忙忙将棋盘布置好,然后恭恭敬敬将黑子递向黄龙士。
黄龙士笑着,却不接过徐星友递来的黑子。
“把白子给我。”黄龙士轻声说道。
白子?徐星友微微一愣,但很快便明白了师父的意思。上一局受先对弈,徐星友却完全不是黄龙士的对手,想必黄龙士对他失望了,所以这一局打算恢复让二子的棋份了吧。
徐星友没有半句怨言,缓缓将白子递给了师父,然后伸手便要将棋盘上的两粒白棋座子取回来。
但是,黄龙士突然伸手拦住了他。
“座子就放在棋盘上吧,只是这次我拿白棋。”黄龙士笑着说道。
徐星友如同被惊雷击中一般,甚至手掌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古代教棋,师徒之间是有着严格的规矩的。其中极其重要的一条,便是弟子绝不可以让先与师父对弈,此为大逆不道。如果大家还记得,明末王思任所写的《弈律》中,将这一条列为“谋反”!
何况,徐星友今时今日的棋力,受先尚且难以抵挡黄龙士的进攻,还谈什么让先?
黄龙士要执白先行,让徐星友拿黑棋!这怎么可能,要知道上一次黄龙士在对子棋中执白先行,对手还是周东侯呢!
流传至今的黄龙士棋局中,黄龙士分先执白的棋谱只有三个对手。
第一个是盛大有。那时候黄龙士初出茅庐,与盛大有连战七局,七战全胜,让这位先后与三代高手争夺天下的蛮王就此引退,不再出山。
第二个便是周东侯。黄龙周虎,名震天下,那是黄龙士一生中遇到的几乎唯一一个堪称旗鼓相当的敌手 ,也是黄龙士棋艺生涯中对他来说最值得铭记的一段时光。
而最后一个,就是徐星友。
此局一开,黄龙士便强攻而来,徐星友措手不及,竟被杀成了两块孤棋同时逃亡的不利局面。随后面对黄龙士越来越强的进攻,徐星友根本无力抵抗,左下大片军士惨遭鲸吞,不到七十手便败局已定了。
最终,仅113手,徐星友便投子认负。
虽然让三子可以击败自己的师父,但是黄龙士如今受过血泪篇的历练之后棋力竟又有长进,徐星友分先与黄龙士对弈根本不可能有胜算。
看着这局棋,徐星友却突然明白了一些什么——师父为什么要与自己分先对弈,甚至愿意在自己面前拿白棋……
真正的高手,不可能永远受先与人对弈。无论对手再强,也要有分先与他抗争的勇气!
然而,徐星友隐隐约约感觉到,师父的行为中还有另一层含义——师父似乎很焦急地渴望与自己对弈……
——分先?为什么?
黄龙士笑着答道:“我收徐星友为徒,不就是希望有一天他可以与我分先对弈吗?”
——可是你太急了。徐星友现在的实力,还不足以与你分先对抗啊!
“我怎么能不急呢?”黄龙士脸上的笑意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忧伤,“这是我平生的夙愿,我唯有趁我还有时间赶紧去享受与徐星友的对局啊。若晚了,恐怕就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黄龙士的眼睛静静地望向远方,目光中充满了留恋。
偏偏在这一刻,他有了强烈的渴望想继续留在这个世界上。
黄龙士和徐星友,在弈完血泪十局之后,突然跳过了二子棋阶段和让先阶段,留下了莫名其妙的七局分先棋。这一举动,十分耐人寻味。
按照教棋的正常顺序,弟子突破了三子棋之后,就该让二子;等弟子突破了让二子,再以让先对弈;等让先都觉得手紧了,弟子这就算可以出师了,这时才分先对弈。按部就班,步步为营,这是常理。
然而,在徐星友明明已经有了受二子棋力的时候还尚且要勉强让三子与徐星友对弈的黄龙士,却在这十局棋之后突然良心大发地急急忙忙开始跟徐星友下让子棋,而且一下就是七局,最奇怪的是这七局棋没有按照过去十番棋的惯例由一方执白两局之后再换黑白,而是每局都换先后对弈。
为什么?
很容易想到的解释是,黄龙士在赶时间。他并不是不想从让三子到让二子,再到让先、分先这样培养下去,而是时间不允许他这么做了。他也不是不想按照惯例先让徐星友拿两局白棋,然后自己再拿两局白棋这样两局两局地对弈下去,而是一旦这么做了他担心自己撑不到能拿白棋的那一天。
《清朝野史大观?清代述异?弈史》中记载,黄龙士在于徐星友鏖战血泪篇十局之后便立刻去世了。虽然是野史杂说,但是从现有条件看,这个说法的可信度是所有关于黄龙士最终结局的说法中可信度最高的一项,它只是犯了一点小小的错误而已——既然黄徐留下了七局分先对弈的棋谱,这说明,黄龙士并不是立刻在血泪篇之后立刻去世的,至少上苍留给了他一丁点仓促的时间让他完成了与徐星友的七局分先棋。
我们无法想象,黄龙士是如何真诚地向上苍祈求多给出这么几天的时间的,上苍想必也没有完美地满足黄龙士的全部愿望——至少,看上去黄龙士也许是希望完成一次完整的十番棋的。
对于黄龙士来说,也许这最后的一点期望能够得到满足,这就已经是他最大的欣慰了。
所以,为什么没有按照当时的规矩,以两局一换先的方式进行这几局对弈,而是要以每局都换先的方式进行呢?答案很简单,黄龙士也不知道自己能下到第几局,所以抱着能下一局算赚一局的心态,他和徐星友每局棋都换先后。
这七局棋,前四局几无悬念,尤其是黄龙士执白的两局棋徐星友几乎没有半点机会。但即使如此,从这四局棋中我们仍然可以感受到徐星友的棋是几乎以日新月异的速度进步着。从刚开始的毫无招架之力,到后来竟能勉力周旋到最后,徐星友似乎就是在血泪篇之后开始顿悟成为天才了。
从第五局开始,徐星友的成长终于赶上了即将迎来生命终结的黄龙士。这一局,双方弈得极其激烈。最终,尽管差距极小,但徐星友第一次执白在分先棋中战胜了黄龙士!
随后的第六局,先行的黄龙士中盘凭借精妙的构思以攻代守,将右上围出大阵,徐星友再无机会,只得投子认负。如此一来,徐星友其实已经永远失去了击败执白先行的黄龙士的机会。
最终的第七局,是徐星友的名局。本局布局未几,黄龙士布下了心机深重的陷阱等待徐星友中计。没想到,徐星友算路深远,不仅一眼看破黄龙士隐藏极深的计策,更是将计就计反而将黄龙士打成孤棋,随后招招不落俗套,新手奇手频出,至五六十合时黄龙士竟已是大败之局。黄龙士后半盘奋起直追,抓住徐星友一眨眼的松懈强手迭出,暴起反击,竟猛地将大败之局追成了细棋,也实在让人惊叹。可徐星友毕竟防守严密,最终没能让黄龙士成功翻盘,守住了小胜局面。在黄龙士人生的最后一局棋中,他亲手教出的徐星友赐予了他一场败局。
到这里为止,黄龙士与徐星友的故事,终于走到了终点。
某一天,仆人惊慌地闯进徐星友的阁楼。
“徐先生,快下楼去吧!黄先生他……”
三年了。徐星友整整三年没有离开过那间阁楼。他的双脚再一次踩在自家的院子里时,他却感觉到一丝微妙的陌生感。
但现在,他已经无暇去体会这种感觉了。
“师父!”徐星友惊慌地闯入黄龙士的房中,重重地跪倒在了黄龙士的床前。
在他的面前,是从未如此虚弱过的黄龙士。
“可惜,在你分先棋下得正好的时候,我要走了……”黄龙士苦笑道,“我真想跟你多下几局棋啊……”
徐星友却早已泣不成声。
黄龙士看着这个陪自己渡过了人生最后一段时光的弟子,不知为何,他却感到了一丝满足。
“徐星友,我死之后,你就是天下第一了。”黄龙士笑道,“当今天下,能执白胜我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你,一个是远在京城的周东侯。东侯先生远赴京城,必定已不再参与棋界纷争,等你出世,就将天下无敌。你可以做国手了,该高兴才是啊……”
“不,有师父在,天下便无人能自称国手。弟子今生都不敢与师父并称于世!”
