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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日本围棋故事 [打印本页]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5 19:12     标题: 日本围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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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围棋故事



  本书以渡边英夫的《新坐隐谈丛》为骨干,并参阅和收集了渡部义通的《古代围棋的世界》、[木神]山润的《日中围棋兴衰史》、林裕的《围棋百科辞典》以及《今昔物语》等书的一些材料汇编而成。内容基本按年代顺序,从一世本因坊算砂开始,介绍到二十一世本因坊秀哉逝世,其中包含了棋院四家和所有日本围棋史上的著名人物、重大的历史事件。为了增加本书的趣味性,力求生动活泼,作者在不影响历史人物和整个事件真实的前提下,对一些具体细节作了适当的虚构和润色,并选了少量的传说和野史。薛至诚编译。以下由左至右,由上至下按年代顺序。本书配套棋谱(棋谱中的序号对应于章节编号).

  文章在录入整理后,多九公先生予以了校核并作批注,在此表示非常感谢.


一、金枕之争
二、佳人戏棋圣
三、本因坊和名人棋所的由来
四、御城棋与棋院四家
五、算砂托孤
六、道悦拼死争棋
七、春海的天元之局
八、名人之王
九、六天王与五名士
十、仙角争棋
十一、道节背约
十二、英年早逝的道知
十三、勾心斗角
十四、人鬼对局
十五、过往风云
十六、丈和遇仙记
十七、风流才子林元美
十八、算节决死
十九、尔虞我诈
二十、因彻吐血局
二十一、天保的内讧
二十二、献身的争棋
二十三、千古疑案
二十四、幻庵其人
二十五、秀彻发狂
二十六、秀和的悲哀
二十七、耳赤之局
二十八、不败的秀策
二十九、雄藏的真面目
三十、迹目纠纷
三十一、秀甫落魄
三十二、穷途末路的四大家
三十三、方圆社之崛起
三十四、方圆群英
三十五、岩崎轶事
三十六、水谷的悲剧
三十七、坊社之战
三十八、秀甫仙逝
三十九、秀荣的功绩
四十、保寿投师
四十一、杀鸡骇猴
四十二、雁金造反
四十三、造和棋事件
四十四、一战继坊门
四十五、濑越登场
四十六、破门案
四十七、关西新锐
四十八、长考趣话
四十九、三派鼎立
五十、日本棋院之创立
五十一、杀棋之名局
五十二、野泽的血泪誓言
五十三、万年劫事件
五十四、天才吴清源
五十五、世纪之决战
五十六、不败名人之陨落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5 19:14

一  金枕之争



    日本之有围棋,溯源甚远。一般传说认为是后来官至右大臣的吉备真备从我国传过去的。但试查日本历史:吉备真备在二十四岁时和阿部仲英留唐,二十年后单独返国,时在日本圣武天皇天平七年(公元 735年),而据日本各种文献所载,在吉备出国留唐前二十年围棋已经流行,其弈风之盛,甚至使天皇下诏“弈棋与赌博同禁”。凭此一点,便可知吉备真备纵使对日本围棋有功,也决非把围棋传到日本去的第一人。

    还有一种说法:日本的围棋并不是从我国直接传过去的,而是从朝鲜间接传过去的。传过去的人一定不止一个两个,其时期也不是一天两天,而是一传十、十传百,这样日积月累地发扬起来的。以时考之,当在日本应神天皇时代,神宫皇后伐三韩之际(公元 200年)最为可能。以此算来,围棋在日本足有一千八百多年历史了。

    在天平年间( 730左右),圣武天皇在派往唐朝留学的学生中,特意加添了一个叫少胜雄的人专门去学围棋。事实上,此时持统、文武天皇的禁弈令,早已名存实亡。到了天平胜保年间( 750),孝谦天皇自己也爱下棋,便下令犯赌博罪者罚作苦工百日,但弈棋则不予限制,索性公开解禁了。

    少胜雄在我国学棋想必颇有成就,回国之后,日本弈棋人材辈出,开始兴旺起来。

    由于日本的天皇是所谓“万世一系”的,其间虽不免有武士对立、群雄割据的局面,但比起我国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情形来,的确要太平得多。国家一太平,棋弈之道自然容易发扬光大,加之从四十五代圣武天皇到四十九代光仁天皇,这几位天皇都喜弈棋,于是围棋在日本开始成为一种朝仪,做官的非通此道不可。上有好者下必甚焉,影响所及,棋道大昌。到了六十代醍醐天皇的时候,终于出了一位有名的棋圣。

    这位棋圣原本是剃头匠出身,名叫橘良利,后在仁和寺出家为僧,法名宽莲。宽莲起初对围棋仅懂皮毛,做了和尚后,每天除了颂经念佛,饱食之余无所事事,便专心研究围棋,果然进步神速,棋力之高,可称独奇。当时全国上下无一人能和他下对子棋,所以日本棋界人士都推崇他是第一位棋圣。

    醍醐天皇很爱下棋,平时陪他弈棋之人又惟恐奉承不及,哪肯在太岁头上动土,自讨没趣,因此他经常大获全胜。醍醐天皇常胜将军当惯了,颇觉自己棋力不错,耳闻宽莲大名,便将其召进宫弈棋。当时,陪天皇弈棋乃光宗耀祖之事,不料宽莲的架子比天皇还大,偏要让天皇二子。天皇大为不悦,可又不好发作,只得说:“你有必胜的把握吗?输了可要砍头的!”宽莲不紧不慢地说:“我自问尚可与陛下争一子之长短。”于是整枰对弈起来。周围侍奉之人莫不为宽莲捏一把汗,因为宽莲输了固然要被砍头,即便赢了,惹动龙颜,恐怕脑袋仍然保不住,不由心中都在暗骂宽莲糊涂。静悄悄的殿堂内,只停得棋子的噼啪声。

    若就二人棋力来说,和尚要赢一百目恐怕也不难,但宽莲网开三面,故意搞成细棋。最后只剩下一个一目的劫了,打来打去,宽莲的劫材刚好比天皇多一个,结果就赢了这一目。这一来,不由得天皇不服气,一时高兴便送他一个御用的金枕头作商,约期再弈。宽莲和尚捧着金枕头高高兴兴地出来,谁知一到门口,就被侍卫御林军拦下了,将金枕头没收。宽莲虽极力解说,这是天皇赠的,但丝毫无用,只得悻悻而去。第二次下完棋,天皇又送他一个金枕头,这次他学乖了,将金枕头藏于袖内,但出门时又被侍卫武士搜出来充公了。宽莲连吃两次哑巴亏,心有不甘,第三次便想出了一个办法,预先早好一只大小相仿的木枕头,外边镀以金箔,藏在身上。天皇果然又赐金枕,他便真假对换,真枕贴身藏着,捧着假枕头堂而皇之地走了将假枕头丢到旁边的一口枯井里,侍卫果然中计,连忙唤人去捞,混乱之中,宽莲趁机溜出。回去之后,他把金枕头打破卖了,就在仁和寺旁边另造了一座有名的弥勒寺,自己当起方丈来。

    本来天皇二次三番赐宽莲金枕头,是明知他拿不出门去的,不料中了宽莲金蝉脱壳的妙计,不禁哭笑不得。不过,醍醐到底是位爱才的天皇,对宽莲竟敢如此行骗倒也不计较,反而经常召宽莲进宫对弈。后来,在宽莲的悉心指导下,醍醐天皇棋力大增,达到宽莲授先二的水平。由于宽莲研究受天皇恩宠,地位颇有些象我们唐朝的“棋待诏”,所以他研究围棋更加起劲。公元九三一年,醍醐天皇二十九岁时,宽莲将自己的新著《棋式》献给天皇,这就是日本最早的一本棋书。可惜此书并没有传下来,《群书类从》也仅仅收集了一点残存的内容。尽管如此,从中也可推断出,宽莲对一般的围棋技法及战略战术是很有心得的。可惜宽莲时代的人尚不知记谱,所以他的棋一局也不曾传下来。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5 19:16

二  佳人戏棋圣



    醍醐天皇延喜年间,宽莲和尚集日本六百年来围棋发展之大成,使棋界出现了空前繁荣的景象,确实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大凡历史上的出名人物,必会有许多关于他的轶事流传下来,宽莲当然也不例外,在《今昔物语》上就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

    一天,宽莲照例进宫陪天皇弈棋,弈毕,乘车返回弥勒寺。其时正是春光烂漫的季节,宽莲倚坐车内,观赏那遍野青翠的春色,忽想起四海之内竟无一个能与之手谈的对手,颇有一点“纹枰虚设”的孤独感。正行间,只见道旁站着一个容貌清秀的女童,面含微笑向宽莲车后的伴童招手,似有事相告。宽莲即命伴童前去询问,不多时,伴童奔回道:“那个女孩儿说她家就住在附近,希望您能顺便去一趟,她主人有要事相告。”宽莲不禁暗自奇怪:“有要事相高?这人是谁呀?”便说道:“那就去看看吧。”于是女童在前引路,宽莲驱车相随。果然行不多久,至土御门和道祖大路的附近,便见绿树丛中显出一座庭院来。及至近前,遍地的青松翠柏,但觉凉风拂体,适意畅怀,宽莲不禁精神一振,暗道:“想不到,竟还有这么一个幽静的所在。”宽莲下车进入院内。这庭院以竹篱为墙,房屋虽不甚讲究,却也宽敞整齐,难得的是院内满树的樱花,争芳斗艳,娇丽无比,显得别有一番风情。女童道:“这便是寒舍,请进屋吧。”

    宽莲进得屋内,只觉香气阵阵,屋内摆设甚是朴雅,正对门口的墙上挂着一附竹帘,帘内似还有个房间,离竹帘约二尺处端端正正放着一张棋盘,盘上并列摆着两只棋罐,只是连个人影也没有。宽莲正自狐疑,忽听帘内有人说道:“请法师坐于盘侧吧。”声音极是圆润甜美,显然是位妙龄女子。那女子又接着道:“听说法师乃举世无双的围棋名手,非常希望能与法师弈上一局,请务必满足我的愿望。我的父亲曾教过我下棋,并吩咐多少要学会一点儿,但他去世以后,这种游戏我就再也不曾玩过。正巧,听说法师要从这附近路过,所以特意使人相请。”

    宽莲作出很惶恐的样子,含笑道:“此事倒真有趣儿,那么,怎么下呢?让你几个子呢?”说着,便跪坐在棋盘旁的坐垫上,只觉一阵阵馥郁的香气自帘内袭来。宽莲偷眼望去,隐约看见那帘内女子,身形婀娜,虽看不大清面容,想必是位绝色佳人。和尚不敢再看,忙伸手拿起一只棋罐放于膝旁,正欲将另一只棋罐送过去,只听那女子道:“请把这两只棋罐都放在您那儿。”

    “真是闻所未闻的怪事!”宽莲莫名其妙,也只好把另一只棋罐放于膝旁,揭开盖子,静候那女子出来对局。不料,人未出来,却从帘中伸出一根白色的木棒,正指在天元上。只听那女子说道:“请把我的棋子放在这儿。”

    宽莲闻言一怔,心想:“原来这女子全然不懂棋规,竟然要和我下对子棋!”不过他毕竟是有道的高僧,肚量极大,转念一想:“也罢,姑且就陪她弈一局吧。”于是依女拙,宽莲便又依她所指放一枚棋子,然后自己下子,二人就这样对弈起来。

    开始,宽莲只当是闹着玩,根本未曾将那女子放在眼里,哪知过不多久便觉得不大对劲。那女子的着法看似轻描淡写,却是着着罗网,步步陷阱,直把个宽莲杀得汗流浃背。宽莲号称棋圣,本领自然不凡,当即使出浑身解数,力求摆脱苦境。偏那女子又走出许多匪夷所思的怪招来,饶是宽莲身经百战,也再抵挡不住。眼看着盘上自己的子竟然没几个是活的,不由发起呆来。那女子却以嘲笑的口吻,一个劲地劝道:“再弈一局吧....”

    宽莲心想:“人世间怎会有这等神妙的着法?这女子情状诡异,莫非....”他越想越怕,连忙爬起身,连鞋都没敢穿,飞奔出屋,登上车一溜烟地逃走了。

    第二天,醍醐天皇闻知此事,不禁大吃一惊,当即派使者去请那女子,但已人去楼空,只有一个老尼坐于院中。使者再问时,那尼姑道:“那女子是从远方来的,在此借宿了五六日,昨晚已归去了。”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5 19:18

三  本因坊和名人棋所的由来



    继宽莲之后,又出了个叫日莲的和尚。日莲在日本可是大大有名的高僧,为“日莲宗”的开山祖师,他在沙门的地位和我国禅宗的达摩祖师差不多。此人极是聪慧,棋艺当然也很高明。在日本现存的古棋谱中,最古的当推日莲与其弟子吉祥丸(又名日朗)的对局谱。

    这局棋据记载是弈于深草天皇的建长五年(1253),地点是松叶谷的草庵。其时日莲三十二岁,吉祥丸仅十一岁。不过,据后来日本考古专家之研究,断定此局乃系伪作,靠不住。倒是日莲创作的“十厄势”颇具匠心,可说是日本围棋史上第一个死活题。

    所谓十厄势,是指十个解厄的妙手。

    黑 1虎后,A 位和 6位均有做眼余地,看似绝无被杀之危险。但被白 2、4 妙手一发,却只能做出一只后手眼。以下,黑大龙为了求活,费劲心机;白棋杀法也凶狠无比。双方妙着层出不穷,“倒脱靴”、“双倒扑”等等攻杀手筋比比皆是。随着激战,全盘的子力都派上了用场,最后至黑85,终于在下边搞成个巧妙的双倒扑,反把白棋吃掉了。其中白 4、10、16、30、38、64,黑41、53、77、85都是妙手。

    我国古代也有与之相仿的死活题,象“唐明皇游月宫”、“千层宝塔”等,但大都是征子往返,不如“十厄势”来得耐人寻味。故仅凭这“十厄势”,日莲和尚也颇值一提。

    自日莲之后,三百年间,日本棋坛没出现什么有名人物,直到十六世纪中叶,第一世本因坊算砂出世后,棋坛才又热闹起来。

    本因坊者,原是一个和尚的法号。日本第一世本因坊,俗名叫加能三郎,生于嘉靖年代(1557左右)。此时正是日本历史上的“战国时代”,社会混乱,生计艰难,其父便把他送到寂光寺去当和尚,拜在日渊和尚门下,法名日海,此时日海只有八岁。

    日海小和尚聪明绝顶,不消一年就把颂经念佛的功课全学会了,行有余力,忽然对前辈平日消闲的围棋大感兴趣,而且棋艺进展神速。这时日本的第一高手名叫仙也,住在东京,日海得空就去请教,数年功夫青出于蓝,仙也也输得无话可说,日海一时名声大噪。

    在日海独步棋坛时,日本历史上有名的英雄人物织田信长已崭露头角,拨乱反正,征服四方,显得很有作为。这织田信长乃是个棋迷,连行军打仗时也要抽空弈上几局,耳闻日海大名,便约相见。本来织田对自己棋力颇为自负,不料日海让他五子,还是游刃有余。织田虽是武夫,却甚服输,对日海的棋技拜服之极,便称他为“名人”,这便是围棋名人的起源。时在亲町天皇的天正六年(1578),日海还只有二十二岁。

    到了天正十年,织田派大将丰臣秀吉率领大军去征服毛利。五月,又亲去增援,以明智光秀为先锋。六月一日在本能寺临时驻扎,闲来无事便召日海和另一高手鹿盐利贤来对弈,自己静坐观战。这局棋弈得变化莫测,结果竟搞出三个劫来,循环无穷,只得作和。弈毕,人辞出,不想在途中遇上光秀的军队。原来光秀已倒戈反叛,眼见叛军金鼓隆隆,剑戟闪闪,杀奔本能寺。少顷,遥见寺中火起,织田就这样死在乱军之中。所以直到现在,日本棋坛还有一盅军得势的风头上,公开为织田大作水陆道场,其勇气确实难得。而且此后一年余中,他杜门不出,诚心为织田祈求冥福,连棋都停弈了。后来丰臣秀吉回师灭了光秀,闻得日海的义行,十分钦佩。秀吉也爱下棋,认为弈理与兵法相通,所以大力提倡。他的棋力和织田一样,对日海要受五子,于是索性拜日海为师,同时为日海立下了一个“棋所”,作为第一国手的容誉,每天拨给若干担米的津贴。

    这棋所设立不要紧,日后竟发展成了谁当上棋所,谁就能独揽棋界天下,棋所自然便成为棋士人人垂涎的肥缺。围绕着棋所之宝座,后来围棋四大家你死我活的斗争愈演愈烈,生出了许多引人入胜的故事。此是后话,按下不提。

    在秀吉的协助下,日海扩建改造了寂光寺,自己改号为本因坊,改名为算砂。这便是本因坊的由来。后来,至第二十一世本因坊退位后,本因坊不再世袭,成为一个比赛的名称,这便是现在日本的“本因坊战”,其冠军则称为本因坊。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5 19:19

四  御城棋与棋院四家



    丰臣秀吉死后,德川家康继起执政,此人也爱下棋,与算砂私交甚好。加上当时的后阳成天皇又是棋迷,常常召见算砂,研究发扬围棋之道,颇有把围棋作为“国技”的意思。于是算砂干脆把寂光寺让给师弟日荣去主持,自己则专门收徒弟教棋,一心扑在围棋上了。

    由于举国上下皆尊棋道,自然生出许多围棋门派,之中以本因坊、安井、井上、林这四家为主,即人们常说的“棋院四家”。

    德川家康对日本围棋功劳甚大,如棋所制度的改善,升段之鉴定,名人之产生,以及棋士俸米的保荐等等,都是足以称道的事实。彼时,日本围棋已有段位之分。九段为最高段位,却只能有一人,即为“名人”,同时代只能有一个名人。一旦晋升为九段,就意味着随时会被任命为“棋所”,因此,二者可看作是同义词。

    从德川时代开始,四大家的棋士们每年一度聚会于江户城(东京),在天皇或将军面前对局,这就是“御城棋”制度。御城棋又叫天览棋。比赛规定,每年十一月六日报名,由四大家协议,决定对局者之间的比赛标准,而且一般要在七段溢最隆重的盛会。当时,由于四大家对外实行技术保密,平日轻易不与别家的棋士对弈,所以除了争棋外,御城棋便成为公开较量的唯一场所。对参加御城棋比赛的棋士来说,对局胜负不仅关系到个人的前途,更关系到本门本派的荣辱,甚至与日后棋所宝座归谁家所有有关。故对局者无不全力以赴,比赛紧张酷烈的程度绝非常人所能想象,也着实弈出了许多精彩绝伦的好棋来。

    据《庆长日件录》记载:第一次御城棋,对局者有本因坊、利玄、仙角、道硕四人。利玄就是鹿盐利贤;仙角是本因坊老师仙也的儿子;道硕则是本因坊的徒弟,后来自立门户,成为安井家的开山祖师。这次比赛,本因坊算砂大概因心理压力过大有些失常,结果一胜一负。

    当时还有一个故事:韩国的第一高手名叫李祠史的到日本来,本因坊算砂口出大言,非要让他三子。一局下来,李某真个输了,而且输得服服贴贴。从此以后,外国人到日本,凡和名人对局,不论他是几段一律“先摆三子”,便成为一种传统。直到秀哉名人退位后,这一规矩才告消亡。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5 19:21

五  算砂托孤



    德川时代,名人棋所之决定是极严格的。其产生有下列三途:一是官命,二是协同相荐,三是争棋获胜。其中“官命”这一条简直不可能,事实上日本的名人,大都是凭本领挣来的。算砂之名人乃为众望所归,大家都没话说。等到算砂死后,名人的问题就多了,此为后话。

    从1603年至1623年,本因坊算砂整整作了二十一年的名人棋所,可谓锋芒一世,但临到老了却生出一件伤心事-后继无人。他最得意的徒弟中村道硕已经羽翼丰满,另立门庭了。另一可指望的得力弟子是翕,偏又短命而亡。唯一有些希望的只有算悦一个,可当时算悦刚十三岁,人事尚不懂,如何能支撑门户。眼看着人亡政息,本因坊家就要冰消瓦解了。算砂忧心如焚,可他毕竟是老谋深算之人,经过一番长考,终于想出了一条移花接目的妙计。当即派人把中村道硕请至榻边,先把名人棋所让给道硕,并大大地捧他一番,然后便把算悦叫来,郑重拜托道硕,务请加意教导,为本因坊延存一脉,体存门户之见。这和《三国演义》中刘备白帝城托孤的故事如出一辙。果然这一着颇为有效,道硕感激涕零,当即拍胸应承。

    算砂死后,道硕对算悦可谓仁至义尽。首先,道硕费尽心机替算悦弄到三十石的俸米,解决了他的生计问题,又尽力教他下棋。到道硕死前,算悦已取得了七段的免状(段位证书)。

    中村道硕当名人棋所前后只有七年,他虽是算砂私意推荐的,但大家对此都没什么意见,因为当时好手全是他的手下败将,所以道硕的名人地位是谁也无法相争的。

    井上家的中村道硕,在本因坊算悦二十岁时就死了,享年四十九岁。道硕死前没说出什么人可继承棋所,于是棋所问题就成为争夺之焦点。

    当时日本在幕府执政的元老们,对棋坛大事颇有决定权。他们大都与算砂私交甚好,又追念他对棋坛的功绩,更因算悦已然成人,棋艺亦达上手(七段),所以都觉得算悦继承棋所是顺理成章的事。于是,元老们召集四大家的首脑开会,讨论这一问题。

    不料,还不等元老们把这层意思讲出来,安井家的开山祖师算哲便首先发难,朗声说道:“我最年长,虽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业绩,但总有些苦劳,希望能让我继任棋所。”语气颇为自负。

    对算哲这种毫不客气的毛遂自荐,元老们也只好不客气地回答说:“依你所言,年年纪大了,又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业绩,大概没有当棋所的资格吧。”

    算哲慢腔的热望,被这一桶水浇个冰凉,半天说不出话来。其实,元老们驳回安井算哲的要求,并非存有偏心,这里还有一个理由,就是棋力问题。在此之前,算哲曾和算悦弈过一次定先“十番棋”,结果算哲八负二胜,中途就被算悦改了定先。算哲如当棋所,别人不说,算悦如何能够服气?

    算哲哑口无言后,林家二世门入资格既浅,棋力也差,当然不作非分之想。于是元老们又问井上因硕二世,是否愿意与算悦以争棋定棋所之继承。因硕因为曾是算砂的徒弟,觉得与老师的继承人争夺棋所,有些不近情理,便明确地答道:“无此意!”当然,因硕回避争棋的心情,也是很复杂的。

    既然是召集四大家商议,结果三家不表态,元老们也不好硬抬算悦,只得让算悦再等机会。于是棋所问题只好不了了之,成为悬案。

    安井算哲在会上碰了个老大的钉子,气得发昏,自知这辈子棋所无望,就告了老,由第二世的安井算知继承衣钵,并再三训诫他,务必要做一做棋所,替为师的出口恶气。

    于是算知一直以“夺棋所,打倒本因坊”二大目标自励,卧薪尝胆,拼命用功,棋力上达确也真快。数年之后,算知自恃已可与算悦一较长短了,就拜托同情他的政界要人天海僧正、太田备中守等,约算悦对弈一局,规定是受先,结果却是算知大败。

    算知自知技不如人,只得加倍用功。自道硕死后,御城棋停了十四年,这时天皇因棋所空缺,便有心在算悦和算知二人之中挑选一个任棋所。讲好是恢复御城棋二人比赛,六局定输赢,赢者做棋所。当时本因坊算悦十分看不起算知,声称:“我能让他二子!”结果还是太田备中守出面向天皇请示,才决定分先对局。果然功夫不负苦心人,算知旗开得胜,执黑赢了个中盘。第二局算悦先着九目胜,以后四局,先着者皆胜。这六局棋整整经过了九年时间,三比三依旧定不出输赢来,结果棋所还是空着。

    算悦因赢不了算知,当不成棋所,一直郁郁不欢,在四十八岁时含恨死去,时在1658年。

    按说,以算悦的棋力和本因坊家的功绩,纵然与算知弈个平手,也并非没有当名人棋松平肥后守前往观战,看了一会儿,便随口说道:“此局本因坊要输了吧。”于是算悦轻轻地收起棋子,盖上棋罐,起身正色对松平道:“我已把毕生的精力献给了棋道,每次对局都象用生命在赌博,这和勇士上战场一样。一旦面向棋枰,不能被任何人所制肘,也绝不允许任何人多嘴多舌,何况我是当世的七段上手。殿下怎么能预先判断胜负呢?既然如此,御城棋就到此为止吧。”说罢向上一楫,扬长而去。此时将军正巧去休息,还不知发生了这件事,传命赛后举行祭典神社的典礼。值班官员顿时狼狈不堪,连忙去劝算悦续弈。松平自觉失言,只得也向算悦赔罪。算悦这才心情好转,重新对局。本因坊不畏权势的铮铮傲骨倒是值得称颂,但也为此得罪了松平,结果被算知捡了个便宜,也给三世道悦留下了麻烦事。

    算悦死后,又过了十年,安井算知得到了松平肥后守等人的帮忙,终于当了八年名人棋所,总算替先师出了一口怨气,完遂了两代人的心愿。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5 19:24

六  道悦拼死争棋



    在本因坊算悦和安井算知六番棋之前,御城棋虽隆重,但胜败还仅是关系荣誉,之后,对局者就把积仇宿怨掺了进去,一子下去,恨不能将对方打个脑浆迸出,方感痛快,故而对局时火药味极浓。

    再说算知当上了名人棋所,本因坊家对此极为不满。原来那安井算知为人十分乖滑,接人待物的本事更比他棋盘上的功夫高明得多,因此颇受一些元老的赏识。再加上过去与本因坊家有渊源的元老们,死的死,老的老,眼见机会成熟,算知再一运动,果然名人棋所就“内定”给了他。此时众人还蒙在鼓里,直到那年御城棋比赛前三天,本因坊家才得知消息,继承算悦衣钵的三世道悦气得几欲昏倒。

    道悦棋艺并不弱于乃师,但在之后十年的御城棋中,不知是有意安排还是偶然巧合,道悦一直不曾与算知交过手,所以二人到底谁厉害还是个谜。没有比过棋而居然被推为名人棋所,事无先例,这种既不公平又不光明的举动,无怪本因坊家的棋士愤愤不平。

    继之而来的一个消息,说后天御城棋的安排是新名人安井算知让先对本因坊道悦。道悦听了愈加不快,咬牙切齿地发狠,要把算知杀个落花流水。

    尽管道悦慷慨誓师,要灭此朝食,但又被算知抢了先着-第二天道悦忽然被当朝元老松平肥后守召去。松平一本正经地说:“名人棋所已成定局,天皇亦已同意,此事再无挽回。明天的对局,你拿黑棋,如果输了,未免太讲不过去,所以我已交代算知,叫他无论如何不许赢。但他是名人,又不便输,输了连我们都有保荐不实的罪名。因此大家不输不赢,下个和棋吧。”

    道悦听了,恰如迎头浇了桶冷水,明知又是算知做了手脚,但对元老的话也不敢违抗,只得忍气道:“明天的棋谨遵台命。但本人希望在御城棋之后,和安井算知再下分先二十番棋,以决雌雄。”松平不置可否,只说:“明天切记对局,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吧。”

    第二天比赛开始,虽然已经讲了“和”,但道悦不能不存戒心,所以官子以前下得非常小心。这局棋弈得相当精彩,直到二百手以后,道悦已胜定才开始放松,故意在官子上吃亏,可对局终了,一算目数,还是黑棋多了一目,双方都显得十分尴尬。幸亏元老们串通一气,一口咬定是和局,天皇也就深信不疑,于是皆大欢喜而散。

    经此一役,道悦越想越觉得窝囊,七天之后,就去恳求当时元老之一加贺甲斐守,要和算知下分先二十番棋。谁知加贺说道:“你真不自量力,想和算知下二十番棋,你有多少把握?你知道后果吗?争棋输了要流放异岛,永服苦役,这滋味可不好受呀!”

    可道悦心志已坚,俯伏流泪表示,虽赴汤蹈火也要一试,如败则甘愿受罚。加贺甲斐守感其心诚,便答应去和元老们商量。终于决定:一年下二十局,六十局定输赢。至于办法,因为算知是名人棋所,所以道悦受先。

    争棋获允,自然不去计较受先,只是暗暗发誓,要在二十局内将受先改了。这二十番大战,第一局就是那局“假和”,以下九局,道悦五胜三和一负,但当时的规矩,如果不是连胜四局,便要多胜六局才能改变办法。道悦自以为胜券在握,不料关系重大的十一、十二两局,却被算知赢去,落了个空欢喜一场。

    道悦回去将这两局输棋细细研究,摆了足有数十遍,还是不明瑕疵何在。焦虑之中,忽然想起加贺甲斐守的警告,不由大为烦恼起来。

    一天,道悦正对着棋局长吁短叹,他的唯一的得意弟子道策忽然过来说道:“老师,我看您这两局下得确有问题。”徒弟竟敢批评起师父的棋来,道悦为之愕然。原来道策的棋力早已青胜于蓝,见师父如此焦心,再也忍耐不住,故直言相谏。道策批评第十一局棋说:“黑19碰,并非好棋,至27止,反有帮白走厚之嫌;黑41打入,应先在81位虚刺,与白92位交换一手,以后黑45、47托虎时,白再48位打就勉强了....”这一番批评,讲得头头是道,道悦深以为然,于是不惜以师长之尊,移枰就教。

    事实上,道策所言极是,其中黑先在81与白92交换一手,再45、47托虎,至今还在沿用,成为定式,可间见道策当真了得。道悦得道策授以机宜,对安井算知的瑕疵之处无不了然,果然连胜廉极,最后 2谱中的黑43、47的绝妙手筋一发,道悦才险胜一目。此局获胜,道悦再无被流放远岛之顾虑。

    两雄的二十番争棋,下了八年之久终于告一段落。道悦十三胜、四和、三负,高奏凯歌。算知自觉被后辈改了规定,面上无光,于是放弃棋所,退归林下。但事实上,算知此时已五十二岁,道悦仅三十三岁,从年龄之差来说,不能不承认算知善战。何况算知能把道悦的定先维持了十六局,可见棋力确实比道悦好一些。一般评论认为安井算知并非输于道悦,而是输给其徒弟道策的。后来,在道策就任棋所后(1681),与老师道悦下了一盘让先棋,仅弈了 154手,道悦就认输不下了,这更证明道策青胜于蓝的才能。此局道悦的黑53、87、89不佳,而道策的白棋,布局就相当漂亮,一反传统的占目外、三间夹等等,一招一式都与现代棋理相符,尤其白54首创的轻妙着法,更为现代棋士所沿用。因此可以说道策是现代布局理论的奠基人。这局棋道策中盘胜,故被称为“出蓝秘谱”。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5 19:25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3-12-15 19:26 编辑

七 春海的天元之局



  安井算哲膝下有三男一女,棋力以涉川春海为最强,当算哲决定引退时,春海还年幼,没有继承的资格,故将算知立为安井二世。

  春海为人极聪明,不但棋好,而且对天文学很有研究,久而久之,便将天文学的理论应用于盘面。春海认为天元为棋盘上的绝对制高点,黑棋第一着如下在天元上,可一子牵动全局,有八方呼应之奇效。最后得出结论:先着天元无敌天下。

  宽文十年(1671),正是算知与本因坊道悦二十番争棋,弈得难分难解的时候。弈完第十五局时,算知已多输了五盘,形势非常险恶。把个春海急得团团转,恨不得自己去上阵厮杀。刚巧这一年的御城棋排定,由春海执黑对道悦的得意弟子道策,春海不由大喜,以为大显身手的机会来了。

  赛前,春海口出朗朗大言,说道:“先着天元,如果失败,我一生再不下天元!”不料上场一战,天元失灵,输了九目(见谱7)。这一败羞得春海恨不能钻到棋罐里去,只得躲在家里,三月不出。不过春海说话算数,从此不但第一着对天元敬而远之,连中盘引征也绝不下天元。

  当然,春海之败毛病并不在“先着天元”上,实在怪自己研究不到家。

  黑5、9急抢边上大场而放弃占角,虽然有以天元为重点的意识,但结构太过松散。黑11放白棋向中央出头也有问题。最后被白56拐头,天元的威力已荡然无存。黑53如走124位,白54如接,黑在 114位飞,还可一战。相反,道策的白2、4、6占目外是对天元的有力对策,又在乱战之中,弈得灵活自如,也难怪黑棋要输。

  不过春海在现代“新布局革命”前二百五十年,就走出了天元之局,其创新精神倒是难能可贵的。

  此后,春海在御城棋中又连败给道策十一局,痛感棋道之玄妙,不可限量,索性放弃弈棋,专心研究天文学去了。

  由于当时日本沿袭中国之历法,于日本并不适合,以致二次预报日食失误,所以春海痛感改历之必要。1684年,春海担任了幕府执掌天文学的官员,并完成了《贞享历》、《天文成象图》、《日本长历》的著述,成为日本近代历学的鼻祖。从此意义上来说,春海输棋倒是个大大的好事,否则对日本历学的损失可就大了。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5 19:28

八 名人之王



  道悦在大胜算知后,并没有继承名人棋所得位置,原因是道悦在呕心沥血的争棋过程中,饱尝人世之炎凉,已把名人棋所看得淡了,而且自知棋艺不如徒弟道策,于是索性让道策撑起本因坊家门户,同时推荐他为名人棋所。自己则激流勇退,做起世外高人来。

  1677年,道策被任命为名人棋所。历代名人棋所,象这样众望所归而晋升为棋所的,以道策为第一人。

  论起日本棋史上的历代名人,应数道策最厉害。道策之技不但当时独步天下,无人能敌,就连现在日本的职业高手也对他佩服万分。最初日本的围棋也和中国古棋一样,讲究“吃大龙”拼个你死我活。由于“吃大龙”是安井家的拿手好戏,故日本棋坛将这种布局和战略称为“安井流”。但道策一出,棋风顿变,开始讲究布局理论和灵活战略,称为“道策流”。从此安井流便销声匿迹,正如枪炮发明后的刀矛剑戟一样,只有束之高阁了。故后人称道策为棋圣。

  道策做了名人棋所后,改进了不少围棋制度,并广收弟子,弘扬棋道,一时间威名远扬。

  天和二年(1682年),琉球国使来日本朝贡,琉球王因慕道策大名,特派国内第一高手亲云上浜比贺相随,请求与道策对弈一局。因为道策身为名人棋所,不允许私自与别人对局,后经岛津光久的协助,幕府才特许道策出战。

  四月十七日,比赛在岛津官邸举行,岛津亲临观战,并让浜比贺放上四子。按说此局是日本围棋史上第一次正式的国际比赛,万一输了,不仅是本因坊家的耻辱,而且失了日本的尊严,道策一世英名也就付之东流了。然而道策神态子若,坦然诺之,坊门弟子不禁暗暗为老师捏把汗。

  这一局道策下得精彩绝伦,满盘皆尽碰顶缠绕之能事,着着先手,子子轻灵,弄得浜比贺头昏脑涨,结果白棋以十四目轻松获胜。在日本历史上,这局棋是非常有名的。

  那浜比贺佩服得五体投地,当晚回去将棋谱细细研究,感到受益无穷,更把道策看得天人一般。于是再三请求道策发给他免状。道策看在岛津的面子上授予他三段免状,并在免状上特意写明“扶桑之上手(七段),最多让其二子”。

  浜比贺载誉归来,琉球王对他倍加赞赏,之后,围棋便在琉球大大地流行起来。

  第二年,道策在御城棋中又做了出色表演。其中与安井春知(七段)的二子局被公认为“道策毕生的杰作”。道策自己在谈这局棋时说:“春知是当代不可多得的好手,虽然并非招招精妙,但我已不得不费劲心血与之相抗,攻防双方均已尽其最善。尽管终局我一目负,但也了无遗憾,此乃一生中不可再得的好局。”

  后来,一代宗师吴清源赞此局为“不朽之佳作”,将其排在他所著《道策的棋》第一篇之首位,并在前言“我眼里的本因坊道策名人”中高度评价了道策的功绩,认为他是“迈出近代感觉第一步”之伟人。连春知这样的七段高手,道策都能让二子,难怪后人说道策棋力有十三段,称他为“名人之王”。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5 19:30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3-12-17 10:52 编辑

九  六天王与五名士



    道策任名人棋所的元禄年间,由于社会太平,世人多好棋道,加上道策治理有方,幕府再大力支持,一时弈风大盛,棋士的地位亦随之提高。这就是日本棋史上有名的“元禄盛世”。

    当时,各大名门望族争相供养或扶持四大家的有名棋士,以他们的获胜为荣,故而四大家棋道发达,人材济济。其中又以本因坊家为最。后来道策竟有了三十余名内弟子,至于寄名弟子更是不可胜数。内弟子中最优秀的要数道的、道节、策元、八硕、本硕、道玄等六人,人称“六天王”,棋力个个了得。其中道的,十三岁时棋力就有六段,创了古今中外有棋以来的最高纪录。

    寄名弟子中,以牧野成贞、中江藤树、祗园南海、北岛雪山、雏屋立圃等为最佳,人称“五名士”。他们虽不是专门棋士,但棋力也相当不坏,而且在社会上也很有名气。中江号称近江圣人;祗园是文学家;北岛是名医;牧野官拜将军侍从,是政坛上炙手可热的人物。

    本因坊下有这么多的弟子,真叫别人看得眼热。殊不知道策固然为之得意,烦恼的种子也就生在这里。原来当时四大家都有预立继承人的不成文法,这种继承人叫“迹目”。道策的大弟子桑原道节,棋艺深得老师心传,棋力亦列“六天王”之首,理应立为迹目,连道节本人也以为当迹目是早晚的事。道策开始也有此意,但后来觉得道节年龄仅小自己一岁,功名心又太重,脾气也不好,便迟迟未定。以后小川道的脱颖而出,举一知十,进步之快,连道策也认为是奇迹。不仅如此,道的人品也极佳,性情温和,与同门相处甚好。于是道策就有了改立道的为迹目之意。道节并非痴呆,当然心中不悦。那时他和道的,人称“坊门双璧”,但一山不容二虎,两人时常发生龃龉。道策看着心内不安,思前想后,终觉道节年岁太大,做不了几年掌门人,为了坊门之光大,终于下了决心,正式册立道的为迹目。此时道的还只有十六岁。

    道节闻讯,气破胸膛,颇怪老师偏心,要求与道的以十番棋决雌雄。道策大惊,忙加阻止。同门相争,后患无穷,心里着实为未来忧虑。

    正巧此时道策的胞弟三世道砂因硕来访,共叙家常。见道策愁眉不展,便问缘故。一听说是因弟子太多而烦恼,不由喜出望外。原来道砂正因无佳弟子继承衣钵,此来正想向道策讨个徒弟来“过户”,胃口也不大,能得六天王中最末一名,也就心满意足。现在“坊门双璧”之间不和,他就趁机要求把道节算做井上家的弟子,去当井上家的迹目。道策正求之不得,一口应允。那道节因日后能为一门之长,自然也无异议,于是一举三得,皆大欢喜。

    要说道的也真是个下棋的天才,十六岁就当了本因坊家迹目不说,同年首次参加御城棋赛,就大出风头,执白棋三目胜安井春知,不久便晋级为七段上手。此后,道的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连老师道策让先都很难赢他。有一次,师徒试作分先对局,双方都是黑棋一目胜,可见道的名为七段,棋力实已有当名人的资格了(见棋谱)。正当道策心庆后继有人,准备把广大门楣之重任全部交给道的之时,万没想到道的聪明太过,遭天之忌,刚到二十一岁有为之年,就被“天照大神”召到西方极乐世界去了。道策失去掌上明珠,简直痛不欲生,哭得死去活来。但是事情并没有完。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道的死后几年,二十四岁的星合八硕(七段)和二十三岁的熊谷本硕又先后死去。更糟的是,新立的迹目佐山策元也在二十五岁时死了。这一连串的兰萎桂折,直把道策哭得眼泪也干了。

    对道的等人的夭折,人人在惋惜之余均感愕然,然而却有一人早已对此作过预言,此人就是中国的心越和尚。心越原是杭州永福寺的僧人,因躲避明末战乱,延宝九年流亡日本,后在水户的天得寺为僧。心越性极聪慧,琴棋书画无不精通,并且深明禅理,洞察万物,是个了不起的高僧。心越刚到日本不久,有人将道策的棋谱给他看,并诡称是日本第三棋士弈的棋。心越看罢默思了一会儿,说道:“万物总有定数,棋也亦然。此谱技艺已入臻化,恐怕此人乃贵邦第一人吧?”这人闻言大惊,对心越佩服之极。后来,道策门下的“五名士”慕名与心越交游。一日谈起坊门盛况,心越喟然叹道:“天之精华,同降一门,恐怕其中必有夭亡者。”五名士颇不以为然。后来事实果然被心越言中,才惊服其卓见高识。

    实际上,也不是心越当真就有预知过去未来的本领。原来道的的身子本来就弱,又用功过度,加上道策“盼徒成龙”求全责备,全力督促,道的积劳成疾,竟染上了肺病。当时肺病乃是“绝症”,并无良药可治,唯一办法是“讳”,绝口不谈病情,希望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其次是“撑”,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实在撑不住了,一倒下去就此完结。更糟糕的是当时的人并不懂得预防,道的师兄弟吃住都在一起,每日弈棋也相对而坐,传染自在意中。难怪数年之后,六大天王死了四个。

    策元死是,道策已五十五岁。六天王中唯一剩下的吉和道玄,偏又生在富贵人家,其父认为本因坊家风水有问题,死活将道玄领了回去。至此,前后十二三年工夫,坊门六天王死的死、走的走,落了个风流云散。于是,迹目问题反成了道策心中的一个死结。

    彼时六天王之外,道策手下还有不少高段弟子,但道策独具慧眼,单单看中了一个刚刚入门学艺的小孩子。这孩子名叫神谷道知,父母均是道策的寄名弟子。道知八岁学棋,十岁入本因坊门时,道策见他聪明伶俐,心内很是喜欢,当即便与他试弈了一盘,更觉此子天生异质,将来绝非池中之物。故而对道知格外垂青,悉心指教之程度比当初教道的还有过之而无不及,以致后来生出道知是道策私生子的说法。

    要说道策也真会看人,道知学棋之快,堪称神速,只二三年便达到三段棋力。正逢此时,道策忽然生起病来。原来道策因道的等人的死,精神屡受打击,一直闷闷不乐,神情恍惚,健康大受影响,这一病倒便再也起不来了。道策自知大限将至,看看道知还只有十二三岁,实难肩负本因坊家重任,心中烦恼,不禁老泪纵横。为了善后之事,道策搜索枯肠,忽然灵机一动,想起一世算砂名人托孤的高着,当即派人去请道节。

    彼时井上三世刚死,道节已正式继承第四世因硕了。道节原对师父有感情,见师门屡遭不幸,心内亦觉惨然,以往芥蒂尽消,闻师召唤,自然应命前来。道策将道节唤至枕边,对他说:“我自从继承师业以来,已见到了前所未有的围棋盛况,死也无憾了。唯一放心不下的是迹目问题。我观道知是稀世奇才,将来必有大成,故将他立为迹目,但道知年仅十三岁,望你念师门之谊,在我死后尽力辅佐道知,将来让他做名人棋所。你目前已是七段,从现在起,我晋升你为八段准名人。”道节又惊又喜,连忙连声应承。只听道策又说:“我要你答应一件事,终年一生不许做名人棋所,一定要让道知来做,你能答应吗?”

    道家一听此言,怔在当地,一时做声不得。原来道节功名心确实极重,棋力又高,此时已接近与道策分先的水平,自然很想过过名人棋所的瘾。可是道策这一席话,等于绝了他的念头,是故患得患失,大感为难。可是被师父单刀直入地逼他表态,根本没有半点回旋余地,又不忍逆师之意,只得勉强答道:“谨遵师命。”然而,道策仍是放心不下,又把将棋(日本象棋)名人大桥宗桂、安井家和林家的代表召来,当众叫道节写下“毕生不做名人棋所”的誓言,命坊门弟子好生保存,才算作罢。

    这一番劳神,使道策病情迅速恶化,几天之后便暝目而逝,时在元禄十五年(1702),享年五十八岁。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5 19:33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3-12-17 10:55 编辑

十  仙角争棋



    道策死后,井上四世道节因硕倒也不负师父重托,不遗余力地指教本因坊道知。原来道节为人甚是自负,颇有些自命不凡,但对乃师道策却敬如天人一般。后来有人奉承道节,说道节足以与道策分先,道节叹道:“诚然老师让我一先,相当吃力,但如把棋盘扩大四倍,老师足能让我三子。他之技有如韩信点兵,多多益善。我们在纵横十九道的小天地中还好,如再加几路,就望洋兴叹,自愧弗能了。”可见道节对道策是服到了极点,所以尽管被迫立誓心里有些别扭,但也恪遵师命,不敢有误。

    当年的御城棋比赛,转瞬到来,本因坊家如无人参加就要取消俸米,于是十三岁的道知也只得硬着头皮参加了。报的段位是“四段格”,碰的对手是三世林门入(名玄悦),道知执黑棋,居然七目胜,众人无不愕然。起初还以为是小孩子运气好,到了第二年的御城棋赛,碰的对手更厉害,是当时号称第二国手的安井四世仙角(六段),不料道知执黑棋又是五目胜。众人方知此子确实有一手,连将军也高兴地说:“本因坊家有后了!”

    到了第三年,道知在御城棋中更有出色表演,执白棋赢了林门入三目。又过一年,道知刚满十六岁,道节让他先已感相当吃力了。道节是当时独一无二的八段准名人,所以道知完全有六段资格。这一年的御城棋,轮到道知对安井仙角,道知受先,因为他棋艺虽长进不小,身份却仍是四段格。

    日本的规矩,五段以上才算高段,不到五段不能称棋士。道节因深知道知的棋力,早有心提拔他,便提出申请,想把道知直接升为六段。元老们看在道知老师道策的面子上,也颇有成全之意。但道策死后,群龙无首,名人棋所一直空位,任何人升段须经四家全体同意。对此,别人都没说什么,却遭到安井仙角的强烈反对。仙角振振有辞地说道:“不错,前年我是输给过他,但只此一局,不足为凭。现在他竟想越级升段,事无先例,乱了历代祖师的规矩,本家实难苟同!”

    这一番话倒并非是强词夺理,道节也无计可施。正值此时,隐居的道悦,偶然下山作客,来到坊门,一闻此事,便自告奋勇去劝说安井仙角,希望安井能看在自己这老头子的面子上个人情。

    哪知仙角是二世安井算知的小徒弟,平日最得算知疼爱,当年道悦争棋赢了算知,断送了算知的名人棋所,仙角亲眼目睹,如何不恨?只是因为后来的道策艺冠群雄,只得忍气吞声,不敢放肆。这次道策一死,安井家无不弹冠相庆,恨不能将本因坊家的人一个个都打入十八层地狱去,才算出得胸中一口恶气。在此场合,由道悦出面去说和岂不是火上浇油。

    道悦的意思:道知棋力确实有六段,硬压在四段太不合理,如果安井家不同意升段,势必要以争棋解决,安井家未必就稳操胜券,不如卖个人情,落个皆大欢喜好。

    不料安井家误会其意,以为本因坊家请出已过时的老头子来说情,大约是内怯的表示,越发把个道知看得一钱不值。不但不答应,反而冷嘲热讽大大奚落一番。那道悦碰了个鼻青脸肿回来,大为愤怒,于是争棋之议,便如弦上之箭,势在必发了。

    安井仙角这般倨傲,一来是两家本有世仇,二来也有恃无恐。原来仙角号称六段,实已有七段力量,料定赢四段格的毛孩子万无一失。本因坊那一面,井上道节心中有数,深知道知足有六段身份,因此双方都有恃无恐,谁也不肯讲半句软话。最后决定十局定胜负,局差为先相先,其中第一局就算是该年度的御城棋。

    当时大凡到了“争棋”场合,由于事态严重,依着惯例,即使算作御城棋的对局也不在现场下,而是借将棋名人家举行,并由将棋名人充当公证人。所以双方同意第一局比赛时间定在御城棋赛的前四天,地点在将棋名人大桥宗桂家。至于御城棋正式比赛之日,只要复复盘就算了。

    战书既下,双方同门师兄弟间,少不得捧场打气请客吃饭,自吹自擂热闹一番。那道知毕竟年轻,不知保养身子,临近比赛时竟吃坏了肚子,患了严重的痢疾,吓得众人面面相觑。直到比赛前两天,才好转一点,但人已憔悴不堪,瘦得象只猴子。道节愁得长吁短叹,有意申请改期再弈,但道知还真有个硬朗劲儿,认为此战关系坊门三代荣誉,如申请改期,必遭人讪笑,故坚持如期比赛。道节亦知改期失面子,也只得听天由命了。

    开赛那天清早,道节率领师弟片冈因竹(即后来的第四世林门入)、小仓道喜、高桥友硕等一班同门,前去助威。另外还带着一个叫井田知硕的小童拿着汤药和草纸,伺候道知,以备不时之需。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战场”。

    早晨五点钟,对局开始。说是争棋,果然不同凡响,一上来就真刀真枪毫不客气。道知不知是拉肚子拉脱了神还是怎么的,棋下得不大对劲儿,颇有滞重之感,急得道节踱来踱去,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78手之后,众人心中有数,黑棋已不大妙了(见棋谱)。只见道知双眉紧锁,小脑袋瓜几乎碰到盘面上,脸色由白而青。仙角则顾盼左右,一副悠然之态。坊门棋友心中都觉难过。至谱白 118大飞补左上角后,道节知道黑已输定,恐怕当场讨没趣,忙托故先走。此时已经是晚上八点钟了。

    不久,同去助阵的人除因竹外,一个个都垂头丧气地回来了。道节与众人重摆此局,反复研究,都认为道知难逃此劫,不由同声叹息。

    再说大桥家两雄对局,道知仍在苦苦支撑,虽也赶到前景实在暗淡,但事关坊门荣辱,故决心坚持到底。弈至第 190手时,道知忽觉肚内疼痛,苦着脸起身如厕,这一去足有半个时辰未见回来。仙角心中大不耐烦,斥小童知硕前去查看“是否掉进茅厕里”了,一面指着棋盘对观战的因竹、大桥等人冷笑道:“到了这种地步还要硬撑,真是丢尽了道策的脸!”

