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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吴清源与他的兄弟:吴家百年史(桐山桂一) [打印本页]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4-6-14 16:06     标题: 吴清源与他的兄弟:吴家百年史(桐山桂一)

本帖最后由 天马行空 于 2014-6-14 22:24 编辑

吴清源与他的兄弟



作者: 桐山桂一


译者: 计丽屏



  《吴清源与他的兄弟:吴家百年史》主要内容:1924年2月20日,北京西城大酱坊胡同的大宅院内,一位虚弱的老人用他生命的最后的力气,为伫立在病榻前的三兄弟留下遗言:“把书法留给吴浣……”“把小说留给吴炎……”“把围棋留给吴泉……”

  几十年后,接受父亲不同遗物的吴氏三兄弟,以不同的性格、不同的爱好,选择了不同的人生之路:大哥吴浣做伪满洲国官员,日本战败后去了台湾,后又侨居美国;二哥吴炎参加中国共产党、投身革命和抗战,后来成为大学教授;弟弟吴泉在二战前东渡日本一流棋手,被围棋界尊为无冕之王。而这位一心想成为中日友好使者的天才棋士,其实一直背负着中日战争十字架生活在异国他乡……

  拂去岁月的风尘,吴氏三兄弟的人生沉浮为你呈现出那些并不仅仅属于吴家的历史。

书之随感



  今年5月间收到桐山桂一先生自东京寄来他所撰写的《吴清源与他的兄弟》一书。我虽在病中,也打起精神,匆匆忙忙把它读完。

  为了写这本书,桐山先生大概花费了五年时间到各处采访,搜集资料,终于在今年4、5月间脱稿成书。并且由日本著名的出版社岩波书店出版问世。现正在北京语言大学任教的计丽屏女士将它译成了中文。

  桐山先生是以史学家的态度写这本传记的。每一事实、每一个细节他都千方百计核对准确和翔实。前年出版的《吴清源自传》(《中的精神》)是由他执笔,自然对吴清源本人的事迹极为清楚。为了写兄弟三人中已故大哥的情况,他不辞辛苦,飞往美国,访问大哥的子嗣德州农工大学计算机系教授吴新一。他也曾飞往台湾,访问我的三个妹妹中仅存的一位。吴氏家族在福州,祖坟在那里,旧居也在那里,他也设法前去亲眼一见。三年前,吴清源应著名导演田壮壮的邀请,来北京商诀拍摄吴清源事迹影片的事宜,住在钓鱼台大酒店,我前往与吴清源会晤。桐山先生也随吴清源前来。当时桐山先生即约我相谈半日。去年又特意来津,到我家继续访谈。今年年初又来津,到医院病房与我核对不大了解之处。他对写作是认真的,严肃的。

  十几年前,大约是1983年,天津有一位通俗小说作家,仅凭两次简单对我探访,和我提供的一些简单资料,以及吴清源所写的《以文会友》那本自传,即洋洋洒洒写出一本《无冕棋王》。他对我说:“当前正刮吴清源风,我先写出,别人就不能写了”。他是抢滩夺利,轻率欺世。与桐山先生写作的作风就不可同日而语了。爱因斯坦、梵高等名人传记,都有好几种版本,岂是一个人能垄断得了的。

  吴清源的事迹,在日本有许多人写过,但是都不如桐山先生这一本全面和系统。他不仅将吴清源的身世从小时起直至现在,而且把吴清源的家人也都一一叙述。他认为一个名人的成长需要一定的周边环境。

  桐山先生以中日战争为背景,把一家兄弟的悲欢离合放在这烽火连天的混乱世界中叙述。每个人都受到外界影响和内在的倾向各自奔向前途,情况是复杂的,人的感情也是错综微妙的,这就是中日战争中人们关系的特色。

  桐山先生对我的事迹,在这本书中着墨很多,约占几乎二分之一的篇幅。他感兴趣的是:我为什么在这种家庭中,会走上抗日与参加共产党的道路?是呀,弟弟是日本国籍,哥哥是伪满官员,妹妹日语讲得比国语好,为什么我与家人背道而驰?早就有日本人问过,为什么留英留美的学生,回国后都亲英亲美,为什么留日的学生,回国以后大多反日抗日?这答案应由日本人自己来回答。他们自“九·一八”侵占我东北三省以后,14年中在中国作恶多端,真是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倾东海之波流恶难尽。他们硬说,他们出兵中国,是为了把中国从英美帝国主义中解救出来。从很明显的两件事就可以把这无赖的话驳回去。自从东北被日本人强占之后,东北三省人民就不许吃大米,只能吃高粱米,吃大米就是犯罪。在华北,配给人民的粮食是混杂砂子糠皮的混合面。这是明显无可抵赖的事实吧。这叫作解救中国人民吗?

  日本的中国通,像板垣征四郎、土肥原贤二、东条英机等,只看到中国人丑恶的一面,认为中国人落后、愚昧、自私,只要威胁利诱,立刻拜倒在他们的脚下。他们不了解中国人是有人格的,有尊严的。毛泽东同志讲过,帝国主义者以为中国人都怕他们,有些人就不怕他们。日本人把中国人估计错了。他们犯了大错误。这些不怕帝国主义的中国人,生死相随,起来抵抗侵略。日本随即陷入泥沼,终于失败了。

  这些人的勇气不是凭空而来的,而是来自高昂的爱国情绪,强烈的自尊心,以及对正义与真理的坚定信念。桐山先生说我是爱国主义者,对这一点我当仁不让。我确实对我们正在改造、正在进步的国家有深厚的感情。

  桐山先生在书中从思维上、从感情上对我的描述,也就是对中国人特别是大多数知识分子的描述。希望日本读者读完这本书后,也能和桐山先生一样从思维上、从感情上了解中国人。

吴景略


2005年6月30日




目录

第1节:序第2节:吴家

第一章 春宵一刻

第3节:春宵第4节:踪迹第5节:和气第6节
第7节:高盖山脚第8节:吴氏家谱第9节:书香门第第10节:丑闻
第11节:一位才女第12节:毕业生第13节第14节
第15节第16节第17节第18节
第19节第20节第21节第22节

第二章 烈日炎炎

第23节第24节第25节第26节
第27节第28节第29节第30节
第31节第32节第33节第34节
第35节第36节第37节第38节
第39节第40节第41节第42节
第43节第44节后记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4-6-14 16:07

本帖最后由 天马行空 于 2014-6-14 16:45 编辑

第1节:序



  父亲又吐血了。

  一家人在沉闷的气氛中迎来了1924年的农历正月。

  吴家宅院坐落在北京西城大酱坊胡同。玻璃窗户外,不时地传来鞭炮声和孩子们的欢笑声。然而,这一切却只能使吴家的人心情更加郁闷。此时的吴家完全没有一点要过新年的景象。

  家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出声。孩子和佣人们都屏声静气地侧着耳朵,关注着病人的动静。像是要诅咒这种静寂似的,吴炎的耳朵里又传来了父亲急促的咳嗽声。那种从嗓子眼里挤出的、痛苦的声音,似乎要把人的耳膜震破。吴炎感觉胸口堵得慌,手里拿着的书也显得格外地沉重。

  父亲得的是结核病。

  吴炎此时虚岁也只有13岁,但他已经明白,父亲不仅生了病,而且病得还不轻。父亲失去工作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而父亲生病躺倒在床上一病不起的日子也已经过了两个多月。原本就很瘦小的父亲,此时就像被抽干了水分的枯草一样,丝毫没有了元气。

  西城的大酱坊胡同位于天安门的西北,距离天安门大约有两、三公里的路程。所谓的胡同是连接老百姓住宅的通道,而吴家居住的四合院就在大酱坊胡同内一个叫广兴里的地方。

  四合院说不上大却也不小。正中间是一个院子,四周建有四排平房,是一座标准的"口"字形院子。

  这是一个最常见不过的、中产阶级所居住的房子。

  院墙用砖头砌成,高约三米,外面就是胡同。大门朝北开,门口外两侧有两座镇宅避邪的石像。

  这段时间里,医生频繁地出入于这扇大门,就好像门口的两座石像在不断地盛情邀请他。然而每次医生又都是带着无奈的表情离开这个大门。实际上,当时根本就没有治疗结核病的有效方法,自然也没有能够治疗结核病的良药。

  父亲名吴毅,字劭龙,1892年出生于福州。当时在福州,吴家是尽人皆知的名门望族。然而随着祖父吴叔章的去世、辛亥革命运动的发生、清政府的灭亡,吴家也像曾经盛开过的鲜花一样跟着凋零了。

  祖父有三个妻子,分别是江氏、林氏和桂氏。父亲是桂氏所生的,也是同父异母的众位兄弟中最小的一个。兄弟间展开遗产之争的结果是父亲拿到了自己应得的一份。他拿着这份遗产带着妻儿随即离开福州来到北京,那是1914年的事情。

  之后的十年,父亲一直在平政院(平政院是行使法律责任的一个行政机构)当一名小职员,过着碌碌无为的生活。

  当时的中国已经结束了清政府的封建统治,建立了中华民国。然而世道并未因此而变得太平,各地的军阀纷纷坐地割据,相互之间不断发生战事。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性格内向的父亲,既不善于向上司献媚,更谈不上向上司行贿,所以要出人头地是完全不可能的,于是只能平平淡淡地过着一个小职员的生活罢了。

  当时北京的政治气候对吴家是非常不利的。1916年,大总统袁世凯死后,其部下以段祺瑞为首的皖系和以曹锟为首的直系开始分裂,并不断的相互倾轧。当时的皖系有日本作靠山,而直系则以英美作靠山,可谓势均力敌,互不相让。这个时期正值所谓"直皖之争"的内战时期。

  父亲是属于皖系的。虽然他并不是自觉自愿地加入皖系的,但他的人际关系使他自然而然地成为了皖系中的一份子。父亲是通过外祖父的关系进入平政院工作的,而外祖父的这个关系恰好与皖系有关联,北京政府又一直是处于皖系的操纵之下,所以外祖父的这个关系对父亲非常有利。但是,到了1920年,直系与奉系军阀张作霖联合在一起,发动了安直之战。结果直系全面获胜,皖系以失败告终。

  虽然父亲不过是一介小职员,只想平平稳稳地过日子,从来没有过出人头地的奢望,但是在北京当时的时局下,吴家的生活还是受到了影响,日子过得更加惨淡了。

  当然,对于年仅13岁的吴炎来说,时局的状况还是属于很遥远的成人世界的事。他还无法对此有直接的感悟,只是看着父亲吴毅病情一天天地恶化,并且切身感受到了笼罩在家里的、那种异乎寻常的气氛,他觉得自己像是掉进了沼泽地似地喘不过气来。

  母亲叫张舒文。外祖父是清政府时的高官,叫张元奇,曾经侍奉过慈禧太后。可以想象得出外祖父是一个很有能力的人。他后来由于向慈禧太后谏言而被逐出宫廷,被贬到京城之外的地方上了。

  母亲没有缠过脚,这在清朝的上层阶级家庭里是极为罕见的。这自然要归功于思想开明的张元奇,是他免去了自己的女儿遭受缠脚的痛苦。这种开明的思想被母亲带到了北京的家,影响着吴宅中的上上下下。家里雇了七、八个女佣,本来可以叫给她们来照顾父亲,可母亲却不让她们接近父亲,宁可自己一个人照顾病中的父亲。当然母亲也绝不容许孩子们靠近父亲的病床,因为母亲非常清楚地知道,结核病是会传染的。

  尽管如此,当隔壁房间里传来父亲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时,吴炎总是忍不住跑到父亲的房间,偷偷地看看父亲。他很奇怪原本就瘦小的父亲,为什么每次看到时总好像比前一次又小了一圈似的,而嘴边的胡子却总是乱蓬蓬地越来越多。

  "走远点儿!"

   每次从门缝往里看的时候,母亲张舒文总这样呵斥吴炎。这种的呵斥实际上表现出的是母亲对孩子们的真正关心和爱护。
  
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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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4-6-14 16:09

本帖最后由 天马行空 于 2014-6-14 16:42 编辑

第2节:吴家


  
  春天的气息悄然无声地来到了吴家。你会发现桃树的枝头上隐隐约约地长出了一些不过几毫米大小的花蕊,似在骄傲地告诉人们用不了多久,枝头上就会开满粉红色的桃花了。

  然而,吴炎无暇顾及春天是否就要来临。乍暖还冷的寒气顺着地面传进了房内,吴炎心烦意乱,所能发泄的方式只能是无奈地把翻看着的书远远地摔了出去。

  应该说,吴炎算是一个比较淘气的孩子。与两个兄弟相比,他的性格活泼外向,喜欢往外面跑,在北京的街头巷尾玩耍。也正因如此,在兄弟三人中,他是受到父母训斥的次数最多的一个。

  比他大两岁的哥哥叫吴浣,小他两岁的弟弟叫吴泉。弟弟吴泉整天从早到晚对着棋盘下围棋,摆棋谱。哥哥吴浣每天要去上学,很少有机会和吴炎在一起玩耍。于是形单影只的吴炎只能偷偷地跑出家门找人玩去。因为吴家算是官吏之家,而官吏之家的家教通常是很严格的,父母往往会禁止孩子们与胡同里的其他孩子一起玩耍,于是吴炎经常挨骂便在情理之中了。

  "你太不听话了!"

  吴炎常常被父亲这样训斥。但是,一到春节,吴炎还是忍不住跑上街头,在拥挤的人群中穿行。

  离吴家不远处是新街口南大街,宽阔的道路上行驶着当时还很少见的有轨电车。川流不息的人力车和马车来来往往,这种景象总是让吴炎留连忘返。

  附近还有一座叫白塔寺的寺院,寺院内有许多卖东西的摊位,好像把全北京的所有食品都集中到了那里似的,摆满了各种各样从未见过的水果和点心。不知道什么时候还搭起了不少临时的大篷,在里面进行着诸如马戏和杂技等的表演,还有类似于相扑的摔交表演。这里充满了生机,你会情不自禁地被各种表演深深地吸引住。

  "那种地方不许去。"

  每当有庙会的时候,母亲总是这样叮嘱吴炎,而吴炎却忍不住跑去逛庙会,尽情地享受那里的快乐。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以往总是让人心动的景象,这天却丝毫引不起吴炎一丝一毫的兴趣。他的心情很沉重,不安的情绪始终缠绕着他。就连琳琅满目的点心和令人惊叹的杂技也无法让吴炎高兴起来。他的脚步越走越沉重。

  "父亲的病能好起来吗?"

  "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呢?"

  脑子里闪过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吴炎虽然身在其中却又感到热闹的庙会离自己很遥远。他的担心不幸应验了。

  这是这一年的2月20日。

  "你父亲叫你呐。"

  母亲的声音很异样,连小孩子也能感觉到她有些不同寻常。来到父亲的房间,哥哥和弟弟已经在里面了。吴炎和吴浣、吴泉一起,兄弟三人站到了父亲的床头边。由于每天喀血,父亲脸色苍白,没有一点血色。这时父亲开口说话了。

  "把书法书留给吴浣。"

  听上去就像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嘶哑的声音。

  "把小说留给吴炎。"

  为什么要跟我们说这些呢?吴炎感到内心的不安变得越来越沉重。父亲衰弱的样子更增加了他的话语的分量。

  "把围棋留给吴泉。"

  这似乎是父亲的遗言了。父亲说的书法书指的是字帖,因为在旧中国要想走仕途之路,书法是必修的一门学问。而要把小说留给吴炎,或许是父亲希望吴炎将来能走上文学之路吧。得到了围棋的吴泉当然同时也得到了父亲收集来的围棋棋谱。这时,父亲又特别叮嘱吴炎说:

  "往后,你要懂事了。不要没事总往外跑,不要淘气,不要给你妈妈添麻烦。"

  葬礼上哭声一片。

  父亲的亲戚多在福建省,所以只有居住在北京的那部分人参加了葬礼,包括母亲的八个妹妹。吴炎记得当时棺木的周围到处是女人们悲悲切切的哭声。兄弟三人穿着白色的孝服,站在棺木前头,与父亲告别。三个少年一脸稚气,他们尚不更事的身影让父亲早亡的事实显得愈加残酷。

  棺木运到了长椿寺。

  我们不知道父亲吴毅是不是真正地期盼长子进入仕途,次子走上文学的道路,三子成为棋士,但是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三兄弟竟如父亲的遗言所传递的信息那样,后来分别走上了这三条不同的道路。

  不久以后,哥哥吴浣当上了伪满洲国的官员。吴炎经历了漫长的岁月,成了一名大学教授,同时也是一位诗人。弟弟吴泉后来东渡日本,在围棋界,将永远地留下他辉煌的名字。

  吴泉字清源。

  昭和年间在围棋界被称为无冕之冠的天才棋士吴清源正是其人。从战前到战后的十番棋比赛中,他一个一个地击败了当时名震棋坛的日本一流棋手,世人把他看成了围棋界的神。

  本书将记录吴家三兄弟即吴浣、吴炎、吴泉(清源)不同的人生,并通过他们走过的一生,来揭开吴家的百年史。

  吴浣作为日本的傀儡政权伪满洲国的官员,曾经任职于宫内府及驻外的"使馆"。日本战败后,去了台湾,之后又侨居美国,并在美国渡过了他人生的最后时光;吴炎留在了他的祖国--中国,他参加了抗日战争,并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而吴清源则一直背负着日、中间曾发生过战争这样一付沉重的十字架生活在异国他乡的日本。

  与这三兄弟生活在同一时代的有宋氏三姐妹,即宋蔼玲、宋庆玲和宋美玲,宋蔼玲嫁给了大财阀孔祥熙,宋庆玲是中国革命的先驱、国父孙中山的夫人,宋美玲则成了国民党的最高领袖蒋介石的妻子。

  "一个爱财,一个爱国,一个爱权。"这句话概括了宋氏三姐妹的人生,同时留在了世人的记忆之中。而在本书中,作者也想依此方法概括一下吴家三兄弟的不同人生。

  "一个为家,一个为国,一个为才。"

  本书是对吴氏三兄弟人生磨难的文字记载,同时也从一个侧面重塑了20世纪东亚的中国大陆(包括伪满洲国)、台湾和日本的历史片段。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4-6-14 16:10

本帖最后由 天马行空 于 2014-6-14 16:45 编辑

第一章 春宵一刻


第3节:春宵


  
  2002年11月的一天,我和吴炎一同走在北京的街头。沿着南北走向的西四南大街一直往北,不一会儿,我们进了一条北京特有的胡同,并向胡同深处径直走去。

  昔日,这里曾经是有钱人家聚居的地方,四合院都很气派。但是今天,我们来到的时候,这里已经失去了往日的辉煌。四合院中间原本应该是空旷的庭院。如今在这个位置上,已经密密麻麻地挤满了老百姓自己搭建起来的房子。原先的厢房与厢房之间、厢房与正房之间只剩下仅能够容俩人擦肩而过的、所谓的通道了。私建房的墙壁有用泥抹成的,也有用砖块垒起来的,不是东倒西歪地好像马上就要倒塌似的,就是坑坑洼洼地辨不出一块完整的砖。不仅如此,在这些早已是残破不全的墙壁上面,不知被什么人随意涂鸦,抹得乱七八糟,令人不堪入目。旧时富丽堂皇的四合院现在显得是这样的拥挤而杂乱。

  "我是1912年农历十月七日生的。"已是90岁高龄的吴炎开口道。

  1912年正是中华民国成立的初年。就是在这一年的2月,清朝最后的皇帝--溥仪退位,清政府宣告灭亡。中华民国的成立虽然意味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始,然而,它却并没有结束中国混乱的政局。历史证明,中华民国成立以后,军阀混战更加频繁,社会变得更加动荡。从此,一个大国的历史被彻底地改写了。

  "农历十月七日应该是公历的几月几日呢?"

  吴炎不知该如何回答我的问题。他斜着头,脸上露出迷茫的神情。

  "嗯……,我不清楚。我们那个时候,只记自己农历的生日,所以……"

  根据日历推算,1912年农历十月七日应该是公历的11月15日。一年半以前,我曾经与吴炎在北京见过一面。这次又和他一起走上北京的大街后,我顿生感慨,因为我发现短短只过了一年半的时间,北京正在发生日新月异的变化。城里几乎所有的地方都有高楼大厦的建筑工地。在工地上各种机器的隆隆声中,许许多多的吊车和起重机运行不断,它们那巨大的长臂提着沉重的东西在空中转来转去,毫无怨言地工作着。只是起风的时候,工地四周会扬起尘土。这时你会情不自禁地抬起胳膊,用衣袖遮面,来挡避扬尘。

  "我小的时候,父母不让我们随便外出,但我却总是偷偷地溜出去,在这一带玩耍。"

  陪同我前来参观吴清源旧居的吴炎,身穿藏青色的外套,走在我前面两、三步的位置上。每当走累了,吴炎就停下来,转过身看着我,和我说说话,开开玩笑。神态中透出一丝顽皮,跟一个淘气的孩子似的,完全不像90高龄的老人。

  "以前我可是很淘气的,到了现在这个年龄,才总算老实了。哈哈哈……"

  一看就知道,他是一个性格开朗、非常具有亲和力的老人。我曾经听说他的腿脚很健,这次一看,确实不像是一位90岁高龄的人所应该有的脚力。但是,无论吴炎年轻的时候多么强壮,毕竟他已经是90岁高龄的老人了,他的身体与一年半以前相比明显衰弱了许多。有好几次,他走着走着,身子有些发飘,重心不稳,左右晃悠。但是他又是一个非常要强的老人,我想搀扶着他往前走,被他一口拒绝了。

  "没事儿,我自己能走。"这种时候,他会用简单的日语认真地对我说。

  停在胡同一侧的平板车上、像小山一样堆得高高的大白菜蔫耷耷的,没有一丝新鲜劲儿。有消息说,昔日吴家居住过的这条胡同准备要拆迁。当我们来到一个很浅的胡同口时,吴炎停下了脚步。胡同口旁一家房子的墙边堆放着许多破旧的什物--千疮百孔的镀锌板、破烂的尼龙布、断了腿的桌子之类的东西。他指着胡同尽头的一个房子说:

  "那儿就是我们的家。"

  墙壁是用砖砌成的,几乎所有砖头的四角都已经被岁月磨去了棱角。面对胡同的窗户上,没有玻璃,只有一块木板横在上面,用来隔断房子的内外。

  "那时住在我们家对面的是一位律师。他们家非常大,是两个四合院联通起来的。这个律师非常有钱,家里不仅有马车,还有私家汽车,我印象中好像还有电话。"

  律师名叫汪有龄。1936年11月,上海发生了著名的"七君子事件"。有七位民主人士发起抗日救国运动,结果却受到了蒋介石镇压。在这次事件中,居住在吴家对面的律师汪有龄着实出了一回风头。当时作为被当局逮捕的抗日救国运动成员的辩护律师,他在法庭上与当局据理力争。

  "走,进院子里看看吧。"

  我跟着吴炎迈进了昔日吴家的大门。大门宽不到两米,左右两侧有两块锣鼓状的石座,上面坐着两墩石像。这两墩石像上面好像雕刻有什么图形,由于岁月的侵蚀,已经辨不出它的本来面目了,所以也就无法推测出主人把它们放置在这里的用意。

  "我小的时候,家里有门房,就在这里。我们家有一辆人力车,通常停放在这侧厢房的一头。"

  所谓的四合院是以院子为中心,在院子的四周对称地各盖一排房子,形成"口"字形的建筑,中间非常宽敞。但是当我跨进这个四合院的门后,里面密密麻麻的房子却挡住了我的视线和去路,昔日的院子不复存在。在漫长的岁月里,四合院不断遭遇摧残,原本宽敞的院子中间盖起了一间又一间的、本不该有的房子,使得整个四合院面目全非。如果有条件从空中望下俯视的话,大概原来的"口"字形中间,又多了一个"口",看上去更像个"回"字了吧。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4-6-14 16:14

第4节:踪迹



  几乎是紧挨着房子,架着好几根用来晾晒衣服的竹竿,晾衣竿上挂满了刚洗出来的湿衣服。我们走在院子里,不得不用手随时扒开这些衣服,从衣服的缝隙中钻进钻出。

  四合院已经不是过去独门独院的四合院了。在经历过无数次的动荡变迁之后,四合院成了多户家庭合住的院子,是名副其实的大杂院了。

  在这个四合院里,现在住着15户人家。原本种在院子里的、一到春天就绽放出鲜艳夺目的紫色花朵的紫丁香树,以及桃树等树木,早已不见了踪迹,只有一棵约三米高的石榴树挺立在院子中杂乱的简易房旁边。

  "我不记得小时候这里有石榴树,一定是后来种的。"吴炎轻声地说。

  "紫丁香树不太高,但紫色的花朵开放时非常漂亮。还有桃花也是,花满枝头的时候,真是太美了。只可惜我们从没有吃到过自家桃树上结出的果实。"

  吴炎极力想把80年前的景象与眼前所见到的联系起来。

  "这一排房原来有五个房间。"

  吴炎指着最里面的旧房子说,

  "中间是餐厅,两边各有两个房间。左侧的两个房间分别住着我父母和吴清源;右面的两个房间一间住的是祖母,另一间住的是我和哥哥吴浣。"

  这排房又叫里院。吴炎只知道祖母姓桂,出生于1863年。按日本的年号来推算的话,应该是幕府末期的文久三年。有大门的那排房叫外院,外院除了有门房的房间以及停放人力车的车库外,还有厨房和父亲吴毅的书房。在这些屋檐下,现在挤进了15户人家,分别成了他们的生活场所。即使走进房间逐个地去看,估计也已很难找寻到过去的影子。东侧和西侧也各有一排房,叫厢房。

  "东厢房有三个房间,用作客房和会客室;西厢房也有三个房间,住着女佣人。当时我们家的女佣人大概有七、八个。此外,门房、车夫和厨师也住在这里。"

  吴炎兄弟三人的下面,还有清仪、清瑛、清桦三个妹妹。1914年,弟弟清源生下来不久,全家就从福建省迁到了北京,所以三个妹妹都是在北京的这个家里出生的。

  "妹妹们和女佣人们住在一起。那个时候的中国,女人是不受重视的,毕竟那是个男尊女卑的时代。……"吴炎苦笑着说。

  事实上,在清源的下面还有一个男孩子,清瑛和清桦姐妹俩之间也还有两个女孩子,可惜的是他们没有活下来,很小就夭折了。

  "我们都是在家里接受启蒙教育的,所以我们兄弟三人都没上过小学。"

  他们没有去学校接受教育,倒是私塾先生走进了他们的家门。教他们的先生是一位年纪大约四、五十岁的、饱读诗书的人。在尚不满十岁的孩子眼里,这是一位老学究。私塾先生吃住在他们家,他的房间可能是东厢房里的某间客房,房间里摆着一张八仙桌和一张床,椅子并排地放了三把,是为吴浣、吴炎、吴泉学习而准备的。

  "大概是父母考虑到当时中国局势那么乱,认为在外面的学校里学不到什么,反倒容易学坏,所以没有送我们去学校上学。而且在当时的社会里,一个中产阶级的家庭,请私塾先生到家里来给孩子们上课也是很常见的。"

  教科书是《四书五经》。所谓《四书》指的是:《论语》、《孟子》、《大学》和《中庸》;《五经》则是指《易经》、《书经》、《诗经》、《礼记》和《春秋》。

  "教我们的先生好像是生活在这些书中的一个人物,对于书上提到的内容没有不知道的。但是,反过来说,他除了书上的东西以外,却什么都不懂。"

  刚满六岁的吴炎和四岁的吴清源与大哥吴浣一起开始了中国古书的学习。其实他们与其说是在学习,倒不如说他们更像是小和尚念经。因为他们完全不理解书上所说的内容,无可避免地只能做到朗读并背诵这些书的内容而已。八仙桌上放着砚台和毛笔,墙上挂着红色的纸,上面写着"大成至圣先师孔子之位"。

  吴炎记得自己站在这张贴纸前面,对着它跪拜,向孔子表示敬意,然后又站到先生的面前,向他磕头,算是拜师了。当然,孩子们年龄尚小,并不认识多少字,所以最初学习的是《三字经》、《百家姓》和《千字文》。这些都是中国古代流传下来的习字用的教材。以"天地玄黄"这四个字组成的句子为开头的千字文中所出现的一千个汉字,没有一个是重复的,全书共有二百五十句。

  "所有的学习概括起来就是一个字--'背',背就是我们的学习。每天早上七点开始背书,一直到中午,吃完午饭,休息片刻,下午二点左右又接着背,直到黄昏。"

  他们采用了独特的背书方法,也就是把书放到自己的背上背诵。这种方法很有意思,它首先要求学习的人看着教科书读,同时把一个一个的文字记在脑子里,然后把书放到后背,脑子里想着刚刚看过的文字,大声地把它们说出来。

  吴炎笑着说:"旧的教育方法其实很简单。"

  父亲吴毅非常热衷于对孩子们的教育。每天下班回家,要逐个检查孩子们当天记住了多少东西。

  "只有把当天学习的内容全部背下来,晚上才能得到允许上床睡觉。如果背不下来,就必须一直读,直到背下来为止。有时候实在背不下来,他会用竹板打我们的手心。"

  中国天津当时有一份报刊叫《益世报》。吴炎曾经在1934年写过题为《旧恨》的文章刊登在这份报纸上。文章中有这样的描述: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4-6-14 16:16

第5节:和气



  "开始的时候,老师对我很和气,甚至还买糖给我吃。但是有一天,他问我,父母疼我不疼,我告诉他'父亲母亲时常打我,我恨他们……',他听完之后脸色陡变。从此,老师不再和我说笑,更别提买糖了。晚上,他一到九点钟就独自睡了,却不让我睡觉,困得我脑袋直撞油灯。这样事情发生的次数多了以后,大概是吵了他的梦,这才大发慈悲赦我回去睡觉。"

  "我用砖头磨过自己的手。因为竹板打在手心上很疼,我打算将手磨粗,以后板子再打上去就不在乎了。可是手磨破了,板子打上去却比先前更疼。一天,我含着眼泪坐在书桌前面,三、四只苍蝇落在我的手上,我用手急速一挥,这几只小虫便落入了我的手中。猛然间,我凭一时冲动把它们全都放在口中给活吞下去。全家人因此很发愁,不知道我得了什么病,只能让我在床上躺着。只有我自己感到很得意,因为可以从学习中解脱出来了。"

  看得出来,吴炎对死记硬背《四书五经》深恶痛绝。不过死记硬背的结果却是,吴炎尚未满十岁时,就能熟背《大学》、《中庸》和《孟子》了。此外,白居易和杜甫等诗人作的古诗也记了不下三百首。

  "我根本理解不了《大学》和《中庸》所讲的意思,只是把文章背下来而已。不过背下来的东西倒是一直记在脑子里了。长大以后才慢慢地咀嚼出其中的含义,对我还是很有帮助的。"

  年龄最小的吴泉(清源)学得最吃力,要跟上两个哥哥的学习非常不容易,经常背书背到深夜。

  "太晚了,今天就学到这里行吗?"