“再过不久,等我离开了人世,你就不必担心这些了。”
“弟子岂能不担心这些?师父,若您就这么离去了,世人会说我是个被师父让了三个子的国手,他们会笑话我是靠师父的离去才捡了个天下第一,他们会中伤我,诽谤我,甚至会说是我贪图名利害死了师父。可事实不是这样!天下没有人比我更希望看到师父统领棋界,没有人比我更崇拜师父的棋艺!弟子只求师父留在世间,与弟子多下几局对子棋,至少等师父下到满意了再离去啊!”
不能击败黄龙士的国手,算什么国手?
黄龙士的脸上,也忧伤了起来。
“徐星友,我不知道我将你带上了一条怎样的道路,若当真如你所说,我的离去会让你受到中伤诽谤,我即使在九泉之下,也将愧对于你。但是,徐星友,若你还承认我是你的师父,我有一事相求。即使你真的终生因我之故而生活在万众唾骂之中,我也希望你能替我完成它……”
“师父但说,弟子必定竭力完成。”
“把我的棋流传下去……”黄龙士虚弱地说道。
徐星友微微一怔,随后深深地拜下身子去。
“弟子谨遵师父之命。”
听到这句话,黄龙士满足地微微闭上了双目。
徐星友,即使你日后将受尽屈辱,但我已将一身棋艺尽数传授与你了,从今以后你将是天下第一。
我能给你的,没有别的,只有这个天下国手的名号了……
黄龙周虎已不再,血泪三子终成空。
临死榻前告星友,请将我棋传千秋。
欲知后事如何……
——你的故事结束了。
黄龙士却笑着,摇了摇头。
——黄龙士,十八岁称国手,七败盛大有而一战成名,二十岁便力克江南各路豪杰,随后与周东侯争霸十年胜出,受封棋圣,中年时安心授徒,与徐星友激战血泪篇十局,随后重病身亡。你的故事,就到这里为止了。无论什么时代,无论谁来书写,你的故事都是这样,这是你用生命谱写的故事。
“结束的,只是史书上的故事而已。”黄龙士笑道。
——哦?那么,你的故事还在哪里继续着?
“你说过,我的棋超出了我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所以我无法将它完全施展出来。”
——不错,正是因此你才会英年早逝。
“那么,现在没有了身体的束缚,我的棋岂不是可以无拘无束,登峰造极了?”
——你是说……
“对我来说,死亡只是从凡人的躯壳中解脱了而已。对于渴望体会到围棋极限的我来说,这样的结局不是正好吗?如今的我,不再是凡人,而是真正的棋仙了。”
——真正的棋仙……
黄龙士笑着,透过层层云霞,望向凡间。
“你说我的故事结束了,你错了。”黄龙士轻轻指向了凡间,“你可见到,天下四方,哪里都有英雄豪杰,弈林好汉。他们每一个人都想成为下一个黄龙士,每一个人的生命里都隐藏着一个黄龙士的故事。时不时地,就会出现一个新的高手,重新完成我过去曾经完成过的事情,也会去完成那些我没能完成的事情。我做为黄龙士的故事结束了,但天下还有千千万万的黄龙士,他们的故事还远没有结束。在这个故事里,我只是换了个角色,从参与者变成了旁观者而已。我期待着,有人能将这个故事讲述得更加精彩。”
沉默了许久。
——走吧,黄龙士。
“去哪里?”
——去找个好地方,可以将这凡间一览无遗,好让我们一起等待下一个黄龙士出来续写你的故事。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20:05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4:08 编辑
第八十回 棋圣归天四方妖魔作乱 徒承师业星友力挫群雄
上回说到,康熙二十余年,在匆忙与弟子徐星友完成七局对子棋之后,刚刚进入中年的一代棋圣黄龙士猝然病逝,天下顿失国手。
对于围棋史而言,失去了一个正如日中天,一统四方的奇才黄龙士乃是一个巨大的损失,他的离去使得整个棋界顿时失去了光彩。然而,对于当时的棋手们来说,黄龙士死了,这绝对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一直死死压在他们头顶上,让他们得不到半点名声的棋圣离开了这个世界,苦练多年的棋艺不就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了吗?
于是,几乎转眼之间,原本销声匿迹多年的各路高手突然又回到棋界,一个个气势汹汹都要做天下第一了。
曾被黄龙士亲手打压过的何暗公、娄子恩、凌元焕卷土重来,在江苏一带四处造势。未赶上与黄龙士交手的新生棋手黄稼书、姚文侯等人也虎视眈眈,要夺下天下国手宝座。一时之间,江苏棋界风云际会,多年不见的乱世眼看又要到来了。
然而,棋界却有一个传言——黄龙士临死的时候,将天下国手之位让给了他的弟子徐星友 ,认为徐星友棋力已经超过了当今天下所有豪杰,命徐星友就此称国手。
此话一传开,棋界一片哗然。
首先,这个没听说过的徐星友是打哪里冒出来的?几乎没有人知道徐星友的过去,而徐星友本人随黄龙士学棋三年却没出过家门一步(准确地说连楼都没下来过),因此没人知道这个徐星友下棋到底有几分本事。就因为是黄龙士的徒弟,大家就要认他做过手?
其次,徐星友怎么被人认可为有国手棋力了?传闻说,徐星友受三子胜了黄龙士,所以就称国手了。这不是笑话吗?自古以来哪有被让三个子后称国手的?这种水平也敢叫嚣天下无敌,简直就是没把天下棋手放在眼里。
第三,徐星友是个什么身份?有钱人,名门世家出身,又书画双绝,这怎么看都是养棋手阶层的,怎么能自己当棋手呢?这类人如果当棋手,通常都会犯众怒,比较有代表性的例子就是明朝的王爷棋手朱玉亭,几乎是一出现就被大家联合起来欺负。见到这种跨界来的,棋手们会自发组成反对他的同盟。徐星友这种抢饭碗的行为自然也立刻招致了所有人的厌恶和反感。
综合以上这几条,几乎不用想也知道了,徐星友这个名字一出现,几乎立刻就成了全民公敌。所有人都形成了一个自然而然的共识——在互相火并之前,大家先暂时结盟把这个黄龙士亲自制定的接班人给搞下去,顺便捞点名声,然后再互相争斗吧。
这情况,几乎就和当年南京会战朱玉亭出现之后的局面毫无二致——棋手内部矛盾,决不能让别的阶级干涉进来。
于是,几乎就在黄龙士去世的同时,徐星友就被卷入了这场腥风血雨,而且发展到后来甚至变得完全不讲道义的争夺中去了……
就在黄龙士去世后不久,一直在杭州家中精心钻研黄龙士所传棋法的徐星友收到了一份邀请,那是一位公卿请他去府上与另一名棋手对弈。
那个对手,名叫娄子恩。
这个娄子恩,当年乃是与程仲容等人一起向黄龙士发起过挑战的人。但面对着绝世天才黄龙士,自视甚高的娄子恩即使被让先也难求一胜,没过几年便绝望地离开了棋界争霸的中心。如今黄龙士已死,天下又生变故,娄子恩把这当做是天赐良机,于是兴奋地重新又回到棋界,打算东山再起,把十多年被黄龙士压得喘不过气的怨念化作动力,彻底挽回自己在后辈棋手心目中的形象。
而他第一战的目标就对准了号称黄龙士接班人的徐星友——这一战,要借把徐星友杀败之威,让天下重新记住娄子恩这个名字。
徐星友收到请柬,默默仰头看向了那学棋时三年不曾离开过的阁楼。
师父,这一天终于到了。您的遗愿,我将用毕生之力替您达成。
那一日,在某位公卿府上,传说中的徐星友第一次出现在了棋界的视野中。
看着这个须发略白,年纪比黄龙士还要大几岁的“黄龙士传人”,久经战阵的娄子恩竟忍不住有些想笑。
“徐先生,你我年纪似乎相差不大啊……”娄子恩说道。
徐星友谦逊地点了点头。
然而,娄子恩却突然放肆地笑了。
“既然年纪相仿,我有件事很好奇——十几年前我以高手之名向黄龙士挑战的时候,不知道徐先生彼时棋力几何呢?听说那之后再过十年,先生的棋力也不过是被黄龙士让四子吧……”
与娄子恩交好,或者抱着看徐星友笑话而来的棋手们纷纷大笑。对于这个莫名其妙冒出来和他们争天下国手的对手,众人从心底厌恶着,渴望立刻将这个徐星友逐出棋界。娄子恩,只是这群人中派出的一个先锋而已。
刚笑话完徐星友,娄子恩又毫不客气地把白棋棋盒递了过去。
“虽然年纪相仿,但是在这里我算是棋界前辈。徐星友,按规矩你该尊重我,就拿白棋先行吧。”
徐星友没有进行任何辩驳,默默接过了白子。他知道即使争辩也没有意义——在以实力说明问题之前,没有人会站在他这边。
何况,早在黄龙士横空出世之前,娄子恩就已经小有名气,是经历过周懒予时代的老江湖了。这个对手,也许确实不容易对付,万一真输了,岂不是输棋又输人?