    知硕转到后面一看,原来道知正跪在地上仰天祈祷,泪流满面,其状甚惨。这时明月在天,夜凉如水,忽有孤雁飞过,哀鸣声声中,更有一番说不尽的悲凉。或许真是道策在天之灵的“关照”,道知回座复弈,果然走出谱中 191托的妙着来。黑 195立下后,白 196只能自补。如此便给黑棋留下了一步大官子,形势变得细微了。

    至 220手,局将终了,只剩下后手官子。仙角也开始长考,小心翼翼数了不下十数遍,确信白棋仍多几目,这才放下心来。不料奇迹又出现了,黑225 手以下竟走出匪夷所思的妙着,利用白角气紧,角上要双活,白 236只好补一手,结果预算中 233、235 的后手扳粘,变成了先手三目。如此一来,黑棋反胜一目。此时已是第二天早上六点钟了。

    因竹大喜,忙遣小童知硕回去报信。那知硕一时心急,路上跌了一跤,皮破血流也不觉痛,进门就喊:“一目!一目!”道家因心中烦闷,彻夜难寝,此际正在昏昏欲睡,还以为是道知只输了一目,后来一听说是黑胜一目,不由心花怒放,忙命人扫阶相迎。众人闻讯后也惊喜非常。

    谁知左等右等,还不见道知回来,大家不禁猜疑起来。既怕道知疲劳过度昏在路上,更怕仙角恼羞成怒,一时不择手段动起武来,后果便不堪设想了。正想前去探查,却见道知和因竹一道安全回来。

    原来终局一数,黑棋多了一目,仙角哪里肯信,硬要再摆一遍,大家只得由他,结果还是黑棋一目胜。仙角因自信太过而大热倒灶,面子实在难堪,忽然牛气大发,强辩道:“刚才打劫时,有一个提子被我顺手下在棋盘里了,不能算数!”大家无奈,只好让他再摆一遍,数来数去又是黑棋多一目。仙角这才哑口无言,羞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经此耽搁,故而迟了。

    道知经过一天一夜的激斗,九死一生闯过险关,心中得意非凡,不但不觉得不累,连痢疾都彻底好了。道节抱着道知,连声说道:“你比我厉害!你比我厉害!”道悦闻知此事,也感叹不已。

    第二局争棋在翌年四月举行,道知黑棋再胜十五目。因上次的过节,道节故意留难,非要仙角写“某月某日输给道知十五目”等字样,以防他赖。仙角无法,只得照办。

    同年六月弈第三局。这回轮到道知拿白棋,因为已赢了两盘,所以处之泰然。反之仙角则势在必得,心理紧张,结果道知再胜三目。

    大言不惭的安井仙角竟会输个直落三局,倒是颇出意外。按说以棋而论,仙角即便不比道知好,至少也不比他差。关键全在第一局,仙角必胜之局被逆转,锐气受挫尚在其次,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输棋赖帐“作棋”作了三遍,这是前所未闻之事。七段上手做出如此举动,当然为众人所不齿,仙角实也愧悔欲死,斗志全失。在此情形下,仙角哪能不败?幸亏仙角甚是乖觉,心知再比下去定然讨不了好去。光棍不吃眼前亏,当即上表请降,承认道知有六段实力,同时要求十番棋就此罢手。

    道节得理不让人,虽是落水狗,也照样要打,不但摇头不允,而且还恐吓道:“道知棋力又有长进,已经可以和我分先了!这十番棋着下去十比零没问题,好戏在后头,等着瞧吧!”仙角听了下得魂飞天外,越发不敢再着第四局。后来多亏林家做好做歹地疏通,道悦老和尚也慈悲为怀,认为冤家宜解不宜结,于是本因坊家和安井家的第二次争棋,就这样虎头蛇尾地结束了。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5 19:34

十一    道节背约



    道知经过与仙角争棋的一场恶战,颇长了见识,到十七岁那年,棋力忽然大进,迥异寻常,便由道节推荐,升到七段上手的地位。

    翌年,道节见道知已然成年,便想放手让他自立。一天,道节召集坊门弟子和自己井上家的弟子,当众宣布道:“遵师遗命,扶植道知,自问未负重托。现作七局考验,如成绩相当,道知便可担起坊门之重任了。”这七局棋赛非常隆重,而且极为保密,胜负比数无人得知,但很可能道知战绩不坏。因为赛后一年,道节就宣布取消自己保护人的头衔了。

    以道节、道知的棋力和当时的情势,这七局棋肯定弈得非常精彩,但事后双方都讳莫如深,绝口不提,遂成不解之谜。后来,道知的弟子铃木知昌,一天偶尔进师父卧室取棋书,正翻弄间,忽落出一纸棋谱来。知昌拾起一看,见对局者姓名皆用墨涂黑,仅在右上角写着“四目胜”,心觉奇怪,便以纸对亮仔细辨认,依稀认出写着四目胜这边是个“深”字,另一边是个“要”字,方知此谱竟是当初道节与道知七番密谱之一。因为道节法名为日要,道知法名为日深。

    知昌感到此局弈得十分精彩,故记录下来,并注上心得随笔。他也知道此事不宜公开,当然深藏不露,后来传给何人就不得而知了。

    再说道节让道知自立后,等于卸下了一副重担,人一清静,倒勾起了先前要做名人棋所的心思。不过,碍着当初的誓言,只有隐忍不发,可心中毕竟有些郁闷。事实上,名人棋所并非本因坊家所专有,棋艺超群者皆能为之。道策死前硬逼道节立誓不做名人棋所,实在没有道理。可见道策棋技虽已达圣,为人却未脱俗骨,远不如其师祖一世算砂清静超尘。然而俗语说得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道策虽做了万无一失的安排,却偏偏生出意外之头绪来。

    宝永七年(1710),道知已二十一岁。这时琉球国又有“国手”来日本,为首大将是一位年仅十五岁的少年,名唤屋良里之子,此人是曾和道策下四子棋的浜比贺的弟子,虽然年轻,却全国无敌,本领比师父更强。平时总听师父说本因坊道策如何如何,心中大不服气,自觉已得“道策流”之真髓,早就想找道策较量,以雪师辱。不料一到日本,就听说道策早已去世,不由得顿足叹息。后又听说现在的本因坊家掌门人道知,棋力不错,于是托岛津家的口上出面,请求对弈一局。

    当时日本和琉球交往甚密,双方棋士正式比赛时,两国的权贵均亲临观战,可谓是棋界一大盛事。按理应该由棋力最强的井上道节迎战屋良里之子,但屋良指名要和道知对局,于是决定道知出战。

    道节因道知是自己亲自调教出来的,惟恐道知失手,不免千叮咛万嘱咐。比赛之日,道知、道节等一行人先到赛场,不久屋良在翻译的陪同下也进入赛场。双方坐定后,道节伸出三指示意下让三子的棋。屋良本是心高气傲之人,又见道知年纪也不大,一听要受三子,当然大不高兴,脸涨得通红,但入乡随俗,只得暗暗发狠,要痛杀道知。不想一场恶战下来,屋良反被杀得中盘大败(见棋谱)。由于此局道知的白棋杀法极高明,故被称为“征服下手之名局”。

    屋良遭此败绩,着实吃了一惊。当晚复盘研究,原来在开局贪吃白 6、14二子,因而被白32封住头,否则尚不至如此,心中感到冤枉,于是申请与道知再弈一局。道知正当血气方刚之年,自然来者不拒,可老于世故的道节觉得不妥。原来日本棋士一入高段,大都有书画家“惜墨如金”的脾气,轻易不肯对局,一半是抬高身价,一半也是怕输。因为琉球是下属国,只能赢不能输,而让三子的棋,到底不大有必胜的把握,所以忙劝阻道知,以道知生病为借口,改派道知的弟子相原可硕出战。

    相原可硕也是神童,虽然只有十三岁,但已有三段实力。这两个十几岁的少年对局,倒是棋逢对手,杀得难解难分。屋良受先执黑棋,原属小胜的局面,不料一步失算,结果反输了两目。这下屋良里之子不得不承认是井底之蛙,不知天下之大了。

    屋良等人返国时,也想依着当年浜比贺的旧例,要一张名人棋所的免状,衣锦还乡。这样名人棋所就不能再空位了。当时本因坊道知只有七段,无论如何不能做名人棋所;安井仙角六段更不用说;林家掌门也不过六七段。唯一有资格的是八段准名人井上道节。道节过去因遵师遗命,不敢造次,此时碰上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自然不肯放过。经过一番苦心思考,道节将林门入召来商议。道节对林门入说:“发与免状之事有关本国之荣耀,亦关棋界之体面,目前只能由我以名人棋所的资格来解决这一难题,虽然有违背当初誓言,不遵师遗命之嫌,但也无法可想。望足下体谅我的苦衷。”临门入察颜观色,当然表示同意。道节毕竟有过终身不做名人棋所的誓言,有些愧对道知,故而又托林门入先和道知打个招呼,说是“暂且而为之,事过之后,必定退让。”道知因受道节培育之恩,又觉得道节任名人棋所乃大势所趋,所以一口答应。安井家自然也无话可说。于是,道节便通过“官命”黄袍加身,名正言顺地做起名人棋所来。

    殊不料,道节一登上名人棋所,就不想下来了。彼时他已六十四岁高了十年之久,知道七十四岁才撒手归西。真把道知等急了。

    道节在棋所任内,确实有所作为,写出了不少有价值的著作,其中最有名的要数《发阳论》,是一本极具匠心的死活题集。此书曾被井上家作为至宝而深藏不露,至今仍为日本职业棋手所重视。不过还有一种说法,认为书中之题目乃是中国人所做,而且不是一个人所作的,道节只是加工整理,汇编成书的。连后来的本因坊秀荣也赞同这种说法。

    四世因硕道节是日本历代名人中,引起争论最多的人物。后人多以为道节违背师命,至死都未把名人棋所还给本因坊家,不能不认为是道节一生中之污点。本因坊家虽感道节光大坊门之恩,但也一直以此事为一大憾事。甚至连井上家提起此事,亦觉面上无光。不过,从客观上讲,这段公案是道策无理在前,道节背约在后,道策固然对道节有授艺之恩,但道节更对坊门发扬光大有不可抹杀之功绩,两家实在是恩怨相半,因此过分苛求道节也有些不大公平。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5 20:00

十二    英年早逝的道知



    道节死前,自觉久占宝座,心中甚是内疚,所以关照安井家及林家务必推荐本因坊道知继任名人棋所。丧事一过,道知自以为名人棋所非己莫属了,不料三家领袖敬而远之,并无推荐之意。原来当时道知虽棋高一筹,但安井家的四世仙角,当年争棋惨败之余恨未消;井上家、林家的掌门人均是道知的师兄,叫师兄来捧师弟,心中当然别扭,故而全都装傻充楞,来个不睬不理。

    是可忍,孰不可忍?道知脾气再好,也不禁火冒三丈,知道守株待兔不是办法,于是老实不客气地叫弟子相原可硕到三家去下战书,振振有词地将三家痛斥一番,并扬言要舍命以争棋决雌雄。

    三家冷不防被本因坊来个最后通牒,个个狼狈不堪,谁都不敢出头。最后三家经过协商,推林门入为代表答复道知说:“过去的事谁也不要再提了,推举足下为棋所确实有些耽搁,到道节刚死不久,今年的御城棋赛期将至,故拟先人棋所。不过,吾等也有不情之请,今年御城棋既要改为受先,望足下能许诺以和棋终局。“道知既达到
目的,也回嗔为喜,一口答应协议,为了作成和棋,特意选了先师道策与六天王之一的熊谷本硕的一局棋,加以变化再使用(见棋谱)。结果这局棋前146 手完全一样,为了不致让人怀疑,从 147手开始在行棋次序上作了巧妙的修改,遂成和局。

    由于此局给以后四大家为合纵连横之需而在御城棋中捣鬼开了先河,反倒成了日本棋史上的名局,被收录在日本名局辞典上。

    翌年四月,道知终于登上了名人棋所宝座,作为交换条件,其余三家的掌门人也同时晋升为八段准名人,于是皆大欢喜。

    据说道知在接受棋所证书的归途中,仰天长叹道:“迟十年矣!”不过,即便晚了十年,道知当名人时,年仅三十二岁,是日本棋史上最年轻的一位名人。如果道知能与道节同寿,可在位四十年,而且依他的天才大可对棋界有一番贡献,可惜天不假年,到三十九岁就死了,只做了七年名人棋所。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5 20:02

十三    勾心斗角



    道知死后,由十八岁的井口知伯继任第六世本因坊。当时知伯棋力为六段,正是年轻有为的时候,不料此人运气不佳,六年后,忽然跌了一跤,就此乌乎哀哉了。于是知伯的大徒弟秀伯又继任本因坊,时在享保18年(1733)。

    秀伯上台年仅十八岁,棋力五段。秀伯虽年轻,颇有雄心壮志,发誓要恢复祖师道策的盛况,重扬坊门旧日之威名,于是昼夜苦研,不敢有丝毫怠懈。仅仅四、五年时间,果然棋力大进,秀伯便向其余三家提出要求,想升为七段。彼时四大家明争暗斗,合纵连横,林家与井上家要好,而井上家与本因坊家因有“道节背约”之前怨,故两家共同抵制本因坊家。本因坊家无奈,只得屈尊与死对头安井家称兄道弟起来。所以秀伯之事,安井家表示支持,但林家和井上家不同意。秀伯大怒,当即提出与五世林门入下二十番争棋,决一死战。林门入老谋深算,自知五十多岁的老头子与年轻人争棋讨不了便宜,就托辞有病,推井上家六世因硕为代表应战。

    井上六世因硕,原名伊藤春硕,棋力七段,五世因硕退隐后,他刚刚当上井上家的掌门人,正想出出风头,为自己挣个名声,故慷慨出战。

    元文六年(1738)七月争棋开始,至翌年六月仅弈了八局。秀伯四胜三负一和,形势还不错。不料秀伯平日用功过度,争棋又费尽心血,心力交瘁之下突然吐起血来,而且病况愈重。于是只好由元老们出面中止争棋。事实上,如从这八局的胜负来看,秀伯棋力确实不在七段以下,再弈下去,升为七段是没问题的。可惜秀伯也是个苦命人,吐血之后,仅支撑三年余,终于“壮志未酬身先死”,享年只有二十六岁。

    再说当初道知死后,名人棋所空位,其余三家有看着眼热。本来以安井仙角准名人的棋力,倒够资格继任,无奈他自从与道知争棋失利,“输棋赖帐”的臭名远扬,从此唯唯诺诺,哪敢再争棋所。仙角既不敢出头,其他人更不敢妄动。后来仙角死去,井上家的四世因硕准名人也退隐,本因坊家的知伯、秀伯又先后短命死去了,后继之人中均无杰出棋士,故无人敢问津棋所宝座。偏偏五世林门入老头子利令智昏,自觉其余三家都做过名人棋所,唯独林家不曾做过,何不趁此大好时机,虽是猴子也该称称王,何况自己乃是堂堂八段准名人,于是上窜下跳,开始积极运动。

    殊不料,作为盟友的井上家一听他要做名人棋所,顿时反脸不认,本因坊和安井两家更是嗤之以鼻。林门入“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落了个孤家寡人的下场,心灰意懒,索性告老退隐了。

    不久,在宽延元年(1748)琉球又来了二名棋士,一个叫田头亲云上,一个叫与那霸里之子。此二人自然要按旧例和名人棋所弈棋,顺便讨一张免状去。六世井上因硕自林门入退隐后,自觉余子碌碌唯我独尊,见此机会便想效法祖师四世道节的现成规矩,一步登天。其他三家洞若观火,怎肯让他如愿,便联合阵线,全都不理不睬。六世因硕一怒之下,干脆独家包办,自己出面与田头下三子棋,由迹目冈田春达让与那霸四子对局。

    六世因硕原以为稳操胜券,三家不合作未必不是好事。哪知这田头的棋力比当年来朝的浜比贺之流有过之而无不及。六世因硕以七段的棋力硬要充名人格,让人家三子,岂不是自讨苦吃(见棋谱)。两人一交手,六世因硕顿觉吃力,不得不竭力周旋,下了数十手还未见好,不觉焦躁起来。第87手,白棋终于走了步大恶手,被田头趁势猛攻,杀得因硕中盘大败。冈田春达也被与那霸杀了个不亦乐乎,中盘就认输了。田头因获大胜,不免得寸进尺,竟想趁机要一张五段的免状。六世因硕吃了败仗,大失面子,虽然有心烘云托月,以挽回影响,但也不敢太过分,最后只得承认田头有四段实力,由自己出名以“大国手”的身份给与盟。

    六世因硕“大国手”的瘾倒是过了,但败给“下邦”毕竟是羞于见人之事,心中甚是懊悔。可他做梦也不曾想到,此事并未了结,还埋下了一个大大的祸根。

    原来与那霸回国之后,专心研究,自觉棋力又有增进,愈发夜郎自大起来。偶尔听说中国弈风也很盛,便前往比棋,想为琉球扬扬名。当时中国棋坛正是范西屏、施定庵等人称雄的时代,个个棋力了得,杀法高强。与那霸等人一面孔的高棋派头,可一交手,碰到中国国手们“能冲就冲逢断必断”的硬派作风,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一个个被杀得落花流水,连呼“厉害,厉害”,连忙铩羽而归。回到琉球,人家问他到底中日两国棋力孰强孰弱?与那霸长叹道:“中华大国,人才出众。日本棋士,别说井上因硕,就是本因坊道策再世,也万万敌不过中国棋手呀!”此消息传到东瀛,把日本人的肚皮都气破了,一致痛骂六世因硕丧权辱国,吓得他连忙禅位给冈田春达,从此再不敢出头。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5 20:07

十四    人鬼对局



    日本棋坛一向是以本因坊家为中心的,可是道知死后,六世知伯、七世秀伯都是短命而死,故元气大伤。继任的八世伯元一直多病,棋力平平,而且二十七岁时又病死了。其余三家也没有什么杰出人物,所以此一段是日本围棋不景气的时期。但是,在宝历年间(1760左右),正是八世本因坊伯元继承坊门的时候,却发生了一桩活人与死鬼对局的故事。此事在日本流传甚广,虽说是野史之野史,但也算是棋坛之奇闻。

    话说日本上井地方,有个叫“厩桥”的小镇,镇上有个姓近藤名左司马的青年。此人生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材,可惜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彼时日本正是武士横行的世界,学问尚在其次,专讲拔刀吆喝、拳打脚踢。青年男子如果没有武士道精神,休想出人头地,所以象左司马这种派头,在当时是“落伍”之流,难有出息。不过,左司马在别人眼中固然被瞧不起,但在其女朋友荣子面前则大不相同。二人情投意合,早已在花前月下,海誓山盟。但好事多磨,荣子的父母嫌左司马文质彬彬,没丈夫气概,不肯答应。后来禁不住荣子寻死寻活,二老也只得由她,但告诫左司马,必须在什么方面有所成就,方许完婚。这条件倒也堂而皇之,左司马无话可说,清夜自思,自己处处不如人,难怪别人瞧不起。想来想去,只有围棋这一门,勉强可说有两手,厩桥镇内只有清右卫门比我强,如下苦功追上他并不难。但清右卫门的师父源五郎近在咫尺,据说有二段实力,手下门徒比清右卫门好的大有人在,我想在镇上称霸,只有打倒源五郎才行。听说江户本因坊道知热心传艺,天可怜见叫他我把收列门墙,让我弄一张三段证书衣锦还乡,那就一了百了,功德圆满了。原来彼时日本棋风鼎盛,下棋也是一件时髦行业,一个人如有一张段位证书,就如同我国读书人得了举人、进士一般,大可光宗耀祖。左司马思量了一夜,次日去和荣子商量,荣子听说学棋到三段至少要二、三年工夫,顿感难舍难分,但权衡利害后,终于勉夫从行,并再三叮咛以三年为期,务要及早归来。

    那左司马意气昂昂,朝行夜宿,到了熊谷县境,自觉人困马乏,便找一家小客店休息。正在洗浴的当儿,忽听外边有下棋的声音,一时好奇,便在门缝里窥探。

    只见有二人在院中对局,年纪都在四、五十岁上下,双方脸色凝重,两眼皆已通红,却仍旧目不转睛地注视棋盘,看样子绝非普通的弈棋。此外,对局者身边还各坐着一位旁观者,其中一位象个商人,拿着旱烟管,另一位仿佛是个武士,戴着可遮掩面目的“深编笠”,还撑着一把竹伞,样子十分古怪。

    左司马旁观者清,猜到这是在以棋赌博。当时日本此风由来已久,不但民间赌,连天皇也赌,甚至后宫皇妃们也赌。按说此事不奇怪,但两位观棋者的情势太过诡异,不由左司马怀疑,就悄悄地观察。果不其然,不久伞一转动,盘上忽然出现一点淡淡的日影子,稍现即逝,而后“嗒”的一声,一颗白子不偏不倚正落在此处。左司马心中一动,暗道此乃江湖之骗局。匆匆擦干身子,出来找下女问话。下女道:“下棋的,一个是江户某绸缎店老板,一个是本地有名的大绅士长谷川先生,随长谷川来的商人我不认识,那个戴深编笠的怪人是绸店老板的朋友。几个神经病已经下了三天了!”

    左司马听后,益发生疑,便求下女找一个可观全景的所在。下女起初不肯,说他们关照过的,不相干之人,一律挡驾。禁不得左司马祭起法宝,果然钱可通神,下女便领他去对楼,再三关照不得出声。左司马居高临下,对局场面果然一览无余。

    事情很明显,撑伞的固然是请来的帮手,但吸烟的也不是好东西。每当盘面“日影”过后,便是他吸烟喷烟之时。他喷烟颇有方向,喷了之后,不是弹弹烟管,便是哼哼小调,借以传递消息。左司马暗暗好笑,但细看盘上双方的折冲,不由一呆。

        从盘面上看,不是高手决下不出这种“棋形”。此时已是官子阶段,双方挖空心思的几手棋,简直微妙入神。左司马不禁暗暗吃惊。这时正该白棋下子,但那柄阳伞却始终停着不转动,原来那怪客正在算目数。

    现在只剩下后手官子,左司马也是会家子,暗自仔细点空,一算白棋可胜一目。那个拿烟管的朋友苦着脸,正在着急。

    突然,庭中飞来几只小鸟,叽叽喳喳地一阵叫。大家略一分神,左司马眼尖,只见拿烟管的家伙,竟趁机伸手把放在对面棋罐盖里的黑棋死子偷去一颗。左司马脱口叫道:“好不要脸!偷死子!”

    这他喊,四个人惊得跳起来,于是责问声、强辩声,继以乱喊乱骂,一时勃发。那长谷川先生更加干脆,顺手把棋盘来个大翻身,黑子白子满地乱滚。绸缎店老板大籍,怒吼一声,挥拳便打,随即两位观战者也大打出手,登时乱作一团....左司马见闯了祸,吓得一溜烟奔回房间。

    不久,下女神色张皇进来说道:“叫你不要出声,你偏大喊大叫,长谷川先生是本地一霸,你如何惹得起?快逃命去吧!”左司马听了,几乎魂魄出窍。真是“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行李也不要了,匆匆从后门溜之大吉了。

    时渐黄昏,左司马慌不择路,错过宿头。忽然大雨倾盆,只得躲到路旁小庙门口避雨。雨久不止,他倚着庙门不觉打起盹来。

    朦胧中,忽然右脚被人重重地踏了一下,左司马不禁“啊”了一声。双方都吓了一大跳。

    “对不起!对不起!实在天黑没看见。”

    “不要紧,你也是来躲雨的吧?”

    二人一问一答地做起朋友来。时已夜深,庙内漆黑一团。不久,那人问道:“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怎会到此来避雨?”

    左司马随口答道:“本是住在一小客栈,不料楼下比棋打架要杀人,所以逃了出来。”

    “如此说来,在对楼看棋的人是你!”

    左司马大惊。那人笑道:“不要怕!实不相瞒,我就是撑阳伞的那一位。”于是二人同声笑起来。

    左司马问道:“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绸店老板和长谷川是棋仇,每年都要大战一场,赌的彩相当大。老板的棋原比长古川好,但自从长谷川身边多了一个观战的朋友之后,便再不开盘,只好邀我来帮忙。我到时他们已下了两天两夜,老板输了三千金,后来被我扳了回来。”

    “那个带烟管的人是谁?”

    “那个人靠赌棋吃饭,棋艺的确还不坏,名叫源五郎--人称上州本因坊。”

    “啊....”左司马一时接不上口来。心中暗道:“原来那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源五郎啊!难怪下得这样好。但眼前之人似乎比他更强,如果我有他们的本领就好了。”一念至此,不由脱口问道:“请问老兄大名如何称呼?”

    “无名小卒何足道哉!”

    怪客讳莫如深。左司马一想他下棋戴笠,知道是个不愿透露身份的人,也不便追问。

    “听老兄口气,莫非也是好弈之人?”怪客忽然反问。

    “略知皮毛,不过喜欢而已。”

    “不必客气,夜来无事,杀一局如何?”

    左司马大喜,随即又失望道:“弈具丢在客栈,不曾带出来,何况此处漆黑一团,如何能弈?”

    “何需弈具?用嘴报出就是了。”

    “这倒别致,但我从未下过,只怕记不清。”

    “老兄不必客气,请下招吧。”

    二人约莫下了二十来手。这盲棋着实难下,把个左司马弄得昏头昏脑。

    对方忽然说到:“呀!雨住了。”左司马一看,东方果然已现曙光。

    怪客道:“我有要事,必须告辞,这盘棋打挂吧!他年有缘重会,当再继续终局。”说罢点点头,扬长而去。

    左司马到了江户,寄居在同乡清兵卫家里。清兵卫为他介绍了不少棋友,但要直接拜在本因坊门下,却没有这般容易。等呀、等呀,左司马专心研究了二年,虽然棋力大长,但仍未领到一张初段证书。

    第三年,清兵卫替他介绍了一位小松快禅和尚,原来小松快禅和尚就是在小客栈戴笠观棋的人。这和尚是本因坊道知的徒弟,本领了得,实力足有五段。左司马受二子,连胜两局。之后又受四子赢了井上家的掌门人。这下左司马名气就大了。

    转瞬三年之期已届,荣子来信促归。左司马颇感为难,因他此时连初段证书也不曾捞到,只得拜清兵卫想办法。清兵卫去和井上因硕一说,井上道:“近藤君棋还不错,只要他对子棋能赢小松快禅,我一定给他三段证书。恩,要着得漂亮,输了也一样给三段证书。”

    于是左司马兴冲冲地去找快禅。不料小松快禅是本因坊门下,当时坊门和井上家又是死对头,一听是井上授意来的,立时一口回绝。此人脾气执拗,越说越僵,大家再三相劝,他只是摇头不肯。左司马失望之余气出病来,只好怏怏回家。虽和荣子完婚了,但学艺三年,未拿到段位证书,面子难看,心中不免有点怅怅然。又过了几年,一天夜晚,小松正在江户增上寺念金刚经,听着窗外滴滴答答的雨声,忽然心血来潮,竟莫名其妙地想起当年拒绝左司马的事来,颇悔当时太拂人意。正在胡思乱想,纸门一动,进来一位不速之客。快禅和尚(就是戴斗笠之人)不由“啊”了一声,脱口说道:“近藤君!别来无恙?”

    来者正是近藤左司马,也没人陪着,就这么闯了进来。只听近藤道:“长夜难熬,特来与大师手谈叙旧,以完往年之约。”

    “什么往年之约?”小松快禅愕然。

    “大和尚好健忘!七、八年前,古庙避雨过夜,下盲棋取乐,临行你亲口道“他年重逢必当终局”,还记得吗?”

    快禅如梦方醒,不由面红耳赤,口中喃喃道:“原来就是那位、那位!唔....好!下一盘,下一盘,一定奉陪。”

    于是二人整样入座以续未了之局。快禅原以为让先的话,最多两个时辰,便可将左司马打发了。不料一上手,那左司马果然今非昔比。快禅不敢怠慢,着着推敲,惟恐有失。这一场大战,精彩非常,完全是短兵相接,从头杀到底。左司马紧闭嘴唇,一声不吭,快禅只觉得他出手下子时,袖底下有一股阴寒之气,令人毛发悚然。弈到三百余手,才告终局,结果小松四目胜。这时已是第二天凌晨了。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确有大进,我让先已非常吃力了。”快禅抹着额头汗水大加赞赏。“如此我就高兴了!”左司马苦笑着,随又微微叹了口气,站了起来,往后就走。

    快禅和尚以为他去小解,也不在意,独自一人还在复盘研究,自言自语,后见他久不出来,呼之又不应,才觉片前几天和我下了一盘对子局,几乎被他赢了去!”

    “谁?”清兵卫摸不着头脑。

    “近藤左司马呀!”

    清兵卫奇道:“大师想是看错了,近藤君已然去世,怎会与你对局。”说罢指指身旁女子,又道:“这位就是近藤夫人。因左司马临终前,要求把骨灰寄放贵寺,故来相访。”

    快禅和尚听了仿佛跌进冰窖里,只觉浑身发冷。事情一经说明,彼此屈指一算,对局之时,正是近藤左司马去世之日,不禁同声叹息....

    上述人鬼对局,自属虚传,但故事中的小松快禅和源五郎,倒确有其人。源五郎是日本棋史上以赌棋着彩起家的第一人,而且彩赌得极大,堪称棋坛头号赌棍。小松快禅曾和十世本因坊烈元下过一次定先十番棋,结果各胜五局,平分秋色,在当时也是个著名人物。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6 10:19

十五    过往风云



    话说本因坊家的知伯、秀伯、伯元,接二连三短命夭亡,坊门一时元气大伤,直到九世察元继位,情况才渐渐好转。

    察元执掌本因坊门户时才二十二岁(1754),棋力六段。此人生性腼腆,和生人说话都要脸红,故其余三家都未曾把他放在眼里。不料,察元对人虽怕羞,在棋上可半点不含糊,他名为六段,棋力足有七段不止,比老师伯元强一大截,而且察元胸怀大志,感于坊门之衰败,一心要重振道策、道知时代的雄风,故发奋图强,苦钻不已。

    当时棋院四家门户偏见颇深,除御城棋外,几乎不与别家棋士对局。察元看出这一弊端,认为不利于发扬棋道,便首先提出消除门户偏见,成立研究会,经常作友谊比赛,共同研究棋艺。但三家表面赞同,暗地里都不大买帐,结果研究会有名无实。察元大失所望。

    过了两年,察元克服了井上家和林家的重重阻力,好不容易才升上七段。经过这一番磨难,察元深知要想实现自己毕生的愿望,必须登上名人棋所宝座。为此,察元费尽了心机。

    明和三年(1766),察元羽翼丰满,便提出就任名人棋所的要求。六世因硕当然不服,于是二雄依古例开始了二十番争棋。察元对六世因硕的百般制肘,痛恨已济,出手再不留情。进行到第六局时,除了第一局为协议上的和棋外,察元五连胜。六世因硕被杀了个丢盔弃甲,狼狈不堪,只得依老卖老,胡搅蛮缠,中途违约不下了。这一战,察元确立了名人地位,又过了四年(1770),才正式当了名人棋所。

    察元前后经过近十五年的奋斗,三十九岁才如愿以偿,可谓千辛万苦。此时他的棋力已达炉火纯青之地步,连七世井上春达(七段)都要被授二子(见棋谱)。此局是明和五年(1768)御城棋赛的对局,春达二目胜,察元认为此局是其平生得意之作。按说,以察元的见识与棋力,倘若他再把成立研究会的旧事重提,三家自然会俯首听命,棋界恢复道策时代的盛况想是不难。然而察元历尽坎坷,反而对三家有了成见,故而“只扫自家门前雪”,在近十九年的棋所任期内,并无杰出贡献,连一本著述都未曾留给后人,不能不认为是一件憾事。

    察元之后,十世烈元继承坊门。此人棋虽不错马拼死也升到八段准名人,但毕竟天资有限,故难有大成。倒是一直不景气的安井家,出了个七世仙知甚是厉害。仙知在安永九年(1780)继六世仙哲而为安井家的掌门人,当时年仅十七岁,棋力只有二段。但此人棋风锐利,连察元名人都有些怕他。最初参加御城棋,察元授仙知二子(见棋谱),结果,仙知演出一场精彩的“屠龙记”,杀得察元汗流浃背,中盘大败。于是,察元断言此子不凡,将来必为坊门劲敌。果不其然,仙知十九岁升四段,二十岁升五段,三年后升六段。到了享和元年(1801),与烈元同时升为八段准名人。

    要说仙知棋力确实高强,与别家好手的战绩,仙知占绝对优势。烈元与别家好手虽也胜多负少,但碰上仙知便大觉头疼。二人有谱可查的共十四局,仙知十二胜二负,简直是一面倒。仙知有此棋力,察元既死,名人虚位,大可取而代之。但仙知为人颇有“闲云野鹤”的味道,功名心甚淡,平日除了专心授徒之外,就是游山玩水,并不对棋所动脑筋。如此一来,倒真调教出一个青出于蓝的好徒弟,名叫中野知得,即八世安井知得。仙知见后继有人,为及时给爱徒让路,索性退隐林下,落个逍遥自在去了。

    那八世安井知得棋力更胜仙知,按理名人棋所非他莫属,但此人生不逢时,最后只升到八段准名人。原来此时本因坊家也出了一个怪杰,即十一世元丈。这两人的棋都强爷胜祖,大有名人资格。可惜偏偏生在同时,天无二日,棋坛不得有两个名人,结果两败俱伤,彼此都只到八段而止,实在委屈了他们。

    知得和元丈对局前后共七十七局,结果胜负大致相当,实难分优劣。最难得的是二人棋枰上龙争虎斗,却丝毫不影响彼此的交情,一方是温良笃裕,另一方是恭谦礼让,二人肝胆相照,惺惺相惜,成为莫逆之交。他们的对局,实可谓君子之争。正因为双方都超脱了胜负之杂念,致力于棋技之最善,故而弈出了不少精妙的名局。后来十二世本因坊丈和名人将其中三十局,收录在自己的《收枰精思》一书中,并评道:“其中七局,双方没有一手棋不可,皆可谓名人之杰作。”

    其中有一局最为有名(见棋谱)。此棋弈于文化九年(1812),知得执黑先着。弈于中盘,黑棋占优。白68拐头后,黑69突然自补一手,观者为之哗然,不明白知得为何走出这等“臭棋”来,因为白棋根本无法在69位断。却见元丈脸色大变。原丈识得厉害,知道取胜无望, 155手后便认输了。于是这局棋便因黑69的“恶手”而一举成名,被称为“恶棋之妙手”的名局。

    元丈毕生的杰作当推与井上安节的二子局(见棋谱)。此棋下于文政二年(1819),是当年御城棋的对局。对手安节即后来大大有名的幻庵因硕。当时安节虽只五段,但足有七段棋力,元丈要让他二子,谈何容易。别人满以为不过七、八十手,安节便可轻取元丈。不料一交手,元丈妙手迭出,弈得神出鬼没,至 115手时便消去了安节二子的效力。安节急得几乎吐血,苦战再三,足足弈了二百八十七手,才一目险胜。这一场恶战中,元丈虽败犹荣,世人皆为之震惊。古往今来,模范让子棋中,只有当年棋圣道策与安井春知的二子局能与之相比。

    由此可见,元丈、知得的棋力确已超凡入圣,虽然未登名人棋所宝座,但二人的角逐,对日本棋艺发展贡献甚大,成为文化、文政年间棋道黄金时代的原动力。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6 10:22

十六    丈和遇仙记



    文化、文政年间,日本棋界重又繁荣,各家名手辈出,堪称极一时之盛。继元丈之后,本因坊家终于出了一个搅海翻江的混世魔王,此人便是十二世丈和。丈和一出,棋坛从此多事矣。

    丈和乃元丈的徒弟,在坊门一直平平庸庸,到了二十岁还是个初段,故而元丈以为他难有出息,也不大去理会他。丈和二十岁那年,自觉棋力有长进,便要求晋升为二段,元丈笑道:“年若赢得了住在出羽的长坂猪之助,我就给你三段免状,如何?”长坂是安井门下,棋力不过二段。丈和大喜,便兴冲冲束装出发,前去挑战。此一去,果然把长坂杀得落花流水,而且回来之后,宛如换了一个人,棋力突飞猛进。不久,居然连元丈都让不动他二子了。如此一来不仅元丈吃惊,众人更是大惑不解,一时生出许多议论来。

    据说丈和到出羽去挑战,长坂听明来意,也不拒绝。丈和摩拳擦掌,正想来个下马威,不料事与愿违,竟然连输三局,方知老师出的题目并不好交卷。心想如果再输,岂不是连初段的免状都要陪进去了?于是三十六计走为上,悄悄溜之大吉了。

    一路上,丈和自怨自艾,懊恼万分,不知不觉错过了宿头,及至发觉天色渐黑,却已行在山径之上了。丈和欲退不能,只得鼓勇前进,指望找到一户两户的山民胡乱混一夜。不料走了老大一程,也不曾遇到半个人影,但觉古木森森,冷风凄凄,不由心中发起慌来。正自心惊胆战间,忽见林中隐约透出一点灯火,奔去一看,果然是间农舍。丈和不禁大喜,当即叩门求宿。一位老者应声而出,听明来意,笑着应允。丈和入到屋内,不由一怔,原来此屋只有老者一人居住,房间虽小,却清雅异常,文房四宝、古玩字画,一应俱全,哪有半点农舍的光景。再看老者,生得童颜鹤发,精神矍铄,一派仙风道骨。丈和心中暗暗称奇。只听老者烁道:“客官夜晚投宿,想必未用晚餐,舍下备有粗茶淡饭,若不嫌弃,便请用吧。”说罢向墙边一指。丈和扭脸一看,靠墙一张几上,放着一大碗白米饭,还有三、四碟小菜。更妙的是白米饭热气腾腾,竟象是早知他要来,特意备好了的。丈和一见饭食,顿觉饥肠辘辘,再顾不上客气,当即狼吞虎咽起来。大约也是饿狠了,丈和只觉饭菜入口,香甜无比。不大工夫,便如同风卷残云,连饭带菜吃了个干干净净。

    丈和酒足饭饱,精神大振,颇想摆摆与长坂弈的棋,仔细研究研究,又恐打扰主人。正犹豫间,忽听老者笑道:“清夜良宵,何不手谈一局为乐?”丈和闻言惊喜道:“原来老先生亦喜此道,晚生自当奉陪。”

    老者拿出弈具,挥手示意对局。丈和心中暗想:“我受他如此款待,总要仔细指导他一局才是。”入座后,掀开棋罐见是白子,自觉应客气一番,便将棋罐双手捧过去,说道:“请老先生拿白棋。”

    却不料对方微笑道:“不必客气,我也是白棋。”一看果然,老者膝旁也是一罐白子。

    丈和正在疑惑此人到底懂不懂棋,却听那老者朗声道:“吾与客官有缘,可以指导一局,且先置四子吧。”丈和又惊又怒,心道:“便是吾师元丈也只能让我三子,你算什么东西?竟要让我四子!”老者见他脸色阴晴不定,只管嘿嘿冷笑。丈和愈加气恼,但转念一想:“这老儿想是从未遇上高手,故口出狂言。我既然投宿他家,倒也不便与他计较。也罢,就摆上四子逸,疏密有方,占的尽是要冲之地,真是前所未见。因为满盘皆是白子,短兵相接时,敌我难分,弄得丈和昏头涨脑。约莫下了七、八十手,那老者打着呵欠说道:“下完了吧!还走什么?”丈和正在发急,只道老者疲倦欲睡,连忙接口道:“打挂!打挂!明天再续不迟。”却见那老者双目一瞪,厉声斥道:“不知死活的东西!全部死光了,还不投降,真是蠢材!”说着,便将棋子迎头掷来。

    丈和“啊呀”一声,猛然惊觉,但见明月当空,古木环绕,哪里有什么老者,原来是南柯一梦。丈和心中纳闷,忙自从囊中取出棋具,于月光下复盘仔细研究,果然全盘没有一块活棋,心中不免骇然。

    丈和将那梦中老者的着法,默记于心,不时细细揣摩,果然思路大开。再回去找长坂比棋,不消几个回合,便杀得长坂高挂免战牌,不敢再下了。

    事实上,丈和因平日用功甚苦,棋力无形之中已有大进,所谓遇仙之事,不过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而已。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6 11:21

十七    风流才子林元美



    丈和自打败长坂猪之助,得胜的猫儿威似虎,一时间棋力暴进,同门对他都刮目相看。可丈和尽管狠,也狠不过师兄奥贯知策。知策此时已是坊门迹目,年纪虽不大,棋力却甚是高强。此人在世,丈和哪还会有出头之日。也合该丈和走运,知策突然病死,同门师兄弟中再无一人能胜过丈和,于是丈和便出头了。

    丈和本以为坐定是迹目了,不料却一直未有下文。原来丈和为人,心狠手辣,下起棋来,斩尽杀绝,毫不给对方稍留余地。元丈对此很不满意,便想立舟桥元美为迹目。

    舟桥元美即后来林家的十一世掌门人,此人在日本棋史上是个大大有名的角色。

    元美九岁时,因好奇向附近寺院的和尚学棋,不料没过多久,不仅满寺和尚不是他的对手,连四周乡镇的好手也全都成了他的手下败将。父奇之,便将其带到江户本因坊家,面见十世烈元。烈元见元美聪明伶俐,满心欢喜,当即收为门下,待之如亲生子一般。烈元死后,元美便成了元丈的弟子。

    元美颇有棋才,二十五岁便列身高段,若一心弈棋,前途无量。可惜此人兴趣太广,琴棋书画都要来一手。心无二用,饶是他再聪明,也难免顾此失彼,自然被只顾弈棋的丈和比了过去。不过,元美棋力虽差丈和半先,但为人处世八面玲珑,又生得眉清目秀,仪表不俗,故深得元丈赏识。元美是个聪明人,自知棋力难敌丈和,虽也想当迹目,又恐老师过世,丈和不肯善罢甘休,岂不自找没趣?权衡再三,决定卖个人情给丈和,丈和今后若得势,也好有个照应。于是元美请求元丈同意他出外旅游,元丈也有心让他在当迹目之前多长些见识,便满口答应,并给盘缠二十金,嘱咐元美早去早归。

    谁知元美这一去,便似出笼之鸟,再不回头。一路上游山玩水,四处交际,日子过得挺快活。元美既通诗文,所交朋友大都也是名士才子,平日与这帮文人骚客聚在一起,不是谈文论赋,便是饮酒诵诗,真觉得日子过得比在坊门之时快活几百倍。如此混了二年。一日,元美寄宿人家,其家有一女,名唤季野子,生得花容月貌。元美一见,顿生爱慕之心,便请人做媒,要娶季野子。季野子父母见元美一表人材,当即应允。婚后,两人夫唱妇随,甚是恩爱。元美生活一安定,忽然想起老师元丈来,心觉不安,便携妻回归看望元丈。

    元丈盼元美,正盼得望眼欲穿,却不料元美擅自娶妻,一人出去,两人同归,不禁勃然大怒,将元美骂了个狗血淋头。吓得元美长跪不起,连连磕头谢罪。如此一来,元丈立元美为迹目的心也就淡了。

    正巧林家自六世门入以来,一直冷冷清清,不见兴盛,十世铁元门入又早逝无嗣,眼见得林家就要断了香火。为此,隐居的九世门悦苦求元丈,希望坊门支援。元丈为人宽厚,亦有心扶持,只是还未定出人选。元美不遵师命擅自娶妻,伤透了元丈的心,一怒之下,便把元美过继给林家。

    文政二年(1819),丈和被元丈立为迹目,元美则成了林家十一世掌门人。此时丈和三十三岁,元美四十二岁。

    林家得到元美,着实捡了个大便宜。自此,林家便又兴盛起来。林元美执掌林家后,苦研棋艺,棋力又有长进。后来,又专心著述,写出了不少有价值的东西。其中最有名的有两部著作:一部是《棋经众妙》,后称《棋经精妙》,书中所载,全都是神出鬼没之妙例,乃第一部集当时手筋、定式之大成的著作;另一部是《烂柯堂棋话》,内容为古今之棋话,并收录了七十二局名局,加以评注,这部书直到现在还是很有名气。

    不仅如此,林元美还有一绝,即此人记忆力极强,据说有过目不忘之能。一次,他去古贺精里家作客,古贺精里乃当时之鸿儒,文坛之首领。二人说古论今,广证博引,谈得十分投机。说着说着,忽然提起中国“三国”期间王粲复盘之事。精里说道:“王粲并不好棋,全凭其记忆超群所致。”林元美笑着答道:“非也!王粲不仅博文强记,而且颇通弈道。此人死后,曹子建、王仲宣为其所作诔文中,有“何道不洽,何艺不闲,棋局逞巧,博弈惟览”的文字,是足以证明。此诔文载于文选,先生一看便知。”精里大惊,忙命粲也要甘拜下风呀!”

    林元美晚年自号烂柯堂主,广交贤人。诗人[上白下田]中哲斋曾寄诗赞他,诗曰:

        曾厌橘中隘,筑堂名烂柯。
        人间忘宠辱,世事任风波。
        夕脱乌纱帽,朝鸣白玉珂。
        始识局上路,还在谪仙窠。

    纵观日本古今之棋坛,若论博学多才者,林元美实为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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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九公先生批注:

1.王仲宣就是王粲,仲宣是字。曹子建就是曹植。因此上面“曹子建、王仲宣为其所作诔文中,” 中应改为“曹子建为王仲宣(王粲)所作诔文中...”《坐隐谈丛》的原文把两个人名连在一起,大概把薛至诚先生搞糊涂了。

2.《棋经众妙》与《棋经精妙》,前者是死活题集,后者是定式、手筋之类,并收录了二十余中国古谱(对局),是两本完全不同的书。译者将其混为一谈了。这一则故事译自安藤如意的《坐隐谈丛》。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6 11:45

十八    算节决死



    丈和当上本因坊迹目时,棋力六段。当年参加御城棋赛,就执黑五目战胜了名扬天下的安井知得,令人刮目相看。事实上,丈和本属大器晚成的类型,三十岁以后,潜力突然爆发,此时棋虽六段,但实力之强确可与第一流名家相角。

    文政三年,知得与丈和又有一次御城棋外的大决斗,此棋由四月十五日开始,当天下了55手打挂,四月三十日84手打挂,五月十四日日以继夜,一直下到十五日晚才终局。这一场龙争虎斗,下得精彩绝伦,被日本棋界认为是古今第一名局,并称之为“当世极妙棋”(见棋谱)。

    此局知得取实利在前,腾挪治孤在后,构思之巧,算路之深,实为其一生不可再得的代表作。

    其中白28低位拆大场,似拙实巧,诱黑29飞压,然后30以下连爬,看似黑棋得利,可白36后,黑在右边却无佳点可选,如普通在38位低拆,则白于37位飞压,黑被压低,成重复形,故黑37小尖。于是白38分投,黑右下势力效能大减。结果先前黑29至白36的进行,黑棋反倒亏了。此局部弈法,日本棋士称之为“使敌落空战法”。直到现在仍被人们所效法。

    丈和的黑棋下得也相当出色,布阵有序,攻防有方,不急不噪,步步为营,知得一时也奈何不了他。第 101手丈和长考了三小时,一子落盘,知得神色大变。接着白 102手也想了三小时,最后黑棋二目胜。于是丈和名气大增,众人皆以为将来的名人非丈和莫属。不料,却因此惹恼了一个人,此人便是外山算节。算节也是元丈门下的高徒,资格远比丈和要老,见丈和如此得志,当然不大服气,总想找机会杀杀丈和的威风。不久,机会果然来了。

    文政五年(1819),为纪念一世本因坊算砂逝世二百周年,棋界同仁齐聚寂光寺举行佛事棋会,决定由关东、关西两地区各推举一名优秀棋士进行对抗赛,作为棋会的压轴戏。关东方面自然由丈和出战,关西方面则一致推举算节。算节正求之不得,当即披挂上阵。

    此时丈和七段,算节五段,算节执黑先着。当时此棋并无时间限制,加之对局双方皆慎重非常,所以一连下了四天,前后打挂四次,仅下了一百多手(见棋谱)。

    白 118跳后,盘面形势相当难解。黑棋全盘实地不少,先着效力似乎仍在,但是白中央模样甚大,亦不能小觑。算节想先破腹空,又恐右上不保;但先保右上黑角,又怕白棋腹空太大,比了又比,算了又算,取舍之间甚感艰难。长考两小时,终于咬紧牙关打出 119手。

    算节到底是年近半百之人,连日鏖战,精力不支。此手刚一打出,忽觉白棋外势浩大,中原恐无染指余地,心中大急,只觉眼前一黑,向后便倒。众人吓得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在旁观战的服部因淑,毕竟年纪大一些,平时又与算节私交甚好,深知其中奥妙,忙抢步上前扶起算节,在其耳边轻声鼓励道:“此棋黑形势不坏!”

    此举狗对因淑道:“倘若再下,我必死去。希望暂且打挂。但此局面黑棋如劣势,世人会耻笑我怕输而避战,假如黑棋果有败兆,我将拼死下下去!依君之见,盘面形势到底如何?”