  母亲张舒文看着清源可怜,经常求父亲饶过吴清源,清源这才被允许去睡觉。

  直到今日,围棋界的泰斗吴清源对《四书五经》依然爱不释手,每天都要在这上面花上不短的时间。为了采访吴清源,我多次去位于东京四谷和小田原的两个吴清源住处。在采访过程中,吴清源总是情不自禁地说到《四书五经》,热心地向我解释其中的道理。《四书五经》中,吴清源最喜欢的当属《易经》,他曾经这样对我说:

  "在日本有一句话叫'穷则通'。可是既然你陷入了困境,又怎么能通呢?"

  "……"

  这个问题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是很矛盾",我不知道究竟应该如何回答。于是,吴清源向我解释说:

  "《易经》中有这样的话,叫'穷则变,变则通'。也就是说只有通过变,才能达到通。所以变很重要,日本人是把'变'这件事给忘了。"

  听了吴清源的这番话,回家后我赶紧打开《易经》看了起来,发现《易经·系辞下传》中确实记载有"易穷则变,变则通"这样的文字(讲的就是:易一旦陷入困境就应该求变,只有变化了,才能走出困境)。看到这里,我不禁联想到人生修养的问题。类似"穷则通"这样含混不清的教育理念究竟能给我们的思想修养和人生观带来多少指导意义呢?我不由感到一阵不安。

  1905年,中国取消了科举制度,而吴浣、吴炎和吴泉三个少年师从家庭教师死记硬背《四书五经》的时间大概是在1918年以后的三年间。当时虽然已经没有了科举考试,中国也已经从清政府变成了中华民国,但是吴家对孩子们依然采用了传统的教育方式。

  在吴家三兄弟曾经日复一日不求甚解地背诵《四书五经》的那间房间里,现在住着的是与这段历史毫不相干的一些人。这间本不算太小的房间里,家俱和电视等挤在一起,显得那么拥挤,那么窄小。从房间里传出来的电视剧的声音和录音机播放的音乐声,使院子里充塞了闹哄哄的杂音。吴炎对这些似乎已经司空见惯,继续着刚才的话题。

  "可以说,再也没有比童年时候的学习更痛苦的事情了。在我的印象中,那实在是一段很痛苦的经历。"

  现在,当我们站在这里的时候,自然听不到有哪个房间传出孩子们朗读古文的声音了。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这是说天黑地黄,宇宙无限辽阔。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意思是太阳升起又落下,月亮也有盈又有缺,星辰像一张弓似的,一颗连着一颗……。用千字文来学习文字读写的人,在现今的中国恐怕已经找不出来了。

  北京的天空本应是蓝色的,却因为无处不在的尘埃使得北京上空朦朦胧胧。当太阳开始向西倾斜的时候,它移动的速度是那么的快,等你有所觉察的时候,太阳已经挂在西方等着落下去了,一时间,夕阳染红了西边,天际一片橘红。黄昏来临了,背诵《四书五经》的那一段时光成了遥远的过去。


  宅邸的名号叫半野轩。

  "半野轩"这个名称,估计是含有乡下别墅的意思。这是吴继籛在距今一百年以前仿照避暑胜地的风景要求工人们建造的。在这个占地面积庞大的宅基地中,还挖了一大一小两个池塘。

  这座宅邸坐落在中国南部的一个城市--与台湾隔海相望的福建省省会福州,确切地说,是位于福州市北部一个叫下士埕的地方。

  大池塘的占地面积相当可观,宽度差不多有七、八十米。池子岸边有一个名为"锄非堂"的建筑,用于举行家宴。锄非堂内安置了一张非常大的桌子,参加家宴的客人们可以在这里一边享用美味,一边欣赏水上风景。锄非堂门口两侧,各有七、八级用石材搭成的台阶,一直伸向池边,客人可以在此登船游池。这里平时停靠着两艘游船,船上有顶棚,一船可以坐得下六、七个人。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4-6-14 16:17

本帖最后由 天马行空 于 2014-6-14 16:49 编辑

第6节



  小池塘里面种有水仙和睡莲等水上植物,一到春天,水仙绽放出黄色的花朵;而到了夏天,睡莲苏醒过来,会张开白色的鲜花。

  吴继籛,字小铿。1903年2月,父亲吴维贞去世时,吴继籛作为吴家继承人,世袭了贩卖盐运的职位,成了大资本家,是年29岁。从此,家人及佣人们尊称他为小铿公。

  清政府时期,要取得盐运业的专营权必须得到政府的授权,这便是盐运制度。而吴家正是得到了清政府的这一授权,负责专营福建省境内的盐运业。世界上最早完善盐业专卖制度的国家就是中国。汉武帝时代,如果有人私自制盐贩售,是要被割掉脚指头的。而在唐朝,犯了盐禁的人甚至会被处以死刑。所以一直以来,在中国,盐运就是拥有权力的象征。

  到了清朝,盐运业依然实行专卖制度。不管是在海边出产的海盐还是在山岳地带出产的岩盐,全都在民间制造,由政府统一收购后,再授权给盐运使负责运往全国各地进行销售。在这一过程中,盐运使们则需要向政府缴纳赋税。

  由于运往全国各地的运费是由盐商承担的,所以卖给消费者的价格也就由盐商自行垄断决定的。正因为有这样的制度,所以得到了政府授权的盐商都能获取巨大的利润。在这一点上,日本与中国不同,过去,日本在盐业的专卖制度中有一条规定就是统一全国售价。总之,从古代到近代,在中国,盐的买卖采用的就是这种方式。

  盐商还分专商和散商。专商是指那些垄断了盐运经销权的大商人,而散商则是一些小商人。福建是晒制盐的大生产基地,利用的是海水晒制技术。吴家就是统管福建全省盐运的大商户。

  那个时期,福州除了陈家、林家和沈家这些名门望族外,再加上吴家,便组成了福州屈指可数的四大财阀。

  吴继籛是他父亲的第四个儿子,上面有大哥吴润、二哥吴镜汀和三哥吴翼严,下面有一个弟弟就是吴清源的父亲吴毅。亡父吴维贞临终留下遗言,由兄弟五人中排行第四的吴继籛主持家业。

  掌管了家业后的吴继籛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兴建半野轩。一大一小两个池塘的周围,除了锄非堂,还建起了一座座三角形、四角形、五角形和六角形的建筑作为驻足休息的地方。此外,还有半圆形和S形等别出心裁的建筑式样。有一座取名为“月楼”的二层楼建筑,其半圆形的巨大露台伸向池中央。八角亭是用八根圆柱支撑起来的亭子。还有一个在宽大的墙壁上挖了一个八角形的门洞,叫八角门,由此门可以通向水池一角的钓鲈桥。所有这一切真像是用尽钱财建起来的一个世外桃源。

  最后,吴继籛又在大池塘的入口处挂了这样的匾额——

  “一碧在抱,

   万籁无声”

  意思是:置身于碧绿的池水之间,不管周围的世界多么喧嚣,我仿佛听不到一丝一毫的嘈杂声。

  吴继籛的亡父吴维贞,字叔公。大家都尊称他维贞公,1831年生人。

  吴家历代为官,男性都要去参加科举考试。科举考试是从七世纪开始的。朝廷利用这种考试制度,从考生中选录官员。为了参加科举考试,除了《四书五经》以外,考生还必须学习诗、赋、论。考场是一个小房间,一人一间。考试期间,参加考试的书生们在这个小房间里一待就是几天,解答试题。由于过度的紧张和孤独,经常会有各种各样的、非同寻常的现象发生,比如,有的考生由于精神过于紧张,对考题的解答令人感到匪夷所思和莫名其妙;甚至有的考生会在考试期间发疯。

  维贞公也参加过科举考试,28岁那年通过乡试。乡试以后是会试、殿试,要一关一关地闯,非常难。即便是乡试,也是百里取一。通过乡试的人叫举人,一夜之间就可以改变他在人们心目中的位置,受到人们的仰慕和尊敬。

  维贞公考上举人以后,与他的父亲和兄长们一样走上了仕途。

  维贞公曾经在福建省的仙游和凤山等地教书授业。他尤其喜爱作诗,亲自撰写了有关诗的韵律的著作——《韵学备参》。后来他从一名官吏变成了盐商,这或许是因为盐运业对吴家的经济状况能够带来巨大利益的缘故吧。维贞公于是有了自己的商号——吴盛记。

  在那个年月里,海寇出没频繁。他们在收取保护费后才会放过航运船只,保证船只的安全。维贞公为此不得不常与海盗打交道。为了将在福建生产的盐装船后顺利运往沿海各地,维贞公需要向海盗支付保护费,以确保航海行程的安全。维贞公是围棋名家吴清源的祖父。我曾经听吴清源谈论过相关的事情。

  “向海盗付保护费的时候,只要把钱放到对方指定的地点就可以了。海盗会人不知鬼不觉地把钱取走。祖父还曾受到过海盗的邀请。去的时候,他们蒙住祖父的眼睛,把他带到一个地方。在那里,祖父受到过海盗头目热情的款待。走的时候,又是被蒙上眼睛后给送回来的。”

  过去东南海一带是海盗的聚集之处。从事海运业的人往往会与海盗建立起默契的关系,这种情形自古就有。

  维贞公蓄着长长的胡须,发辨上总是戴着一顶帽子。即便是在他的古稀之年,他依然精神矍铄,举止间透着精干,从容自如地与海盗进行周旋。

  维贞公过世于1903年2月,时年72岁。他的坟墓建在远离闹市区的、一座叫高盖山的山上。墓的长度达二十米,规模很大。

  八十五年后的1988年,吴清源第一次去给祖父扫墓。当时,吴清源作为日本文化界围棋代表团的名誉顾问来访中国。这是一次日本文化界的围棋爱好者与中国围棋协会在北京举行的交流活动,来访人员中包括了日本文学奖“直木奖”得主江崎诚致等人。活动结束后,一行人坐飞机飞抵福州。时年已74岁的吴清源于是有机会登上了祖坟所在的高盖山。他首先乘坐汽车来到高盖山脚下,然后换乘轿子,一路来到墓前。他曾这样描述这座祖坟所处的环境:"墓的下面有一个池塘,晚上,月亮出来后,很快会照到池塘的水面。"

  微弱的月光投在池塘的水面上,折射出来的光正好照在墓碑上。

  "凭借着月光可以分辨出墓碑上的文字。这座墓的风水非常好。大概是祖父为了子孙的荣华富贵,才把墓建在这里的。"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4-6-14 16:18

本帖最后由 天马行空 于 2014-6-14 22:18 编辑

第7节:高盖山脚



  维贞公喜欢养菊。有这样一幅照片:维贞公站在院子里,大朵菊花簇拥在他的周围。这是1902年,也就是清朝末年拍摄的。照片上还有吴清源的父亲吴毅。吴清源说当时父亲只有十岁。

  "吴家的菊花在福州是很出名的。祖父不仅自得其乐地养花和赏花,还经常举行菊花会向当地的民众开放。他甚至还从日本引进珍稀菊苗,在自己家里培育。"

  从维贞公手上继承了家业的吴继籛,同时也继承了父亲的这一爱好。他像父亲一样自己培育菊花,还在品菊会上得过奖。他自称"菊叟"、"菊禅"等,以此表明自己是一位喜爱菊花并崇拜菊花的老人。

  有一本书名为《吴氏家谱》。

  这是本用中、英文两种语言写成的吴氏家谱图,英文题目叫"TheWuFamilyTree"。其中Wu是"吴"的汉语拼音,家谱中记载了吴家历代继承人及他们的家族业绩。

  书中披露了吴继籛喜好菊花的理由。

  "在所有的花卉中,他最喜爱菊花。他认为菊花是精神的象征,它不畏严寒,即使在寒风凛冽的冬季里依然盛开不败,象征着意志坚强的人哪怕是面对敌人的严刑拷打也决不屈服的精神。"

  吴继籛经常身着白色或兰色的长袍漫步在半野轩中的池塘岸边。每逢此时,他会悄然止步,沉浸到冥思遐想中去。池子里有各式各样的水生小动物。候鸟在水面嬉戏的吵闹声、池中的鱼儿腾出水面时的跃起声、青蛙的欢叫声和杂乱的蝉鸣声交织起来在水面回荡,可这一切却似乎与此时的吴继籛毫不相干。

  "万籁无声"--

  说的就是不管周围多么地嘈杂,身处其境的人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所有的杂音和杂念一时间似乎都消失了,吴继籛只是目不转睛地凝望着池水,神游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建造在大池塘岸边的、一个休息亭的石柱上,刻着这样一副对联。

  "自芳何必群相赏,

  能澹方为世所容。"

  这副对联是说:只要自己行得正,即便得不到众人的赞誉又有什么关系呢;只有处事淡然超脱,才能够被社会所接受。

  各地运来的、形状各异的石料在池边垒起了一尊石像。经过多年的潜心收集,来自不同地方的奇花异卉也来到了这座宅院里,于是,一年四季总能在这里看到盛开的鲜花。这个身穿白色长袍、行走在桃源世界中,并且沉醉在冥思遐想里的男子,与其说是位商人,倒不如说是个哲学家或者诗人更为贴切。

  对规模庞大的家产的继承问题不可避免地引起了兄弟之间的隔阂。长子吴润大概早年已经夭亡,所以顺理成章的话,次子吴镜汀应该继承这份家业。但结果却是,维贞公亲手创立起来的家业--盐运的经营业竟是他的第四个儿子吴继籛继承了下来。于是,吴镜汀对家业继承权提起了诉讼。吴润、吴镜汀和第三个儿子吴翼严都是维贞公的正室夫人江氏所生,而吴继籛则是旁室夫人林氏所生,还有弟弟吴毅又是另一位旁室夫人的孩子。这在当时的中国社会里是再正常不过的,因为有钱的人家很少有不纳妾的。吴清源写过一篇名为《莫愁》的随笔。在这篇随笔里,吴清源对当时中国社会中的这种情形作了如下的论述:

  "自古以来,中国人最看重传宗接代。一个女人嫁入夫家后必须生育子女。如果做太太的不能生育,就会被赶出家门。子孙满堂是家里的头等大事,所以只要有钱或者有地位,家里有二姨太、三姨太等等,那是最平常不过的事情。"

  根据维贞公的遗言,继承家业的是二姨太所生的孩子吴继籛而不是大夫人所生的吴镜汀或吴翼严。吴继籛非常聪明,他不仅精通中国古典文学,而且在诗歌及书法方面也颇有造诣,所以说极有可能是维贞公看中了他这份天资聪颖吧。

  根据《吴氏家谱》的记载,大夫人生的孩子吴镜汀对同父异母的弟弟继承家业心存妒恨,于是向法院提起了诉讼。然而,法庭依据遗言认定吴继籛是家产的合法继承人,驳回了吴镜汀的诉讼请求。尽管在法庭上胜诉了,但家族内部发生的骨肉之争却深深地刺痛了吴继籛的心。

  这件事像铅一样沉重地压在吴继籛的心头。与此同时,亡国的危机感也时时地侵扰着他。在这一时期内,作为亚洲大国的中国正遭受英国和俄罗斯等各国列强的欺凌,沦为一个半殖民地国家。

  自1894年至1895年,日本和中国之间发生了日清战争,其结果是清政府落败。曾经是中华文明圈中的小国日本割据了台湾省,成了亚洲地区唯一的一个统治国。而日本的胜利进一步加速了各国列强瓜分中国的进程。最后,德国得到了在山东半岛一带的特殊权益;俄罗斯获得了旅顺和大连港的租借权;英国得到了香港地区、九龙半岛和威海卫等地的租借权并把长江流域划为他们的势力范围;法国则通过租借广州湾把中国南部收进他们的势力范围;……。就这样,幅员辽阔的中国大陆像马赛克一样被各国列强所蚕食鲸吞。

  就在吴继籛继承家业的前不久,爆发了义和团运动。这是1899年起自山东境内的农民武装起义,他们高喊"扶清灭洋"的口号,反对帝国主义列强。起义的风潮波及到了北京。由于日本、英国和俄罗斯等八国联军出兵zhen压,这次起义很快平息,同时也加速了清政府灭亡的步伐。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4-6-14 16:21

第8节:吴氏家谱



  在凛冽的寒冬中昂首不败的菊花,在敌人面前决不屈服的菊花。吴继籛轻扶鲜艳怒放的花儿,为祖国的沦丧深深地叹息。

  福州的东端有一座海拔925米高的山叫鼓山。山上有一座名为涌泉寺的寺院,这是一座日本名僧空海在九世纪曾经到过的古刹。1908年,吴继籛向该寺院所赠送的石柱上面刻着这样两句对联:

  "尘外不相关几阅桑田几沧海,

  胸中无所得半是青松半白云"

  意思是说:这个红尘滚滚的世界与我无关,谁知道几经桑田又几经沧海。我的心中只有青松和白云,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有一天,吴继籛把一个算命先生请到家中。吴继籛走在池塘边,想到一旦清政府灭亡,吴家也将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败。这样想着,越想越不是滋味。他闭上了眼睛,于是,眼前一会儿出现了蓝色的大海,一会儿又变成白云在空中漫舞。可以想象得出他找来算命先生就好像是在濒临死亡的人床前做祷告一样,只是为了寻求一丝心理上的安慰而已。那个算命先生就是曾为父亲维贞公选墓址和测风水的人。他做了这样的预言:

  "在不远的将来,这个家里会出现一个非比寻常的天才。"

  清皇朝在1912年随着辛亥革命的爆发而mei亡。这时曾经一度合作过的朋友们相继背离了吴继籛,吴继籛背上了巨额的债务。

  中华民国政府对盐业的经销制度进行了改革。当时掌管盐业的官吏与盐商之间收授贿赂早已成了半公开的秘密。民国政府为了切断腐bai的根源,对盐业从制造、运输到销售的各个环节展开了严厉的取缔。民国三年的1914年,针对未取得盐务署许可的"私盐",出台了处以重罪的法律。吴继籛在民国政府里,担任过福建省盐务署的主任顾问,但是,到1930年,他失去了在福州的房产,不得已离开那儿。

  半野轩这个曾经的桃源之地,在清政府mei亡后,也像昙花一样失去了昔日的辉煌。在这种景况下,吴继籛还是顽强地活着,直到1954年80岁时才告别人世。他的墓就座落在福州郊外的白龙山上。

  在离开半野轩前的最后一段日子里,吴继籛收到了一封信。看完这封信,他喜出望外,并自豪地向周围的人夸耀,算命先生曾经说过的预言终究变成现实了。原来是他得知了早就移居到北京的弟弟吴毅的孩子的事情。这孩子就是吴泉,即吴清源。虽然他当时年纪不过十二、三岁,却已经在围棋界展露出过人的才华。北京的报纸刊登了介绍吴清源的报道,称他是"天才少年",一时间轰动了整个北京城。

  在吴继籛的脑海里,有好几次浮现出算命先生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

  "在不远的将来,这个家里会出一个非比寻常的天才。"


  吴家又是书香门第。

  吴家历代继承人都精通中国古籍,擅长吟诗作画。散布在中国各地的、为数众多的吴姓家族中,这一支被称作福州族系。根据《吴氏家谱》的记载,这一脉族系可以追溯到浙江省崇德。崇德附近有一个叫石门的地方,所以吴家好像又叫"石门吴家"。

  19世纪的前半叶,出了一位名叫吴渶的人,是吴清源的曾祖父。他最先从石门移居到福州,是福州族系的先祖。他的出生及死亡年月不祥。吴渶通过科举考试后成了一名学官。来福州是1825年以后的事情。这个时期,正值英国人强行在中国进行鸦片交易,大清帝国受到侵蚀、加速走向衰落的时期。

  1825年,吴渶通过乡试成为举人后,到福建省北部的松溪及该省南部的漳浦和诏安等地的学校任职,不久晋升为"漳州府学"的教授(清代学官中最高的一级--译者注)。漳州是位于福州西南约二百四十公里外的一个城镇。在吴家,大家尊称他作启南公。

  吴家的家谱图《吴氏家谱》一直追溯到了古代中国的殷王朝时代,从吴姓的来历开始记起,非常有意思。

  撰写这份家谱的是生活在美国的吴翀和他居住在北京的弟弟吴硕。他们是吴清源的堂弟。吴翀在美国圣地亚哥市区北部的高级渡假村购置了住宅,并在那里生活。他于1919年出生于福州,在福建协和大学修完化学后,1947年来到美国后在密执根大学研究生院攻读生物化学,1952年获得博士学位。之后就留在母校密执根大学执教,是大学教授,1987年退休。

  《吴氏家谱》是1990年后半年,吴翀移居到加利福尼亚以后开始着手编写的。吴翀谈到过编写这本家谱的经过,他说:

  "我手里有一份吴家族系图,是很早以前传下来的,还有其他一些手写的资料。这些资料都是吴家祖上流传下来的私人东西,不便展示给外人看。我的亲戚散居在世界的各个地方,我设法和他们取得了联系,大约跟上百个亲戚通过书信,经过书信往来确认相关内容,最后花了三年的时间完成了家谱的编写工作。"

  与此同时,吴硕也在北京做了一些相关的工作。他到北京图书馆和北京大学图书馆等地搜集《石门县志》等古代文献,查找相关资料,协助其哥哥编写家谱。1997年,完成了中、英文版本的《吴氏家谱》的编写工作,装订成册后,送到了世界各地的亲戚手中。

  当我告诉吴翀我要写以吴清源及其兄弟的一生为主要内容的这本书的时候,吴翀很爽快地答应我可以参考这本家谱,而且还特意为我复印了中文的古代史料。我在本书中写到的有关吴清源的祖父吴维贞和伯父吴继籛的内容均出自这些史料。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4-6-14 16:22

第9节:书香门第



  一直追溯到中国古代的这份家谱,我不敢全信。但关于吴姓的来历我还是要从中摘取一些:

  "殷朝末期,在中国西部有一块原本不算大的封地叫周。……文王扩展了周的版图,统治了中国三分之二的地方。……他的长子叫发,也就是后来的武王。发登上王位后,建立了周王朝。"

  这是公元前1027至公元前771年期间的西周时期。

  "新王御名现在的无锡为吴,……从此,子孙就以封地的地名吴作为自己的姓。这是在中国将吴当作姓氏的开始。"

  《吴氏家谱》中,还写进了吴猛、吴均、吴道子、吴曾等吴姓人物的功绩。他们中既有政治家、也有军事战略家,还有画家、天文学家、……。这些杰出的人物使这个家族的历史显得光彩亮丽,虽然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已经远到近乎无缘。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能够从中感受到中国人的历史的悠长。总之,《吴氏家谱》就像是中国历史的见证人一样,用文字记录下了吴姓家族的变迁。

  "石门吴家"出现在北宋时期的十二世纪以后。那个时候,北方通古斯族中的一支女真族入侵中国,他们攻占了北宋的都城--现今的河南省开封,建立了金国。宋朝皇帝被迫迁都到南方,开始了南宋时代。

  居住在开封的吴姓一族也跟着向南迁移,在现在的浙江省嘉兴,即位于上海和杭州之间的一个地方定居了下来。不久,这一族中的一部分人又移居到嘉兴西南约35公里处的崇德,他们就是"石门吴家"。

  "石门吴家"非常重视教育,是真正的书香门第。

  祖先弁玉公、他的儿子鹿樵公、侄子匪庵公和复斋公等人对子孙的教育都很投入。他们的子孙中出现了一位为国家作出特殊贡献的法学家,受到清朝第四代皇帝康熙的青睐,御赐"慎行"二字。这份荣耀一直传到现在,至今还有一支宗族被称为"慎行堂"。

  吴清源的曾祖父吴渶就是"石门吴家"中的一员,后来他成了吴姓福州支系的始祖。

  吴渶有三个儿子。

  长子吴维肃,字伯敬;

  次子吴维允,字忡翔。

  三子吴维贞,就是吴清源的祖父。

  吴渶还有两个女儿,名字已无从了解,因为在旧时代的中国,只有男儿作为家族的继承人才会被记录下来。

  吴渶的长子吴维肃的出身及死亡年月不详。总之,1840年,他通过乡试成为举人。1847年,清朝道光年间,又通过殿试成了进士。科举考试共有三试,乡试之后是会试,会试是在北京的贡院进行的,来自全国各地的举人集中到这里参加考试,合格者称为贡士。最高一级的考试叫殿试,是在紫禁城中的保和殿进行。通过殿试的考生就是进士,皇帝会临幸公榜仪式。吴维肃在殿试中取得了仅次于"第一甲"之后的"第二甲",后来在刑部供职。他擅长书法,对刻写印章也颇有兴趣。

  吴渶的次子吴维充也于1855年通过乡试,之后在兴化府学任训导,并在南安和莆田等地当教员,后来又当上了行政官。他在广东省的军人学校--广东水陆师学堂任过职,还当过肇州、阳山及罗定等地的道台,即地方长官。1899年,吴维充死于广东省法院的官邸内。

  维贞公与他的两个哥哥一样,通过科举考试后当了一名学官,后来又从事盐运业。吴清源不记得自己的祖父,对半野轩也毫无印象。因为祖父是在吴清源出生前十一年去世的,而且他生下来不久,一家人就离开福州到了北京。

  但是,在保存下来的几张半野轩的照片中,有吴清源幼时的身影。这些照片拍摄于1915年。有一张照片是吴继籛和吴毅一家人站在半野轩池塘边上的一座三角亭前拍的,三角亭尚未竣工,只有圆木柱子支撑的亭子外形结构。照片上,吴家的一家之长吴继籛左手搭在一块巨大的奇石上,照片的左侧是祖母桂氏抱着当时只有一岁上下的吴清源。

  这里,我们也有必要来了解一下吴清源的外祖父。

  吴清源的外祖父叫张元奇,是清朝的一位高官。在科举考试中他取得了优异的成绩,之后进入仕途,在翰林院任职,后来位居御史之职。翰林就是皇帝的侍读,同时参与图书的编撰工作,而御史是一个很重要的职位,它负责在宫中向皇帝谏言。张元奇当御史的时候,曾经向慈禧太后谏言,之后就被贬职了。慈禧太后是咸丰皇帝的妃子,她所生的儿子就是后来的同治皇帝。可以这样说,慈禧太后实际上是清朝末期长达四十年的时间里掌握着清政府实权的一个女皇。