毕竟,多年以来,徐星友唯一的对手就是那个万人之上的棋圣黄龙士。除了黄龙士之外的对手,徐星友已经想象不出来了。
那一战,很快开战。众人静静等待着徐星友战败,从此身败名裂的那一刻到来。棋座前的娄子恩,更是对这一点深信不疑。
什么黄龙士传人,一个四十岁才认真学棋的人怎么可能是我娄子恩的对手!
然而,终局223手后,娄子恩惊呆了。
来看棋的众人也惊呆了。
而同样惊呆了的,是娄子恩的对手,徐星友。
长年跟黄龙士下棋,徐星友已经习惯了自己的对手远远强过自己,习惯了谨慎地防守对方的每一步招法,把自己的棋下得没有丝毫破绽,甚至显得有些提心吊胆。然而,与娄子恩一交手,他从娄子恩的棋当中丝毫也感受不到黄龙士的那种铺天盖地的压迫感,更没有看到半招天外飞仙般的奇手鬼着,一切竟然都是在徐星友的掌控下缓缓前行,从头到尾也没有出现丝毫偏差!
这种感觉,说真的,徐星友不习惯。在徐星友的概念里,这不是下棋,下棋哪有一切都在自己计划当中,不出现意外的?
赢得,是不是太顺利了点?
但是,事实就是,眼前这个对手远远不能与黄龙士相提并论,徐星友现在的棋力已经完全足以在他的面前驾驭局面,不留给对手丝毫破绽了。
这第一局,还只是一个开始……
“徐星友的棋,隐隐约约有点黄龙士的影子,但是又很不一样啊……”众棋手们在娄子恩面前缓缓分析道。
他们指向了棋局开始不久左下的一处变化。
此局一开,娄子恩完全不把徐星友放在眼里,绕着徐星友左下的主营连续从两个方向攻逼,而徐星友的反攻逼则完全没有让娄子恩产生半点危机感。眼看徐星友左下两个方向的前路都被自己阻挡了,娄子恩几乎理所当然地下出了更加凶狠的一手棋——点三三。
如今白棋无论左边还是下边都被黑子攻逼,发展必将受阻,则必定会稳守本营吧。既然如此,我以一招点三三先攻破你的主营,如此一来你主营失守,两方退路又有敌兵守候,你徐星友必定茫然不知所措,此战可一战得胜。
反正当时算盘是这么打的……
可是,娄子恩没有想到,徐星友并不是一个可以这样随便欺负的俗手。徐星友见主营被点穿,他便索性放弃主营了。反正跟黄龙士下棋的时候主营失守是常有的事,早就麻木了。他命主营将士立刻冲杀出来,向左侧攻去,竟猛然间把娄子恩左侧拦去路的棋给打成了孤棋,眼看就要一命呜呼!娄子恩大惊,急忙来逃孤,徐星友却又不强攻,顺着娄子恩逃孤的方向张开阵势,放过了娄子恩的左边孤棋,却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下边的黑棋孤子吞入了腹中,反而杀了娄子恩一个措手不及!
“徐星友似乎怕你,不敢跟你强硬开战……”一个棋手对娄子恩说道,“但是,他看似防守,其实却是在进攻。你从东边打,他就顺着你的力道往西打去;你从那边攻,他就借着你的攻势往北攻杀。他这是不打而打,不攻而攻,神不知鬼不觉,你却偏偏抓不住他的漏洞……”
仔细看看全局,确实都如左下这场战斗一般,徐星友几乎从不主动攻击,却总是在被攻击的时候借着力道反过来狠打对手一下,搅得娄子恩头晕眼花,不知所措,感觉好像中了邪一般……
其实这乃是黄龙士亲自传授给徐星友的精髓棋理——形人而我无形。<点评:如神龙变化,如水无常形。>
一粒棋子落到棋盘之上,应当是不论进退都有足够的空间,这就叫做有弹性。遇到较弱的对手,可以进击;遇到较强的对手,可以退守。娄子恩好蛮斗,即使两头逼住对方的主营还不满足,要点入三三杀到对方一目不剩,这却恰恰被徐星友抓住机会,顺着娄子恩的这股力道上下强攻,娄子恩顾此失彼,自然难以施展。最后,恰恰是主动强攻的娄子恩吃了亏。
“我看这徐星友不像个俗手,一招一式都毫无破绽,想必也有几分本事。娄先生,明日再战,可千万要小心啊!”
娄子恩却不屑地哼了一声:“我一时大意轻敌,让他一先才略输几子而已。明日再战,只要我打起精神,他徐星友哪里会是我的对手?明日定叫这徐星友大败而归!”
然而,娄子恩和所有棋手都没有想到,徐星友用这第一局探明了娄子恩的虚实,第二局棋便打算放开手脚,好好施展一下真本事了……
第二天的对局,很快便结束了。按照收官时的局面判断,即使不算还棋头,徐星友也遥遥领先二十目以上,是一盘货真价实的大胜!
这一局,可怜的娄子恩还想用强,只道徐星友是对他的攻杀力有所畏惧才不断退让的。可岂料这一局徐星友竟看准机会,狠狠还击回去——当然,还是借着娄子恩自己的力道往回打,却让娄子恩完全无法招架,到了后半局基本是就是四方逃命,哪里还顾得上回马一击,能少跑断一条马腿都要谢天谢地了!
这一局棋,是徐星友压倒性的胜利!
事实很明确了——让徐星友一先,娄子恩还远远不够资格。
“娄先生,明日一战,是否该让星友拿一拿黑子了?”徐星友轻声问道。
娄子恩脸色惨白,只是呆呆地点了点头。
这下子,所有棋手都明白了——娄子恩打这个先锋,本道是让他捡了便宜,现在才知道,其实是把他推进火坑里了……
第三局,娄子恩执白,终于开始小心翼翼地应付徐星友了。前几十手,娄子恩牢牢把握住白子先行之力,稳定着局面上白棋的优势。然而,徐星友看准机会,黑80手突然出刀,一片血色顿时将整个棋盘右边笼罩,娄子恩一只孤零零的白子就这样落入了徐星友的血盆大口中,局面瞬间逆转!
