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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名人棋所》--江崎诚致(江崎诚致) [打印本页]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8-11-8 09:18     标题: 《名人棋所》--江崎诚致(江崎诚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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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棋所》



江崎诚致(日本)



本文原载于:《围棋天地》

《名人棋所》是日本作家江崎诚致先生的力作,以日本宽文至延宝年间一次以流放远岛为赌注的著名的六十番大争棋为蓝本,描写了本因坊家和安井家围绕名人棋所而展开的殊死争斗,塑造了道悦、道策、 算知、算哲等一系列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更加难得的是,小说基本依照史实,对当时棋界和周边的情况多有详尽交代,因此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看作是一部日本古代围棋知识普及读本。

自二世本因坊算悦去世之后,坊门中衰,被安井家压制,三世本因坊道悦十年之间卧薪尝胆,而且培养出了道策这样的青出于蓝的弟子,正要与安井家一较短长,偏在此时,出人意料的变故发生了……

目  录

第一章——惊变
第二章——筹划
第三章——名人
第四章——挑战
第五章——初战
第六章——苦斗
第七章——御前
第八章——挫折
第九章——师徒
第十章——弥助
第十一章——收徒
第十二章——定计
第十三章——应变
第十四章——交流
第十五章——怜姬
第十六章——压胜
第十七章——赛点
第十八章——棋份
第十九章——申请
第二十章——改革
第二十一章——天元
第二十二章——归洛
第二十三章——过继
第二十四章——死别
第二十五章——和解
第二十六章——偶遇
第二十七章——旗亭
第二十八章——增俸
第二十九章——庆功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8-11-8 09:22

《名人棋所》1-第一章——惊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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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载于:《围棋天地》

《名人棋所》是日本作家江崎诚致先生的力作,以日本宽文至延宝年间一次以流放远岛为赌注的著名的六十番大争棋为蓝本,描写了本因坊家和安井家围绕名人棋所而展开的殊死争斗,塑造了道悦、道策、 算知、算哲等一系列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更加难得的是,小说基本依照史实,对当时棋界和周边的情况多有详尽交代,因此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看作是一部日本古代围棋知识普及读本。

自二世本因坊算悦去世之后,坊门中衰,被安井家压制,三世本因坊道悦十年之间卧薪尝胆,而且培养出了道策这样的青出于蓝的弟子,正要与安井家一较短长,偏在此时,出人意料的变故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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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文八年(1668年)十月十八日,正是御城棋之前两天的时候, 本因坊道悦早早出门,去往值月班的寺社奉行(译注:日本古代幕府政权的官职,原则上设四人,管理宗教事务,棋界最初脱胎于僧界, 故在其辖下)加贺爪甲斐守的衙署,此时他还不知一件大事已然发生。

道悦的拜访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缘故,只是御城棋在即,需要再度确认一下,这原本也是棋界的惯例,不可缺少的礼数。其实,道悦也没有打算真正面会甲斐守,只想着 和下面的管事人打个招呼,尽到礼数就可以了。

这位加贺爪甲斐守大人的脾气,道悦实在不敢领教。甲斐守虽是俸禄一万石的大人物,但早在作为旗本奴(译注:旗本,江户时代德 川将军家直属的家臣团体,原意为在战争中守护主君战旗的武士团) 的青年时代就以脾气暴躁,酷爱惹是生非闻名,当时甚至有这样的民谣:“是谁晃晃当当,游荡在夜半的街道?要么是强盗,要么是加贺爪。”现在的他已经年近半百,但是逞威风的怪癖却无论如何也改不掉。假使遇到不喜欢的人,他必定要变着法儿来诘难,让人下不来台。对方脸上露出不满的表情,他就会愈发盛气凌人,高声恫吓,对方害怕了,他便像个傻瓜一样大声笑起来。这样的角色,任谁和他见过一面之后也都不会再有重逢的愿望了。

可是,这样一位甲斐守,道悦却偏偏又躲他不开。棋方是由寺社奉行统辖,虽然寺社奉行的负责人 并不只是甲斐守一人,但是在幕阁之中,真正懂棋的没有几人,而甲斐守正是其中之一,于是乎,和围棋相关的诸多事务,大多都是他在监管。更何况甲斐守还深得将军重要辅臣、权势熏天的会津藩主松平肥后守的信任,对本因坊家而言, 这不啻是一场灾难。肥后守对本因坊家的对头、安井家的当主算知青眼有加,自他年轻时便一直予以照顾和袒护,甲斐守自然也是风行草偃,因为这缘故,本因坊家也只得 无奈地接受安井家占据上风的事实,长期忍受着不快。

这一日,道悦来到衙署的时间出奇得早,其实就是希望避开甲斐守,打个招呼便走的。道悦来到衙署大门,将乘轿安顿停当,刚要抬 手敲门,门却自己开了,门后现出甲斐守手下田口茂左卫门的身形, 似乎已经颇等了一会儿的样子,张口便说甲斐守有话要和阁下商谈。 看来是在劫难逃,道悦硬着头皮跟在后面,一路走向甲斐守的居室。

“来得实在是凑巧,正有事要和阁下商量呢。”

不容道悦将问候的话说完,甲斐守粗鲁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和那高声大嗓多少并不相称的瘦长面孔之上,已经满是不耐烦的表情。

“大人何事吩咐? ”

道悦的身躯肥肥短短,加上又穿着僧衣,坐在那里活脱脱就是一尊达摩(译注:达摩,日本民间常见不倒翁玩具,因多取达摩老祖形象,故有此名)。他也有着和长相大相径庭的声音,洗滑、流利,倒像是个女子。

“说起来,还是御城棋的事情嘛。这一次,我们要请阁下和算知下,道策和算哲下,你看怎么样? ” 道悦肥短的身体微微一震,急 忙伏下叩首。

“太好了,在下知道了。”

这确是道悦求之不得的事情。

算知虽然名为安井家的当主,但是迄今为止,道悦和他一次都未曾交手。自从与道悦的师傅算悦争棋之后,算知一直在半隐居之中,御城棋也不出场,算来也有十年光景了,于是道悦也只能以安井家的次席算哲为对手。

这位算哲乃是安井一世算哲的亲儿子,自幼便是神童,被世人誉为难得的天才,算知继承一世算哲的衣钵,而算知之后,安井家的三世非这位算哲莫属,因此他自然也是安井家的至宝。算哲小道悦三岁,以先互先的棋份与道悦交手, 成绩相当可观。总之,在世人眼中, 本因坊家的主将和安井家的二将一直杀得难解难分,而安井家的主将却隐身幕后,高深莫测,自然会让人觉得安井家是更胜一筹。