  张元奇向慈禧太后所谏之言的内容涉及到皇族载振的一桩丑闻。当时,天津有一名叫杨翠喜的名妓。这位名妓在当时的达官贵人中间享有盛名,她长得非常漂亮,拥有一付美妙的歌喉,而且听说她缠过的脚也很妖艳,脸上的表情像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

  载振完全被杨翠喜迷住了。他是庆亲王奕劻的儿子。光绪帝之后,他一度被认为是新皇帝的候选人。不过最后按慈禧太后的意思,还是由溥仪登上了皇帝的宝座,成为宣统皇帝。

  张元奇得知载振要迎娶杨翠喜做侧室后,向慈禧太后弹劾了他。为了给慈禧太后写奏折,张元奇花了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他的女儿张舒文(吴清源的母亲)也跟着一夜未眠,陪伴在一旁,直到第二天早晨替张元奇梳洗好,送他上朝。

  当时,有一篇关于张元奇的文稿这样写道:

  "御史张元奇劾载振宴集召歌妓侑酒。上谕'当深加警惕,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4-6-14 16:24

第10节:丑闻



  关于载振设酒宴召歌妓一事,张元奇写下奏折。

  对于这份奏折,皇帝忠告张元奇:"你要小心,当谨慎行事。"

  于是载振的丑闻传到了慈禧太后的耳朵里,而张元奇也因此而受到了降职的处罚,因为皇室很忌讳大臣弹劾皇亲国戚。张元奇被降职后,离开北京到湖南省常德当了地方官知府。

  张元奇弹劾皇亲国戚的这件事极有可能是张元奇为了离开皇宫到地方上任职的一次计谋。听母亲张舒文说过这件事情的吴炎,即吴清源的二哥,是这样说的:

  "听说在北京当官除了饷银很少有额外收入,没有油水。所以外祖父为了去地方上任职,才故意去弹劾权势人物的。"

  当时,中国的老百姓中间流传着这样的说法:三年穷知府,十万雪花银。而事实上,张元奇后来确实成了一位家产殷实的资本家,不仅在北京和天津两地购置了房产,还拥有大商号的大量股份。

  张元奇离开北京后,曾经到湖南、浙江、福建等地任职。清朝灭亡,中华民国成立,他继续担任政府官员,最后的任职地点是吉林省的奉天,即现在的沈阳。吴清源于1940年发表在《妇人公论》上的《母亲记》中有这样一段话,

  "外祖父(张元奇)出任过福建省巡察使(巡按使),后来又到吉林当过奉天省长。外祖父在奉天当省长期间,张作霖在他手下当一名小职员。"

  我还听吴清源说到过慈禧太后。吴清源手握扇子,时不时地轻叩桌面,对我说起了他外祖父曾经侍奉过的慈禧太后。

  "听说她脑子非常好使。大臣们上早朝时,把奏本呈上去后,慈禧太后就隔着帘子,阅读奏本,她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对奏本的内容作出判断,并当场处理。"

  这就是慈禧太后的"垂帘听政"。

  "有一次,北京发生了一起叛乱。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慈禧太后正在看戏,我外祖父当时也在场。据说慈禧太后听到叛乱的消息时,一点也没有惊慌失措的样子,还在那里默默地一直把戏看完。很可能这个时候慈禧太后是在思考对策。戏一结束,她马上就对周围的大臣们干脆利索地下了指示。她一定是对如何镇压叛乱心中有数,实在是很有些政治手腕。"

  这次叛乱事件究竟指的是哪一次,吴清源并不清楚。

  有可能是发生在1900年的那次yi和团运动。在各国列强对中国虎视眈眈的形势下,义和团高喊"反对基督教"的口号,揭竿而起,暴动波及到了北京城内。初时,慈禧太后并没有对义和团采取zhen压措施,而是借机向各国列强宣战,结果自己反而被赶出了北京。

  关于慈禧太后的那些奇闻逸事,不过是母亲张舒文在茶余饭后对家里人唠的闲话而已,并不是要告诉世人的所谓历史真相。

  "我还听到过这样的趣闻呢,说如果慈禧太后看中了哪个大臣,她会从帘后扔一块手帕到这位大臣跟前,大臣接到这块手帕时,一般都会脸色发青,因为拿到这块手帕就意味着当天晚上你必须进宫,去把手帕还给慈禧太后,……"

  这是吴清源对我说的他在自己家里听过的一个笑话,他一边说着一边"哈哈哈"地笑出了声。

  张元奇从福建省到东北地区,辗转于各地任职。每到一地,他都会带上长女舒文。因此舒文到过中国的许多地方。后来她把自己在那个时候的所见所闻都说给孩子们听。吴清源还对我说到过这样一件事情:

  "张元奇任巡按使去福建省赴任的时候,他乘坐的马车走到半道上忽然停了下来,怎么赶,它都不肯往前迈一步。事后才知道,原来前面有一颗炸弹。大概是马隐约地嗅到了炸弹的气味,察觉到了危险,所以才不肯向前走的。"

  当时,日清战争已经结束,日本把台湾收为自己的殖民地。台湾与福建省隔海相望,而福建省当时也在日本的势力范围之内。吴清源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说不定那颗炸弹就是日本兵放在那儿的呢。"事实上,当时的日本的确频频地制造过类似的事件,企图挑起事端,并借机出兵中国大陆。


  我们再来看一看吴清源的父亲吴毅。他是祖父、清朝的盐运使维贞公在61岁时所生的第五个儿子。

  1909年,吴毅毕业于福建高等学堂,获得了记有"宣统二年"字样的毕业证书。证书是一张约有半张塌塌米大小的纸,上面记有修身(道德)、中国文学、数学、地理、历史等各门功课的成绩。吴毅的各门成绩都很一般。但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当时虽然仍是清王朝时代,他却还学了英语和理科这两门科目。因此,我们可以推断吴毅就读的学校是一所西学学校。

  毕业那年,即1909年,吴毅与张元奇的长女张舒文结婚。吴毅刚满17岁,舒文大他三岁,当时20岁。他们的媒人是宫廷的最高顾问徐世昌。张元奇曾经在徐世昌的手下任过职。徐世昌本人后来当上了中华民国的大总统,在中国的历史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个时候,维贞公已经不在人世了,但生前他与福建省巡按使张元奇的交情甚笃。吴家强烈地希望能与张元奇结为亲家。在当时的中国社会,孩子四、五岁的时候,父母就已经为他们找好对象了,而且新娘比新郎年长的情况也很普遍。所以根据中国人的这个习惯来推测,吴毅和张舒文的婚事大概是维贞公在世时与张元奇之间订下的儿女亲。

  张元奇每次移地任职,都要带上女儿张舒文,并让她接受教育。在最后的任职地奉天(即现在的沈阳),舒文还进了奉天女子师范学堂上学,可以说她是一位才女。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4-6-14 16:25

第11节:一位才女



  两人结婚后的第二年,即1910年,生下了长子吴浣,两年后又生下次子吴炎。

  吴毅曾经留学日本。大约在1900年前后,中国一度出现过留学日本热。当时的清政府为了学习外国的先进知识,曾选派年轻才俊去国外学习,于是发展较快的日本自然而然地成了派遣地之一。

  特别是在1904年到1905年的日俄战争中,日本战胜了俄罗斯这个欧洲强国后,去日本留学的中国留学生人数急剧增加。

  1906年就有超过一万人的中国留学生东渡日本。当时的清政府已经废除科举考试,设立了新的学制。但是,相当于现在中学的学堂建设却毫无进展,这可能也是造成出国留学人数增加的原因之一。

  由于大批中国留学生的到来,法政大学、早稻田大学、明治大学等各大学校相继设立了称作速成科的专门教育机构。法政大学的速成科从1904年到1908年间就接收了中国留学生2117人,毕业人数达到986人。由此,我们可以推测出当时东京的私立学校里究竟聚集了多少中国学生。

  在吴家的这一族中,吴继籛的长子吴钟(字哲庵)也在那时候留学日本。1907年,年仅15岁的吴钟东渡日本,先在早稻田大学,接着又进入法政大学学习法律,并于1911年回国。当时中国已经进入了中华民国时代,回国后的他就在教育部供职,曾任学部主事和秘书长等官职。

  吴毅去日本留学大概是受其堂兄吴钟的影响。吴清源说:

  "当时中国的有钱人家,一般都送长子和次子去美国或英国留学,第三个儿子以下的送到日本留学。留学回来的人,大都能谋到一个较好的职位,所以父亲才会想到留学的。"

  吴毅留学的具体时间现在已经不是很清楚,大概是在1913年到1914年,也就是吴毅21岁至22岁之间。他上过的学校也不确切。在《吴清源围棋全集》(平凡社)的后记中,有这样的记载:"父亲受到政府的选派,前往日本留学,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法律专业。"而《吴氏家谱》中的记录却是"为了学习法律,就读于明治大学"。

  吴清源的二哥吴炎又是这样跟我说的:

  "父亲就读的学校是东京的法政大学,他所学的专业应该是法律。"1982年日本棋院的机关杂志《棋道》上刊登了吴炎的一篇记闻《捕风捉影》,其中有一节是大哥吴浣的来信内容。

  "为了证实父亲在日本留学期间,既不在帝国大学,也不在明治大学,我会找出我保存着的父亲的纪念品--大学毕业证书,下次给你寄去。……"

  吴浣的书信中没有提到大学名称,也不清楚他后来是否找到毕业证书。或许吴炎说的法政大学是正确的,于是我试着去法政大学查询是否有一个叫"吴毅",或者叫"吴劭龙"的毕业生,结果没有发现有这么一位学生。法政大学史编辑室的人提出了这样一种可能:

  "当时的校长梅谦次郎为促进中国法制的近代化确实很积极地接纳了为数众多的中国留学生。但是战争期间,大学的办公楼被毁,学生的档案和记录全都被烧了,找不到记录很正常。不过,当时的研究生系及专业系的学习年限都是三年,所以即使吴毅先生曾经留学本大学,很有可能也没有毕业。"

  吴毅在东京渡过了两年的留学生活,而且很有可能他是自费留学,因为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留学生都是自费的。寄宿的地方大概是在神田或者本乡一带,因为在东京的大部分留学生都在位于神田骏河台的清国留学生会馆附近找住处。

  吴毅好像对学习并不怎么投入,倒是在留学期间对围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为儿子吴清源后来在围棋界创造辉煌埋下了伏笔。

  他总是往方圆社跑。这是第十八世本因坊村濑秀甫等人在明治时期创立的围棋研究会,在1924年日本棋院成立以前,一直是本因坊门派和方圆社这两个团体引领着日本的围棋事业。

  吴毅经常去方圆社,向当时的八段棋士中川龟三郎学习棋艺,指导费据说是一局两圆。而当时刚进银行工作的大学毕业生的月薪是四十圆。结束留学生活回到福州时,吴毅带回了大量的围棋书,其中就有诸如《新桃花泉》和《本因坊道策》等书籍。吴炎笑着说:

  "父亲从日本带回来的尽是跟围棋有关的书,像棋谱之类的,而法律书几乎没有。我怀疑父亲去日本留学只是个名义,实际上尽在日本下围棋了。"


  1914年农历五月十九日,三儿子吴泉(清源)出生了,时值中华民国三年。这一年的五月份有一个闰月,所以按公历推算应该是6月12日。吴清源与吴炎一样,那个年代里出生的人只知道自己农历的生日。

  这是一个多雨的季节。

  位于中国南方城市的福州,在这个季节里阵雨尤其下得多。

  吴泉出生的这一天,雨下的很大,如倾盆一般。流经福州的闽江江水泛滥,漫过吴家的大门,一直流进内室。母亲张舒文就要临盆了,而屋里的积水却越来越深。家里人把两张八仙桌合在一起,让张舒文躺到了上面。八仙桌就是可以坐八个人的、正方形的大桌子。鱼儿游进了家里,在房间里悠然自得地游来游去。

  吴家找来的算命先生给刚出生的婴儿取名叫"泉"。他不仅给婴儿取了名字,还给他算了一卦。

  他说这孩子"命里有水",永不停息地流动着的、刀砍不断的流水。吴泉此后的一生也许正可以用坚韧中带着柔顺的流水来形容。

  吴清源自幼身体羸弱。到了日本以后,曾经因为结核病不得不在疗养院渡过一段时日。吴清源认为自己身体不好与出生时候的情形很有关系。他说:"我母亲特别害怕雷声。她小时候和外祖父张元奇一起生活时,家里曾经遭到过雷击。所以,在雷声频繁的福州,母亲总是心情不好。怀我的时候,营养也没有跟上。因此,我想我身体虚弱,大概就是这个原因。"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4-6-14 16:27

第12节:毕业生



  吴泉出生后没多久,一家人就去了北京。在此之前,继承了福州吴家家业的吴继籛召集了包括弟弟吴毅一家在内的全家人,把吴家的财产分割了。吴毅拿着自己的一份财产,打算依仗岳父张元奇的人际关系,到北京自立门户。

  这个时候,袁世凯在北京就任中华民国大总统。

  辛亥革命的成果就是宣统皇帝宣告退位,袁世凯出任大总统。但是就任大总统后的袁世凯却随即宣布实行帝制,当上了huang帝。袁世凯就是这样一个把长满清朝时代毒瘤的外衣披到自己身上的人物。臭名昭著的日本对华"二十一条"就是日本向袁世凯提出来的。

  正是在这样的一个历史时期,吴毅一家带着幼小的吴清源,北上来到了北京。

  1916年,袁世凯病逝后,北京政界分化成了两个派系,一个是以段祺瑞为首的皖系,也叫安福派;另一个是以冯国璋为首的直系。这两派相互倾轧,对立严重。出生在福州的吴毅属于皖系,他是凭借外祖父的关系,才在平政院当上一名科员的。

  他们居住的大酱坊胡同与当时被称为北京屈指可数的公馆街丰盛胡同毗邻。要维持一家人的生活,每月开销差不多在二百元上下。家里除了自家人以外,还有女佣、厨师、车夫、菜园园丁等七、八个雇工。好在当时物价很便宜,每人月工资也就二到四元。但是吴毅在政府机关工作的月收入不过百元,开销的缺口很大,因此只好动用遗产来维持生活。从平政院到家里步行不过20来分钟的路程,可吴毅却每天要坐人力车往返。这也是过去的清朝官员从清政府时代遗留下来的习惯。为了这个习惯,于是不得不从原本就不够用的俸禄中额外拿出一些银两来支付给车夫。平政院的工作很轻松,平时下午两点左右就可以回家了。吴毅早早到家后,也就是在家里看看书,练练书法来打发日子。

  母亲张舒文因为有佣人打理家务,所以早上起得很晚,当然吸鸦片的习惯也是她晚起的原因之一。因为她的父亲张元奇和伯伯们都好抽一口鸦片,所以舒文自然也染上了这个坏习惯。

  由于吴家不允许孩子们出去与附近的孩子一起玩耍,所以他们只能在家里玩。他们可玩的东西很少,通常只是把椅子搬到一起,爬上跳下。有时候,大哥吴浣不知道从哪里找来风筝,他们就在自家院子里放风筝。偶尔,吴浣和吴炎兄弟俩也一起玩玻璃球。

  有一次,兄弟三人玩骑马。最小的弟弟吴泉(清源)当马,哥哥骑在他的背上。

  哥哥在上面使劲地喊"快跑,快点",吴泉驮着哥哥的身体,鼓足了劲,一步一步地向前挪。突然,一阵剧痛向吴泉袭来,他忍不住摔倒在地。动弹不得的吴泉被送进了协和医科大学附属医院。这是一家由美国洛克菲勒财团出资开办的医院,堂兄吴宪后来在这家医院当教授。吴宪是伯父吴继籛的第二个儿子,从美国麻省理工学院毕业后,又在哈佛大学医学院取得了硕士学位,是一个人才。

  诊断的结果是椎间盘突出。为了治病,要在吴清源的腰部缠上石膏绷带。但是,还处于好动年龄的吴泉总是忍不住把它解下来,所以,他的椎间盘突出的毛病最后也没有能够彻底治愈。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4-6-14 16:51

第13节



  1919年的中国,反日气氛异常高涨。

  以学生为主体开展的“五四运动”充分反映了这一点。

  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在巴黎举行的和谈会议上,中国提出了废除日本对华“二十一条”和归还德国在山东的权益等要求,但是,由美、英、法、日四大国把持的会议拒绝了中国的要求。为此,5月4日这一天,北京大学等在校学生自发来到天安门广场举行大规模游行示威。

  “取消二十一条!”

  游行活动声势越来越大,游行队伍甚至把亲日派官僚曹汝霖的房子给烧了。皖系首脑、当时掌握着北京政府实权的段祺瑞对这次运动采取了镇压措施。但结果是非但没有镇压住这一运动,反而使运动的火焰燎原到了全国。国民大众的反日情绪一浪高过一浪。段祺瑞受到舆论的普遍谴责,又在直皖之争的武力冲突中遭遇失败,一年后被迫离开权力的宝座。

  武力冲突发生在1920年8月。北京政府在袁世凯死后分裂成皖系和直系这两个派系。一直就想逼退段祺瑞的直系勾结了与日本关系密切的奉天军阀张作霖,向皖系挑起战争。结果,直系与奉天的联军取得了胜利。

  吴清源的二哥还记得直皖之争时候的事情,那年他已经八岁了。

  住在北京西城大酱坊胡同的吴家一片混乱。显然是因为父亲吴毅所属的皖系段祺瑞失利,一家人害怕受到牵连。

  “段祺瑞吃败仗了!”

  “敌军说不定会到家里来!”

  时间很紧迫,危险一点点地在逼近。母亲张舒文慌慌张张地催促吴浣、吴炎和吴泉(清源)赶快收拾行装。

  “快点,咱们赶紧上天津,去姥爷家。”

  像是被母亲赶着似的,兄弟三人到了北京前门车站,坐上了火车。这是他们兄弟三人第一次一起出行,也是第一次坐火车。

  吴炎对天津外祖父张元奇的家记忆犹新。

  房子坐落在天津市区的英租界内。因为外祖父曾经是清朝的大臣,又是财主,所以宅子很气派,宅基内有三排非常宽敞的建筑和一个诺大的院落。夏天盛开的各种花卉在院子里竞相开放。院内还种着葡萄树,树棚上垂下来的、数不清的葡萄鲜艳欲滴。一条名叫墙子河的河流经宅子的南面,可以看到河面上来来往往的船只。吴炎记得很清楚,在闷热的夏日里,晚上,大家就坐在阳台上聊天,一直聊到很晚。

  在天津的这段日子里,他们还去过赛马场,并在那里目睹过血腥的一幕。一个英国人因为在赛马中未能取胜,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枪打死了他的比赛用马。诸如此类点点滴滴的事情,深深地印在了吴炎的脑海里。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吴毅不再过问孩子们学习的事情了。

  一直以来,吴毅对孩子们的学习要求非常严格,曾经用竹板敲打过吴浣、吴炎和吴泉这三个孩子,强迫他们学习《四书五经》。而这时的他对古书的教育表现得已经不太热衷了。住在吴家的先生,不久也被辞退了。

  可能是有人劝过他,说:“现在这个年代,还学清朝时代的东西,没用。”

  当时,西方文明已经开始迅速地渗透到了中国社会,死记硬背《四书五经》确实显得有些过时。当然,最主要的原因大概还是因为在直皖之争中,皖系的失利使他受到了很大的打击。由于皖系的失利使得原属于皖系的人一个个从北京的政治舞台上消失。父亲失去了可以仰仗的靠山,他感到心灰意冷。很多时候,他两眼空空,好像窥视着黑暗的深渊似的,目光滞呆。

  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他迷上了道教。道教是通过符咒进行祷告的、中国自古就有的一种民间信仰。道教相信神灵的存在,同时还加进了远离世俗、回归自然的思想。把精神世界寄托在这些迷信、神话等朴素的信仰之中不失为一种良方。吴毅经常出入于道场和悟善社,并在那里坐禅,成了一名虔诚的信徒。

  尽管如此,父亲吴毅认为长子还是应该上中学学习。所以为了应考,家里又请了一位家庭老师。这次学习的科目当然不再是《四书五经》,而是英语和数学。新的家庭老师是交通大学的二年级学生。除了吴浣,他的两个弟弟也一起参加学习,聆听年轻大学生为他们讲授英语和数学。

  不久,吴浣考上了北京萃文中学。

  父亲吴毅的观念开始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这也体现在他平日里对待孩子们的态度上,他开始跟孩子们一起玩游戏了。

  平政院百十来元的俸禄总是拖欠。情况严重的月份甚至还拿不到这份俸禄。当然这要归结于北京的政局实在太混乱了。渐渐地,吴毅好像厌倦了这份工作,他不再去上班,甚至还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往来,把自己封闭在家里。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4-6-14 16:53

第14节



  一开始他和孩子们玩军棋,像行军将棋和军人将棋等。在日本,上了年纪的人大概对这些游戏还会有印象。这是一种把不同的棋子分别当成军人或现代兵器的游戏,每颗棋都有它们各自的身份,从将军到工兵、骑兵、飞机、地雷等等,各司其职,以先占领敌方司令部为胜利。

  对于吴家三兄弟来说,这种游戏实在过于简单,很快他们就失去了兴趣。于是,父亲吴毅自己设计新的游戏规则,用围棋盘做棋盘,棋子的数量很多,还用黑白两色的围棋子放在棋盘的周围充当地形,命名为陆军大战棋,。

  游戏变得复杂后,孩子们对这个大战游戏多少表现出了几分兴趣。但是,玩了几次以后又觉得没意思了,还是太简单。于是,吴毅开始教他们下围棋。围棋也是吴毅自己的爱好,早在日本留学期间,就热衷于此,并从日本带回了大量的棋谱和相关的围棋书籍。

  棋盘纵横各十九路,共三百六十一目。围棋的规则只是把黑白两色棋子轮流摆放到棋盘之上,但是摆法千变万化,无穷无尽。可以说,棋盘上出现过的棋形仅此一次,几乎没有可能下成完全相同形状的第二次。下棋的人就像一位游客,可以在无限的围棋宇宙中尽情地畅游。正因为这样,世界上最复杂的游戏莫过于围棋了。

  吴浣、吴炎和吴泉(清源)兄弟三人,刚一接触围棋就被迷住了。开始时,吴毅给他们讲解围棋的下法和规则。三个人的理解能力非常强,都对围棋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最小的儿子吴泉更是达到了忘我的境地。当时的他年纪只有八周岁,在围棋的学习方面表现出了超常的记忆力。

  吴泉的注意力也非常人能比。父亲吴毅把《桃花泉》、《奕理指归》和《残局类选》等中国棋手所写的棋谱给了他。每天太阳刚升起来,吴泉就已经手捧棋谱,面向棋盘,专心致志地摆上棋谱了。每放一颗棋子,吴泉都要认真地体会这一手棋的作用,好像要把它吸进去成为自己身体的养分似的。他甚至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有时候会这样一直坐到夜半时分。

  兄弟间经常比赛。二哥吴炎喜欢进攻,只知一味地厮杀,一开局就想杀掉对方,不顾全局形势,所以每次都轻而易举地被弟弟吴泉打败。很快,父亲吴毅、大哥吴浣和二哥吴炎都不再是吴泉的对手。吴清源回忆起当时的情形。

  “我与两个哥哥同时开始学习围棋,但是我想我比他们进步得快。跟学习《四书五经》的时候一样,我是从早到晚都在学习围棋。一只手拿着沉重的书,另一只手按照棋谱往棋盘上摆子。一只胳膊累了,就换另一只手拿书。只要摆上一次,基本上我就能记住完整的棋谱。”

  黄龙土、范西屏、施襄夏、……,短短的半年时间,吴泉就研究透了这些中国棋手们的棋谱。随着吴泉在围棋方面所表现出来的天分,吴毅对三儿子的期望也越来越高。

  父亲在日本留学期间经常出入方圆社,带回了至少几十部日本的围棋书,像《新桃花泉》和《围棋布局法》等等。不久,吴泉开始学习日本的棋谱。他通读了江户末期的棋士本因坊丈和、幕府末期的天才棋士秀策和明治及大正年间的棋士中川龟三郎等人的棋谱。父亲还让大哥去邮局订阅日本棋谱让吴泉(清源)研究。所以,吴家有当时方圆社出版发行的《方圆新报》合订本。

  吴泉对秀策的棋谱尤为着迷。秀策是幕府末期一位被称为棋圣的天才棋士。他出生于1829年,十岁来到江户(东京),1848年成为本因坊继承人,下过御城棋。江户幕府年间为了促进围棋事业,每年在将军御前举行比赛,参加比赛的都是高段位的棋士,这叫御城棋。那时候,秀策只要执黑,基本上不会输棋。他在十三年间共下过19次御城棋,取得了屡战屡胜的好成绩。

  吴家有一本《敲玉余韵》,书中汇集了秀策的百局棋谱。因为吴泉不会日语,所以由父亲吴毅给他翻译棋谱中的文字解说部分。

  “日本的围棋水平相当高,比现在的中国要高很多。”

  “……”

  “有的职业棋手就是靠下围棋生活的。”

  “……”

  吴毅经常会对儿子吴泉讲一些日本围棋界的逸闻,吴泉总会专心地倾听。由于他每天左右手轮换着拿一本本厚重的围(game.mihua.net)棋书,一坐就是十多个小时,这期间两手的中指要一直支撑着书籍的重量,吴泉的手指因此变形了,稍稍有些弯曲。在以后漫长的80年间,他一直用他略微弯曲的、变了形的中指来下围棋,直到今天依然如此。

  第一个与吴泉(清源)下围棋的外人是他们的同乡林贻书。林贻书出生于福建省长乐县,通过乡举考试以后,从福建来北京的途中,路过上海。他在棋盘上是一位善战的高手。在上海与一个叫周小松的棋手受二子下了一局。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4-6-14 16:54

第15节



  林贻书的家在西单灵境胡同,与吴家相距不远。那一次,是吴泉去林贻书的家里下的棋。比赛开始后,到中盘吴泉已经占尽了优势。于是吴泉善长下围棋的话题很快在北京的福建人中间传开了。

  1923年,父亲吴毅带着儿子们去了位于北京宣武门内大街的“海丰轩”茶社。顾水如、刘棣怀和崔云趾等围棋高手经常云集于此,他们边喝茶边下棋。当然,他们可能还赌棋作乐。

  天空明媚的一个下午,吴家三兄弟随父亲来到了“海丰轩”。因为这里不是孩子来的地方,所以兄弟三人觉得很奇怪。正好这一天,汪云峰等人也来了。

  “您能跟我儿子下一盘吗?”

  父亲吴毅请求汪云峰。已经渐入暮年的汪云峰看了一眼这个几乎可以当自己孙子的、才八岁上下的孩子。

  吴泉在棋盘上放了五颗黑子。老人与孩子的比赛平时就很少见,一时间周围围起了几层人墙。

  吴泉轻松拿下比赛。于是汪云峰让四子再战,结果又是吴泉以绝对优势取胜。围观人群骚动了。

  改天,吴泉再到“海丰轩”进行比赛。这次的对手是中国最具实力的棋手顾水如和刘棣怀。按当时日本棋士的水平来衡量的话,这二位应该具有专业四段的实力。

  当时的比赛结果不得而知。但是,四年后,吴泉再次与当时被认为是中国第一强的刘棣怀对局时,执白获胜。于是,吴泉取代刘棣怀,被公认为是中国第一强的棋手。

  家境越来越困难,吴毅一次投机行为的失败使一家人陷入了更大的不幸。

  1917年,俄罗斯爆发了革命。沙皇时代以来,俄罗斯一直在中国的东北三省发行他们的纸币,并在东北地区流通。这时随着苏维埃革命的成功,旧俄罗斯在东北三省发行的纸币成了废纸,价值一落千丈。这时,在北京的商人中间,却流传着一个小道消息,说是新的苏维埃政府将补偿旧俄纸币的价值……。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现在用低于面额价值的价格购进纸币,很快不就可以大赚一笔了吗?

  吴毅落入了这个陷阱之中,他把所有的钱都投在了购买沙皇时代发行的俄罗斯纸币上。然而结果恰恰与小道消息所传相反,俄罗斯纸币的价值不仅没有反弹,反而一落再落,到最后几百、几千张俄罗斯纸币仅能兑换一元钱。这次投机行为的失败使吴毅一蹶不振,整天唉声叹气,像丢了魂似的。

  这时候,他患上了肺结核。这是一种开放性的结核病,血毫不留情地从肺部出现的空洞中喷泄出来,眼看着他身体越来越虚弱。吴毅终于躺倒在床上,天天吐血。

  最后,连呼吸都很费劲了,死亡已经不可抗拒地一步步向吴毅逼近。家里没有了生气。

  已经衰败的吴家,一旦一家之主吴毅离开人世,那么今后一家人的生活该怎么办?全家人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担忧,母亲张舒文甚至按照道教的仪式祈求上苍。

  “让三个孩子的寿命各减五年,给他们的父亲吧!”