这棋,如果让黄龙士来下,恐怕徐星友绝无把握能在这场战斗中得利。可对手是娄子恩——他根本不可能与黄龙士相提并论!
黑138凶狠地一拐,右边白九子大龙瞬间灰飞烟灭,局面就此注定!
徐星友执黑,竟然又赢一局!如此一来,便是在对子棋中对娄子恩完成了三连胜!
众棋手几乎吓得魂不附体——好不容易盼死了黄龙士,以为今生总算可以一展抱负了,却岂料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徐星友,盘上一招一式竟似乎竟不在黄龙士之下!<点评:得到了师傅的真传。>
这辈子,真是生错时代了!
随后,娄子恩又与徐星友激战三局。只是,他再也没有资格跟徐星友在棋份上讨价还价了——执白尚且不能获胜,还有什么资格说让先?
事实是:后面三局,徐星友索性每局都让娄子恩拿白子了。
仅仅六局棋,徐星友就把“擅名棋坛十余年”的娄子恩死死摁在了让先的棋份上!而这六局棋,除了第四局局面稍显混沌,难以判断胜负之外,其余五局都很明显是徐星友的胜利!
换句话说,娄子恩在徐星友的面前,根本就连受让先的资格都没有,他甚至要被让子!
于是,来势汹汹的娄子恩重复了十多年前他在黄龙士面前所受过的屈辱——赶在还没被让子之前跑了,从此之后再没敢跟徐星友下棋,直到无声无息地离开这个世界。
这六局棋的徐星友,只能让人想到一个人——十多年前,以几乎同样的战绩将江南除周东侯之外的所有高手全部杀到让先以下的黄龙士!
难道,徐星友可以复制黄龙士所创造过的那种神话吗?
“竟然能以如此压倒性的战绩击败娄子恩,如今的徐星友,恐怕丝毫也不弱于当年的黄龙士了……”棋手们不安地在心底说道。
娄子恩之后,下一个向徐星友发起挑战的,是那个曾经以半子击败过黄龙士的何暗公。这些年,何暗公苦练棋艺,经验比十多年前丰富了多少,棋力较之以往只强不弱,想必当是徐星友一个棘手的对手吧。
然而,与娄子恩一样,何暗公首先以让先棋份尝试与徐星友对弈两局,却两战两败。随后换何暗公执白,双方又战两局。但这两局棋棋谱不完整,又未注明胜败,所以无法知道最终的结果。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与娄子恩一样,这两局棋下完,何暗公就再也没敢和徐星友交手,就这么默默从棋界消失了,找不出半点音信。
这四局棋,何暗公也许只是试探一下徐星友有几分本领。试探过之后何暗公自己也明白自己此生无望争夺国手了,于是索性就这么引退了吧。
其实何暗公与娄子恩也算得上是当时高手,放在明朝绝对有争夺国手的实力。可惜,在他们所处的时代里,前有黄龙士,后有徐星友,他们的才华就这样被那个时代所遗弃,白白做了无名之人。
先后击败了众前辈(资历上的前辈,年纪上其实相差不大)挑战之后,徐星友的声望已经迅速攀升到了真正的“黄龙士接班人”的位置上了。在公卿们心中,徐星友就是十几年前的黄龙士,是他们心中的新一代偶像。而对于徐星友的崛起还不满意的年轻后辈们,又发起了针对徐星友的新一轮冲击。
这些没能赶上黄龙士“铁幕时代”的后辈们,终于在徐星友这里感受了一下那些前辈面对黄龙士时的无力感。
彼时比较有名的两位后辈,一位叫黄稼书,一位叫姚文侯。
黄稼书,名颖,崇明人。他本是个县学生,却与兄弟黄掌纶同以弈名著称,时人唤作“二黄”。论棋艺,黄稼书攻逼招法娴熟,又善统领全局,棋风闲淡,是个颇有见识的年轻棋家。黄稼书当时年轻气盛,自以为棋力已足以争夺当世显赫之位,于是特去找徐星友挑战。前两局,二人棋份还是分先对弈,徐星友却毫不客气地分别执白、执黑各大胜黄稼书一局。第三局黄稼书棋份已降为让先,却仍难以取胜,于是自知不敌,安心回去做县学生去了……
姚文侯,名斌,与黄稼书同乡,年纪更轻。与别人不同,姚文侯去找徐星友,是怀着崇敬的心情去的。一见到徐星友,姚文侯就很明白地说了——您棋力比我高,得让我两个子。然而,让二子局下完,姚文侯竟然还是不能取胜,于是对徐星友的棋力更加心悦诚服,竟安心拜徐星友为师了!
说起这个姚文侯,还有个故事值得一提。在徐星友门下学棋出师之后,姚文侯以棋手之名出入公卿府上,有一次受邀到画家王原祁家下棋,获胜者可以得到王原祁的一幅画作。等姚文侯去了王原祁家,一看对手竟然就是当年败给了师父徐星友的娄子恩!
娄子恩见是徐星友的徒弟,想起当年的仇恨,那一战自然竭尽全力恨不得生吞了姚文侯。可谁知这姚文侯深得徐星友真传,最后竟然胜了娄子恩,夺下了王原祁的画作,气得娄子恩恨不得当场自杀。
这娄子恩说起来也真是可怜,先后被黄龙士、徐星友、姚文侯这师徒三代欺负了个遍,也不知是上辈子得罪了哪路角色,以至于这辈子还债还得这么彻底……
黄龙士死后,不过短短一年时间里,四方诸侯纷纷重出江湖,一副要再定江山的架势。没想到,就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各路豪强纷纷让徐星友一个人给收拾了,江南的风浪还没折腾多大会就消停了下来。
而徐星友,凭借着这力镇天下的壮举,竟然复制了他师父黄龙士十几年前的奇迹——以一人之力压制天下豪杰!
虽然这里头很大一部分是沾了黄龙士当年灭了不少高手的光,但是能重现黄龙士对棋界的统治,随后更是将这统治继续维系了二三十年,徐星友成功地证明了他是一个绝对合格的“黄龙士接班人”。
然而,对于那个时代的棋手来说,这就是一场灾难。徐星友的存在,就是已经死去的黄龙士留在这个棋界上的一片巨大的阴影,黄龙士不仅自己亲自将同时代几乎所有高手的梦想掐灭,更是利用徐星友让他们丧失了夺回自己尊严的机会。
于是,自然而然的,所有人对徐星友这个原本就不该属于棋手阶层的人,充满了敌意。
渐渐地,在所有人都意识到自己无法从棋盘上击败徐星友的时候,这场战斗缓缓开始变味了。
棋界最后的底线——棋道——终于被突破了。
没过多久,棋界上开始流传一个流言——黄龙士是被徐星友害死的!