前一年的宽文七年,年满二十二岁的道策成为本因坊家的迹目, 首度出仕御城棋。道悦依然是与算哲交手,道策便对上了算哲之弟知哲。既然算知一副不肯出面的上手姿态,对局的序列自然也只能如此。道悦早巳打消了和算知对局的指望,在他心中,算知虽尚未引退, 但已像是个过去的人物了。

照道悦的想法,今年的御城棋必定是和去年一样,他原本也没有催促安井家改变惯例的打算,更说不上做和算知交手的准备。可是, 突然之间,便传来了算知要和他对局的消息。

原本,御城棋对手指定是在棋所权限之内。棋所欠所之时,便由棋院各家商定,再报请寺社奉行认可,这已经是执行多年的惯例。然 而,甲斐守这次却在御城棋前夕突然宣布算知出场,这种单方面的通告显然有悖传统。道悦心中难免抵触,可是在叩头之间,心中忽然又升起一股新的念头:对于本因坊家,或许这是个吉兆也未可知。

算知现已五十二岁,自己却是三十二岁,方当盛年。自己挑战算知,胜望或有一半以上,再加之道策棋力已经大进,若是他再能击败算哲,两家的高下便告逆转了。只是,不知对局会以怎样的棋份进行 ……道悦心中正盘算不巳,甲斐守粗鲁的声音又针一般突刺到了耳中。

“对了,还有件事要宣布一下, 上方刚刚裁定安井算知担当名人棋所。所以,阁下对他是定先的棋份。道策对算哲也一例是定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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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悦原本是边听边叩头,至此身体突然僵住,短短的颈子扭向一 边,圆圆的脑袋便停在了空中,眼角斜瞟着甲斐守的嘴角。道悦的眼睛很细,心情的波动很少会从眼神之中泄漏出来,这一次他当然更不想让甲斐守通过眼神看透自己的 想法。

“可是……”

道悦语焉不详,甲斐守倒宽容地笑了,一贯暴躁的他能有这般演技也算罕见。

“可是什么?是说棋份么?本因坊阁下,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要知道,算知已经被任命为名人棋所了。”

“可是……”

道悦口中犹自嘟嚷着,似乎天灵盖被人猛击了一棍,名人棋所四个字在大脑中反复作响,心知是出了大事。然而,该如何答复甲斐守呢? 一瞬间道悦似已无法编排出像样的语言。

“阁下,刚才通知的事,你有什 么不满意不成? ”

甲斐守的脸色渐渐阴沉起来, 瘦长的脸孔拉得更长。

“在下和算知殿(译注:殿,日文敬称,以宅代人,犹中文“殿下”),道策和算哲殿对局,在下谨受命。”

算知一夜间成为名人棋所,确定了与自己定先对局的棋份,道悦不满和愤懑的话语几乎便要脱口而出,却终于没有说出来。事情木 已成舟,若一味徒逞口舌之快,怕是只能更加麻烦。

“这样不就好了嘛。阁下心里头不高兴,这是谁都看得出来的。 可是这样的棋份,不接受又能怎样呢?都是已经定下来的事情了。眼看着御城棋也没几天了,还是好好准备对局吧。”

不消说,甲斐守这时分也在暗自査察道悦的心理,要说服他接受现实。

“看来,也只有勉为其难了。”

几乎便是毫不停顿地,道悦的应答脱口而出。

“勉为其难……什么意思?难道谁在刁难你不成? ”

甲斐守的双眼定定地瞪住道悦,满眼都是狂暴的怒色。

“不敢,不敢。在下是说,这一次的御城棋,定要倾尽全力才成呢。”

道悦轻轻将头低下,但是身体却分明已开始动作,随时便要起身的样子,多说无益,不如离去的态度已是非常清楚。这是无可置疑的失礼,反抗的意味相当明显。道悦便是以动作表明自己的态度,即便面对甲斐守的恫吓,他也没有丝毫畏缩。

甲斐守强自压制着自己的脾气,几乎当场便要发作,可御城棋迫在眉睫,若是逼得道悦在这当口退出,闹得局面无可收拾,作为棋方统辖的寺社奉行少不了要背上失职之过。御城棋是自己明确的职责所在,念及此处,甲斐守还是不得不将心头的怒火生生踏灭。

“那么,就好好去做吧。”

道悦一言未发,便静静地退出了甲斐守的居室。

道悦嘴上无话,心中却是翻江倒海……好你个奉行,好你个算知。自己好歹也是本因坊家的当主,他们居然连个招呼都不打,便 径自决定了名人棋所的去向,全把自己视若无物。更有甚者,便以这私相授受的棋所做根据,将定先的棋份硬派给自己,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若是依着自己的脾气,道悦也有心当场翻脸,拂袖而去,可这毕竟只能是想想而已。道悦强压着满腔怒火,只想快快归去,研究应对之策,他一路小跑,出了衙署的 大门,急急忙忙上了乘轿。

这一日的见面,道悦固然是强压怨愤,甲斐守其实也在着力掩饰自己的情绪,生怕会痼疾发作,坏了大事。他今日里这种与平时大相径庭的表现,其实正是出自深思熟虑的战术。

在算知被任命为棋所的那一刻,甲斐守便已明白,此事要简单解决而不造成任何纠纷,根本就是痴人说梦。道悦一方必定是要作梗的,若是早早公布了任命,他们定会横生事端,掀起轩然大波,甚至御城棋都不能顺利进行。有鉴于此,便须由自己拿捏好火候,在适当的时机抛出这份任命,唯有如此,方可保得寺社奉行不致有失职之咎。因此,甲斐守便一直保守着秘密,直到御城棋已经迫在眉睫, 任谁也不敢在此时生事的当口才通知本因坊家,这便是深知棋士性格的甲斐守的作战计划。只要对方无法不接受现实,他的作战便是大功告成。

(松谷、杜宇/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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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8-11-10 11:30

《名人棋所》2-第二章——筹划



宽文八年十月,距御城棋开赛只有两天的当口,本因坊道悦对担当寺社奉行加贺爪甲斐守进行礼节性拜访,完成御城棋之前最后的惯例。不想,甲斐守已经等候多时,向道悦通报了一件令他震惊不已的事情。本因坊家大对头安井家的当主安井算知经官命核准,已被任命为名人棋所,将出战今年的御城棋了。道悦一方面为有机会挑战从未交手过的算知而感到激动,一方面又为算知成为棋所并强迫自己接受授先的棋份而感到不满。更加令他愤怒的是,甲斐守这种做法明显是有意为之,要迫使自己不得不接受算知成为棋所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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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悦的乘轿一路飞奔,急匆匆 赶回了芝白金的本因坊家,这时不知是何缘故,院子里正在吵吵嚷嚷。道悦方才进门,便已透过玄关旁的竹屏风,窥见了板垣友仙的身形,正从客室侧旁向大门走来。一丝微笑登时便在道悦嘴角浮起。