    那因淑乃井上家的高人,棋力七段。此人不仅技艺高强,而且对局时“鬼手”极多,令人防不胜防,人称“鬼因淑”。故而算节有此一问。因淑闻言,再三估算,也难分优劣,只得答道:“胜败实难判断,还是打挂为好。”于是去和丈和商量。丈和亦觉形势复杂,白棋实难选点,便来个顺水推舟,答应打挂。如此一来,此局棋便永远地打挂了。

    事后,算节复盘研究多遍,不禁惋惜道:“此棋如续下下去,我当三目胜。”丈和那边也毫不客气地说:“当然是白棋一目胜!”且不论二人自吹自擂,据当时棋界评论:此局若让安井知得来下,无论执黑执白都是他赢。由此可见局面是何等微妙。后来,十八世本因坊秀甫在评论此局时说道:“这种局面,推测终盘的目数实在是毫无意义。”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6 11:49

十九    尔虞我诈



    文化、文政年间,由于元丈、知得旗鼓相当,二人又相待以诚,不肯私下钻营,故名人棋所一直空位。于是给了后起之秀的丈和一个绝好的机会。

    丈和为人颇有野心,一当上坊门迹目,便开始动棋所的念头。尤其战胜知得之后,威名大振,对棋所更不做第二人想。不料,还未等好梦做完,却出了一个大对头。此人便是井上家的十一世幻庵因硕,他与本因坊元丈、安井知得、本因坊秀和一起,被誉为“棋坛四哲”,是日本棋史上极其有名的人物。

    幻庵因硕原名桥本因彻,生于宽政十年(1798),比丈和小十一岁。此人六岁投在井上家的服部因淑门下,因学棋用心,进步神速,深得老师欢心。因淑常夸赞道:“此子前途无量,日后必为大名家无疑。”并在幻庵十三岁时,将其收为养子,改名为服部立彻。

    文政二年,井上十世因砂苦求因淑,欲把幻庵立为井上家的迹目。因淑不便拒绝,自思日后幻庵如将井上家发扬光大,自己面上亦增光彩,终于忍痛割爱,于是幻庵便成为井上家的迹目,又改名井上安节。文政四年升为六段。

    文政七年,井上因砂退隐,幻庵继任井上家掌门人。同年的御城棋便执黑胜了本因坊元丈而名噪一时。幻庵天性豪迈,且胸怀大志,不但棋好,而且喜欢研究《孙子兵法》,颇懂一些韬略权谋。虽然元丈、知得都是八段准名人,便是坊门迹目丈和也有七段实力,他却都不放在眼里。文政十年(1337),幻庵刚刚与林元美一起升为七段,便虎视棋所宝座,居然野心勃勃想领导群雄,终于引起文政棋坛的一场喧然大波。

    幻庵自知要想称霸棋坛,非先有八段准名人的资格不可,自己刚升七段,马上又想升八段,其余三家必有异议,何况丈和也在动棋所的脑筋。如此一想,不禁大为烦恼。转念又想:“丈和那家伙既然野心勃勃要当棋所,我何不投其所好,来个欲擒故纵?先将他捧为八段,他必然投桃报李。此时坊门又与林家甚好,只要丈和答应我升八段,林元美也不会反对,安井知得一个老头子便好对付了。嘿嘿!丈和啊,丈和,我升八段之日,便是你倒霉之时。姑且让你先做做好梦吧。”幻庵越想越美,当即去联合本因坊家和林家。

    此时,元丈已退隐,丈和刚刚执掌坊门,恐怕高居八段的安井知得先对棋所下手,一听幻庵来意,乐得嘴都合不上了。那林元美也是个混水摸鱼的行家,三人一拍即合,你吹我唱,互相标榜。第二年初,丈和果然升为八段准名人,和知得分庭抗礼了。

    幻庵见丈和升为八段,马上开始下一步计划。是年十一月,委托义父服部因淑去见丈和,说道:“足下荣升八段,可喜可贺。今日棋坛,盛况如斯,非大贤者不得任名人棋所,唯足下乃名门之栋梁,日后必能担此重任。此事林元美与因硕将一致拥戴,只怕安井知得节外生枝,不知足下有妥善对策否?”

    丈和心知因淑话出有因,忙道:“未见及此,愿闻其详。”

    因淑又道:“本门自六世春达以来,家督鲜有过七段者,今义子因硕,艺尚不劣,本不该再有奢望。但为足下计,斗胆请足下承诺将因硕晋升为八段,以因硕制知得,则足下可兵不刃血,而坐取荆州!足下以为如何?”

    因淑到底老谋深算,这一番话说得着实动听。谁知丈和更是老奸巨滑,心中暗道:“原来因硕也想趁火打劫,哼!没这么容易吧。”但又一想:“此时棋所未到手,不宜得罪井上家,反正安井知得脾气倔强,对此必不答应,还是让他去做恶人吧。”当即敛容答道:“好说,好说此事我尽力而为。”

    幻庵闻直,心中大喜,以为丈和中计,哪里知道已被丈和装在了葫芦里。翌年二月四日,因淑父子经过一番紧锣密鼓的准备,便由因淑出马去见知得,请求让幻庵升八段。果然不出丈和所料,这老头儿全然不买帐,听明来意,一口回绝,说道:“什么?因硕刚升七段,之后一局都未曾下过,如今竟要升八段重位,简直是岂有此理!还是等几年再说吧。别人态度如何我不管,至于我,非经十番大赛,决不轻易应承。”

    对此,因淑父子早已料到。只见因淑不慌不忙地从怀中取出一封挑战书来,满脸堆笑道:“既然如此,便请老先生作十局考试吧。”当即催促知得盖印,由自己送呈元老。知得方知因淑父子早有预谋,只得冷笑答道:“何必心急,此书且置我处,由我送呈好了。”

    因淑一出安井家,便直奔坊门拜访丈和,将知得拒绝,双方决定以十番争棋解决的使,据实相告,并要求丈和实践诺言,在因硕升八段的推荐书上盖印。丈和不防幻庵说干就干,不由一怔,连忙对因淑道:“因硕确有八段实力,但他刚升七段,若马上冒然推荐,恐欲速则不达,此事不宜过急,好在你们已有十番棋之约,且下下来再说吧。”一顿搪塞,因淑不得要领,只好怏怏而归。

    丈和本想由知得、因硕相争,自己坐受渔人之利。后来一想,因硕为何如此心急火燎要晋升八段?而且竟敢与知得下十番棋,莫非他有恃无恐?心中顿生疑惑,便召林元美来商议。林元美献计,让丈和买通幻庵因硕的门人,以刺探军情。果然此计甚灵,没过多久,幻庵心中所想尽数为细作探明。原来幻庵确信自己棋力不在丈和以下,急于升八段是要牵制丈和,与知得争棋更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因为知得年迈多病,十番棋下来,恐怕老命都要保不住,所以幻庵因硕自信稳操胜券,不过是想借争棋先试宝剑,然后乘胜再取丈和的脑袋。

    丈和听后,着实吃了一惊,决定不等知得与幻庵的十番棋开赛,便抢先发难,运动名人棋所。同时请林元美走内线,去疏通元老们。那林元美博学多才,交游甚广,与元老们交情不浅。但此人也是个难斗的角色,趁机讨价还价,对丈和说:“足下有意棋所,我自当成人之美,望足下事成之后,推荐我为八段准名人。”时在用人之际,丈和自然一诺无辞,于是二人拍板成交。不久,丈和、林元美一起去见知得,双方坐定后,林元美朗声说道:“棋所空位已久,实于发扬弈道不利,老先生德高望重,本该就任棋所,但老先生年事已高,身体又不好,恐怕力不从心,难负重任。如今丈和乃当世奇才,就任棋所是众望所归,不仅我等拥护,元老们也有此意,望老先生玉成。”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正在准备全力应付幻庵的知得,一听丈和要当名人棋所,惊得几乎呆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丈和这一番活动,早被幻庵看在眼里。他一得知安井知得对丈和此举既惊又恐,立即趁虚而入,向知得进言道:“丈和做名人棋所未免太早了点,但要想阻止他,唯一的办法就是争棋,而且普天之下,只有老先生够资格与丈和一争。”知得听了此言心中扑通一跳。原来知得年迈体衰,早有告退之意,只因儿子安井俊哲棋力还不足执掌门户,故勉强支撑。如今听说要让他去和锐气正盛的丈和相拼,心中颇杆忐忑。幻庵察言观色,知道时机已到,便又说道:“老先生如不便出面相争,我刀有个主意。老先生准我升为八段,我便有资格与丈和决战,替老先生教训教训丈和。”果然知得首肯。幻庵因硕得此一票,便轻而易举地升为八段准名人,与丈和、知得形成鼎足之势。

    知得既得到幻庵打头阵的保证,十天后便以首席准名人的身份召集各家首脑开会。服部因淑因为是棋坛元老,故被特邀参加。会上知得单刀直入地首先问道:“丈和已申请名人棋所,各位对此有和高见?”以为幻庵必定会随之发难。不料幻庵如木雕泥塑一般,毫无反应。知得只得打开窗户说亮话,说道:“丈和申请做名人棋所,为时尚早,如丈和认为此举势在必行,那就只好以争棋解决了。”说罢,便对幻庵道:“因硕新八段,你来下争棋如何?”谁知因硕仍作痴呆状,一言不发,似乎全然忘了前约。倒是因淑皮笑肉不笑地回答道:“知得先生乃棋坛宿老,还是您亲自出马吧。”

    知得这才如梦方醒,知道自己上了幻庵的当,只气得发昏,但事已至此,再无回旋余地,只得宣布自己出马与丈和争棋。同月下旬,争棋获得元老的许可,但由于知得、丈和先后生病,争棋迟迟没有开始。

    再说幻庵见二人相争,几乎在会上笑出声来。原来这出戏,完全是他一手导演的,即将八段免状骗到手,又促成知得与丈和的争斗,自己作壁上观,确是一箭双雕,左右逢源。不过,此计虽妙,却瞒不过丈和。

    文政十二年四月,丈和趁争棋日期未定之际,前去拜访幻庵。先捧了幻庵一番,然后说道:“足下如能赞同我任名人棋所,六年之后,我必让位给足下,并准备立下保证书。”

    这一番话,果然打动了幻庵。幻庵自思与丈和相争未必有胜算,而且下争棋,也要花三五年时光,故觉得这笔买卖还做得过。于是二人化敌为友,拍板成交。幻庵先写一份“备忘录”,承认丈和的名人资格;丈和也交换一份保证书,同意六年为限,将推料,丈和一拿到幻庵的“备忘录”,态度就变了。幻庵看看不对头,再细看丈和的保证书,方知此书对六年之后禅让与否,根本没有约束力,至于亲子为质,更是无稽之谈。试想,那名人棋所乃朝廷任命,岂是私人可以随便相授的?皆因幻庵利令智昏,结果反吃了丈和一个哑巴亏,也算是他欺骗知得的报应。

    幻庵越想越气,当即去向知得请罪,并自高奋勇要求替知得与丈和下争棋。知得当然同意,丈和却以幻庵的“备忘录”为由,来个不理不睬。正闹得不可开交之际,林元美已大功告成--元老们突然宣布任命丈和为名人棋所。不识相的因淑还去质询为何未经诸家同意便匆匆决定?元老们答道:“林元美及井上因硕已同意拥戴,有书为证;安井知得又自动撤回争棋之要求,等于承认不敌。你还有什么说的?”这一来,井上、安井两家棋士,个个张口结舌,呆然若失。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6 12:10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3-12-16 12:59 编辑

二十    因彻吐血局



    话说第十二世本因坊丈和运用种种谋略,继元丈之后兵不血刃地登上了名人棋所的宝座,时在天保二年(1831)。安井家的掌门人知得和井上家的十一世幻庵因硕,虽然气得发昏,但木已成舟也别无办法。知得年纪大了,门下后辈又不得力,更无打倒丈和雄心。唯有幻庵因硕,自觉被愚弄,心不甘服,便决心要在棋盘上打败丈和,出口恶气。殊不知,幻庵此念一出,竟送掉了心爱弟子赤星因彻的性命,演出了一场千古绝唱。

    幻庵苦心策划了四年,好容易才使幕府元老中最有势力的松平周防守同意在他的官邸举行一次“名手大会”。会后有宴,宴后有赛。这样,不战而取棋所宝座的丈和,就难免要“丑媳妇见公婆”--拿出几着棋来给大家瞧了!

    比赛之前,“倒阁派”也曾有一番精密布置。幻庵原想亲自去和丈和拼个你死我活。但自忖没有太大把握,便改由他的得意弟子赤星因彻出马。这因彻乃是承受幻庵衣钵的嫡系,当时才二十六岁,棋力名为七段实际上已有八段,实是个年轻有为的棋士,幻庵在决定由因彻出马之前,先和他对弈数局,结果因彻四战四胜,幻庵满心欢喜。于是这次大会的“余兴”节目-由五对棋手对局表演-就排定:本因坊丈和对赤星因彻。

    这一场比赛,如果丈和输了,那么他的名人资格有问题,棋所自然坐不住,如果因彻输了,那么以后便再无此良机,幻庵就注定要称臣一辈子,影响之大,不言而喻。故而,比赛之前几天,因彻就戒斋沐浴,静心地养精蓄锐,准备应付来日之大战了。幻庵因硕又听说密宗法师所尊奉的不动明王菩萨,有大无畏法力,奉大日如来教令,现忿怒形,专降伏一切恶魔及强徒,认为应加礼拜,便陪了因彻同到寺院里香花供养,一心顶礼,无论如何要保佑因彻得胜。大约日本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次比赛,无过于丈和、因彻之战了。

    比赛之日,群雄齐聚。大厅上整整齐齐地排好五副棋具,十条好汉,捉对儿厮杀。当然最引人注目的正是丈和、因彻二位。当时丈和已四十九岁,身躯肥大,浓眉大眼,一脸精悍之色;对手赤星因彻脸色因过度紧张而变为苍白,两眼若开若闭,澄气凝神,态度非常严肃,二人对施一礼后对局开始(见棋谱)。

    黑 1、3 是井上家的得益手法,以下至11是正常布局。白12,丈和就拿出“独门”的杀手锏来了。

    白12几所谓大斜。在丈和出世之前,大斜的手法不曾露过面,所以现在日本棋士都相信大斜创自丈和。大斜号称千变,可以说是步步陷阱,着着罗网。当然因彻在赛前,也对此定式细加研究,下过一番苦功。白28是严酷的手法,丈和的棋风就是这样欺人。黑33是巧妙的手筋,可说是因彻的得意之着,白34如 A位打则黑有 B位跨的手段。白36无奈,如在38位长出,则黑 C位虎成劫。这一局部战役,白棋虽在实地上便宜几目,但黑棋走到39和41显然大势有利。当时旁观者交头结耳,议论纷纷,认为白吃亏了。丈和的徒弟宫重丈策虽也在比赛,但对老师的对局至为关怀,时时斜目窥视,照他的想法也认为老师不利。再看丈和面上却神色自若,颇以为怪。

    当天,下至第五十九手就打挂了,其余四局也同时休战,约好后天再续。

    幻庵因硕师徒出得门来,笑容满面,皆以为黑棋极占上风。当时天气甚热,二人雇了一只船,就在江上食宿,果然清风徐来凉快非常。因彻借月作灯,仔细地复盘研究,彻夜未眠。

    那边丈和回到坊门,众徒弟当然也问长问短。丈和一向刚愎自用,从来不肯承认有错,对大斜变化的利弊如何,他先说是“姑为尝试”,又说是“白棋可着”。但复盘至44拐头时,他的一位徒弟土屋恒太郎却“哎哟”一声。此人就是后来很有名的第十四世本因坊秀和。

    丈和嗔目而视,恒太郎不慌不忙地说:“老师,你在拐44之前,应当 D位立一手,逼黑 E位补,再拐,那就好多了。之后,黑45拐则白可49位跳出。”

    丈和一生不服人,但今番却连连点头。很明显,白 D立时,黑不能不在E 位应,否则白48位先吃,黑粘,白 F冲,黑挡,白 G挤 E断就可打劫杀黑棋。

    于是,丈和回到房中独自闭门研究,夫人和他讲话他也不理睬,胡乱用过饭,就静心研究起来,倦了就伏在棋盘上打盹。到了第二天中午,丈和忽然在里面大呼小叫起来,夫人赶去一看,不由掩鼻而笑,原来丈和专心研究忘了小便,竟表演了一出“秃子溺炕”的把戏。

    丈和夫人一看丈夫的神情如此严重,心中着实忧虑。她本是个虔诚的佛教徒,于是三步一拜,拜到市内浅草地方的观音大士前面去烧香,祈祷丈夫得胜。这一场比赛,从地上打到天上,竟动员到菩萨身上,真是少见的血战啊!

    大约不动明王菩萨的法力,没有观音大士广大。续战一上场,因彻就出了个大毛病。

    白60提二子,原在一般意料之中。但黑61竟在下边一间拆,实在是不知所云。此棋如在63位虎,使白棋不敢轻易侵入上边,兼有威胁左上白角之利,可谓上策;如马上在73位关起或在上边补一手,呼应全局保全右上大地,也不失为中策。如谱之拆,虽对右下角有棋,但究竟犯了攻坚之弊,昧于大势,乃是最下的下策。因彻搜肠刮肚地想了一天一夜,却想出如此臭棋来,真是被鬼迷了头。

    白62、64立即侵入上边为必然。黑65、67原以为是绝对先手,之后便可在73位关起,这样黑棋仍是优势。不料白68鬼斧神工,竟走出一步任何人也想不到的妙手来,顿使因彻为之一呆。黑69不能不应,如不应则白 H,黑 I,白69、黑 J、白 K、黑70、白 L,便可在黑棋大本营内活出一块,黑棋如何受得了。白70又是非凡之妙着,这手棋被日本棋史称之为“古今无类之妙着”。黑71非补不可,不然则如参考图:白△后,黑如脱先,白 1是妙手。黑 2只得如此,如 4位扳,白 2位退即活,以下黑 6提,白 7可断,至白 9长出,A 、B 两点白必得其一,黑顿成崩溃之势。

    如谱黑71后,白棋有 I位和 M位的先手挤之利,角上白棋便不怕强攻,因彻的先手权就被丈和夺走了。

    白72打入后,因彻面色大变,真是惊惶失措。白80是所谓本局“三大妙手”之一,不过比起前面68、70两手,此棋似乎称不上绝妙,黑81只要简单地在 N位粘,白 O冲,黑 P飞,在下方围成大地,局面还是差不多。但比赛时最怕对方下出意外之着来,因彻想破了头也没有想到白68、70之夺先,此时又忽然被白80走出怪着来,神情上不免焦躁,所以铤而走险,硬抢先手,在右下81位扳。此棋与当初61拆有关联,显然因彻前日在船上已经研究过,角上可以打劫活。但此棋现在动手的时机草大有问题。

    以下右下角变化极其复杂,丈和不敢大意,到黑99后,他就施展特权,说一声“打挂”,便回家去从长计议了。当时,只有拿白棋的一方才有打挂权,而且用不着“封手”,这当然对黑棋很不利,可是因彻也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丈和悠哉悠哉打道回府。

    三天后接着又下。谱中白 106先去实利,黑 107如于 108位补,被白于107 位冲断,则黑棋目数肯定不够,所以只好先补 107位,且看下边这块白棋如何活法。

    以下折冲可说是“着着皆辛苦”。黑棋有好几次机会可以打劫杀白,但白棋在左边有的是劫材,所以不敢妄动。等到白 124跳后,黑棋再要捉龙,就有些勉强了。

    黑 137过分,应当老实地 138位粘,右边六个黑子看白棋如何吃法,如此虽然转胜希望仍微,但比谱中下法要好得多。至白 138提后,黑棋四面楚歌,就难以为继了。

    当天 172手时打挂。从盘面看来,很明显是黑棋劣势。幻庵因硕安慰爱徒不必难过,说“丈和这家伙目前“狗”运亨通,让他多活二年,将来有机会再杀他好了!”因彻听了愈觉羞愤交迸。他仍在船上食宿,一连二日夜,千遍万遍钻缝觅隙地寻找,总找不出白棋的毛病,只好掷子长叹。抬头看着天上那轮淡淡的下弦月亮,已经偏西,这时恰有一只夜鸟飞过,哑哑地叫了两声。因彻忽然想起一首唐诗来,仿佛是“月落乌啼”开头,拼命地想再想不起下文,嘴里反复自诵“月落乌啼”,不知不觉东方破晓。第二天一早因彻怀着“月落乌啼”的心情去拼命了!

    这一天,规定五局棋一定要终局。不久,其余四局已赛完,于是众人全围在丈和、因彻这局棋周围观战。

    因彻 173、175 极意求变,负隅顽抗。又要吃左上白棋,又要保右上黑子;又想救出右边孤子,又想破上边白地。实在是心力交悴,形神俱困了。众人眼见这位为师雪恨的青年,脸色惨白咬牙切齿的模样,都感到有些不忍。白 246手后,因彻细算目数,即使此劫被黑无条件取得,目数也肯定不够了,盘面再无争胜余地!因彻抬眼看师父,见他是一脸悲哀忧伤之色,只觉万箭钻心。完了!一切都完了!因彻伸出颤抖的手,在棋罐盖上取了几颗白子放在棋盘上,刚点了点头还不曾说声“完了”,猛觉胸中一股热潮直冲咽喉,来不及用手去掩,鲜血已经喷了出来,只溅得黑白分明的棋盘上殷红片片,洁净的大厅里血迹斑斑。围观者顿时一阵大乱,幻庵因硕更是老泪纵横。

    于是这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比赛宣告结束。获胜的丈和足足在家卧床三天三夜,但幻庵因硕想打倒丈和的念头也同时告吹。而二十六岁的英才赤星因彻,终于在一个月后,饮恨而结束了他的一生。据说此战之后,林元美曾去拜访某寺的方丈,说起松平家的棋会之事,那方丈叹道:“贫僧早已知之。丈和的本领连神佛也不得不庇护他!”林元美觉得奇怪,便问其故。方丈道:“井上因硕曾暗暗委托贫僧,在丈和与因彻对局之际,向不动明王祈祷,望能降福于因彻。贫僧已尽力而为,然而天命所归,不能勉强,却白白断送了因彻的性命。此事切不可与人言。”林元美回去后,悄悄地告诉了丈和,丈和大惊道:“果真有此事?难怪那天因彻认输的刹那间,我忽觉心神恍惚,头晕目眩,忙潜诵佛号,闭目静坐,才恢复过来。原来多亏神佛庇护。今日思之,仍觉颤栗!”

【围棋史上的经典对局】因彻吐血局(三妙手之局)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6 13:06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3-12-17 10:57 编辑

二十一  天保的内讧



    丈和一仗打垮了“倒阁派”后,以他的棋力,做一辈子的棋所是毫无问题的。然而天不从人愿,没过多久,丈和的联合战线就发生了一场大内讧。

    原来丈和为人,太过冷酷无情,办事全不思留条后路。那林元美鞍前马后,费尽心机帮他运动棋所,为的就是一张八段免状。不料事成之后,丈和过河拆桥,干脆不肯认帐。其间林元美也曾一再旧事重提,丈和却始终不置可否。由于此事乃私下交易,林元美虽怀恨在心,也不敢公然发作。

    天保八年(1837),安井知得病重,请求丈和将迹目安井俊哲(即九世算知)升为七段,以便执掌门户。也许丈和因心中愧对知得,竟然同意了。林元美闻讯,趁机又向丈和要求升为八段准名人,不曾想被丈和一口回绝。林元美气得浑身发抖,一怒之下,再也不顾厉害,把当年丈和运动棋所的隐私,一古脑地抖将出来,一时棋界大哗。不仅如此,林元美还在幻庵的支持下声讨丈和,公然向丈和挑战,宣布舍命也要与丈和下二十番争棋。

    丈和做梦也想不到,林元美竟如此“有种”,不禁顿足长叹,懊悔不已。

    如此一来,丈和臭名远扬,不仅弄得自己羞愧难当,无地自容,连元老们也暗示他赶紧退位。丈和自知此事已无挽回,只得宣告退位,时在天保九年(1838)。

    事实上,丈和之退位实乃棋界一大损失。他在棋所任内仅仅七年工夫,便写了两部很有名的书。一部是《国技观光》,内中收集了自己文久、文政年间的让子棋及让先棋的佳作,共七十三局,可视为指导棋的经典著作;另一部叫《收枰精思》,其中收集了五十盘名局,并做了详尽讲评。此外还为门人写了一篇戒律,由浅入深地阐述了围棋整体战略,实为丈和一生之心血结晶。这些都是被后人认为极有价值的著述。若丈和好自为之,善终棋所任内的话,想必更有一番贡献。全怪他“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一代英豪,落了个灰溜溜下台的结果。

    丈和退位的同时,立师父元丈之子丈策为迹目,算是报答师恩,但他深知幻庵因硕的厉害,恐怕丈策敌不过幻庵,所以预先安排,立棋力远胜丈策的土屋恒太郎为丈策的迹目,改名秀和。事后证明丈和这一番布置,确实有远见卓识。

    天保十年十一月,心灰意懒的丈和终于退隐。幻庵闻讯大喜,以为是天赐良机,便迫不及待地以唯一八段之尊申请做名人棋所,此时幻庵已四十二岁了。

    十三世本因坊丈策已得丈和的锦囊妙计,早就成竹在胸,当即提出反对,并指派秀和来与幻庵下争棋。这真是“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幻庵不由大吃一惊。原来幻庵以为丈策棋力平平,不敢出头相争,却不曾料到丈策会把迹目秀和派出打头阵。幻庵暗想:“久闻秀和号称七段,实有八段实力,连丈和都惧他三分,现下看来,似乎此言不虚。”他乃机警之人,当然不肯贸然出战,于是去疏通关节,让有关部门扣住秀和的挑战书,不呈给元老们,企图瞒天过海,不战而获棋所宝座。这一着果然厉害,秀和递交的挑战书便似泥牛入海,音讯皆无。丈策一看苗头不对,就直闯公堂要求批复。主事官员早就得了幻庵好处,厉声呵斥道:“大胆!因硕准名人申请棋所乃名正言顺,这也是我等同僚的意思。秀和不过是七段上手,竟然要下争棋,简直是无理取闹!还不快快退下。”丈策见主事官员动怒,吓得面无人色,但此事干系太大,有关坊门之兴衰,只得颤声答道:“名人棋所乃棋坛圣位,须众望所归。祖宗有法,对棋所任命如有异议,可争棋解决。昔祖师三世道悦与安井算知的争棋,便是例子,望大人明鉴。”这番话颇有道理,主事官员也觉难以驳回,又怕丈策不管不顾地混闹起来,元老面前,自己面子不好看,只好将挑战书送呈元老。

    不久,元老们批示:依古例,同意进行二十番争棋。

    幻庵因硕到底学过《孙子兵法》,一计不成,立即先声夺人,公开说道:“我是顾惜坊门声誉,不忍心让秀和出乖露丑,既然他自讨苦吃,就别怪我手下无情了!”丈策也反辱相讥,四处扬言道:“因硕想做棋所,简直白日做梦!他有何才学?连八段准名人都是骗来的,诸位等着看热闹吧。”幻庵闻言,气得发昏,暗地发狠要教训秀和。双方明里唇枪舌剑,暗里调兵遣将,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一场空前大战就在这种情势下拉开了战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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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九公先生批注:《国技观光》出版于文政八年(1825),在丈和当名人之前。薛先生写此书时用来参考的《坐隐谈丛》和《围棋百科辞典》上都有记载,似不应出错。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6 13:09

二十二  献身的争棋



    天保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九日,争棋正式开始。不仅四大家头面人物无一缺席,而且全国一流好手全都赶来观战,可谓盛况空前。

    由于幻庵因硕是八段准名人,定为秀和受先。但见二人神色肃穆,皆以目观鼻,以鼻观心,似老僧入定一般端坐盘前。整个赛场也鸦雀无声,其气氛似乎比丈和、因彻之战更觉严重(见棋谱)。

    从布局开始,双方便冥思苦想,每一子落盘,均要算上个百遍千遍。结果第一天只下至31手,第二天下至45手,第三天下至71手,第四天下至91手,简直象是龟兔赛跑。秀和确实厉害,初逢大战,竟然毫无怯意,下得颇有大将风度。他的棋风很有些现代名家的特点--善取空地。这一特长,后来到棋圣秀策手里被发挥得淋漓尽致,此是后话,按下不表。

    下到第五天时,幻庵虽费尽心血,白棋仍未见丝毫便宜,几乎急乱了方寸。秀和的黑99手一打出,幻庵只觉喉头甜腥,一股热血涌到嘴里,几乎喷将出来。此时幻庵已杀红了眼,硬把一口血水咽回肚里,欲拼死再战。多亏丈策心细,发觉他嘴角渗出血丝,心中不忍,当即通知停弈,让井上家的门人扶幻庵回去。见此情形,众人顿时想起五年前的赤星因彻来,个个不寒而栗。

    此时幻庵如趁机高悬免战牌,大可体面下台,但此人虽有心机,棋上却从不含糊,仅过了五天,便通知再战。全日只下了六着,下到 105手又打挂了。次日下到 117手时,幻庵于焦心苦虑中,终于大口吐血,吓得众人乱成一团。

    那幻庵因硕也确实了不起,明知此局必败,二次吐血后,仍死战不退。仅休息一天,便又出战。居然日以继夜,苦撑至翌日清晨把全局下完,结果黑棋四目胜。众人眼看着幻庵已面如槁灰,还在奋力拼杀,均感悲壮无比,敬畏之心油然而生。

    这局棋整整下了九天一夜,堪称精彩绝伦,更因幻庵二次吐血,而名气大增,被日本棋坛称为“献身的争棋”。幻庵虽败,却壮志未减。本待拼命续战,终因吐血之后元气大伤,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得抱恨撤回“棋所申请”。

    此后,幻庵养精蓄锐,卧薪尝胆,片刻不曾忘了报仇雪恨。如此过了两年,幻庵自觉身体康复,棋力也有长进,便欲卷土重来。但他上次输给秀和,多少有些内怯,为防万一,便走一位姓矶田的元老的关系,要求矶田安排一个机会,让他与秀和再下一局,一来探探虚实,二来如执白棋打败了秀和,便可得到元老们的支持,不战而一步登天。果然矶田答应帮忙,遍邀名手聚会家中,并提前通知秀和对局之事。

    秀和心中雪亮,知道此举乃幻庵授意,欲待拒绝,又恐幻庵借题发挥,说他胆怯避战,只得承诺对局。

    天保十三年五月十六日,两雄“必死”的决斗再度开始(见棋谱)。幻庵爱徒死于丈和之手,自己又被秀和打得吐血,这二代深仇报在今朝,恨不得将秀和一口吞下去。故秀和黑 1占小目后,幻庵立即挂角,活脱一副拼命的架势。黑 3占角后,白 4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竟将坊门的杀手锏-大斜使将出来,于是,激战由此开始。双方短兵相接,杀得天昏地暗,谁都无暇去抢占右下的空角。那幻庵自吃败仗后,苦心修炼,此番再战果然不同凡响,只见白棋着着凶狠,步步紧逼,下到白66终于围起上方大空。

    白70是声东击西的好手,既瞄着 A位冲断,又准备72位搭下。秀和抱头苦思了一番,只得71补断,否则被白冲断67一子,不但白中央孤棋安定,而且中腹还要成空。

    黑73下扳时,白74如在75位退,形势并不坏,但幻庵求胜心切,偏要斩尽杀绝,以为白74夹,黑只能99位挡,白可于76位痛快无比地先手打,再77位长,如此白棋显然优势。却不料黑75竟然扳打出来,幻庵不禁暗骂秀和找死,当即76、78打住。此时黑右上一块陷入重围,只有于99位打劫,但此劫白轻黑重,何况白在左上劫材丰富,故幻庵78手一下,神色甚是得意。

    殊不知,秀和的75打出,早设下埋伏。黑79以下至95,反倒先手将白棋断开,然后再99开劫。如此一来,黑在上边生出了无尽的大劫材,再无劫败之顾虑。结果一场混战后,黑 143提清消劫竟成为先手。白 144、146 只得补活,于是黑 147终于抢到了右下角空,局势再度不明。黑 157后,下方的黑地规模极大,白棋似乎不利,不料白 158单骑突入,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万分。对此,秀和不敢怠慢,全力应战,白 162以下是幻庵得意的腾挪,至白 180止,居然在黑空中安然成活。

    下到黑 235手时,形势极度细微,还是难分胜负,谁知幻庵忽然心血来潮,觉得右下黑角似乎有棋,顿时动起手来。原来他的脑中已有参考图的蓝本,至白21提,右下角可成打劫活,则黑棋必败。不料几着下去,秀和视若无睹,全都照应不误,并无惊慌之色,幻庵不禁狐疑起来。再仔细一看,不由“啊呀”一声。原来参考图中白17扑时,黑18有19位反扑的妙手,白只有20位团,黑18位退,白因气紧无法在 A位叫吃,但如17位提,黑18位“打二还一”,角上是个“盘角曲四”,等于死棋。幻庵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连忙收兵,但已亏了六目,结果恰好就输了六目,否则大可战成和棋。

    可怜幻庵心高命薄,好好的和棋变输棋,把做名人棋所的良机白白放过,恨不得撞死当场。这局棋共下了三天,真可谓是从头到尾绝无冷场的精彩好戏,也是幻庵毕生之代表作。日本棋坛称之为“失棋所的名局”。

    按说幻庵再败之后,理当知难而退,但他自信太过,偏偏不到黄河心不死,两局下下来,反觉秀和棋力也不过如此。转眼球去冬来,一年一度的御城棋赛又将来临。幻庵因硕自然不肯放过这一机会,便跑到元老稻叶丹后守的家里,再三拜托,要求与秀和再决死战。

    稻叶觉其志可嘉,颇有成全之意,但是怕幻庵再输,万一出点意外,自己帮忙反变帮凶了,故沉吟不答。经不住幻庵死磨硬泡,最后不由稻叶不答应。当时幻庵八段,秀和七段,手合应是先相先,幻庵即已拿过二盘白棋,这次应执黑棋,但幻庵坚决要拿白棋,硬说拿黑棋胜之不武,稻叶也只得依他。

    十一月十七日,两雄重作第三度决斗(见棋谱)。幻庵自知此乃最后一搏,赛前已破釜沉舟,准备孤注一掷。果然一开局,便气势凶猛,至白50将黑棋左右分割,试图分而歼之。无奈秀和圆滑变通,沉着应战,应付得头头是道。白86长后,从上边至中央的一块黑棋,看似十分危险,可秀和胆略过人,算准了有惊无险,毅然脱先抢占89位的要点,反在下边围成大地。幻庵恨得牙痒痒的,却也无可奈何。

    下到 119手,白地已明显不足,但右上黑棋尚未取得绝对联络,如 A位冲断成立,白棋局面顿可改观。幻庵处心积虑待机而动。白 122、124 是所谓“鬼手”,声东击西,暗暗布置罗网。图穷匕现!白 136刀光一闪,只要黑于 153位顺手一挡,白立即于 A位冲断,多了白 136一子,黑棋已无法于B 位吃掉白二子,右上黑大龙便要被擒。果然秀和不识圈套,白 136一子刚一落盘,便不假思索伸手要下子,此子如下,必在 153位,眼看着秀和中盘败的厄运难逃。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猛听得旁边“啊哟”一声,一只杯子给打翻了。原来正是秀和的得意弟子桑原秀策闯的祸。秀和不由瞪了他一眼,这一眼便救了秀和的命。但见秀策一面孔惊慌失措的严重表情,似乎其中另有缘故。秀和何等机警,手中的棋子便不肯往下落了。定睛细看,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于是黑 137不下挡而上扳。真是“鲤鱼脱得金钩去,摇头摆尾再不来”,幻庵煞费苦心设下的埋伏,却被一只杯子给轻轻破去。

    幕府年间,四大家出奇制胜,常常有所谓“秘藏弟子”,非到高段或上手地位不公之于众。这桑原秀策便是秀和的秘藏弟子。此时秀策才十四岁,奉命在旁担负记谱工作。一见老师失察,他急中生智,连忙翻杯示警。幻庵虽觉这只杯子倒得有点蹊跷,却万没料到一个小毛孩子竟有如此能耐,暗通消息。他见秀和悬崖勒马不肯上当,唯有咬牙暗恨而已。黑 139手补后,全盘固若金汤,幻庵神通再大,也回天乏术。261 手终局,白棋又输了四目。

    一败、二败、三连败,那幻庵因硕垂头丧气回到家中,脸色白里透青,难看之极。井上家众门人知老师难过,谁也不敢来多嘴多舌。时已夜深,幻庵在房中挑灯独坐,悄然沉思,只觉一种说不出的悲凉抹上心头。自念六岁死了父母,承师恩服部因淑抚育成人,苦心授艺,盼我出人头地,可如今一败涂地,恩师于九泉之下怎能瞑目?后失十世井上因硕,对我亦可谓恩重如山,立迹目时,有多少嫡传弟子,甚至亲生儿子,他都不要,偏偏选择本人,还不是期我能光大门楣?如今我却给他们丢人现眼,实属井上家之罪人,还有何面目见江东父老?一念至此,幻庵五内俱碎,痛不便往后山奔去。

    时值隆冬,山顶之上寒风呼啸,吹在身上有如刀割一般,幻庵神态恍惚,并不决冷,双脚被山石割得鲜血直流,也全然不知疼痛。奔至井上家历代祖师的骨灰塔前,双膝跪倒,拜了四拜,口中喃喃道:“不肖弟子第十一代家督安节,无德无能,有辱本门,万死不足赎罪....”口中念着,便去腰间摸刀,却不料奔得匆忙,佩刀未曾带来,幻庵一时倒没有主意,但他死志已决,站起身四下观望,只见山后峭壁下黑沉沉深不可测,将心一横,紧跨数步,纵身便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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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九公先生批注:

1.秀策打翻茶杯一段象是薛先生编出来的,意在为以后编秀策与幻庵的交手的故事作一伏笔。

2.又,因硕自杀一段大概也是薛先生编出来的,从未在其他围棋史籍中见过。其实并无必要。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6 13:13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3-12-17 10:59 编辑

二十三  千古疑案



    话说幻庵连遭败绩,自觉无颜再世,便要跳山自尽。那座山虽不甚高,但怪石林立,古木参差,其锐利不在枪矛之下,幻庵这一跳,哪里还有命在?就在此时,忽闻一声大喝:“师父,休得如此!”幻庵不由一怔,只见一条人影飞掠而至,将他一把抱住。

    幻庵定睛一看,来者并非别人,正是他的弟子三上豪山。原来三上豪山为人忠心耿耿,事师最诚,见老师神色不对,一直放心不下。幻庵刚一出门,即被他察觉,恐生不测,忙暗中相随,只是不明老师真意,不敢声张。及至见幻庵直奔崖边,才猛然出手相救。他棋力虽只三段,却是柔道好手,多亏了身手矫健,终于救了老师一命。

    大凡自杀者,全凭一鼓作气,今幻庵受此一阻,刹时间魂归复体。眼见弟子来救,忽觉心中一酸,眼泪夺眶而出。三上连忙劝道:“老师休要烦恼,胜负乃兵家常事。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那本因坊秀和所惧者唯老师一人,老师若寻短见,岂不正合此人心意!”幻庵听了只是连连摇头。三上知道老师心高气傲,愧对同门,故心中死结未解,暗念响鼓必须重捶,于是正色道:“老师只顾自己名节,就不顾本门荣辱了吗?目前迹目未定,老师责任未了,如此时寻短见,我等群龙无首,灭门之祸立至,老师岂不成了井上家的千古罪人!还望老师三思。”

    果然幻庵闻言如雷贯顶,豁然省悟,惊出了一身冷汗,当即止住悲声,随三上一同回家。

    不过,幻庵经此大变,死志虽消,但争名人棋所的雄心亦付东流,只想调教一个贤徒,去打败坊门秀和。他自知门下弟子高段者虽有,但要指望他们打倒秀和则是今生休想。于是四海云游,决心寻到继承井上家衣钵之人。此事真如大海捞针,毫无把握,但有志者事竟成,不出半年,居然被他如愿以偿了。

    那一日,幻庵行至越前。越前地处江户(东京)西方,靠近日本海,乃风景胜地。该地有个职业赌徒名唤本保外吉,靠赌钱挣下了一个家业,中年之后,忽然天良发现,洗手戒赌,转而下起围棋来。此人生性豪爽,颇喜交游,故四大家棋士大都认识他。幻庵曾与他有过交往,二人谈天论地,颇觉气味相投。故而此番既到越前,少不得要去拜访外吉。外吉一见大喜,忙摆酒为他洗尘。玩赏,二人同卧一室,促膝长谈,话题自然离不开与秀和争棋之事。幻庵讲到悲壮之处,忍不住声泪俱下,把个外吉听得热血沸腾,恨不能立即去斩了秀和的人头。不知不觉间,天已破晓。

    第二天,外吉一早便匆匆出去,晚上忽然带了一个小童进来对幻庵说:“先生欲寻佳弟子,外吉理当尽力。此童名唤辨治,乃佐渡岛人氏,今年十一岁,据说资质俱佳,特去领来请先生面试。”

    幻庵与辨治试下了一局五子棋,果然此子不凡,将幻庵杀得大败。幻庵喜出望外,再一问,原来辨治与自己身世一样,也是自幼父母双亡,同病相怜之中,更觉亲切,当即收他为弟子。如此一来,幻庵再不思云游,第二天清晨便辞别外吉,携徒东归。

    回到家中,幻庵一心一意地闭门授徒。那辨治果真聪明绝顶,闻一知十,进步神速。第二年,棋力便有二段。幻庵心花怒放,将其视为掌上明珠一般。不料乐极生悲,不久辨治去越后游玩,竟就此一去不返。数日后,尸首被人于水边发现。经验查,身有伤痕似非失足落水而亡。幻庵一闻凶讯,当即昏倒,救醒后哭得死去活来,其状真是惨不忍睹。

    此事传出,顿时轰动棋界。因为辨治乃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不可能在外边有仇家,又未曾带有钱财,自然不会是谋财害命,所以颇有一些人猜疑是本因坊家所害。但当时辨治棋力不过二段,其进步情形外人未必知道,坊门怎会动此恶念?何况秀和傲视群雄,身边又有了秀策,想是不会将辨治放在眼中。说坊门所害,实有些牵强。还有人认为是同门相妒而下的毒手,连幻庵本人也信此说,但现场并无留下任何蛛丝马迹,遍审门下弟子,也未发觉丝毫可疑之处,只得作罢。

    凶手是谁?为什么要害辨治?一直迷雾重重,直到现在也不明所以,竟成为日本棋史上的千古疑案。

    幻庵失去爱徒,心如死灰。自觉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何苦再与坊门做死对头,况且坊门之势正旺,亦非井上一家之力所能摧,不如化敌为友。于是幻庵征得本因坊丈和、丈策、秀和的同意,将当年丈和留做人质,一直住在井上家的长子梅太郎(六段)改名秀彻过继井上家。

    弘化二年(1845),幻庵因硕宣布退位,由秀彻继任井上家十二世因硕,自己则带着三上豪山浪迹天涯。至此,二家的冤仇终于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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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九公先生批注:
1.丈和长子幼名梅太郎,十三岁时剃发为僧,改名道和,二十一岁时还俗,改名葛野忠左卫门,天保十四年(1843)成为水谷琢顺的养子,改名为水谷顺策,弘化三年(1846)过继给井上家为迹目,改名秀彻,直到嘉永元年(1848)才正式成为井上家的家督(掌门人),隐退后改名(号)为节山,史称节山因硕。
2.幻庵因硕于弘化五年(1848)正式退位,幻庵之名号其实是退位以后取的。
3.辨治之事在《坐隐谈丛》上只记录了寥寥四行,讲辨治之死为“日本棋史上的千古疑案”似夸大其辞。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6 13:16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3-12-17 11:00 编辑

二十四  幻庵其人



    凭心而论,幻庵因硕确实有名人资格,连退隐的丈和,看到他与秀和争棋的谱都叹道:“因硕之技,足以任名人棋所,可惜生不逢时。”不仅如此,他为人之豪迈大度也令人赞叹。就拿丈策派迹目秀和争棋一事来说,自古从无让迹目出面争棋的例子,因为此举实于掌门人面子无光。因硕如怯战,大可向元老据理力争,如此坊门也有难言之苦,那么幻庵不战而登棋所宝座也未可知。但他偏偏公然应战,要光明磊落地打败秀和,这等气魄确实难得。除此之外,幻庵因硕还有许多值得大书特书的轶事。

    弘化元年(1844),列强觊觎日本,随着俄国公使首先越海抵日,日本“闭关自守”的国策开始动摇,全国上下人心浮动。同年五月十日夜里,江都千代田城突然失火,城廓皆被烧毁,死伤者不计其数。一时江户市(东京)留言四起,人人皆以为战争爆发。幕府为安定民心,依古例下令全国诸侯上交重税,重修千代田城。幻庵闻知,认为时局动荡,此举不仅不利于“安定团结”,反而徒生祸端,自思“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便鼓勇拜托胁阪淡路守,向幕府上书直陈利害。元老们见区区一个棋人,竟敢干涉朝政,不由大怒,命幻庵闭门思过,等待处罚。不料,将军看了幻庵的谏书,深以为然,传命诸侯立减税金,安抚民众,不但不处罚幻庵,反而将他唤来大大嘉奖一番,并赐以若干财物,把元老们惊得目瞪口呆。原来,当时以德川家的权势,向诸侯征收税金,谁敢不从?何况,重修千代田城的费用由诸侯分担,乃是古例,谁又敢说半个不字?幻庵却甘冒杀身之祸,为民请命,其过人之胆识着实令人敬佩。后来各诸侯闻知此事,纷纷派使者聘幻庵为己用,一时井上家门庭若市,车马不绝,幻庵因硕大名遂不胫而走。

    幻庵因硕不仅胆识过人,而且胸怀仁义,他虽生得黑紫脸膛,满面黑斑,目光炯炯,看上去狞恶无比,但对子女门人却爱护有加,故深得众门人爱戴。幻庵曾续有一妾,其妾水性杨花,见幻庵只知习弈授徒,不大理会她,故心生怨恨,后来竟勾搭上幻庵的一个门人。二人恐被幻庵发觉,双双潜逃至市内深巷隐居。众门人虽知此事,但害怕触怒老师,谁也不敢说破。然而,幻庵使人四下探听,终于查到此二人去处。一日,幻庵暗命一名仆役背着棋盘棋子,随自己悄然前往。那门人子私奔后。终日心怀鬼胎,龟缩在家,弄得穷困潦倒,心中颇有悔意。此时一见幻庵,吓得魂飞魄散,跪地磕头不止。不料,幻庵并未发怒,反而命二人起身,然后说道:“艰难贫困,人之名节不可失!你们新婚不久,想必除了下棋难有其他爱好,今赠棋具一副,希望勿弃此道,勤勉用功。”说罢,命仆役送上棋具和银两。二人闻言羞愧难当。那门人悔恨交加,又深感师恩,从此昼夜用功,不敢须臾怠懈,最后升为七段上手。此虽是小事,但幻庵爱护门人之心,可见一斑。

    幻庵行事虽有使诈用计之时,但大体来说,为人相当正直,特别对于弈道,实无愧“光明磊落”四字。当初,德川幕府大力扶持弈道,是因其技艺优雅,静坐盘侧,能于黑白之间,悟出军事上的战略战术,乃至国家经济之奥妙。然而围棋发展至鼎盛之时,世人不问士农工商,不论其技艺之优雅,全然忘了弈道之真髓,甚至专靠赌棋骗钱。此风蔓延至专门棋士之中,危害更大,围棋被当做巴结权势、钻营谋私之工具,闹得棋坛乌烟瘴气。幻庵目睹此弊端,长叹道:“此风不除,我等棋人有何面目见先祖于九泉!”于是在嘉永四年(1852)写了一部《围棋妙传》,公开抨击棋坛之弊风。不仅如此,幻庵为门人立下三条戒律,命弟子坚守不二。其中第二条定得好:“围棋之道心术之正为本。除己杂念,方能专心事之,然以诈谋伪计取胜,最不足取。”后人闻知,皆赞幻庵。

    幻庵与秀和争棋虽连遭败绩,但众人皆知他乃是刚勇之人,必当鼓勇再战。不料幻庵突然退位,并与坊门握手言和,时人颇以为怪。原来幻庵见坊门势大,自知不可勉强,于是暗地里对三上豪山道:“如今看来,我欲在日本大展宏图已不可能,想这弈道乃源于中国,不如西渡大海,于中华大国创一门派,倒可大大施展一番。你意如何?”三上道:“老师所言极是,弟子敢不舍命相随?”二人计议已定,当即着手准备,故而幻庵才有与坊门言和之举动。

    当时幕府实行锁港政策,严禁百姓私自出海,幻庵雄飞海外的计划真可谓胆大包天。为了遮人耳目,他师徒二人诡称云游,先去各地名胜游览一番,然后来到长崎。是时长崎乃日本出海的最佳地点。幻庵师徒满怀热情,恨不能马上乘舟西渡。但长崎港禁令森严,一时没有机会,只得滞留长崎,待机而行。

    在此期间,坊门的胜田荣辅正巧到长崎来游玩。此人棋力虽只有五段,但颇有些自命不凡,平日总以坊门高徒自居,一听说幻庵因硕在此,当即找上门来请求对局。幻庵正闷得发慌,满口答应,于是二人整枰开战。

    荣辅原以为退休的幻庵威风皆失,再厉害也只是纸老虎,便想捡便宜,杀杀老头子。不料,一交手便被幻庵杀得落花流水,竟然连输三局。第四局荣辅绞尽脑汁想翻本,无奈二人棋力相差悬殊,仅仅下了58手,便又成为白棋的绝对优势(见棋谱)。幻庵因平日片刻不曾忘了西渡之事,此时见荣辅一筹莫展,抱头苦思,忽然触动了心事,不禁为西渡不成大感烦恼起来,再也无心去想棋了。如此便被荣辅乘虚而入,走出了 129的妙手来。黑 129一落盘,幻庵才发觉右上十一个子已被无条件吃掉,不由大吃一惊。连忙宣布打挂。那荣辅出来得意洋洋,四处扬言道:“因硕老头子真不知趣!大棋被吃,败局已定,还装模作样打什么挂?”有好事者去问幻庵,幻庵笑道:“我虽损失不小,但未必会输。如果双方棋力相当,此棋必然是和局,但以荣辅之技,只怕还做不到这一点吧。”结果幻庵果真赢了一目。为此,荣辅脸面尽失,当天夜里就灰溜溜地离开了长崎。此局在日本也很有名,被称为“败局的妙手”。可惜原谱只有 200手,是为美中不足之处。

    嘉永六年(1853)六月,也就是与荣辅对局的半年之后,幻庵实在等不及了,便与三上豪山商议,决定冒险渡海。于是选择了一个晴天顺风的日子,以舟游为名雇了一条小船,备了一些酒饭,就悄悄出海了。是日晴空万里,清风拂面,细浪拍击着船舷。那船家斜依船舵正自昏昏欲睡,忽见幻庵捧上一杯酒来,低声说道:“实不相瞒,我二人欲借小舟前往中国游历,到达之后,当以黄金十两为酬。”船家闻言大惊,忙道:“此乃违禁之事,我即便舍弃身家性命不要,这一叶小舟也万万渡不过海去!望....”话未说完,旁边的三上豪山抢上前来,将一口雪亮的腰刀架在船家颈上。船家无奈,只得遵命西行。却不料,不久天气陡变,逆风大作,浊浪滚滚而来。船家历来甚惧风浪,此时此际却心中暗喜,苦劝返航。二人不为所动,命奋力前进。船家只得趁风大浪急之机,悄悄转舵,任小舟随波飘流。幻庵师徒全然不觉,以为风浪所致,只得仰面长叹道:“呜呼天不助我,我无缘与中国名士相切磋,惜哉!惜哉!”这样整整在海上漂泊三天二夜,才九死一生于九州登陆,所带的毕生积蓄尽付大海。幻庵至此才死了雄心。二人上岸后,住在佐贺县的老友谷田蓝田家里,蓝田替他们想办法,设馆教棋,以维衣食。幻庵既不得东归,索性广收弟子,不问棋力如何,只要申请便授以免状,故而佐贺地方大都是井上家的门下。六年后,幻庵病死,享年六十二岁。弟子三上豪山随即不知所终。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6 13:40

二十五  秀彻发狂



    就在幻庵、豪山师徒二人遍游名山大川之际,井上家突然出了一件耸人听闻的大事。幻庵的继承人十二世井上秀彻,突然神经错乱,用刀砍死了弟子镰三郎!顿时成为棋界的头号新闻。

    原来,秀彻身为本因坊丈和的长子,却失欢于乃父,十几岁便作为人质被丈和送到井上家。彼时正值坊门与井上家水火不相容之际,井上家当然视他如“卧底”的奸细一般,对他严加防范。偏偏坊门棋士因他长住井上家,也对他异常冷淡。秀彻长期受此压抑,精神自然非常苦闷。按说秀彻的资质相当不错,他和秀和从初段升至五段,均在同一年里的同一天,可惜忽然患了眼疾,只得辍弈数年,待眼疾治好之后,秀和已远远超到前面去了。秀彻二十一岁的时候,父亲丈和隐退,丈策继位,还立了秀和为迹目,自知继任坊门家督再无可能,只得借四海云游发泄郁闷。后来虽经幻庵扶持,立为井上家掌门人,但他精神上已落下毛病。

    开始,秀彻尚能自持,处理事务循规蹈矩,并无大过失。三场御城棋,第一场先番赢了九世安井算知三目,第二场白棋输给坂口仙得四目,第三场白棋输给算知二目。成绩虽不算好,但也还差强人意。而且在弘化三年,他居然执白棋赢了桑原秀策,一时引起轰动(见棋谱)。

    此局秀策一开始,就弈出35、41二着坏棋,顿时被白棋抓住机会,围歼一块黑棋,以后秀策虽尽腾挪之能事,大转换,大攻杀,竭力挣扎,无奈秀彻应付得头头是道,不给秀策可乘之机,结果黑棋到底输了八目。那秀策先番必胜,就唯独输给了井上秀彻一局,故而一般人对秀彻的棋力还是相当推崇的。

    不料,后来井上秀彻的情形就不大对头了,常常独自一人发怔,再不就喃喃自语。众门人及亲属对此甚感忧虑。一日,秀彻由弟子镰三郎陪同,到某寺院去游玩。正玩得高兴时,秀彻忽然狂气大发,猛地夺过镰三郎的佩刀,举刀便砍镰三郎。镰三郎猝不及防,这一刀砍了个正着,立时鲜血四溅,心知老师发病,转身便逃,一边大呼救命。秀彻举着血淋淋的钢刀紧追不舍。寺中游客见秀彻凶神恶煞的吃人相,皆惊呆了,谁也不敢出头阻挡。片刻之间,秀彻已赶到镰三郎背后,照着他的脑袋又是一刀。镰三郎听得脑后风响,心中大急,一纵身便跳进了旁边的莲花池,这才躲过了第二刀。但他身受重创,又遭水淹,及至被救上来时,已奄奄一息,挨到第二天,终因失血过多,呜呼哀哉了。

    井上家得知凶讯,连忙把秀彻禁闭起来,一边派人去和被害者家属交涉,一边派人去疏通官府,还有人去走权贵的门路,其混乱之状实非言语所能形容!