这流言有许多个版本,其中比较有名的是这么几种。
第一种:徐星友在学棋时代无论如何也无法击败黄龙士,于是他慢慢开始嫉妒黄龙士,视他为自己国手之路上最大的障碍,于是假借尊师重道之名,每日以美酒声色诱惑黄龙士,让黄龙士沉迷于纸醉金迷的堕落生活中,最终身体崩溃,导致急病身亡,徐星友则顺势成功地成为了天下第一。
第二种:徐星友嫉妒黄龙士之才,但是又不想背上一个弑师的名声,于是想出了一个歹毒的计策。有一天他请了三位围棋高手到家中,以激将法请黄龙士以一敌三。黄龙士果然中计,轻率上阵,结果对弈的时候左顾右盼,三局棋都殚精竭虑,虽然三战全胜,但当晚便吐血而死。
这两个故事在棋界流传范围极广,以至于几乎已混淆视听,使得许多人虽不明其所以,却坚定地把黄龙士之死的责任算在了徐星友的头上。
平心而论,黄龙士下完血泪篇没多久就去世,他的死和徐星友不可能完全没有关系。但是,上面两则故事所说的说法——实在太经不起推敲了。
第一则说法被收录于清末《弈选小传》一书中,虽说得煞有介事,却存在着明显的漏洞。徐星友家里有钱,又请来了名师,给师父吃好的喝好的,甚至请两个青楼女子来家里耍耍这在古代都不算过分,相反能看得出徐星友对他师父确实挺好啊。如何能确定徐星友这么做是要害死他师父呢?这动机实在隐藏得太深了吧。就算真是出于谋杀的目的,徐星友制定这个计划可真是一件相当有创造力和胆识的事情。要知道,要用奢靡生活把人给弄死,没有个几年功夫可下不来啊!徐星友得计划得多么周密,料得用得多猛,钱得花得多大方,才能把一个在血泪篇中还殚精竭虑战斗到底的意志坚定的棋手给奢靡死啊!何况此说看似有头有尾,结构完整,但是在最关键的动机问题上却语焉不详,无法确切断定徐星友这么做究竟是出于善意还是出于恶意,而出于恶意请人山珍海味加逛窑子的情况多少又有些有违常理。何况——别忘了,徐星友学棋那三年可是连楼都没下去过,这么一来首先他肯定没时间赚这么多钱回来花,其次他也没机会去布置这么周密的计划,再次他在楼上呆三年却让别人花着他的银子在外面风流快活到死,这事儿给你你愿意啊?
不过,笔者需要强调——如果这是真的,或者哪怕只是想要验证这种方法可行不可行,笔者强烈要求看这帖子的读者们不用客气,请尽情尝试用这种方法来谋杀笔者吧,笔者将束手就擒,绝不反抗,等笔者耗死了留下多少遗产各位随便拿,甭客气……<点评:风流快活死。>
第二则说法出于《清朝野史》一书。看这书名,大家首先就该知道他不会太靠谱了。其次,如果您真的跟着咱这帖子从头看到这里,您一定对古代棋界的大致状况和秩序规则有了一个清晰的认识。再看这则流言,想必您该很容易看出破绽了吧。能把黄龙士逼死的高手,姓甚名谁,哪里人士,经历如何,黄龙士认识不认识?这些问题一问,这条流言就不攻自破了。何况,徐星友要是为了争天下第一才谋杀黄龙士,那徐星友自己的水平也得到天下第二吧,既然如此还请什么三大高手助阵?让三子的血泪篇把黄龙士下到吐血绰绰有余。何况,以当时棋界的情况,除非找三个周东侯,不然估计还真没人能把黄龙士下吐血。就算真有——此评语对上一条也适用——这算什么脑残的谋杀计划?随便找本三流犯罪小说都能比这个靠谱!
至于其他挑拨黄龙士与徐星友关系的流言,比如前面提到过的说黄龙士和徐星友在乾隆年间同时进宫当棋官,徐星友故意暗算黄龙士的故事——得了吧,胡编也要有个限度,最起码做一点基本的人物生平查证行不?
事实上,那个故事的原型发生在明朝,主角名字叫赵涓。有兴趣的读者,可以自行查阅一下原版故事。
棋盘上赢不了,就用这些流言来攻击对手,满足自己那一点点扭曲的泄愤欲,这就跟输了比赛就到处传对手打了兴奋剂一样,是突破了竞技规则底线的无耻行为。
赢不了,说明对手本领比你高,研究比你深,比你用功,比你刻苦,那是人家光明正大凭本事做到的。你要么再加把力赢过他,要么就心悦诚服地认可他,敬佩他,尊重他,就算不服,你骂骂人我们也可以理解,这是你发泄的过程,虽然不大文明。可是你造谣诽谤,这就是耍流氓了。
然而,仅仅一年之后,由于徐星友的棋艺对众人已经具有了压倒性的优势,众人与徐星友的争夺已经从棋盘上延伸——或者说转移——到了棋盘外。这场争夺,已经失去了竞技上的意义,变成了一出闹剧,毫无道德可言。
这种集中地,有目的地对徐星友进行诽谤中伤的行为,连徐星友的哥们都看不下去了。前文提到过的徐星友从小玩到大的好哥们翁嵩年就曾经写文章愤愤说道:
我从小就认识徐星友,到了晚年跟他更是朝夕相处(大家别想歪了)。徐星友不仅棋艺高超,为人更是超凡脱俗,绝无浮夸之心,本不求名却名声越来越响。他为人的忠诚和和蔼,后人想象都想象不出来,怎么可能为了小小的棋艺去陷害朋友呢?想必是最近有那么一批小人,把自己的歪心思安到别人身上,推己度人,以至于污蔑前人以图自己一时嘴快……
由此可见,对徐星友的污蔑,早在徐星友还在世的时候就已经很猖獗了。但是,徐星友为什么不还击呢?明明没对不起任何人,怎么还任由大家污蔑他呢?
恐怕并不是不还击,而是徐星友解释了很多次,发现没用,就索性不解释了。何况,黄龙士之死,也确实不能说跟他毫无关系。若不是黄龙士不惜性命也要全力教导自己,或者徐星友能早一些发现黄龙士身体已经到了极限,也许悲剧都不会酿成。在徐星友的心中,想必一直为此而责备着自己吧。
然而,大错已经铸成,徐星友除了背负这冤枉的一身骂名,继续行走在一个没有人对他友善的棋界上。
他为的是什么呢?翁嵩年说了,徐星友这个人本不重名利,何必非要活在一个大家都骂他的棋界里呢?不是书画双绝,名门世家吗?实在不行,象棋不是也下得不错吗?
然而,徐星友的心里,一定一直没有忘记黄龙士在人生的最后那一刻留下的遗言,那才是徐星友对黄龙士的赎罪,才是徐星友这一生坚持下去的动力所在——
“把我的棋流传下去”……
这正是:
棋圣归天群魔舞,中年庸才铁骑突。
自古英雄遭天妒,不迎逆潮不丈夫。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娄子恩 清代棋手 一作娄子恒,会嵇(今浙江绍兴)人。
康熙、雍正年间棋手。棋艺以“清敏胜”,《上海县志·艺术类》载,曾在画家王原祁家中与姚文侯对局。
现存对局:对黄龙士5局;对徐星友7局;对程兰如7局;对姚文侯2局;对吴来仪5局;对王公锡1局。共27局11胜15负1胜负不明。
黄稼书 清代棋手
康熙年间棋手,棋风整密,大方正派。
现存对局:对徐星友5局;对叶歧山1局;对黄龙士1局。共7局。
姚文侯 清代棋手 名侯,上海人。
康熙、雍正年间棋手,初从徐星友被受二子,后成国手。
现存对局:对徐星友6局;对娄子恩2局。共8局。
——摘自《中国围棋古代棋手姓名录》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7 20:06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4:11 编辑
第八十一回 周西侯鏖战新国手 徐星友计议上京城
“我们今日来,只有一事,希望请先生出面……”一个长者面色严峻地说道,“如今棋界有人坏了规矩,大家都盼着先生出面主持公道了。”
望着眼前数位江南棋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周西侯感觉到了事态似乎有些严重。
“西侯先生,可听闻过徐星友这个名字?”