友仙年长道悦两岁,棋力却稍逊一筹。他与道悦一样,都是先代本因坊算悦的门下,道悦成为当主之后,友仙时常帮助道悦教导弟子,同时在坊门之中,他还扮演着参谋一流的角色,是道悦常常需要借重的人物。

“您回来了。”

道悦的徒弟、成为内弟子已然三年的千松急忙迎上前来,招呼师傅。道悦是僧籍,并无妻室,家中也没有请女佣,照料生活起居自然便成了内弟子的事情。

“板垣先生来了? ”

“是的,半刻前就已经到了。” 听到师傅的声音,道策、道节以下,诸弟子次第出来迎接。年轻的内弟子们有的出身武士家族,也有的只是寻常百姓之子,从衣装上便可看得出来。

落发是本因坊一门的传统,当主道悦、迹目道策、弟子的头目道节,以及作为外家而独立的友仙等数人都是如此。本因坊家虽有僧籍,但是却非寺庙中的普通和尚。 虽说一世算砂、二世算悦,即便作为僧侣也是尽人皆知,但到三世道悦这一代,已然是纯粹的棋士了,于是便形成了如此一种半僧半俗的特殊生活形态。

从幕府领取俸禄,享有御目见得资格(译注:御目见得,江户时代,诸侯及旗本等受将军亲自接见的专用说法,亦指可以御目见得的资格)的棋士,按照规定必须以落发僧衣为正装。属于此种情况的道悦和道策,当然便是僧人的外形了,至于其他人,倒未必一定需要如此。友仙和道节落发则是显示他们在坊门的资格,以别于门中的一般人物。道节事事处处都以道悦和道策为基准,而友仙已经自立门户,因此虽然一样落发,但衣着却是按照自己的喜好,更像一位医士。

此时尚在午前,倘是平日,弟子们原本是该在道场中面对棋盘各自用功,今天却一异往常,想来是友仙的缘故。从诸弟子的面孔 上,道悦分明看出了紧张的情绪, 应该是友仙已经将棋所任命之事告知众人。道悦细长的眼睛从诸弟子面上一一掠过,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同时向道策轻轻做个手 势,二人便向友仙之前等待的客室走去。

“事情现在怎样了? ”

道悦刚刚进房,友仙丝毫没有客套,两只又圆又大的眼睛盯着道悦,单刀直入,多少有点失态。道悦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眼睛为何如此之大?真是不可思议。

“我,我刚从衙署回来。那么, 板垣君,你听说了些什么? ”

“还不是那位算知爷的事情。” 算知今年已然五十二岁,但是却保养得很好,看上去就好像只有四十四五岁的样子,外表上和“爷” 还差得远,归根结底,称“爷”是因为他毕竟是大人物,一副和其他人不屑交手的世外高人模样。

“搞什么名堂? ”

平时,道悦只有对人表示轻蔑才会这样说话,当然对局中也偶尔为之,那是在自己下出恶手之后。 这句话现在之所以会脱口而出,是因为他实在想不通友仙是怎么得 知算知的事情,又是怎样卷进去的。

“爷到我家来了一趟,还真是吓了人一跳。”

“哦,是吗……”

看来,算知和甲斐守是认真地制定了作战计划,甲斐守正面出击,算知侧路迂回,真是算无遗策。 一瞬间,道悦心中一切都变得清楚起来。

大致是甲斐守在衙署向道悦传达命令的同时,算知也去拜访了友仙。毕竟道悦对此任命会做何反应还难以预料,若是友仙能够从中转寰,自然稳便许多。于是,算知专程登门,向友仙表达了下述的意思。

将我任命为棋所,现在已是确然的事实。如此突然的任命,原本也出乎我的预料之外,令我大为吃惊。若是任命能早点下达,原本我可与道悦殿好生商量一番,无奈御城棋已在眼前,实在难有余暇。虽然深感冒昧,但无论如何还是希望道悦殿能够对此事予以认可。

听了算知这番言辞,友仙当即深感问题重大,事关师门沉浮。由于此事原本也并非他所能左右,友仙几乎没有插话,只是听算知一气说下来,然后便急忙赶来坊门,向道悦报告。

“说穿了还是想让我认可这事情嘛。”

“现在,御城棋已在眼前了。算知爷说,作为棋所,御城棋是第一要务,他希望能够平安无事就好御城棋一结束,就等于大家都认可了,这就是他的算计。”

道悦坐定身形,短短的颈子向回一缩。

“唉……实际上,也没什么好 想的了。御城棋的事情,奉行已经向我下了命令。见招拆招就是了。”

“话可不是这么说,眼前没有办法,不等于将来没有办法。咱们这一次是被人突然袭击了。御城棋之后,咱们还是要和他过不去的, 那时候别人也就不好说什么了,难道你不是这么想的? ”

友仙觉得,他已经通过道悦细长的眼睛看出了他的想法。道悦此时全没有了平时随和的风度,说话的口气异常激烈。

“那是自然。现在是没办法,只能打落门牙和血吞。安井家爱怎么说,就由他们怎么说。他们这么对付我们,当然不能就这样算了。”

在道悦心中,本因坊家才是棋界正统的所在,这是他从来不曾改变的信念。棋士出仕御城棋,之所以是落发僧衣的造型,正是本因坊一世算砂定下的规矩。棋界的模式其实就是本因坊家的模式。然而这一次,对方却完完全全无视本因坊家,践踏了坊门的尊严,这是他无法忍受的。

胜负的世界,归根结底还是实力至上,否则无论曾经如何辉煌, 总归也要褪色。本因坊二世算悦素有清僧之名,对于培育本门势力的事情,不消说,自是很少刻意为之。 道悦继承门户之时,坊门弟子只有友仙等数人,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都只能望安井家的项背。十年以来, 道悦一直卧薪尝胆,汲汲于颠覆安井家的天下,与友仙一同努力培育弟子,终于在道策身上看到了曙光。

今日,不意又突然发生如此重大的变故,棋所落入了安井家的手中。对方既掌握了如此强有力的武器,坊门处境的不利一望可知。听着算知大言不惭的说辞,再想到甲斐守的行径,道悦心中,伴随着无限怨愤,无限斗志也油然而生,他现在的话语,正是和对方开战的宣言。