    原来镰三郎这人极不好惹,其父乃细川家的重臣,权势甚大。这场官司一打起来,后果不堪设想。而且镰三郎的两个弟弟,闻兄惨死,气得暴跳如雷,立时就要拔刀相问,去找秀彻拼命。幸亏镰三郎的父亲深明大义,止住二子,好言劝道:“镰三郎为秀彻所杀,骨肉之情,能不悲愤?然而井上家当年有大恩于细川家,如无井上家的资助,细川家哪有今日!是故主公对井上家礼遇有加。我等做臣子的,当唯君是命。依我之见,不如就此断了报仇之念,免得彼此不利。何况,秀彻与镰三郎乃师徒之份,既为其师所杀,我们要报仇,理由也未必就很充分吧?”二兄弟闻言,明白了父亲的苦心,遂作罢。于是派使者火速赶到井上家,将“善理后事,不予追究”的意思告知。井上加家惊喜过望,人人感激涕零。

    此案和平解决,不仅井上家大感意外,世人也甚以为奇。按说,日本武士道精神最重恩怨,有仇必报。秀彻杀了镰三郎,居然毫无后患,当然令人不解。于是传出了一些风言风语....

    据说镰三郎生得面目姣好,且能说会道,善察师意,故深得秀彻的欢心,师徒二人交情甚好。不料他色胆包天,竟与师娘有了暧昧。秀彻虽然精神有些失常,但并非白痴,日子一久,自然看出破绽。只苦于没有把柄,而且家丑不宜外扬,故而一直隐忍。出事那天,不知何故触动了心事,积怨并发,一时精神错乱,闹得不可收拾。大约镰三郎的父亲也风闻此事,认为其子自作自受,罪有应得,张扬开来于自己面上也无光,所以大事化小,菜选,专门开会商议。若论棋力,井上家的高徒服部正彻(七段)足可继任。无奈当时服部正彻外出游历,行踪不明,家督又不可一日虚位。商议再三,只得让林家十二世柏荣的师弟松本锦四郎过继井上家,接任掌门人。是为十三世松本因硕,年纪二十五岁,棋力只有四段。

    后来服部正彻知道师门生变,昼夜兼程赶了回来,但诸事已定,再无挽回余地。那游历中的幻庵听说四段竟做了井上家的家督,不由为井上家的没落顿足长叹,老泪纵横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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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九公先生批注:
1.秀和与秀彻同年,二人从初段到四段是同时升段,秀和17岁升五段,秀彻18岁升五段,晚一年。
2.这一段故事在《坐隐谈丛》上有记载,但服部正彻在嘉永五年(1852)才升六段。松本锦四郎过继井上家是嘉永二年(1849),因此服部正彻当时最多是五段。正彻升七段是在安政六年(1859)。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6 1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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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秀和的悲哀



    再说秀和三败幻庵因硕,一时名声大盛,很快便升为八段准名人。那十二世本因坊丈策因自己的迹目了得,乐得“看儿辈颠倒乾坤”,自己整天闭门做学问,故而他棋力不过是七段上手,但学识之渊博堪称棋坛第一。此人原本体弱多病,治学又过于用功,只活了四十五岁,弘化四年(1847)十二月十七日便病死了。三天后,隐居的丈和也去世了。于是,秀和继任十四世本因坊。

    当时秀和年仅二十七岁,出落得一表人材,而且是唯一的八段准名人,当然对空位已久的名人棋所,不作第二人想。何况坊门正值盛势,门中好手如云,由秀和来当棋所,料想问题不大。令人不解的是,秀和却迟迟不敢申请名人棋所。

    原来,秀和的死敌幻庵因硕隐退后,井上家倒是衰败了,安井家却又东山再起。安井家的九世掌门人算知,乃是安井知得的儿子,原名俊哲,当年算知胸中并无大志,也不思用功苦学,全凭一点小聪明,棋力倒也马马虎虎。有一次在御城棋赛时碰上了本因坊丈和,彼时正是丈和与知得为名人棋所闹得最凶之际。算知当时名为四段,实有六段实力,比赛丈和要让他二子。赛前,老父知得再三叮嘱他要小心应战,务必杀败丈和。算知却不以为然,自觉必胜无疑。开始,算知弈得确实不错,虽然中盘出了几步缓手,但直到进入官子,局面仍稍稍领先。不料算知紧张过度,收小官子时连连吃亏,最后反输了一目。回到家中,被安井知得痛骂“弱虫奴”(类似汉语中的“熊包蛋”)。直至今日,日本棋士下棋不争气,常常自称“弱虫”,便出于此典。不过,经此挫败,算知痛改前非,不但棋力大进,连人也变得豪爽起来。算知继任家督后,更是兢兢业业,一心想重振安井家的雄风。他原本聪明,苦心经营之下,果然将安井家治理得井井有条,日趋繁荣。帐下有坂口仙得、太田雄藏左右元帅,还有号称“安井四天王”的鬼冢源治、奈良林仓吉、中村正平、海老泽健造(后称严崎健造,是个大大有名的人物),个个凶神恶煞,其实力足以和坊门抗衡。

    对秀和来说,别人倒还罢了,唯有九世安井算知最让他头痛。原来算知被知得痛斥“弱虫奴”后,发愤图强,棋风也跟着大变,完全重力不重形,真刀真枪地大杀大砍,偏他又心细如发,专会在别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动手。在御城棋中,二人曾九次交手,算知黑棋五局全胜,白棋四局一胜三败,可谓占压倒优势。有此“克星”在,故而秀和踌躇不前。

    好容易苦挨到文政五年(1858),四十九岁的算知和海老泽健造到关西去旅游,途中突然暴卒。经检验,似是被人毒害。消息传出,棋坛为之震惊,但因毫无线索可查,只得不了了之。第二年,退隐的幻庵因硕也去世了。这两个死对头一死,秀和再无顾虑,是年正好他将满四十岁。生日一过,终于打起名人棋所的主意来。

    秀和以为:林家十二世柏荣同他情同手足,而且是儿女亲家;井上家松本因硕只有五段,不足为虑;安井家新任掌门人算英只有十三岁,还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如在此时申请棋所,谁敢反对?于是把林柏荣请来商议。果然林柏荣不但满口答应,还自告奋勇去井上家当说客。秀和大喜,便准备亲自出马对付安井家。他也知道安井家的算英虽不懂事,但手下的元老重臣实不好惹,必须擒贼先擒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立逼算英就范才行。于是把算英召来,软硬兼施要他在推荐书上盖章。算英年纪不大,却也知厉害,犹豫不肯。秀和厉声喝道:“你的棋力我让三子尚且不够,还想和我作对吗?”算英吃吓不过,只得同意盖章。回到家中,自觉不妥,便将此事告诉门下众人,顿时群情激愤,但家督已同意盖章,众人除了大骂秀和无耻外,也别无良策。还是大将坂口仙得有心计,连忙赶到井上家去商量挽救。那松本因硕也已听到风声,知道井上家与坊门势同水火,此事万万答应不得。但自己棋力低微,又怎能敌得过秀和?正在左右为难的时候,坂口闯了进来。坂口先对松本晓以厉害,然后说道:“秀和使诈,已骗得家督算英盖章,只有你出面反对,此事才有转机。一旦争棋,我当全力应战,万死不辞!”松本因硕一听大喜,于是二人达成协议。

    秀和那边还在做好梦,满以为松本区区五段,又曾是林家的人,由林家掌门人出面游说,自然万无一失。哪知松本得到坂口这支救兵,已然胸有成竹,虽是林柏荣亲自来,也一样不买帐,并且公开声明:“如果秀和要争棋解决,坂口仙得将代本家出战。此事已有先例,当年本家幻庵申请名人棋所,就是坊门家督丈策反对,而由不相干的秀和代替争棋的。”

    秀和闻知,又惊又怒。原来那坂口仙得乃是七段上手,棋力相当厉害,他与太田雄藏、安井算知、伊藤松和四人,被称为“天保四杰”,有此恶人出头寻衅,不由得秀和不惊。但秀和心意已决,便直接向元老们毛遂自荐,正式申请棋所。按照惯例,元老们对此必定要开会讨论,征询各家意见,此时松本如反对,则马上可以决定争棋。一旦刀兵相见,坂口再狠,秀和毕竟棋高一筹,就此当上名人棋所也未可知。不曾想,秀和的名人申请书偏偏又落在元老久世大和守手里,此人与幻庵因硕私交最好,当年幻庵被秀和打得吐血,他亲眼目睹,如何不恨?于是公报私仇,对秀和的申请既不准又不驳,干脆束之高阁。秀和满腔热情,苦等了半年还无下文,方知出了意外,忙多方设法,欲待挽回。

    却不料,此时节国家多事,幕府内外交困,政权岌岌可危。嘉永六年(1853),先有美国海军司令伯理率船队抵日,逼迫通商,其后第一次签订了“神奈川条约”的不平等条约。日本举国骚然,一时民愤所激,“打倒幕府”的呼声四起。执政的幕府焦头烂额,哪还顾得上去管名人棋所。本因坊秀和虽满具名人资格,对此现实也只好吞泪断念。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6 13:46

二十七  耳赤之局



    在日本棋史上,本因坊元丈、安井知得、幻庵因硕和本因坊秀和等四人,均有名人资格,但生不逢时,结果只升到八段,故而被后人称为“棋坛四哲”,为其甚感不平。然而,还有一人更加命苦,棋力在“四哲”之上,却连掌门人都不曾当上。此人便是号称“棋圣”的本因坊秀和的迹目--桑原秀策。

    秀策自小聪明绝顶,下起棋来心明眼亮,其精细入微之处,连成人也自愧不如。七岁时,其父领他去和当时名流坂口虎山下棋,虎山惊叹其才,赠诗赞曰:“文字又是博技雄,白发搔头愧此童。”他十岁入坊门,拜秀和为师,第二年就升为初段。当时隐退的丈和名人见了秀策的棋,大喜过望,赞叹道:“此子实为一百五十年来之棋豪,坊门从此可以大大兴盛了!”那丈和果然慧眼识人,秀策进步着实神速,弘化三年(1846)十八岁时便升为四段,实际棋力足有六段不止。乃师秀和高兴得嘴都合不拢来,特别恩准他回家省亲。归途中路过浪华时,秀策偶然得知幻庵正在此处滞留,不禁大喜。他曾亲眼目睹幻庵弈棋,深知此人棋力不在乃师秀和之下,早就有心领教,只苦于没有机会。如今天赐良机,哪肯放过?所以四处打听,寻上门去。

    再说幻庵自跳出是非之门后,与弟子三上豪山到处游山玩水,倒也自得其乐。行到浪华时,恰逢故人迁三郎。那迁三郎乃浪华一绅士,颇喜弈道,一见老朋友到来,自然殷勤招待,再三苦留多住几天。幻庵不便推辞,便住了下来。一天,迁三郎忽然领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那少年一见幻庵,忙上前深深一揖,口中说道:“井上先生,别来无恙。”幻庵一怔,只觉得此少年有些面熟,再想不起是在何处见过。

    只见迁三郎笑嘻嘻地走过来,对幻庵道:“这位是坊门的高足桑原秀策,棋力四段,今省亲路过此地,想请老兄指导一局,不知老兄意下如何?”

    幻庵一听“坊门高足”,猛然想起四年前御城棋赛的情形,不由脱口说道:“莫非那打翻杯子的小童便是你?”秀策微笑道:“正是,正是。”旁边迁三郎笑着接口道:“原来二位早已相识,那么幻庵老兄务必指导一局,让我等饱饱眼福才是。”幻庵笑道:“老朋友之命,愚兄哪敢违抗?请吧。”这便是答应了。

    幻庵乃身经百战的八段准名人,一听秀策只有四段,根本不曾将他放在眼里。秀策摆上二子,幻庵还意犹未足,恨不得让他摆上三、四子才过瘾。不料,仅仅数十手,幻庵的头就大了,只觉满盘都是黑子,铺天盖地般压来,白子只有挣扎逃命的份儿。方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此子果然不凡,苦撑至 102手,幻庵便宣布打挂。

    原来日本棋士极重胜负,尤其羞于败给下手,故对下手弈棋有一种永远打挂的作风。这局棋幻庵虽然不肯明言输了,但他心中有数,知道秀策的力量,让二子弈十局输十局,毫无侥幸的机会。于是第二天再弈,便自动改为让先了。

    弈第二局时,气氛比起第一局可就大不相同了。幻庵既知秀策厉害,当然再不敢掉以轻心,圆睁虎目,一心要杀败秀策。这场比赛虽非争棋,但正因不是争棋,反而弈得分外精彩,令人叹为观止(见棋谱)。

    一开局,秀策便使出了独创的得意布局。黑 1、 3、 5先占角,然后黑7 守角,黑 9小尖是秀策的一大发明,被称为“坚不可破的小尖”。后来秀策以此布局在御城棋赛中大败群雄,于是人人争相效法,风行一时,被称为“秀策的 1、 3、 5”。直到现在,这种布局仍为人所采用。

    幻庵不甘示弱,也祭起了镇山之法宝-白10走大斜。原来大斜本为本因坊丈和所创,是坊门的杀着,但幻庵当年为了打败秀和,将大斜研究得透彻无比,而且更有发现,结果反成为幻庵克敌制胜的法宝。此宝一祭,果然秀策着了道儿。黑23长,被白24、26连压,再28、30连扳,黑棋成苦战之形。至白64,黑棋先着效力十去八九。第一天弈至89手,因天色已晚,打挂休息,形势白棋有利。

    三天之后,此局在另一个棋友原才一郎家里续弈。原才慷慨好客,结交甚广,故而三教九流的人都赶来看热闹,将一间诺大的客厅挤得水泄不通。那幻庵优势在握,更加心明眼亮,续弈的第一着白90便突入黑右上坚实的阵地。此手看似极险,但秀策苦吟再三,竟找不到可将其歼灭的办法。至白118做活,白棋不但得到五目实地,还将黑棋右上宝库破得精光,实地大大领先。不过,黑棋虽居劣势,仗着全局厚实,仍在全力维持。

    且不谈当局者在棋盘上拼命。那些观棋者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其中更有些自命不凡者,评头论足,指手划脚,恨不能代庖上阵,一展身手。不过议论者虽多,但有一条则是众口一词,即白棋必胜。只有一位郎中忽然说道:“未必如此,依鄙人之见,恐怕是黑棋必胜!”观战者中认识他的人,知道此人医术虽高明,于弈道却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肚内自觉好笑。有人故意打趣道:“原来老先生精通此道,我等孤陋寡闻,失敬!失敬!那么请问,何以见得黑棋必胜?”那郎中正色答道:“我虽不懂棋,但于医道还马马虎虎。刚才秀策一子落盘,幻庵虽神色不变,耳朵却突然红起来。此兆乃惊急之下,人体之自然反映,一定是黑棋弈出妙手,白棋颇难应付,故而我断言黑棋要胜。”

    闻者莫不掩口而笑,还以为郎中在说胡话。不料再看下去,情势果然有异。只见幻庵双眉紧锁,着着苦思,步步长考,不但耳朵红,脸也涨得通红,这才相信郎中所言不虚。原来,幻庵弈得兴起,白 122先引诱黑 123打吃,待黑 125补后,再 126穿象眼,如此不但解消黑于 A位的先手觑,而且可将中腹黑四子分断,再施攻击。幻庵自觉构思巧妙,心中正在得意,不料秀策胸有成竹,当即打出黑 127手。此手既可声援中腹四子,又可扩张上边黑势,同时消去了右边白厚味,局面顿时为之改观。幻庵越看越觉得此点实为全局必争之要点,深悔白势,仍是白棋有望之局。不过,在实战中象黑 127这样的神来之笔,即便是一流高手,也未必就弈得出来。正因如此,这局棋遂得编入名局之林,称之为“耳赤之局”。

    当天弈至 141手打挂,第二天再续。等到秀策打出 165手后,白棋已无胜望。幻庵虽绞尽脑汁,拼命苦战,无奈秀策一得优势,弈得坚实无比,滴水不漏。全局整整弈了 325手才终了,结果黑棋三目胜。

    之后,幻庵又与秀策弈了三局。除一局幻庵“永久打挂”外,另二局秀策皆胜。幻庵大败之下,不怒反笑,拉着秀策的手说:“下得好!下得好!将来执棋坛牛角者,非君莫属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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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九公先生批注:幻庵隐退后常住大阪(浪华),秀策与之对弈乃是通过井上门下的中川顺节(五段)的介绍。这里和第二十二节写的“秀策打翻茶杯之事”纯属子虚乌有,毫无必要。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6 13:49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3-12-17 11:01 编辑

二十八  不败的秀策



    秀策一出道,确实锋芒毕露,幻庵大败如斯,绝非偶然。事实上,此时连乃师秀和八段也让不动他一先了。嘉永元年(1848),二十岁的秀策升为六段,并被立为坊门迹目。翌年(1849)正式参加御城棋赛,由此进入了他一生最光辉的时代。

    秀策之所以被尊为棋圣,最重要的原因便是参赛前后十三年,共经十九战,创造了御城棋赛的全胜纪录。试想,即便是让二子的棋改作对子棋来下,十九局也难保不出一、二局岔子,何况对手全都是当时第一流的高手,若非旷世奇才,怎能够有此战绩?

    不过,秀策这十九局中,也有相当危险的棋,特别是嘉永三年(第四局)与伊藤松和的一局棋,简直可以说是九死一生。

    伊藤松和乃本因坊元丈的弟子。此人不但棋好,而且为人豪爽,不拘小节,故而与他相交之人甚多。松和性嗜酒,一日三餐,杯中之物是绝不可省的。但他嗜酒有个好处,从不喝过量,而且饮酒之后,思路敏捷,胆气甚旺,常常能弈出好棋来。当时名古屋大津町住着一位习武的奇人。松和与他意气相投,经常往来,手谈取乐,手合松和要让他六子。一日,那奇人新得了一柄宝刀,正在观赏之际,正巧松和来访,接过一试,见那宝刀端的是削铁如泥,锋锐无比,不禁面生羡慕之色。那奇人见他爱不释手,便微笑道:“今日对局,让我在天元上再布一子(让七子),君若胜,便将此刀奉送如何?”松和道:“主人虽以宝刀相赌,但我身无一物可作抵,奈何?”那奇人笑道:“何必以物相抵?今日降雪,寒气刺肌,君若败,只需脱光衣裳,仅留条短裤,便如此赤条条回去即可。”那松和正值痛饮之际,胆气勃发,大笑道:“好!一言为定。”此局松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险胜。那奇人不顾松和百般推辞,依约将宝刀奉送。后来,松和将此刀悬于腰间,人若问,松和必赞那奇人之厚意。

    松和的成名作,就是天保十二年(1841)与本因坊秀和的一局棋。当时正是秀和击败幻庵,锐气最盛之时。结果松和执白棋居然与秀和弈成和局(见棋谱)。丈和、幻庵看了此棋后,均赞赏道:“此局秀和丝毫没有走错,然而松和竟以白棋成和,实可谓名人之作。”自此之后众人都对松和刮目相看。

    秀策当然知道松和的厉害。在那次御城棋赛之前,编做了精心准备,自觉执黑棋大致取胜不难。不料开局不久,秀策的黑35便弈出缓着来,被白40抢占要点,边攻中腹黑子,边扩张右下白势,顿时陷入苦战之中(见棋谱)。幸好秀策临危不乱,黑67、69先顽强作劫,然后置中央大棋于不顾,87以下先取白角;之后 139再次脱先,拼抢实利。真可谓浑身是胆。他在白棋重围中且战且走, 249手终于活净。结果于惊涛骇浪中以三目取胜。

    秀和的棋以坚实著称,常常在中盘之前便已打好了不败的根基,一旦获优势,别人便再难挽回。尤其是秀策执黑棋时,不战而胜的例子非常多,故而人称他“先番必胜”。不过秀策在劣势时,其战斗力之强也令人惊讶,与松和一战便是极好的例子。由此看来,秀策实不愧“棋圣”称号。

    嘉永四年,秀策在御城棋赛中四战四胜。此时,弈风之盛已到了空前地步。一般显宦豪商,以请棋士来家教棋为时髦,并经常举行棋会、研究会等,请好手下棋,指导费也相当高。

    却说信州地方有个叫关山仙太夫的人,听说秀策大名,便写信请秀策来弈棋。关山仙太夫这个人在日本棋史上相当有名,可谓传奇式的人物,值得大书特书。

    仙太夫出身贵族,幼名虎之助。此人从小好弈,后拜在本因坊元丈门下,十八岁时已有了初段棋力。他既然全力学弈,武士之道自然不如别人。一次武士聚会,会上有人冷嘲热讽道:“虎之助棋才有余,却疏于武道,哪里还有武士的味道?”仙太夫闻言,深以为耻,一怒之下,十九岁时毅然弃弈学武。此后,他习文不避三伏酷暑,练武不惧数九严寒,直到学得文才出众,弓马娴熟,足可列入第一流武士而无愧。至此地步,再回头学弈,自然人人钦佩,不敢再有一句闲话。

    文政年间,仙太夫以信州松田藩真田家的臣子身份,到江户任职,故而接触了许多高手,更加上坊门的熏陶,棋艺自然大进。仙太夫自问已有高段力量,便托人向丈和名人要求升为五段。事实上,他实有五段实力,但从初段一跃至五段,此事从无先例,丈和恐众人不服,故只答应给三段免状。仙太夫何等心高气傲,一赌气,三段也不要了,决心当个“终生初段”。天保二年,仙太夫任满回归,自觉关山万里后会难期,便要求与丈和弈一局二子指导棋,作为永久纪念。丈和自然一诺无辞。

    六月二十三日,这局二子棋在真如院的书院里,于阵阵松涛声中开始。由于是临别赠局,丈和神态严肃,分外凝神;仙太夫也全力以赴,尽其所学。二人弈得相当精彩。傍晚时分,全局终了,结果黑棋一目胜。其后丈和对门人戏语道:“我弈此局,真如院以五百贯为酬谢,但赛前四五日,为养精蓄锐,每日食鳗鱼要用二百贯,实在是亏本生意。”众门人为之绝倒。

    回过头来再说秀策接到仙太夫的邀请,当即前往信州。仙太夫大喜,热情款待之后,即日便开始对局。秀策因是晚辈,又知仙太夫这个初段是空前绝后的硬初段,是故约定弈二十局,定为仙太夫受先。这二十局只用了二十天,除了吃饭睡觉,几乎全部时间都在弈棋。此时仙太夫已七十高龄,这等连续作战,自始至终居然毫无倦色。结果仙太夫七胜十三败。弈毕,仙太夫对秀策佩服得五体投地。原来,这二十局,仙太夫第一着都占目外,用的全都是自己最得意的布局,而秀策每局都采用不同的布局,尤其是上局赢了之后,第二局的下法,力避雷同,完全是指导性质的。不过仙太夫也有出色表演。其中第二局和第十六局(见棋谱25)是他的得意之作。秀策评为“黑棋无懈可击”。

    秀策临归时,仙太夫送他酬礼一包,秀策接过,甚觉沉重,打开一看,竟是黄金二十两。秀策以为此理太重,拒不肯受。仙太夫笑道:“此金原本就是作为教棋之酬金,已经积蓄多年,绝不致影响生计。以阁下之技受之无愧,请万勿推辞!”秀策只得收下,回去告诉老师秀和,秀和深感仙太夫意气深重,之后常常以此教诲门人。世人闻知仙太夫这一豪举,一时传为佳话。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6 13:54

二十九  雄藏的真面目



    嘉永六年(1853),秀策在御城棋赛中锐不可挡,连战连胜,人人为之瞠目。

    当时,有一位德川幕府的红人叫赤井五郎的喜好弈棋,常常召集棋士聚会。一日,谈起秀策的技艺,在座的九世安井算知、伊藤松和、坂口仙得及服部正彻等第一流棋士,皆众口一词称赞秀策“棋艺非凡,天下无敌”。却不料惹恼了座中一人,此人便是日本棋坛之怪杰--太田雄藏。

    原来这太田雄藏乃安井家的高人,棋力之强,可居“天保四杰”之首。他的实力,早已该升七段上手。照当时规定,七段便有资格参加御城棋赛,接受幕府薪俸,故日本棋士之想参加御城棋赛,犹如中国科举时期秀才想中进士一样,值得为之奋斗。象算知、坂口、仙得、松和等等,早就升上七段,参加御城棋赛了,但太田雄藏却对此不感兴趣,甚至连七段免状也不想要。原来,日本自古以来,棋士一升七段,便要剃发成僧形,以示六根清静专心弈道,然后再参加御城棋赛。偏雄藏乃是个美男子,生得粉面朱唇,眉清目秀,尤其是一头美发别有一番风姿。一听说要剃光头,自然宁死不从,所以迟迟未升七段。然而当时雄藏的棋技实在优于众七段,元老们也爱惜他的才能,经与棋院四家协商,才准予他带发升段,但御城棋赛则永无资格参加,故而雄藏虽居七段之首,却无缘在御城棋赛中会会秀策。

    此时雄藏一听众人如此吹捧秀策,心中大为不服,起身冷笑道:“我曾让过秀策二子,弈了十六局才改让先,有什么了不起。到现在为止我和他还是分先的棋。说秀策天下无敌,未免太过分了吧!”如此一来,赤井趁机发起秀策、雄藏之三十番大赛。

    是时雄藏已四十七岁,秀策才二十五岁,前者气吞山河,后者稳如泰山,龙争虎斗,令人惊心动魄。秀策的棋固然厉害,但雄藏对付坊门棋士却另有一功,秀策绞尽脑汁,尽其最善,一时竟也奈何他不得。直弈到第十七局(见棋谱),秀策执白棋三目胜后,才算多赢了四局,改为先相先。秀策第一次打倒劲敌,高兴得当真难以形容,当即写信向其父告捷,对该局自加讲评道:“黑 9夹时,白11于 A位碰乃是常形,然而白10、12、14打出新手,为此用去了三个时辰....黑87后,白棋实地领先,故88简明定型,由此而获胜,迫其改棋份。此局乃儿得意之作也。”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当然,从现在来看,黑 9时,白10尖出,已成定式,并不稀奇,但在当时确属新手,值得自傲。特别是白88绝妙!妙就妙在看似平淡无奇,但此手一出,黑棋便再无胜望。以后黑棋虽竭力奋战,于中腹围得二十目,终因实地不足而败北。故而,由于白88一手,此局被誉为“形势判断的名局”。至第二十三局,终于被他走出一局毕生之杰作来(见棋谱)。

    当时雄藏被降至半先后,又多输了二局,情形已然不妙,偏这局棋又轮到秀策先着。秀策乃出名的“先着不败”,际此场合,众人莫不替雄藏捏把汗。不料雄藏突发神威,中盘妙着连发,居然弈成和局。局后,秀策也不得不承认道:“此乃太田雄藏毕生之杰作也!”经此一战,雄藏声名大振,故后人称此局为“雄藏的真面目”。

    第二十三局弈完之后,雄藏就去越后旅游,不幸染病,竟然客死他乡,三十番棋只弈了二十三局便结束了。秀策失去了好敌手,不禁大为痛惜。事实上,自秀策参加御城棋赛以来,唯一能与他相抗的便是太田雄藏,他们之间的三十番棋,颇似中国清代两大高手范西屏、施襄夏的“当湖十局”。二人盘上刀兵相交,盘外则惺惺相惜。秀策虽胜雄藏,但对他的棋力相当推崇,认为雄藏“不愧为天保四杰之第一人”。是故雄藏一死,秀策痛哭失声,有“自今以后,更无知音”之叹!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6 13:58

三十    迹目纠纷



    话说本因坊秀和因国家动乱,幕府自危,对名人棋所只得吞泪断念。此后,国家愈乱,终于在文久元年(1861)爆发了“倒幕派”与幕府政权之间的南北战争。文久二年,御城棋赛宣布延期。文久三年又因千代田城之火灾,再次延期。本来御城棋因故停赛先前也有过,大家尚不在意,却不料此次之停,竟成永绝,之后就再不曾复办。如此一来,由丰臣秀吉设置、德川幕府扶植,昌盛达二百五十年之久的棋所,便被自然而然地废绝了。

    那本因坊秀策,竟象是专为下御城棋而生的,御城棋一停,他的命便也到头了。当年夏季疫病流行,秀策因探患病亲友,不料染上了麻疹。三天之后,独步天下的秀策,居然就此夭亡,享年只有三十四岁。秀策死时棋力名为七段,实际上不劣于历代任何一位名人。对他的早逝,举国棋士一致痛悼,实可谓整个棋坛不可弥补之损失!

    秀策既死,本因坊秀和哭得肝肠断裂,自在意中,眼前最重要的大事,便是另选迹目。秀和门下高徒不少,但以棋而论,村濑秀甫应最有资格。

    秀甫原名弥吉,生于天保九年(1838)。此人出身极贫,其父乃一工匠,按说绝不会有学棋之机缘。但弥吉有个得天独厚的条件,便是住在本因坊家隔壁,连棋子落盘的叮叮声都听得一清二楚。当时正值坊门势盛,大门口出出进进尽是高官贵人,弥吉看在眼里,羡在心中,于是决心毕生投身此道。

    也合该弥吉走运。一日,有个人进铺来买剪刀,此人乃幕府下面的一个官员,名叫山本河源。弥吉一见,知道他常来坊门走动,必与坊门有些渊源,将忽然福至心灵,忙去柜里选了一把上好的剪刀出来,并死活不让其父收他的钱。果然那山本见弥吉小小年纪却如此乖觉,心中欢喜,便坐下与之叙谈,弥吉遂趁机要求山本教棋。山本一时高兴,便拍胸应承。于是第二天果然带了弈具,来教弥吉下棋。按说围棋之技教授实在不容易,教初学者尤不易讨好。幸亏弥吉固然一窍不通,那山本也不过是略知皮毛,教起来反倒方便。他仅仅把提吃、打劫、死活之类大致讲了一遍,便与弥吉盲人瞎马对起局来。不料,弥吉确有棋才,不消半个月,就把山本杀得不亦乐乎。山本奇之,便把他推荐给坊门,约期见面。

    届时,弥吉由山本陪同来到坊门。此时坊门正由十三世丈策当家,他见弥吉天生一副聪明相,便答应考试一局。山本河源更在旁大吹法螺,说他只学了半个月就如何如何。丈策一听是山本的徒弟,知道靠不住,便让弥吉摆上九个子再挂上“灯笼”(即于四角三三再各摆一子),日语称此为“圣目风铃”。弥吉满以为尽得老师秘传,受十三子必胜无疑,哪知一交手,才觉做活与围地事难两全。一局下来,被杀得七零八落,惨不忍睹。

    按坊门之规,此局便是入门考试。弥吉被杀得如此狼狈,以为休想再入坊门,一时面如死灰,怔在当地。多亏在旁观看的秀和慧眼识人,觉得弥吉棋技虽微,但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楞劲着实可贵,便力劝丈策予以收留。于是,八岁的弥吉就以“备取”的资格,当起棋童来,由此开始了他的棋士生涯。后来,弥吉身为方圆社社长,手执棋坛之牛耳,深感山本河源大恩,故赠与他“十二级”免状。当然,以山本之技,恐怕连十六级都称不上。此为后话,按下不表。

    弥吉既入坊门,天才就有发扬机会。第二年春天,丈策偶然想起,又试了他一局九子局,果然今非昔比,反被他杀得热汗直流,白棋溃不成军。于是大大夸奖他一番。

    弥吉十一岁时晋升初段,十四岁时成为秀和的“内弟子”。所谓内弟子,便是学弈期间一直住在老师家中的弟子,与老师的关系远较一般弟子为亲,故能学到一些真本事。不过,内弟子也有其苦处,不管学弈多苦多累,也要兼管老师家的许多杂事乃至家务事,弥吉自然也不例外。当时秀和的长子秀悦刚两岁,次子秀荣又刚出生,于是大小家务便都光顾到弥吉身上。他每日鸡鸣便要起身,忙碌一天,晚上还要偷空打谱研究直至深夜。多亏弥吉生在贫家,身子骨还算硬朗,不问严寒酷暑,只管埋头苦干。有时秀和外出旅行,弥吉就穿着草鞋,挑着行李,充当脚夫。而且从挑选旅店,结算饭金,一直到为老师准备接待客人的衣服,无不由他一人操办。尽管如此,只要有一时半刻的空闲,弥吉便苦研棋艺。为此,秀和对他另眼相看,将自己毕生所学全力传授于他。

    不久,弥吉的父母相继去世,他从此再无牵挂,越发专心攻研。果然功夫不负苦心人,弥吉如此精勤努力,棋力突飞猛进,自在意中,差不多一年升一段。后来秀和让他先,已感吃力。万延元年(1860),师徒二人弈了三局棋,结果弥吉二胜一和。秀和高兴之下,特恩准他改名秀甫。这个“秀”字,可是非同小可,等于承认他为坊门嫡系了,等闲之辈哪有这等福气!当时同门的棋圣秀策,棋力正处颠峰状态,所向批靡,群雄丧胆,唯独秀甫受先可当其锋芒。文久元年(1861),两雄在秀和的主持下,作过一次让先十番棋。这十番棋盘盘精彩,皆可列入名局之林,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第三局(见棋谱)。秀甫以“秀策流”的 1、 3、 5开局,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秀策则以其得意的慢攻战略相周旋。白32打入严酷,至38尽破上边黑地。黑39靠角,再41托试应手,着得相当灵活。黑43以下先手封锁,再借49攻右上白棋机,暂时安定上边黑子,然后转回59补断,这一连串的着法实可谓精妙之极。白76的二路托,乃是一种高级战术,虽为现代棋士常常采用,但当时创自秀策之手,确有莫测高深之功效。秀甫毫不示弱,以77、79猛烈反击。一场激战,直杀得天昏地暗,结果秀甫二目胜。这十番棋弈完,秀甫六胜三败一和,成绩斐然。

    当时秀策棋力,举国一致公认有强九段实力。秀甫能获此成绩,棋力无论如何也不止六段。这一年,秀和便推荐秀甫升七段。安井家、林家均无异议,独有井上家的松本锦四郎跳出反对。原来锦四郎继任掌门人时仅有四段,后来升为五段。他御城棋倒是年年下,但下了十数年后,还是五段,无论如何也升不上来。此公虽天资有限,棋力平平,却也曾弈出一盘好棋来。文久元年的御城棋赛,锦四郎正巧碰上秀和,顶为受先(见棋谱)。秀和知道他的棋力,以为赢他如同探囊取物。不料此局锦四郎弈得堂堂正正,进退有方。弈至中盘,秀和才发觉情势不妙,忙使出全身解数欲待扳回。万没想到,那锦四郎此时如老僧入定一般,一面孔心不在焉的神态,却一子一子着得飞快,而且再无错着,把个秀和气得两眼翻白。全局终了,锦四郎一目胜,顿时引起轰动。本来锦四郎大可以此奇货自居,申请升段,但在场众人异口同声认为他所以下出如此好棋,必定是幻庵因硕的阴魂附体相助。不但说得神乎其神,而且同时把锦四郎贬得一钱不值。那锦四郎好不容易才下出一盘好棋,却落个如此下场,有苦说不出,只得自认晦气,哪敢再要求升段。

    此时,他眼看秀甫要升七段了,一时眼红,便想敲敲竹杠,故而佯装不同意,希望坊门来打圆场,水涨船高,你升我也升,落得捡个便宜。却不料,坊门因他前年反对秀和做名人棋所,现在又反对秀甫升七段,恨他恨得咬牙切齿,当即发出挑战书。锦四郎不防此变,只得硬着头皮应战。此次升段之争棋,定为锦四郎受先。结果秀甫连胜三局。锦四郎画虎不成反类犬,第四局再输便要跌到四段做“低段棋士”了,吓得他魂飞魄散,只好免战牌高悬,同意升段。其实,锦四郎自讨没趣,早在别人意料之中,伊藤松和于赛前就评论道:“因硕若胜,棋道亦至末路矣!”

    然而和秀策相反,秀甫天生与御城棋无缘。他先前是没有资格参赛,等到好不容易升到七段,头发都剃了,御城棋却也废止了,确实令人遗憾。

    再说以秀甫棋力之高,与秀和关系之密,秀策既死他理应做坊门迹目,连秀和心中也认为非他莫属。不料天下事尽多意外,正当秀和准不犯河水,不该有利益冲突,所以不但坊门弟子甚感惊讶,连秀甫自己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位太夫人。如此一来,便让秀和钻了空子。

    原来秀和为人私心极重,此时他的长子秀悦已经展露头角,十四岁年纪,棋力已达三段,心中便有“子承父业”之意。无奈本因坊家自一世算砂以来,就有一条家法:立迹目必须立棋力最强者。当年丈和为报师恩,立丈策为迹目,已然有违家法,好在丈和同时又立棋力最强的秀和为“再迹目”,总算与开山祖师本意没有冲突。坊门所以发扬光大,与此家法甚有关系。话虽如此,但谁人不爱子?何况秀悦又有如此能耐。然而秀和先前还不敢造次,现在经撞和遗孀一闹,正中下怀,于是甘冒大不讳,在文久三年正式册立秀悦为迹目。消息传出,人人骇然,纷纷为秀甫不平。那秀甫心中自然更加难受,一气之下,便离开坊门,四处云游去了。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6 14:00

三十一  秀甫落魄



    话说秀甫离开坊门,原想云游四海领略一番名山大川的风采。不料时值天下大乱,盗贼丛生。秀甫一人独行,当然大吃苦头,不久便弄得破衣褴衫,分文皆无,哪还有心思去游山玩水。一日,行至京都附近,秀甫忽然想起临行时有人告诉他,杉山千和正在京都,据说混得不错,自觉是个投奔处,于是兼程向京都进发。

    待秀甫风尘仆仆赶到京都,前去探望时,千和却出远门去了,须一个月方能回来。秀甫举目无亲,身无分文,连吃饭都成了问题。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好容易被他打听出某处茶馆有赌棋的,这才救了秀甫一命。本来以棋赌钱是不大光彩的事,尤其专门棋士更不肯自降身份去干次勾当。但此时秀甫已山穷水尽,哪管三七二十一,先填饱肚子再讲,于是隐姓埋名前去着彩。以七段上手的力量和那些不入流的赌徒比棋,自然是有多少赢多少。幸亏秀甫网开三面,不忍痛下杀手,只要骗得数日的食宿费用,便鸣金收兵。如此混了月余,千和果然归来,二人相见,倍觉亲切。

    原来杉山千和,出身望族,本姓山本,幼好文墨,立志要苦读诗书,搏个功名。其父却嗜好下棋,便教给千和。不料只过了一个月,其父遂不能敌,就让千和拿白棋。千和因自幼受母亲教诲,不但极有孝心,而且养成谦让之美德,当然再三不肯。不但如此,后来谦和升高段后,与其父对弈,也常拿黑棋。

    其父深恐埋没了千和的才能,便领他到名古屋的伊藤松和出学棋。只一年,技大进。之后,千和投入坊门,由丈和授予初段。秀甫进坊门时,千和刚刚升至四段。他比秀甫大二十六岁,对初进门的小秀甫,热心指导。其后数年,更在秀甫身上下了不少功夫,秀甫对千和也最为敬服。安政二年(1855),千和由本因坊秀和授予五段免状。文久二年(1862)千和离开坊门,从此苦心读书。平日除了下棋读书外,更留心国家经济水利农林,更与维新人士皆有交往,确实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人才。

    再说千和一见秀甫,喜不自胜,拉住秀甫的手问长问短。一听说秀甫以赌棋骗钱混日子,不由大笑起来。看看日已西斜,便命人摆上酒菜,与秀甫边饮边聊,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直喝到深夜,二人的话还是滔滔不绝。谈话间,千和见秀甫精神萎顿,话题始终离不开迹目之事,知他满腔的怨气仍郁结于胸,但此时又不宜马上劝解,便扭转话题笑道:“刚才听说老弟隐名去赌棋骗钱,倒让我想起一件趣事。不知关口隆吉此人,老弟听说过没有?”秀甫道:“是不是做静冈县知事的那位关口?”千和笑道:“正是他。此人才学出众,不免自命不凡。他好弈,又经手下人一捧,便忘乎所以,以高手自居了。一日关口偶来我家,见旁边放着弈具,竟然问道:“此地还有会弈棋的?”我心中又好气又好笑,便答道:“不才略知一二。”他乐得眉开眼笑,连声叫妙,非要与我对弈一局。我存心气他,说道:“阁下若先摆上九子,不才愿意奉陪。”关口一听,勃然大怒,瞪着我问道:“我若摆上九子,你输了又如何?”我答道:“是打是罚,听凭阁下处置!”于是他满肚子不高兴勉强对局,结果一至中盘,我便杀得他丢盔弃甲,满盘皆是死子,只得乖乖认输!那关口呆了半晌,才道:“我还未尝见过象阁下这样的高手,阁下应东上考个棋士免状才是。”我见他至诚,这才把实情相告。他却又问我:“我的棋固然不行,但之前你何以见得要让我九子?”我答道:“在棋界中,没有不知道千和的。但阁下连我是否会弈棋都不清楚,可见尚未入门,自然要让九子了。”他一听,满面惭愧,忙告辞而去。不料,不打不相识,关口从此倒和我称兄道弟,做起朋友来。此次老弟赌棋骗钱之时,不知是否交上“不打不相识”的朋友?”说得秀甫笑起来。

    秀甫笑道:“我赌棋时,惟恐被人看破身份,哪还敢拿出真本事来。不过前几天,有一个富商与我赌棋,二局皆输。那富商不知是羞恼过度,还是心疼输了几文钱,竟异想天开,要我让他五子着大彩--一目十文钱。我正需钱用,有此机会,心中大喜,表面上装出极为难的样子。那些赌客皆是“惟恐天下不乱”之徒,见有热闹看,哪肯放过。这局棋,我手下不再留情,指东打西,指南打北,真刀真枪地大杀起来,那富商何曾见过这等阵势,被杀得乱碰乱撞,满盘奔逃,到头来竟然一个黑子不曾活。弈毕,那富商目瞪口呆,瘫在地上。我足足赢了一大笔钱,之后再未去过。若说交朋友,那“赠金”的富商算是一位,可惜我“打”是“打”了,却不曾“相识”。”

    千和听了也笑起来,说道:“那富商回去只怕心疼得要跳井了,也难怪他有眼无珠,竟想在你这“太岁”头上动土。”

    “还有一个笑话,也出在此地。长门藩主手下有个叫伊藤俊辅(即伊藤博文)的,此人到过英国,才能极高。有一次,伊藤与朋友山尾庸三同宿旅馆,看到一副棋具,山尾便问伊藤会下否?伊藤实不懂棋,但不肯示弱,便答道:“有什么不会!不就是四子吃一子吗?”山尾认为他知弈,二人便弈了起来。这局棋着实令人绝倒。原来二位仁兄都是平生第一次弈棋,只知道围住便吃,弈到后来突然下出一个劫来。二人不知提劫要隔一子的道理,谁都不肯让步,于是你提过来我提过去,提了约莫十多手,心中均感奇怪。山尾恍然大悟,道:“难怪有些靠棋吃饭的人,弈一局棋要用二、三天!”到底伊藤聪明,皱眉道:“不对头,如此着下去别说二三天,怕是一百年也是老样子。”于是二人只得停弈,跑去请教别人。此事一传出,闻者无不笑破了肚皮。”

    千和说完,二人同声大笑。千和见秀甫心情好转,便正色道:“大丈夫四海为家,在哪儿不能干番事业?何必死死守在坊门。此地近来从江户(东京)来了几位好手,改天将他们请来,大家热闹一番再说。”

    千和所说的几位棋友乃小林铁次郎、高崎泰策、水谷缝治和泉恒治郎。此四人日后都为秀甫创办“方圆社”立了汗马之功,成为棋坛赫赫有名的人物,不可不作介绍。

    小林铁次郎五岁学弈,十一岁投奔井上家十三世松本因硕门下,很快便升为四段,其实力足以让松本因硕一先。此人不但棋高,而且人品好,头脑清晰,处事干练,是个难得的人才。

    高崎泰策也是神童,八岁时曾与坊门五段高手濑川鹰五郎弈过两盘授九子局,结果一胜一败。濑川评其技时说道:“此子手筋甚妙,如若苦学不怠,高段可期!”嘉永五年(1852),高崎十岁时,正式拜井上门下的藤田三段为师,不论严寒酷暑,每日天不亮就起身干活,至晚方歇,还要忙中偷闲,研究棋谱,用功程度着实可惊。十六岁时成为初段。在此期间,他曾于一年之中弈了二千八百局棋,其中对老师弈了二百五十局,从受八子一直进步到让先。这等苦干实非潮便称霸乡里。当时秀策偶尔路过那里,水谷的父亲带他去试弈,秀策一见,大为惊异,劝其随自己回江户学弈。可惜水谷之父因他年幼不放心,竟然谢绝。不过水谷虽未去江户,但苦学之下,棋艺大进,渐入精妙之境。

    泉恒治郎大阪人士,八岁学弈,十二岁时便有二段实力,被人称为棋童。之后,棋艺虽有进步,终因不得明师指教,迟迟未升至高段。不过,此人足智多谋胆识过人,倒是个干大事业的人才。

    几天后,铁次郎等四人果然应约来访,秀甫一见大喜。原来铁次郎、高崎不但与秀甫认识,而且因皆好诗画一类,甚是相投。故而,此番重逢,双方都是又惊又喜。水谷、恒治郎与秀甫虽初次见面,但久闻其名,自然也欢喜不尽。于是旧友新知,客地相逢,杯盏交触,高谈阔论,自有一番热闹,不在话下。

    此后,秀甫留居京都,一住便是三、四年,直到明治三年(1870)才重归江户。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6 14:04

三十二  穷途末路的四大家



    话说御城棋自废止以来,日本棋界便开始走下坡路了。秀甫滞留京都之时,由于幕府的津贴一再削减,四大家的日子越来越难过。庆应三年(1867)十月十三日,日本天皇下密诏讨幕。第二年,幕府军在京都郊外的伏见、鸟羽的决战中,被“倒幕派”军队击败,统治日本达二百六十多年的德川幕府被推翻。于是改元明治,开始了日本历史上最著名的“明治维新”。

    明治维新,对全日本来说是一大转机,但对棋坛四大家则是一大闷棍。元老们溜的溜了,跑的跑了。新人新政,虽然一切暂维旧规,但五十石俸米已减至十三石了,而且维新之初,百废待举,平民百姓哪有功夫来弈棋,是故免状乏人申请,干脆绝了收入。弄得四大家家督捉襟见肘,卯吃寅粮,门下弟子也大半改行他去。

    最不幸的是本因坊家。明治二年,政府发出通知要把本因坊家世居的房屋拨给维新功臣居住。此讯如晴天霹雳,吓得秀和魂飞天外,马上内外打点,请求收回成命。否则的话,不但树倒猢狲散,十几代祖宗的积业毁于一旦,连自己安身之地都没有了。当时坊门家日无隔夜粮,又没有任何收入,眼看就混不下去了,只得扫除出几间屋子出租,靠房租糊口。好在时值战后,时势变迁,投宿者每日不绝,暂时尚能维持,却不料由此埋了祸根。这些借宿之人半夜打牌喝酒,一不小心碰翻油灯酿成火灾。日本式房屋乃全木结构,最怕火烧,更兼时值隆冬,风助火势,霎时就不可收拾。把个本因坊道场烧成一片废墟,仅有的一点备急积蓄全付之一炬,其状惨不忍睹。

    次日坊门师徒只得在废墟上搭个窝棚,勉强安顿。多亏坊门仓库离住宅较远,幸免于难,变卖度日尚可喝口薄粥。秀和天生的硬脾气,虽逢此大难,也不肯自降身份去求助别人,领着弟子苦苦支撑。

    明治四年,维新政府下令索回俸米,换句话就是说政府不再津贴,任棋士们自生自灭了。事实上,一年只有十三石俸米,取消不取消已无所谓,但此举对四大家心理上的打击着实不小。可怜秀和屋漏偏逢连夜雨,破船又遇顶头风。眼见弈道衰落,每况愈下,回顾往日之隆盛,恍如隔世一般。此中岁月,秀和神情恍惚,终日以泪洗面,二年后便一病不起,享年只有五十四岁。

    秀和一生并无著述,但收徒极多,而且成器者也极多,是其一大长处。日后,力挽狂澜重振弈风的“方圆社”,其中重要人物,几乎都是秀和的弟子。所以,日本棋坛有今日盛况,颇得力于秀和的提倡之功!