周西侯点了点头:“据说是黄龙士的秘传弟子,这一年间突然从天而降,如今已有国手之誉。”
“国手?他甚至本不该有资格当棋手!”众人怒道,“他本是个富家子弟,名门望族,却莫名其妙不考功名跑来下棋,一心要砸了大家的饭碗。咱们这批人,好不容易盼着黄龙士不在了,只求能从公卿们那里分得点残羹冷炙,如今这徐星友一出来又断了大家的前路,这可要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棋手怎么活啊!可惜我们棋力不济,奈何不得那徐星友,大伙一思量,觉得如今棋界唯有周东侯、周西侯二兄弟能与那徐星友一较高下。东侯先生远在京城,远水难救近火。好在西侯先生您仍在江南,所以我们特来求西侯先生去灭灭那徐星友威风,最好能让他老老实实回去考功名,别下棋了……”
周西侯却苦笑了起来。
说什么有人坏了规矩,要我来主持公道,其实就是自己下不过人家,想请我去给他们出气罢了……
只是,大家宁可放下棋手的尊严,也要找一个人去击败徐星友,看来这徐星友当真是犯了众怒,以致大家为了击败他已经无所不用其极了。
这情形,真像十几年前黄龙士刚出现的时候——当一个人触犯了所有人的利益时,大伙就会联合起来对付他,即使自己根本得不到什么利益,哪怕出口气也好。
短视,虚伪,但心情却也可以理解。黄龙士时代,对于大多数棋手来说就是最黑暗的时代。等到黄龙士去教棋了,大家才终于得以在公卿面前露露脸,拿点公卿家的银子。相比于以前在茶楼厮杀的日子,这简直就是天堂。现在黄龙士时代好不容易过去了,大家都以为不必再提心吊胆怕黄龙士会来了,终于可以安心地拿公卿家的银子了,当然是无论如何也不想再回到那个黑暗时代里去的了。
只是……
“我想各位应该知道,自从当年败给黄龙士之后,我已经不在棋界行走了……”
如今的周西侯,其实已经从棋界引退许多年了。
“西侯先生……”其中一个棋手突然阴沉着脸说道,“这个徐星友,棋力恐怕不弱于当年的黄龙士。先生真的不想与徐星友交手试试吗?”
一语说罢,周西侯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丝惊愕——
不弱于当年的黄龙士?
这样的人,真的可能存在吗?
上回说到,黄龙士死后,徐星友继承师业,横空出世,扫灭江南各路高手,果然继承了黄龙士留下的国手之名,却也因此遭致江南各路棋手的嫉恨。起初大家尚还公平地以棋力抗衡,但一年后所有人都认清自己的棋力绝非徐星友敌手的时候,这对抗便变了味道了。棋手们开始以各种方式诋毁徐星友,编造故事,恶语中伤,千方百计要毁掉徐星友在公卿心目中的形象。这场江南国手的争夺,渐渐变成了一出丑陋的闹剧。
然而,仅仅依靠这些旁门左道的办法,并不能直接改变目前的局面。就算公卿们都相信了徐星友人品有问题的传言,可是没有人能在棋艺上胜过徐星友,公卿们最后还是只能去请徐星友来下棋,这不解决根本问题。
所以,在舆论上搞臭徐星友的同时,大家还需要一场一锤定音的胜利,让徐星友输得一败涂地。而要想做到这一点,江南棋手们必须找一个外援来了。
当今棋界,还能与徐星友这个水平相抗衡的,大家想来想去只能找得出两个人选——一个是当年与黄龙士并称黄龙周虎的周东侯,另一个就是曾经与黄龙士称劲敌的周西侯。
周家兄弟,东西二侯,整个江南棋界都把击败徐星友的期待加在了这两人身上。但是麻烦的是,周东侯已经去了京城生根,周西侯也引退棋界多年。大家前思后想,终于决定——说服周西侯,让他去击败徐星友吧。
虽然费了一番口舌,但是这些已经丧心病狂的棋手们成功地说动了周西侯。他们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走出自黄龙士以来的黑暗时代,让自己得以安心从江南广大的公卿资源中分一杯羹,甚至有机会把自己的棋名流传到后世去。
同时,也好好教训一下那个害得大家名声不保的徐星友——被一个四十岁才认真学棋的人击败,这是个一生也抹不去的耻辱。
“徐星友受黄龙士三子战胜而称国手,真可笑。西侯先生当年可是受黄龙士二子且还占据优势的,徐星友遇到周西侯必定难求一胜!”
大家抱着这样的期待,都默默等着看好戏了……
而从周西侯的角度来说,他看待这件事情就要简单许多了。
一个能和黄龙士相提并论的棋手,徐星友的棋真的有如此强大吗?本以为黄龙士是不可接近的围棋之神,是几千年才出一个的绝世天才,然而这样的顶尖高手竟在这个时代一连出了两个吗!
徐星友,我迫不及待地想去试试你的身手了……<点评:激将法成功。>
康熙中期某年,不知何地,周西侯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徐星友。然而,看着这个须发已渐白的中年人,周西侯吃了一惊,无论如何也无法把这个人和黄龙士秘传弟子这个印象联系起来。
看年纪,徐星友该比黄龙士还大几岁啊!
“西侯先生,久仰大名。”徐星友恭敬地朝周西侯鞠了一躬,“昔日师父在时,曾多次提及西侯先生棋艺不凡,今日竟能有机会与西侯先生切磋一局,荣幸之至!”
看着这个谦恭有礼的徐星友,周西侯又吃了一惊——这跟大家口中那个坏了规矩,嚣张跋扈的徐星友完全不一样啊!
是非公道,看来得自己去判断了。
“棋界传言,徐先生是棋圣黄龙士亲传弟子,可是……”周西侯犹豫地说道,“先生看上去,似乎比黄龙士年长,不知这其中是否有什么原委?”
徐星友听罢,微微笑了:“不错,我确实比师父略长几岁。这也无奈,我资质愚钝,遇到师父之前棋力根本不值一提,所幸此生能得师父指点,方能有今日成就。”
“也就是说,你拜了一个比自己年轻的人作师父?”
面对周西侯略显惊愕的眼神,徐星友轻轻点了点头:“能者为师,与年纪无关。师父年级上确实比我年轻几岁,但棋艺却远出于我之上。年纪更轻,棋艺却更强,可见师父奇才胜我无穷,既然如此我有什么不能拜师的呢?”
至此,周西侯大概感觉出来了——徐星友并不是众人口中的那个奸险小人,相反他是一个很有胸襟的人。
他不怕众人对他的诋毁,他只在乎自己的棋艺。徐星友必定是这样的性格,否则他绝不会不畏众人的嘲笑而愿意拜一个比自己小几岁的人为师。既然当年拜师都不怕别人笑话,如今被大家诋毁他自然也就无所谓了。这等胸襟,真是远胜那些棋界小人数倍。
“徐先生,我们猜先后吧……”周西侯用敬重的语气说道。
却说这局棋,真是一局十分有趣的对局。
此局周西侯猜得白棋先行,前几手各自在右侧划分势力自是不提。第七手,周西侯看准时机,在左下角对徐星友的主营张开了阵势——此招一出,大家都认得,乃是双飞燕夹击!
古棋攻击座子,招法最强莫过于双飞燕!
很明显,这是善战的周西侯在考验善守的徐星友了。
看着这猝然出现的白军双飞燕阵势,徐星友心中却如明镜般透亮——师父,您的教诲,今日要用上了。
徐星友应法出手,犹如两柄大刀向左右先后压去。此乃周懒予所创招法,两压应双飞,乃是基于彼时流行的倚盖定式而生的以攻代守的双飞燕破法。周西侯是从周懒予时代开始下棋下过来的,一看这招法自然识得其中利害,心中却有意要试试徐星友应对如何,故意左右夹攻而来。两压之法,变化复杂而多变,一旦应对不得法将反而让自己陷入苦战,可说是一把双刃剑,唯高手能运用自如。周西侯这就是要试试徐星友究竟功力几何。且看这徐星友,在周西侯两侧夹击之下,竟将周懒予的两压之法运用得出神入化,得心应手,十余合交手下来却只见黑军内守得角地城池,外打通中原出路,当真是武艺娴熟,必是顶尖高手。
周西侯暗暗赞叹,自己一招双飞燕不仅没能讨得半点便宜,还被迫让出了先手——这就是周懒予所创招法的厉害之处,只要运用得当,便是处处争先,招招制敌的弈林绝学。
徐星友,这一阵我们胜负未分,如今该你出手了,你会怎么出招?