听着道悦激愤地侃侃而谈,友仙已然彻底了解他的态度,便一边将视线的余光扫向道策,一边又开了口。

“其实还有件事,他们那边也透过话来……”

道策的身体开始轻轻挪动起来,被另外两人看在眼中,道悦便抢在友仙之前制止了他。

“在道策面前不必有什么遮遮掩掩。到底是什么事情? ”

于是,友仙道出了这个秘密。

“遮掩嘛,那也说不上,其实我倒也想听听道策殿的意见呢…… 算知爷说,他和道悦殿的一局想要下成和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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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和棋? ”

道悦脱口而出,已经全然不是平时说话的节奏。

对职业棋士而言,和棋当然不成为问题。不放胜负手,均衡行棋, 差距自然就会很小,一目两目地小做调整,终局时自然很容易下出和棋。

“算知爷说,御城棋上最好不要出任何的岔子。他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提出这个建议的。他觉得这个提案,双方都不会受到伤害。”

“可是,假如我拒绝呢?那又怎样? ”

“何必如此呢?要我说,你这可有点孤注一掷的意思了。”

道策一直没有开口,但此时, 端正的脸孔上,两颊已经开始泛起红潮,不由得插话进来。

“这不是算知殿的风格嘛。他应该说,我已经做好准备,你随便来进攻好了。”

道悦扭过头来,看着道策做出了回答。

“说什么都不重要。在算知爷那里,根本就没有拿谁强谁弱当作过问题。他现在只是故意放下姿态,做出求我们的样子,这是要看 我们的反应呢,肯定是这样。板垣君,你觉得呢?"

友仙看着二人,不由得笑起来。

“实际上,道策殿,假如连你都 这么说,我可就真的要担心了。”

道策报以苦笑。

“说说也没什么不好嘛。当然,不同的情况有不同的对待……好了,板垣君,和棋的事情我知道了, 你自己到底是怎么看的? ”

“说的也是。这位算知爷的心在他肚子里头,怎么想的只有他自己知道,我就是负责把话传过来。 不过,这一次我觉得还是接受比较 好,千万不能在御城棋上生是非, 这不是争斗的地方。假如道悦殿你贏了,那还好说,假如你输了,以后再说什么都不会有人听了。”

“没错,确实这么回事。这回就按算知爷的意思办吧,既然是好主意,咱们也不能不听劝。”

道悦既然赞同友仙之见,道策自然也再无异议。

对话告一段落,道悦含笑看着道策,说了 一句。

“那这次,我就是去玩儿了。”

道悦和算知既然是要做和棋, 对局便成了没有胜负的游戏。由此,本次御城棋真正的胜负便要在道策和算哲之间展开了。道悦此言便是意味深长的拜托。道策端正的脸庞上绽开微笑,将头轻轻只是一点。此时无声胜有声,生活于战斗世界当中的这师徒二人,在这胜负机微的瞬间可谓是心有灵犀。

(松谷、杜宇/译,于福春/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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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8-11-10 11:33

《名人棋所》3-第三章——名人



御城棋开战在即,本因坊道悦却突然得到甲斐守的通知,得知老对头算知成为了官命的名人棋所。吃惊之下,道悦赶回家中,欲同长老友仙、迹目道策商议应对之策,却又突然从友仙处得知,在甲斐守知会自己的同时,算知也没有闲着,而是赶往友仙家中进行了游说。担当奉行和官命棋所联手行动,就是要造成名人棋所的既成事实。算知爱惜羽毛,更提出要在御城棋上要与道悦弈成和棋的建议。道悦权衡利弊,决定答允,但是与此同时,坊门也下定了御城棋后即行发难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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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棋士,从幕府处获得俸禄者,皆出自本因坊、安井、井上和林四家之门,世称棋院四家。此四家相继诞生之后,世代相传,直至当下的宽文、延宝年间,大致是井上家依附于本因坊家,林家居于安井家卵翼之下的局面,而棋界最高支配权力所在的名人棋所,自然便成为了本因坊和安井两家明争暗斗的中心。

所谓名人棋所,名人为棋士最高之段位,而棋所为管理棋界之职制。若要做棋所,必须获得名人资格,而一旦身为名人,棋所也便唾手可得。这一至尊地位既是整个棋界的最高荣誉,更是众多棋士终生奋斗的目标。坐上名人棋所的宝座,便可成为一年一度棋界最高舞台御城棋的实际负责者,此外还有段位认定、免状发行等等,总而言之,棋界所有相关权力都将握于手中。如此一来,获得世间普遍尊敬自不待言,巨大的财富也将随之积聚起来。

德川时代的围棋史,其实正是 一部棋院四家围绕名人棋所分分合合,炽烈抗争的历史。算知引退之后,道悦的后继者道策技压天 下,方得以毫无争议地被推为名人棋所,也可算得一大异数。若要成就名人棋所,不击败同时代所有对手断不可能,即便有如此高强的棋力,其实也未必一定能够得偿所愿,那高高在上的宝座,四边无处不隐藏着嫉妒与阴谋的漩涡。尽管已然天下无敌,却在走向名人棋所宝座的道路上被漩涡吞噬的大棋士,其实也颇有不少。

绝大的声名和种种令人艳羨的特权令名人棋所成为了一种充满魔性的存在,于是纷争的火种就此埋下,不时酿成燎原之祸。棋所 的具体制度,其实在不同的时代当中也有不同的构成,后世所熟知的棋所,乃是道策整备之下的产物,而在道策之前,棋所权限既不明确,任命方法也无一定之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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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所制度的完备与否,与棋所自身地位的高低无关。道策之前的时代,虽然种种制度未经梳理,但棋所的绝对权威早已是世间公认。

为后世棋界架构奠基的,便是棋所的始祖,本因坊一世算砂。

算砂原是京都寂光寺开山祖日渊上人的门弟,继承本宗而为二世。他的法名本叫做日海,后来指自居的寂光寺塔头为名(译注:日本佛家传统中,高僧故去之后,其弟子常于师傅墓葬旁边另建居住之 所,师傅葬处为灵塔,日语旁边称 “头”,故称塔头,后推而广之,成为一种寺中之寺的制度,亦作“塔院”、“塔中”),称本因坊算砂。

“日海年未及少壮,即显典密坟,焚膏继晷,终成一宗仰望之吾山法灯,以硕学而名扬天下。又常驰想于围棋将棋,于枰中摆布洪河峻岳,寓流转轮回之理于棋技之中,切磋琢磨,海内再无抗手。初受知于织田信长,乃启棋道中兴之端,次遇丰臣秀吉,而就棋所之位, 复从德川家康至于关东,遂成大业。”