    秀和死后,长子秀悦继位,是为第十五世本因坊,也是第一位从父亲手中接过衣钵的本因坊。当时秀悦二十二岁,棋力已有六段,比起其他三家掌门人-井上家的松本因硕、安井家的十世算英、林家的秀荣三个五段来,秀悦还算高出一筹,并不辱没“本因坊”三个字。无奈任何人如有一技突出,那么此人对于人情世故之应酬本领,必然稍逊,何况秀悦自小便浸在黑白子中,只知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从来不晓得做人有这般难法。更兼时值维新大变革后。社会尚未安定,度日之艰难,连饱经风霜的秀和都经受不住,涉世未深的青年人上台自然更不济事了。那秀悦年少气盛,禁不得几个不如意,焦虑忧愁之下,精神便不对头了。

    一日傍晚,某棋友在家招待几位客人吃晚饭,正饮酒间,忽见秀悦怀揣短刀,手提明晃晃利刃,闯将进来。进门便道:“不好了!后面有大群恶汉欲追杀我,望君助我一臂之力。”众人见他神情恍急,语不成声,皆信以为真,连忙出门去看,不料人影皆无。正疑惑间,只见那秀悦猛窜出来,四下挥刀虚砍,口中连连喊杀。众人大惊,方知此人神智失常。幸亏客人中有会武者,夺下秀悦手中之刀,将他送回坊门。此后,秀悦病情愈重,竟把厨房菜刀偷出来,乱挥乱砍,吓得众人四下奔走。亲属无奈,只得昼夜监护,不敢稍有怠懈。可怜坊门既逢天灾,又遭人祸,愈发陷入凄惨境地。

    井上家松本因硕,人缘最不好,能力又有限,按说生存不易,幸亏门下有个得力弟子小林铁次郎出谋划策,老早安排好后路,在关西方面发展,另辟生路,总算渡过难关。

    安井家存底最厚,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故而家督算英的日子还好过一些。

    此时,林家的掌门人为十三世秀荣。秀荣乃本因坊秀和的次子,元治元年(1864)过继林家为迹目,三年后继任林家掌门人。林家的棋历来就不如其他三家,全仗着祖上留下的产业度日,故而棋所、御城弃的废止,俸米的归还等,对林家的打击还不算致命。苦心经营之下,衣食住行尚无问题。

    至于四家之外的其他棋士,则纷纷自找生路。有能力者去做官、经商;无能力者或当兵或做工;实在无路可走者,只好沿街教棋混饭吃。所以当时棋士的地位一落千丈,其生活实在不比乞丐好多少。

    再说本因坊秀悦患病后,弟弟秀荣(秀和的第三子)到处请名医为其医治,无奈总不见好转。秀荣虽已是林家掌门人,但林柏荣的遗孀也就是秀荣的养母美息子对其甚有戒心,尤其坊门遭火灾后,她惟恐秀荣拿林家的钱财去赞助坊门,更将财权家务牢牢把在手中,弄得秀荣在林家空有虚名,只有下棋的份儿,连芝麻大点儿的事都做不得主。秀荣原本就是坊门血脉,如此一来,便有些“身在曹营心在汉”了。秀悦久病不愈,秀荣看在眼里,急在心中,知道坊门立迹目之事已刻不容缓,便将中川龟三郎召来商议。

    秀荣的意思,想请客居京都的秀甫回来做迹目,认为以秀甫的棋力,定能光大坊门。不料中川龟三郎大加反对。

    原来龟三郎乃丈和名人之子,棋力六段。以前因坊门名手甚多,一直蛰伏在下,不得出头。他棋力虽远逊其父,但心计上有过之而无不及。秀悦病后,他见坊门弟子老的老,小的小,秀荣已是林家的人,秀元人小,棋力只有三段,唯有自己才有资格继任坊门家督,平日里便总以秀悦的继承人自居。此时,一听要请秀甫回来,岂不是绝了自家的念头?于是当即反对道:“秀甫棋力虽高,但品行不端,听说在京都更是喝酒赌钱,无所不为。如立此人,家母处恐不好交代。何况秀悦之病尚有转机,未必就治不好,秀甫能光大发坊门,秀悦就无此能力?还是等等看吧。”这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秀荣顿时语塞。

    事实上,秀悦棋力也确实厉害。明治四年时,秀甫曾回东京,以先相先与秀和作过一次七番棋赛,这是此师徒二人最后一次比赛。结果秀和拿黑棋时都甚觉吃力。其中第五局(见棋谱),秀甫已胜利在望,不料一时疏忽,走出黑 125、 133扳粘的大恶手,被白生出 134、 136的妙手,遂痛失好局。最后一局秀甫从头赢到尾,一百五十手中盘胜。于是秀悦奉命上阵,棋份为受先。秀甫以为取胜不难,不免大意,却不料初生牛犊不怕虎,着法凶悍之极,只弈到89手,秀甫便认输了(见棋谱)。

    秀甫大惊,方知后生可畏,要求再弈一局。此局双方全力以赴,杀得更为激烈(见棋谱)。结果秀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以三目险胜。所以此局可视为秀悦毕生的代表作。实际上,当时秀甫棋技之高,已在秀和之上,秀悦受先竟能抗衡,确实不同凡响。

    正因如此,龟三郎一反对,秀荣也无话可说,只得打消请秀甫的念头。龟三郎自以为得计,心中暗喜,却不料秀荣当初要立秀甫,是怕秀元难挑重担,如今被龟三郎一搅,索性下了立秀元的决心。只是秀元棋力仅有三段,还不便正式册立,所以先让秀悦带病支撑,必要时兄终弟继。不久,消息传出,龟三郎满腔热望化为一滩冰水,气得大骂秀荣不仁。

    正值此时,秀甫忽然二次回访师家,似乎专为迹目之事而来。龟三郎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心想:“秀元年仅二十出头,他若做上迹目,我今生哪里还有指望?秀甫虽然厉害,但毕竟是近四十岁的人了,我若扶助他做迹目,他必定投桃报李,将来秀甫之后,坊门家督之位还能让他跑了?”越想越觉得此计大妙,便将秀甫请到家里,热情招待。席间,龟三郎向秀甫道:“本门向有立第一人为迹目的家法。当时秀和立秀悦已然惹起多少闲话,如今又要立秀元,岂不错上加错!以棋力而论,坊门迹目非君莫属,我一定在秀荣面前全力推举阁下。”秀甫以为知己,二人一唱一和,谈得十分投机。计议已定,龟三郎便跑去见秀荣,先承认自己鼠目寸光,然后力劝秀荣旧议重提,立秀甫为迹目,直说得天花乱坠,口沫横飞。

    秀荣何等机警,秀甫此番回来,意在迹目,他岂能不知?后秀甫去龟三郎家之事,也未能瞒过他。秀荣本来心中就有些不快,此时见龟三郎居然一反常态,替秀甫大吹法螺,早猜中了他的心思,便冷冷答道:“迹目早已内定给百三朗(即秀元)了,烦请转告秀甫先生不必费心,你也不用再操劳了。”龟三郎碰了个老大钉子,心中大怒,便有独立门庭之意。日后方圆社之发起,龟三郎大出其力,而且处处与坊门作对,就源出于此。

    秀甫闻知,大失所望,便想重滑颇有些感情,故而点头答应。于是二人结伴同行,奔向关西。在京都、大阪游荡了三年才回东京。此一段时间,二人狼狈不堪,借债度日。常常一为人质,一去押借以付店钱。一日,行至某地,二人囊中枯竭,再无典押之物,旅店老板怕收不回店钱,将二人关在店内,不许外出。二人进退维谷,只得联名写下一张借条,请店家代往当地富豪家借钱。当地富豪乃土仓氏,此人素好棋道,一听名扬天下的秀甫、秀荣居然会付不出房钱而被老板关押,哪肯相信,以为借条必是伪造,只给了来者应付的店钱,二人这才脱困,前往土仓家致谢。土仓一见,惊得目瞪口呆,嗟叹不已。二人也自惭形秽,羞得满面通红。由此可见,当时二人实苦不堪言。后来秀荣得志后,再也不肯到关西去,别人问其故,他答道:“当年在关西人穷志短,到处借债,赌棋骗钱,如今实在不好意思再见他们!”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6 14:07

三十三  方圆社之崛起



    明治初期的日本棋坛,棋士们多数改行他去,往日之种种活动,几乎全部停顿,显得愈发凄凉。好容易天从人愿,自明治五年起,风调雨顺,年年丰收,更兼社会日益安定,于是弈风又渐渐兴盛起来。

    明治十一年(1878),中川龟三郎、小林铁次郎、水谷缝治、高桥周德等人见时机成熟,欲在东京组织研究会,与四大家争霸,便写信让秀甫来商议。此时秀甫尚在京都,成日借酒浇愁,混得一塌糊涂。接信后喜不自胜,当即赶到东京。众人商议时,秀甫说道:“当今棋士支离分散,致使棋坛衰败如斯。而今国泰民安,正是重昌棋运之绝好时机。我等应广加联络,纠和同志,开设一大研究会,重振往日之盛况。”众人皆拍手赞同。于是决定成立“方圆社”,公推村濑秀甫任第一届社长之职。秀甫做梦也没想到还有今日,居然黄袍加身,一下子精神大振,雄心顿起,当场推举龟三郎为副社长,铁次郎为总干事,共谋大事。之后,大家同心协力,分头筹备。第二年四月,方圆社正式成立,当朝显贵名流,维新之大小功臣,以及棋界人士约一百多人,都成为方圆社的后援者。

    方圆社之创立,确实是日本棋坛划时代的举动,对重振弈风起了决定性的作用。过去棋院四家只知闭门弈棋,从不管社会之事,而且彼此之间貌和神离,互相拆台。如今方圆社在秀甫、龟三郎、铁次郎等人领导下,广招人才,弘扬棋道,干得轰轰烈烈,花样百出。加上秀甫高瞻远瞩,不计成本发行《围棋新报》,果然影响极大。相形之下,本因坊等四家愈发显得死气沉沉,毫不生气。最令四大家头痛的是,方圆社居然也开始发免状,不但把历来认为免状只可由四大家专卖的传统观念打破,而且把四大家最大的财路抢去,这一下子顿使四大家痛感生存威胁之严重了。

    秀荣眼看着方圆社气焰张天,知道再无所作为,将坐以待毙,便先安排秀悦退休,由秀元继任十六世本因坊,准备以坊门、林家的实力,再联络其余两家,与方圆社对抗。无奈秀元天性倔强,久处逆境不得舒展,不免借酒浇愁,到后来竟然嗜酒如命,秀荣也毫无办法。

    倒是秀甫见四大家岌岌可危,心中不忍,有意提携。明治十三年,秀甫借方圆社成立一周年之际,在江东中村楼举行围棋大会,把四大家的掌门人都请了来。会间秀甫慷慨陈词,希望棋界大团结,订立“研究合同”,同心协力,弘扬棋道。不料四大家督各怀疑虑,不肯明确答复,只说回家商议后再作决定。

    棋士聚会,会后必定有棋。于是自秀甫开始,方圆社所有的棋士都参加对局,观战者人山人海,殊不知比赛中,旁观的四大家督之间竟然演出一场极不愉快的场面来,秀甫的大团结计划也因此破产。原来当时棋界遗留一个陋习,不论是同门或异家,棋力高一段者可以随意支使低一段的人。井上家的松本因硕本来就是滥用权力之人,自以为是前辈,又是六段,不免要摆摆威风。那一天在座中就对本因坊秀元道:“百君,倒杯茶来!”秀元一时失措,居然替他倒了。事后一想,自己为坊门家督,给人家倒茶,未免太失身份,心中懊悔不已。偏偏松本因硕不识相,过了一会又对秀元道:“百君,烟草盆里的火柴没有了!”叫了两三遍,这次秀元就变色不理了。秀元自思,松本在大庭广众之下,直呼小名而差役我,实在是存心让我丢脸。越想越气,棋也不去看了。吃晚饭时,秀元恰和松本因硕同桌,酒过三巡,秀元突然将手中折扇直伸至松本面前,哗得一声打开,口中喝道:“你以为百三郎是谁?他乃棋界栋梁秀和之子,现任十六世本因坊者也!适才年却在大众面前任意唤遣,如役小儿。是何道理?你要说个明白!”说时口沫乱飞,满面通红。合座为之吃惊,松本也吓了一大跳,只得答道:“此乃我之口癖,绝非故意所为。”秀元不依不饶,挥拳要打他,众人急忙劝开。松本只得退席,此会不欢而散。

    数日后,四大家对合作之事表态了。井上家因小林铁次郎的关系表示赞同,但其余三家则全都反对,其籍口为席次不公。秀甫前去解释,同意席次细节可以在考虑。谁知秀元恨恨地说:“方圆社若有松本锦四郎就休想让我们兄弟参加!”秀甫听了大为烦恼,自思四大家如有一家不参加,则棋会仍非完璧,而且碍着铁次郎的面子,驱逐松本,此事如何做得?只好不置可否,告辞而去。秀元脾气本就古怪,见秀甫不肯买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于第二天登报声明,把秀甫和中川龟三郎开除出坊门,并派人吊销坊门发给他们的免状。林家的秀荣也把参加方圆社的本门弟子林佐野女开除家籍取回免状。此举实属胡闹之至,不但于事无补,反而显得二人太过小器。果然,坊门的高桥杵三郎就大不以为然,将秀元痛斥一顿,自动交回免状,脱离发给门转而投奔方园社去了。

    更为糟糕的是当年冬天,坊门又遭第二次火灾,这一次连仓库也烧掉了,祖传宝物和多年来保存的棋谱、资料皆付之火海,损失惨重。经此打击,秀荣等兄弟自顾不暇,再也无力与方圆社抗衡,只得销声匿迹于棋坛,任。秀元更是颓唐,终日喝得酩酊大醉,一醉便痛哭失声,家中之事全仗秀荣一人支撑。

    以本因坊秀和的三个儿子来说,老大秀悦聪明过人,但锋芒太过,以致快刀折刃;老三秀元虽有棋才,但性格孤僻,更兼贪恋杯中物,自不必提;唯独老二秀荣,人品、才学俱佳,棋路正大,着法浑雄,颇有大将风度。难能可贵的是秀荣虽聪明绝顶,却外圆内方,锋芒不露,确实是成大器的人物。

    如此苦撑数年,被秀荣悟出了一个道理:技不如人便只有逆来顺受,家督的尊严全凭棋力,否则不足以振家威,不足以抵外侮。于是督促秀元和自己一同苦钻棋艺。此时,林家的“老板娘”美喜子已去世,秀荣大权在握,更加精进不懈。无奈秀元事实上已酒精中毒,大脑受损,棋力至四段就再也不长了。秀荣当机立断,让秀元退休,把林家并入坊门,自己继任为第十七世本因坊,时在明治十七年(1884)。林家遂绝,从此四大家就剩下三大家了。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6 1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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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方圆群英



    话说方圆社创立后,只一年工夫,便逼得四大家销声匿迹,成为独霸局面,而且社中之人,个个尽力,借着交通之便利,于各地广加宣传,弘扬棋道。更兼政府方面提倡声援,一时弈风大盛,更在天保年间之上,日本国民不必说,连驻日的美国、英国等公使也成为方圆社的座上客。可见“国运盛,棋运盛”,此话半点不假。如此一来,社长村濑秀甫的大名,也就轰然海内,妇孺皆知了。

    对此,四大家只有忍气吞声。井上家的松本因硕觉得自己乃棋坛元老,面子实在难看,但艺不如人,又毫无办法。整天愁眉苦脸,长吁短叹,激得门下高足黑田俊节暴跳如雷。

    那黑田俊节当然也是神童出身,十二岁入段,后升至五段。此人为人豪爽,不拘小节,常常蓬头垢面,敞衣露怀于大庭广众之下,而且脾气暴躁,动辄大呼小叫,拔拳相向。幕府末期黑田雄心勃勃,弃弈从军,于枪林弹雨中出生入死,着实为维新派立下赫赫战功。维新后,弃政从商,不幸一败涂地,财产荡然,只得重新靠棋吃饭。眼看方圆社兴盛发达,秀甫声名雷动,黑田本就不服气,现在一见井上家受如此窝囊气,心中更把秀甫恨得要死,决心要去教训一下秀甫,便与知己同门商量。原来黑田此时正在壮年,棋力名为五段,实际上已有六段实力。二年前曾于秀荣分先下过十番棋,结果黑田六胜四负。所以他自以为秀甫授他先,可大有胜望。

    众人也知道黑田棋力了得,无不勉励他前往。临行前,井上家众门人为他社宴送行,席间黑田慷慨激昂道:“诸位盛情,俊节心领,此次东上,必力杀秀甫,请诸位静候佳音。”说罢,连饮数大碗烈酒,就头也不回地出发了。

    到了东京,黑田直奔方圆社,公然指名道姓地向秀甫挑战。众人见他气势汹汹,知道来者不善,劝秀甫不要理他。却不知秀甫棋力,名为七段,实有八段不止,对社内棋士都是授先有余,平日不免有些“纹枰虚设”的寂寞感,如今有人打上家门来挑衅,正是换换口味的好机会,便毫不犹豫地表示应战。双方决定,黑田定先,一日一局,四局升降,由小林铁次郎担任公证人。

    比赛之日,社内外棋友全都赶来观战。第一局,秀甫弈得点水不漏,杀得黑田只有招架之功,全无还手之力,仅弈了一百手便认输了。接着两局,黑田又是中盘大败。

    一交手便是三比零,真可谓惨败之至。按说此时已不宜再下,因为第四局再输便要降级,关系甚大,一般棋士绝不肯冒此风险。铁次郎念同门之谊,力劝黑田及早收兵,不要自讨苦吃。却不料,黑田恼羞成怒,不但不听劝告,反骂铁次郎多管闲事,非要再弈。秀甫也只好由他。只见黑田抓起棋子,第一着就狠狠地下在天元,直打得入木三分,几乎将棋子拍碎。当时规矩,执黑者第一着必须要着于自己的右上角,以示对上手的恭敬。黑田居然第一着下在棋盘中央的天元,实属不礼貌之举动。方圆社棋士又惊又怒,只有秀甫知他因羞恼而失态,故处之泰然,不动声色。再看黑田面如土色,呼吸急促,双手发抖,抽烟时,手中的烟管与牙齿撞得格格作响。那模样真是气急败坏,恨不能将秀甫一口吞吃掉。无奈下棋最忌发怒,黑田技不如人,再加求胜心切,这局棋的结果自然不问可知了。

    经此一战,秀甫骁名愈显。二年后,便被社内棋士公推为八段准名人。明治十七年(1884),手下人为拍秀甫马屁,提议推举他为名人。秀甫知道后,拂然不悦道:“历代名人,皆乃屈指可数的大贤人,我这等雕虫小技,还敢居此高位?尔等欲使我羞见列祖列宗于九泉乎?”断然谢绝。事实上,以此时秀甫棋力,足可独步棋坛,升名人也是实至名归,并无不可。然而秀甫坚辞不受,其恭谦礼让确实令人敬佩。

    方圆社有秀甫领导,再加上小林、中川等得力干将辅佐,发展壮大当然不在话下。值得一提的是,方圆社规定棋士必须定期比赛,此制度一反四大家闭门学弈的作风,增加了棋士之间的交流,确实是使日本棋坛受益无穷的创举。发展到后来,这种比赛就逐渐变成日本现在的升段赛了。正因如此,方圆社棋士,个个都有长进,更出了象水谷缝治、小林铁次郎、酒井安次郎和高桥杵三郎等厉害角色。其中最为了得者乃水谷缝治。

    方圆社成立时,水谷缝治亦为发起人,但他正式入社反而在第二年。水谷棋艺原就不错,经过社内比赛的磨练后,进步愈显。明治十四年,正是秀甫独步棋坛,将一流棋士们全都降至先二以下的鼎盛时期,唯水谷一枝独秀,受先巍然不动。是年十月,二人弈了一盘极为精彩的棋,见棋谱。

    此时,水谷受先已多赢三局,再胜则升至先相先,故而对这局棋,双方都异常重视。因为当时对局没有贴目的问题,所以保持先着效力是黑棋取胜的最大关键。水谷在这局棋中,弈得无比坚实,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先着效力。其中黑35之打入,构思精妙,选点刁钻,连秀甫都赞赏不已。最值得一提的是黑59这手棋。此时白中腹形势已颇具规模,观战者皆以为破白腹地刻不容缓,不料水谷却突然在右边一路上扳了一手。众人大惊,只道水谷下昏了头,唯有秀甫为之色变。原来,黑59似小实大,是一步极沉着的好棋,不但消去角中余味,而且逆收了白棋先手官子。此外,右上角一经巩固,黑全盘固若金汤,再无后顾之忧,便可放心大胆地直捣中原。果然黑59冷箭一发,秀甫心理上大受影响,觉得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枪法不由有些散乱, 167手后便认输了。这局棋在日本棋坛相当有名,被认为是保持先着效力的模范对局,也可视为水谷缝治毕生之杰作。

    经此一战,水谷跃至先相先,使棋界为之侧目。之后又连败小林、高桥等先辈,晋升为五段,第二年便升至六段,是全社连续升段的第一人。此时的水谷俨然已是社内除秀甫之外的顶尖高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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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九公先生批注:

1.明治12年(1879) 4月方圆社创立时,发起人中并没有水谷缝治。方圆社成立后,社长村濑秀甫再三致函水谷缝治,邀请加盟。直到明治13年(1880),缝治方始出山,到东京加入方圆社。
2.水谷缝治自幼即有弈名,安政 4年(1857)13岁时,接受返乡省亲的秀策指导,下了三局受三、四子棋,大获全胜。在加入方圆社之前,缝治一直没有出过家乡四国,完全靠自学提高棋艺,达到三段棋力。缝治也是下赌棋的高手,重彩下注,一次赢钱回家途中遇到几个强盗拦路抢劫,身上挨了数刀,差点把命送了。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6 14:14

三十五  岩崎轶事



    明治十六年三月,做了官的岩崎健造出差到东京来。耳闻方园社大名,自然要来拜访。秀甫一见大喜。原来岩崎健造便是出自安井门下的那位海老泽健造,此人后来成为棋坛的重要角色,不可不作介绍。健造原名锅吉,生于天保十三年(1842),出身极为贫苦,九岁是生母便去世了。滞后,其父又娶了一个继母,从此锅吉就晦气缠身,注定要倒霉了。平日干的是大人的活儿,却还要三天两头挨打,打得他见了后娘的影子也发抖。偏偏锅吉从小就喜欢弈棋,竟然无师自通,在村里也算个好手。当然碍着后娘的拳头,平日很少有机会对局。一天,合当有事,后娘叫他速去镇上买碗豆腐回来下锅。锅吉哪敢怠慢,飞奔而去。买了回来,偏偏在路上碰到棋友田原铁之助,一把拉住道:“我叔父回来了,而且有许多高段棋士同来,快去看他们下棋呀!”锅吉知道铁之助的父亲是有名的四段,虽怕回家迟了要挨打,但觉得机会难得,以为看一看就走不要紧,便一同去了。

    到了铁之助家,锅吉死活不肯入内,也不顾骄阳似火,就站在外边看。却不料对局者并非别人,正是赫赫有名的太田雄藏和铁之助的叔父田原恒太郎二位。高段对局,自然精彩,锅吉原想“看一看”,但一看之后,再也舍不得走开,索性横了心,拼着挨顿打,也要把全局看完。这样足足站了四个钟头。对局终了,锅吉拔腿就走,只觉一股酸臭味直窜上来,方知豆腐酸了。这一吓,不由魂飞魄散。回到家中,一顿好打,打得锅吉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事后,太田及同来的本因坊秀和、村濑弥吉(秀甫)等人知道此事,心中都很感动,便一同去锅吉家看望。秀和还当场授九子与他下了一局棋,结果黑一目胜。秀和见此子不凡,有意收为门下,无奈锅吉后娘坚辞,只得作罢。

    过了二年,父亲去世,后娘改嫁,锅吉走投无路,只得跑到东福寺去当小和尚。多亏方丈实愿和尚对他甚好,得暇便教他经文和棋艺。锅吉十分感激,待实愿如生父一般。锅吉十三岁那年,实愿和尚病重,需大黄作药,但大黄在日本贵比人参,寺院无力购买。锅吉一急之下,仅带了十枚天保铜钱作本,到邻村去赌棋,居然赢到一两二分银子。第二天又去川越,又被他赢到七两二分,心里一高兴就连夜赶回。不料乐极生悲,途中碰上强盗,要将他银两、衣物尽数夺去。锅吉苦苦哀求道:“我颈上的银项圈和衣服,你们尽管拿去,但这银子是为师治病用的,死也不能给你们....”强盗们听了倒也很受感动,便放他过去了。不过药是买了,可实愿和尚寿数已尽,仅维持三个月便撒手归西。

    锅吉只得投奔实愿的棋友吉泽。吉泽是安井算知的寄名弟子,有二段实力,视锅吉如亲子一般,将他改名为健造,后又继故乡富翁岩崎的姓,所以锅吉后来就一直叫岩崎健造。二年之后,吉泽把他介绍到安井家去做棋童,至此,健造才得其所哉,专心学弈。十六岁初段,十七岁二段,十八岁三段,进步甚快。

    健造在安井家时,晚上不睡,早上不起,是有名的“懒虫”。却不知,健造当过和尚,对禅门打坐功夫颇有研究,他夜里根本坐而不睡,直到东方透红才躺下睡一会儿。当时,棋家弟子中流行一种迷信,以为必须裸体参拜“不动明王”,棋力方可上进。十人中间有九人是信的。这裸体参拜,白天自然不方便,晚上又熬不住瞌睡,所以相当辛苦。偏偏健造原有坐功,又是个从不肯马虎的人,别人参拜一二个时辰也就罢了,他却参拜一整夜。由于当时对局不限时间,健造这独门功夫,在实战中确实占尽便宜。据说他临局对敌时,激斗搏杀,虽三昼夜,而不交睫。后来秀荣名人见了他头痛之至,连长考出名的秀哉也被他“坐垮”,此是后话不提。

    健造三段时,便开始教棋存钱,而且视钱如命。别人得空都要溜出去喝一杯,花些钱寻点乐趣,可他连朋友间交往应酬也一毛不拔,所以大家背后叫他吝啬鬼。哪知这位吝啬鬼心中另有打算。一日前往坊门,恭恭敬敬将五两银子的全部积蓄双手奉上,充作指导费,务请棋圣秀策指导一局。秀策见此吝啬鬼作此豪举,着实感动,当即同意对局,但银子再不肯受。健造认为指导棋不收费用,此例一开,棋士将无以为生,语至恳切,不由秀策不收,少不得大大指导一番。数局之后,健造居然从二子进步到先二,这五两银子也实在没有白花。

    当时安井家的九世算知,见健造忠心耿耿,就把儿子算英交他指导。算英从小娇生惯养,又得母亲疼爱非常,自不把健造放在眼里。健造是受惯苦的,最看不惯这等娇少爷,一动怒,顺手一个大巴掌,打得算英大哭起来。师母心痛娇儿被打,恶狠狠地叫算知将健造逐出家门,算知也很生气,便将健造叫来痛斥。吓得健造忙膝行而前,解释了严师出高徒的道理,并建议把算英送到坊门去学棋。如此,无人偏护,必可专心学弈。算知恍然大悟,便照此办理。果然算英在坊门棋艺进步一日千里。从此算知对健造就益发另眼看待了。不过,尽管如此,算知死后,算英对他终有点芥蒂,健造自然觉得无趣。当时他与秀甫感情很好,所以秀甫离开坊门时,他也跟着走了。健造为人机敏,又极有能力,见“弈棋饭”难吃,便投身司法界。几年后,居然混了个法院书记的官职。

    再说秀甫见到健造,心中大喜,又知道健造是个难得的人才,便劝他到社中帮忙。健造心里虽然很乐意,但此人极好面子,社长、副社长、总干事既然轮不到他了,自觉以前辈资格,起码应作首席棋士才有脸面。但为此,就必须先打败水谷不可。于是健造便要求与水谷弈是局。原来岩崎健造虽弃弈从政,但研究棋艺从未间断,名义上还是五段,实力却已达到六段。自觉以先相先出战水谷,取胜有望。故出此议。水谷锐气正盛,自然来者不拒,于是决定第二天开始对局。

    此局健造执黑,尤觉输不得,故弈得非常用心(见棋谱)。布局伊始,秀甫就赞道:“真乃堂皇之布局!”经此一赞,黑 1到白10竟成为其后四十年的流行布局,与“秀策流一三五”并驾齐驱,直到新布局诞生,才日趋没落。

    布局既佳,中盘更是精彩万分。自白30打入起,双方一直杀得难解难分。当然,以现代眼光来看,双方都不无小疵,但二宜,以后可伺机 A位穿象眼,声东击西,威胁中央黑大龙,故黑 101、 103断然反击,防白 A穿象眼。白 130是鬼手,黑如随手一粘,则成参考图 1,黑棋崩溃。途中黑 5如改 7位断,则白 A打,再 9位打,即可逃出,白不行。所以谱中黑 131只得夹,于是白留有谱中 A位冲的利用,此乃水谷精细机敏之处。继之,白 144试应手,又是神出鬼没之着。黑如 B位挡,则成参考图二,四子被割,所以黑 145退让不得已。以上两着,水谷弈得凶险非常,幸亏健造全神应付,不肯上当。但最后对白 160立,终于功亏一馈。当时健造没想到160立后,有 170之尖的妙手,竟脱先去吃二子,结果,角上成大劫。此劫白乃无忧劫,故黑棋只有认输。当初黑 161如 C位挡,则鹿死谁手就不得而知了。

    这局棋前后四次打挂,是很有名的一局,凭心而论,健造的黑棋确实下得不错,但他自觉输给水谷失了面子,气得又回法院去做书记官了。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6 1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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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水谷的悲剧



    水谷战胜健造,秀甫少不得把他大大称赞一番。更因第二年,水谷在定期比赛中成绩斐然,秀甫便宣布要把他提升为七段。却不料此议一出,顿时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原来日本棋士入段后,第一目标是升五段,只有五段才算高段;第二目标便是升七段,七段称为上手,另有一套“段服”。棋士升至七段,便足以令人肃然起敬。按说,以水谷缝治的实力,升七段并不为过,可惜此人人缘不好,社内棋士大都与他合不来。原来水谷从小就有肺病,全仗着其父开药店,成日里名贵汤药伺候,才保住性命,但病根并未尽除。大凡久病体弱者,十个人中有九个是忧郁善感、孤僻寡欢的。水谷则又进一步,接人待物一脸的债主面孔,等闲不见半丝笑容。更糟糕的是,水谷的对局态度非常恶劣,别人思考时,他不是做出一脸的不耐烦样儿,就是目光炯炯,死死盯在人家的脸上。特别是对方形势不利,皱眉苦思时,他总要嘿嘿冷笑,以自鸣得意。如此一来,别人当然恨他恨地牙齿发痒。秀甫为此不知劝戒他多少此,但恶习已成,总不能改。所以大家一听水谷要升七段,心中皆老大不愿意。脾气梗直的高桥杵三郎,当场就坚决反对。秀甫甚感为难,但也不便左袒,只好决定争棋定论。于是同室操戈的升段之争,便火辣辣地展开了。

    高桥原是本因坊秀和的弟子,后因不满秀元“吊销”秀甫等人的免状,就自销免状,投奔方圆社来。此人天资虽不算最佳,但用功程度着实惊人,被誉为“定式通”、“活棋经”。此外,他指导下手极有办法,堪称棋界第一“教授”。高桥之所以反对水谷升段,一方面是看不惯水谷为人,另一方面则因为自己是五段,水谷如升七段,更显得自己远落人后,故而宁为玉碎,也要和水谷做分先十番大赛。

    然而下棋不比别的,所谓“棋份酒量”,是半点勉强不得的。高桥虽豪气千丈要灭此朝食,却不料水谷之技的确胜他一筹,轰轰烈烈的争棋,高桥竟会连输四局成为一面倒。水谷因痛恨他出头捣乱,在胜利过程中,各种恶习全部出笼,比平时更有过之而无不及,把个高桥气得浑身乱抖。尤其第四局,水谷下得尖酸刻薄之至,左画一个圈儿,右设一个套儿,简直象猫戏老鼠,弄得高桥疑神疑鬼,草木皆兵,到底还是着了暗算。弈毕,水谷一面孔的鄙夷之色,口中却冷笑道:“嘿嘿!承让,承让!此番升七段,全仗老兄捧场,本人在此谢过了。”高桥本就无以自解,如此一来,这老脸实在没处放了。怔了一怔,忽然叫道:“且慢!我还未输定,你升什么七段?”水谷吓了一跳,以为高桥气得说胡话了。原来任何争棋,一旦直落四局,连级都要被降,根本无须再谈什么胜负。只听高桥对众人道:“先前缝治君与我在社内比赛共九局,我五胜四负,总算起来,他只不过赢我三局,当然还应再弈下去!”众人心中雪亮,社内比赛与争棋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高桥此举纯属无理取闹,但无一人出来为水谷说话,反而大都偏袒高桥。水谷大怒,当即要求社领导出来伸张正义,秉公裁处。偏偏社长秀甫为了创立关西分社,到名古屋去了。中川副社长虽肚里有数,但恐犯众怒,不敢做主,便写信请示秀甫。秀甫也担心社内闹分裂,又觉水谷是连胜四局,再弈一局也无所谓,何况第五局水谷执黑棋,取胜理当不难。于是便写信劝水谷再弈第五局,不要闹意气。

    水谷万没想到秀甫也帮高桥说话,独自躲在房内哭了好几天。终因社长之命难违,无可奈何,只得再弈第五局。然而经此意外挫折,其斗志已失,不但第五局,连第六局也是中盘大败。眼看煮熟的鸭子又飞了,水谷悔恨交集,满腔的怨毒闷在心中,更兼连日征战劳苦,身子便有些吃不消了。同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对中川龟三郎的定期比赛,水谷黑棋又是中盘大败。心胸狭窄的逢治,再也受不住这连番打击,五天之后,口吐鲜血,病势险恶。又挣了两天,竟呜呼哀哉了!享年只有三十九岁。最有希望的天才不幸早逝,真是棋界的一大损失。

    事实上,水谷的人品并不算坏,吃亏全在于对局之恶习。秀甫曾对人说:“逢治品性不卑,更无贪财爱利之心,而且棋艺秀逸,远在众人之上。但是,在我一生中,对局时起过憎恶之念,唯对逢治一人,此皆因彼之恶癖所致。”话虽如此,看秀甫与水谷的对局,最初秀甫的白棋弈得从容不迫,心平气和,后半盘却总是不知不觉杀伐之气显于盘面。就连虚怀若谷的秀甫尚且如此,别人就不用说了。不过,水谷死后,众人心中都有些不忍,秀甫更是大发悲声,痛惜不已。于是第二年,追赠水谷为七段。同室操戈的升段之争,便这样成为一场悲剧不了了之。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6 1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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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坊社之战



    话说秀荣将林家并入坊门,自己继任十七世本因坊后,一心要重振坊门旧日之声威。但恢复大业,谈何容易,非有充足资金不可。坊门早已断了财源,林家的一点薄财,也不过是杯水车薪,仅够糊口而已。可怜秀荣省吃俭用,苦心经营,还是捉襟见肘,入不敷出,后来竟连自己的住房都被债主夺去。多亏当时的政府要人犬养毅、头山满、后藤象次郎等人的支持,秀荣才免遭流落街头之厄运。

    秀荣人穷志短,终日敝袍裹身,吃糠咽菜,再也无心顾及其他。一日,后藤象次郎邀秀荣去伊香保去议事。秀荣因无拜客的衣衫,又无钱购买,忽发奇想,便在一件旧袍上,用墨和颜料依原图案画了上去,手艺精妙居然整旧如新,等闲看不出是画的。于是秀荣便穿上这件袍子前往。不想路上猝遇大雨,一时躲避不及,当场出彩,五色缤纷。至及伊香保,后藤见状大吃一惊,秀荣也羞得无地自容。不过事后秀荣因祸得福,得到了后藤赠的一笔巨款。资金既有,秀荣精神陡振,壮志复生,一番锐意治家后,果然局面为之改观。

    那边方圆社社长秀甫见坊门颇有东山再起之势,非常吃惊,对众棋士道:“秀荣棋艺浑圆正大,不同凡响。如今处逆境而其志不堕,坚忍的功夫绝非常人所能及。此人将来必为我等劲敌,诸位要小心在意了!”

    小林铁次郎因先前二十番棋中被秀荣打至定先,吃过苦头,所以恭敬从命。可高桥、中川二人口中不说,心中却不以为然。特别是高桥自从力阻水谷逢治升段后,又于定期比赛中黑番逼和了秀甫,自觉棋力大长,当然更不服气。高桥心想:“秀荣乳臭未干,有什么了不起!既然社长如此怕他,我倒要去教训教训他。取胜之后,还怕社长不推举我升六段?”主意已定,便私下去问与秀荣交过手的小林:“秀荣之技,到底比我如何?”小林一听,知道他要向秀荣挑战,心想:“杵三郎最近态度傲慢,一脸的高棋模样,何不让他吃些苦头?反正这是他个人行为与社方无关。”便忍笑答道:“秀荣的棋实也不过如此,且此人定式不熟,最怕乱杀。老兄如去,定可旗开得胜,马到成功!”高桥信以为真,心中大喜,得意地说道:“借老弟吉言,实不相瞒,我确有与秀荣交手之意,但此事眼下万勿声张,待我得胜回来,再告诉社长不迟。拜托了!”小林嘴上恭维,心里却暗暗冷笑,知道高桥如果真去寻衅,必定凶多吉少。那高桥哪知轻重,第二天果真向坊门下战书了。

    秀荣接信,着实吃惊不小,以为此举必为方圆社之授意。高桥虽不足惧,但对方高手源源而至,只怕招架不住。然而此事有关坊门前途,绝无退缩之理,便一口答应,双方决定数日后在江东某茶楼开赛。

    这等大事,如何能不走漏消息?比赛之日,观众潮涌,报纸上更把此事说成是“坊社大战”。这下可把小林铁次郎吓坏了。刹车已然来不及,只好再三嘱咐高桥千万小心。对局猜先,高桥偏又猜到白棋。他原就自负,又被小林灌了有通“迷魂汤”,居然真的横冲直撞,把秀荣当成了下手(见棋谱)。急得小林一旁团团乱转,犹如热锅上的蚂蚁。那边秀荣见此着法,初时惊讶,继而大喜,心道:“秀甫想是糊涂了,让这等草包来打头阵,岂不是白白送死?”于是只管把自己的黑棋弈得坚实无比,由高桥一人去乱折腾。高桥左砍右杀,气吞山河,却不料自己的实地越杀越少。至 171手时,高桥实在无法再弈,只得投降。这一来,事情就麻烦了。

    高桥铩羽而归,方圆社大失面子。主持日常社务的中川副社长不敢惊动秀甫,环顾诸人又皆非秀荣敌手,只得亲自出马挑战。秀荣当然应战。此时中川已是七段,秀荣还只是五段,故由中川执白棋(见棋谱)。中川棋本不坏,但此局志在必夺,不免背上包袱,反倒下得缩手缩脚,被黑51以下猛攻中央大龙,白已然陷入苦战。黑79扳时,中央白棋处境凶险,但如委屈求活,被黑于左边先动手则再无胜望。苦思再三,只得置中央大棋于不顾,硬抢80位要点。结果被秀荣81以下演出一了场精彩的攻杀。中川虽竭力挣扎,进角转换,但中央“死尸”累累,损失惨重,至黑 123点入三三,要打劫活角,中川知道无力再战,只得认输了。

    秀荣连败方圆社两员大将,顿时引起轰动。小林知道祸闯大了,只好硬着头皮向秀甫据实禀报。秀甫闻言,连连顿足,当即召来中川、高桥等人大加痛斥。一旁的小林心觉不安,便道:“那秀荣实在太猖狂。事已至此,非社长出阵,不能挽回名誉。”秀甫听了,忽然触动心事,含泪叹道:“缝治若健在,此事还用我费心么?”高桥满面惭愧,吓得一声也不敢吭。不过秀甫也知道事态严重,再不杀杀秀荣的威风,方圆社的脸便丢尽了。于是公开宣布亲自出战秀荣,但讲明要下十局,四局升降,秀荣受先。如此一来,整个棋坛就沸腾了。

    决战于十二月二十一日在方圆社展开。序盘秀荣还是以祖传的 1、 3、5 起手(见棋谱37)。白10是秀甫的卓越感觉。黑15虚晃一枪,马上17打入,是秀荣机敏之处,此棋如平凡地18位长,经白 A、黑 B、白 C补,白下边就安定了。黑33扳出急攻,先声夺人。对此,白34至44后手活棋是秀甫早有准备的下法。不过变化结束,白棋似乎不便宜。故白34似可39为扳,按参考图的下法,弃子取势为宜。自黑45以下,秀荣始终出主导地位,白棋再三用强吃黑棋,但终未得手。至黑 149妙手一靠,白棋自身反而被吃,秀甫就认输了。让秀荣旗开得胜,全社棋士皆为之失色。唯秀甫淡然一笑,说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必如此紧张?十局棋还早着呢!”

    原来,秀甫因水谷去世,心情一直不好,赛前闻鼓思大将,未免哀上加哀,身子便有些不舒服。此局乃是抱病出战,难免要速战速决,故下得有失水准。然而经此一战,秀甫也把住了秀荣棋脉,心中反倒有底了。第二局于翌年(明治十八年)一月举行,秀甫果然八目胜。第三局,秀甫二目胜;第四局,秀甫四目胜;直到第五局秀荣才扳回一局。以下又成拉锯状态,但直到下完第八局,秀甫始终比秀荣多赢二局,天下棋士对秀甫之技,莫不钦服。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6 1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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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秀甫仙逝



    秀甫打败秀荣,解消坊门威胁后,便有开始着手创立关西分社,首先当然要解决分社首脑的人选问题。秀甫早有意请大阪的泉秀节担此重任,此公便是先前提到过的泉恒治郎。幕末,秀甫落魄大阪期间,与恒治郎颇有交情。秀甫曾替他向秀和要了个四段免状。可他胃口甚大,要求五段,并希望坊门赐他“秀”字排行。秀和认为无段一跃而为高段,此例万不可破;至于赐“秀”字排行,倒可如拟照办。于是泉恒治郎从此改名泉秀节。

    秀甫以为有此交情,秀节当一诺无辞。不曾想,秀节虽热心棋道,又有钱财、地位,但此人生性吝啬,惟恐贴钱太多,所以始终不曾积极配合。秀甫为此深感烦恼。却不料正在烦恼的当儿,喜事从天而降。第二年(明治十九年)春天,与方圆社大唱对台戏的本因坊秀荣突然一反初衷,要与秀甫合作了。

    原来二雄十番决战第九局是,秀荣四胜五败,不再有降级危险,犬养毅等好朋友便劝他见好就收,趁势与方圆社合作。后藤象次郎更劝他道:“君家自姓土屋,如何霸占起本因坊来?再观坊门历代祖师,哪有父子相续一门包办的情形?坊门家法立贤不立嫡,而如今你们三段也做起家督来了!难免别人要说三道四。何况方圆社之兴盛,如燎原之火,以坊门之力万难与之相抗。不如以退为进,不但要与方圆社合作,而且要请秀甫兼任坊门家督....”说到此处,秀荣神色顿变。后藤见他一脸的尴尬相儿,早知他心中不愿意,便微微一笑,俯过身来悄声说道:“足下让贤,看起来是方圆社接受了坊门,但那秀甫年事已长,健康也不佳,一旦去世,以足下之实力,谁又敢出头抗争?届时足下名至实归,岂不反倒成为坊门接受方圆社了?”