  这就是母亲向上苍的祈求。她还把亲戚和父亲的朋友叫到家里来,请他们一起向掌管寿命的北斗七星祈求。

  但是舒文的祈求没有奏效,她被告知“这是前世的因缘,没有办法”。向北斗七星祈求的结果,则被告知“脸盆里倒满水,过一星期后看里面”。大哥吴浣按照吩咐在脸盆里倒满了水,并在一周后看这个脸盆里的水,据说他看到了一匹倒下去的马。

  父亲吴毅终于撇下祖母、母亲和六个孩子(其中包括三个兄弟和三个姐妹)离开了人世。

  葬礼不好意思办得太寒酸。这样一来,在父亲吴毅的葬礼上又花去了许多银两,使得家境愈加窘迫。

  家里没人可以支撑起这个已经没落的家,长子吴浣不得不辍学,离开正在就读的中学。生活全靠变卖家财来维持。吴炎对当时的情形记忆犹新。

  “父亲去世后,家里原来的那些雇工大都辞退了,只留下一个厨师和一个女佣人。因为母亲生于清朝大臣的家,从小没有做过家务,更谈不上做饭了。而大哥作为长子,自然而然地成了一家之长。家里曾经收藏有许多书画作品、珍珠首饰等值钱的东西,就由大哥出面变卖这些藏品。在北京,附庸风雅的人很多,古董行很盛行。一旦有人要出售家里的藏品,大批古董商很快就会闻风而至。我不知道家里都有些什么样的书画作品,估计我哥也不清楚,因为虽然他担起了一家之长的重任,毕竟才只有15岁。人家很了解我们家的处境,所以我想我们肯定没有卖出好价钱,损失不小。”

  这时候,母亲张舒文做了一次道教的扶箕。扶箕是中国民间的一种咒术,类似于日本过去的巫术,是一种迷信活动。扶箕的做法是由两个男人全神贯注地扛着架子,架子上吊着一根棍子,棍子会在沙盘上移动,画出字句来。这是神示。张舒文得到了这样的神示:

  “山穷水尽疑无路,

  风送帆来又一天。”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4-6-14 16:56

第16节



  山穷了,水尽了,似乎已经无路可走了。沙盘中的神示描绘出了当时家境的窘状。

  舒文还请人算命,祈求她父亲长寿,并保存了这份算命符。对于当时的舒文来说,各种各样的烦恼接踵而至,让她感到困惑不已。于是,她向神灵祈祷,以求得些许的心理安慰,尽管在现实生活中她的祈祷并没有给她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帮助。

  在这个已经日薄西山、疲于奔命的吴家,只有三儿子吴泉每天依然坚持学习围棋。看到他整天捧着书,对着棋盘,有亲戚不高兴了。

  “难道你不知道家里现在是什么情形吗?这个时候还玩围棋!”

  亲戚会很生气地指责吴泉。

  “……”

  吴泉对亲戚的指责声充耳不闻,依然捧着围棋书,对着棋盘,我行我素。他的这种举动更激起了亲戚的怒气。

  “你以为围棋能当饭吃呐!”

  站在一旁的吴炎听到吴泉嘀咕了一句:

  “我将来就是要靠下棋吃饭。”

  在毫无着落并且每况愈下的日子里,只有吴泉一个人还在为自己的目标而生活,吴炎不由得羡慕起弟弟来。
 
  1924年是中国政治上的一个重要转折时期。

  孙中山和北京的军阀政府南北对峙。这年的1月份他在广州召开了中国国民党第一次全国大会,提出了与中国共产党合作的方针,这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次国共合作。

  北京的政局也发生了激烈的动荡,靠贿赂议员就任大总统的曹琨受到责难,谴责声此起彼伏。秋天,内战再度爆发。皖系、东北三省的奉天派以及孙中山的广东政府形成包围之势,围攻曹锟的直系。武装对抗的结果是直系败北,段祺瑞作为临时执政重新入主北京政府。

  属于皖系的吴家当然欢迎段祺瑞的归来。非常巧合的是段祺瑞酷爱围棋,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围棋爱好者。

  1918年,他邀请了方圆社的社长、日本棋士广濑平治郎和岩本薰来北京。第二年的1919年,又邀请来了本因坊秀哉名人。后来坐上本因坊宝座的岩本薰在他的回忆录《围棋推向世界》中,回忆了在北京见到段祺瑞的情形:

  “段祺瑞先生是当时的大总统,也是军阀首领,住在宽敞的军营里。我们一早就去段总统的官邸,在那儿和他一起用早餐,然后下围棋。一直到中午时分,总统才离开官邸去处理政务。…… 在中国,棋士可能无法靠下围棋谋生吧。所以只要段祺瑞一声令下,大家就得立刻赶来陪他下围棋。顾思浩(字水如)是他雇请的第一位棋士,王先生、伊(尹)先生也是他私人雇请的。”

  段祺瑞在北京政府临时执政期间,对围棋的爱好程度丝毫不减。

  没有一点生活来源的吴家,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设法和段祺瑞接触。为此,母亲张舒文拜访了身为段祺瑞棋客的顾水如。

  “我家儿子吴泉非常喜欢下围棋,麻烦您能不能带他去见见段先生?”

  顾水如把舒文的请求转告了段祺瑞。段祺瑞好像也听说过有这么一个围棋天才少年,于是,他很痛快地答应了。舒文马上带着吴泉来到段公馆,与在场的一位客人下棋,结果当然是吴泉以绝对的优势取胜。段祺瑞观看了这场比赛,他当即表示,“我给你提供奖学金。”

  原来舒文向段祺瑞诉说了自己家里的处境,所以段祺瑞就以奖励学习的名义向吴泉提供奖学金,也给吴泉出入段公馆提供了方便。

  “每月一百元如何?”

  当时的中国,中学教师的月工资不过五、六十元,所以对年仅11岁的孩子来说,这实在是一笔非常大的数额了。性格内向朴实的吴泉深得段祺瑞的喜爱。

  有一次,段祺瑞对顾水如说:

  “给这个孩子取个字吧。”

  过去在中国,父母生下孩子后要给他取一个名,等到孩子长大后,还要取一个字,这是从中国古代沿袭下来的习俗。顾水如想来想去想不出好字,就向朋友请教,有朋友给他出了个主意,说:

  “既然他的名叫泉,那他的字就取‘清源’,怎么样?”

  “……”

  清源。是的,泉,不就是清澈的水涌动而出的源头吗?段祺瑞非常满意。从此,段祺瑞就叫吴泉为“清源”。后来人们也都记住了围棋棋士吴清源的这个名字。所以,“吴清源”实际上是段祺瑞取的名字。
 
  每月从段祺瑞那儿得到的一百元钱成了当时吴家的全部收入。年仅11岁的孩子在围棋方面的才华竟然能够支撑起了全家人的生活。

  事实上,吴清源并不跟段祺瑞下棋,只是在段府观看段祺瑞与其他棋手下棋。当时的段公馆位于北京城内的东绒象鼻子后坑,离吴家很远。每天凌晨,天刚蒙蒙亮,吴清源就要起床,然后坐着人力车,花上差不多一个小时的时间赶到段公馆。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4-6-14 17:01

第17节



  段祺瑞的起床时间大约是早晨六点。起床后,他先在会客室与一名棋手下上一局,然后和棋手们一起吃早饭。所以,棋手们必须在早晨六点以前赶到段公馆。

  有一点很值得我们注意,那就是棋手们谁也不愿意赢段祺瑞。因为段祺瑞好胜心强,一旦输棋,马上会不加丝毫掩饰地表现出他的不悦。见过这种情形的日本棋士岩本薰在回忆录中这样写道:

  “段祺瑞先生下棋的时候,都是由顾思浩(字水如)、汪云峰、尹鼎执黑,虽然他们几个人的围棋水平事实上并不弱。因为怕段祺瑞输了棋不高兴,所以最初他们执白与段祺瑞比赛时,都设法让对方赢棋,于是作为输家以后只好执黑了。”

  按照围棋规则,规定执黑一方先下第一手棋,比后下的白方要有利得多,所以一般情况下都是由水平较高的一方执白。但是,段祺瑞却使得那些具有专业水平的棋手不得不执白与他比赛。不过,段祺瑞的儿子段宏行倒是棋力真地不弱,应该有当时日本三段的实力。

  “我要在你的花园里盖一个小房子。”

  下棋的过程中,段祺瑞经常会这样挑衅对手。这是他向对方发出的宣言,他要强行攻进对方的领地,并在里面做活自己的地盘。尽管他雇请的那些棋客们都是准备好输给段祺瑞的,但是为了不让段祺瑞起疑,还不能大大方方地输,这就增加了他们与段祺瑞之间的比赛的难度。在背地里,大家都称段祺瑞是“常胜将军”,这多少带有一丝无奈和揶揄。

  终于有一次,吴清源上了。之前,段祺瑞只是看他和其他棋手下棋,这次他忍不住好奇,要跟这位天才少年下上一局。吴清源讲述了这天早晨发生的事。

  “我不清楚他的实力怎样,总之他下棋的速度很快。可能因为我还是个孩子,所以段祺瑞将军下得很强硬,很无理。我就反攻,结果就赢了。段将军输了棋,马上拉长了脸,一个人进了里屋,再也没有出来。弄得大家没吃上早饭。”

  顾水如和汪云峰等棋手静观我们下棋,谁也不敢吭声。直到段祺瑞离开后,大家才七嘴八舌地责备起吴清源来。这件事情,吴家的其他人丝毫不知情,因为吴清源回去后,什么也没有说。直到几天后,北京的报纸《晨报》上,披露了这件事。

  标题是“段祺瑞与吴清源下棋了”。

  在这篇报道中,有这样一句话:“段执政一日与吴清源弈,大败,愤然拂袖而起,进入内室。……”看了这则报道后,吴家人着实捏了一把汗,担心会有什么灾祸临头。而吴清源却很平静地回答了家人的问话,结果也确实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倒是吴清源的名字从此在北京的大街小巷传开了。

  到了第二个星期,吴清源又来到段公馆。可能是对输给一个孩子这件事耿耿于怀,段祺瑞以后再也没有和吴清源下过第二局。

  吴清源对段祺瑞说:“请给我学费。”

  “……”

  这个少年非常清楚家里的困境。他认为既然段祺瑞说过提供给自己奖学金,那么每个月他都应该如约给自己一百元钱。就这样,吴清源每月领取奖学金,直到1926年4月段祺瑞下台。对于段祺瑞的口头禅似的那句话——“我要在你的花园里盖一个小房子”,吴清源与其他讽刺段祺瑞为“常胜将军”的棋手们有着完全不同的看法。

  “将军最擅长的就是杀入对方的实空,并在对方的实空里做活一个小小的地盘。这就是他所谓的‘我要在你的花园里盖一个小房子’。实际上,段将军的这种下法有他很深刻的思想根源。当时日本人是满洲军阀张作霖的后台,但是他们却把张作霖炸死了。段祺瑞虽然是亲日派,可他对日本在中国的这种行径心怀不满。他认为‘你盖小房子可以,但绝不可以取走’。他是把自己的这种思想用到了下围棋上。这是我后来才明白的,我认为他很了不起。”

  北京天安门西侧有一个中山公园。

  漫步在公园里面,你会看到有一家中餐馆,叫来今雨轩。这是一家老字号餐厅,它记录了1915年以来的历史。可惜的是原址上的来今雨轩早已不复存在,后建的来今雨轩位于距离原址不远的地方。

  失去了段祺瑞的资助后,吴清源开始去来今雨轩下棋。这里是当时有钱的围棋爱好者聚集的地方。他们经常拿着奖品,在餐厅里面举行围棋比赛。这里所说的奖品,无非是一些砚台、花瓶之类的东西。应该说它们只是获胜的一个标志而已。来这里参加比赛的棋手很多,而吴清源总是所向披靡,屡战屡胜。吴清源的名字再次上了北京的《晨报》,报上还配发了照片。从此被称作“天才少年”的吴清源在北京有了名气,成了名人。

  二哥吴炎是这样回顾当时的情形的。

  “我们兄弟三人经常去父亲生前带我们去过的海丰轩。老板总是热情地招呼我们,一到午饭时间,他就从附近饭馆叫来汤面和馒头等等款待我们。当然我们也不能白吃,于是弟弟清源就用下围棋赢来的钱付饭费了。”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4-6-14 17:03

第18节



  就在这个时候,祖母桂氏去世了。享年63岁。

  然而吴家根本拿不出钱来为祖母送葬。前途未卜的艰难生活仍在继续着。后来,还是和吴清源下过一次围棋的一位棋友送来了五百元钱。这位棋友很有地位,在当时北京政府的国务院任职。这样总算为祖母举行了葬礼,送她出了殡。葬礼一结束,母亲张舒文就辞退了家里仅有的雇工,并卖掉了所有家里的藏书以及其他值点钱的东西,最后离开西城大酱坊胡同的四合院,搬到西城石板房,住进了向福州同乡租借的房子里。
 
  一天,一个叫林熊祥的人来访。

  这个人曾经与吴家一起合作做过盐运生意。他应该是林则徐的后人。林则徐是在19世纪的前半叶力主取缔鸦片,从而引发鸦片战争的一位清朝官员。

  林熊祥当时在台湾经商,这次因商务来北京,他特地抽时间拜访了吴家。

  “在日本,只要是有名的棋手,收入都是很高的。”

  他对吴家没落的家境非常惋惜,于是对母亲及三兄弟说:

  “你们知道北京东城有一家日本人的围棋俱乐部吗?我很想看看吴清源的实力究竟有多高。”

  林熊祥很快定下了日子,并通过在北京政府交通部担任顾问的中山龙次把吴清源带到了日本人俱乐部。俱乐部门口挂着“大和俱乐部”的牌子。因为大家听说天才少年吴清源要来,所以俱乐部里聚集了不少前来观棋的人,其中就有经营古玩生意的商人山崎有民。

  山崎爱好围棋,有一定的水平。他和少年下了一局,结果当然是输了。山崎在他的著作《吴清源与围棋》一书中,是这样回顾的:

  “清源总是先手攻入要害,我输得心服口服。而我只下了这么一局,就已经意识到少年吴清源是个真正的围棋天才。”

  在与第二个对手进行的比赛中,吴清源陷入了苦战。这个对手就是大和俱乐部的围棋教练、初段棋士。

  吴清源对近80年前的这场比赛记忆深刻,他说:“我总是上他的圈套。”

  “对方具有初段的实力。刚开始时,我老是中计,好像有点还手乏力的感觉。到了中盘,我开始加强攻势,吃掉了对方四十来颗子,于是形势彻底改变了。”

  下完棋再来看棋盘,只见棋盘上对方的阵地被吴清源杀得七零八落,日本人棋士惨败。山崎有民看到这里,心里萌生了一个想法。

  “不管他的天赋有多高,如果纯粹靠自学,是无法把他的天赋充分发挥出来的,能达到什么水平也是可想而知的。”

  既然他具备这种难得的才能,那么如果在中国被埋没,岂不是太可惜了!事实上当时中日棋手之间的水平确实存在着相当大的差距。

  我们可以拿这一时期的中国棋手顾水如作为例子。为了学习围棋,他曾经东渡日本留学。在日本,他与女棋士喜多文子受二子对局,结果他根本抵挡不住对手凌厉的攻势。顾水如觉得自己毫无希望,他很沮丧,于是就用准备在日本逗留一年的生活费豪游了一番。这时的山崎想到了顾水如的这段经历。

  “汪云峰也好,雷傅华也好,中国的棋士与日本的棋士之间在棋力上是有差距的,如果没有一个优秀的老师指导,这个天才将会被湮没。”

  于是,山崎产生了送吴清源去日本留学的想法。

  “这不仅仅是为了吴清源一个人,同时也是致力于日中友好的一个举措,而且还与日中围棋事业的进步有关。”

  当然他也有顾虑。如果这个少年去了日本以后没有成就,那岂不是耽误了他的一生了?山崎陷入了沉思。

  1926年8月,岩本薰和小杉丁两位棋士从日本来到北京。他们分别是职业六段和四段。对岩本来说,这次的北京之行是他的第二次中国之行。

  山崎有民专门组织了棋会,以示对他们的到来表示欢迎。棋会的会场设在东城八宝胡同内的万岁屋。中国方面派出了刘棣怀、顾水如和吴清源三位棋手。

  刘和顾二人分别受二子与岩本比赛。也就是这两名中国棋手分别先放上两颗黑子后,再与实力远远高出一截的岩本争夺实地,结果刘胜顾负。与吴清源的对局中,岩本让了三颗子,结果没能取胜。三场比赛,需要三天的时间。岩本与顾水如和与吴清源之间的比赛场地设在另一个地方,于8月20日进行。当与少年的比赛结束后,岩本嘟哝了一句:

  “我没想过会输棋,竟然还是输了。”

  从此岩本记住了吴清源这个名字。当山崎问到吴清源的水平时,他回答:

  “要是他在中国发展的话,升到三段、四段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如果现在就去日本进行正规学习,那么日后一定能有大成。”

  这一年,25岁的岩本在日记里记录下了这样的话:

  “8月20日,与十三岁的孩子下了一局,傍晚去了中央公园,然后就回家了。”

  “13岁的孩子”当然是指吴清源了。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4-6-14 17:04

第19节



  两天后,在北京政府任要职的王克敏邀请岩本到家里做客。后来日军在华北建立傀儡政权时,王克敏出任了傀儡政权的行政委员长,因此战后他被逮捕入狱,并在狱中自尽。

  岩本来到位于北京西城的王公馆,吴清源已经等在那里,准备和他比赛。我们再来看一看岩本当时的日记。

  “8月22日,与少年吴泉受三子又下了一局,结果还是输了。吴姓少年今年只有13岁,实在是一棵难得的苗子。如果他能来日本学习围棋的话,那么成为一名职业高手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刘棣怀受二子再次与岩本较量,同样取得了胜利。一直在观看他们比赛的王克敏,这时提了一个建议。他说:

  “刘棣怀受二子,连赢了两局,这次让吴泉也受二子下一局怎么样?”

  吴清源受二子与岩本又下了一局,一番激战之后,终以二目之差败北。取胜的岩本对这个少年的棋力更加感慨不已。

  “在日本能赢吴的业余棋士大概找不出一个来。”岩本在回忆录中写道:

  “后来与吴姓少年又下了一局,这次受二子,结果以二目的微弱优势胜出。在比赛中,我已经感觉到了这位少年棋风的犀利,他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天才。”

  吴清源与岩本的这次比赛,在社会上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在山崎有民的努力下,以这次比赛为开端,北京的报纸开始刊登围棋棋谱了。之前在中国,下围棋一直被看成是一种赌博的方式,从来没有在报纸上公开介绍过,而此时的北京掀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围棋热潮。
 
  一年后的秋天,日本棋院五段棋士井上孝平来北京,万岁屋里再次聚集了众多的中日围棋爱好者。吴清源首先在棋盘上放了两颗黑子,比赛随即开始。比赛一开始井上就处于劣势,吴清源每落一子,围观者都会发出一片赞叹之声。我们从山崎的著作《吴清源与围棋》中可以了解到当时的情形。

  井上不断地长考,谁都看得出来,井上必败无疑。最后这场比赛没有下到终局,以打挂而告结束。

  数日后,在张作霖的日本军事顾问举办的棋会上,吴清源受二子再次与井上比赛,同上一次一样,他一直保持着棋盘上的优势,这次对局同样是下到中盘打挂结束比赛。10月19日在北海漪澜堂也进行了一场比赛,如今保存着的一份棋谱很有可能就是那场比赛的棋谱。

  11月23日,由北京的围棋爱好者组织的欢迎井上的棋会,在北京前门头条胡同一个叫青云阁的餐馆里举行。吴清源与井上的比赛吸引了众多人前来观战。人们把餐馆挤得满满当当,水泄不通。这次比赛,井上没有让子,只是让先,即让吴清源执黑先下。这一局下了很长时间,一直下到凌晨一点半还没有结束。比赛中,吴清源一直领先,最后到中盘打挂结束比赛。

  11月25日,吴清源的亲戚李律阁也举办过一次棋会,是在他自己家里举行的。吴清源还是执黑先下,下到中盘就轻松胜出了。接下来的一次棋会是王克敏组织的。比赛于11月27日在张驹宅进行,在这里井上终于向吴清源报了一箭之仇。也就是说,在与吴清源的比赛中,井上让二子下了两局,都以吴清源的绝对优势而不得不中盘宣布结束比赛。在让先的对局中,吴清源则下成了一胜一负。井上这个时候说过的话变成铅字保存了下来。

  “第一局比赛就看出这个少年的棋力不凡。他下的棋棋形很好,看得出来他十分熟悉日本围棋中的旧棋形,并且还对这些棋形进行了改进。少年吴清源已经大成。在让先与少年的两局比赛中,我能赢得一局,实在是非常幸运。”

  这就是从亡父吴毅留下来的棋谱中学习围棋、废寝忘食地钻研棋谱的吴清源。他确实记住了秀策等日本所有名人的棋谱。对于他所拥有的实力,连日本的优秀棋士也由衷地表示出敬意。一定要让吴清源去日本成为职业棋士,山崎下定了决心。

  “与秀策少年时代的棋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堪称完美无缺。”

  日本著名棋士濑越宪作八段在给山崎有民的信中写下了这样的评语。原来,山崎把吴清源与井上孝平比赛后的棋谱寄给了濑越。由此,濑越发出了“秀策复生”的感慨。秀策是幕府末期的天才棋士。

  “他不仅精通日本的棋理,而且他的实力也非同小可,既有谋略又富于勇气,作为一个年仅14岁的少年,他已经具备了中国第一棋士的资格。”

  这是濑越对吴清源下的评语,濑越在后来写就的回忆录中,用了“愕然”一词来形容最初见到吴清源的棋谱时的感受。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4-6-14 17:05

第20节



  “把棋谱摆好后一看,我不禁愕然。…… 这是棋圣秀策少年时代下过的棋,我让大家都过来看。毫无疑问,他们俩人的棋谱非常地相似。为了棋道,我决心要促成这位少年前来日本,使他成为名留史册的棋士。”

  山崎之所以给濑越写信是因为他相信濑越的棋力和人品。虽然在棋力上,当时的名人本因坊秀哉要比濑越强,但是本因坊秀哉在中国的名声却不太好。1919年,秀哉访华,在与中国棋手进行比赛时,他坚持采用日本的规则。与此相反,濑越来中国时,却能入乡随俗,遵从中国的规则。两种规则稍有一些出入,它们之间的不同之处在于,日本是以棋子围空后的目数来判定胜负,而中国则以棋盘上已经成活的棋子数目来决定胜负。

  对于濑越的回信,山崎非常满意,并确信吴清源任何时候去日本都不会成问题。

  可是,一旦他真的去了日本,日本人又会如何对待这位中国天才呢?他能不能溶入到日本社会中去呢?让吴清源一个人去日本又放心不下,而家人要一同前往,所需生活费又该如何解决?…… 考虑到可能出现的这样或那样的问题,吴家人是怎么也下不了去日本的决心。与此同时,来自吴家亲友们的反对声也不绝于耳。山崎为此很烦恼,甚至夜不能寐。

  不管怎样,山崎决定先让吴清源开始学习日语。经营古玩生意的商人山崎在苏州胡同有自己的宅邸,夫人叫澄子,据说曾经是京都的一名艺妓。吴清源开始出入山崎的家,在澄子的指导下学习日语。
 
  这时,濑越宪作也行动起来了。

  他首先找犬养毅商量此事。犬养毅是在1890年的第一次总选举中当选以来一直活跃在政治舞台上的一位大人物。作为革新俱乐部事实上的党首,他历任山本权兵卫内阁和加藤高明内阁的邮政大臣。1925年,他一度离开政界。他与中国的关系渊源深厚,曾经保护过孙中山,并全力支持孙中山的辛亥革命。当然,犬养毅还有一个兴趣爱好,就是下围棋。现在的JR信浓町站附近有上智大学的学生宿舍,那儿曾经是犬养毅的私人住宅。

  濑越就是去那里找犬养毅的。岩佐銈七段住在犬养家附近,犬养经常找他学围棋。所以,濑越就请岩佐一同去求见犬养毅。我们通过濑越的回忆录《围棋一路》,来看看他们当时的情形。

  两人到了犬养家,濑越当即说起了中国有一个围棋天才少年,并强调天才少年的实力绝无虚假。

  “一旦错失良机,就太可惜了,因为以后让他来,没有任何意义。所以我想尽快安排他来日本学习。”

  濑越就是这样对犬养说的。而另一方面,吴家却对去日本一事仍然顾虑重重,难下决断。

  “只要他来日本学习围棋,日后一定能成为名人。可是,对方的家里好像还不太相信我们,所以到现在也没有下定决心。正因如此,我想烦劳您给芳泽谦吉先生写封信,请芳泽先生去劝说他们。毕竟公使的劝导要比我们管用,多少能打动他们吧。……”

  芳泽是犬养的女婿,是当时日本驻中国的公使。听了濑越的话,犬养毅沉思了片刻,说道:

  “我想说的是,如果真把这么出色的少年接到日本来,以后你们不就要成为他的手下败将了吗?”

  这句话的潜台词可以理解为“如果名人之位被这个中国少年夺走了该怎么办”。对此,濑越的回答是:“这正是我的愿望所在。为了围棋,也为了促进日中和睦,我愿意这样。”

  “如果他不能打败我们,那我们也就不值得把他叫到日本来了。如果他能战胜我们,这就足够了。”濑越认真地说。

  “你们的这种想法很有意思。好吧,信我来写,但是谁来照顾他的生活呢?”

  “……”

  对于犬养毅提出的问题,濑越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因为他还没有想过由谁来提供吴清源在日本的生活费。突然,濑越灵机一动有了主意。他说:“我去找日本棋院副总裁大仓先生谈谈。”他所说的大仓是男爵大仓喜七郎。他是大仓财团创始人大仓喜八郎的长子,时任日本棋院的副总裁。大仓喜八郎出资建起的大仓饭店现在仍在。当时的棋院总裁是内大臣、伯爵牧野神显。

  “好吧,如果大仓同意的话,我就替你们写信。”

  犬养痛快地答应了。

  “这会可是来真格的了。”濑越略微感到一丝不安,但内心里还是鼓励自己,“这也是为了棋道。”于是,他拿着吴清源的棋谱,去了大仓喜七郎的家。

  濑越和大仓之间进行了这样的一段对话。

  濑越首先向大仓介绍说:“中国出了一个围棋天才少年,我非常佩服他。我想请这位少年来日本进行正规学习,已经拜托犬养先生给芳泽先生写信了。只是对方家里不放心孩子一个人来,他们提出家人一起来。所以我想请您帮助,提供给这一家人最低限度的生活保障。”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4-6-14 17:07

第21节



  说着,濑越拿出了棋谱。他希望大仓能了解少年是多么的优秀。可是他刚要打开棋谱,大仓却开口说道:

  “你给我看棋谱,我也不懂呀。”他笑了,

  “不过既然你这么说,那么这个少年肯定差不了。行,我来资助他们。两年之内,每月二百日圆怎么吗?”
 