以上是围棋史籍《坐隐谈丛》 中记述算砂生平之一节。算砂的地位尽管不及金地院崇传、南光坊天海(译注:两人均为算砂同时代的日本著名高僧,对于德川幕府前期政策多有影响,着僧袍而参赞政务, 被时人呼为“黑衣宰相”)那样尊崇,但也历经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德川家康三代,是一位政治手腕颇为高明的大德。据传,名人二字原本就是信长对算砂的称呼。算砂的谋略绝非只存在于围棋和将棋的棋盘之上,出兵朝鲜时,他也随侍秀吉,在名护屋城参赞军机。最后,算砂又追随家康,一方面担任军师的角色,一方面又施展自己非凡的政治力,在幕阁之下组成了围棋和将 棋棋士的组织。

围棋将祺众俸禄发放状

五十石 五人侓禄 本因坊

五十石 五人俸禄 利贤

五十石 道硕

五十石 春知

三十石 六藏

二十石 仙童

二十石 算硕

如右,亥年以降,京升御米凭据发放,交江户勘定执行。


此为庆长十七年(1612年),家康为围棋及将棋棋士而颁的正式俸禄证状。棋士的俸禄虽也曾多经波折,但总是世袭罔替,围棋便是本因坊、安井、井上、林四家,将棋便是大桥两家、伊藤三家,都在幕府庇护之下确立了斯道家元的地位,如此状况一直延续到明治时代。

自追随家康以来,算砂可谓运交华盖。这位文禄元年(1592年)授权大僧都,庆长十七年(1612年)授法印的高僧,除棋士俸禄之外,另有终身三百石的禄米,且有面见将军之时乘轿,及差旅费用三千贯同旗本规格等诸多优遇。

初代围棋将棋棋士之中,算砂自是当仁不让的统领,诸棋士一直随侍家康,或表演对局,或指导对局。久而久之,此种将军御前表演便成为了后世御城棋的滥觞,而掌握支配所有这一切权力者,便称为棋所,这便是棋所制度的由来。

元和九年(1623年),算砂年已六十五岁,沉病不起,自觉来日无多,遂于病榻之前召集众棋士,将棋所大权一分为二,以中村道硕领棋所,大桥宗桂领将棋所,并叮嘱两所日后要互相扶助,若有纷争, 必须彼此转寰调节。

与后世绝大不同,道硕领棋所,宗桂领将棋所之任命并非出自幕府,而是算砂一人之意。据此可见,棋所与将棋所此时尚属棋士的自治制度,而非幕府之下的正式机构。

吾人久患疾病不愈。观汝诸弟子优秀勤勉、决意让家督与汝。准称名人,品定段位,并宰领棋事搭 配对弈。特授此状。

元和九年亥卯月二十三日 本因坊


此文之中,算砂实际上是给予了中村道硕与自己同格的名人地 位,并授予他确定段位及分配对局组合等事务的权限,这便是所谓的 “家督相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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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种文书之所以会由算砂发 出,乃是因为当时围棋也好,将棋也罢,所有事情都是他一人乾纲在握,与全体其他人都是师徒的名 分,或者便说是君臣关系,恐怕也不为过。算砂传给道硕的,并非本因坊家的家督之位,而是全体棋士的最上席。尽管文书当中并没有正式使用“棋所”二字,但两人之间实际授受的,不消说正是棋所。

据传说,名人二字乃是出自信长之口,而棋所则是秀吉为算砂而立,只是确切与否现在已不可考。 不过,可以肯定,围棋与将棋权限的分割,当是始自道硕与宗桂的分立,或许,棋所也好,将棋所也好, 这样的称呼便是此时开始逐渐大行其是。毕竟,就两棋界大权集于 一人的算砂而言,倘若正式的名号是围棋将棋所,听起来便觉得累赘,不甚合理。

无论怎样,所谓棋所,这种棋 士的职制虽然是在幕府统辖之下, 但是幕府一直以来并未过多干涉, 更多时候都只是作为棋士自主运营的一个补充力量而存在,这多少 便也体现了幕府对棋界的尊重。具体而言,棋士首席的产生,大概有三种途径。

—、官命

二、公推

三、争棋


德川幕府威权赫赫,便是一方大名,也随时可能被取缔,然而对于棋界的职制任命,他们却例外地采取了袖手旁观的姿态。

之所以会有这种例外,正是棋所之席的魔性使然。为了这天下至尊的宝座,棋院四家殚精竭虑,各不相能,以至于多有两败俱伤的无谓结果产生。然而,设若棋所完全是由官家直接任命,则德川时代的围棋史怕便要无趣得多了。

唯有抗争,这世界才有生命。 要在争夺之中获胜,就必须掌握彻底击倒对方的力量,实力是第一位的存在。因此,棋院四家都呕心沥血钻研棋艺。为了在重大的抗争中不致落败,舍始终高度紧张、苦心钻研之外别无他途。在太平无事的年月中,一年一度的御城棋原本只是冗长的虚应故事,然而,一旦棋所问题出现,就俄然一变而为真剑胜负了。

细细审查德川时代的围棋史, 便会发现,那种生机与活力的大爆发,那种围棋技术的高度进步,几乎都是伴随着决定棋所的泣血纷争一道出现的。道悦与算知的抗争便是如此,见似突然发生的事件, 但其实背后早已伏线千里,这自不待言。

由初代本因坊算砂到井上家 元祖中村道硕的权位授受,乃是依靠着算砂那绝对的权威而实行的。 然而,算砂的后继者道硕,却已经没有自行指定继任者的资格了,何况在当时,也确无杰出棋士的出现,于是乎,道硕辞世之后,棋所便长期欠所。

又要重新任命棋所,具体说来实是幕府这一面的意见。宽永末年,参觐交代制确定(译注:参觐交代制,德川幕府创立的制度,要求各藩大名定期到江户服务,实际目的是为了控制诸侯,削弱地方的权力,一作“参勤交代制”),新设了寺社奉行这样的职制,为规范起见, 便将围棋和将棋都纳入了寺社奉行辖下。幕藩体制逐渐确立,棋所阙如的问题也就进入了审议范围,于是,很快就开始出现各种推荐乃至自荐的运动。最终做出的官方决定是,受到会津公松平肥后守和僧正天海等人庇护的安井二世算知与本因坊二世算悦以争棋决雌雄, 胜者就任棋所。

算悦与算知为棋所一较高下的争棋,其开始是在正保二年 (1645年),是时算悦三十五岁,算知二十九岁。算悦年长六岁,之前 两人之间的棋份也是他授算知先互先,即高出对手一格,但是这一 次,算知运用了支持者肥后守的影响力,上意裁决两人互先对局。