    后藤果然不愧为政治家,眼光颇与众不同。秀荣听了如梦方醒,乐得眉开眼笑,败谢不迭。二人议出合作条件后,秀荣就拜托后藤出面与秀甫谈判。

    秀甫万没想到这等好事居然会送上门来,真喜得心花怒放。原来秀甫当时心中有两件大事:第一是如何团结棋界,组成大同盟;第二是关西分社的创立问题。可这两件大事迟迟没有进展。如今前者竟然不费吹灰之力便解决了。前者既已成功,后者自然很快也就迎刃而解。秀甫如何不喜?此外,还有一个原因,也是至关重要的原因:秀甫内心深处,一直梦想能继任本因坊,此愿望刻骨铭心,一刻也不曾忘记。是故名人可以不做,本因坊决不可放过。如今夙愿以偿,不免喜极而泣,感慨万端。

    后藤告辞后,秀甫立即召集全体理事开会,宣布坊门提出的合作条件,众人当然表示欢迎,之后,坊社之间经过数次谈判,终于在明治十九年七月十日达成协议。大致有这么几项内容:双方互尊对方的地位独立性,共为弘扬棋道而努力;本因坊秀荣先授秀甫八段免状,再把坊门家督让位给秀甫;秀甫以十八世本因坊身份,授予秀荣七段免状;方圆社此后发给免状,必须得本因坊家之副署;秀甫之后,继承人应由棋界最优者充任。

    后藤象次郎这条偷天换日之计,端得神鬼难测。表面看起来,方圆社大占便宜,故秀甫以下的社内棋士,人人欢喜。却不知秀荣暗地里得的好处更在其上。第一秀荣可名正言顺重回林家;第二替坊门安排好今后的财源,因为棋家收入多在发放免状上,现规定须由坊门副署,当然就有权利分成,此间好处实在不小;第三坊门当时不过是维持而已,若想有所作为,实在力不从心,如今有方圆社出来撑持烂摊子,将来局面好转后再行接收,岂非天大的便宜;第四秀荣舒舒服服得了一个正式七段。总之,秀荣和秀甫合作绝无吃亏的道理。

    秀甫接收坊门,成为十八世本因坊后,立即按预定计划团结井上、安井两家,并努力在各地筹建分社。当时井上家松本因硕年事已高,顽固的作风也大为改观,他非常赞同秀甫培植后进的计划,自己也在关西广收新血,进行配合。至于安井家的十世算英,秀甫心中更有把握。原来算英正值年轻有为之年,棋也相当厉害。早在万延元年(1860),十四岁的算英刚刚入段,同年第一次参加御城棋,就受三子杀败林家掌门人柏荣。第二年御城棋赛对伊藤松和七段,三子又中盘胜。算英十五岁时升为三段,是年御城棋,他很想与秀策较量一番。秀策推辞道:“我自参加御城棋赛以来,一直不曾输过,更希望今后也保持全胜。假如算英是互先或让先的身份,我当然在所不辞。将来算英若升五段,我一定奉陪。”算英只得作罢。不料当年御城棋停止举办,不久秀策去世,这二人就永远无缘对局了。后来算英常以此为憾,曾对人叹道:“秀策号称棋圣,不知为什么不肯和我下二子局,真是怪事呀!”算英很有应变能力,更兼安井家有些余财,故明治初期,坊门等其余三家焦头烂额之际,安井家元气却不曾大伤,算英仍能一心一意苦研棋艺。明治五年,二十七岁的算英晋升为五段。算英为人最少门户之见,常与坊门及方圆社棋士切磋棋艺,故坊门与方圆社之间发生矛盾,总是由他来回奔走,努力调停。明治十八年,算英应聘去甲府教棋,一去就是六年,所以秀荣与秀甫合作,他居然一无所知。当然,此时如算英在东京,或许能为棋界大同盟作一番贡献。

    秀甫第二步棋,便是组织各地分社。除敦促泉秀节加速关西分社的创立工作外,还请中根凤次郎在神户成立了分社。同时,秀甫又和横滨的降矢冲三郎联络,请他主持横滨的分社。

    那降矢自幼喜弈,九岁时偶遇林门入,被让九子下了一局。门入见他反应灵敏,棋形甚佳,是可造之才,便再三请求收为养子,但其父坚辞不肯。门入仰面长叹道:“此子有如此才华,却不得施展!真是暴殓天珍呀!”只得定约再会而去。果然后来降矢因忙于事务无力深研棋道,棋艺一直平平。但因有名的棋士如秀甫、小林、高桥担任,一到横滨便被降矢请到家中,殷勤招待,故棋界之人都知道他。明治十八年方圆社授予降矢二段,所以他接到秀甫书信,自然积极进行。

    正值秀甫全力组织各地分社时,一件出人意料的事突然发生了....

    原来秀甫当年落魄关西的时候,因心情恶劣而酗酒无度,已损害了肝脏。明治十九年七月二十九日接收坊门后,又一直忙碌异常,不得休息。八月六日,他和秀荣进行十番棋的最后一局比赛(见棋谱),按秀甫全集所载,本局也是秀甫一生中的最后一局棋,结果秀荣黑棋四目胜。这十番棋就五五分,皆大欢喜而告结束。

    此时秀甫身体状况已糟糕之至,只因就任本因坊乃为其毕生心愿,精神上的兴奋遮盖了日趋严重的症状。同年八月十九日,秀甫在给降矢的信中还写道:“....遂为第十八事本因坊。现已定于十月之第二星期日,作盛大庆祝。届时必有一番盛况,....”其得意之状,跃然纸上。

    十月十三日,秀甫、小林等为明日庆祝盛事的最后准备工作忙了一整天。晚上入寝前,秀甫还将小林、中川唤入房中,促膝而谈。小林见秀甫神态疲劳之极,却强打精神,话语仍滔滔不绝,恐怕他太过劳累,影响明日大典,便向中川使个眼色,中川会意,二人就起身告辞。秀甫挽留不住,只得送至门口,但脸上显出依依不舍的神情。二人见状,心中也忽然生出一种难舍难分的感觉,恨不能回去陪秀甫坐上一夜。此时,小林、中川再不曾想到,这竟是他们与秀甫生离死别的最后一幕。

    第二天一早宾客盈门,一派喜庆气象。挨到十一时,却不见本因坊露面,众人不禁奇怪起来。小林忽然想到昨晚的情形,暗叫“不好”,飞奔入内,推门一看,不由吃了一惊。只见秀甫身着礼服,面露笑容端坐在堂。小林连唤数声,不见回答,及近一扶,只觉秀甫手足冰冷,不禁失声惊叫起来。原来秀甫因兴奋过度,引起心脏病复发,不知何时仙逝了,享年只有四十九岁。庆祝会一变而为追悼会,真叫来宾们哭笑不得,也算是独一无二的尴尬场面了。

    秀甫在明治初期,只手挽狂澜,使已濒绝境的围棋重获新生,实为近代棋坛最了不起的功臣。秀甫死后,学者中江兆民编了一本《一年有半》的书,精选了日本近代史上的三十一名非凡人物,加以介绍,秀甫也在其中。可见秀甫在当时日本国民心中的地位是何等崇高了。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6 14:32

三十九  秀荣的功绩



    本因坊秀甫突然去世,顿使日本棋坛失去重心,才告统一的局面,重又陷入群龙无首的状态。方圆社因组织健全,副社长中川龟三郎理所当然得升任社长,但坊门家督的问题,就没有这样简单了。

    按当初坊社之协议--秀甫之后,坊门家督应由棋界最优秀者充任--那么只有秀荣和中川够条件。此二人同属七段,秀荣是秀和的儿子,但中川乃丈和名人之子,皆与坊门有血缘关系,可谓旗鼓相当。不过,中川身为方圆社社长,德高望众,继任坊门家督似名正言顺;秀荣刚刚让位,又要再任本因坊,此事乃破天荒之举,未免不合情理。是故不仅方圆社,而且棋界人士都认为应由中川继承坊门。不料秀荣早有准备,二话不说便发出“争棋”挑战书,要与中川在棋枰上决一雌雄,以定继承权。

    此议一出,棋界震动,大家都觉得,“二虎相争,必有一伤”,争棋实不宜进行。何况中川历来于棋道贡献甚大,理当继承坊门,所以大都支持中川。后来竟连后藤都劝秀荣暂作让步。哪知秀荣顽固之至,反而愤然宣布道:“龟三郎若不敢对局,便可认作是承认我的再继坊门!”如此一来,倒教众人无言可答了。

    原来棋士间问题倒也容易解决,往往是“拳头便是理”的,只要棋高一筹,就不由别人不服帖。如今秀荣公开扬言“武力解决”,惟恐天下不乱的棋迷们大觉过瘾,一致叫好,认为应该。但对手中川十分乖觉,心知秀荣棋力名为七段,实力已近八段,而且锐气正盛,一旦争棋,自己恐怕讨不了好去。于是索性卖一个人情,表示:“我全力办理方圆社尚感不易应付,更无兴趣去兼管坊门事务了。”结果,闹了近一年的坊门家督继承问题,至此告一段落。秀荣终于堂而皇之地再任第十九世本因坊,时在明治二十一年(1887)。

    却不料,那秀荣得意洋洋地去接收坊门,又发生一件怪事。原来坊门的财物不仅被人搬运一空,连本因坊的传家宝--自开山祖师算砂传下来的“浮木盘”也不知所终了。此棋盘不知为何方宝物,历代坊门家督对他珍爱异常,藏于密室,等闲之辈连看一眼的福气都没有。当年坊门两次失火,家传宝物、棋谱皆付之一炬,秀荣之兄冒张天之焰,单单抢出此“浮木盘”,可见此物当真是非同小可。故而秀荣见失此宝,不禁连声怪叫。他疑心是方圆社所为,便向后藤哭诉,要求主持公道。后藤转询中川社长,中川大惊,当即指天为誓,绝未染指坊门一草一木。于是众人都把怀疑的重点放在秀甫夫人的身上,追究再三,她只拿出一只假货来充数。再问下去,这位未亡人就哭天抹泪,说众人欺负寡妇,大家拿他没办法,结果只好不了了之。

    此后一段时间,“浮木盘”出现不少,但皆属伪造,真宝至今也不知去向。这实在是件令人遗憾的事情。

    秀荣以实力外交重任本因坊后一举成为棋界瞩目的人物,他本人也心满意足,便开始全力重整河山,果然干得很有起色。数年之间,坊门声望与日俱增,几乎能和方圆社并肩同行了。论起秀荣在位时对日本棋坛的贡献,其中最重要的功绩便是创办了奖励会和四象会。这两个专门研究棋艺的机构,对日本棋艺之发展,起了巨大的推动作用。

    奖励会的创立纯属偶然。明治二十五年(1892),安井家的十世算英自甲府回京。秀荣为欢迎老朋友,便在日本桥俱乐部设宴招待。由于算英多年不曾露面,众人皆欲观他棋艺,便与宴后提议秀荣与算英表演一局。算英早有此意,自然一诺无辞。于是二人整枰对局,结果算英执黑棋二目胜(见棋谱)。

    不想那天秀荣兴致特别好,终局后,不仅面无愠色,而且还亲自讲解得失,剖析甚详。算英也少不得尽抒己见。这两大高手复盘时的精辟见解,在座棋士自然听得津津有味,皆有耳目一新之感。算英就建议秀荣常作此类比赛,以指导后进,秀荣义不容辞,也表同意。于是一月一次的围棋奖励会,就这样产生了。

    奖励会成立初期,秀荣只与坊门及安井家的弟子作指导棋。因为比赛公开,欢迎棋友听讲的缘故,消息很快就传到方圆社棋士的耳朵里去了。此时方圆社方面,已由中川社长加聘了一位副社长岩崎健造,无奈此二人都年逾花甲,缺乏干劲。总干事小林又体弱多病,办事精力有限。是故方圆社这两年并无什么作为,麾下大将不免感到寂寞。难得坊门举办奖励会,于是得到双方负责人许可后,一个个轮番去向本因坊秀荣讨教。

    首先出战的是高桥杵三郎,黑棋三目败。接着是老将吉田半十郎,受先八目败。小林铁次郎见状,一时技痒,竟不顾有病在身,亲自出马。这局棋是小林毕生的代表作,双方下地精彩非常(见棋谱),都不曾着出什么坏棋。值得一提的是白22占星位。过去占星位乃棋家所忌,是因角地难保。后来秀甫首开白棋第一手占星位的纪录,但并不常用。及至秀荣,拿白棋第一手,十局有六局占星位,实来了日本棋坛重视星位之先河。白棋之败,在于 122手误算,被黑 123应后,失去 186先手长,如此黑 185、 187便能吃去白▲一子,结果黑一目险胜。

    小林得胜而归,方圆社棋士倍受鼓舞,士气大振。却不料,小林此局太过用心,以致元气大伤,二个月后便去世了,终年四十六岁。

    之后,奖励会又活动了一年多,到明治二十七年二月就因经费不足而中止了。不过,奖励会虽只办了十九个月,但影响相当大,可以说日本棋士开诚布公地集体研究,是自奖励会开始的。因此当时棋坛有识之士都力主恢复奖励会,关键是经费问题不易解决。一年后,有个名叫高田慎藏的商会会长,家里很有钱,他的夫人民子爱好围棋,就在经济上大力支持秀荣。如此一来,秀荣如虎添翼,遂又创办四象会。此会每月一回在秀荣家里召开,但规定不至四段者不得出席,出席者每人给五十文车马费。故四象会会员不多,但棋坛精英尽在其内。四象会的宗旨便是致力于棋艺之研究,会员可轮番与秀荣对局,并得其精妙之讲评。所以每逢开会,会员惟恐迟到,往往半夜起身,徒步赶来。如此连续举行了 102期,直至明治三十七年日俄战争爆发才停止。本因坊秀荣所以树立棋坛祭酒威望,大半得力于四象会。

    明治三十五年(1902)至三十九年是秀荣独步棋坛的时代,天下棋士莫有与之为敌者。明治三十八年,秀荣申请八段,并在新闻公布会上公开宣称:“对我晋八段制造故障者,无论是谁,我均以争棋解决!”与会棋士听了秀荣的“实力宣言”,满堂鸦雀无声。连当年以打败水谷逢治而闻名的高桥杵三郎,也只有忍气吞声的份儿。会后,高桥长叹道:“我若年轻十岁,必当拼死争棋,如今力不从心矣!”于是秀荣宣告升八段。

    由于明治三十七年日俄战争日军连败俄军,海军元帅东乡平八郎又在对马海峡全歼俄国舰队,日本举国激昂,武士之风复盛。至明治三十九年时,国民大都改弈将棋(日本象棋),围棋反倒衰落了。为了扭转局势,秀荣终于黄袍加身,在五月宣布登极为名人。自丈和后,名人虚位达六十八年,如今以秀荣之艺,确实当之无愧。所以即使是方圆社麾下棋士也莫不心悦诚服,只有社长岩崎健造心中老大不愿意。秀荣刚刚当上名人,他便公然申请对局。这无疑是要给秀荣出难题,一时棋界大哗。那边秀荣正在宴请宾客,闻讯猛吃一惊,把酒杯也打翻了。你道那秀荣为何如此惊慌?

    原来,三年前方圆社乔迁至神天町时,在庆祝会上,秀荣曾与岩崎下过一局(见棋谱)。以岩崎棋力,哪里是秀荣对手?但岩崎于众目睽睽之下,知道输不得,就施展出独门“坐功”来,黑棋从第一手开始,便步步长考,着着苦思,弄当,仅下了寥寥二十一手,纯属寻开心的着法。秀荣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忍不住大喝一声:“打挂算了!”台上台下观众为之哄堂大笑。此后秀荣他听到岩崎的名字就头痛。而今秀荣已五十五岁,身体又不太好,如何敢再领教岩崎老头儿的坐功?是故一听他从半路杀将出来,吓得神色大变。只得托病推辞,派弟子田村保寿迎战,可岩崎又不肯。于是众人好说歹说,才把事情压了下去。

    事后岩崎对人笑道:“秀荣何等豪迈,却不敢与我决战,皆因他体质不如我,几昼夜下下来,恐怕他连命都保不住了!”说此话时,岩崎已六十五岁高龄,此人之勇气倒也确实令人肃然起敬。

    秀荣晋升名人后,本该大有一番作为,无奈天不假年,只在位八个月便一命归阴了。秀荣一死,不但棋坛又生事端,而且一向同心协力的本因坊家,竟也分裂成两大集团,成为内讧之局面。此为后话,先按下不表。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6 14:34

四十    保寿投师



    回过头来说方圆社方面的情况。秀甫死后,方圆社由中川主持,倒不曾生乱。值得一提的是,秀甫生前未能创办的关西分社终于成立了。原来秀甫临终前一日,曾再度写信劝泉秀节协助。这封言语恳切的信居然和讣告同时到达。这一来使泉秀节大为感动,就毁家从事,独立挑起关西的重担。关西地方好手从此手谈得所,对于棋道之发展,当然方便了不少。泉秀节办事相当干练,为人亦很通达,所以已经在关西扎下根基的井上家倒能与之和平相处。

    明治二十四年六月,十三世松本因硕客死神户。临终前,遗命请门下高足小林铁次郎回来继任井上家掌门人,但小林身居方圆社高位,抽身不得,并且对此事也不大热心。于是老前辈大冢龟太郎挺身而出,接任了十四世井上因硕。

    这位大冢龟太郎当然也是个人物,他的师父不是别人,正是大名鼎鼎的十一世幻庵因硕。当大冢十六岁时,幻庵一时高兴,悬赏“谁能受二三子胜我,就给他三段免状”。大冢出来应战,结果连胜三局,于弘化三年(1847)一跃而为三段。之后数年,大冢浪迹天涯,凭棋力横行四方,专杀以赌棋发家的棋霸。因为他杀力极强,人称其为“鬼龟”。后来,直杀得那些江湖棋霸望风而逃,连听到“鬼龟”二字都要发抖。到明治二十三年,大冢已升为六段,所以由他继承井上家,倒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大冢原来就和泉秀节脾气相投,交情甚好,继位后,更加强了与关西分社的合作,所以关西棋院虽有两派,但并无门户之见。如此一来,关西棋院自然昌盛起来。

    然而,东京方面自秀甫去世后,方圆社情况渐非,变得不景气了。就在此时,社中有一个胸怀大志的塾生,觉得下棋难有出息,竟开小差溜之乎也。此人正是近代日本棋坛的中心人物田村保寿(即后来的秀哉名人)。

    保寿生于明治七年(1874),十岁学棋,十一岁入方圆社为塾生。当时秀甫把塾生制度定得十分严格,塾生不但要昼夜苦研棋艺,而且不到五段不得毕业。小孩子都爱玩,不免对繁重的功课叫苦连天。中川曾建议减轻功课,秀甫不以为然,说道:“比起我来,他们已经上天堂了!我从前学棋时,白天还要做苦工,想抽时间打谱都很难呢!”中川只得作罢。

    保寿十三岁时升为初段。不久,其父母相继亡故。保寿举目无亲,只得咬牙苦熬,盼着早早升为五段,脱离苦海。不料,过了五年,到十八岁时才升到二段。棋界向来是以棋力为尊的,保寿头上一大堆三四段的塾生压着,逢人便得陪着笑脸,难免心头气闷。眼看着升段如此难法,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熬出头,更觉心灰意懒,索性溜出方圆社,另谋生路去了。

    保寿脱社后,先在闹市开了一个职业介绍所,做些无本生意,赚些佣金,但由于不善经营,不久便干不下去了。然后又想开办洋行赚大钱,苦于缺乏资本,又告失败。及至数年积蓄花光,也一事无成。保寿回社不得,只好终日流浪市井,眼看着要沦为乞丐了。恰好房州东福寺的僧人要聘一名棋师,保寿闻讯大喜。他恐怕被人捷足先登,抢去饭碗,故连夜前去应聘。

    此时正值隆冬。是夜,寒风怒号,大雪纷纷。那保寿摸黑赶路,三步一滑,五步一跌,不知摔了多少跟头,好不容易于黎明时分赶到东福寺。偏又来找了,寺院还不曾开门。保寿不敢叫门,只得寻个背风处,等待开门。

    先前赶路时,保寿走得急,出了一身大汗,虽衣衫单薄,倒也并不觉得怎么冷。这一等,热汗变冷汗,只觉冷气袭肉,寒彻骨髓,五藏六腑似乎都冻成了冰块。又兼腹中空空,饥饿难忍,如此内外夹攻,实是苦不堪言。此时此刻,那保寿欲哭无泪,真觉得生不如死了。

    及至天明,寺内僧人打开大门,不由吃了一惊。但见一人破衣烂衫,双目紧闭,蹲在大门之侧,只道是乞丐一类,熬不住昨夜酷寒,冻死寺外。不料上前一探,尚有鼻息,赶忙抬入寺内,灌以热粥,保寿才悠悠醒转过来。

    问明原油后,众僧方知此人原是来应聘当棋师的,皆惊讶无比。方丈大受感动,一口答应保寿。但讲好一天下两局棋,寺内只供膳宿,权当学费。那保寿人穷志短,有此待遇已经心满意足了。

    保寿即入寺院,起卧僧房,远离了世间风尘,他终日与清灯古佛为伴,忽然大彻大悟起来,觉得人生如梦,往事皆非,不如重投弈道,再做橘中仙。此后,保寿便一心一意打谱研究古今名局,再也不做什么发财梦了。事实上此段时间对他日后独霸棋坛起了很大作用,这倒是保寿始料未及的。

    如此一年有余,保寿重回东京。果然今非昔比,杀得茶馆酒楼的棋客望风而逃。合该保寿要出头,一日偶遇后藤象次郎,后藤见他杀法高强,不象江湖中人,便问来历,保寿据实以告。后藤道:“年年纪轻轻,难得有这等棋力,当好自为之!我介绍你到本因坊秀荣那里去谋个前程如何?”保寿一听喜出望外,拜谢不迭。

    数日后,后藤果然将秀荣召来,请他与保寿对局,秀荣见保寿面黄饥瘦,象只病猫,而且名不经传,当然毫不在意。二人坐定,保寿便问道:“几子?”后藤想了想,答道:“三子吧。”秀荣不由“噫”了一声,心中猜疑道:“能只受三子的,足以称霸一方,此子却面生得很,怎有如此棋力?”却见保寿已恭恭敬敬摆上三子,之后便目不斜视,静候秀荣出招。

    原来日本棋家对下棋的规矩极讲究,不但坐要端正,而且要不苟言笑,严肃得很。可秀荣自幼得秀和宠爱,虽棋力过人,对于下棋规矩却甚不讲究。非但不讲究,而且讨厌别人讲究。偏偏保寿在社内是受过严格训练的,此番为了使秀荣有个好印象,对局之际越发低眉垂目,澄气凝神,态度之严肃,姿势之端正,真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劲头。却不料弄巧成拙,反使秀荣生厌。秀荣虽知对方必曾受过专门训练,但自觉棋力已有八段,杀此无名小卒当无问题,一心想速战速决,让他当众出丑。保寿功夫原本了得,又想在秀荣面前露一手,当然愈加卖力。秀荣三子原让不动,再加上轻敌,哪能不败?不到百手白棋便垮了--一条足有三四十子的“大龙”被保寿吃了去。如此惨败秀荣还是平生第一次。

    本因坊秀荣勃然变色。后藤见状,忙将保寿来历介绍一番,并说道:“坊门中兴,极需此类后起之秀,如今保寿既无家可归,不如将其收为内弟子,将来能承大业也未可知。”秀荣虽对保寿无甚好感,却看出此人资质极佳。是故后藤一发话,秀荣便顺水推舟,把保寿收为门下。尽管如此,秀荣对保寿始终心存芥蒂,以致后来生出许多纷乱来。此为后话不提。

    保寿既入坊门,自然“近水楼台先得月”,把秀荣的绝招妙手学会了不少,棋技进步飞速。明治二十五年(1892),保寿升为四段,开始小有名气。

    正值此时,方圆社内也出了一位无敌猛将,名叫石井千治。那千治乃秀甫的弟子。明治十五年入方圆社为塾生,十七年入段,之后,棋艺进步神速,至明治二十五年便击败了全社高手升为五段。在此期间,正是本因坊秀荣横扫棋坛之时,千治曾和秀荣对局数次,千治定先,结果一胜一负一打挂,堪称敌手,于是千治名声愈显。

    由于保寿和千治同属青年棋手,又颇有些名气,孰强孰弱自然就成了人们议论的话题。方圆社方面当然对千治大吹大擂,并声言保寿乃社内革名塾生,棋技之劣可谓“朽木不可雕也”。保寿闻知,气得发昏,便求秀荣主持公道。不料秀荣听了反怪他心胸狭窄。保寿见为师不肯作主,只得忍气吞声,不敢再提。最后还是赫赫有名的黑龙会领袖头山满看不过去,提议让千治与保寿来个十番棋赛,看看到底如何,秀荣才勉强答应。中川社长平日对千治最为器重,认为是方圆社未来的栋梁,正想让千治出出风头,对此建议当然大大赞同。于是这两个棋坛对头于明治二十八年九月开始了十番大赛,由千治让保寿先。

    对局之日,棋迷们闻风而来,挤得赛场水泄不通,其热闹程度并不亚于当年秀甫、秀荣之战。保寿首先到场,一言不发,于盘前坐定后,便澄气凝神,静候厮杀,严肃之中略现紧张之神态。那边千治在方圆社棋士陪同下,前呼后拥,姗姗而至。千治大模大样地在盘前落座,只对保寿点了一下头,就算打了招呼,随即与陪同棋士谈笑风生,竟似根本不曾把保寿放在眼里。众人原本都看好千治,此时一看二人之神态,越发觉得保寿难敌千治。却不料,一境开赛,那瘦小枯干的保寿,忽然变得双目炯炯,气势逼人,活脱一只出山猛虎,结果此十番棋下到第九局,千治就招架不住,多输了四局,被保寿追成先相先。

    保寿先声夺人,方圆社当然不肯善罢甘休,于是便由一位名叫松冈让的大财主出面主办第二次十番赛。这一次,石井上来求胜心切,又吃保寿一刀,随后便泄了气,竟然连输四局,毫无还手之力,变成分先了。千治回去,发誓赌咒是运气不好,要求再赛第三次十番。中川社长也觉千治棋力不应如此,分先战保寿当有九成胜面,便同意再赛。于是,二人第三次十番大战,在数月后拉开战幕。

    倒霉的千治,对别人都是他赢面大,唯独对保寿,也许心理因素作怪,简直一筹莫展。勉强支持到最后一局,又被保寿多赢四局,结果自己反成先相先了。这一来,千治虽不服气,却也无颜再战,只得偃旗息鼓,悄然而退。

    保寿打败了方圆社第一条好汉石井千治,身价倍增,俨然成了新锐棋士中顶尖儿的高手。不料好景不常在,过不多久,方圆社内又忽然崛起一员狠将,恰是田村保寿的克星,此人便是广濑平治郎。

    广濑生于农家,兄弟颇多,其父及兄长皆好下棋。平治郎十三岁时,偶得一部古棋经,便于暑中休学之余暇,潜心独习。后与父兄试弈,父兄皆为之所败,堪称天生之棋材。但平治郎志在务学,虽好弈却不曾深钻。十七岁时他离家前往大阪,二十岁时又到东京,其间尝尽了人世间的辛酸。到东京后,好容易才谋到农商务省的一个小官职。一日,平治郎偶尔从伊藤繁女(二段)家路过,听到棋子声响,一时技痒,便入内请求对弈,结果摆上了九子仍被杀得狼狈不堪。这一下,平治郎领教了专业棋手的厉害,方知棋道之博大精深,于是每天下班必去伊藤家去学棋,果然棋技大有长进。明治二十四年,平治郎索性辞去官职,投身弈道。一年后,进入方圆社,不久升为初段,此时他已经二十八岁了。平治郎入段虽迟,升段却不慢。明治二十六年升二段,二年后又升为三段。

    明治三十年,正是保寿大败千治,将其降为先相先的时候。平治郎出战保寿,结果受先连胜四局,一供,这是愤怒已极的表示,比当年黑田俊节对秀甫第一着下在天元的态度更为恶劣。局中双方短兵相接,杀得天昏地暗。平治郎的白棋下得相当漂亮,几次将黑棋逼入打劫活的境地,但保寿应付得法,一一化险为夷,反而小获优势。谱中黑 291补后,如平稳收官,黑当小胜,偏偏保寿贪心不足,还要多赢几目,结果前功尽弃,白 292时,黑 293应 297位退,如谱被白生出 294的妙手来。保寿情急之下,又随手在 295位提,被白 296至 300先手滚打破去角地,由此断送了这局棋。黑 295如于 299位粘,或许还能小取胜。最后白棋反以一目胜。

    此局一输,保寿变成和平治郎分先了,气得几乎当场昏倒。方圆社棋士自然拍手叫好,大觉解恨。更因为平治郎对石井千治受先仍是输多赢少,所以连带把千治的面子也挣回不少。那田村保寿只得自认晦气,回去卧薪尝胆不提。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6 14:48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3-12-17 11:05 编辑

四十一  杀鸡骇猴



    明治三十一年(1898),秀荣晋升八段后,坊门日渐兴旺。而方圆社方面,中川社长自觉精力衰退,难有作为,便有了退休之意。明治三十二年,中川晋升八段准名人后,为了方圆社的前途,毅然宣告退出棋坛,将社长重任交给了精明强干的岩崎健造,同时任命石井千治为副社长,辅助岩崎。

    岩崎接任社长后,立即开始大刀阔斧整顿社务。由于此时正值方圆社不景气的时候,岩崎深感财政问题之严重,便将社址移到自己家中,以节省租金。好在方圆社社址原也不大,除了多一块六尺长的大招牌之外,外表上和普通民房毫无区别;院生之外,其他棋士只有在对局集会或轮值当班时才到社里去,故而搬至岩崎家也丝毫不受影响。接着岩崎又开始变更大手合制度,定为每月对局两次,在第一个和第二个星期三举行。终局后,对局人、立会人(裁判)和审判者可以评论好坏,随在《围棋新报》上发表。所谓审判者,只限中川、岩崎和石井三人。此外,岩崎开始重视收入问题,规定每周除星期二、四外,其余四天上午十时至下午十时皆为社员会期,准许社员自由参加,但必须每月交纳会费;新社员需交入会费;临时来客交接待费;星期三来看大手合比赛的人要交观战费。同时,社内发行了二十周年的《围棋新报》也开始刊登商业广告,以增收益。以上措施果然行之有效,方圆社收入逐步上升,局面为之一变。

    那岩崎确实精明,猜透棋迷心理,在明治三十二年八月发起“围棋电讯比赛”,请《读卖新闻》主办,由东京的岩崎健造与大阪关西分社的泉秀节作一局受先比赛,以电报往返。从九月一日起见报,一天只登一、二手,最多不过三、五手,知道十二月八日才登完。每一着的变化,都在报上详加解说。果然此举极为轰动,报社收到各地棋迷来信,平均每天达五十封。《读卖新闻》当时还是第三流的小报,经此一来,居然挤到第一流的大报行列里去了,可见其效果之大。其他报纸自然眼红,争相效法,大登棋谱。后来干脆包办所谓“新闻棋战”,以独家棋谱招徕顾客。现在日本的各大棋战,基本都是由报社出钱主办的,而且全国几乎找不到一家不登载棋谱的报纸。这功劳确实应算在岩崎的帐上。

    岩崎眼见一炮打响,马上于翌年二月,发行《围棋初学独习新报》(后改为围棋初学新报),结果大受棋迷欢迎,方圆社也着实赚了不少钱。一有强大的经济为后盾,方圆社顿成繁荣之局面,会员名簿上初段以上者竟达五百名。

    岩崎社长种种作为,对方圆社的复兴着实起了很大作用。但大凡精明强干之人,难免有独断专行的毛病,岩崎专权则更进一步。弄得石井千治虚有副职之名,对于社务不得半点主意,心中大为不满。其他棋士对岩崎倚老卖老、唤来斥去的作风,也感到吃不消。于是上下之间,便显得面和心不和了。

    岩崎何等聪明,岂有不知之理?便欲对外用武以震慑下属,换句话说就是“杀鸡给猴看”。他要杀的“鸡”不是别人,正是坊门的田村保寿。

    原来保寿一度受挫之后,日夜用功,一心复仇,果然功夫不负苦心人。在一年半的时间内,居然连胜广濑平治郎八局,把分先再度打到让先。同时又大胜石井千治,到明治三十三年六月,居然把千治也打到了让先。如此一来,不但棋迷佩服之极,连专业棋手也一致认为他是除秀荣之外的第一人。岩崎的如意算盘:如果能打败方圆社的大敌田村保寿,则社内棋士自然折服,以后令行禁止就没什么问题了。

    保寿杀败方圆社两员大将后,自然也想一鼓作气,趁势把主帅岩崎擒下马来。无奈岩崎七段晚年以评棋出名,属于君子动口不动手之类,而且身居社长宝座,当然有一百条理由免战。所以保寿这一目的,连他自己也知道万难达到,至于岩崎居然蓄意要找他的麻烦,保寿真是做梦也没想到。

    不久,恰遇高田商会长的民子夫人四十岁大庆。这位夫人实可谓棋界之恩人,坊社两处着实受过她不少好处。尤其秀荣受益最大,秀荣赖以成名的四象会,便是民子夫人出资才得以举办的。遇此佳日,棋界人士少不得要登门拜访。方圆社自岩崎社长以下皆亲往道喜,唯有坊门家督秀荣却托病不去,只派保寿为代表前往。

    秀荣之所以如此,其中也有一个缘故。原来秀荣有个叫野泽竹朝的弟子,此人才华横溢,平日极得秀荣赏识,称他为“最有希望的棋士”。但野泽为人放荡不羁,时常酗酒滋事,而且爱弄些粘花惹草的勾当。大约被野泽玩弄过的某女子,与民子夫人有些关系,民子夫人听说此事,勃然大怒,马上赶到坊门,正颜厉色地让秀荣把野泽逐出门墙。不料秀荣有个特点,生平最恨别人对他指手划脚,何况他认为男女间情爱恩怨,外人最难弄清,而民子夫人不问清原由,便气势汹汹闹上门来,简直是“打狗不看主人面”,于是当场翻脸道:“坊门内政,岂容外人干涉!”结果双方不欢而散。

    此后,秀荣就绝足不去民子家走动,为此当时棋界疲有一些人骂秀荣“忘恩负义”。有此前怨在,秀荣当然不肯前往祝寿。

    再说祝寿会上,众人热闹一番后,照例要下棋以示庆贺,而且对局之人必须是有地位、棋力高的棋士。岩崎社长德高望重,自然有此资格;田村保寿棋艺高超,身份又是秀荣的代表,于是二人公推此二人作表演赛。保寿原以为岩崎必会推辞,不料他居然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心中又惊又喜。再一想:“是了,这种棋下不过三五十手便打挂,根本无胜负可言,难怪岩崎如此痛快。”又不禁大为泄气。却不知二人于盘前坐定后,岩崎竟笑嘻嘻说道:“保寿君,过去这种庆贺棋,只是作作样子,今日你我破例来一次不许打挂,不终局不散如何?”

    保寿不知厉害,听了喜不自胜,满口答应。对局开始,保寿第一着下于右上角小目,这在当时是近乎固定之着。白棋也无外乎占空角。保寿正想着第三着到底是守角还是用秀策流的 1、 3、 5布局,却迟迟不见岩崎落子。过了足有半个时辰,岩崎才拈起一颗白子,保寿只道他终于要走棋了,忙伸手去棋罐里摸棋子。不料“啪嗒”一声,岩崎手中的棋子又丢回棋罐里,保寿急得抓耳挠腮。又过了半个时辰,岩崎才好不容易走了一步棋。黑 3之后,白棋着着长考,直到夜里十二时,盘面稀稀拉拉才下了十几手。

    田村保寿实在是冒火了,无奈先前讲好不终局不散,而且当时只有执白棋者才有权打挂,岩崎不说打挂,保寿只有奉陪。此时,保寿已知岩崎要以“坐功”与他斗法,心中暗暗骂道:“老不死的!你已经六十多岁了,难道我还怕你不成?”是时保寿二十六岁,正值精力旺盛之年,一怒之下,也就不动声色,死拼到底。只苦了当值的仆役,只好轮流陪夜,一个个困得东倒西歪。

    两天下来,保寿呵欠连连,两只脚已经麻木不仁,只好不时站起身去小解,以舒络活血。熬至第三天,保寿渐感不支,方知岩崎坐功之厉害,远在自己估计之上。但见那老岩崎端然跪坐,稳如泰山,看上去再坐十天也不打紧。保寿却摇来摆去,如同置身舟上一般,只觉眼皮有千钧之重,再张不开,连站起来的劲儿都没有了。如此苦撑至第三天晚上,保寿终于支持不住,身子向前一扑,便趴在棋盘之上,将黑白子弄得满地乱滚。旁边仆役猛然惊觉,抢上前去欲侍扶时,只听酣声如雷,保寿已熟睡不醒了!

    岩崎见状,哈哈大笑,指着保寿道:“我早就知道你吃不消呀!”随即跃起身来,一步三摇,得意洋洋地回家去了。

    回到社内,岩崎精力有余,叫来一个值夜的塾生,让三子指导一局才睡。次日,消息传出来,整个棋界都为之绝倒了。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6 14: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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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雁金造反



    话说老岩崎凭坐功打败田村保寿,虽有些胜之不武,但也确实起到了震慑之功效,不仅社外棋士从此不敢再找他的麻烦,而且麾下大将也不得不忍气吞声,俯首听命。如此一来,岩崎越发得意了。不过,这种高压政策虽奏效一时,毕竟不能使人心服,数年之后,方圆社终于开始闹分裂了。

    明治三十六年(1903),日俄宣战,棋界陷入不景气状态。是年一月二十七日,十世安井算英在和门人对局中,刚下了五十六手,忽然昏倒,两天后便因脑溢血死去。算英死后,其后继人不善弈棋,更兼当时战事愈烈,棋家门户已不为大众所重视,棋士人人自顾不暇,哪还有心去管别人闲事,结果安井家竟从此绝了香火。于是棋院四家又去其一,只剩两家了。

    不久,退休的中川龟三郎也跟着去世了。中川本有三子,老大早卒,老二、老三都过继他姓,自己反而绝嗣了,所以临终前,要求得意门生石井千治入继。石井感其知遇之恩,自然一口应允,于是石井此后改姓中川。

    明治三十八年,日本打败俄国,举国欢欣若狂。一度沉寂的棋坛,重又活跃起来。

    此时,本因坊秀荣棋力已入臻化,天下第一流的棋士皆被他降至先二,唯有田村保寿受先还可一挡。秀荣既有如此实力,又善于治家,更因方圆社内部不和,坊门势力自然就超过了方圆社。一时间,拥戴秀荣为名人的呼声大起,甚至连方圆社内的若干大将也有此意。岩崎社长反落个冷冷清清,无人理睬,故对秀荣要做名人之举深恶痛绝。岩崎本特调兵遣将,全力反击,万没料到,自己屁股底下的“火山”突然爆发了。而率先发难的,既非中川千治,也非广濑平治郎之流,却是一位崛起的新锐,名叫雁金准一。

    雁金准一生于明治十二年(1879),自然也是个神童出身。雁金的父亲好弈,常与朋友在家对弈,他五岁时便观棋入了迷,常常从头看至尾也不觉疲倦。五岁的孩子正值叹玩之际,但雁金哪怕与小朋友玩得最快活时,只要一闻棋子声,就立即飞奔回去,守在棋局旁。一日,雁金之父与朋友手谈取乐,一局终了,雁金上前要求弈棋,其父十分惊奇,遂与之弈。但见雁金端坐盘侧,凝神思考,其专心致至的程度,连旁人对他说话都听不见,结果生平第一次弈棋,便和其父弈成和棋。旁观棋客皆感叹不已。十岁时,雁金棋力已有相当火候,某棋士闻之,再三请求收雁金为弟子,但其父恐误雁金学业,遂禁止他再弈棋。于是雁金只有趁父亲不在家之机,偷偷取出盘石,独自一人打《国技观光》上的名谱。后来父亲见管他不住,也只得由他。

    雁金十二岁时,等闲之辈皆不成其对手。是年,其父亲患病卧床,用去大量金钱,病也未见好转,最后不得不变卖家产。此段时间,也就是雁金十二、三岁至十五岁之间,家里实已穷困到了极点。有个叫小野迷信的人,很同情雁金,不但接济他家,而且出钱将他介绍到方圆社去学棋。雁金入社仅半年工夫便入了段。不久,雁金被伊藤博文公爵看中,便将他召到家里做陪弈的书童。三年后,雁金辞职归家,因父亲之病仍不见好,家里依然贫穷如故,雁金只得以教棋勉强糊口。

    明治二十九年(1896),雁金正式入方圆社为塾生,由于下棋用功,待人诚恳,深得中川龟三郎的喜爱。不久中川退隐,便将他收为弟子,朝夕教授。明治三十一年,雁金升为二段,一年后,升为三段。是年曾受二子与本因坊秀荣作十番棋赛,结果雁金四胜六败。不过以秀荣当时之棋艺,连安井算知七段受二子都败下阵来,不要说三段的雁金了,更何况,雁金曾一度把二子打到先二。是故雁金虽败,却名声大振,第二年便升为四段,此时他刚二十三岁。

    彼时,日本的报社登棋谱已登出了甜头,一些大报索性包办比赛。于是当时最大的报社《时事新报》便邀请六位新锐棋手做循环擂台赛,连胜五人者得银杯一只。石井千治六段、雁金准一四段、广濑平治郎四段等皆在被邀之列。结果雁金两次四连胜,都因败于广濑而功亏一篑,最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到银杯。于是雁金的名气就更大了。

    对于雁金的崛起,那岩崎社长心里却有一股酸溜溜的味道。原来雁金为人外柔内刚,心直口快,对岩崎的专横霸扈,不免直言相谏,而且他因为中川龟三郎的关系,与中川千治(即石井千治)交情甚好。为此,岩崎自然将其视为异己。

    一日,雁金对局终了,对其中一步棋之优劣,觉得难以判断。因为岩崎乃评棋专家,便诚心诚意去请教。岩崎果然“热心”辅导,说这是轻妙之着,居然广引博证讲了半个时辰。雁金不敢自秘,便把这着妙棋介绍给岩崎的弟子岩佐圭三段。不久,岩佐圭与别人对局时,恰逢类似局面,便满心欢喜地打出这着妙棋来。此招不下还罢,一打此手反倒陷入苦战,结果大败而归。回社后,请老师讲评。岩崎评道:“某处之着乃大恶手!败因便在这里。”岩佐圭奇道:“怎么雁金君说老师评此棋是轻妙之招呀?”岩崎瞪他一眼,斥道:“笨蛋!我是骗骗他的。”事为雁金所悉,不由气破胸膛。再一回想当初四象会上,本因坊秀荣的无私讲授,更觉岩崎为人卑劣,从此便再不肯去搭理岩崎了。

    凭心而论,方圆社内不好,岩崎应负全责。中川千治与他不和,是因他专权太甚;广濑平治郎是因为对社务出力最大却不得官职,还要受岩崎斥骂,所以不免怨恨;岩佐圭虽是岩崎的徒弟,却又因师父对弟子益发不当人看,故也积忿难平。雁金与此三人在一起时,经常痛骂岩崎,也数次谈及脱社,但一涉及实际行动时,中川千治等三人就迟疑起来,反而劝雁金再等等看。初时雁金还有故主眷恋之情,所以听从了三人的劝告。及至岩崎要找秀荣的晦气,雁金终于忍不主了。在他心目中,秀荣高于岩崎何止百倍,做名人乃众望所归,岩崎竟敢背后拆台,实为人所不赤。于是联络中川等三人一同“造反”。不料这三人仍然犹豫不决,雁金大失所望,但他极有决断,主意一定便立即行动,准备脱社投奔坊门秀荣。至此,岩崎社长才慌了神,连夜赶到雁金家,再三劝说,却被雁金全当作耳旁风。岩崎也真有一套,知道不可挽回,干脆来个先下手为强,立即在各大报刊登“方圆社开除雁金准一”的重要启事,并把雁金斥为“反复小人”。第二天见报,雁金为之啼笑皆非。时在明治三十八年三月。

    雁金投奔坊门,棋界顿时震动。秀荣喜得倒屐相迎,当即授予他五段免状。如此殊荣,可谓甚矣。

    原来秀荣早就看中了雁金,曾对人说道:“雁金的棋不同寻常,虽升段飞速,但恰似水之侵润,永无止境。将来具备名人素养者,目前除雁金外再无旁人!”如今雁金不招自来,好像凭空掉下一只大元宝,教秀荣如何不喜?