徐星友看了看棋局,默默沉思片刻,嘴角上突然浮现出了诡异的笑意。
西侯先生,刚才您试了我的身手,这次该我试试您的身手了。
想到这里,黑军一子直奔棋盘而去。待一子落毕,众人再看,竟无不倒吸一口凉气——那是左上角周西侯主营,徐星友在这里也布下了一招双飞燕!
西侯先生,我接下了您的双飞燕,那么也请您来试试我这只双飞燕如何?
把自己刚刚应对过的招法又反过来向对方施展回去,徐星友这意思很明显了。同样的招法,不同的人施展,谁强谁弱将一目了然,咱们就用这双飞燕来看看高下如何?
好气度!徐星友的这份大气,倒是真有几分黄龙士风范!
周西侯略作沉吟,思量着从刚才的应对来看,徐星友对两压应双飞的招法十分熟悉,自己若也已两压应对恐怕有班门弄斧之虞。何况两压之法变化多端,若徐星友备下了什么陷阱,自己一旦中计后果将不堪设想。相比之下,传统的小尖应双飞虽然多少会受些损失,但是受损程度有限,不容易出大的纰漏,属于谨慎应对。如今不明徐星友棋力高下,当以谨慎应对为上策。
想到这里,周西侯暗下军令,左上白军主将向着中原轻轻迈出一步——小尖,从正中央突破双飞燕的夹击。
看到这一步,徐星友心中又要暗笑了——师父,当年弟子的小尖应双飞可没被您狠狠教训过,今天弟子得用您当年教训我这笨徒弟的招法来教训教训别人了……
只见徐星友突然调动起左边上下两路大军,处处以攻为守,在左边勇猛地活动开来,杀得周西侯惊慌失措,急忙抵挡。见左边阵势初定,徐星友突然调转枪头,强攻左上的白军小尖而来。
小尖阵型,从形状上看乃是纯粹出逃的阵势,一旦遭遇两面夹击就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拼命往中原逃跑,逃出来就是一条大龙,不过通常因为出路广,也不容易被对方杀死;要么假装逃跑,却抓住对方两面夹击不能同时补强的缺陷而突然回身攻击对方双飞燕中较弱的那一侧,这种情况下对方往往守不住,但能攻下多少就要看对局双方的造化了。
而徐星友却狡猾得多——他先在左边行棋,借进攻之势把自己双飞燕阵型中的左侧军阵定型,使得左侧没有后顾之忧了,然后再出动上边的另一侧双飞燕攻击周西侯的小尖。这么一来,刚才所说的第二条路基本就被堵死了,因为徐星友的两侧双飞燕,左边这一侧已经没有任何漏洞,不存在被人攻杀的隐忧了,而上边这一侧正在主导攻势,周西侯不可能腾出手来进攻这边,只能眼睁睁看着徐星友的上边军势借进攻之利越做越强。这么一来,周西侯唯有全力逃跑这一条路可选了,可是一个劲儿地逃跑也不是办法啊——左上等于一座城池都没捞到,一开局就让一员主将丢盔弃甲地逃跑,那棋还怎么下?
如此两次双飞燕之战打下来,双方高下立判——徐星友对双飞燕的运用,远在周西侯之上。
如今面临困局了,徐星友虽不着急攻死左上周西侯主将,但是两片阵地都已经有了根基,尤其是上边隐隐还要变成一片大阵。这么下下去,周西侯是要大败的,必须要有手段扭转败局了。
不过好在徐星友现在不着急杀左上白军主将,先手权暂时又回到了周西侯手上。
纵览全局,周西侯在心中默默定下了计策。只见他取出白子,又在右上落下一子。众人看去,竟纷纷称奇——周西侯在右上又布下了一个双飞燕!
这盘棋,基本上就是双飞燕大战了。
周西侯的意思,也很清楚——刚才两番双飞燕之战我都没占到便宜,但是我绝不承认这就算我输了,我就不信在双飞燕这么传统的招法上我就赢不了你这个正经下棋还没几年的“新锐棋手”。
很明显,周西侯并不了解徐星友在黄龙士的手下接受了多么残酷的三年训练。一看到双飞燕,徐星友都不用过脑子,条件反射地就把棋子甩出去了——两压!
其实,此时的局面下,右上黑军主将两侧都是有援兵的,在这里强行施展双飞并不是明智的选择。在此面对双飞燕,两压确实就是最好的进攻。徐星友不给对方耍手段的空间,直接用最凶狠强硬的招法砍上去,再配合两侧的援军进攻,周西侯的双飞燕从一落下来就注定了要两边都被追着砍。
结果是,借两边攻击之利,徐星友的阵势反而又发展得更结实了,周西侯仍旧没能捞到几座城池,没被砍死都还得夸夸他治孤本领到位呢……
随后双方的争夺都是循规蹈矩,没什么特别之处。至棋局终了,徐星友以八子左右的巨大优势胜出。
这一战,周西侯乃是完败。拼了三次双飞燕,周西侯没有一次占到便宜,这就让人不服不行了——没错,徐星友就是抠着这一个点狠狠击败了周西侯,没耍任何小聪明,凭的是真本事!尽管在前两次双飞燕已经明显判定了双方高下,周西侯仍然很一根筋地第三次施展双飞燕想证明不是这么回事,不过一根筋的后果是:输得更多……
周西侯当年确实一度是黄龙士的对手,不过那是黄龙士二十岁的时候,距离黄龙士的巅峰还远着呢。而徐星友,出师前已经是一个能执白击败巅峰黄龙士的棋手了,两个人的档次其实已经分出来了——
被棋艺达到巅峰的黄龙士狠狠追着砍了三年,那刀可不是白捱的……
却说那一战之后,周西侯惊叹于徐星友技艺之纯熟,竟难以相信这个对手几年前还是一个俗手!他难以想象,这几年徐星友究竟是再怎样的历练下成长起来的!
一时好奇,棋局结束之后周西侯与徐星友攀谈了起来。这个棋界人人口中的“小人”,竟然毫无门户之见,一点也不怕周西侯把自己的绝招学了去,而是把自己行棋所思所想尽数说了出来,仿佛把周西侯当成了一个多年不见的老友一般。
黄龙士临终的遗言并不是让徐星友把所有学来的棋招当做绝技以保住天下第一的虚名,而是要徐星友把他的棋艺传承下去。所以,对于徐星友来说,有所保留的棋艺交流根本就是不可理喻的事情。
与徐星友交流之后,周西侯被徐星友所讲的内容深深地震撼了。
天才型棋手行棋,大多数时候是根据感觉或当时的计算作出决定,若去问他某一步棋为什么走出来,他也往往只能根据当时的局面给你摆出几个变化图来解释,这么一来在固定的这个局面下你虽知道该怎么走,换一个局面你却不会用了。这是棋手下棋的思路,是他们的构思融化于他们的招法当中了,以至于他们虽不能解释明白这么走的理论依据是什么,却总能走出正确的下法来。黄龙士就是这样的高手,他的每一步棋都几乎是当时局面下最好的一步,但是为什么找得出这一步来,黄龙士自己也解释不了,于是只好归结于感觉或者天赋了。
可徐星友把这种无法解释的感觉和天赋给归纳起来,为了便于自己这样的庸才理解运用而构建了一个完整的体系!根据这个体系,徐星友能够在复杂的局面中找到行棋的方向,能将具体的局面归纳到抽象的局面类型中,甚至能将某一步妙手理解为不同的几种行棋方式的交叉点从而将这步妙手找出来。徐星友解释了黄龙士的棋为什么精妙,并且几乎用一种数学公式般的模式将黄龙士的天才变成了一门可以学习和研究的科学。它就像几何学一样,给出几个作为前提的公理和公设,然后后面的内容都可以沿着这些公设公理推论而出。听着徐星友的解释,周西侯几乎第一次明白了,原来黄龙士下棋的时候原来是这么思考问题的。
有了这套理论体系,即使如徐星友这样平凡的庸才,也可以理解并运用黄龙士那样震古烁今的天才了!<点评:黄龙士理论,徐星友整理。>
自黄龙士以来,中国古棋开始变得更加合理了。而让所有人都学会合理行棋的,是徐星友。
周西侯和徐星友经过这一次交流,竟然相见恨晚,互相视为知己了。这让那些本指望周西侯能奋力击败徐星友的棋手们大失所望——他们意识到自己并没能给徐星友制造一个敌人,反而不小心为徐星友找到了一个盟友……
徐星友和周西侯的第二局棋,几乎就像是一对老友之间的茶间游戏一般……
棋局一开,执白的周西侯挂右上角而去。然而,面对这个挂角,徐星友竟然施展出了彼时已是难得一见的镇神头!