松平肥后守乃是当时将军家光的亲弟弟,他对算知可谓是关照备至。算知并非居于安井家,而是由肥后守在自己的宅邸之内专门 拨出地方,为他建了宅中之宅,甚至还有当时极为罕见的取暖设备。 肥后守希望算知成为棋所,乃是棋界尽人皆知的事情。算悦虽然觉得气氛不甚公平,但是也不能忤逆上意,也只得在不平等的条件下与算知作战。

不过,无论如何都与争棋的气氛不符的是,当时的对局进程是极为悠长的。既然争棋的体例尚未确立,便也只有借助每年的御城棋了。两人从正保二年到庆安二年 (1649年)每年一局,总计对弈五局,然后由于将军家光去世和由井正雪之乱(译注:日本庆安四年 (1651年)4月至7月的一场变乱, 由于幕府削藩裁兵,武士浪人激增,这些人生计无着,乃决心趁将军家光逝世的机会举事,颠覆江户幕府,后被镇压,由井正雪是当时著名军事家,浪人集团领导者之 一,因此这一事变史称“由井正雪之乱”,一作“庆安之变”),御城棋中断了整整三年,争棋第六局开枰之时,已经是承应二年(1653年)了。

两人九年之间对弈六局,全部都是黑番获胜,胜负既无法分出, 棋所之议便也一时偃旗息鼓了。

安井算知受幕命成为名人棋所,是在当初那次争棋的十五年之后,即宽文八年(1668年)的十月。 这也便开了官命棋所的先例。不必说,这十五年间,时代已完全变迁。 算悦早早于万治元年(1658年)以四十八岁辞世,而本因坊三世道悦接掌家门,已经整整十年了。

幕府这一时机失当的措置,让道悦心头激愤不已。依常理而言, 算悦故去之后,算知已经是实际上的第一人,若是官方早早任命他做棋所,道悦原本也无可反对。然而,幕府方面选择棋所的想法似乎便随着当年争棋的结束被彻底打消 了,即便算悦故去之后,很长时间 内也无所举动,而算知也不晓得打的什么算盘,并没有多么用力地活动过。

总而言之,在本因坊家这一面,对棋所问题近乎毫无考虑。然而,突然间便一纸公文从天而降, 之前全无任何的交涉,纯然是单方面的通报。既如此,未来的纠纷和麻烦自然也就无可避免。

(松谷、杜宇/译,于福春/图)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8-11-10 16:59

《名人棋所》4-第四章——挑战



围棋界之所以能够有今日的繁荣,本因坊一世算砂居功 伟。他从无到有,为棋界奠定了不拔的基业,留下了名人棋所这样一个极端尊荣的位置与相对规范的制度,当然,这一被巨大光环所围绕着的位子也令天下英雄折腰,成为很多人不惜一切代价,不择任何手段也要达到的目标。算知曾经依照惯例与道悦的师傅算悦进行争棋,但是双方难分高下,只得作罢。在算悦故去十年之后,算知突然通过幕后运作成为了棋所,自然为坊门所难以接受,播下了争斗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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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文八年十月二十日,御城棋终于还是在江户城黑书院如期举 行了。算知与道悦的对局自是按照之前双方的约定做成了和棋,而道策与算哲的对战,道策以十目之优大胜,令人颇有算哲难让一先之感。道策之胜与算知之事虽无直接关联,但对于本因坊家而言,此一胜却至关重要。此际,坊门正在酝酿对算知就任名人棋所之事提出异议,若是在御城棋的门派之争中先败下阵来,再生事端就未免有些师出无名。

道策压胜算哲,道悦便也平添了几分底气,御城棋方一结束,他便开始了行动。

依照惯例,若有重大申请,必须面交寺社奉行加贺爪甲斐守,于是,十月二十七日,道悦带着迹目道策,一同来到了甲斐守的衙署。

衙署之中,甲斐守之外,另外一位寺社奉行小笠原山城守恰也在座。与甲斐守相比,山城守棋力稍逊一筹。幕阁之中,众人都对道悦可能的举动担心不已。今日道悦遇到山城守,很可能就是会津公着意的安排,甲斐守性情暴烈,若是同道悦一言不合,情况便可能难以收拾,而有山城守的辅佐和转寰,就让人安心得多了。山城守和道悦大抵同年,是三十出头的少壮派,为人悠闲恬淡,颇有一番高高在上的大人物风格。

二位寺社奉行心中自是不打算处理道悦的申诉,但还要切实稳便地说服,让他知难而退,唯有如此,事情才能算做是圆满。然而,二位奉行固然是这样的打算,但道悦却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道悦恭恭敬敬叩头之后,便递上了要与算知番棋争胜的申请书。这一申请书是道悦在家中与友仙及道策反复商量之后写定的,将争棋的理由解释得淋漓尽致。

所谓名人棋所,必须在胜负场中经过真实的搏杀而胜出者方有资格担当,坊门先代算悦与算知之间的争棋,便是此一立论的绝佳诠释。正因如此,今日,算知与本因坊家当主全无一局对局,便被官命而成为棋所,如此违反前例,委实难以服众。然官命如山,断难轻易推翻,故此请求与算知进行番棋对局。至于争棋的棋份,算知同我一 样,对算哲和知哲均授先互先,据此而言,我二人应分先对局。

以上便是申请书的大致内容。 一篇文字尚未读完,甲斐守的双颠就已泛起红潮。虽然对于道悦发难早有准备,但如此斩钉截铁的态度仍然出乎他预料之外。德川幕府时期的政治风气,对于前例的高度尊重乃是极为重大的特征。换言之, 申请书指责对算知的任命有悖前例,其实已经是对幕阁不当措置的痛烈批评了。同理,道悦挑明要和算知互先对弈,对于命令他在御城棋中受一先的甲斐守而言,也等于是直接的非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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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斐守将文件递给山城守,可是没等同僚读完,他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发起火来了。

“本因坊,你是要公然对抗官 家的命令不成? ”

“您说的什么话?我们可是按照规矩办事,才写了这申请书的。”

“可是,你难道不承认算知的棋所吗? ”

“官家已经正式颁发了任命, 木已成舟。我们没有办法,才要求番棋对局的。”

“什么叫做没有办法……算知做棋所,可是上头的意思。你说没有办法,指的是什么? ”

道悦没有说话。其实,对于甲斐守的恫吓道悦早有心理准备,而且也筹划好了种种对策。归根结底,是直在坊门而曲在对方。若是甲斐守只知道一意压制,逼迫自己放弃这样的打算,或者是搁置不理,则情况只能变得对他自己不利。事实是,道悦早已下定了决心, 自今日起,半步也不后退。