    从此之后,秀荣与雁金朝夕相处,竭力教授,宠爱的程度超过对坊门任何一个弟子。为此雁金也招到坊门同窗的嫉恨,后来坊门的大分裂也与之有关。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6 14: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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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造和棋事件



    雁金入坊门后不久,正巧田村保寿要升七段,于是《时事新报》便请二雄对弈一局。并由本因坊秀荣讲评,即日见报,以奉棋迷。

    终局后,秀荣为了讲评,把棋谱细细看了一遍,不由狐疑道:“此局明明是黑棋一目胜,却莫名其妙走成和棋,莫非其中有诈?”便召雁金过来问话。

    雁金知道难逃秀荣法眼,只得供认道:“田村君升七段的宣布会即将召开,会前如登出他的输棋怕面子不好看,所以田村君说此局不能输,请求和局。我本来不肯,但田村君又叫竹内君来再三强求,出于无奈,我只得同意作和棋。”

    秀荣听了大怒,痛骂保寿是“卑怯奴”。他原就对保寿有成见,此后便越发白眼相待了。事实上,当时保寿棋力实在雁金之上,但凡事总有万一,更因此棋要登报公之于众,故保寿在庆祝升七段之前不能不考虑声誉问题。何况“作和棋”也并非保寿之独创,在德川幕府时代,出于种种原因,棋士间作和棋的例子比比皆是。保寿怕输的心情,秀荣岂能不理解?他所以痛骂保寿,却有一个外人所不知道的缘故。

    原来秀荣称雄棋坛时,保寿棋力也与日俱长,最后连秀荣都感到了他的威胁。尽管保寿之进步与秀荣教授有方不可分,但秀荣心中多少有些不快。明智三十七年三月,秀荣曾与保寿弈过一盘棋。这局棋可以认为是秀荣最后的杰作(见棋谱),结果白棋一目胜。局后,秀荣评道:“黑77与白78交换尚早,应于 A位飞,白如 B位应,角上则留有余味,黑可脱先于79位拐出。黑79恶手!无论如何应 100位长,被白 100虎头,畅快之极,此乃胜负之关键,....”赢是赢了,但对保寿之迫力,不能不加承认。保寿既有如此实力,再加上报纸大肆渲染,不免洋洋自得,摆出一副高棋的面孔,秀荣看他自然更觉别扭。所以保寿强迫雁金作和棋,秀荣当然深恶痛绝,于是就有寻保寿晦气之意。不久,机会果然来了。

    明治三十八年八月,也就是保寿升七段的一个月后,秀荣积极策划的“日本围棋会”宣告成立,秀荣自任会长,另请犬养毅之类的名流任名誉会员,准备轰轰烈烈干他一场。成立大会之前,善于钻营的《时事新报》便想让秀荣会长与田村保寿于大会上弈一局纪念棋。不料此论一出,秀荣半晌不言。主办人矢野晃男十分乖觉,连忙打圆场,说道:“如此盛会,弈棋只为助兴,大家来个不输不赢如何?”秀荣同意,保寿自不敢反对。

    大会的前一天,二人在秀荣处努力作和棋,作来作去黑棋赢一目,不由大伤脑筋。原来制作棋要造中盘胜非常容易,但要造和棋却极费周章,简直比弈一局还吃力。何况此时作和棋已不比当初。从前只要棋谱不外传,在场之人不说,外人万难知道;现在棋谱是要登报公之于众,任何一手不明所以的棋,难免会遭到专家的猜疑。不仅如此,以秀荣的身份,此局不但要造得天衣无缝,而且要弈得精彩,不能有一步缓手,更不要说错棋恶手了。是故二人穷半日之力,还是造不出来。于是矢野建议改为下二局,一胜一败,双方都不失面子,当然第一局让秀荣先赢。保寿无奈,也只好答应。

    秀荣轻取第一局,继赛第二局,保寿初时以为有约在先,不免放松。不料秀荣毫不留情,招招狠辣,步步紧逼。保寿又惊又怒,虽竭力拼杀,但为时已晚。白 160手后,保寿认输(见棋谱)。保寿尽管气得发昏,无奈自己也有“把柄”捏在秀荣手里,只得自认倒霉。后来矢野自觉愧对保寿,终于在“棋界秘话”一文中,将此事泄露出来。

    有此过节,二人愈发水火不相容。秀荣升名人后,不久便患起病来,田村保寿以大弟子的身份,甚至连一次也不来看他,气得秀荣咬牙切赤,将保寿恨入骨髓,临终前夕,秀荣对夫人慎子道:“田村从来桀骜不驯,绝非发扬坊门之人!反之,雁金棋艺虽不如田村,但极有前途,而且为人忠厚,可相续本因坊家。”然而,秀荣还没来得及作具体安排,就突然去世了。这样,坊门之内讧便不可避免要爆发了。

    首先就是家督继承人问题。以慎子夫人为首。关源吉、小林健太郎为辅,组成了雁金派,全力拥戴雁金上台;但野泽竹朝、高部道平之类,平日就觉得秀荣太宠雁金,如今明明保寿棋力最强,却去立进坊门不到两年的雁金五段,未免不大公道,于是组成田村派,拥戴保寿。一场家督之争,就在坊门火辣辣地展开了。

    雁金派的关源吉乃本因坊秀和的弟子,是个老牌棋士。此人虽生得浓眉虬须,膀大腰圆,颇似武人,但偏偏心细如发,足智多谋。秀荣临终时遗命他为五段,便有请他扶佐雁金的意思在内。果然关源吉运筹帏幄,仗着地利,把持着本因坊大印,使雁金派颇占优势。那边田村派的野泽也是个诡计多端的人物,抢先在各报发表文章,列举田村保寿应继承坊门的种种理由。雁金派一见,当然反击。慎子夫人甚至把秀荣临终之言,公之于报纸,痛斥保寿为“逆师之败类”。双方大开笔战,闹得不可开交。

    事实上,雁金派纵有千条理由,最厉害的王牌也不过是所谓“秀荣遗言”。但此遗言毕竟未成文字留下来,而且是有痛恨保寿的慎子夫人透露的,其真实性难免要打折扣。再者,坊门历来有立棋力最强者为继承人的家法,如保寿棋力确实在雁金之上,就算“秀荣遗言”千真万确,也无法使人心服。而田村派的野泽恰恰抓住了问题的核心,在棋力问题上大作文章,果然得到了公众的同情,田村派便逐渐挽回劣势,与雁金派形成相持不下的局面。

    坊门这一场火拼,自然给了日渐衰败的方圆社一个东山再起的良机。岩崎社长隔岸观火,真是乐不可支。他首先趁乱把自己升为八段,作为下一步登极名人的资本,紧接着在报上发表“中立人士”之公道意见,主张以村濑秀甫之例,由方圆社接收坊门。如此一来,棋坛之混乱越发不可收拾了。

    田村派惟恐鹬蚌相争便宜了岩崎,就请已退休的十六世本因坊秀元出来主持大计。那秀元生平最恨门下争名夺利,见此大事当仁不让,便毅然答应了。于是再由头山满等名流奔走疏通,慎子夫人等也觉得硬立雁金已万难得手,只得暂时妥协。明治四十年(1907)三月二十七日,秀元就任第二十世本因坊。当时秀元棋力虽不下六段,但还是当初的四段名份。坊门弟子觉得四段任家督有失尊严,众口一辞劝说秀元升六段。秀元推辞不过,只得应诺在就任那一天,时事新报可称其为六段,之后,任何人不许再提。秀元只作一天六段,此事也算是空前绝后的奇闻了。

    秀元就任后,表面上家督之争已了结,但暗地里双方皆摩拳擦掌,随时准备再度开展。因为谁都知道,秀元上台只不过是权宜之计,绝不可能长久,而秀元之后谁来继任二十一世本因坊尚未定局。秀元虽然倾向田村保寿,但雁金如能在棋枰上击败保寿,自可名正言顺地取而代之了。说到底,还是个棋力问题。所以同年六月,雁金派成立了“敲玉会”,一面研究棋艺,一面策划反攻。二个月后,田村派也针锋相对地成立了“围棋研究会”。双方剑拔弩张,整个棋界都在屏息等待着即将到来的一场大激战....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6 14:53

四十四  一战继坊门



    在明治四十年六月至十月期间,保寿与雁金迟早要爆发的大战,已成为出众的热门话题。不料天下事多生意外,还未等保寿、雁金开战,另外一员大将却冲杀上来。来者并非别人,正是身为方圆社副社长的中川千治。

    原来,坊门闹内讧,岩崎社长看出了便宜,以为保寿、雁金二虎相争,势必两败俱伤,从此自己便是棋界泰斗,所以趾高气昂,愈发作威作福起来,终于逼得一向唯唯诺诺的中川千治忍无可忍,于明治四十九年九月宣布退社。中川退社后,立即在五轩町成立一个“围棋同志会”,拉拢坊社二派的中坚棋士,阵容倒也不弱。麾下大将有岩佐圭五段、降矢冲三郎四段、女棋士喜多文子三段等等。最后连野泽竹朝和高部道平都被中川拉了过来,一时间,同志会声势浩大,俨然成为当时棋坛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

    雁金派的军师关源吉见此情形,苦思数日,终于想出一个“借刀杀人”的计策来。他主使《日本和日本人》杂志主编小野敬义去游说中川,激励中川与保寿再来个十番棋,以血前辱。关源吉的目的是:只要十番棋开赛,中川打败保寿,雁金派便可“不战而取荆州”;保寿如打败中川,必然结怨于同志会,雁金派仍可利用其矛盾捞取便宜。

    中川并非傻瓜,小野敬义一开口,他就知道是关源吉的主意,想利用他当马前卒。但中川也有自己的打算,心想:“我要在棋坛称雄,打倒保寿乃是先决条件,保寿如降服,何愁雁金之流不归顺?”于是对小野说道:“只要保寿同意,十番棋我一定奉陪。”

    小野大喜,便请头山满去问田村保寿是否应战。保寿虽觉此举来得突兀,但也不便回绝,就要求悬彩一千元。当时以二人棋力,公众一致认为保寿有七成赢面,所以买中川票的人极少,为此几乎比赛不成。好容易有个富孀广冈浅子,为中川屡北屡战的精神所感动,居然独立支持。于是这二位死对头的第四次十番棋大赛终告实现,赛格是保寿让中川先。

    当时的手合制度,四局一升降,是采用永续计算法的。不论何时何地,只要二人有过对局,输赢都要累积计算,赛前中川的记录已经多输了两局,所以一上来形势就对他不利。

    第一局于十二月二日开赛,由于事关重大,双方都弈得小心非常(见棋谱)。事实上,中川千治的棋确实不坏,就在他被保寿打至让先时,有人问秀荣:“中川是否不如保寿?”秀荣道:“不见得!中川之败,弊在棋运过巧。”所谓棋运过巧,就是指过于追求好着妙手,结果弄巧成拙。他这一毛病,在本局也可看出一二来。例如,白34退时,黑35如39位托,白不敢在41位扳,否则如参考图,进行到黑 8,白相当危险。可中川黑35想过头了,被白36平凡地一挡,参考图中黑的下法反而不成立了。结果黑只得37俗顶,再39、41求活。或许二人太过紧张,以下双方皆有小错。白92是大恶手!应于A 位挖,可保无事。如谱黑95只要在 B位觑断,白 C、黑 D、白 E、黑 F,白就崩溃了。但是千治也没看出来,将大好机会失之交臂。不过,白棋有了上述这一缺欠,局面总是黑稍好一点。

    弈至黑 147时,保寿的第 148手居然长考了八小时。观战记者古岛一雄写道:“....之后,白军默坐八小时,先如诗人之苦吟,后如高僧之参禅....”其实,对黑 147的夹,白 148只需数分钟就足够了。保寿在这八小时之中,到底想些什么名堂,也只有天晓得。据说保寿是因为当初吃了岩崎长考的苦头,曾苦练坐功,现在拿中川来试刀,所以如此长考。只可怜中川被坐得心浮气躁,几乎要急出毛病来。结果走出黑 221的败着,被保寿赢了二目。这局棋共下了九日,从内容上来说也不算精彩,皆因白 148这一手长考而出了名,被称为“一手八时间”之局。

    按说中川首战失利,尚不至于产生严重影响,关源吉也料到有此。万不曾想,二十世本因坊秀元,竟趁此猾也说不出更好的理由来,只好自认晦气。于是在明治四十一年二月十八日,保寿改名秀哉,正式就任第二十一世本因坊。

    雁金、慎子夫人领导的“敲玉会”从此冰消瓦解。关源吉弄巧成拙,“赔了夫人又折兵”,一怒之下居然失了踪。雁金准一也销声匿迹,十三年后才重新露面。

    中川也未曾想到自己输了一局,竟会断送了敲玉会,反替秀哉除去心腹大患,不禁大为懊丧。唯有咬牙发狠,指望在这前途渺茫的十番棋中获胜。中川一番拼命,果然第二局赢了七目,但这一局的价值就差多了。紧接着第三、第四局又被秀哉赢了去,此时中川已多输四局,于是比赛改为先二。第五局先,中川赢了,但二子局却反而输了三目。那边秀哉得便宜卖乖,当即在报纸上一本正经地发表自战解说,俨然一副大上手的派头,把中川气得发昏,以下四局干脆就不再继续了。

    至此,坊门家督之争的余波终告平静,本因坊秀哉也牢牢地站稳了脚跟,日本棋坛从此开始了“秀哉时代”。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6 14:55

四十五  濑越登场



    就在秀哉大战中川之时,《日本和日本人》杂志将这些激斗谱长篇连载,引得棋迷们争相购买。主编小野固然大赚其钱,东京的弈风也就越发兴盛了。各种棋会应运而生,其中以秀荣的徒弟伊藤春湖的“少壮棋客血战会”最为别致。此会在东京神田町的“巴俱乐部”,专门网罗三段以下的青年棋士比赛。比赛之时,那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个个咬牙瞪眼,把棋子拍得震天响,其激烈之程度确实无愧是“血战会”。赛后,胜者大吹大擂,败者怨天尤人,加上祝贺声、惊喜声、怒骂声、长叹声甚至哭泣声,端得是热闹非凡。所以每逢“血战会”比赛,总有大批棋迷前来观战。

    一日,伊藤的一位朋友领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来访。那朋友先将那年轻人大大夸奖了一番,说是广岛县的棋王,随后请伊藤作一局考试。伊藤心里有数,知道小地方跑出来的棋王再狠也不够初段,但碍于朋友的面子,便让小林键太郎三段让先指导一局。

    键太郎乃小林铁次郎的儿子,家学渊博,棋力当然高强。伊藤将他派出,自然是想痛杀那年轻人,令其知难而退。不料这年轻人下出的棋,堂堂正正,一点没有乡土气,键太郎使出浑身解数也无隙可乘,中盘就投降了。顿时,满座为之哗然。

    原来此青年并非别人,正是近代日本棋坛上一位了不起的大棋家,名叫濑越宪作,后来威震棋坛的吴清源就是他的徒弟。濑越生于明治二十年(1887),他的棋是由祖父启蒙,然后全凭自修。象这样一直不曾拜师的例子,在日本棋坛可谓凤毛麟角。濑越的祖父教弃也独具一格,自九子开始,每日一局,不问输赢下满五十局则进一子。如此达到对子,便不下了。他小学毕业后,开始看古人棋谱,颇有心得,而且对当时报纸上的死活题极感兴趣,宁可不吃不睡,也要找出答案。中学毕业后,他的棋力已经全县无敌了。此时濑越的父亲经商失败,无力再供他上大学,在祖父的全力支持下,遂于明治四十一年九月前往东京,迈出了进入专门棋士行列的第一步。

    濑越一鸣惊人,打败键太郎,全场为之轰动,认为奇迹。伊藤也惊喜非常,拉住濑越的手说道:“宪作君年轻轻轻,竟有如此棋力,真是难能可贵!不知宪作君此番前来,又作何打算呢?”

    濑越道:“久闻本因坊秀哉棋力天下无敌,我打算托人投如坊门,不知....”一言未了,伊藤脸色大变,连连顿足道:“此明珠投暗矣!不可!千万不可!”说着忙将濑越引入内室,将其介绍给“血战会”的核心棋士们。原来伊藤春湖是秀荣的忠实门徒,当然痛恨秀哉。如今见濑越的棋,才气纵横,恐怕他投入坊门,使秀哉如虎添翼,是故百般劝止。在座诸人,不是方圆社社友,就是敲玉会旧客,自然随声附和,将秀哉的种种劣迹数落一番。濑越为人甚重礼义,一听秀哉如此不仁不义,心中大怒,于是转投方圆社。同时更把“打倒本因坊秀哉”当作了今后的奋斗目标。

    濑越到了方圆社,一年之中与东京诸位好手弈了四、五十盘棋,竟有八成以上的赢面,而且三子赢了秀哉一局,其间与高部道平四段的新闻棋,更是濑越终身难忘的一战。

    原来濑越受三子赢了秀哉之后,开始小有名气,朝日新闻社便请他与高部弈新闻棋。高部道平也是日本棋坛的一个名角,此人初在方圆社学棋,后投在本因坊秀荣门下。秀荣见他棋路正大,招法精熟,当即授予四段免状,如此由无段一跃而为四段者,唯有高部一人。秀荣死后,高部成为田村派的一员干将。及至秀哉上台时,高部俨然已是日本棋坛举足轻重的人物了。是故,高部一听对手是初出茅庐的濑越宪作,不禁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道:“我乃四段,濑越无段,还是让二子吧!”濑越当然不肯。最后经中间人打圆场,双方达成协议:暂定让先,如濑越胜则算是“先相先”先着胜;如输了,则算是“先二”先着负。因为从局差来说,从先二打到先相先要连赢八局,所以这局棋的重要性十倍于一般对局。

    这局棋,开始濑越因紧张下得有些拘谨,高部的白棋却弈得潇洒自如(见棋谱)。

    弈至中盘时,高部认为形势占优,便开始急于定型。白70、72先手扳粘,再76位跳,以为能兼顾左右。却不料,正由此而埋下了祸根。局面至 108手止,白棋实地多于黑棋,高部洋洋得意,以为稳操胜券。濑越见时机已到,终于动手了。黑 109是极厉害的手筋。白如在 112位打则如参考图所示,至黑 7成为无忧劫,白方不堪忍受。所以白 110只得忍痛弃子自补,否则被黑123 位尖出不得了。结果进行到 129手,情势就变了。弈至 153手时,黑棋已经赢定。此局一直弈到第二天凌晨三点钟方告终局,结果黑棋四目胜。

    正值此时,濑越接到家中来信,说是服兵役的通知到达,催他回去。濑越在方圆社学棋,战绩虽佳,却一直不曾拿到正式免状,自觉已有三段力量,便去请求岩崎社长给予三段免状。不料岩崎摇头不肯,并说道:“你如能打败铃木为次郎,我便给你三段免状,否则只能给二段免状。”濑越听了,不禁吓了一跳。

    原来铃木为次郎就是后来的木谷实和岛村利博的师父,可谓大名鼎鼎。他比濑越大五岁,十一岁学棋,十七岁拜岩崎为师。不久,日俄开战,铃木应征入伍,二年后重回东京,正逢方圆社闹分裂,他便改换门庭,拜本因坊秀荣为师。秀荣深爱其才,于明治三十九年将他一跃升至三段。秀荣去世后,坊门内讧激烈,铃木左右为难,深感敷衍之苦,于是又重回方圆社。

    是时,东京的《万朝报》主办的“万朝擂台赛”相当吸引人,坊社各棋士轮番上阵打擂,热闹无比。中川千治首开连胜五台记录。野泽竹朝更是大出风头,居然创造了连胜十二局的最高纪录。由于这一大赛,所以坊社二派各拉名手助擂。铃木重返方圆社后,简直战无不胜,连当时顶尖的高手本因坊秀哉,见了他也觉头痛。是故,铃木被称为“旭将军”,意为如旭日东升,光芒万丈,可见铃木的棋是何等厉害。所以濑越一听要过铃木这一关,知道非同小可,但事已至此,只有硬着头皮去创了。

    约定铃木让濑越先相先,共弈六局。六局之中濑越必须赢四盘,才能拿到三段免状,否则只给二段。

    铃木固然厉害,濑越亦非善者,全力相拼之下,第五局濑越三胜二负。最后一局濑越拿白棋,到底是三段还是二段,全看这一局了。

    这紧张万分的第六局,弈于明治四十二年五月。对此,岩崎健造于《方圆新报》上作了详评(见棋谱)。岩崎评道:“黑15之长疑问手,应17位靠,如谱至黑33,黑无趣。”对白24至38的着想,岩崎认为构思极妙,整个布局规模宏大,用意深远,有歧视吞山河之势。接着又评道:“黑53应 A位跳。55应59位跳。白56可占 B位,黑 C位,白59扳,竭力取势才是。黑57重滞,但59跳为好。黑71占74位方为本手。83缓!应 D长,白 E、黑 F,较谱为优。”

    由于局面相差甚微,以下双方寸土必争,杀得惊心动魄,全局到 229手终了,结果白棋二目胜。经此一战,濑越大名不胫而走,岩崎社长当即授予三段免状。濑越心满意足,豹四段。要说此二人也真有缘分,从四段到八段一直是形影相随同时晋升的,只是后来濑越获名誉九段比铃木早一年,此也算是棋坛一段佳话了。

    同年七月三十日,明治天皇驾崩。万民哀恸。方圆社的岩崎社长为此老泪纵横,毫气尽消,便有了退休之意,但令他头痛的是没有合适的社长人选。本来继中川之后的广濑平治郎颇为能干,但此人过于精明,弄得人缘恶劣。还在中川千治任副社长时,有人向广濑介绍一个叫加藤信的天才儿童来社为塾生。广濑一经考试,知道此子资质不凡,将来必有成就,便置方圆社不许收内弟子之规矩于不顾,私下把加藤信收为内弟子,过了几个月才送到社里来。中川对此极为不满,通过此事,广濑之为人也可见一斑了。

    岩崎思前想后,反复掂量,最后还是决定请中川千治回来当社长,同时把广濑升为六段,以示安抚。于是中川解散围棋同志会和方圆社合并,自己重返老家当起社长来。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6 14:57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3-12-17 11:07 编辑

四十六  破门案



    大正二年(1914),退休的岩崎八段去世,享年七十二岁。这位老先生尽管生前刚愎自用,得罪过不少人,但他对方圆社由衰转盛发展壮大,确实有着无法抹杀的功绩。此外,岩崎棋艺虽不算登峰造极,但评棋的本领可谓天下无双,这一点是日本棋士众口皆碑,一致公认的。是故噩讯传出,棋界同仁皆嗟叹不已。

    大正三年,四十一岁的本因坊秀哉在万朝擂台赛中连胜十台,遂由门下弟子一致拥戴,登上了九段名人的宝座。事实上,此时秀哉棋艺已达炉火纯青的境界,足以饶天下先,当名人也算是实至名归。不过,相生相克乃世间万物之定理,棋也亦然。秀哉再狠,也有两个让他发愁的冤家,此二人便是新锐棋士濑越宪作和铃木为次郎。

    濑越和秀哉一共对局十一次,从三子到对子,秀哉不曾赢过一盘。至于铃木为次郎,由于参加万朝擂台赛的缘故,与秀哉对局机会较多,当时以四段的资格,甚至打至受先也赢。不过棋这东西确实有趣,铃木固然受先能赢秀哉,但自己却被坊门的野泽打到受二子,而野泽碰到秀哉甚至受二子也输。那野泽在万朝擂台赛及一般新闻棋中是有名的常胜将军,任何棋士都被他改过赛格,唯独碰上秀哉便似老鼠见了猫,功夫半点也施展不出来,岂不怪哉!秀哉对此也非常得意。他做了名人之后有人问到:“对局三十年,哪局棋是阁下生平杰作?”秀哉脱口答道:“平生杰作尚未出世,但大正二年七月,对野泽君的二子局,可以说是毕生快心的一战(见棋谱)。”这局棋秀哉确下得精彩之至,最后一目胜。消息传出,整个棋界为之震动。翌年秀哉登极为名人,此战之胜确实也起了很大作用。

    本因坊秀哉晋升名人后,自重身份,便不肯再参加什么擂台赛、新闻棋了。但此人视钱如命,对特约比赛或指导棋,只要报酬丰富,还是一诺无辞的。当时各报登载新闻棋,本来均有权威人士--秀哉、中川和广濑讲评。秀哉一当名人,各报自然竞相出高价请他讲评,以招徕读者。秀哉挣钱心切,虽然忙得团团转,但也来者不拒。如此一来,讲评之中就难免有了疏漏之处。殊不知,为此却生出一件轰动一时的事来。

    大正七年(1918)十月,《围棋评论》创刊,已升五段的野泽竹朝便在其中设了一个专栏,叫“评之评”,把秀哉、中川、广濑等人所评的棋,再重新评一遍。意思是取各家之精华,创争鸣之新风,那么其中当然就有批判原评者不是之处。中川、广濑对此倒不大在乎,唯有秀哉以名人之尊,被属下“佛头着粪”,如何下得来台?便于十二月写手谕警告野泽,勒令停止。本来野泽并无冒犯秀哉之意,况且棋通奥妙,任何人也不可能穷尽,好坏实难有绝对标准。往往棋风不同,形势判断方法不同,得出结论也不同,甚至看法截然相反,这种现象在高段棋士中间也在所难免。再者,秀哉所评确有明显的失误之处。秀哉居然不许人家说话,实也太过霸道。野泽为人本就倔强,如今见秀哉以势压人,干脆来个不理不睬。但《围棋评论》惧怕名人威严,不敢再登,于是野泽又改在另一杂志继续批评。秀哉大怒之下,下令破门开除野泽家籍。这便是日本近代棋史上相当有名的“破门案”。

    不料野泽被逐出坊门,无拘无束,更加无所顾忌,索性在杂志上大放野火。秀哉名人棋盘上功夫固然厉害,但打笔仗却万万抵不过野泽。结果被野泽尖酸泼辣的文章弄得好不烦恼。偏偏门下有个叫井上孝平的弟子不知高低,专爱读野泽写的文章,看到精彩之处还要拍案叫好。这简直是火上浇油!秀哉听说后,恨得咬碎钢牙,决心要拿他开刀。

    这位“不识相”的仁兄生于明治九年,在中学、大学期间先后做过岩崎、秀荣的徒弟,大学毕业后才成为专业棋士,是日本棋士中有大学文凭的第一人。井上孝平平生有一好--最爱和业余棋手着彩赌钱。虽已晋升四段,无奈恶习不改。他极善揣摩下手心理,让子棋百战不殆。人称“本因坊加一”,意思是秀哉让五子的,他可以让六子。此外,井上孝平还有一个毛病--对局时爱讲俏皮话,逗人发火。这原是他对付下手的法宝之一,但成习惯后,再改不过来,弄得同门之间大伤感情。对以上两点,秀哉平日就不大满意,如今见他敢不听指挥,偷看“敌人”宣传,于是在三个月后,借个题目,将井上孝平也“破门”了。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6 15:01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3-12-17 11:08 编辑

四十七  关西新锐



    东京棋坛明争暗斗的时期,关西棋坛却太太平平。在关系分社泉秀节和井上家十五世田渊米藏的共同主持下,棋运蒸蒸日上。泉秀节父子相继去世后,大正二年,田村嘉平成立“同志会”,把关西方面大阪、京都的棋士汇成一派,再联合井上家十五世田渊米藏,共同弘扬棋道。如此经年累月的多方提倡,自然培养出不少人才来,久保松胜喜代和小岸壮二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久保松生于明治二十七年(1894),其父乃是个大官。五岁时,他曾向父亲学棋。翌年父亲去世,寄养在叔父家。九岁时偶然得一机会与泉秀节弈了一盘九子局,久保松居然中盘胜。泉秀节认为是奇才,再三要收为养子,培养成专门棋家。不料叔父看不起弈人,不但不答应,反而从此不许他摸棋,这是久保松一生中最感遗憾的一件事。

    十四岁时,久保松以优异成绩就读于北野中学,此时关西弈风渐盛,叔父对他的管理也放松了,久保松便重操“旧业”。上课时,老师在上讲课,他在下面用红蓝铅笔大做死活题,结果成绩恶劣,竟致留级,被叔父痛打一顿。不料,之后久保松依旧我行我素。叔父气得发昏,可也拿他没办法。十五岁时,大阪的棋会组织了少年棋士新闻战,久保松报名参赛,结果他与十一岁的小岸壮二成绩最优秀。最后久保松在让小岸二子的决胜局中获胜,遂独占榜首。由于这局棋,《日本及日本人》杂志请本因坊秀哉讲评,秀哉一见二人的决斗谱,极为赞赏。有此因缘,不久小岸便前往东京,投在秀哉门下。久保松却受阻于叔父,不得成行。

    那小岸壮二在东京专心学弈,三年后重返大阪探亲,再度和久保松对弈。壮二自觉在专家堆里泡了三年,分先杀杀不曾见过大世面的久保松当无问题。不料三局棋下来,壮二一胜二败,回去被父亲痛骂“没出息”。壮二吃骂不过,涨红脸分辨道:“我在东京和高段对局,已打到先二,虽不曾拿到正式免状,但有初段棋力再不会错!实在是久保松君也在进步....”

    久保松听说此事,方知自己已具有专业初段棋力,高兴得要命,于是更加坚定了当专业棋手的信念。叔父见他学习成绩每况愈下,知道事无挽回,从此不再管他。大正二年,久保松已被公认有二段棋力。大正三年,中川社长来大阪,在田村嘉平的促成下,久保松受二子与中川对弈两局,结果胜负各半,中川见他了得,当即授予三段免状。不仅如此,而且在第二年,久保松又升为四段,此时他刚二十二岁。

    再说小岸壮二败给久保松,方知弈海无边,自己知识艺连雕虫小技都称不上,于是回到东京日夜孜孜在黑白上下功夫。壮二天份虽不如久保松,但努力程度却非常人所及,而且下棋极认真,故深得秀哉欢心。当时日本棋坛规矩,徒弟和师父一般只有下三局棋的机会,即进门一局,入段前一局,学成回乡送别一局。可秀哉却与壮二额外弈过不少指导棋,真可谓爱护备至。大正四年,小岸壮二入段;第二年升二段;大正六年便一跃而为三段了。

    小岸壮二升三段后,开始显露锋芒。大正六年至七年,他共弈了七十局棋,胜五十六局,负九局,和四局,胜率达九成以上,被称为棋界的“麒麟儿”。壮二的棋细密坚韧,无懈可击,是一种极适合比赛的类型。但美中不足的是,壮二属“非常长考”型,仅布局就要三天,其坐功之精湛,足以和当初的岩崎老先生媲美。所以每逢此君出战,对方最少也得做好厮杀十天半个月的准备。不过,壮二长考归长考,长考之后却能大赢特赢,别人当然也无话可说。此一段时期,壮二可说是出足了风头,他以四段身份参加万朝擂台赛,曾一次连赢十一台,三次连赢六台,在时事新报新闻棋中更是惊人,居然连胜三十二台,创造了空前绝后的纪录。大正八年的一年之中,壮二成绩是三十六胜四负,真是锋芒指出,众将披靡,不由别人不心服口服。

    小岸壮二在东京踌躇满志时,也是久保松在关西春风得意之日。大正九年(1920)三月,久保松晋升五段,由于当时关西棋坛高段棋士甚少,对此少不得要大大庆贺一番。于是,小岸壮二和濑越宪作分别代表坊门和方圆社,前往关系道贺。

    久保松见这两位大名鼎鼎的代表到达,真是高兴万分。壮二是老相识自不必提,尤其对濑越,也许都是自学成才的关系,两人一见如故。当晚,久保松便请濑越住在家中。原来濑越近年来棋艺又有长足进步,大正六年已升为五段,翌年又在万朝擂台赛中执白棋逼和常胜将军小岸壮二,一时棋名大著。久保松久仰濑越大名,此番相聚,同处一堂,不免问长问短,于是二人摆开了“龙门阵”。

    谈话之间,濑越忽然问道:“关西棋运甚倡,不知发现有天才儿童否?”久保松答道:“天才儿童倒是有一些,但关西地方毕竟难比东京,好手最高也不过五段,恐难培养出成大器者。此地有个鸟井锅次郎的二段棋手,家里很有钱,他开了一家“道场”,广收弟子来学棋,凡是天资极高的儿童,他教数月,便送到我家来。现在还有两个鸟井先生介绍来的学生在我处学棋,一个叫木谷实,另一个叫前田陈尔,都是资质极佳的好坯子。此外,还有一个棋童是大阪的朋友介绍来的,名叫桥本宇太郎,今年十三岁,天份似乎更胜别人一筹。”濑越听到此处,脸上不禁露出羡慕的神色。

    却听久保松叹了口气,接着又道:“谁不想调教出几个好徒儿,自己面上也增光彩,但我只不过区区五段,棋力实不足以造就大器,只恐怕耽误这等天才儿童的前程,所以再三思量,日后还是要把他们转送到东京的名师之手。”

    濑越心中一动,当即就想开口要一个天才少年收为弟子,但自觉初次相识,便夺人之美,实在不大好意思,所以话到嘴边,又强咽了下去。于是改口道:“自古名师出高徒,此话半点不假,但不知老兄心目中的名师是否已有人选?”

    久保松道:“此三个孩儿年纪尚小,择师之事还要从长计议。不过秀哉名人艺冠群雄,倒是个再好不过的良师,就怕孩儿们没这个造化。”濑越一听,心中暗叫“可惜”,连忙接口道:“老兄有所不知,秀哉之技固然厉害,但授徒的本事则属一般。如今方圆社人才济济,并不输于坊门,何况中川社长和广濑副社长均是教徒弟的好手。广濑副社长的徒弟加藤信,进步神速,现已升四段,老兄想必早有所闻。最近崭露头角的岩本薰,十二岁时到社,广濑还要授八子,只教了两年,再与岩本弈五子局,竟被他杀得大败,仅64手就认输了。”濑越口中说着,便拿过弈具摆起这盘棋来(见棋谱)。

    久保松一看,黑棋确实下得好,通盘无一着缓手,简直是对子棋的力量,不禁连连点头。濑越在旁笑道:“此子果然不凡吧?他现在已升三段了。当然这主要还是个人天份所致,不过,广濑副社长教导有方也是不容忽视呢!”

    久保松此时已听出濑越的话外之音,但他是从心底里佩服秀哉的,便故意掉转话头,忽然问道:“听说雁金准一前辈再度出山了?濑越兄可知详情?”

    濑越见久保松顾左右而言他,不由大失所望,只得懒懒答道:“详情我也不清楚,只知道雁金于上月和秀哉较量过一局,结果先着中盘胜。现在东京纷纷传言:“雁金面壁十三年,苦练独门杀手,再度出山,志在报仇”。连我也觉得雁金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只怕秀哉的名人宝座连同坊门家督之位,从此再也坐不安稳了。”

    久保松皱眉道:“那雁金一出山便挫败秀哉,当真令人咋舌,老兄是否摆出来让我开开眼?”濑越道:“全局有二百五十多手,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觉得雁金的棋风十分细密,似乎与小岸壮二有异曲同工之妙。”

    一语未了,久保松忽然叫道:“哎呀!只顾闲聊,几乎忘了正事!后日庆祝会,我想请老兄与小岸君做一局公开表演,不知老兄肯赏脸否?”

    濑越笑道:“着一局棋倒没什么,但小岸君下棋甚慢,没有十天半月不能终局。难道叫道贺的客人们留此半月不成?”

    久保松忙道:“有精彩棋赛可看,棋友们求之不得,留十天半月又算什么?好在此局要在报纸上刊载,对他们并无不便之处。此事一言为定!现在时候不早了,老兄旅途辛苦,早点歇息吧。”于是二人息灯睡下,一宿无话。

    久保松的升段庆祝会于四月三日举行,关西有段的棋士几乎全部到齐。大会由田村嘉平五段主持,少不得把久保松大捧一番。仪式完毕,好戏上台,濑越和小岸便真刀真枪地杀起来(见棋谱48)。
  
    这局棋自四月三日起,每天弈足十二个小时,到七日夜以继日,八日凌晨三时才终局。全局自黑37扳头,激战开始。白78后,黑如 A位粘,白 B、黑 C、白 D、黑 E、白 F、黑 G时,白 H打,黑则80位反打成大劫,但此劫是白方先提,黑暂时没有适当劫材,故小岸盘算多时,先于79觑试应手。对此,濑越无法再应,白80补强中央,至黑89止,双方形成大转换。接着左下角又将打劫,演变至黑在右下活了一块,白也舍左下的劫不打,左上的双活不要,至 168全力围成腹空。黑 169以下遂歼灭白左上角。从白 188开始,双方寸土不让,又形成一次大转换,出入巨大,得失难言。黑 201夹时,白202 再度跳起劫争....。此棋从头至尾炮火连天,端得是惊心动魄。结果共弈了三百余手,大杀小输赢,最后戏剧性地以和局收场,于是皆大欢喜。局后,濑越抹着额上汗水,说道:“小岸君之善斗令人钦佩,此局乃我精根倾尽的一战,弈成和局已无愧棋道同仁了!”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6 15:03

四十八  长考趣话



    话说濑越宪作“精根倾尽”也不曾将小岸壮二擒下马来,却有一个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小岸打得改了赛格。此人非别,正是铃木为次郎。

    原来铃木在大正元年,一心想发财,受友人之怂恿,曾放弃弈道,跑到马来西亚去做橡胶生意。大约是不懂经营之故,四年后,铩羽而归,只得重操旧业。他回国后第一战,就是对小岸壮二。当时小岸三段,铃木五段,小岸执黑棋。弈至官子时,白棋输二三目已成定局,不料小岸一着不慎,反而败下阵来。

    也许是该赢的棋输了,把小岸的斗志也给输没了的缘故,从此以后,他一碰见铃木就好象着了魔,总是打不起精神来,胜负当然不问可知。本来小岸的棋专挑别人的毛病,但和铃木对局,这些功夫便完全没有了。众棋士均感奇怪,可想破了头也不知其中缘故。岩佐圭因和铃木交情不坏,私下问铃木:“小岸君执白棋能赢我,我让你先互有胜负,怎么你居然让小岸君先,似乎还游刃有余?”铃木笑道:“我对付小岸,自有一套秘诀,所以常胜。”岩佐圭一听,心痒难熬,缠住铃木再三追问。铃木被他纠缠不过,只得如实交代,说道:“其实方法很简单。小岸君的长考相当有名,此乃他克敌制胜之宝,如想打败此君,你就必须弈得比他更慢。一着棋他如想一小时,你就想一个半小时。小岸君见你如此长考,以为今后变化你已计算清楚,自己就会狐疑起来,纵有鬼手,亦不敢施出。胆气一怯,你便可趁虚而入了。总而言之,要以长考对付长考。此乃不传之秘,万勿转告他人....”

    且不谈岩佐圭闻此秘诀,如法炮制,到后来,以“长考对长考”竟成为日本棋士临阵克敌的一大武器。更有甚者,有的棋士在授徒时,把此“秘诀”当作一条戒律,命弟子严格遵守。于是长考新秀层出不穷,小小年纪便能坐上个一二天。当时,对于这些少年棋手来说,最重大的比赛无过于入段赛。因为一得到初段免状,便意味着正式迈入专业棋士的行列,所以每逢入段赛,战况空前激烈,人人拼命,比赛中一手棋想一二个钟头乃司空见惯之事。后来有个叫星野纪(现为九段)的少年居然创造了一手棋长考十六个小时的惊人纪录!

    当时入段赛每周二、四、六上午九时开始,即一周内要弈三局棋,星野少年参加入段赛,时在一个星期二,比赛进行一个小时,双方弈成图五十六(见棋谱)局面。星野执白于 1位扳,执黑棋的某少年便长考起来。

    本来,在此局面黑 A长已成定论!即便刻意求变,也不过是 B位挡。如此简单变化,某少年当然了如指掌,但他迟迟不落子,显然是想进行“体力消耗战”。红日西沉,二位少年依旧正襟危坐,直到晚上八点半时,某少年才拈起一粒黑子,重重打在 A位,除去午休时间,他整整考了八个小时,气得星野七窍生烟。星野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而且赛前师父严加告诫他:“对方泡一个钟头,你就要加倍拖他两个小时,否则别回来见我!”星野一怒之下,果然谨遵师命,心中暗道:“八小时加倍为十六小时,现在是晚八时半,除去夜餐和翌日的午休时间,明天下午二点方能落子。哼!你就等着瞧吧!”盘算已定,星野也开始长考。

    本来黑 A位长,白 B位长,想一分钟就足够了,但星野存心不下子。这番长考,被观战记者称为“千军万马式”,可见其声势之壮。可怜那某少年自以为考八小时已属壮举,万没料到“班门弄斧”惹出一个如此厉害的对头来。十几岁的少年本就睡眠不足,眼看着无招可算的棋盘,不由呵欠连连,前俯后仰起来。偏偏星野是个鬼精灵,一见他打瞌睡,便马上做出要下子的样子。待那少年猛然惊觉,急视棋盘时,星野却将手中棋子又丢进棋罐。

    如此,这局棋连“泡”了两个昼夜,那某少年被星野“考”得死去活来,头昏眼花,最后随手一招,大龙被杀,星野遂高奏凯歌。不过棋虽赢了,时已至星期四清晨,紧接着下一场比赛又将开始。星野和那少年如何再去比赛,其师对此又作何感想,就不得而知了。此也算是长考的一大趣闻吧。

    少年人尚且如此,成年棋士更不必说。如此一来,棋便越下越慢,纯粹成了体力消耗战了。过去御城棋,一般是当天弈完,轻易不打挂,自从新闻棋战开始以来,观棋的对象变成读者,报社乐得慢慢登载,棋士也落得海阔天空地长考。而且报社登棋,胜负较不公开的为严重,棋士惟恐输稽,所以更需要慢慢想。这样比赛,身强力壮的人尚可支持,只苦了那些年老体弱的棋士。每逢比赛,便如同上刑场一般,吓得心惊胆颤。试想在这种情形之下,如何能弈出好棋来?棋界有识之士均感比赛不限时之规定,实有改革之必要,但弈风如此,人人都怕吃亏,谁也不肯从自身做起。更何况当时棋界的权威人士,是秀哉名人、广濑副社长、雁金准一等,皆是出了名的长考专家,自然不肯改变“既定方针”。

    大正九年,《时事新报》主办了秀哉名人和雁金准一的公开赛。消息传出,棋界轰动。试想,雁金与秀哉过去的恩怨,棋界谁人不知,哪个不晓?而且雁金苦忍十三年再度出山,志在复仇,也是家喻忽晓的事。所以对此大赛,别说懂棋的,就连不懂棋的人都显得十分关心。

    五月十一日,对局开始。由于此棋事关重大,两雄落子慎重,第一天仅弈了二十五手便打挂了。《时事新报》也其货自居,大卖关子,一天只登一着,或两着,半个月后续战,至第四十五手又打挂。之后棋越下越慢,往往一天弈不到十着。一般的人最关心的是谁胜谁负,但这场大战过了三个月还舒来看(见棋谱),由于布局之初,黑17不在 A位飞,41不在B 位关,已是失势;之后,黑57不在74位长,65不在70位尖出,95不在 C位关,中盘阶段黑棋已陷入苦战之中,似乎已成为一面倒的样子。所以棋迷们更加觉得无趣味了。

    这局棋共弈了二百三十四手,却费时半年,前后打挂二十一次。据最低估计,双方对局净用时间,至少在一百五十小时以上。

    《时事新报》开始时买卖兴隆,发行量不断上涨,着实赚了一笔。及至后来,发觉形势不对,但棋至中途,又不能去催二人快下,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刊登下去。那边棋赛没完没了;这边报社急得抓耳挠腮,盼星星盼月亮般地盼望赶紧终局。如此一来,新闻界也开始感到比赛不限时之可怕了。

    然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尽管舆论一再呼吁缩短赛期,棋士也个个深受长考之苦,但是一触到改革此制度的实际问题,就无人赶揽这份苦差事了。直到“裨圣会”成立之后,这种局面才有所改观。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6 15:05

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3-12-17 11:09 编辑

四十九  三派鼎立



    就在秀哉、雁金杀得难分难解之时,濑越宪作“身在家中坐,喜自天上来”。他早就看中了的天才少年桥本宇太郎居然主动给他当徒弟来了。

    原来久保松早就想送宇太郎到东京深造,只是担心他身体不好,恐不胜内弟子工作,故拖了一二年。经与濑越一番长谈,知道濑越温厚,对宇太郎必能亲如一家,另眼相看,遂决定将宇太郎送至濑越处学棋。濑越喜出望外,当即收为弟子。有此佳弟子,不免向人炫耀。众人看了宇太郎的棋谱,自然也暂不绝口。

    铃木为次郎看得眼热,向濑越问清了原由,便毛遂自荐,老实不客气地给久保松去信,请求他给一个徒弟。久保松平日也久仰铃木大名,接信后便对弟子前田陈尔和木谷实道:“关西地僻,难有大成。东京现分坊社二派,棋力都是高强的。如今,方圆社铃木五段有心收徒,尔等愿去否?”

    前田年龄比木谷实大二岁,平日久闻本因坊秀哉乃当今名人,便乘势要求老师将他送到坊门去。木谷当时仅十二岁,并无定见,悉听久保松安排。于是久保松把木谷实送给铃木做徒弟,并把前田推荐给坊门秀哉,此二人便到东京来了。

    前田和木谷到东京是,秀哉和雁金的激斗刚好结束,由秀哉获胜。这当初人人关心的一局棋,耗到此时,观众早已倒了胃口,甚至连胜负都懒得过问。结果轰轰烈烈的大赛,落了个冷冷清清的收场。有识之士如濑越之流,目睹此状,心中都横了一个大疙瘩,愈发痛感不限时间弊病太大,改革之举实不容再缓;(1)。于是便向广濑进言,劝他首先在方圆社实施。

    原来在一年以前,即大正九年(1920)七月,中川千治因副社长专横,对社务常感掣肘,自己身体又不好,便主动辞去方圆社社长之职。中川在决定由广濑继任社长的同时,曾授意广濑:“濑越君年轻有为,可委以副社长重任,对于社务必有裨益。”不料,广濑听了却大不愿意。他心目中的副社长人选,当时是得意弟子加藤信,但又不便当面顶撞中川,所以借口岩佐圭资格比濑越老,把此事搁置下来,暂不设副社长。如今见濑越居然指手划脚,要插手社务,心中疑窦顿生,只道濑越此举必为副社长之职而来。再者,广濑自己也是长考专家,与岩崎健造、本因坊秀哉并称“长考三巨头”,资格远比小岸壮二为老。濑越对他提倡限时,岂非“与虎谋皮”?当然是毫无结果。

    濑越原无争权之心,只是认为限制时间乃大势所趋,便不嫌麻烦,再三和广濑据理相争。当时雁金也已经归到方圆社麾下,是吃过秀哉苦头的人,对限时这一点颇为赞同。濑越又说服了铃木,三人一同劝说广濑。广濑心中更加不悦,但表面上却作出笑脸,说道:“诸位之言确实有理,无奈有史以来,弈棋从不曾限过时,故改革之举,事关重要,需要慎重从事才是。”濑越等不得要领,只得回去。

    事实上,广濑这人虽自私,但确实相当能干,和当年的岩崎健造属同一类型。可惜他也和岩崎一样,犯了专权拔扈的毛病,结果刚继任一年多,便弄得人缘恶劣,偏他自己还不知道。大正十一年,雄心勃勃的广濑,为统一棋界,便想组织围棋协会,于是百般设法,向诸方有志之士募捐,果然筹得一大笔钱。他便自作主张把方圆社搬到当时最有名的“凡之内”大楼内,准备以方圆社为骨干,由他主办协会成立事宜。

    要说广濑也真是滥用职权,如此大事,居然事前不向任何人打招呼,未免太过目中无人。濑越、铃木便以理事身份,对此提出书面意见,扬言要辞职退社。广濑虽恨得牙痒,但惟恐小不忍则乱大谋,只得承认疏忽,请求理事会追认迁社之事,同时答应帐目公开,再不随便挪用筹款。

    双方既已妥协,一场风波原可平息。不料广濑身边的一个侍童,因遭广濑斥骂,心中不甘,就把广濑历来瞧不起濑越、铃木等言行,添油加醋,向二人告密。二人听了,怒火中烧,当即联络雁金和原属坊门的高部道平,密谋脱社另立组织。不久广濑因劳累过度病倒在床,濑越等人便趁机发难,突然向广濑提出辞呈,如此一来,形势急转直下。

    是年十一月,以雁金、铃木、濑越、高部为中心的新组织“裨圣会”成立了。此会一成立,首先打出“打破传统陋习,顺应时代潮流”的大招牌,其新制度、新作风,着实令人耳目一新。不但方圆社因中坚分子退社而元气大伤,连初时拍掌称快的秀哉名人,现在也觉事态严重,不得不急谋对策了。

    原来,裨圣会成立后,其制度全部针对传统积弊而发。首先便是采用限时制,决定双方各限用十六小时。但此制度还不够严密,曾有濑越对铃木一局,局面微妙,双方大长考。铃木弈至一百七十一手,时间正好用完,白棋还不曾下子,居然就被判胜了,是为当时限时制之一弊。后来有人提出“读秒法”,才算解决了这一难题。

    第二,裨圣会修正了当时的段位制,之前升段用推荐制,其中颇有执事者爱憎情份在内,而且有些高段棋士等闲不肯出手,一年之中难得弈一二局棋,裨圣会就提倡选手权制,以对局成绩决定升段与否。

    第三,规定分先棋,执黑先着贴四目半。这实在是一大创举。因为实力相当者,如不贴目,执黑者获胜甚易,假如碰到一局定胜负的场合,执白棋者当然一百个不愿意。故贴目制一出,颇受棋士欢迎。发展到后来,发觉贴四目半也是黑棋胜率高,于是又改为现在普遍施行的贴五目半。其实围棋乃是一种艺术,布局之始,先着这一子究竟有几目价值,谁也无法精确计算出。现在贴五目半的制度,不过是因黑白胜率大致相当而流行的,将来也许还会更改也未可知。但黑棋先着贴目的制度,远较不贴目为公平,这倒是千真万确的。

    裨圣会以上创举,确实适应时代要求,使日本棋坛风气为之焕然一新。故一般青年棋士对裨圣会都颇有好感,以致秀哉名人和广濑社长见了非常着急。

    广濑一急之下,病况愈重,只得让岩佐圭继任社长,主持社务,同时提拔加藤信为副社长。那岩佐圭向来是个好好先生,实际权力便全都为加藤信所把持。但方圆社改组后,情形并未好转,最令人头痛的是社内以小野田千代太郎为首的一帮年轻人,竟然公开赞同裨圣会,要求与之合作,弄得加藤坐立不安,又气又怕。

    坊门的秀哉名人到底见多识广,知道大势所趋,非一门一派所能阻止,就有改组本因坊家成立新围棋会之意,只是苦无资金。想来想去,只有加藤信怀揣巨金,可派用场,便叫小岸壮二为说客,前往方圆社摸底。

    小岸到社,正值加藤信气急败坏之时,一听由坊社合并经营新围棋会,当然大可考虑。当天晚上,加藤便亲自去见秀哉谈判,双方决定新组织名叫中央棋院。于是坊社之间,化敌为友。大正十二年(1923)一月二十一日,中央棋院就在“丸之内”大楼内的方圆社新会馆正式成立了。

    消息传出,裨圣会棋士不禁有些惊慌,濑越却冷笑道:“坊社二家势同水火,今番合作不过是权宜之计,势必各怀鬼胎。何况以广濑之为人,秀哉岂能容忍?”果然一语中的,不出三个月,中央棋院就分裂了。

    分裂的最大原因,归根结底还是一个“钱”字。原来中央棋院创立之初,开支较大,方圆社的基金自然垫进不少,加藤是财物干事,总觉得垫钱吃亏,整天愁眉苦脸,终于向秀哉提出二项要求:
  
    一、方圆社基金,应归方圆社所有,所垫付之款,应由坊门负责筹还半数。
  
    二、发行中的《棋院新报》乃方圆社《围棋新报》之继续,故该报发行权及经营权,应归方圆社所有。

    坊社既合并为中央棋院,还要彼此分明,斤斤计较,秀哉对加藤出尔反尔的无理要求。更因棋院成立后,岩佐圭和加藤信的正副社长名义被取消,都变成委员,独秀哉原衔不变,加藤心有不甘,曾多次要求秀哉恢复田村保寿原名。本因坊乃秀哉引以为豪的姓氏,如今要他改名换姓,如何能够接受?于是加藤借此理由,于四月一日晚上,一夜之间以方圆社老招牌,换下了中央棋院的招牌。第二天,坊门棋士到棋院来,均被加藤拒之门外,一时人人愕然,大吵大闹起来。

    秀哉闻讯,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当即决定另在银座中央棋院。缺少资金,一向视钱如命的秀哉,居然连自己的房子也典押了,总算弄到五千元。同年五月,中央棋院迁到日本桥川濑石町,破釜沉舟地干起来。于是东京棋界便成为三派鼎立之局面。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6 15:07

五十    日本棋院之创立



    话说东京三派割据,各行其是,谁也不服谁,看上去统一局面永无指望了。却不料就在这一年(1923)九月一日,晴空霹雳,关东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大地震,东京几乎整个毁了,秀哉名人煞费苦心建立的中央棋院,被大火烧成平地。受此打击,秀哉欲哭无泪,心中懊恼已极。多亏门下小岸壮二等得意弟子竭力扶佐,才得残喘。

    裨圣会受到的打击,也不在中央棋院之下,会馆皆成灰烬,财产损失精光,只得暂栖濑越六段家中,惨淡经营。

    然而,对方圆社来说,震灾却是不幸中之大幸。原来方圆社经营不力,搬出“凡之内”大楼只是早晚问题,这突发的灾祸正是体面搬出的绝好机会,不但可免除一切义务,而且不必再偿还租金,省下了许多钱财。是故,只有方圆社得以在震后的大混乱中,悠悠然图谋再举。

    所幸这段黑暗时期,为时尚短,半年之后,终于出了一位救苦救难的“菩萨”,独立承担,捐出十万块钱成立了“日本棋院”,此人就是有名的财阀大仓喜七郎男爵。从此之后,棋界大同团结,围棋在日本重开新阶段,更加欣欣向荣了。

    “日本棋院”之创立,裨圣会的高部道平应记头功。原来高部这人头脑聪明,颇有主见。他曾于明治四十三年(1910)前往中国,在东北、京津、江南一带游历了近十年,先后受到当时的教育总监段祺瑞和钦差大臣杨士琦的特殊礼遇,更与当时中国第一流的棋手张乐山、汪云峰等对局,使中国棋士领略了日本先进的围棋理论,对促进中国棋艺水平提高颇有功劳。当时,日本已有觊觎中国满洲之野心,高部在华的活动,自然受到日本政界、财界人士的注意。如此一来,他便结识了不少达官贵人。地震之后,基础最薄的裨圣会已至山穷水尽阶段,眼见得非解散不可,高部不愧为高参,思来想去,最后选中了热心棋道的大仓喜七郎,于是高部登门拜访,请求大仓帮助稗圣会渡过难关,直说得“天花乱坠,室雨缤纷”,终于打动了大仓。

    不过,大仓说道:“假如本因坊、方圆社、裨圣会能舍弃前怨,团结一体,精诚合作,我可以解囊相助,在所不惜!”