  收到犬养的来信后,驻中国公使芳泽谦吉马上着手办理吴清源赴日本的具体事宜。而中国方面,则由北京政府的官员、汉学家扬子安作为吴清源的监护人出面办理相关事宜。

  一开始,吴清源方面希望请濑越宪作做他的导师,但是濑越来信说:“我没有能力担当此任,有其他更合适的人。”当时只有一名九段棋士,他就是名人本因坊秀哉。山崎特地到天津拜访了当时生活在天津英租界内的段祺瑞。段祺瑞很了解濑越,他也认为濑越“水平高,人品也好,这个导师非濑越先生莫属”。最后,濑越总算接受了这个请求。在请濑越当导师的这件事情上,濑越多次给山崎去信表示自己不能胜任,弄得到后来山崎都有些心灰意冷了。他给濑越去信说:“看来,吴清源去日本之事只能搁浅了。”截止到1928年10月吴清源动身前往日本为止,山崎和濑越之间为了这件事情至少通了共有50封信之多。

  濑越在日本棋院机关杂志《棋道》上,发表了《中国围棋界的现状——令人称奇的天才少年登场》一文,向日本读者介绍吴清源,其中还刊登了吴清源的来信《后生吴泉敬奉书》。

  就是在这一时期,吴清源与京剧名角梅兰芳相识了。吴清源的远房亲戚中,有资本家李律阁和李择一兄弟俩,他们曾经向段祺瑞等亲日派捐赠过巨额银两。李律阁在跟奉天军阀张作霖打麻将时,故意输给他相当于50万日圆的赌资,从而低价购得了位于北京郊外面积庞大的南苑。

  这兄弟俩经常把梅兰芳请到自己家里来,因为李择一负责写梅兰芳主演的京剧剧本。有一次,他们叫来吴清源,把他介绍给了梅兰芳。

  “去了日本好好学习,早日成材。”

  梅兰芳这样鼓励吴清源。30年过后的1956年,俩人在东京重逢。

  1928年9月,濑越的弟子、四段棋士桥本宇太郎游历了满洲后来到北京。本来中国方面是邀请濑越来北京的,但他以身体不适为由谢绝了邀请,而派自己的弟子桥本前来。为了正式收下吴清源这个弟子,他安排了一局所谓的试验棋,以判断他的棋力和人品。

  9月4日,在监护人杨子安的家里,进行了这场比赛。吴清源执黑先下,下到第六十六手时封盘。第二天到山崎有民家继续这场比赛。在第二百六十四手上结束比赛,吴清源赢六目胜出。两人在两天内下了一局棋,总共用去了九个半小时。

  9月8日,在北京围棋会上,他们共下了三百零四手,这次吴清源以四目获胜。

  吴清源每下一手棋,桥本都要嘟哝一句“佩服,佩服”。连输两局后,他对山崎说:

  “吴清源已经没有必要跟任何人学了,以后该学的应该是其他东西了吧。”

  桥本拿着这些棋谱回国后,向濑越作了汇报。至此,吴清源留学日本的事情得以落实。

  实际上,濑越派弟子桥本去北京是另有想法的。

  他担心被人留下话柄,让人家说自己“七段的师傅(濑越)输惨了”。由于当时吴清源还没有段位,所以七段的濑越要和他比赛,必须让三颗子,但是濑越没有信心让三子取胜。一旦七段的师傅输给了才满14岁的弟子,那么吴清源留学日本的意义不就要打上问号了吗?他很害怕挫伤吴清源的决心。濑越回顾那时的情形,他说:

  “我收到北京方面的邀请。…… 我想到我那时是七段,吴清源什么段位也没有。这样,我与吴清源对局必定要让三子。让三子,我无论如何没有获胜的希望。…… 因此,我想我不能贸然前往,于是我就以健康为理由谢绝了邀请。正好我的弟子桥本宇太郎这时要去满洲,于是就让他替我去了趟北京。坦白地说,我是有惧怕吴清源的心情。”

  1928年10月18日,吴清源与母亲张舒文和大哥吴浣三人在天津塘沽港坐上了前往日本的船。

  之前,母亲张舒文对于去日本一事一直很苦恼,翻来覆去地思考着一个问题,就是在语言不通的异国他乡该怎么生活。而且周围的人也劝她,去了日本很有可能会受到迫害。现在,虽然终于下定了决心,心里却依然忐忑不安,晚上一夜无眠。

  因为在这一年里,日中之间发生了两起严重的事件——济南事件和张作霖被炸事件。

  1928年4月,已经就任国民革命军总司令的蒋介石再次进行北伐。为了实现中国统一的目标,北伐军于两年前离开广东,出兵武汉三镇、南昌和上海,并且已经进入了南京。如果再把坐镇北京的张作霖等北方军阀打下去,那么就可以实现全国统一的目标。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4-6-14 17:08

第22节



  但是,企图阻止北伐的日本田中义一内阁在1928年的4月,以保护侨民的名目,向山东省派驻了熊本的第六师团。前一年已经向山东派兵,这一次就是第二次出兵了。在省府济南,日军单方面发动进攻,打死的老百姓人数达二千人之多。

  另一方面,蒋介石下令国民革命军撤出济南,从济南迂回,继续进行北伐。北伐军接近北京时,当时在北京的张作霖坐上专列,向满洲的奉天逃去。6月4日一早,这趟专列在奉天附近发生爆炸,张作霖当场被炸死。这次事件是关东军高级参谋河本大作的“杰作”。

  事件发生的当天,吴家门卫就在嚷嚷,说:

  “张作霖被炸是日本人干的。”

  吴清源正逢日中关系日趋紧张的时候东渡日本的。

  不久,日本又在中国挑起事端,九·一八事变(即“九 · 一八事变”——译者注)爆发。之后发生的卢沟桥事变更是导致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抗日战争。济南事件和张作霖被害事件就是不详的预兆。

  吴家的亲戚中,有人担心吴清源去了日本会不会遭暗杀。仅仅这一个担心,就让母亲张舒文对于去日本之事犹豫再三。

  但是吴家的生活此时仍然看不到一丝好转的迹象也是事实。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去日本无疑是一条出路。虽然现在看不出前面会是什么情况,却也有可能前途一片光明。

  下定了去日本的决心后,母亲张舒文戒掉了吸食鸦片的毛病,并把家里仅有的一点点家俱也处理了。然后,在天津塘沽港登上了前往日本的“长安丸”。

  离开渤海,横跨黄海,船向着门司港开去。14岁的天才少年,在这样一个火药味极浓的、苦难的岁月里,通过围棋担负起了日中关系和睦的微弱的希望。

  波浪一起一伏。船上,吴清源想起了母亲做扶箕时得到的预言:

  “山穷水尽疑无路,风送帆来又一天”

  到国外开辟出一片新的天地,不就是指前往日本这块新天地的自己吗?神灵是在引导自己走向新的人生。吴清源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不安,他觉得新的风似乎要把自己送往幸福的彼岸。一波又一波的波浪涛带走的是心中的不安,在大海的东方彼岸他看到了希望。

  这时候,福州的半野轩,吴继籛得知了侄子东渡日本的消息。

  1914年,吴继籛去上海的时候出了交通事故,有轨电车把他的右腿压断,从此落下了严重的残疾。对于此时的他来说,最大的喜讯就来自吴清源。

  “在不远的将来,这个家里会出一个非比寻常的天才。”

  吴继籛情不自禁地想起了算命先生曾经说过的这一预言。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4-6-14 17:10

第二章 烈日炎炎


第23节



  天津上空总是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

  2003年10月上旬,我在天津作了短暂的停留。在我逗留期间,天空没有一天是放晴的。陪同我前来的北京翻译对我说:“是雾气。”走在大街上,你会发现许多行人都戴着口罩,而马路两侧的树叶也灰蒙蒙的,满是尘土。漂浮在大气中的微小颗粒覆盖了整座城市。即使在阳光本应该普照大地的时分,太阳也显得萎靡不振,看上去朦朦胧胧的,似乎比正常时分的太阳大了一圈,微弱的阳光懒懒散散地洒在地面上。

  坐车沿着宽阔的鞍山西路向前行驶,在天津大学附近的一个街区,我们看到了一扇铁门。从这扇门进去,就是府湖里居民小区。我此行来中国的目的就是拜访吴炎。这是一栋钢筋混凝土结构的旧式建筑,有六层楼高,没有电梯。吴炎的家在这栋楼的二层。年已91岁高龄的这位老人,每天扶着生了锈的铁制栏杆,上下楼梯。 

  妻子已经去世了,老人独自一人住在这里。吴炎说:“保姆每天都来,所以生活上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一年前,我去北京时,住在钓鱼台大酒店,采访了同住在这家饭店里的吴炎。我要记录下的发生在吴炎身上的故事都是基于对吴炎的若干次采访,以及吴炎送给我的他的著作《吴清源与我》一书。

  我很想从他这里了解有关吴清源来日本一事。在日中关系日趋紧张,接着爆发了战事,并逐渐演变成战争泥潭的那个年代里,吴炎参加了抗日战争,而他的家人却去了日本。不仅母亲张舒文和哥哥吴浣陪同弟弟吴清源去了日本,就连三个妹妹后来也相继离开了中国,全家只剩下吴炎一个人留了下来。

  吴炎究竟是如何看待一家人东渡日本的呢?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留在中国,而没有一起去日本呢?我很想知道答案。

  “我把日本看成是中国最大的敌人。”吴炎说。

  “当我得知弟弟要去日本时,心情非常复杂。对于曾经关照过弟弟的段祺瑞,我也没有什么好印象。1926年发生了“三? 一八”事件。这是为抗议日本侵犯中国主权而在北京举行的一次大规模游行示威活动。段祺瑞却下令炮打游行队伍,导致47人因此丧命。北京女子师范大学的鲁迅的学生也在那次游行中惨遭杀害,事后,鲁迅痛骂了段祺瑞。”

  吴清源去日本的那一年,吴炎还是一个年仅16岁的少年。后来从一个中学生成长为一名大学生,毕业后又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我想他的反日情结很可能是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而一天天地变得强烈起来的。

  “当然,我不去日本还有其他原因,那就是为了上学。我非常渴望能上学读书,可是因为家境贫寒,我想如果我一起去了日本,在那里上学,无疑会增加家里的负担,所以我决定留在中国继续求学,即使自生自灭也没有关系。”

  吴炎淡淡的表情始终如一。然而,他的一生却并非像他的话语所表现出的那么平淡,虽说不上轰轰烈烈,却也波澜起伏。在他的一生中,他经历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新中国的诞生,又赶上了文化大革命,……。与吴清源和吴浣相比,或许他的人生之路更加曲折。

  1928年10月,搭载着亲人的“长安丸”驶离塘沽港后,吴炎开始了与家人截然不同的生活。他所经历的那段历史与生活在日本的吴清源他们眼中看到的日中关系史也是完全不同的。

 
  西城西斜街的北口有一座宅院。

  大舅是这座宅院的主人。他是母亲张舒文的大哥,叫张孝谦,曾经在英国留学两年,可他的英语却并不怎么好。回国后,依仗外祖父张元奇的关系,张孝谦进了当时北京政府的工商部,却不知什么时候又丢了这份工作。

  那时候,张元奇已经去世。生前,他与正房夫人生有两个儿子和五个女儿,还与侧房妻子生了六、七个孩子。张元奇死后,兄弟间发生了激烈的遗产争夺战。争夺的结果是侧房妻子所生的儿子张孝谦得到了北京的这座住宅。

  宅子很大,共有三道门。第一道门里面是空地和车房。第二道门是真正的大门,有门洞,左右两边是门房和佣人的住房。进第三道门后是一个三合院,正面有五个房间,东西厢各有三个房间。

  清朝重臣张元奇晚年时,家里仍有很多客人来访,可谓门庭若市。但是大舅张孝谦成了这里的主人以后,家里几乎就没有客人登门来访了。大舅解雇了大多数佣人,只留下一个看门的和一个打杂的,女佣人也只留下一个做饭的和一个洗衣服的。昔日热闹的大宅院此时显得格外地没落和凄凉。

  在这座冷冷清清的宅子里,张孝谦终日靠吸食鸦片打发时光。他有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大儿子离家到日本留学去了;二儿子闲居在家;三儿子有病,在家休养;女儿则去了一个私立大学读书。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4-6-14 17:11

第24节



  吴炎被安排住在门房对面的客房里。在这个家里,吴炎的饮食起居是有了基本保证,但是除此之外,却没有人会主动关心他,过问他过得怎么样。

  吴炎想起了已经坐船离开塘沽港的亲人们。

  1928年10月18日,母亲张舒文、大哥吴浣和弟弟吴清源在山崎有民的陪同下,坐上了大
阪商船“长安丸”号。日本驻中国公使芳泽谦吉也同船回国。吴清源东渡日本的具体事宜,就是这个芳泽在接到岳父犬养毅的来信后积极办理的。

  在港口,作为监护人的杨子安不断地勉励即将登船前往异国他乡的吴清源,他说:

  “你是代表中国去日本学习的。在那里一定要努力学习,为中国人争光。”

  他还轻声嘱咐吴清源,说:“过两年,一定要回到中国来。”

  前去送别的吴炎,也给了吴清源临别赠言。

  吴清源去了日本以后,是完全有可能成为一名职业棋手的。尽管此时吴清源对自己的前途仍充满担忧,但至少他找到了自己应该走的路。与他相比,自己又怎么样呢?吴炎觉得自己就像一叶浮萍,不知会漂向哪里。

  “我多像随风飘流在大海中的一叶孤舟啊。”

  他这样想道。

  家人去日本前的一个月,吴炎考取了位于北京西城的宏达中学的特班,他立志要做好学问。但是一个年仅16岁的少年,从此要独自一个人生活,还是有许多令他惶恐不安的事情。

  北京的夜晚是可怕的。

  吴炎的房间里只有母亲临行时留下来的一个书桌、一把椅子和一张木床。屋子里虽然安有一盏电灯,但是度数不高,光线很暗淡。一扇玻璃窗没有窗帘,晚上向外望去,一片漆黑。

  凝神远眺,倒是可以看到远处隐隐约约的、米粒般的亮光。而这亮光无疑更增添了黑夜的恐怖,很自然地会让人联想到黑暗中隐藏着什么。

  他害怕有鬼。小的时候,经常听祖母讲鬼怪的故事。所以一到晚上他就把房间的门闩插好,睡觉的时候头蒙在被子里。即便如此,那种莫名的恐惧还是从被子外面与寒冷一起时时向他袭来。

  他想到了传闻中的发生在花园里的事情。据说,外祖父买这座宅子前,有一个女人曾经跳进花园里的井里自杀了。吴炎刚搬进来的时候,表姐还告诉他,说是有一天,一个洋车夫进来要车钱,他说这家的人坐了他的洋车,进门以后一直没有出去付给他车钱。可是家里根本没有人坐过车,于是那位车夫就进来找人。到了这口井所在的花园,看见花园小庙里的一座泥像,车夫说他要找的就是那样打扮的人。

  自从表姐那里听到这番传闻后,一连数日,吴炎的脑海里总是出现鬼和井的事,当然鬼怪从来也没有真正出现过。

  有一件事情可真把他吓着了。一天晚上,吴炎已经入睡,迷迷糊糊中被一阵敲窗声惊醒,吴炎吓得把头深深钻进了被窝,不敢出声。

  敲窗的声音还在继续。…… 过了一会儿,听到有人叫:

  “吴炎!吴炎!”

  好像是大舅的声音。

  “你怎么回事儿!整夜不关灯。你知不知道一个月要用多少电费吗!”

  严厉的喝斥声就像鞭子抽打在吴炎的身上。大舅每天睡得很晚,常常半夜三更在院子里转来转去的,仿佛要刺探吴炎在干些什么。

  冬天一到,寒气逼人。

  这一年的10月底,下了一场大雪。大舅给吴炎送来一个小煤炉。吴炎还是第一次自己动手生煤炉,起先总是点不着,四、五次以后就知道什么时候加煤才容易点着煤炉了。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外面又下起了大雪。冷得实在受不了,吴炎就生了炉子。炉子生着后,吴炎躺在床上休息。一会儿工夫,他感觉身上越来越冷,头也昏昏沉沉的,勉强睁开眼睛,看见了炉子里发出来的兰色的火光。吴炎猛然意识到:“自己是不是煤气中毒了!……”

  他打了一个机灵,头脑一下子清醒了许多,赶紧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地出了屋子。刚走出屋子,吴炎一头栽倒在地上。他救了自己。

  尽管是借住在亲舅舅的家里,但毕竟不是自己的家。吴炎深深地体会到了寄人篱下的滋味。

  每天三顿饭要到内院正房饭厅里和其他舅舅们一起吃,一桌七、八个人,饭菜不多,也没有味道。

  吴炎有一件棉袍,却没有棉裤。他只穿一条卡叽布裤,里面套一条绒裤。袜子永远没有后跟,因为他自己不会补,也没有人替他补。

  没有人来照顾自己,吴炎无奈地感觉自己恐怕会自生自灭。

  “我上的是宏达中学的特班。宏达中学是一所私立中学,位于西城大木仓。这里的特班不必经过考试就可以入学。因为我没有上过小学和中学,没有文凭,所以只能上这个班。”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4-6-14 17:12

第25节



  吴炎说起了借住在大舅家时候的情形。

  “上特班只需一年时间就可以毕业,这个条件很吸引我。当时正规中学是四年学制,而特班只要一年就可以发给正式毕业文凭。拿这个文凭可以报考高中或大学预科。当然,学费稍微贵些,一学期要四、五十元。”

  一年之内要学完全部的课程,包括代数、几何、物理、化学、生理、历史、地理、国文和英文。这些课程对吴炎来说几乎都是新的,从来没有接触过。要在短短的一年时间里真正掌握这些课程可以说是没有可能的,所以,吴炎决定先弄懂各门功课的基本原理。

  在中国,一学年的结束时间是在夏天,随后是放暑假。暑假过后就是新学年的开始。

  1929年的秋天,吴炎心情非常好,因为他考取了师范大学附属高中。这所学校校舍整齐,运动场也很大,还有实验室和图书馆,教员都是师范大学的老师。想到自己要在这所学校里度过三年的时光,他不禁浑身充满了力量,决心在这里好好地学习知识。

  不料,这一年的冬天,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吴炎吐血了!因为他父亲吴毅是死于肺结核的,那么很有可能吴炎是在不知不觉中感染上了结核病。

  吴炎去了位于阜城门大街的中央医院,医生的诊断结果正是“肺病”。医生叮嘱吴炎:“要好好休息,加强营养。”

  “……”

  吴炎感到心灰意懒,他根本听不进去医生的话。想到自己每天连肚子都填不饱,又谈什么加强营养之类的奢侈要求呢。他感到命运对自己实在太不公平了。

  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自己得了肺病的事,仍然坚持上学。他之所以没有说,是因为他认为说了也没有用。最多也就是会有人同情自己,可同情是救不了自己的。

  寒假之前是期末考试。临近考试时,吴炎支持不住,终于倒下了。

  “恶劣的生存环境只会使人得病,却不适宜养病啊!”

  他诅咒自己在大舅家受到的冷遇。终于他没能参加考试,不得已只好退学。

  “漂浮在广阔大海上的一叶孤舟……”

  吴炎就是这样来形容他自己的。

  “有没有一块陆地可以让这只孤舟停靠呢?”他问自己,同时又觉得世上根本没有这样的陆地。死亡也许正等着自己。他有点自暴自弃,认为没有人能够拯救自己。于是,他诅咒命运,却又感觉自己好像陷进了沼泽地,越陷越深,心想就这样沉下去也没有什么不好。这时吴炎想到了“宿命”这个词,难道真的只能听天由命了吗?还是靠自己吧。

  有了这种想法以后,吴炎每天去北海公园或者郊外的河边,找一块清净的地方沐浴阳光。吴炎能够做到的静养也就是这样了。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奇怪的是他感觉身体一点点地好起来了,半年以后体力基本得到了恢复,他再次考虑继续求学。

  但是吴炎不愿意再从高一学起。听说西城宫门附近有一个新成立的文治中学,高中可以插班,如果插班到高三,一年就可以毕业。师范大学附中一位来看他的同学也赞成他的想法。

  就这样,吴炎进了文治中学的高中三年级。

 
  这个时候,蒋介石的南京政府正处于巨大的危机之中。

  1928年底,奉天的张学良在东北三省挂起了青天白日旗。至此,中国算是统一了。但是到了1929年,李宗仁、冯玉祥、宋哲元和阎锡山等地方势力纷纷举起“反蒋”的旗帜,与蒋介石分庭抗礼。

  1930年春季开始,冯玉祥和阎锡山联手,与蒋介石在中原厮杀。经过了长达七个月的战斗,南京政府在东北张学良的支援下取得了胜利。

  对于高中生吴炎来说,他无法理解这种内乱的局面,也没有兴趣去关注这一切,只是一味地埋头学习。当然他也不是没有烦恼。他的烦恼是不知道自己该上理科大学还是上文科大学。

  1931年暑假期间,正当吴炎还在对于该上什么样的学校犹豫不决的时候,一位同学来看他。

  “一起报考吴淞商船学校吧。”他来劝吴炎和他一起报考吴淞商船学校。他说:

  “将来当一名船长,驾着船,乘风破浪、遨游四海,多么惬意啊。”

  听了同学的话,吴炎有些心动,他似乎看到了那无边无际的辽阔大海。

  “一个人的一生不应该困守在眼前这个小小的世界里,而是应该开阔视野。当一名海员,或许能满足这个愿望。”

  吴炎决定和同学一起报考这所学校。

  但是,吴炎和他同学的理想都破灭了。他的同学虽然体格健壮,但是视力不符合要求;而吴炎得过结核病,体格首先就不符合标准。俩人都落选了。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4-6-14 17:13

第26节



  同学并不死心。他又来找吴炎,说:“我们不能驾驶商船,开渔船也不错。”

  正好天津水产专科学校此时正在北京招生。

  “这所学校对体格和视力的要求应该不会太严。”

  “……”

  吴炎对驾驶渔船兴趣不大,但还是跟同学一起去报了名,并进了这所学校。

  快到19岁的这年夏天,暑假一过,吴炎就该离开北京前往天津。令他厌恶的、在大舅家的寄居生活终于可以结束了。

  这时,大哥吴浣回北京来了。由于在日本的生活已经安定下来,所以大哥这次回北京来接寄养在亲戚家的三个妹妹——清仪、清瑛和清桦。1916年出生的清仪当时15岁,1923年出生的清桦才只有8岁。

  吴浣是吴家的长子,他有义务为父亲吴毅立墓。这次回北京,吴浣还把先前存放在长椿寺的、父亲吴毅的遗体移葬到了万安墓地。万安墓地位于北京西郊,因秋天的红叶而闻名的香山就位于它的附近。出正门,前面是一大片的桃树,周围很安静。

  现在的万安墓地门口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北京万安公墓”。公墓面积约有九公顷大,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李大钊的陵园也在这个公墓里面。

  吴浣在公墓的西南角买了墓地。

  “吴劭龙之墓”

  “吴桂氏之墓”

  墓碑上刻着吴毅的字“劭龙”,旁边是祖母桂氏的墓。现在的墓是1983年重新整修过的,有6.48平方米大小。

  吴炎从吴浣那里得知了母亲和弟弟吴清源在日本的近况。
 

  吴清源和家人乘坐的“长安丸”到达门司港的时间是1928年10月21日的清晨。

  《天才棋客来临》。

  《麒麟少年吴清源来日》。

  报纸上尽是这样的大字标题。字里行间洋溢着热烈的气氛,欢迎北京的天才少年来到日本。

  经过门司港后船来到神户港,一行人由此下船,并在大阪和京都逗留了几天。期间,在山崎有民的陪同下,他们拜访了京都的女棋士吉田操子。在大阪,还去了朝日新闻社和每日新闻社等处作礼节性拜访。

  对吴清源来说,他看到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鲜,他很好奇。例如,当时在大阪和京都之间已经有私营电车(电气火车——译者注)通行,速度很快。吴清源坐在车上,觉得很新奇。住进京都饭店后,第二天一早,就和哥哥吴浣一起上街了。

  商店门前陈列着各式各样的蛋糕,蛋糕上面装点有奶油和草莓等等。

  “这个多少钱?”在这里,吴清源第一次开口用日语说话。

  一行人到达东京站的时间是10月27日。导师濑越宪作、名人本因坊秀哉和日本棋院的棋士及官员们都到东京站迎接。

  吴清源拜访了每月向他提供二百圆生活费的大仓财阀大仓喜七郎,向他道了谢。初到日本后的七、八天里,欢迎一行人的宴会接连不断,弄得他们一个个疲惫不堪。原本担心他们在日本受到歧视的山崎看到这种情形,完全放心了。为此,山崎给日本棋院的机关杂志《棋道》投稿写道:

  “日中关系一直处于混沌的状态,只有围棋界为了日中关系的和睦还在努力。我希望围棋界的这种友好举动是一个契机,成为推动两国邦交和睦的一个契机。”

  濑越宪作也希望通过邀请围棋天才来日本的举动,能结出日中和睦的果实来。犬养毅则是听了濑越的这种想法后,才参与到邀请吴清源的行动中来的。这时正像山崎所写的一样,日本出现了“推进邦交和睦”的一股浪潮。

  中国方面也有着同样的愿望。

  一个月后的11月29日,山崎有民回到北京。吴清源在日本受到欢迎的消息在北京已经广为传开了。北京的报纸对热情接待吴清源的日本国民送去了赞美之词。

  “极力主张排日的亲美派报纸《益世报》也对日本人的这次热情举动不惜版面加以称赞。北京基督教青年会是排日的一个团体,而我回到北京后不久,这个青年会却为我举行了欢迎会。”(摘自山崎有民《吴清源和围棋》)

  山崎出席了欢迎会。在欢迎会上,基督教青年会的一个代表作了这样的发言。

  “对于日本国民充满热情的接待,我们只有送去深深的谢意。我们必须分清是非,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在吴清源的这件事情上,无论我们怎样做都不足以表达我们的感激之情。”

  北京的各家报纸对山崎欢迎会也作了报道。北京《晨报》评论说:

  “我们应该暂时把排日的感情放在一边,努力去发现日本人的优点。”

  总之,吴清源的到来,毫无疑问,对处于日本出兵山东和张作霖被炸这样一个险恶环境中的日中关系,注入了一丝和解的希望。《棋道》也在这一年十二月号的卷头上,刊登了题为《欢迎少年吴清源》的欢迎文章。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4-6-14 17:14

第27节



  “人们早已竟相传说的这位少年的非凡天分,已经得到证实。现在,他就要加入我们日本的棋院。自围棋传入日本一千多年以来的历史长河中,还从来没有过像现在这样令人高兴的事情。”

  1928年秋天,适逢昭和天皇即位。11月10日在京都御所紫寰殿举行了天皇即位典礼,14日又在仙洞御所举行了“大尝祭”(天皇即位时的庆祝活动——译者注)。

  家家户户挂起了太阳旗。日本各地繁华街道的两旁贴满了“奉祝休业”的通告,道路中央挂满了红白两色和五彩的帷幕。在东京,从日本桥到京桥、新桥一带成了太阳旗和灯笼的海洋。昭和天皇回宫时,人们涌向东京站,庆贺天皇即位。

  吴清源回忆起到日本后不久见到的一件事情。

  “听说天皇陛下要通过那条路,于是人们蜂拥而至。大家在路的两边铺上席子,坐在上面等待天皇的御驾。因为有这样一个传说,说老百姓如果直视天皇,眼睛会变瞎,所以当天皇路过那条路的时候,大家都深深地低下了头。”

  吴清源所描述的情形大概就是举行大典的那年秋天的事情。

  吴家在麻布谷町租了一套房子,是导师濑越宪作帮忙找的。位置应该是现在的港区六本木一丁目,从六本木大街爬上道源寺坂斜坡,房子就在这个斜坡上面。后面是住友府和西班牙公使馆。当时的日本棋院位于永田町溜池路口附近,离麻布谷町只有七百来米,步行就可以走到。

  不过,他们在麻布谷町只住了一年左右就搬到了东中野。当时濑越宪作的家在东中野,为了便于照顾吴清源一家的生活,他便安排这一家人住到自己家的附近。

  原来,1930年那年濑越在西荻洼租下了一块近二百五十坪的土地,并在上面盖房子。在这块地皮上,他划出八十坪左右的土地,替吴清源一家也盖了房子。地址是杉並区大宫前六丁目,就在现在的杉並区西荻南二丁目附近,离JR西荻洼站相距不过二百米。当时这里还是树木成林,周围被绿色所覆盖,是一处非常适于居住的地方。在这套建筑面积约三十坪的、不算大却很整洁的房子里,吴清源一直生活到1941年结婚为止。

  在日本围棋界,自从他到来后,没有人不对他的才华表示由衷钦佩的。

  第一次正式比赛是在12月1日与篠原正美四段之间进行的。篠原是这一年春季升段赛上的冠军,所以日本棋院副总裁大仓喜七郎提议由他来和吴清源进行比赛。因为吴清源刚来日本时,没有段位,所以这次比赛算是对吴清源的一次试验棋。通过与篠原之间的比赛来确定授予吴清源什么段位。

  吴清源执黑,第一天下到六十手,封盘暂停。之后在第三天和第七天继续进行。这是因为考虑到吴清源不习惯限时比赛,所以才把一场比赛分成三次,用时三天进行的。最终,吴清源中盘获胜。

  接下来的一局试验棋是对名人本因坊秀哉。日本棋院安排了特别对局室。在这场比赛中,吴清源受二子。听说秀哉人长得很瘦小,但是一坐到棋盘前,却出乎意料地会让人感觉他很高大,能够给对手一种不言自威的感觉。

  “在这场跟名人的对局中,第一手我就下在星位上了。当时弱手对强手一开始是不太下星位的,一般认为这不是一手好棋。所以如果这一局我输了,那么大家肯定会认为是我第一手棋没下好。后来我编写了《新布局》一书,可以说当初在与秀哉名人的比赛中我已经用上新布局的思想了。”

  出于种种顾虑,导师濑越没有前来观战。但是年仅14岁的少年棋士吴清源并没有因为对手是名人而感到有丝毫的紧张。他沉着稳健地下着每一手棋,最后以四目的优势取得了胜利。当时的八段高手与秀哉名人比赛也经常受二子,但是他们在这类的比赛中却屡屡告负。吴清源对自己的这次战绩感到非常满意。

  秀哉作了这样的评价:

  “黑棋的行棋极为稳重厚实,成功地把优势一直保持到最后。黑棋下得堂堂正正,始终没有给白棋以可乘之机。这局受二子的棋局堪称是下得畅快淋漓的杰作。”

  比赛结束后,师兄桥本宇太郎带吴清源去了荞麦面馆吃面,祝贺他的胜利。《时事新报》从1929年的元旦号开始刊登吴清源与秀哉之间的这场对局的棋谱,以此装点《时事新报》的新年版面。

  尽管赢了本因坊秀哉,试验棋还要继续下。接下来的一次是对村岛义胜(谊纪)四段。这盘棋共下了二百零七手,以吴清源赢五目而告结束。至此,吴清源已经在试验棋中直取三局,于是,日本棋院正式授予他三段棋士资格。

  但这时吴清源却不得不开始他的疗养生活了。

  当吴清源到位于神田骏河台的杏云堂医院接受检查时,医生佐佐木隆兴的诊断结果是“胸部有自然愈合的肺结核病灶,不排除有复发的可能性。”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4-6-14 17:15

第28节



  当时日本棋院每年都有春、秋两季的升段大赛,分别要是在两个月的时间内下完八局。升段赛的成绩关系到棋士能否升段,所以比赛场面异常激烈。

  濑越宪作看望了刚到日本不久的吴清源,发现他“身体虚弱,只有眼睛炯炯有神”。濑越很担心吴清源的身体。

  究竟要不要让他参加1929年的春季升段赛呢?濑越思来想去没有了主意。最后,他决定听一听佐佐木医生的意见。佐佐木医生谈到了结核病的严重后果,他对濑越提出忠告。

  “他还是个孩子,体质本来就弱,对环境很敏感。到日本以后,单是异国的新环境,就足让他去适应一段时间。所以说在这个时候让他参加升段赛实在有些不妥,不如让他先休息半年,到时候参加秋季的升段赛。你看怎么样?”