果然,甲斐守也没有继续向下追究。这多少也是因为今天有山城守坐在旁边,他必须收敛一些,以免授人以柄。怀抱着如此微妙的心态,又面对着这样一个既不表现出畏缩,又不直接对抗的道悦,他的气焰反倒渐渐消灭了。

一霎时,厅内沉默起来。山城守读完了请愿书,又将其递还给甲斐守。同时,两人便也交换了一下眼色。山城守一言未发,毕竟甲斐守既是奉行的领班,又是他的前辈,还是由他来做决定更加安当。 更何况,对于道悦的主旨,他倒至少有一半是赞成的心思。

见山城守默不作声,甲斐守没奈何,便又转过身来,面对着道悦,手中拿着那份请愿书,抖了几下, 似乎要说什么,但是想想便又放 下,如此数次,突然大声喝了一句。

“本因坊,把这申请给我撤回去。”

“那可不行,这申请是无论如 何也要递上来的。”

道悦一边说,一边又是恭恭敬 敬地叩头。

“怎么都不成? ”

“是的。”

“要和算知这官命的棋所争棋,忤逆上意,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

甲斐守虽然依旧是一派威压的姿态,单单从口气上听来与之前的恫吓全无二致,但是话语的内容已经开始带有说教的味道了:若是忤逆了上意,申请还被驳回,可就太不划算了。道悦原本是打算一直紧闭双唇,但是气与力在身体当中蓄积着,膨胀着,已经不容他继续闭口不言了。

“无论如何都要做,这是艺道必需的志气,不该是权衡着结果来考虑的。假如最后真到了那一天, 我也不会为自己的行为做任何辩解。”

道悦气魄的突然爆发令甲斐守感到了压制,他的话语反而变成了低声的嘟囔。

“啊,艺道的志气呀……”

“对。就为了这个,我也必须提出申请。”

心情终于开始平静的甲斐守站将起来,眼睛直视着道悦。

“阁下的志气,我并不是不了解。可是这样不听劝解,强行要求对局,假如你输掉了对局呢?那时你对算知的名人棋所又该说些什 么?忤逆上意,对抗官名,这可是要获罪的,流放远岛也有可能。这些,你都想过吗? ”

“所有这一切,在下全都想过了。可是,如果不出来挑战算知殿,身为本因坊家的当主,我将无颜面对地下的祖先。身为棋士,自当承担胜负的后果,若是不走运,输掉争棋,被流放到远岛,我也毫无遗憾。然而,假如因为惧怕被流放而屈辱地接受现实,贪图安逸,我就将给后人留下莫大的耻辱。”

听了道悦这番话,甲斐守紧绷的身体突然松弛下来,大声发出叹息。

“这家伙,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呀。”

山城守紧绷的面孔也松弛下 来,口中重复着甲斐守的话。

“真是不回头呀。”

甲斐守满脸苦笑。

“那好吧,本因坊,我们这就向老中汇报(译注:老中,幕阁中将军之下的要员,一般常设四至五人, 通常由与将军家族关系密切的大名担任),不过你要被追究责任也说不定。”

终于得到了想要的回答,道悦再度叩头称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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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悦向算知提出番棋挑战的申请书既被受理,身为将军辅佐的松平肥后守自然也就不可能视若无睹。幕阁内各派关系错综复杂, 绝非全部都庇护安井一门,相反,支持和同情本因坊家的势力也不可小觑。从算知被任命为名人棋所的那一天开始,这些人其实一直都在希望道悦能够站出来抗争,这也是不消说的。

严格说来,真正出于本心想要阻止道悦去争棋的人,幕阁当中一个也没有。甲斐守虽然要迫使道悦撤回申请书,但在内心深处,他其实也是希望对决能够实现。他之所以那样作为,是因为不希望自己管辖的范围之内出现状况,更是为了让旁边的山城守为自己作证,证明道悦并非随便可以用恫吓解决的。

正是因为如此,申请书被受理之后,幕阁便开始逐一扫除争棋可能遇到的障碍,而在这过程当中忙得最起劲,比谁都热心的,恰恰便是甲斐守本人。大家都想见识一下这非凡的胜负,看看结果究竟是鹿死谁手。很多人与其说是关照安井家,倒不如说是尊重所有的棋士,同样也想见识一下棋士们真正的实力,于是大家便更加努力工作起来。即便是肥后守,多少也有点这样的昧道。

经过老中的审议,算知与道悦的番棋争棋终于确定下来,果然堪称是史上从未有过的、最豪华的争棋。

一、一年二十番,合计三年六十番。

二、棋份问题,鉴于算知是棋所,道悦依例定先。

道悦所主张的互先对局被否定了,这原本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否则的话,规矩便要大乱了。只是一年二十番,三年六十番的番数多少有些近乎难以完成,但这也并非没有周全考虑的。

所谓棋份,同格棋士之间互先对局,即每一方都是黑番白番交替进行。次一格为先互先,即三局当中两局执黑,一局执白。再次为定先,即下手一直执黑。以下还有二 子和执黑交错进行的先二,以及定二等等。总之,按照当时的习惯,对局棋份是以半子为一格,若要升上半子,就必须净胜六局。

依照这样的惯例,道悦要下到与算知互先,就必须首先多胜六局,升至先互先,然后在先互先当 中还需多胜六局,总计要净胜十二局,方能有真正的互先胜负。在二十番的对局当中,道悦想要做到这一点无异于痴人说梦,于是便有了六十番这样一个安排。这都是因为那些认为道悦能够战胜算知的人,生怕他没有足够机会展示自己的棋艺。

当然,若是道悦在定先阶段就已输掉,则比赛在此时中断,他自然也是没有资格提出任何异议的。 假使真是如此,是否流放远岛暂且不说,道悦的棋士生涯无疑是就此断送了。这是一场超乎棋士社会之前体验的对局,一场投入职业生涯的豪赌,对于道悦和算知双方而言均是如此。尽管算知年事已高,而且还必须授对手先进行对局,看似多少不利,但整体而言,负担更重的无疑还是道悦。

说起来,算知对道悦六十番争棋许可正式传达下来的时候,已经是次年宽文九年的六月了。看起来是道悦的申请半年之后才得到回复,但实际的审议过程并没有绵延那么长时间。实际上,棋士在江户工作的时间,是每年的四月一日到十二月五日,而道悦申请相关的审议工作,也必须在这段时间之内完成。