    高部大喜,当即跑去见本因坊秀哉名人和岩佐圭社长,转达了大仓的意思。二人自然惊喜非常。第二天三方头面人物一同去拜访大仓,表示感谢,并发誓赌咒要共倡棋道,于是大仓马上拿出十万块钱。二层钢筋水泥结构的“日本棋院”会馆,就在赤坂溜池建立起来。此会馆占地面积二百多坪,外观富古典情趣,内部装修多采用西洋的先进设备,既安静,又舒适,实为自古以来最好的对局场所。

    此间,各棋士与大仓接触频繁,但大仓喜七郎最器重的,却只有濑越和小岸,认为此二人是今后棋界最有希望的人才。濑越为人温厚,从无拔扈之举,又给大仓出了不少好主意,大仓对他有好感自在意中。小岸则是当时最活跃的棋士,多方奔走,广加联络,对复兴棋界甚有功劳,其苦干之程度,使大仓为之感动。

    不料小岸命薄,眼看日本棋院即将成立,他却因劳累过度,刚升了六段,便突虎才小岸之逝世,不仅在秀哉名人心中蒙上一层阴影,而且全国棋士皆不胜惋惜。小岸生前于棋枰上纵横驰骋,军功赫赫,死前一年中,战绩十战九胜,真可谓常胜将军,可惜只获六段便到头了。不过,后来他的女弟子增渊辰子为师争气,培养出一个杀得日本棋士人人胆寒的徒弟,此人便是大名鼎鼎的坂田荣男九段。这样,小岸在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

    大正十三年五月二十日,大仓喜七郎举行记者招待会,正式宣布日本棋院成立。第二天,日本棋院在帝国饭店召开创立大会,东京名流全部出席,盛况空前,堪称洋洋大观。

    会上宣布,日本棋院由德高望重的宫内大臣牧野伸显为总裁,大仓喜七郎为副总裁,以下十二名理事均由名流担任。此外,还就比赛制度、时间限制、段级的授予、普及教授、创办比赛、棋书杂志出版、棋士之培养、在妇女中推广、棋院增设诸设备、于各地设置支部等十大问题,作了详细规定。以上规定皆以大众普及为目的,日本棋界开始以崭新的面目出现了。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6 15:09

五十一  杀棋之名局



    大正十三年十月一日,日本棋院机关刊物《棋道》创刊号出版了。广大棋迷庆幸今后弈道之发扬光大,不料翻开《棋道》第一页,便赫然登着:雁金准一、铃木为次郎、高部道平、加藤信、小野田千代太郎等五棋士,因违反院规而除名。全国读者全都大吃一惊,不明所以。

    原来,五棋士之被除名,表面上的理由是他们擅自参加“报知新闻”棋赛,实际上仍是过去的积怨在作怪。雁金、高部二人过去是秀哉的死敌,如今屈居人下,自然乏味之极。加藤信一向发号施令,现在要受命他人,心中如何能痛快?铃木和小野田是觉得坊门师徒相护,秀哉偏心过甚,更兼秀哉以名人之尊,君临天下,确实有些作威作福之举。于是这五人便脱离日本棋院,打出了“棋正社”的旗号。

    雁金等五人脱离,就本因坊秀哉来说,真是求之不得,所以他力主维护棋院尊严,把他们全部除名,恨制恨不能连濑越一起开刀,否则那日本棋院的创立便真如坊门的老店新开了。

    原来濑越在大仓副总裁心目中的地位,着实非同一般,大仓甚至有请濑越主持日本棋院之议。濑越感此知遇之恩,虽不满秀哉所为,也不肯与裨圣会旧友同进退了。不过五棋士毕竟是棋界的精华所在,大仓甚感不安,故在决定将他们除名之前,曾与濑越仔细商量过。濑越进言道:“雁金、高部二人与秀哉名人旧怨尚在,新仇又生,硬要撮合在一起,似无必要。至于其他三人,乃一时气愤所致,并无非走不可的理由。铃木君走了,但爱徒木谷实仍留在棋院,此乃去志不坚之表现。加藤亦然,并未将师弟岩本薰带走。所以此三人迟早会回来的,届时务请阁下既往不咎,重加收留。”大仓听了方才放心。果然濑越料事如神,第二年春天,铃木和加藤二人真的先后脱离棋正社,重回棋院了。

    剩下的雁金、高部和小野田以《报知新闻》社为据点,全力与日本棋院对抗,无奈《报知新闻》社财力有限,棋正社难有发展,雁金等人便欲另找靠山,于是通过关系找到《读卖新闻》社社长正力松太郎。松太郎是个极精明的人,看出可以趁机大捞一把,就建议棋正社与日本棋院作一次新闻对抗战。雁金等正想扭转局面,一举扬名,对此建议自然求之不得,便由高部主笔写了封公开信,向日本棋院公然挑战。这封挑战书写得精彩之极,不但文情并茂,而且音调铿锵,文中颇有许多对秀哉名人在棋界崇高的地位加以否定的言词。秀哉看了气破胸膛,对此挑战立予接受。于是一场空前大战便在院社之间爆发了。

    院社对抗赛第一局,由秀哉名人出战雁金七段。这本来就是一场罕见的“好戏”,在《读卖新闻》有计划的安排下,越发引人注目。报社赛前先发表院社二方人士针锋相对的谈话;赛时又在全国设置“速报盘”,当场讲解战局;此外还请数名文坛著名作家担任观战记者,借其生花妙笔,极力渲染战况。如此一来,果然收得奇效。东京人人关心自不必说,凡是《读卖新闻》报纸所到之处,无不引起巨大反响。于是《读卖新闻》发行量一跃而增加三倍。相反,最初独立支持棋正社的《报知新闻》设却被完全排斥在外,一怒之下,便与棋正社断绝了关系。

    这一战于大正十五年(1926)九月二十七日开始。双方各限十六小时,雁金执黑先着。秀哉名人的布局走得十分漂亮。白34逼黑35渡过,再转向左下角36、38扩张模样,白棋已占先机(见棋谱)。

    对于黑45、47,秀哉甚觉意外,认为黑45下46、47下48位较好。弈至黑53,局面微妙。原来黑53扳后,局部并不活,但白棋左右均有弱点,是硬杀还是自补,非有极精确的计算不成,于是秀哉宣布打挂。

    经过一夜的苦思,秀哉终于动了杀机。白54、56强硬封锁,60以下硬去黑棋眼位。雁金未料及此,只能拼命抵抗。至黑67断,形成对杀局面。因天色已晚,秀哉大袖一挥,道声“打挂”,又走了。

    从盘面看来,黑白双方皆有危险,故不但《读卖新闻》报纸一出,顷刻之间便被抢购一空,而且在全国的“速报盘”前,人山人海,棋迷们各持己见,争得面红耳赤,甚至大打出手。社长松太郎听说消息,乐得嘴都合不上了。

    不知报社因为奇货可居,故弄玄虚,还是出于秀哉授意,之后整整休息了九天才复弈。如此当然便宜了秀哉。这一天弈至 125手,下边的肉博战,惨烈无比。凭心而论,象这等硬吃手法,万分危险,只要有一丝一毫的误算,白棋就会全线崩溃。若非休战多日,让秀哉从容作周密思考,他是否有此胆量,确属疑问。

    之后,又打挂两次,十月十八日为最后一战。雁金已知必败,仍然咬牙坚持,期望奇迹出现。秀哉名人更不敢大意,稳扎稳打,弈至白 234提清黑子,消去隐患, 236至 246活净上边,黑棋败局已定。此时,雁金只剩下最后一分钟,白 254后,计时员读至五十八秒,依照规定必须要落子,雁金却呆呆坐着。公证人高部道平催促道:“请下子!”雁金却似没听见,只吐了一口长气。高部无奈,只得宣布:“黑棋超时判负。”事实上,此时即便叫棋仙来续,黑棋也要输五六目。

    这局被称为“杀棋之名局”的棋,搏杀之激烈,堪称名局之最,所以雁金虽败也颇值得自傲。第二局,按胜留败退的原则,原该由社方的小野田与秀哉再战,但秀哉因身体不好,当初就和报社讲好只下一局,何况他与雁金大战期间便病过一场,于是改派桥本宇太郎出战。棋正社不知其中密约,以为秀哉怯战,小野田就拒绝应战,情愿等秀哉病好再赛,为此,对抗赛几乎陷入僵局。最后经报社苦劝,棋正社终于让步,同意重新开赛。之后,双方轮番出战,你争我夺,战成四比六。棋正社虽处下风但还未露败象。不过棋院方面好手自秀哉名人以下,有十八名之多,而棋正社只有三人上阵,所以十局弈下来,雁金等人深感人手不足之苦,于是野泽竹朝在高部的请求下加入战团。

    原来野泽自被秀哉逐出门墙后,一直住曰认可。不料棋院方面铃木为次郎却跳出反对,说野泽不够资格升七段。野泽盛怒之下,向铃木发出作十番争棋的挑战书,对抗赛倒反而一时不能出场了。

    院社十局赛过之后,棋院新锐棋士开始陆续出阵,棋正社就有些吃不消了。及至木谷实四段上来,棋正社便似房倒梁倾般崩溃了。

    原来,当时桥本、木谷等都已在棋坛崭露头角,后起之秀凌驾前辈棋士,在日本棋院的内部比赛中已充分显露。所以雁金等人还以对四段的手合和木谷等新锐抗争,当然要大吃苦头,木谷实一口气连胜十场,将棋正社三雄打得颠来倒去,木谷也因此被称为“怪童丸”。最后多亏雁金拼命血战,才把木谷打下去。经此一来,胜负已成一面倒,棋正社斗志皆无,内部之间又互相埋怨,小野田一怒而脱社回归棋院。广大棋迷兴趣全失,报纸销量重又下跌。《读卖新闻》一见情形不妙,当即采取措施,以对抗赛为辅,转而全力捧起铃木和野泽的十番升段争棋来。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6 15:10

五十二  野泽的血泪誓言



    院社对抗赛既然失去魅力,《读卖新闻》社为了转移公众注意力,就对铃木、野泽的十番棋大吹大擂起来。

    原来,野泽因当年敢于“太岁头上动土”,在杂志上批评秀哉名人,而且文章写得相当精彩,所以在棋界是个出了名的角色。另外,此二人早在三、四段的时候就曾有过一场激战,结果野泽竟把锐气正盛的“旭将军”打至先二。铃木七段一直以为奇耻大辱,念念不忘报仇雪恨。此番二人再度交战,生财有道的《读卖新闻》社哪能放过。

    是时,报纸连日捧场,称野泽为“棋界之彗星”、“常胜将军”;同时又捧铃木为“旭将军”、“百胜将军”。于是一个常胜,一个百胜,到底谁胜,读者们确也颇感兴趣,报纸销量遂告稳定。读卖新闻社尝到甜头,后来一有机会,动辄举办十番棋,竟以此出了名。

    二雄十番大赛第一局,于昭和二年(1927)三月七日开始,中途打挂两次,十四日终局。结果野泽先声夺人,先着中盘胜。第二局铃木执黑,由于胜负太过严重,双方虽各执十六小时,但仍有时间不足之感。弈至一百三十五手,野泽被判“超时负”,铃木也仅余二十六分钟。

    第二局结束后,野泽病情恶化,只得暂作休养。原来野泽患有肺结核,已至三期,相当严重。专家弈棋本就甚耗体力,何况这种事关重大的比赛。野泽竟以重病之身,作此豪举,岂非拿性命闹着玩?果然赛中就屡发高烧,铃木知道后,大吃一惊,生怕因为比赛时成日对坐被他传染,便要求隔室对局--二人分坐两室,面前各放一块棋盘,如此遥遥相对,过招用记录纸传递。这样的比赛也真算是别开生面了。第三局于八月开始,野泽黑棋十目胜。

    铃木一见野泽虽带病作战,但“常胜”余威仍在,心中大感焦躁,不由发起狠来,甚至连棋士极为重视的大手合(升段赛)也弃权了,一心一意,对付野泽。果然自第四局起,连胜三局。第七局野泽执黑弈成和局,接着铃木又胜一局,以五胜二败一和领先。野泽是否降级,关键就在第九局。这时野泽已病骨游离,活象一具僵尸,友人皆劝他借病收场。野泽苦笑道:“我寿命将尽,即使中途罢手,也已不久人世,何不死得英雄些?一个人如能弈出足以传世的菩怯战之理?”这番血泪誓言,闻者莫不感动。

    无比关键的第九局于昭和五年(1930)三月举行,距第一局开始的时间已整整三年了。原来自第二局后,野泽力不从心,故每次打挂总要隔五六天乃至半月之久,一局终了非三四个月,才能再弈一局,所以如此漫长。

    第九局比赛时,野泽面色枯干而憔悴,常常神情恍惚地凝视虚空,显得无比凄苍。在场之人皆耷拉下头,不敢去看一眼野泽。对局场上似乎始终笼罩着一层阴森森的鬼气。可惜野泽尽生命之火,只以和棋告终。

    最后一局野泽执白棋,看来凶多吉少。这时野泽实在支持不住了,别说下棋,连吃饭走路均感困难,挨到昭和六年(1931)一月,终于抱憾死去,临死还念念不忘最后一战。这十番棋实际上只弈了九局,就结束了。

    凭心而论,野泽虽多输三局,但以他的身体状况,一般人是否能弈完一局尚属疑问,何况九局,而且这九局棋皆弈得相当精彩,其中几局更可谓传世之佳作。是故,日本棋士一提起野泽竹朝,无不肃然起敬。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6 15:13

五十三  万年劫事件



    昭和二年(1927)春季,日本棋院已看出棋正社不堪一击,再不把他们的挑战当一回事,而全力准备棋院的一件大事--东西对抗赛。

    原来日本棋院创立以来,根据手合制度,所属棋士每月要弈两局棋。但这种比赛比起新闻棋,既单调又无收入,故日子一久,众棋士便感乏味。于是,日本棋院决定采用新的大手合制度。先将院内棋士分为东西两军,两军又各设甲、乙两组。甲组棋士限四段以上,或三段中最佳者,达到一定胜率可升段;乙组限初段以上,如达到一定胜率则可升入甲组(同时升段)。然后,东西两军再甲组对甲组,乙组对乙组进行对抗赛。

    优胜的奖励也分甲乙组。甲组团体赛:优胜旗一面,又奖金一千元。个人赛:高段棋士,冠军一千元,亚军五百元,第三名二百五十元,第四名一百元;低段棋士则减半。乙组团体赛:优胜旗一面,又奖金五十元。个人冠军一百元,亚军五十元。

    比赛定于每年春秋两季举行,连续二月,每周一赛。每局打挂只限一次,以后必须日以继夜,直至终局。对局现时则根据对局者的段位,从各执十六小时到五小时不等。

    当时各棋士对此新制度,一致拥护。大家摩拳擦掌,各为本军而努力。这场大战一起,果然热闹空前。由于东西对抗赛优胜者名利双收,一局棋胜负不但关系个人得失,而且直接影响团体,所以参战棋士莫不战战兢兢,全力以赴,甚至有输棋之人叩头以谢团体的情形。更兼先前组阵时,就有门户之见及个人好恶等因素在内,东军方面皆是坊门及铃木的弟子,西军方面尽是方圆社和濑越一派。如此抗争,自然同军之人,亲上加亲,情同手足;异军之人,非吾同类,势同仇寇。不但大手合对抗赛如此,在赛场之外也从敌视而渐趋极端。

    摩擦既久,终于在昭和三年的秋季,发生了一起有名的“万年劫”事件。

    原来濑越七段在一年半的比赛中,成绩甚佳,如果此次秋季大手合再有出色表现,则成为以实力升八段的第一人。当时的升段制度远较现在为严格,连木谷实、前田陈尔这等狠棋士,也只有摇头的份儿,偏偏给大仓副总裁最器重的濑越独占鳌头,对于秀哉名人实有重大不利之影响。为此,坊门所在西军(东西军一年一易位)经过仔细研究,认为除寄望于木谷实和林有太郎二人努力外,关键一役还在高桥重二三段的二子局,必须得胜,否则势难阻止濑越升八段。于是西军将士你打气,我加油,“高桥君,拜托了!”呼声不绝于耳。可怜高桥突然成为要人,不免受宠若惊。为了应付此战,他闭门不出,将那古往今来的二子谱几乎打了一个遍,仍觉准备不足。

    十月十日大战来临,高桥搜索枯肠,果然走得甚凶。无奈濑越高不止一筹,高桥负担又过大,结果弈至白99断时,黑棋已现败象(见棋谱)。从黑152 开始,双方展开劫争,黑因劫材不足,只得让劫于 196位做成“万年劫”。所谓万年劫,参考图即为典型例子。除此场合,白如想吃角上黑子,必须在A 位自紧一气,于是黑先手在 B位提劫,对白来说,没有丰富的劫材绝不敢这么下;反之,黑如想消灭白棋,必须先 B位提劫,而且劫胜之后也不能粘,否则要双活。必须再于 A位紧气,于是白◎位提劫,黑则要去寻劫材。因为这种劫,黑白双方谁胜劫都不能马上粘,彼此都有顾虑,故称“万年劫”。在一般场合,由于大劫材不易找,都不打劫而作双活计算。此局右边之情形,正属此类。不料高桥知道败势已定,黑 206、 208处心积虑,要以此“万年劫”作文章了。

    濑越一见,便知其意,越发弈得坚实,不给黑棋可乘之机。至白 275、277 自填二目补净最后的劫材,局势已非常明朗,白棋块块活棋,且固若金汤。此时白棋盘面领先十八、九目,黑棋又连一个劫材都找不到,按说只有认输。谁知高桥横了心,偏要顽抗到底。黑 302后,盘上只余单官了,当时日本棋院尚无围棋规则之拟定,但传统的不成文法,单官实施不必收也不应收的。濑越见高桥仍正襟危坐,毫无认输之迹象,不由光火起来,便走了一手单官。直到单官收尽了,高桥仍然不肯投降。气得濑越脸色铁青,把棋罐一顿,说道:“真是咄咄怪事!”

    大手合原有仲裁之设,三位仲裁人中,秀哉名人远行未归,中川八段卧病在床,只有岩佐圭在场。他闻声赶来,审视盘面后,对高桥道:“高桥君,请粘劫终局!”不料高桥借右边有劫,坚持尚未终局,四周棋士都走拢来,于是东西两军棋士,各维护本军,你一言,我一语,年余积愤,借此发泄,甚至由吵骂而大打出手起来,乱得不可开交。

    岩佐圭威望不足,西军根本不受其指挥,只得当场宣布:“此事如何处理,待名人回来再定夺!”

    过了数日,秀哉回来,高桥等接到家中,不免陈述事件经过。秀哉看了棋谱之后,首先痛骂高桥:“下出如此臭棋,真是丢尽脸面!”最后看到302手之后,濑越收单官,他就得意了,把棋谱一收,道:“明日到棋院去,本人自有道理。”

    第二天,岩佐圭自然向他报告。秀哉佯抓官之举已逸出传统弈理之外,更无胜负可言。只能以无胜负而论!”

    岩佐圭明知秀哉偏袒小舅子高桥,但又不敢得罪名人,只好向众宣布。东军棋士当然不服,群情激昂,全体退出比赛,秋季大手合竟为之停顿了。

    凭心而论,高桥之强词夺理,乃为不争之事实。糟就糟在濑越先走了单官,如黑 302手后,濑越即宣告终局,则黑棋再无歪理可讲。由于日本棋士从来不收单官,所以濑越此举,无异画蛇添足,弄得无以自解。

    最后,大仓副总裁出面打圆场,裁决为“至黑 302止的结果,可认为白胜。但之后,黑棋也没有输。”这真是一个自相矛盾的奇妙说法,但迫于形势,东西两军也只得妥协了。

    经此一来,大仓深感东西对抗赛弊病之严重,弄不好日本棋院讲再次分裂,于是第二年便取消东西对抗的团体赛。从此大手合便成了现在以个人升段为中心的大手合比赛。不久,日本棋院围棋规则,也在“万年劫”事件的推动下,制定出来了。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6 15:15

五十四  天才吴清源



    话说濑越好端端的一盘赢棋,被弄成不明不白的无胜负不说,还受了一肚子窝囊气,心情自然恶劣之极,偏偏他爱若亲子的徒弟松泽四段又突然病死。雪上加霜的双重打击,使濑越肝肠欲碎,痛不欲生。正值此时,一件空前的大事发生了--中国天才少年吴清源来到了日本。

    早在大正十五年(1926),岩本薰六段和小杉丁四段前往中国游历时,曾与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子弈过棋。结果岩本六段让三子,两局皆输,让二子一局仅胜二目;小杉四段让二子中盘败。岩本以为奇迹,回国后,在撰写的“支那漫游记”中对此详加介绍。于是吴清源的名字开始出现在日本报纸上。别人倒还罢了,濑越本是专爱收罗天才少年的人,得知此事,恨不能一把将此少年从中国抓到自己身边,于是极力向大仓副总裁游说。大仓当然同意,便转脱政界要人犬养木堂,最后日本国发出指令,让驻北京公使芳泽全权交涉办理。

    昭和二年(1927),井上孝平五段去北京游访时,让二子与吴清源对弈,结果中盘大败。井上大惊,再改以让先三局,弈成一胜一和一打挂。井上回国后,对吴清源大加夸奖,称他有“胜过传闻之才能”,并一口咬定吴清源有三段力量,而且只多不少。这下子濑越更沉不住气了,当即给吴清源去了一封信,正式邀请他来日。后来吴清源回忆此事时,说道:“这封信以绝妙的言词,写出了一篇显示执笔人的文采和卓识的杰作,简直难以想象是出自棋士之手。”

    昭和三年,濑越派高足桥本宇太郎专程去北京,办理吴清源来日的具体事宜,同时正式考察一下吴清源的棋力。结果桥本四段让先两局皆败。同年十月二十三日,吴清源在母亲及大哥的陪同下,来到日本。

    朝思暮想的天才终于来到身边,濑越如获至宝,早把心中烦恼丢到爪洼国去了。于是马上为吴清源申请三段免状。不料日本棋院的大多数棋士并不买帐,认为顶多授予初段。最后根据大仓副总裁指示:以假定三段格,立即进行正式的“段位认定”对局。

    日本棋院首先出场的是本年大手合最优胜者--筱原正美四段,手合为吴清源受先。二人激斗了三天,尽管筱原磨刀霍霍,施展出浑身解数,还是败下阵去。接着,秀哉名人上场,由于名人对三段是“二三二”的手合,所以吴清源受二子。结果黑棋以四目胜而终局。秀哉倒也识货,局后评道:“黑棋态势极庄重坚实,成功地将优势保持到终局,布武堂堂,未给白棋以可乘之机。此二子局可作为快心之杰作。”最后村岛四段出场,吴清源黑棋五目胜,遂被正式定为三段。

    昭和四年,吴清源在《时事新报》主办的擂台赛中,首椿个是连闯三关的“天才将”,所以大受棋迷欢迎。比赛之日,吴执黑棋第一着便打在天元上,在场众人皆吃一惊。殊不知,更匪夷所思的招法还在后面。只见木谷方一落子,黑棋便仿照白棋下一招,如此一手一手地模仿起来。顿时,木谷惊惶失措,如坐针毡。这种弈法,白棋要反复长考,确保不为黑所乘,而黑棋只要模仿待机,几乎可以不必用时思考。如此一来,木谷沉不住气了,几次三番离席向公证人抱怨道:“如此模仿下去,棋就没法下啦!”但吴清源此举并未违反规则,众人也无可奈何(见棋谱)。

    白64后,黑65开始变化,此时黑棋形势不坏,模仿战略获得成功。最后因黑 113出了恶手,白棋才得以三目胜。此战一经见报,舆论为之轰动。赞成的认为不失为一种创举,反对的则认为是失去了围棋的艺术性,争得不可开交。但是不管棋士乐意不乐意,模仿棋的战法仍旧流传下来。后来到了藤泽朋斋手力,竟成其以不变应万变的克敌之宝,这是连模仿棋的创始人吴清源都始料未及的事。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6 1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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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世纪之决战



    昭和八年(1933),在日本所有的棋士中,木谷实和吴清源堪称珠联璧和的名望棋士。于是,《时事新报》抓住良机,请此二人作十番大赛。殊不知,这十番棋竟成为“新布局革命”的前奏。

    原来,吴清源在升为五段后,执白棋增多,但当时春秋季大手合无贴目规定,若仍照传统的小目走法,总觉得白棋落后于人,于是在“捷足先登、尽快展开”上大动脑筋。那木谷实本是绝对的实利派,布局总是投子于低位。但此一时期,他见战绩不佳,便不断改为高位投子,并以此探索一种“重视势力之新布局”。

    此二人不愧为弈坛奇才,一番努力之后,果然都有所创新,在此十番棋中,吴清源执黑棋着出当时极为罕见的对角星布局;木谷实也着出一反传统的“重视中央势力”的下法。弈至第五局,中途打挂时,木谷请吴清源到非常有名的地狱谷温泉游玩。此时正值盛夏炎热之际,吴清源早有心找个幽静去处,静养一番,故一听去地狱谷温泉,心中大喜,于是二人携手同往。

    到了温泉后的第二天早晨,吴清源信步踱入木谷的房间,只见他正面对一个陌生人讲解围棋。一问方知木谷计划写围棋书,正在向作家鸿原先生口述,吴清源很感兴趣,就坐在一旁听讲。讲的内容主要是有关新布局的观点,初听之时,吴清源简直不知所云,然而越听越觉得言之有理,一下子便入了迷。待鸿原告辞后,二雄便就“新布局”之事,热烈地探讨起来。清静的地狱谷温泉就这样变成“新布局革命”的发祥地。

    同年秋季大手合时,二雄开始正式施用新布局。其中木谷对长谷川章五段一局,堪称代表作之一(见棋谱)。此局白 6、 8、10矛头直指中原,是过去见所未见的。白 2、 4、 8的三连星,也是日本棋史上最早的三连星布局。结果长谷川章五段在新布局的威压下,很快就溃不成军,仅 140手就投降了。

    吴清源当然也有精彩演出。他执白对小杉丁四段的一局棋,引起了轰动。当时观战记者在《大手合周报》发表文章,写道:“....就如同在观看一场航空演习。”(见棋谱)由于弈于黑13时,盘上棋形极象“十六指指”棋(日本民间一种摆石子比赛的游戏),故此局以“十六指指”命名。结果小杉丁四段也尝到了新布局的铁拳, 156手便认输了。

    不仅如此,二雄在秋季大手合中大用新布局,胜率竟意外的高。大手合战绩公布,吴清源名列榜首,木谷紧跟其后为第二名。一时间,新布局名声大振,日本绝大部分的棋盘上,到处都展开了壮丽的“空中战”。

    正值此时,读卖新闻社主办了“日本围棋选手权战”,参加者为当时实力最强的十六名棋士。棋战优胜者可获受先与秀哉名人对弈一局的容誉。最后吴清源在决胜中打败桥本宇太郎,成为优胜者。此结果正是正力松太郎所最最希望的,得意忘形之下竟当众大夸宇太郎,道:“太好了!你输得太好了!”弄得宇太郎啼笑皆非。

    昭和八年(1933)十月十六日,比赛在京桥的锻治桥馆中进行。在此之前,各新闻报皆以“不败的名人对鬼才吴清源的决战”的标题大肆宣扬,弄得无数棋迷如醉如痴,心痒难熬。

    此时,正值吴清源运用新布局得心应手之际,故而一开局,他似乎未加思考便将黑 1、 3、 5三着,按三三、星、天元的顺序着出来。此举顿时引起轩然大波(见棋谱)。对至高无上的名人居然走出这等罕见布局,本身就属大不敬之行为;更兼这三手棋,皆与坊门传统布局格格不入,尤其是三三,在坊门中被定为“禁手”。所以,不但坊门棋士个个怒气冲天,就连一般的棋迷们也都大大地吃了一惊。于是“岂有此理”这种口气的信件,刹时间雪片般飞到报社。那正力社长要的正是这种效果,自然乐不可支。可对吴清源来说,则是大伤脑筋之事。半月之后,木谷、吴二人合著,安永一主笔的《新布局法》问世,这种情况才有所缓和。

    弈这局棋时,秀哉已经五十九岁,吴清源仅仅二十一岁,考虑到名人的健康,每周只在星期一对奕一次。由于当时并未采用封棋制,名人可以视情况暂停,此为白棋绝对有利之处。从白 6开始,一直进展到中盘,基本上旗鼓相当,黑棋未失先着效力。

    弈到黑 159手时,已是第二年的一月五日了,秀哉又宣布打挂。这是第十二次打挂,当天仅弈了四手棋。此时黑棋将小胜的姿态是明显的,但秀哉则认为是细棋。

    一周后复弈,秀哉名人终于打出石破天惊的妙手--白 160凌空杀入黑阵。对此黑 161是最善之应手。在 160的影响波及下,至 188,黑右边五子被吃,局面转而对白有利。弈到最后那天,黑棋败北似已成定局,但 184手以后,盘面还残留着若干复杂官子,故吴清源仍在抵抗。此时在对局场外的休息室内,秀哉名人的弟子黑压压地聚集了一群。尽管直至终局的多种收官方法,早已被研究透了,但坊门弟子仍然神情严重,焦急不安地注视着战局进程。吴清源一次走出赛场,无意间看到如此紧张的气氛,顿时吓得手足无措,于是赶忙向师父濑越求救。濑越当即拜请了京都围棋界巨头--吉田操子,来担当公证人。后来,就连担当应急公证人的吉田,见此戒备森严的阵势,也大吃一惊,觉得事态非同小可。

    结果,白棋终于赢了二目。耗费时间:黑二十二小时六分,白二十二小时十七分。在终局的瞬间,秀哉名人露出了久违的微笑。后来,秀哉评此局时,说道:“坦率地说,此番对局,在各种意义上来讲,都是难下的棋。吴、木谷二人创造新布局,以此向旧传统挑战。种种原因,使我未能达到超脱之境地,这使我回顾往昔,深感技艺尚不成熟。可以想象,对方以三三、星、天元的新法打来,我身为名人,心情无论如何也难保平静了!”

    昭和十年(1935),新布局以其大胆奔放的构思,博得了全国棋迷的阵阵喝彩。然而在职业棋士中,持批判态度的却大有人在。那些以正统自居的坊门弟子,更是嗤之以鼻,甚至连木谷实和吴清源的师父--铃木为次郎和濑越宪作,也觉得新布局太过标新立异。当初吴清源在与秀哉名人的决战中,竟走出三三、星、天元的“怪东西”,师父濑越大不以为然,曾断言“黑不到百手便会溃不成军”。之后,铃木、濑越一直想说服此二人不要固执己见。

    于是,报知新闻社看准机会,立即发起一场别开生面的“报知相谈棋”。所谓相谈棋,即黑白双方,各以两名棋手为一组,进行对弈,允许同组的二人在另一房间研究对策,相谈棋的人选当然是铃木、濑越和他们的弟子木谷、吴清源。

    三月,棋坛宿将铃木、濑越两位七段对新锐木谷、吴清源两位六段的相谈棋赛开始,双方各执十六小时,由桥本宇太郎五段担任公证人。由于一方是徒弟,另一方是师父;一方是革新派;另一方是批判派,所以相谈棋被抹上一层“新旧对抗”的辛辣气味。也正因如此,才越发引起棋迷们强烈的兴趣。

    执黑棋的革新派当然以新布局挑战,批判派则以传统布局对抗,希望能使革新派知难而退。于是此棋便成为新旧布局比较的一场大研究(见棋谱57)。这局棋弈得确实精彩,其中黑59是足以和“耳赤的一手”相媲美的妙着。吴清源想出的黑89更是深谋远虑,妙就妙在,此手看似损了(因白有 A位点入成双活的手段),但正因有此一手,白 112攻击左下黑棋时,黑才敢脱先,转至右边收官,遂使黑棋一目胜而高奏凯歌。

    这是日本棋史上代表新旧布局对抗的最著名的一局棋,也是新布局革命过程中的一段佳话。

    然而,对新布局的批判,并没有因为铃木、濑越的败北而停顿。一年以后,坊门的村岛谊纪五段、高桥重行四段合著的《打倒新布局》一书公开发行。秀哉名人亲自为此书写了前言,字里行间充满了对新布局的责难之意。从而,再次把新旧布局的对抗推向高潮。但是,新布局毕竟是棋艺进步的自然产物,它对棋道的贡献并不因为权威人士之好恶而被一笔抹杀。如今,流行的三连星、中国流等布局,皆可谓新布局理论之发展。而武宫正树九段独树一帜的“宇宙流”,更是得新布局理论之精华而创立的。也许二十一世纪的棋坛,便是以新布局理论为基础的一统天下!
作者: 以棋会友    时间: 2013-12-16 15:24

五十六  不败名人之陨落



    昭和十二年(1937),六十三岁的秀哉名人因年高体弱,疾病缠身,便宣布引退。日本棋院为了隆重纪念这一历史事件,在《东京日日新闻》社支持下,为秀哉名人安排了一场“告别赛”。由于秀哉在最后十余年中仅仅弈过两局正式棋,一次是与雁金七段,另一次便是与吴清源五段,结果名人皆胜,所以秀哉在棋界已成为不败之象征,被誉为“不败的名人”。正因如此,告别赛消息一传出,举国为之轰动。于是获得与“不败名人”进行最后告别赛的权力,便成为棋界精英人人奋斗的目标。

    为了选拔秀哉告别赛的对手,先举办了历时一年的“名人挑战者决定战”。首先在六段级进行,久保松、前田获得优胜,接着铃木、濑越、加藤信、木谷等七段,加上六段优胜的久保松、前田,举行了六人循环赛。对此六人来说,获此挑战权不仅能大出风头,而且必将随告别赛一齐永远载入围棋史册。故而,此六人简直是以身家性命来争夺挑战权的,其中又以铃木和濑越为最。

    原来铃木当年号称“坊门克星”,曾有黑棋赢秀哉二局的记录,成立日本棋院后,根据新规则,铃木便有八段资格,但秀哉只授予他六段,为此,铃木才有参加裨圣会之举。现在,铃木靠自己实力打上七段,又正处风华正茂之壮年,自然想借打败名人,流芳百世。

    濑越与秀哉原就有过节,日本棋院成立之初,他和秀哉在定期手合中弈过两局,执黑棋赢了一目,但受二子却弈成和局。此局一和,把他过去连胜秀哉的成绩都减色了。对此,濑越视为奇耻大辱,始终念念不忘报仇雪恨。无奈秀哉从此不再亲披战袍,濑越也毫无办法。今番有此良机,怎肯轻易放过。

    按说,铃木、久保松乃木谷的恩师,木谷理应让二位恩师获得再次与名人决胜的机会,才是尽弟子之情。不料,木谷竟毫不客气击败铃木,接着又在决胜局中战胜久保松,以全胜战绩获挑战权。久保松倒还罢了,那满怀热情的铃木七段却因永无机会与名人对弈,而遗憾终生。

    木谷为何如此绝情?除此人是个出了名的争强好胜者以外,其中另有一段隐情。原来,从“名人棋所”废绝以来,名人早已同权力不相干了,不过是名誉称号而已。但在传统意识中,名人的崇高称号和绝对权威仍一成不变地保存着。所以尽管本因坊家已消亡,成立了棋院等机构,但秀哉以名人之尊,仍然有君临棋坛之作风。坊门弟子敬之为神明,当然无所谓,但此作风在别系棋士的眼里,便成了“横暴压迫”了。那木谷便是受“压迫”者之一。据说在日本棋院成立的那一天,庆祝会上安排了两局表演棋。一局为高段的,由中川对岩佐圭;一局是低段的,由木谷实对前田陈尔。前者是自己人,弈来客客气气;但后者乳虎相搏,完全是真刀真枪。血战正酣时,秀哉忽然走进对局室,看了一会儿,点点头走了。约莫半小时,秀哉又来了。这次他啧啧连声,颇似不耐烦的样子。旁观记者莫名其妙,只听秀哉口中嘟囔道:“中押!中押!”又出去了。一刻钟后,秀哉三度出现,一见木谷仍在攒眉苦思,忽然戟指大喝道:“棋早输了,还弈什么!”晴空霹雳,在场众人莫不大吃一惊。木谷惊魂稍定,忙膝行而前,向秀哉求道:“拜托了!请让我再下几着看看....”秀哉不答,冷笑一声,拂袖而去。木谷勉强又弈了几手,终于认输。

    事实上,当时局面不明,木谷尚未至要投降的阶段,但他吃了名人一喝之威的惊吓,斗志全失,不败也要败了。这助阵逼降之举给木谷心中留下的创伤,大约十分惨痛。因此在十六年后的今天,宁愿冒犯师恩,也要与秀哉决一死战了。

    木谷获挑战权后,对局双方和主办的日日新闻社、每日新闻社以及日本棋院,就对局条件进行了长时间的讨价还价。最后决定双方各执四十小时)当时限时最长为十六小时);每隔四天对弈一次;并将白棋打挂权改为“封手制”,即当天暂停时,该着子的一方把将要下的一步标在记录纸上,然后密封后交给公证人锁入保险箱内,以防泄露“天机”。这一条是木谷在接受吴清源失败的教训,拼命力争才定下的规则。此外,对局者及有关人员在整个比赛期间不得擅自离开对局场地所在的旅馆,也不能会见任何其他棋士,以免比赛有不公正之嫌。从以上规定来看,大约日本有棋以来,此战是最有火药味的一战。

    同年六月二十六日,在芝红叶馆为名人告别赛举行了开棋式,讲好双方各弈一着,接着是庆祝宴会。举行开棋式的做法,除此次告别赛之外,是没有先例的。由此可见棋界对告别赛重视之程度。

    是日,棋界名流几乎全部到场,新闻记者、日本棋院的理事和监事,以及坊门弟子也出席了,当棋盘摆放于大厅中央时,众人皆倒吸了一口气。只见秀哉站起身来,手中拿着扇子,犹如武士自然会携带腰刀前来一般,于盘前落座后,名人仰起头来,炯炯直视前方。木谷七段也坐下,向秀哉施了个礼,便将棋盘上的棋罐放于右膝边,然后再施了个礼,就闭上眼睛一动不动了。整个大厅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开始吧!”名人催促道,声音虽小,却很激昂,甚至有些不耐烦的味道。可木谷不为所动,只微微睁了一下眼,便又闭上了,口中如念诵经文一般喃喃自语。良久,“啪”的一声,放棋子的脆响打破了死样的寂静。此时已经是上午十一时四十分了。

    赛前,木谷七段是否用新布局向名人挑战,已成为世人的热门话题。在场众人心中,此疑问同样萦绕已久。随着棋子落盘之声,所有人的目光,齐聚盘上。与此同时,记者们揿动照相机快门的声音响成一片....答案揭晓了,木谷的第一步下在了右上角小目上,也就是说新布局创始者之一的木谷,决心要以传统布局来最后结束名人的一统天下。

    在刺眼的灯光下,秀哉名人突然挺直腰身,耸起双肩,紧张地注视着棋盘。顿时,众人皆感到名人身上似乎透出了森森杀气,不觉心中一凛。其实,秀哉身不满五尺,重不足七十斤。据为他治病的医生说:“名人的体质象发育不全的孩子,连腿肚子几乎都没有肉。按此体制,休说弈棋,恐怕连挪动自身的劲力斗没有哩!....”但令人不解的是,秀哉一旦盘前落座,立即显出其身材比别的棋士大上一圈,而且给人以无法抵抗的威压感。对此,许多一流棋士均有同感。此时此刻,这种威压感之强烈,竟使观战众人为之色变。

    过了五分钟,名人忘了封盘,摆了个要下子的架式,木谷忽然替代秀哉道:“决定封盘了”。

    秀哉如梦方醒,在日本棋院干事的引领下,独自退到隔壁房里,关上房门,于棋谱上记下第二手,再放入信封内。之后,秀哉回到大厅,将信封封上,在封口处签上名字。木谷也在下方封口处签上名,然后将此信封,套入另一大信封内。工作人员再于加封处签上名,随后锁入保险柜内。于是,开棋式就算结束了。

    翌日续战,对局室设于古雅幽静的二楼。木谷向秀哉施礼后,真正的交锋便开始了。公证人从保险柜拿出信封,在日本棋院干事的监督下,当着对弈者的面,确认封印,再让木谷看了名人记下的一手,随后于棋盘上摆上这一手。这就是封盘。

    六分钟后,木谷打出黑 3,道了声“对不起”,旋即离席而去。此乃木谷的习惯,一到比赛便要不停地喝茶,故小便频繁,一上午竟能小解十余次。接着打出黑 5,又去了一次。

    秀哉长考四十一分钟,才打出白 6。

    实际上,此二人皆是长考专家。秀哉长考资格之老,自不必提。木谷则是长考新秀,此人弈棋,时间从来不够,几乎盘盘读秒,但只剩最后一分钟时,他却能以一口气着百手的气势直压过去。反倒成了威胁对方一种办法。不过,二人对局的态度却迥然不同。秀哉一埋头棋枰,几乎目不斜视,轻易不开口说话,并且绝不起身走动;那木谷却刚坐下又站起,显得忙乱无比,而且一边对局,一边喋喋不休地说些不相干的笑话。但今日碰上秀哉这么个木雕泥塑般的名人,木谷很快便自觉无趣,闭上了嘴巴。

    是日,仅弈至白12,便到时封盘了。

    六月三十日,比赛按原订计划移至箱根。七月十一日,在奈良屋旅馆继续弈战。至黑23扭断,局面开始复杂化了。黑27打吃后,由秀哉名人封盘。

    七月十六日,第三轮开始。黑37飞罩开始,至黑47一气呵成地筑成一道坚实无比的厚墙。局后,秀哉名人认为“黑47允许白48抢占下边大场,应该说是缓手”。木谷却在对局感想中写道:“黑47若不补强,此处碧给白棋以施展手段之余地。”担任解说的吴清源则大加夸奖道:“黑47乃绝招,厚壮无比!”

    事实上,黑47一手无比强烈地显示出木谷地棋风。由于秀哉中盘搏杀的力量是超群的,所以尽管木谷本身是以实力著称的力战棋,也不肯正面对抗秀哉的拿手招数,而且采取站稳脚跟,竭力缩小名人作战余地的策略。

    第四轮弈战时,黑67飞觑试应手,待白70压后,黑69居然强硬地挖。对此,名人整整苦思了一小时四十四分钟,这是此局开始以来名人思考时间最长的一次。看来,黑69确实如同一柄锐利的匕首,闪闪发光。午休时间一到,秀哉立即起身离去,而木谷久久站立盘侧,口中喃喃道:“弈至此关键之处,到了高峰了!”

    午休吃饭时间,秀哉食不甘味,直勾勾地凝望虚空,他感到了木谷的爆发力。

    白70是使列席观战的小野田六段等人无比敬佩的一手。成败在此一举的气氛,由于这一手而缓和了,白棋轻轻卸去黑猛扑过来的劲力,摆脱了厄运。

    弈战过程中,木谷频频离席小解,其次数之多,连从来见怪不怪的秀哉名人都惊愕不已。后来木谷这一怪习,成了围棋刊物的杂谈栏和漫话栏的绝好材料。

    这一天共弈了十五手,白80的封盘,用去四十四分钟。

    七月三十一日续弈。白82拆后,黑83长考了一小时四十六分。木谷刚打出此手,秀哉迫不及待,猛然站起身来。在场之人为之愕然。名人不顾一切地站起来,乃前所未有之事。但见他清癯的面颊越发显得瘦消,露出疲惫不堪的神色。是日,白88封盘。

    八月二日,秀哉脸部开始浮肿,胸部也疼痛起来。

    八月五日,秀哉名人坐于盘前,紧闭双唇,连眼睑也肿胀了,对黑89的飞拆,名人整整长考了两小时零七分。午休之后,名人脸上显出痛苦神色。于是这天仅弈了一手,白90便封盘了。

    当天,木谷忽然出人意料地宣称要放弃比赛,因为木谷自觉与重病在身的对手争斗,实在是胜之不武,万一败北,更是名声狼籍,不如趁此胜负不明之际,体面收场。但是,这局棋已在报上连载,吸引了全国棋迷,正是紧要关头,木谷此举无疑是给报社的当头一棒。于是报社有关人士,日本棋院代表拼命劝说木谷,直至八月九日,木谷才在连夜赶来的夫人的苦劝下,勉强同意续弈。

    十日,秀哉病情无什么变化,在医生的认可下,重又步入对局室。此时正值仲夏时节,户外阳光璀璨,但在逆光映照的室内,名人枯干而憔悴的面容简直象个幽魂。木谷也显得焦躁不安,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与户外生机昂然的世界相比,赛场则完全是个鬼气森森的阴曹地府。

    是日共弈了九手。轮木谷下黑99时,秀哉离开棋枰。随后木谷脱去外褂,挖空心思地在想封盘这一手。

    那秀哉一回到自己房内,居然立即和小野田六段着起将棋来,而且下完将棋,又接着打麻将。行将就木般的名人如此不顾性命地娱乐,众人皆以为是“回光返照”之象,莫不提心吊胆。

    八月十四日,在秀哉坚持之下,比赛照常进行,然而仅下了一手棋,白100 便封盘了。此时,名人心脏病十分严重,胸腔已出现积水。医生严禁他对弈,报社也死心了。秀哉入院后,告别赛终于中断。

    三个月后,名人出院,又能对弈了。由于天气转凉,比赛地点改在伊东的暖乡园。

    十一月十八日,面色苍白的名人于盘前落坐时,众人皆觉心中一震。但见秀哉刚刚理过发,原先斑斑白发被染得漆黑,在瘦削的脖颈和高耸的颧骨映衬下,颇有些滑稽可笑。但谁也笑不出来。在箱根对局时,秀哉便是把白发染黑后赴战的。年近古稀之人,染发之举似乎不大相称,但表现出秀哉名人不甘衰老,要以年轻人的姿态进行决战的悲壮气势。是故,不但观战者,甚至木谷七段也流露出敬佩之情。

    名人启封白 100,已至上午十时半了(见棋谱)。白 100粘,是三个月前秀哉在箱根最后一战中仅弈的一手,也是他在医院念念不忘、深感后悔的一手。局后秀哉评道:“白 100思考欠周,如在 102位挡,黑形势似不容乐观。”

    白 100后,黑 101只有侵入右下白地,而侵入也只有二路跳,但木谷整整想了三个半小时。观战者为之瞠目不说,连从来不动声色的秀哉也嘟哝道:“很有耐性呀!”五分钟后,白 102冲。下黑 105时,木谷又长考了四十二分钟。这一天仅弈了五手,黑 105封盘。名人只用了十分钟,木谷却用了四小时四十分钟。至此,木谷总用时已达二十一小时二十分。

    十一月二十五日,启封黑 105。两分钟后,秀哉便打出白 106,木谷陷入长考。白 108具有威胁左上黑角和减消中央黑势的双重意义,并兼守左边白棋,是绝妙的一手。此手秀哉思考了四十七分钟。但木谷为黑 109的封盘之手,整整想了两小时四十三分。当天共弈四手。木谷费时三小时四十六分,而名人仅仅用了四十九分钟。

    二十八日,启封黑 109。弈至白 120,局面微细之极,到了胜负关键之处,双方都全神贯注。秀哉名人微颤着头,飞速地计算盘上目数;木谷则扭动着身子,额上暴起了青筋,手中急促地扇动扇子。接着,一向畏寒的名人也展开大扇,无神经地扇起来。真是令人生畏的激斗场面!

    木谷用了一小时四十四分后,以黑 121封盘。

    在伊东的三次对局,双方共弈二十一手,黑费时十一小时四十八分,白仅用一小时三十七分,黑、白所花时间之悬殊,形成了奇异之对照。其实费时推敲,比试坐功夫本是名人的拿手好戏。

    十二月一日,天气晴朗,阳光灿烂,众人均觉精神为之一爽。殊不知续弈之前却发生了一桩怪事--棋谱上的封手居然找不到了!

    封盘之着是不让任何人看的,由该着子的棋手亲手写在棋谱上,然后装入信封。对奕者再打上封印,装入另一个大信封,由棋院代表加上封印,最后放入保险柜。是故启封之前,谁也不知道黑将投子何处。黑 121之封手,究竟下在何处?它是此局的高潮,所有的观战者,都紧张得屏声敛息。

    众目睽睽之下,棋院的八幡干事让对奕双方校验封记后,打开信封,取出棋谱,开始在谱上寻找黑 121封手。不料,竟不曾找到。八幡不由慌了手脚,好不容易找到了,才“啊”地喊了一声,接着慌慌张张地摆出此手。秀哉一见,脸上顿时变了颜色。

    原来,此时盘上,中原正处酣战状态,谁都以为黑棋要走中原,这也是八幡干事所以找不到封手的缘故。木谷于封盘时竟走出类似寻找劫材的着法,引起众人的反感,更激起了名人的愤怒,因为这是高手所不耻的作法。后来,黑 121也成为棋迷们议论的话题。但一年后,秀哉对此评道:“现在黑 121时机恰到到处,稍一犹豫,被白 168、 170扳粘,黑 121便可能失效。”终于澄清了事实。

    据说,见到黑 121时,秀哉一怒之下,曾打算放弃比赛,但始终未能下决心,结果还是弈了下去。

    黑 129终于杀入中腹白地,对此,吴清源评道:“黑决心已下, 129是决胜的一种气势。”却不料,秀哉对黑棋的拼死气势置之不理,仅思考二十七分钟,便于 130位冲。对此意外的一手,连观战记者都大吃一惊,预感到一场巨变的来临。

    果然,黑 131先手长,接着黑 133打,长驱直入冲进白地。刹时间,众人仿佛听见了白阵哗然溃散的声音,知道秀哉之败,已万难挽回了。

    “不败名人”竟鬼使神差般地走出白 130这一败着,直到现在还是个谜。黑 129断时,白中腹情势已紧急,秀哉理应慎重从事,但他好象对此险情毫不在意,只想了二十七分钟,便打出决定命运的一手。何况对白 130,黑之不应,不要说秀哉这种顶尖高手,连一般棋士均能判明。事实上,白 130如在 231位切断,孰胜孰败尚未可知。

    弈至白 140时,是提二子还是长出?秀哉口中不停地嘟哝道:“不懂,都差不多。不懂!”同时大摇其扇。是日,黑 145封盘。

    十二月四日,刚剃成光头的秀哉名人一走进对局室,便对木谷沉声道:“今天下完它!”木谷默默地点了点头。

    局势已进入收官了。秀哉紧锁双眉,目光似电,一派严峻的神态。木谷呼吸急促,不知不觉地探撑,是五目....”秀哉嗓音沙哑地答道。他抬起红肿的眼睑,已经再也不想摆放棋子了。尽管对局室已拥满了人,但室内是死一般的寂静。良久,秀哉仿佛惊觉,脱口问道:“我用了多少时间?”回答是:“白棋共用十九小时零五十七分,黑棋用了三十四小时零十九分....”

    “是吗?”名人深深地叹息道,随即抹乱了盘上的棋子。

    一场空前绝后、无比悲壮的告别赛,就这样结束了。“不败名人”一生最后的角斗以失败告终,象征着日本棋界新旧时代的交替。一年以后,末代名人本因坊秀哉于热海逝世,时在昭和十五年一月十八日,享年六十七岁。从此之后,日本棋界告别了遥远的明治、大正时代,揭开了昭和时代的崭新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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