  当然,棋还是在断断续续地下着。

  1929年的初夏,吴清源下了一盘很有意思的棋。

  他执黑第一手就下在天元上了。在棋盘正中央的一点上,黑子轻轻地落了下去。这在围棋史上可谓绝无仅有的一手。

  对手是木谷实四段,他会是怎么想的呢?木谷实是当时年轻棋士中最具实力的一位棋士,人称“怪童”。

  木谷把白子下到了左上边的小目上后,吴清源跟着在右下边的小目上下了一手黑棋。木谷下左上边的小目,吴清源也跟着下右下边的小目。这就是说,吴清源以天元为中心,亦步亦趋地与木谷对称地下在同样的位置上。

  这是“模仿棋”。

  吴清源来日本以前就已经知道木谷的厉害。他认为自己若采用一般的下法,恐怕很难赢木谷。于是在比赛的前一天晚上,吴清源找师兄桥本宇太郎商讨比赛对策。

  “我在想是不是可以试试下模仿棋。”吴清源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桥本立刻表示同意。他鼓励道:“有意思。你就试试吧。”

  吴清源对我讲起过这场比赛。

  “当然,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下过模仿棋。围棋中因为先手有利于抢占大场,所以现在的规则规定黑子要贴目,但当时还没有贴目的规定。所以,我算计着只要坚持下模仿棋,最后总能赢上二、三目的。”

  不知所措的木谷几度离开房间,向周围的人抱怨道:“照这样不停地模仿下去,就没法下了。”

  吴清源马上意识到:“原来木谷不知道对付模仿棋的办法。”模仿棋的胜负取决于中间地带的得失,所以白子应该尽早打入中央地带。比赛按吴清源的预期设想进行着,模仿棋一直下到第六十二手。后来由于木谷下出了一手妙招,最后吴清源输了这一局。

  当天晚上,吴清源和木谷同在日本棋院的二楼住下了。他们铺上被子,并排躺下后,木谷说话了:

  “围棋这东西是不会出现完全相同的形状的,所以每次都要好好把握,下好每一手棋。”

  这句话深深地打动了吴清源的心。虽然木谷比自己大五岁,又是自己最强大的对手,但吴清源与木谷的交往从此却越来越密切。

  1930年春季,吴清源参加了升段赛,成绩是七胜一负。秋季的升段赛也参加了,结果八战八胜。吴清源顺利荣升至四段。根据有关记录,这一年里,吴清源共下了三十九场比赛,赢三十一局。第二年的1931年,下了四十二局,赢三十五局。到1932年,五十局中赢了四十四局。导师濑越宪作回顾了当时吴清源在围棋界的状态。他写道:

  “只要参加比赛,几乎没有不赢的。他以旭日升空的势头,一跃升至三段。自从参加大赛以后,更是锐不可挡,在棋院的大赛上,以他的升段速度最为迅速。”
 
  带着装有衣物和书籍的简单行装,二哥吴炎于1931年9月坐上了开往天津的火车。

  吴炎就读的天津水产专科学校的校园四周有小河环绕。对着正门是一座小桥。二层楼的校舍建筑样式古老,灰砖深墙,更像是一所寺院。只有篮球场边上立着的一根帆船桅杆,才能让人联想到这所学校与航海有关。

  一楼是教室、办公室、饭厅和礼堂,二楼是教职工和学生的宿舍。学生人数不多,不到一百人。因为学校是河北省的公立学校,所以不收学费和住宿费。学生每月只交七元钱的饭费就可以了。课本多半用讲义,因此也不需要购买什么教科书。从上中学的时候开始,大哥每月从东京寄来十圆生活费。吴炎记得当时的一圆相当于三元,所以一个月就有三十元的收入。对于一个学生来说,有了这三十元钱,他的生活无须担忧了。

  吴炎住在二楼西北角的一个四人房间里。浴室每周开放一次,厕所是老式的。但比起在大舅家的生活,这里要好得多。

  有一件事情让吴炎大失所望。

  “学校分两个专业,一个是制造专业,一个是捕捞专业。学校看我身体瘦弱,就把我分配到了制造专业。捕捞专业是学船只驾驶和捕鱼的,而制造专业则学水产养殖和水产制造。进了制造专业,就意味着我失去了驾船航行在大海上遨游世界的机会了。”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4-6-14 17:16

第29节



  既然已经进了这所学校,对吴炎来说,就没有了回头路,当然也无家可归了。于是他只好先安下心来学习制造专业。

  入学仪式上,校长在礼堂对新生讲话。

  “中国水产资源丰富,但是很少有人注意这方面的事业。今后要靠我们努力来振兴和发展中国的水产事业。”

  校长的讲话,并没有唤起吴炎对水产制造业的兴趣。

  然而,没过多久,中国大地上发生了一起让所有中国人热血沸腾的事件。

  1931年9月18日,九·一八事变爆发。中国东北奉天(现在的沈阳)的北边有一个叫柳条湖的地方。这天夜里,柳条湖附近的南满铁道有一路段被炸,虽然没有造成任何损失,但是日本关东军却以此为借口,开始了对中国的全面武装侵犯。

  奉天军阀首领张学良当时正在北京。他接到消息后,向全军下达了不抵抗命令,因此关东军很快占领了奉天和长春等满洲铁道沿线的主要城市,消息迅速传遍全世界。

  天津的报纸用了很大的版面来报道此事。

  “亡国”一词掠过吴炎的脑海,他感到心跳在加速,胸口似被灼伤。

  “国难临头了!”吴炎暗想。

  二十一日,关东军进入吉林,并派遣原驻扎在朝鲜半岛的日军侵占满洲。同一天,中国国民政府向国际联盟提起诉讼。

  “抗日救国!”

  上海学生和工人纷纷罢课,罢工,他们举行大会呼吁救国,抵制日货。抗日热潮很快席卷全国各地。“抗日救国”的呼声响彻了整个中国。

  吴炎盯着报纸上的一个个文字,直觉得浑身的骨节在咯咯作响,肌肉在发紧。包括吴炎在内的天津学生也加入到了抗日的行列之中。

  抗日的呼声终于变成了抗日的行动。全国各地学生纷纷罢课。在北京,甚至出现了抗日义勇军。

  “我们也要当兵,报效祖国。”

  这个要求响遍整个校园。学生开始自发地进行军事训练,并向南京政府寄去了“抗日”请愿书,要求政府向天津各学校提供武器,送学生上前线,发布抗战命令。

  但是南京政府没有理睬学生的要求。蒋介石把九·一八事变的处理权提交给了国际联盟,对东北军依然下达不抵抗的命令。

  “到南京去请愿!”

  天津水产专科学校的学生发出这样的倡议,并得到了天津其他大学学生的一致赞同。吴炎参加了第一批请愿队伍,和同学们一起去南京,见到了蒋介石。

  发生在70多年前的事情好像就在眼前,历历在目。

  2003年秋天,在天津吴炎的家里,吴炎向我极为生动地描述了当时的情形。

  “我们是第一批到南京请愿的。”吴炎娓娓道来。在高喊“救国”的请愿队伍中,这算是最温和的一批。

  “时间应该是在九月份。人们叫张学良是‘不抵抗将军’。政府看上去那么地无力和无能。蒋介石对这次事件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民众对他非常不满。如果任事态一味发展下去,不用说满洲,连华北地区都有危险。所以,我们决定去南京,向蒋介石请愿要求下令抗日。我们乘坐铁闷子车南下。火车走走停停的,花了两天多的时间才到浦口。”

  浦口是长江北岸——即南京对岸——的一个城市。当时从天津到浦口有津浦线铁路,请愿队伍走的就是这条线路。火车在华北平原一路南下,首先到达直线距离离天津约八百公里的浦口。

  到浦口的时候,天已经暗下来了。秋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学生们坐轮渡过长江,到长江南岸的下关后,又坐上了大客车。

  南京城外有一堵高高的城墙,穿过这堵城墙就进入南京城了。大客车沿着中山北路一直向南开去,在一个车站前停了下来。请愿队伍在这里下车后,步行到金陵中学。

  因为秋天的细雨连绵不断,道路很泥泞。吴炎一行人踩着泥泞,匆匆行走在大街上,位于南京市中心的金陵中学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晚上,他们就住在这所学校的礼堂里。

  第二天上午,吴炎和同学一起上街,观看了南京市容。有一个路牌写着“成贤街”,这是吴炎到南京后记住的第一个街道的名字。

  来了一个通知,说蒋总统要接见请愿队伍。

  这天下午,蒋介石要在中央军校和学生们见面。吴炎他们排着队,出了金陵中学,步行到达三公里开外的中央军校。一进门,卫兵立正敬礼,欢迎学生队伍。在军校礼堂,吴炎一行人依次站好,肃静等待蒋介石的到来。台下两旁站立着许多身穿黑色制服的侍卫官。

  过了许久,终于等来了蒋介石。只见他身穿灰色长袍,外罩黑色马褂。报纸上经常看到的光头形象此时出现在大家面前。他带着几分怒气看着学生。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4-6-14 17:17

第30节



  等蒋介石在台前站稳后,请愿队伍的总领队喊了一声“立正!”蒋介石轻轻点了点头,算是还礼,然后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话。

  “你们大老远地从天津跑到南京来,辛苦了。”这是蒋介石的开场白。

  “但是国家的事有中央政府来办。你们是学生,学生应当好好读书,将来为国家效力。
好好读书才是爱国。现在你们放下书本不读,浪费大好时光,跑来请愿,这个是……,这个是,不相信政府!”

  他在训斥学生。吴炎一开始还认真听他讲话。可是听着听着,吴炎觉得好委屈。

  “正因为我们满怀一腔爱国热忱,才大老远跑来请愿,表达我们的爱国之心和对政府的信任。怎么反倒说我们不好好读书,不信任中央政府呢!”

  愤怒的话真想冲口而出。这时,一位带东北口音的学生大声开口了。

  “你这样说不对!”

  他的声音响彻了整个礼堂,

  “正是因为我们信任中央政府,所以才来请愿的,你怎么能说我们不信任中央政府呢!”

  这也正是吴炎心中的声音。

  “如果我们不信任中央政府,我们就不来请愿了。”

  “……”

  蒋介石听这位同学一驳斥,有些吃惊,一时语塞。但是,敢于指责蒋介石的话“不对”,实在是勇气可嘉。吴炎佩服他的口才,更佩服他的胆量。

  蒋介石重新振作了精神,连声说:

  “你说得很好。你们既然相信中央政府,就应该相信中央政府能够处理好国家大事。你们就放心回去吧,好好读书。”

  接见就这样草草结束了。蒋介石转身离开会场,吴炎一行人也回到了金陵中学。

  一路上,大家都在议论那个学生的发言,有人担心那个学生会不会被抓走;也有人认为他并没有辱骂蒋介石,不至于有什么危险。

  第二天,他们参观了中山陵。中山陵是孙中山的陵墓,位于南京城的东面,规模宏大。孙中山在六年前的1925年走完了他59岁的人生旅程,去世前不久还到过日本。那一次,他还就日本是做西方霸权主义国家的走狗,还是做守护东方王道的卫士这一主题作了演讲,向日本政府提出了质问。而现在看来,当时挑起九·一八事变、并不断派兵侵略中国的日本,简直就是走帝国主义西方霸权之路的疯狗。

  吴炎一行人再次坐上火车,回到了天津。这次请愿虽然见到了蒋介石,但是请愿的目的并没有达到,感觉只是免费旅游了一次而已。

  此后,全国各地的学生开始络绎不绝地到南京请愿抗日,行动越来越偏激。12月中旬,聚集到南京的学生人数达到三万人,他们与警察发生了冲突。警察向学生开枪,致使学生死三十余人,伤一百余人。还有许多学生被捕,抗日爱国的请愿活动遭到了政府当局的严厉镇压。

  对学生采取镇压手段的蒋介石在不断高涨的抗日呼声的压力之下,一度下台放弃了权力。

 
  天津也发生了一起大事件。

  10月8日夜里,天津发生了有上千中国人参与的骚乱,并与中国军队发生了冲突。这次事件被称为“天津事件”。这是奉天特务机关头目土肥原贤二策划的一起阴谋。是他提供资金和武器挑起了这场冲突,目的在于乘乱把当时住在天津的宣统皇帝溥仪带出天津。十日晚上,在一片混乱中,溥仪钻进了汽车的后备箱,逃出静园,不久踏上了满洲的土地,并且坐上了执政日本傀儡国伪满洲国的宝座。

  日本在中国的军事行动越发频繁。

  1932年1月,日军进攻张学良大本营的所在地锦州,2月份又侵占了北方城市哈尔滨,几乎把整个满洲地区都握在了他们的手中。

  同年1月份,战火蔓延到了上海。当时,上海城里发生了一起日本僧侣遭遇袭击的事件。日本以此为借口,下令已驻扎在上海的海军陆战队攻打上海。中国的十九路军奋起抗敌。这次事件叫“上海事变”(即“一·二八事变”——译者注)。在这之前,上海已经成为抗日运动的中心,对日本进行经济制裁的结果,几乎中断了日本与中国之间的贸易。这自然引起了居住在上海的日本人的不满。在这种险恶的形势下,于是日军策划了僧侣遇袭事件,从而挑起了与中国之间的战火。

  随即日军增派海军,进而又派出陆军增援。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是来自十九路军的抵抗异常顽强,日本海陆军陷入了苦战。

  当时还在天津水产学校上学的吴炎清楚地记得那时候的情形。

  “我们制造罐头,慰劳十九路军。水产罐头的制造就是在学校学的,没有什么深奥的道理,只要动手做一次就能会的。”

  罐头盒上,贴上了“抵御倭寇,保卫国防;十九路军,万古流芳”的字样。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4-6-14 17:19

第31节



  国际联盟出面劝阻战斗,3月4日进入休战状态。至此,日军已经有约三千人战死或战伤。

  日军策划上海事变的目的在于要建立伪满洲国,其结果却带来了为数众多的死伤者。日本原想借助上海事变来转移欧美各国的注意力,与此同时把满洲的地盘全部抢到手里,进而建立起自己的傀儡国家——伪满洲国。显然,他们的如意算盘没有打错,当上海的战斗进入休战的前三天,伪满洲国已经粉墨登场了。

  1932年3月1日,伪满洲国宣告成立。由溥仪执政(不久称帝),提出了王道乐土和五族协和的思想,把代表汉、满、蒙、朝、日五个民族的五色旗定为国旗,年号大同。

  尽管表面上制定了三权鼎立的政策,但实际上却是国务院在掌控整个满洲的政治。相当于首相的国务总理是溥仪的亲信郑孝胥。但是,他没有实权。国务院总务长官驹井德三是事实上的首相。但是又因为由驹井担任议长的国务院会议上决定的行政事项,还必须征得关东军司令官的同意,所以说,实际上,伪满洲国是关东军独裁的国家。

  正在天津学习水产制造的吴炎,听到伪满洲国建国的消息,开始担忧起来。

  “日军已经控制了满洲,下一步会不会来攻占天津呢。一旦天津被日军占领,自己学习水产还有什么用呢?……”

  对吴炎来说,亲人都生活在日本,那么东渡日本应该也是他人生选择的一个好去处。水产学校的老师也曾经劝他说:

  “日本的水产事业很发达,在世界上是数一数二的。去日本留学,学成回国后,有了一技之长,就可以当一名技师,一辈子都能够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了。”

  “……”

  但是,天性不允许他作出这样的选择。即便是将来能过上安逸的生活,难道人生就因此而可以满足了吗?难道这就是人生的意义吗?他想到了自己已经学过的知识,应该说从前学到的知识,不过是些空洞的东西,有必要学习更广博的知识。

  学文学!这个想法变得越来越强烈。他认为文学是学习人生的一门学问,也是探讨人生的一门学问。

  这一年夏天,离开天津水产学校后,吴炎报考了天津南开大学。这所大学成立于1919年,是中国屈指可数的名牌大学之一。周恩来就毕业于该大学,是这所大学的第一届毕业生。

  8月中旬,入学考试发榜。

  吴炎被录取了。

  我们来看一看大哥吴浣吧。

  1928年,随母亲张舒文和弟弟吴清源去日本的时候,吴浣刚满18岁。由于父亲吴毅的去世,正在上中学的他不得不中途辍学。到日本后,他再次进了学校。因为当时大学刚毕业的银行职员每月的工资仅有七十圆,而大仓喜七郎男爵提供给吴清源的生活费每月有二百圆,所以,我们可以想象得出吴清源一家的生活水平还是不错的。由于家境变好了,吴浣认为与其待在家里碌碌无为地当一家之长,不如重拾学业学习知识,去摸索今后生活的道路。

  吴炎此时已经是一名大学生了,他把自己定位在投身于“救国”的使命之中;最小的吴清源已经献身于围棋这个世界,走上了依靠自己才能生活的人生之路。吴浣也希望开创自己新的人生之路。

  吴浣持有中华民国颁发的《自费生留学证书》,这是中国政府同意学生前往日本自费留学的一本证书。这本证书至今还保存完好。证书上面有中华民国教育部长的署名,日期是“中华民国十八年(1929)三月十三日”,由此可以推断出,这本证书是吴浣到日本以后补办并从中国寄去的。

  作为一名留学生,吴浣首先学习的是日语,他进了东亚高等预备学校。这所学校的校长是细川护立侯爵。1929年9月底,吴浣从这里毕业。也就是说,吴浣到日本以后,仅用了一年的时间,就过了语言关。

  1930年进早稻田大学时,吴浣刚年满20岁。大学期间,在完成学业的同时,他还是一名活跃在围棋俱乐部的成员。小时候,他和吴清源一起师从父亲学习过围棋。虽然棋艺不及小弟弟,但还是具有一定的实力。与专业四段的吴清源比赛,如果是受三子的话,他也能抵挡一番。

  很快他成了俱乐部的主将。关东大学围棋联盟于1960年发行的小册子上,刊登了“大学联赛历史”的记录。根据这份记录,第一次由东京各大学参加的联赛是由时事新闻社主办、日本棋院协办的,时间是1930年。来自各大学的选手共有十人,规定各下两局。

  春季的联赛中只有早稻田、庆应、东大、明治四所大学参加。到秋季的联赛,由于法政大学的加入,增加到了五所大学。比赛在这五所大学之间进行。在这本小册子里,你会看到关于“(早稻田大学)主将吴浣”的文章。在早稻田大学就学期间的1931年,吴浣参加了东京日日新闻社主办的“第三届大众围棋竞技大会”,分在一级选手组。吴浣取得了第一名的骄人战绩。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4-6-14 17:20

第32节



  吴浣在早稻田大学只上了两年就转学到明治大学。根据明大的《毕业生记录》,吴浣是在1932年进入该校政治经济系,并于1935年毕业于此的。当时大学的学制是三年。

  在明大,吴浣仍然是围棋俱乐部的主将。明大有一份围棋俱乐部成员的名单,卷头是昭和九年的毕业生所撰写的文章,题为“大学联赛创立时期的回顾”。

  “昭和七年 ……,这一年对于母校的围棋俱乐部来说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年份。吴浣(吴清源的长兄)从早稻田大学转学到了明大。自从联赛创立以来,一直活跃在围棋联赛赛场上的吴浣,作为早稻田大学的主将,他的实力得到参赛选手的一致认同。由于他的转来,俱乐部全体成员欢欣鼓舞,精神大振。”

  以吴浣为主将的明治大学,在这一年的联赛上首次夺得冠军,实现了夺冠的愿望。之后,明大连续夺得三连冠,迎来了围棋联赛中的黄金时期。

  我找到了几张当时的照片,有围棋俱乐部成员及顾问共16个人的合影。照片上的吴浣身穿西服,手上捧着一个小小的奖杯。还有一张大概是第二年获冠军时拍的,放着三个奖杯的桌子后面,身穿和服的吴浣站在中间,左右各站了两人。五个人的脸上洋溢着胜利后的喜悦。

  吴浣高人一筹的围棋实力是得到公认的。在大学联赛上,他连连夺冠,就这样渡过了充实的大学生生活。1933年,日本棋院向他颁发了二段证书。

  但是,日本人对中国人的普遍歧视还是深深刺痛了年轻的吴浣。虽然弟弟吴清源享受到了特殊的待遇,但吴浣不过是一个普通学生。他经历过太多不公正的待遇。那是一个把中国人蔑称为“支那人”的年代。吴清源回忆道:

  “大哥在明治大学上学期间,非常介意别人的态度。我是不太在意的……。我们一起去外面吃饭,大哥总是吃得很快,不愿意在餐厅里多待一会儿。”

  有一次,两人一起坐电车,忽然有一个坐着的人站了起来。吴浣小声地对吴清源说:“那是个朝鲜人。”

  吴浣告诉吴清源,日本人上车没有座位的时候,朝鲜人是不可以坐在座位上的。可见,吴浣对日本人的态度是很敏感的。

  母亲张舒文完全不懂日语,所以基本上每天都待在家里。在北京时,她有吸食鸦片的习惯,到了东京以后改抽香烟了。

  只有在东中野居住期间,母亲张舒文和一家邻居走得比较近,这家邻居姓“野口”。因为是建在同一块地上的房子,两家的厨房是对着的,所以她们很自然地相互认识并走动了起来。舒文于是从邻居家的主妇那里学习日语。两人之间的交往很有诚意,甚至提到了大哥吴浣与野口家的女儿联姻的事情。

  濑越宪作在西荻洼自己家旁边为吴清源一家盖好了房子,这足以证明当时日本国内普遍蔑视中国人的风气丝毫没有影响到他。因为那时有人向吴清源家里投掷石块,还有人寄威胁信。看到这种情形,濑越非常担心作为中国人的吴清源一家的安全。所以,为了让他们能安心生活,这才安排他们搬家做了自己的邻居。

  吴清源一个人走在大街上的时候,曾经受到过警察的盘问。正巧那天派出所桌上摆着一份晨报,在报纸的醒目位置上刊登着他的照片和相关报道,这才没有引起大的麻烦。

  搬到西荻洼后的吴家非常热闹。因为他们把留在中国的三个妹妹也接来了。家里人数一下子增加了一倍。房子是两层楼的,一进门是一个八张塌塌米大的起居室,往里还有八张塌塌米和六张塌塌米大的房间;二楼有一个六张塌塌米大的房间。这所房子与隔壁濑越家的房子中间没有围墙相隔,只种了一些松树,所以走动起来很方便。他们之间的来往很密切。濑越的妻子非常关照吴家,还和上小学的妹妹们一起唱童谣,教她们学日语。

  昭和初期的吴清源一家过着平静的日子。

 
  对信仰的情愫始终与吴清源相伴相随。

  每周我都要去吴家。在听他讲述的时候,吴清源总会有意无意间漏出这样的话:

  “如果我不下围棋,或许我早就是一个宗教界的人士了。”

  吴清源幼年开始学习《四书五经》。在中国古代著作中,他对《易经》尤其着迷。

  《易经》是中国古代判断吉凶和命运的圣书,由《经文篇》和《解释篇》组成。其中《经文篇》是指“卦辞”和“爻辞”,它们解释了六十四卦的意思;《解释篇》中有“系辞传”等。《易经》用阴阳哲学的宇宙观来解释世间万象,对中国人的人生观影响极大。

  “我最喜欢看的书是《易经》。为了研究《易经》,有关《易经》解注的书我也看。我每天就是这样过的。”

  吴清源甚至认为围棋不是用来比输赢的。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4-6-14 17:21

第33节



  他还说“六合棋”很理想。“六合”表示的是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和上、下天地,也就是指宇宙。

  “也就是说,我们下围棋,不要拘泥于棋盘的角和边,而是应该在保持整体平衡的前提下开阔思路。这就是下围棋所要追求的目标。围棋是古代中国皇帝尧舜时代开始出现的,距今已经有五千多年的历史。在古代,我想它是用来研究天文和历法的一种道具。”

  棋盘纵横各有十九路,共三百六十一个交点,它们不仅表示一年有365日,同时也表示以天元为中心的广袤的世界。

  “在中国,天元又叫作‘太极’。用《易经》的话来说,就是从无到有的第一个点。用它既可以表示方位,也可以表示四季。围棋子有黑白两色,这肯定来自阴阳思想。棋盘理所当然地代表了宇宙。阴阳思想的理想境界在于阴与阳的平衡,所以我认为围棋也应该以平衡为目标。只有能充分发挥棋盘上所有棋子的作用,那么这手棋就是最好的一手,它就意味着平衡。这就是‘六合棋’。”

  这个时期是他心无旁物,专心致志地沉浸于围棋之中的时期。

  一天,师兄桥本宇太郎带吴清源去看棒球比赛。比赛在早稻田大学和庆应大学之间进行。这是东京六所大学联赛中的最后一场决赛。赛场内气氛异常热烈,观众情绪激昂,喊声雷动。而吴清源却好像根本没听到场内的喧闹声,一个人在那里发愣。

  “你怎么啦?”桥本问他。

  “哦,我在想昨天那局棋,我有一手不应该那样下。”吴清源回答。

  导师濑越宪作在他的回忆录《围棋一路》中,也有类似的记述。

  “世人只简单地把他看作天才,而我却对他了解颇多。现在的年轻人兴趣太多,而吴清源的世界里却只有围棋。…… 我家的私人医生波多野每月要来出诊数次。有一天,波多野医生对我说,不管他什么时候去,总看见吴先生不是坐在棋盘前摆弄围棋,就是在看经书。”

  在棋盘这个宇宙中,吴清源一刻不停地摆放着棋子,他完全把棋子与深奥的人生及神秘的世界结合在一起了。

  也正是在这一时期,他开始出入于西园寺公毅的家。

  西园寺公毅出身于西园寺家族,是第一银行董事西园寺龟二郎的哥哥。自从经营矿山受挫以后,他在北区滝野川过着半隐居生活。

  与西园寺的相识是通过棋士木谷实介绍的。

  西园寺曾经听到过一个预言,说:“有一个中国人将带着日中和睦的使命到日本来。”他确信这个人就是吴清源。他很喜欢围棋,有一次,他终于向经常来自己家的木谷实提出了要求:

  “把吴清源带到我这里来。”

  西园寺年轻的时候曾在美国留学,在那里开始接触到宗教。回国后成了日莲宗的信徒。他自称能凭借法力治病,在这种说教下,众多热情的信徒聚集到这个家里来了。吴清源也接受过这种心理暗示疗法。咳嗽的时候,用力压身体的某个部位,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真的就不咳嗽了。

  川端康成在描写本因坊秀哉的作品《名人》一书中,也有这样的记述。

  “大竹七段(指木谷实——译者注)和吴清源六段去某位会心灵术的人家里,问保持什么样的心态才能赢棋,那位会心灵术的人回答说下棋要专心,即使在对手正在思考的时候,心里也不能有任何杂念闪现。”

  那么“带着日中和睦使命的人要来日本”的这个说法又是怎么回事呢?