要知道——这都什么年代了,还下镇神头啊,要反清复明啊!
然而,有趣的是,当右上的镇神头攻防告一段落之后,徐星友在左上挂角,周西侯心领神会地竟然也已以镇神头应对!
上次咱们大斗双飞燕,这次就斗一斗镇神头吧……
后来,这局棋进行到中盘时,虽然不能算挂角了,但是在右下周西侯又施展出一个类似镇神头的招法,俨然是两个中年好友在盘上嬉闹,全然没有一丝正经的杀气。
这局棋徐星友展现出了神乎其技的防守能力,周西侯的数次攻击眼看就要得手,最终却总是被徐星友匪夷所思地化解了。毕竟,徐星友的防守可是在黄龙士手下练出来的,天下除了黄龙士只怕再没人能攻得破了。
当然,最后的结局是一直玩极限防守的徐星友被拥有先手之利的周西侯小胜了,只是大斗镇神头这么非主流的对局,很难讲俩人到底有多少真心思在里面。
随后,作为唯一能与徐星友做对手的江南棋手,徐星友和周西侯留下了多达十一局的对局记录,这是徐星友自出师之后在江南所留对局中对同一对手的对局数记录。但是这十一局棋的胜负嘛……
徐星友五次执白,六次执黑,取得九胜一负一胜负不明(胜负不明那一局棋谱不完整,棋谱结束时双方在右上留有一处生死劫争,故无法断言胜负)的惊人战绩。即使是黄龙士,刚出道时遇到周西侯也没能取得如此压倒性的胜绩,甚至还曾被周西侯完败过。而对阵徐星友,周西侯根本没有完败对手的机会!
这下子,江南棋手们该绝望了。事实证明,如今的徐星友甚至要强于十多年前的黄龙士,至于被黄龙士让三子的血泪篇十局其实是棋力尚未成熟的徐星友和棋力远超青年时代的黄龙士之间的不公平对比,不能作为如今徐星友棋力的衡量标准。要想横扫江南棋界,其实只需要黄龙士二十岁的水平就绰绰有余了,而这个水平徐星友早就已经达到了……
所以——江南棋手们可以安心地负责造谣中伤了,棋盘上这辈子是没机会了……
于是,江南棋手们恼羞成怒之下,开始加倍地造谣诽谤徐星友,拼命地给徐星友安上各种各样莫须有的罪名,将他说成是一个心胸狭窄的奸诈小人。
但是徐星友自己从头到尾都没在意过这些传闻。事实上,徐星友是一个极其低调的人,低调到几乎从没请别人给自己写过诗文,或者刻意去结交讨好什么高官大员,名流文豪。总的来说,这个四十岁才开始棋手之路的人,比当时的任何一个棋手都更加醉心于棋道本身,是一个真正的棋痴。
这种一方造谣一方不理的日子持续了很长时间,终于有一天,支持徐星友的人受不了了。
在某一次对局结束之后,已经把徐星友当成了莫逆之交的周西侯低声对徐星友说道:“江南棋界的人,绝大多数都对你不怀好意,你可知道?”
徐星友默然无语。
“我看不惯这些人……”周西侯继续说道,“当年就是不想跟这些一起对付黄龙士,我才离开了棋界。如今你坐上了黄龙士的位置,他们就变本加厉地来对付你,这实在有违棋手道德……”
“我并不在乎这些……”徐星友笑道,“对我来说,把师父教给我的棋道广布于棋界,这就是我下棋的意义了。只要不妨碍我完成这个使命,别人爱怎么说我我都不在乎。”
“可是这样下去,没有人会愿意接受你的棋,你无法将黄龙士的围棋体系在江南推广开去!”
听到这里,徐星友微微低下了头。这是他现在真正无奈的——棋界的人都讨厌他,他如何把师父的棋在这样的棋界上流传下去?
彼时,距离黄龙士的去世已经过去几年了。尽管大家都慢慢开始使用黄龙士用过的招法,但是对于黄龙士的理论,大家都远远没有吃透——或者说不愿意听徐星友的讲解。于是,那几年的江南,始终只是徐星友一家独大,别的棋手只能安心于做徐星友的手下败将。
可这不是徐星友的意愿。
“我有一个办法,也许可以帮到你……”周西侯缓缓说道。
徐星友猛地一惊,抬起头来。
“请西侯先生赐教。”
周西侯略作沉吟,说道:“你虽然已经号称天下第一,但其实还有一个人你没有击败……”
不需要说完,两人都明白这是说的谁了……
“西侯先生,你是说……”
“去京城,击败他。”周西侯低声说道,“取代他在京城棋界的地位,然后从京城棋界开始传播你的理论!”
去京城!
徐星友陷入了沉思。
京城棋界,经过明清之乱,直到康熙时期仍然没能恢复它在明朝时的光辉。虽然有过百龄等数代高手在北方经营,但棋界的中心始终在江南。京城棋界,在当时的棋手们开来,就是给老棋手养老过好日子的地方,只要在江南还下得动,没人愿意去京城。
去京城就算做了第一,也争不到半点名声。
如今徐星友正在江南独领风骚之时,却要舍弃江南棋界,去京城养老吗?
“西侯先生,若我去了京城,那你……”
看着徐星友为难的神色,周西侯淡淡笑了笑:“是啊,你若去了京城,我就要失去我晚年唯一的棋枰对手了……”
看着满盘的黑白子,周西侯心底也确实有些不舍。但是,他是了解徐星友的,所以他知道徐星友心中真正的愿望是什么。
“反正我也老了,若你不出现,大概我也就一直引退于棋界之外,不在踏足这个污浊的圈子了吧。等你走了,我大不了就是再回到过去的日子里去,倒也怡然自得不是?”周西侯笑着说了许久,表情突然严肃了起来,“但是,徐星友,你有你必须要做的事情。你在江南已无敌手,江南棋手却个个视你如仇敌。你若继续留在这里,你的理想将彻底破灭,黄龙士的棋也许将就此停留在传说当中。你答应过黄龙士要把他的棋流传下去,你必须做到!”
徐星友默然良久,缓缓抬起头,突然笑道:“西侯先生,你觉得我如果去了京城,赢得了周东侯吗?”
周西侯听罢,口中赌气似地一哼。
“你可知道,若不是我小时候一时不慎,说不定现在在这里跟你说话的是东侯,在京城等着你的那个才是我呢!”
一语说罢,两个半老的家伙哈哈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要昏死过去。
这正是:
江南数载刀兵尽,国手枰前倚寒风。
西侯一语破天机,从此诸侯汇京城。
欲知徐星友上京将会有怎样一番遭遇,且听下回分解。
欢迎光临 亦苏围棋社区 (http://ysgo.91em.com/bbs/) |
Powered by Discuz! 7.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