  西园寺去世后,在他的葬礼上,吴清源才知道这件事情的内情。告诉他的人是当时的政界要员三土忠造。三土是斋藤实内阁时期的铁道大臣,他最大的政绩就是建设了东海道主线上的丹那隧道。在这项前所未有的大工程中,共有六、七十个人丧生。1934年,这项工程完工后,三土找到西园寺商量对死者的供奉事宜。

  三土对吴清源谈起了“日中和睦”思想的出处。“日中和睦”是濑越宪作、山崎有民、犬养毅和大仓喜七郎等这些积极促成吴清源来日本的人士心中的愿望。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吴清源本人同样把促进日中和睦的使命放在了自己的心上。

  吴清源和犬养毅也下过围棋。吴清源自己已经不记得了,也没有留下棋谱。但是,有一张两人相对坐在棋盘两侧的照片,照片拍摄的是吴清源四段注视着身穿短外套的犬养毅准备落下棋子的瞬间。

  犬养毅曾于1925年宣布退出政界,又在1929年田中义一暴死后复出。复出后的他担任了政友会的总裁,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后当选为首相。犬养反对建立伪满洲国。他曾经与孙中山相交甚密,对中国问题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女婿芳泽谦吉担任过驻中国的公使,并在犬养内阁就任外相。在对待满洲问题上,犬养认为满洲的主权属于中国,满洲是中国的一部分,日本在满洲只能与中国进行经济上的合作。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4-6-14 17:22

第34节



  犬养的这种态度成了军部等反华势力的攻击目标。1932年5月15日,犬养在首相官邸被海军青年军官杀害,史称“五·一五事件”。

  同年还发生了一起血盟团事件,是指原大藏大臣井上准之助和三井合名会社理事长团琢磨在2月份和3月份相继被杀的事件。这是一个由军人及右翼分子频繁制造恐怖事件的时期。就在吴清源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日中和睦这一使命的重要性的时候,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日中之间的危机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境地。

  2003年10月12日。

  吴清源和夫人和子来到了位于长野县北部的地狱谷温泉。

  正是红叶满山的时节。这一天却吹来了温热的南风,乌云翻滚着像要卷起一座座山。午后,阳光透过云层直射下来。虽然已是初秋十月,却意外地让人感到了夏日的闷热。

  狭窄的山路忽左忽右,蜿蜒曲折,一直通到山的深处。汽车开到了公路的尽头,他们下车徒步爬上陡坡。山路上时不时地跑出来几只野猴子。

  一个叫“后乐馆”的、古老的旅馆就在山中。这里就是“新布局发祥之地”。

  这一天,后乐馆竖起了一块石碑。为了参加这块石碑的揭幕仪式,吴清源夫妇特地从东京来到这里。我也出席了这个仪式。

  70年前的夏天,正是在这个旅馆里,吴清源和木谷实两人专心研究了新布局。

  “江户末期的秀策棋士研究一种下法,得出了研究成果。我们希望有思路更开阔的下法,所以才研究新布局的。”

  吴清源如是说。

  “以往木谷下棋的风格是重视棋盘的边。这时他渐渐地开始重视起中腹来了。而我也已经开始下起了三三。”

  所谓的三三是指棋盘角上纵横第三条线的交点。

  “在江户初期本因坊道策棋士时代,普遍认为三三是最不可下的一手棋。到了昭和年间, 被称作‘坊门’的本因坊秀哉一门更是把三三当做禁手。他们认为如果下了三三就该逐出师门。可是为什么不能下三三呢?我特别想尝试研究这种新的下法。”

  70年前的1933年,吴清源升到了五段。《时事新报》报社随即策划了吴清源与木谷实之间的十番棋。两人都是当时最受欢迎的棋士。

  下至第五局中盘。

  “打卦。”木谷实吐出这句话,宣布比赛暂停。与木谷实相交甚好的吴清源并不介意木谷实的任性。这时木谷说:“咱们去信州的地狱谷温泉吧。”地狱谷温泉的后乐馆是木谷夫人美春的娘家开的。因为当时正值酷暑,他们权作避暑,一起去了地狱谷。

  吴清源身穿和服,先是坐火车,到汤田中温泉后换乘汽车,最后徒步走上山。走在山路上,他听到了三宝鸟的啼叫声。

  木谷先吴清源一步到达旅馆。他在旅馆的院子里正对围棋专栏记者鸿原正广讲解新布局。吴清源站在一旁听着,觉得很有意思。于是他们一起讨论,新布局就这样诞生了。

  在夏日的后乐馆里,吴清源研究了利用天元和角上星位共四个点,形成四角形的新布局。而木谷则研究了“三连星”的布局,即把棋下在同一条边上的三个星位上。

  这一年的除夕,两人仍在木谷家埋头研究新布局。当时日本棋院机关杂志的总编安永一也在场。三人围着棋盘,展开了热烈的讨论,全然忘了时间的流逝。

  元旦的晨曦已经渐露。按照惯例,吴清源要和导师濑越宪作一起到明治神宫做新年的初次参拜。看到天际露白的吴清源于是急急忙忙地往家里赶。

  把研究成果汇集成书,即《围棋革命——新布局法》的人是安永。这本书是他把吴清源和木谷的研究成果加以理论的阐述而写成的。发售当天,人们在发行商平凡社的门前排起了长龙,五万册书很快销售一空。作为一本围棋专业书,可谓空前畅销。

  1933年10月16日。

  吴清源下了足以让世人瞠目的一手棋。对手是名人本因坊秀哉。

  “日本围棋选手权赛”是由读卖新闻社主办的,比赛采用淘汰制。比赛胜出者才有机会挑战秀哉。这一年秀哉虚岁60岁,所以这次对局同时也是庆贺他花甲之寿的一场对局。

  吴清源在半决赛中战胜了木谷,又在决赛中赢了师兄桥本宇太郎。时年19岁的吴清源打败桥本宇太郎后,读卖新闻社的社长正力松太郎握住桥本的手,令人费解地连声向他道谢。他说:

  “太好了,你输得太好了!”

  秀哉是本因坊的继承人,现在已经研究出新布局的中国青年要向他挑战了。这是新、旧两种下法的交战,同时,由于加入了日中两国的棋士之间的对局这一政治因素,无疑使这场比赛引起了世人极大的关注。围棋界对它的期望也很高。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4-6-14 17:24

第35节



  位于日本桥的锻冶桥旅馆,第一手棋落到了棋盘上。

  三三。

  自江户初期的本因坊道策开始,三三一直被视作鬼门关,是绝对的禁手。但是,吴清源却义无返顾地把黑子下在了这一点上。就这样,比赛从第一手棋开始就充满了对传统的挑战。吴清源下的第二手棋是角上的星位,接着是天元,……。

  三三、星位、天元。

  看到吴清源的这种奇异布局,本因坊秀哉忍不住倒吸一口气。这样的布局实在过于别出心裁,竟然是在棋盘上做了一条对角线。而吴清源这种不合常理的下法并没有就此结束,他还在继续。最后吴清源利用天元和边上的星位,在四个星位上搭起了一个正方形。

  这种下法令观棋者叹为观止!

  在对局室的隔壁房间里,秀哉的弟子们坐不住了。不仅因为吴清源的布局前所未有,而且他下的每一手棋都与本因坊一门的教义相悖,他们认为吴清源是在挑衅名人。

  吴清源的下法在社会上也引起了极大的反响。濑越宪作后来在回顾这一局比赛时,他写道:

  “吴清源最引起轰动的时刻是 …… 由读卖新闻社主办的、与本因坊秀哉之间的那一场比赛。这场比赛以三三、星位、天元这种异想天开的布局开始。对于本因坊来说,对手与自己有四段之差,在让先的这局比赛中名人当然必须赢。再加上他是中国人这一因素,连不懂围棋的人都在关注这场比赛。其结果是读卖新闻社一下子赢得了十数万的读者。”

  这局棋还有一点让人不可思议的是,秀哉提出的打卦次数竟达13次之多,并且他的要求没有一次遭驳回。

  第一次是在第一天的10月16日下到第二十一手时,秀哉提出“打卦”。比赛暂时中断,并定于23日继续。到了那一天,刚下到第十手,秀哉再次提出“打卦”。接着在30日的比赛中,下到第十六手,11月6日下到第二十二手时,又分别叫了打卦。27日,在棋盘上第一百零七手时秀哉又要求暂停比赛。

  12月4日,在一百零九手上又叫了打卦。

  也就是说在这一天,秀哉只下了经过多日思考后的第一百零八手。当吴清源下完第一百零九手时,秀哉宣布“打卦”。

  显然,这一天,秀哉经过三个多小时的长考后,终究没有想出新的一手,便宣布比赛暂停,回家去了。

  每次碰到这种难解的局面,秀哉总是借口“头疼”,提出打卦。由此可以看出,即便是名人秀哉也苦于应付吴清源与众不同的布局和下法完美的每一手棋。

  当时还没有封盘制。所谓“封盘制”就是提出打卦的一方,必须把下一手棋写在一张纸上,封存起来,在重新开局时再拆开的这样一种规定。因为当时没有这种规定,所以秀哉可以回家后研究下一手棋。

  这场比赛由于一次接着一次的打卦,到结束时已经是第二年,即1934年的1月29日了。就这样,一局棋竟然耗时三个半月才下完。而吴清源一直认为围棋本来应该是在当天下完的。

  “究竟为什么会允许这种情况出现呢?”

  19岁的吴清源无法理解日本围棋界的这种做法。在这场对局中,一百五十九手以前,秀哉一直处于被动局面,苦于应对。直到一百六十手上,秀哉下出了一手妙招。结果比赛以秀哉赢二目结束。

  关于第一百六十手的这手妙招,有一种传言后来在人们中间流传开来。说是在打卦次数多达13次的这场比赛进行过程中,每次秀哉叫停后,秀哉的弟子都要聚集在位于下砧村(现在的世田谷区砧)的秀哉家里,大家一起讨论当天的棋谱,并研究下一手棋该怎么下。这第一百六十手的妙招据说是秀哉的弟子前田陈尔五段想出来的。而在这一手棋下出来之前,有关这招棋的下法据说也传到过吴清源的耳朵里。

  经过是这样的。

  在接着比赛的前一天,日本棋院副总裁大仓喜七郎请吴清源和木谷实一起吃饭。临分手时,大仓问了吴清源一个问题。

  “如果名人下一手棋下在这里,你会怎么应?”

  大仓说出了棋盘上的某一点。但是吴清源根本没理会大仓的话,也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因为大仓对围棋一窍不通。

  然而,第二天,秀哉果然下到了大仓说的那一点上,这令吴清源大吃一惊。那的确是一手好棋。

  比赛结果当然是输了。

  吴清源对这次输棋并没有感到遗憾。倒是周围的人替他忿忿不平,认为这局棋有失公允。木谷实为了安慰吴清源,邀请他一起吃饭。导师濑越也表示了不满。

  战后,濑越在事先声明自己说的只是闲话,不能公开的前提下,对某报社记者说:“第一百六十手的妙招是名人的弟子前田陈尔想出来的。”没想到这句话被记者直接引用,登在报纸上了。濑越因此遭到了本因坊门下棋士们的强烈抗议。当时,濑越是日本棋院的理事长,正是因为这句话,不久他被迫辞去理事长一职。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4-6-14 17:25

第36节



  天津南开大学给吴炎带来了焕然一新的生活。

  住有三、四百个学生的宿舍楼是用钢铁混凝土建成的。楼内有暖气设备。盥洗室和浴室24小时开放。拧开水龙头,随时都有热水供应使用。

  贯穿校园的主轴路叫大中路。大中路一直向前延伸,看不见尽头。走在这条笔直的煤渣路上,只见道路的南、北两侧各有一个马蹄形的荷花池。池塘里青绿色的荷叶在池面上漂浮,柳树在岸边低垂着枝头,随风摇曳。商学系、理工系、礼堂、图书馆、……,一座座建筑外观造型既典雅又朴素。吴炎走在校园里,欣喜之情油然而生,竟忍不住想吹口哨。大学四周没有围墙,只有一条小河与外界相隔,从校园里可以看到小河对岸芦苇丛生。

  吴炎进了西洋文学系学习。根据几次采访和吴炎本人的回忆录,在这里我想完整地记录下以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

  大学里的教授大部分是从美国留学归来的。学校采用学分制,一门科六个学分。一年级的学生必须修满36个学分。也就是说,必须选修六门全年的课程。西洋文学系有两门是本系的主课,此外,吴炎又选修了世界通史、生物学、英语和第二外语日语。因为家人都在日本,所以对吴炎来说,选择学习日语更有现实意义。

  西洋文学系的一年级学生共有四人,三个男生一个女生。吴炎是三个男生中的一个。这几个学生学习都很努力。靠奖学金学习的学生必须在期末考试中每门功课的成绩均在八十分以上,否则就要失去领取奖学金的资格。图书馆和宿舍楼里的夜间阅览室总是爆满,大家都在那里复习功课或赶写实验报告。

  入学两周后便到了9月18日。一年前的这一天在中国的东北发生了九·一八事变。

  那天下午,宿舍门口贴出了集会的通知:晚上八点,到运动场集合。晚上,运动场中间堆放着一大堆木柴,一、二百名同学围着木柴站了一圈。

  这天是个阴天,看不见星星和月亮。有人把柴堆点着了,刹时火光熊熊,照亮了参加集会的学生们的脸。学生代表站在一张桌子上开始演讲。

  “同学们,今天是9月18日。去年的今天,日本强盗侵占了我们的东北三省,到今天整整一年了。三千万东北同胞在日本的铁蹄之下失去了一切自由,生活在苦难之中。今天我们在这里聚会就是提醒我们,不要忘了东北三省永远是我们的。”

  他的讲话很简短,却很能打动人心。就那么几句话,激起了同学们对九·一八事变的激愤之情。

  学生们低下头默默地祈祷。

  突然,远处传来沉闷的钟声,打破了静寂。一下,又一下,敲打得很慢。站在黑夜里的火光前,学生们低头倾听着钟声,气氛肃穆。大家都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年前的耻辱。

  现在,我们应该有什么作为呢?

  吴炎听着一下又一下的钟声,脑子里不停地思索着这个问题。生在动荡不安的时代里,一味地想着自己的不幸是不能解决问题的。答案只能有一个,那就是打走日本鬼子,这时的吴炎只有这样一个想法。

  不久,南开大学的校长张伯苓召集全体学生讲话。

  校长是海军军官出身,体格魁梧,气宇轩昂,不像一个文人学者。

  校长反复强调了“南开精神”。吴炎不明白什么是南开精神?认真听下去,才明白指的是什么。校长解释说:实干、苦干和硬干就是南开精神。

  校长还讲到了“五病”——中国人身上的五病。

  “中国人之所以受外国人的欺侮,原因在于五病。这五病是‘愚、弱、贫、散、私’。中国虽然地广民众,但是却像一盘散沙,没有凝聚力。在危急存亡的今天,我们必须团结起来。我们的科学知识不如外国的,所以在学校读书,必须勤奋努力。还要注意锻炼身体,有了好身体才能有坚强的意志,才能担负起建设国家的重任。”

  校长的这一番话,吴炎认为无可非议。苦干、实干、硬干是对的,驱除五病也是应该的。

  有位同学问吴炎听了校长的话作何感想。

  吴炎回答说:“非常好。”那位学生笑了,他说:

  “你看过胡适的文章吗?”胡适与陈独秀、鲁迅等人一样,都是北京大学的教授,是文学革命的先驱,后来曾出任中国驻美大使和北京大学校长。

  “胡适说‘中国有五鬼’。校长说的五病与胡适说的五鬼是一个意思。”

  “……”

  吴炎对同学的说法不敢苟同。他认为即便校长的话是受了胡适的“五鬼”的启发,那也无可厚非。“五病”也好,“五鬼”也罢,只要通过实干能够解决这些问题,那就没有错。而那位同学居然嘲讽校长的讲话,这让吴炎感到很不痛快。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4-6-14 17:26

第37节



  政治学系有一名教授,叫罗隆基。

  他原是上海光华大学的教授,由于发表了反对蒋介石的文章,无法在上海立足,于是北上到了天津,担任天津《益世报》主编,同时兼任南开大学的教授。《益世报》每月付给他五百元薪金,还为他提供了一套英租界内的高级住宅,另派一辆汽车供他使用。在《益世报》上,他依然在社论中不断地发表文章抨击蒋介石对日本的侵华行为采取的不抵抗政策。

  蒋介石当时想极力避免与日本发生全面战争。对蒋介石来说,在江西南部和福建西部等地建立了苏维埃红色政权的中国共产党才是他最大的威胁。为此,从1930年到1933年间,他投入大量的兵力,对红色根据地展开了多达五次的围剿。

  这一时期是国、共两党之间的内战时期。

  “停止内战,一致抗日!”

  政治学系的罗隆基教授就是提出这一言论批判蒋介石的人之一。受到这些言论指责的南京政府于是指使国民党特务组织蓝衣社派人刺杀罗隆基。罗隆基坐汽车前往南开大学的途中,遇到了埋伏。幸好他的司机沉着机智,加快车速,逃过了一劫。

  吴炎认为罗隆基是个爱国主义者。

  罗隆基曾经说过:“即使让共产党得了政权,也比给日本人当亡国奴强。”对于这句话,吴炎深表赞同。特别是罗隆基在险遭暗算后仍然坚持来学校上课,更让吴炎钦佩不已。

  吴炎曾经对同学说过:“罗先生敢想敢说的精神叫人佩服。”没想到有的同学的看法却完全出乎吴炎的意料之外。他们说:

  “罗隆基是哗众取宠来抬高自己的政治地位,好向南京政府讨价还价。等到南京政府给了他高官做时,他就不再讲了。”

  这是对罗隆基的冷嘲热讽,吴炎不能接受。他反驳道:

  “南京政府叫喊要消灭共产党已经六、七年了,没见到有什么成效。把大量的人力物力消耗在对付共产党上,只能让日本人看着高兴。我完全赞成罗隆基的说法。”

  “共产党得了政权之后,也不见得比南京政府好。共产党也是中国人嘛。说句不好听的话,中国人已经从骨子里烂透了,谁来当政都不行,只有让外国人来治理。香港归了英国人,香港就比广州好,天津英租界就比租界外的地方好。”

  “……”

  听了同学们的这些议论,吴炎心里很冒火,却又找不到理由驳斥。回到自己的房间以后,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后来,吴炎得到一个令他大为吃惊的消息,《益世报》把罗隆基解聘了。于是,他认为抗日的呼声就此被封住了。

 
  从南开大学的正门出去沿大路往北,有一个寺院,叫海光寺。日本人的兵营就在这里。根据1901年义和团事件后的议定书,清政府承认各国列强在中国享有驻军权,日本也在天津派驻了称为“天津军”的部队。

  兵营南头有一座炮台,周围是一堵厚实的防护墙。防护墙外面罩着铁丝网。铁丝网的入口处有日本兵持枪站岗。差不多每天都有一批日本兵从海光寺的兵营开过来,到吴炎他们居住的学生宿舍楼后面演习。那儿有日本兵的靶场。

  每天,机关枪的嘎嘎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在校园上空回荡。有时他们也试验地雷,爆炸声总是震得学生宿舍楼的门框一阵乱晃。

  1933年元旦,日本进攻山海关。山海关位于万里长城最东端,面临渤海,自古以来就是交通要塞。日本占领山海关后,于2月下旬又开始进攻热河。热河省位于辽宁省和河北省的之间,从地理区域的划分来说应该是属于内蒙古的一部分,但是伪满洲国却强行把它占为己有。

  在日本攻占山海关的同时,传闻日本人也在指使汉奸在天津市区闹事。于是大学校方为了安全起见,提前进行了期末考试,随即宣布放寒假。大部分学生都回家了,只有无家可归的吴炎等人仍然留在学校。

  寒假很快就结束了。但是,热河一带的紧张局势还没有过去。只因为南京政府有令,大学校方无奈,只好照常上课。

  日军侵占热河以后又继续向华北地区进犯。5月份,攻占了离北京只有数十公里之遥的地方。这时签定了一份“塘沽协定”,内容是中国方面在华北广阔的范围内设定非武装地带,日军则撤至山海关以外。

  “日本每发动一次进攻,中国就退让一次。”

  吴炎心中感到压抑和苦闷。

  上二年级以后,日本兵仍然在学生宿舍楼后面继续打靶训练。

  奇怪的是,这时再见到绕过大学前去靶场的日本兵已经见怪不怪,不以为然了。

  “这正是燕巢帷幕啊。”吴炎暗自叹息。燕子在树上筑巢,一旦有风吹草动,巢穴就会掉下来,但是,只要它还是一个巢,那么小鸟也只能安安心心地住在上面。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4-6-14 17:28

第38节



  “我也只好安下心来好好读书了。”

  上一年级的时候,吴炎通读了契诃夫和莫泊桑的短篇小说以及屠格涅夫的中篇小说。到了二年级,他计划读长篇小说。二年级的课程中,欧洲文学史是必修科,吴炎一本接一本地阅读了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雨果的《悲惨世界》和《巴黎圣母院》等等。每本书都在一千页以上,而且吴炎所读都是英文版的,实在是花费了不少工夫。

  那时,从青岛来了一位基督教的女传教士。

  碍于教授的面子,吴炎去了他家听女传教士讲道。女传教士大约30岁左右,长得很端正,穿一件竹布旗袍,梳一个鬏。

  “我们人类本来是神创造的,人生下来以后,像是迷途的羔羊,不知道走什么路,走向哪里。”

  传教士开始了她的讲道。

  传教士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叫大家低头祈祷。然后,拿起六弦琴,一面弹一面唱起了赞美诗。

  吴家的人大多相信道教,只有吴炎对宗教不屑一顾。他根本就不相信向耶稣祷告就能得救。

  “日本现在正在侵略中国,靠祷告能让日本退兵吗?”

  在人生的道路上,吴炎承认自己确实是一只迷途的羔羊,但是如果靠信仰就能找到人生的道路,那也未免太容易、太简单了。

  在世界四大宗教里面,吴炎最讨厌基督教。鸦片战争以来,大批传教士涌入中国,在中国横行霸道,无一不叫人愤怒和鄙视,又怎么能让吴炎去相信基督教呢?

  第二年的1934年,又发生了一起令吴炎愤慨不已的事情。

  那就是“天羽声明”。这年春天,日本外务省情报部长天羽英二在会见记者时,发布了对华政策,就是所谓的“天羽声明”。内容是日本将独自担负起维护东亚和平秩序的责任,其他各国列强不得对中国采取任何联合行动。这一声明意在表明只有日本才是东亚的主人,既不允许中国人开展抗日运动,也不允许其他国家染指中国。这一声明充分暴露出日本极度狂妄的狼子野心。

  学生们愤怒难忍,聚集到来自满洲地区的同学宿舍里,听他们讲日本人在满洲的种种暴行。

  一位大连来的同学说了这样一件事。

  “在南满铁路客车上,一次,有一位女乘客带着一个两、三岁的女孩乘车。小女孩在车厢里憋不住拉出了大便。正巧日本乘警走过这节车厢,看到这一情形,不由勃然大怒,把女孩踢到一边,又揪住女乘客连踢带打,直打得那个女乘客鼻青脸肿,跪地求饶。末了,还非逼那个女乘客把地板上的大便给添干净不可。”

  另一个吉林的同学讲:

  “在一个小村庄里,住着一个老人和他的两个十七、八岁的女儿。一天,日本兵闯进这户人家,看见这两个姑娘,立刻见色起意,要强奸她们。老人上前阻拦,被那日本兵用枪托照头使劲一砸,顿时倒地死了。姐妹两人便横下一条心要为父亲报仇。她们两人暗示了一下,一个听任日本兵强奸,另一个在旁乘其不备杀死了这个日本兵。事后,两个姑娘悬梁自尽”。

  听了这些活生生的事例,就好像亲眼目睹了满洲人民的苦难生活。

  这年秋天,吴炎上三年级。

  吴炎计划要提高英语水平。他使用《开明英语文法》学习语法,并试着翻译了屠格涅夫的《猎人日记》,然后对照一位翻译名家已经翻译出版了的汉译本,来确认自己的翻译正确与否。

  8月份,希特勒就任德国总统,开始了他的独裁政治。

  法西斯主义在中国也盛行起来。《墨索里尼传》和希特勒的《我的奋斗》在市场上很流行。吴炎也看了《我的奋斗》一书。

  希特勒在书中赤裸裸地这样写道:

  “一切生命都是一场永恒的斗争。世界不过是适者生存、强者统治的森林,一个弱肉强食、优胜劣汰的世界。只有非犹太人的白人才是优等的种族,他们应该成为地球上的主人。”

  希特勒宣扬的大概是所谓的英雄创造世界。他认为英雄为了完成他的使命,即使践踏或碾碎了多少无辜的花朵,人们也不必大惊小怪。

  “这个世界就要变成可怕的原始森林,人类就要变成野兽了。”

  吴炎感到不寒而栗。人与人之间本来是应该充满友爱和同情的,然而,《我的奋斗》一书却公然宣扬暴力,不讲理性,只讲兽性。

  “优生学家”潘先旦也在这时发表文章,提出要鼓励在体力和智力上优秀的个体繁衍;反之,体力和智力低劣的个体则不具有繁衍的权利。

  吴炎认为这个时候提倡优生学无异于虚张声势,毫无实际意义。因为外国人需要的是低劣的中国人,而不是优秀的中国人。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4-6-14 17:29

第39节



  世界正在朝着充满生存竞争和弱肉强食的方向转变。

  这就是现实。

  日本不就是这样吗?他们也鼓吹大和民族是最优秀的民族,中国和朝鲜是次等民族,应该由他们来统治。满洲是大和民族的花园,你要是践踏了这片花园,试想谁会找你算帐呢。…… 这种傲慢无理的论调再次在吴炎的脑海里闪现。

  10月份,共产党红军突破国民党军队的包围圈,放弃了江西南部的瑞金。

  中国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成立于1930年,瑞金是共产党的首府。蒋介石多次进攻这里,还邀请德国战术家做他的军事顾问,并动员了上百万兵力,对共产党的这个根据地进行了五次大围剿。

  离开瑞金的时候,红军总人数约有30万。他们顽强地抵挡着地方军阀的攻击,翻山越岭,向湖南、贵州、云南和四川方面行进,经过整整一年的长途跋涉,最后抵达陕西省北部的延安。红军途经11个省,行程达一万二千公里。到达延安时,只剩下三万人了。

  长征也叫大西迁。

  从报纸上得知共产党放弃瑞金的消息后,最初,吴炎感到疑惑的是共产党会不会就要从此消失了。那时候,吴炎对共产主义了解不多,只是从文学作品中知道一些。他认为欧美的民主主义就很好。当时中国的学术界,包括南开大学的学者,大多倾向欧美的民主主义。他们不了解共产主义,因而甚至害怕共产主义。

  但是,事实证明,1927年以来,共产党在蒋介石多次大规模的讨伐下,不仅没有被消灭,相反吸引了众多文学家和思想家开始同情共产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吴炎陷入了深思。在学生中间,有人认为共产主义即便是真理,也是太遥远的东西。追求遥远的东西不现实。可是这个时候苏联共产党已经取得了政权,中国共产党也有自己的军队。

  这些都是现实。为什么那么多人向往共产主义?吴炎很想弄明白。

  这个时候,吴炎发现了一本用英文写的《共产党宣言》,不是全文,而且删节也很多。当时有关共产主义的书很不容易找到。

  不管怎样,吴炎认为此时的中国面临三条路可选择:一条是英美的民主主义;一条是法西斯主义;再有一条就是共产主义。

  对于吴炎来说,法西斯主义从心底里就不能接受。而全盘西化倒是很新鲜。当然在中国要实行全面西化显然是不可能的,但是穿西装,住洋楼,吃西餐之类的,人们还是很愿意接受的。

  刚从美国回来的林同济教授在课堂上讲到法西斯主义:

  “宇宙的一切现象,都是力的关系。民族和民族之间也是力的关系,人和人之间也是力的关系。”林教授提高语调接着说:

  “‘力’这个字是中国字典里最好看的一个字。”

  吴炎听了教授的话,明白那是法西斯哲学的那一套论调,只是他没有在“力”字前面加上一个“暴”字而已。法西斯理论传到中国,已经有三、四年了,现在由林教授正式把它介绍到南开大学里来。吴炎一边听课,一边想:

  “以强凌弱,以众欺寡,这是我最痛恨的。”

  1934年5月。

  吴清源回中国进行了为期两个月的巡回访问。当时日本棋院、东京的日日新闻社和大阪的每日新闻社联合组成了“日满中围棋亲善使节团”,吴清源是其中的一个成员。木谷实和日本棋院机关杂志总编安永一也随团同行。

  这年的3月1日,溥仪在伪满洲国称帝,年号“康德”。前一年,立顿向国际联盟提交了一份报告。在报告中,他痛斥了日本在满洲的侵略行径。国际联盟承认这份报告书的真实性,日本却拒不接受,并宣布脱离国际联盟,从此孤立于国际社会,自绝于国际舞台。

  安永在东京的《日日新闻》上道出了此次使节团一行的目的。

  “毋庸置疑,日、满、中的和睦是极其重要的。…… 因此,围棋作为与中国和满洲进行交流的一种文化,必然地成为国民外交的一种重要工具。而出生于中国的天才少年吴清源的出现,恰恰给这三个国家提供了建立和睦关系的机会。”

  给围棋披上“文化交流”的外衣,无疑是想让中国人通过它是“国民外交的重要道具”而在无意中承认伪满洲国这一事实。吴清源既然是日本棋院的一名棋士,那么不管他是否出于自愿,都不得不参加使节团去完成这个“重要工具”的任务。

  5月25日,使节团一行人坐上从长崎出发的“上海丸”号,吴清源回到了阔别六年的中国大陆。上海、青岛、大连、奉天(现在的沈阳)、新京(现在的长春)、哈尔滨 ……,还有朝鲜半岛的京城(现在的汉城),这些地方留下了吴清源此行的足迹。

  “长江入海口到了。”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4-6-14 17:30

第40节



  船员告诉船上的乘客,船很快就到上海了。但是,极目远眺,依然是白茫茫的一片汪洋,看不见海岸线。感觉又过了很长时间,船才靠近上海郊外的吴淞码头。船头调了一个大弯,“上海丸”改变方向后,慢慢地靠上了岸。

  在伯聘珍家里举行了棋会。来自中国各地的著名棋手聚集一堂,顾水如、刘棣怀、魏海鸿和雷傅华等人都来了。吴清源一见到他们,亲切感油然而生。当时上海有一个叫张澹如的大富商,这次棋会就是由他赞助举办的。此时,木谷研究的“三连星”等日本的新布局早已传入中国,顾水如等中国棋手在比赛中都用上了这种下法。

  “第一次打领带就是在那个时候。我们穿着西装在大上海游玩,还去了舞厅、看了赛狗等等。”吴清源说。

  受张澹如的邀请,吴清源一行人去了无锡,坐游船游览了太湖。还在船上和当地主人下了围棋。地方报纸《锡报》以《吴清源等来锡》的醒目标题,报道了吴清源到来的消息。

  “吴本雄迈之天才,加以研究,遂为今日围棋界之革命家。”

  这篇报道称吴清源是围棋界的革命家。该报姓薛的主编藏有收录了明代棋谱的《仙机武库》,他特地拿出来展示给吴清源一行人看。

  6月22日至27日,在青岛逗留期间,他们出席了青岛市长举办的棋会和欢迎宴会。6月28日到达大连,在《满洲日报》主办的市民围棋大会上,前来观看的人数达六百人之多,可见这个亲善使节团在这里是多么地受欢迎。

  那段时期,日本在新京投入很大的力量,迅速地扩展这座新兴城市的规模。人口原本不过十二万六千人的小城长春成了伪满洲国的首都以后,更名新京。20年后,这里变成了一个人口达50万的城市。

  在这里,吴清源见到了伪满洲国的国务总理(首相)郑孝胥。

  郑孝胥出身福州,与吴清源是同乡。他曾在科举考试的乡试中一举夺魁,后在李鸿章手下任职。郑孝胥曾经在清政府驻日公使馆工作,担任过驻神户和大阪的总领事,与日本的关系很密切。他擅长书法和诗词,尤其是书法在当时几乎找不出第二个人可以和他媲美。1924年开始,他担任溥仪的侍读,后来协助把溥仪带至满洲,完全是希望他重新登上清朝皇帝的宝座,复兴清朝。

  一天晚上,溥仪的亲信郑孝胥为使节团举行了宴会。

  中国的棋盘不象日本的棋盘有脚,它只是一块平板,所以下棋时棋盘要放在桌上。吴清源穿着西装,两手支在桌上,眼睛看着棋盘。而郑孝胥则在一旁笑眯眯地看吴清源下棋。

  因为吴清源和郑孝胥是同乡,所以尽管年纪相差54岁,在宴席上两人还是聊得很热烈,交谈甚欢。这时郑孝胥说了一句话,令吴清源终生难忘。

  “任何事物都是自然的。”

  好像一股清泉流过体内,吴清源感到从未有过的舒爽。吴清源把这句话理解为《易经》里阐述的阴阳平衡的道理。只有融入自然,与自然融为一体,才能体会到事物的真理。

  “任何事物都是自然的。”

  这句话深深地印在吴清源的记忆里。他还得到了郑孝胥亲笔书写的字画。

  “云霞成伴侣,冰雪净聪明”

  就是说:云霞像是一对伴侣,而冰雪则显示了它们各自的聪明。把自己融入到美丽的大自然中,严酷的考验可以锻炼你的聪明才智。这句话流露出来的是一种孤独感,被一群阿谀奉承的人包围之下的孤独!

  郑孝胥是日本的傀儡国家伪满洲国的总理。但总理并没有实权,不过是一个摆设而已。在一份正式记录中,有一段这样的文字:他在日满协定书上签字时,满脸僵硬,一付欲哭不能的表情。

  他多次提出辞呈。

  日本的高压姿态和独断专行让郑孝胥感到极度的不满。他在自己开设的私塾“王道书院”里,发表了这样的言论:

  “满洲国已经不是孩子了,应该让它走自己的路。什么都不让它自己做,这样不好。”这些话触到了日本人的痛处,于是他从国务总理的宝座上被撤了下来。后来一直生活在日军的监视之下,直到1938年离世。

  伪满皇帝居住的伪皇宫位于光复北路,是一幢砖瓦结构的二层楼建筑。这里原先是烟草专卖公司的旧址,与关东军司令部和国务院等新建的豪华建筑相比,顿显寒酸。

  吴清源一行人受到了伪满皇帝溥仪的邀请。应溥仪的要求,吴清源和木谷实在伪满皇帝御前下了一局棋。

  伪皇宫建筑群主要由处理政务的勤民楼、用于居住的缉熙楼和供奉祭祀的怀远楼组成。当时同德殿尚未进行重建,显得非常破旧。用于居住的缉熙楼的楼名“缉熙”二字取自《诗经》,是溥仪亲自命名的,意思是要承继先帝康熙之志。整个伪皇宫里丝毫找不出北京紫禁城的气势。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4-6-14 17:31

第41节



  两人在伪宫殿中的一间室内进行比赛。

  他们下的自然是快棋。伪满皇帝御前比赛从上午十点开始,由吴清源执黑先下。吴清源和木谷二人你来我往,把黑白两色棋子下在棋盘上。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吴清源忽然发现溥仪站着自己的背后。溥仪站在吴清源的后面正向前探着头,和下棋的两人一样专注地看着棋盘。

  溥仪手里还拿着一本小小的笔记本,认真地往上面记录着吴清源和木谷下的每一手棋。我们不知道溥仪的围棋水平怎么样,至少,这个时候溥仪表现出来的、对二人这场比赛的关注实在很不一般。

  溥仪的侍从中有一位姓徐的。吴清源记得当年在北京时曾和他下过一次棋,当时让了五颗子。

  吴清源小声地问他,“该怎么叫皇帝啊?”

  徐回答:“叫皇上。”

  第二天,比赛继续进行。是在同一个时间开始的,又下了一个多小时,第三天接着下。最初计划伪皇帝御前比赛只用两天时间,结果加了一天,比赛共用去三天时间。

  比赛结果是吴清源赢十二目。或许是对吴清源情有独钟,吃完午饭的下午,溥仪再次提出要吴清源下一场特别的比赛,对手就是那位姓徐的侍从。这天天气很好,棋盘搬到了院子里。

  “我想看你吃他的子,越多越好。”

  “……”

  溥仪的这个要求令吴清源冷汗直冒。但是姓徐的侍从似乎比他更紧张。他在棋盘上首先放了五颗子以后,比赛就开始了。徐从一开始就拼死坚固防守,一心求活,固守着自己的阵地不让对方吃子,也就是说,徐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赢棋,他想的只是如何守住自己的阵地。

  吴清源也紧张得直出汗。结果没能吃掉对方多少子,溥仪的要求没有完成。

  “你是什么时候去日本的?”

  下完围棋,接着就是茶话会。茶话会上,溥仪用北京话亲切地和吴清源交谈,

  “最近的成绩怎么样?”

  溥仪比吴清源大八岁。吴清源记得当时溥仪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显然他很关心自己在日本的生活。

  “离开御前的时候,我奉送上两本关于新布局的书,他非常高兴。看得出来,他对我们的这次访问很满意。”

  吴清源向我回忆了当时的情形。确实,对于每天过着压抑生活的溥仪来说,吴清源一行的来访无疑给他的生活稍稍带来了一丝生气。

  尽管溥仪妄想复辟,重返皇帝的宝座。但是在伪满洲国,皇帝不过是一种称谓而已。他对自己幻想的破灭深感苦恼。这一年的皇帝登基大典上,关东军甚至不允许溥仪身着清朝传统的龙袍,他被迫穿上大元帅正装参加登基大典。溥仪只能在登基这天的一大早,穿着光绪帝曾经穿过的龙袍独自跑到长春郊外用土堆起来的天坛上,向上苍报告自己登基的消息。回来后换上大元帅正装,出席登基大典。

  在伪宫殿的生活也不尽自由,要受到帝室御用办事员关东军参谋吉冈安直的监管。那个时期,溥仪沉湎在佛教书籍中,不能不说与这种境遇有着直接的关系。

  溥仪的境况令吴清源联想到了笼中的鸟。失去威仪的皇帝,其境遇让吴清源感到一种难言的孤寂。

  当吴清源重返故土,在中国各地巡回访问的时候,吴炎正好利用暑假,到日本和家人团聚了。

  与家人分别后已经过去了六个年头。吴炎要去日本的信发出后,母亲张舒文随即往天津给吴炎寄来了路费。

  吴炎坐上了“长城丸”。船票很便宜,只要24元,当然是三等舱的票价。乘客中有三十几个日本人和七、八个中国人。

  “我是南开大学的学生。”

  有一个日本人问他的时候,吴炎如实回答。

  “听说这所学校排日的空气很浓厚。”这个日本人说,

  “日本完全是为了帮助支那赶走英美侵略者。亚洲是亚洲人的亚洲,支那人反对日本是因为对此还认识不足。”

  对方是三十来岁的年轻人,“支那人”的这个称呼,让吴炎感到极大的侮辱。

  “假如日本真是为了从英美手中解救中国,中国人是绝对不会反对日本的。所以日本方面应该好好想一想,应该反省。”吴炎反驳道。

  在“长城丸”上用餐的顺序都是日本人在先,中国人在后。眼前看到的这一个个现实情形令吴炎心中越发郁闷。

  大海很平静,夕阳照得海面一片桔红,好像铺上了一层透明的地毯。随着波涛的一起一伏,颜色也发生着变化,渐渐地带上了一点红色,很快又变成墨绿色了。吴炎凝视着这一景象,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他突然感到,这条船正驶向一个令他恐惧的世界。

  经过门司港,穿过濑户内海,船到了神户港。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4-6-14 17:33

本帖最后由 天马行空 于 2014-6-14 22:11 编辑

第42节



  在神户港口,通过海关,吴炎到车站买了一张票价七圆的车票,坐上了开往东京的夜间火车。在车上睡了一夜,天一明就到了东京站,出站以后,吴炎坐上一辆出租车,到了杉並区,进了家门。

  母亲张舒文没有什么变化,在家仍然穿中国旗袍,大哥吴浣整天看小说打发时间。令吴炎感到惊讶的是最小的妹妹清桦取了一个日本名字,叫“寄子”。而且她好像全然忘了中国话,整天只说日语。

  对吴炎来说,日本当然是外国。而吴家其他人对他的到来也好像是在接待一位外国来客。

  吴炎接过母亲递过来的浴衣,穿上木屐,和吴浣一起去了公共澡堂洗澡。日本的公共澡堂有点像在小说里看到过的西洋的教堂一样,是邻里交际的场所。这让吴炎感到有些意思。

  第二天,吴炎开始游玩东京。

  “还是穿上西服吧。”吴浣提醒他,

  “穿西服,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会省去不必要的麻烦。”

  当时,在市内及近郊跑的电车叫省线,由三节车厢组成。吴炎坐上这种“特快”电车,那速度之快着实令他吃惊。在中国时他还从来没有坐过这样的电车。到了银座,吴炎东看看西望望,觉得一切都是那么地新奇。年轻姑娘们穿着洋装,路上行人个个昂首挺胸充满自信。街上电车、出租车、公共汽车多得像蚂蚁。走进名为“松屋”的百货店一看,里面还有电动扶梯,这在北京和天津都是看不到的。

  在一家“松坂屋”的餐厅,吴炎花五十钱吃了一顿午餐。饭后又要了一杯冰凉的酸甜饮料,那味道令他久久难以忘怀。自动收银机这种机器,吴炎也是第一次看到,觉得确实方便。还有电影院、剧院、……,街上的种种光景不知不觉吸引了22岁的吴炎。

  回到西荻洼车站时,天色已晚。一个个卖小吃的摊位占据了站前的空地,大多数摊位都卖五香菜串儿。吴炎品尝了一些,认为其中的豆腐和丸子最合口味。之后的几天,吴炎在大哥吴浣的陪同下走遍了东京的其他地方。

  “做一套新西服吧。”

  吴浣说着,把吴炎带到了神田神保町。

  神保町是一条书屋街。著名的书店“丸善”和“三省堂”都在这里。在书店内,外文书籍开架式地摆放在书架上,读者可以随便取阅。吴炎对此很是羡慕。

  吴炎还去了弟弟吴清源所属的日本棋院。当时的棋院在溜池附近,没什么可看的,只不过是一幢两层楼的西洋建筑。正对着棋院有一个舞厅,来自菲律宾的乐队和日本人的乐队在这里轮流演奏音乐,舞池里可同时容纳五、六十对人跳舞。

  吴浣向吴炎介绍了一位在这里工作的女子。

  吴炎感到很奇怪,“为什么要介绍给我认识呢?”仔细观察后,吴炎发现吴浣跟这位女子关系有点非同一般。

  两年前,吴浣有过和舞厅小姐交往的经历,后来被那位小姐甩了。为此,吴浣受了很大的打击,甚至企图喝药自杀。

  吴炎想起了从母亲那里听来的这件事,心里暗自祈祷:

  “但愿他不要重蹈覆辙了……”。

  在东京期间,吴炎还去了一趟镰仓。8月3日去的,6日返回。在江之岛共住了三天。

  站在海边,看白色的海浪一个接一个地涌上来又退下去,吴炎想到了正处于亡国危机中的祖国。吴炎忍不住吟咏了四句七言绝句,用文字记录下了5日晚上的海岸夜景。

   “海边入夜暗幽幽,往复涛声增旅愁。
  月色濛濛如梦境,一只孤燕落滩头。”

  这首诗的大意是:夜幕降临到海边,天空变得微暗;听到涌上来又退去的海涛声,旅途中的伤感不禁涌上了心头;月色朦胧,给人一种如入梦境的幻觉;一只孤独的燕子飞落在海滩上。吴炎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孤独的燕子。

  不过,在此之后的日光之旅的确令吴炎感到非常高兴。

  弟弟吴清源在伪满洲国皇帝溥仪御前下了两场比赛后,结束了为期两个月的亲善使节团之行,经由朝鲜半岛的京城,此时已回到日本。

  兄弟三人在西荻洼的家里团聚在一起的时候,商量起了去日光旅游的事情。

  回忆从前,兄弟三人还没有过共同结伴外出旅游的经历。仅有的一次是段祺瑞在直皖之争中败北时,一家人坐火车从北京出逃到天津,而那次实在称不上是旅行。兄弟三人商量决定后,立即行动。他们先坐东北本线到宇都宫,然后换乘日光线。

  山上覆盖着一片绿色,郁郁葱葱,景色宜人。

  他们参观了东照宫,听说位于阳明门左侧的本地堂以“鸣龙”而闻名。本地堂的天井上画着一条龙,据说站在龙的下方拍手,便能听到龙吟之声。

  吴炎三兄弟站在龙的下方,试着拍了拍手,果然回音悠悠地传进了耳朵里。大概是天井和地板的振动产生了这种效果吧。吴炎想到了北京天坛里面的回音壁。回音壁在天坛的皇穹宇。墙壁在门的左右两侧,对着墙壁轻声说话,声音会传到另一侧去。

  “原理是相同的。”吴炎心想。

  中禅寺的景色可以用“雄伟”一词来形容。华严泷瀑布前,兄弟三人照了一张纪念照。瀑布前有一个供拍摄用的台子。三人以瀑布为背景,在台子上站成一排。吴炎忽然心生感慨:

  “在中日关系如此恶劣的形势下,以后还会有机会三人站在一起照相吗?……”

  的确,正如吴炎所担心的那样,兄弟三人的这次合影真的是最后一次。而这张照片也在战火纷飞的年代里未能幸免,早已化为灰烬了。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4-6-14 22:11

本帖最后由 天马行空 于 2014-6-14 22:13 编辑

第43节



  一百年前建造的半野轩现在依然存在于福建省省会所在地福州。

  这是养育过吴家一族的大宅邸。2004年8月下旬,我到访过此地,这也是我为此书的写作所做的最后一次采访旅行。

  打开旧时的福州地图,城墙正北门附近有一个叫下士埕的地方。这一带据说曾经是福州
的达官贵人们居住的黄金地段。

  陪同我前来这里的是居住在福州的陈一飞、林端黎夫妇和陈先生的母亲吴芸蕙女士。吴芸蕙是吴镜汀的孙女。吴镜汀是吴清源的祖父吴维贞的第二个儿子,也就是吴清源的二伯父。

  在第一章里我们已经提到,吴维贞去世的时候,他的孩子之间为了争夺家业的继承权发生过争执。当时是吴镜汀提起诉讼的,但结果还是依据吴维贞的遗言由他的第四个儿子吴继籛继承了家业,并盖起了半野轩。兄弟间争夺继承权的事情是发生在1903年,此后耗时多年才完成了半野轩的建造,所以此时展现在我眼前的景象之中,多少应该会留下一些百年前的影子。

  半野轩中的池塘宽约30米,长约有80米,颇像游泳池。有点像芥菜叶末似的、绿色的海藻状的植物覆盖了整个池塘的将近三分之一的面积。

  “现在的半野轩只有过去的三分之一大,里面住着十来户已经退役的高级军官。池塘的形状也跟以前的不同,现在的池塘都快成正方形了。还有一点不同之处就是,过去在福州的吴家亲戚之间曾经为了继承权而引起过争执,但现在大家彼此间的关系都非常好。”

  吴芸蕙说完这话,笑了。是年72岁的她在闷热难耐的天气里,一边用手帕抹去脸上的汗水,一边走在宽大的半野轩内,就像漫步在自家的庭院里一般。

  大约在70年前,即1930年,继承吴家家业的吴继籛破产了。他不得不卖掉半野轩内三分之二的地方,靠卖房所得维持生活。不久余下的三分之一也落到了别人的手里。

  得以完整保存下来的痕迹也就是树木了。巨大的树枝横卧在水面上,树枝上的绿叶趟在池塘的水面上。这种树的树名叫“榕树”,是福州有代表性的树种。这些树都是一百年前在半野轩里植下的。因为它们生长在水中,所以又叫“水榕”。还有许多枝繁叶茂的椰子树、芒果树和桃树等也随处可见,花坛上还种着九重葛,开着淡紫色的花朵。这一切都是百年前留下来的半野轩的遗痕,它们印证了这里曾经汇集过来自中国各地的花草树木。

  “以前,半野轩内有各种各样的小鸟,池塘里有鱼,花草和水果树也很多,可谓鸟语花香。比现在漂亮得多了。”

  如今,吴继籛建起的三角形、五角形、半月形等各种造型的建筑已经在这里不见了踪影,它们只留在了吴芸蕙等吴家人的记忆之中。保存下来的建筑物中有一处叫荔枝亭。亭子旁边的荔枝树上长着几颗饱满得竟似高尔夫球般大小的荔枝,使得这个建筑物的名称显得是如此的贴切。吴清源的祖父吴叔章和伯父吴继籛酷爱菊花,只是此时还没有到开花的季节。相信菊花盛开的季节一到,在这片宽阔的宅地上,一定会开出硕大的花朵,把这里装点得富丽堂皇。

  “池塘边那栋砖瓦结构的建筑是在国民党统治时代建起来的,听说是用作舞厅的。”陈一飞告诉我。国民党接收半野轩的时间大概是在1947年或1948年的前后。

  还有一块上面有吴继籛雕刻了文字的石碑保存了下来。

  陈一飞带着一丝遗憾,轻声地说:

  “半野轩已经卖给房地产公司,计划要在这里盖高楼。半年后,半野轩就要被拆除,到时候池塘也会填平。要看半野轩只有在今年年内了。”

  而我恰好赶在这最后期限之内看到了半野轩的景致。

  “在不远的将来,这个家里会出一个非比寻常的天才。”

  就在一百年前,吴继籛找来的算命先生就是在这个宅邸里作出了这样的预言。也正是在这个宅邸里,出现了吴清源这样一位围棋天才。吴清源现在正在研究的就是至今尚未正式出现过的围棋下法,即“21世纪围棋”,也称作“六合棋”。

  在围棋界,众所周知,江户初期的道策是一个天才,他被称为“棋圣”。所以江户时代一直把道策流的下法当作样板。到了幕府末期,又出现了年轻的秀策,他20岁就秉承了本因坊名衔,每年要在将军御前举行的御城棋比赛中,创造了19连胜的奇迹。秀策流的布局一直流传至明治、大正,乃至昭和年代。

  吴清源在研究了道策流和秀策流的基础上,战前和木谷实一起推出了全新的下法——新布局。现在虽已90高龄,他仍然每天孜孜不倦地研究21世纪的围棋,除了王立诚九段、小川诚子六段等人以外,还有杨嘉源九段、知念薰三段夫妇、麦克.雷德蒙九段等这些正活跃在围棋界的棋士们经常前来求教,这其中不仅有日本棋院的棋士,还有属于韩国棋院的、世界第一的女棋士芮乃伟。中国围棋协会的常昊九段和俞斌九段等人来日本的时候,只要能抽出一点时间,一定要请吴清源指点一番。可以肯定地说,用不了多久,在21世纪里,秀策流时代将被改写为吴清源流时代。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4-6-14 22:14

本帖最后由 天马行空 于 2014-6-14 22:23 编辑

第44节



  一百年前的预言已经变成了现实。

  在福州逗留期间,我还去了另一个地方,那就是吴清源的祖父吴维贞的墓地。

  从福州市中心向南,越过闽江,有一座山叫高盖山。踏着密密的草丛,爬上一条长长的坡路,一座规模庞大的坟墓就在临近山顶的南侧斜坡上。墓碑上刻着这样的文字:

  “光绪乙已年 诰封光禄大夫 青溪吴公寿域 孟夏谷旦立”

  上面还刻有吴氏一族曾经生活过的浙江省石门的地名“石清门”。墓碑是用漂亮的白梨石制成。墓地的占地面积大概有40平方米之大,周围建有三层一米多高的围墙,入口朝南。从这里向下看去,可以看到山脚下有一个池塘。被绿色所包围的这个池塘,只见水面粼粼发光。

  “这个池叫天池,池里的水从来没有干枯过,即使是在大旱的年份里,这里也不会断水。而且一到晚上,月亮出来后,池面能反射月光,可以照到这个坟墓。”吴芸蕙解释道。

  但是,因为福州市政府已经规划在高盖山一带建造公园,而这座墓地正好处在规划区内,所以听说这个墓也要被拆除。

  为此,由吴芸蕙的儿媳妇林端黎出面向福州市提出了保存这个墓地的请求。她还调动了福州地方报纸等媒体的作用,并多方奔走。市政府向专家征求意见,专家们认为,“该坟墓是清朝末期典型的、官僚家的坟墓。”因此,可以考虑作为福州历史文物的一环。为此,福州市政府认为它“具有较高的文化价值”,从而于2004年4月决定在公园内保留吴家的这座祖坟。

  相信在不久的将来,这里将成为福州市民的休闲场所。坡路上将铺起石头台阶,人们可以拾级而上。而吴家的祖坟将永远地享受到天池所折射出来的月光的照耀,并庇护这一家族后人的繁荣兴旺。看着这块白梨石的墓碑和天池的水面,吴清源在访问中国之际挥笔写下的题词突然出现在我的记忆中。吴清源挥动着墨笔,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前途无限光明。”

  这是吴清源发自内心的愿望,希望曾经有过不愉快历史的日中两国之间的关系能够真正地和睦友好。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4-6-14 22:23

后记



  我第一次见到吴清源先生是在2000年的春天。

  那时,我曾经连续三次前往东京四谷的公寓拜访吴清源先生,目的是为我工作的报社整理采访报道。第二年,从春天到秋天,又见了吴先生二、三十次,这期间是为了写吴先生的回忆录。由他口述我作记录,最后在晚报上连载了九十回。

  吴先生有两个住处,分别在四谷和小田原。我往来于这两个地方之间,听他一一讲述幼年以来的一桩桩、一件件往事,并记在我的笔记本上;如果遇到吴先生生病住院时,我就在他的病榻旁奋笔疾书;我还在随吴先生到中国时,在从大连开往沈阳、哈尔滨的漫长的火车旅行途中,听他讲述过去。

  整理回忆录的时候,我参考了许多吴先生的著作,像《以文会友》等。我也去图书馆,查阅过去的杂志和报纸,还找过吴先生的熟人采访。最后回忆录在报纸上连载发表。回忆录的书名叫《中的精神》,目前已经在日本、中国大陆和台湾出版,韩国也将在近期出版发行。后来,吴先生到中国时,我也随同前去。还多次拜访过他的家,从他那里又听到了许多新的话题,所以,本书是在对吴先生进行了长达五年的采访的基础上写成的。

  吴先生的哥哥、比他年长两岁的吴炎还健在,一个人生活在中国天津。所以,乘报社休假的间隙,我曾经几次飞往北京,前往天津采访吴炎先生。吴炎先生还著有《吴清源和我》一书,在得到他许可的前提下,本书选用了这本书中的若干内容。

  遗憾的是兄弟三人中的大哥吴浣先生已经不在人世了。不过我去美国时,从他的两个儿子口中,以及找出来的吴浣先生的遗物中,还是捕捉到了吴浣先生的人生轨迹。生活在台湾的吴清桦(寄子)女士也向我提供了有关三兄弟的许多往事。

  当然,吴家住在北京、福州等地的亲属们也给了我很多帮助。居住在美国圣地亚哥的吴翀先生和生活在北京的吴硕先生编写的《吴氏家谱》,也是我了解吴家历史的重要参考文献。本书中的许多人名及出生年月都是出自《吴氏家谱》。正因为本书是依据无数次的采访和吴家亲属的记录写成的,所以没有一般书上应该附有的参考文献的目录。

  顺便提一句,中国电影界的重量级人物田壮壮导演几乎与我写作的同时,着手拍摄电影《吴清源》(暂名)。拍电影的他和写传记的我,在这五年间,一直保持了密切的联系。值得高兴的是,田导演已经于2004年秋天开始,在日本的外景地进行拍摄,至冬天已经完成了电影的全部拍摄工作,计划于2005年正式公映。而中国对外友好协会也在中国国内设立了“吴清源国际围棋交流基金”,以谋求通过围棋来开展新型的国际交流活动。

  最后,还要提一句,由于我不懂汉语,所以吴清源的秘书、中国围棋协会五段棋手牛力力女士及北京的计丽屏女士在我前往中国的时候,陪同我采访和做相关的翻译工作,并将有关的汉语文献翻译成日语供我参考。尤其是牛力力女士给了我很大的帮助。此外,中国近、现代史的专家、东京大学名誉教授小岛晋治先生,以及京都大学名誉教授狭间直树先生也给过我真诚的意见。岩波书店的川上隆志先生帮助我出版了本书。在此,我要向在本书写作过程中给予我帮助的各位朋友致以衷心的感谢。

  2005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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