原来,棋士们的居住地大多都在京都。三月中旬,他们离开京都, 向江户进发,四月一日登城,御目见得,以下直至十月或者十一月间的御城棋期间,他们都一直在江户,直至十二月将军赐假,他们才再度回到京都休养。

这就是棋士们最基本的生活方式,从算砂和算悦的时代开始, 大家就已经在严格遵守了。不过, 到了道悦的时代,以京都为根基的观念已经逐渐淡薄,生活的重心也随之逐渐转移到了江户,至于回京都,倒成了时有时无的事情。算起来,眼下道悦等人已经连续两年没有离开过江户了。

既然已经两年未曾回过京都, 照理说,在提出对算知殿挑战之后,道悦原本应该在四月之前回一次京都的。麻烦的是,明历三年 (1657年)的大火之后,江户重新进行了区划整理,棋士的本所都有择地重建的问题,而所有一切的最后期限,正是宽文十年。整个宽文九年之内,必须将所有建筑全部完成,因此想要安心地回京都休养, 显然也是做不到的。

(松谷、杜宇/译)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8-11-12 07:54

《名人棋所》5-第五章——初战



虽然算知的名人棋所之位是木已成舟,但是受到愚弄的道悦和坊门当然不肯善罢甘休。御城棋结束之后,按照事先的商定,道悦拜访了寺社奉行加贺爪甲斐守的衙署,向他和另外一位奉行小笠原山城守递交了申请书,要求以争棋与算知决高下。虽然甲斐守以争棋失败即流放远岛相威胁,道悦依然不肯退让,最后以棋士的志气折服了强硬的甲斐守,令他不得不答应将申请书转呈上峰。很快,申请书得到了同意的批复,一场大战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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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知与道悦六十番争棋真正开始,是在宽文九年八月七日,对局场则选定在担当寺社奉行加贺爪甲斐守的衙署。前一年御城棋上 做成和棋的一局被确定为争棋第一局,因此今日的这一局便成为了第二局,但实际上不必说,这才是争棋真正的开端。

此局开始对弈之时,距离六十番棋命令的下达已经足有两个月了。在此期间,双方各自提出自己的种种条件与要求,反复讨价还 价,而身为仲裁的甲斐守常常是想破了头也难以谋求到妥协和折中,于是自然不免又要大发几番脾气。

诸多难题之中,最令人头痛的还是打挂之事。此一番棋非同小可,道悦冒着流放远岛之险,而算知则是押上了棋所的尊严,双方必将倾尽全力,谨慎以对,一局棋断难在一天之内结束。实情既是如此,便须依照前例,由上手决定在某手中断对局,次日再行续弈。此种打挂设定之下,上手自可对对方的着手进行更加充分的研究,而下手则将在对战之中处于不利之境。 (故此,为消除此种不公平,后世便出现了封手,即对局中断之前,最后一手并非当着对手之面打出,而是写在记录纸上,当场封存,交立会人保管,直至重新开枰,此种做法乃是昭和时代发明,一直沿用至今。)

在道悦一侧,自然认定算知是打算利用上手的特权,在重要的胜负处随意中断对局,进行研究。诚然休息的必要是存在的,但道悦所强调者,乃是胜负必须公平进行。

与此相对,算知一方也有自己的担心。两者相较,无疑是道悦更加年轻力壮,若是时间上不做限制,即便局面于己有利,对方也未必不会利用身体的优势将自己拖垮。假使如此,棋艺的较量便成了体力的比拼,同样有悖公平。在此心情之下,算知坚持旧例,强调打挂的必要,也是顺理成章。

甲斐守原本预定是先采听双方意见,再进行适当的调解与转寰。然而道悦和算知都表现得极为强硬,坚持己见,绝不后退一步。甲斐守本以为自己对棋士的性格已然非常了解,但现实却大出他的意料之外。

双方的强硬自然便导致了僵局,而甲斐守对此也束手无策。若按照道悦的要求行事,则正如算知所说,道悦要祭起拖字诀,局面便无以善后;相反,若依从了算知,便如道悦所说,算知定会以打挂为对局的武器之一,最大限度予以利用,这也断断不会有错。所有这些都必须予以慎重考虑。

总之,甲斐守向称豪快,但至此也陷入了迷惑。算知乃是官命的名人棋所,他的主张自然应该予以支持,但是考虑到比赛的公平,道悦的说法自然也不可能完全无视。 无论如何,这六十番的大胜负乃是老中审议的结果,于其间担当实际执行的寺社奉行,被期望着做到绝对公平的裁判,是不敢有违所托的。胜负的机微,原本就是在一线之间,因此对局的条件必须为双方所接受方可。假使最终的设定使得对局不成为公平的胜负,便将成为他人攻讦当政者的口实,寺社奉行自然是难辞其咎。

然而,若是双方的意见都全盘接受,则对局只能落得个镜花水月,真是让甲斐守搔短白头。最终,甲斐守决定,将道悦与算知同时召到衙署,由他们当面谈判。

令人颇感意外,之前两方都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强硬,但是到了衙署,却都开始退让起来。甲斐守原本以为这次的相谈要波澜大起, 结果却只是简单说了几句,便一切再无问题了。

不消说,两方态度的突然转变,也是精心制定的策略。收到甲斐守传唤的命令之后,道悦便已明白,此时就六十番棋再生故障巳然不合适了,于是便拜托友仙向算知传达了自己的意见。既然前度御城棋上,算知为做和棋一事已经拜托过友仙,道悦倒也不妨请友仙再作冯妇。

于是,友仙代表道悦拜访了算知。开宗明义,道悦首先承认打挂是棋界历来的惯例,是必须予以尊重的。道悦最担心者,乃是算知可能会有意造成双方条件的无法统 一,进而使得番棋之事不了了之。 毋庸赘言,若是不承认算知打挂的权力,算知未必不会断然拒绝对局。

当然,道悦既是以流放远岛为注以求胜负,对于打挂可能对自己 造成的不利也是必须全力予以预防的。出于这一考虑,道悦就打挂一事提出了自己唯一的条件:一旦对局开始,在最终结束之前,双方都不得离开对局场,不得以任何借口面见本门之人。若是打挂之后的夜间不在对局场留宿,则打挂方就可以像过去一样,召集一门弟子共同研究,这是有悖于胜负真意的。 这无疑是一个公允的,以二人自身纯粹棋力而决高下的提案,算知若连这都要反对,则于名人棋所的名分也未免太不相称,因此自然也唯有同意。

在将这最根本的一点确认下来之后,便是其他各种较小的问题了。当然,即便是较小的问题,也必须要锱铢必较地去争取,这原本也是棋士的天性。身为棋士,为胜负而生,自然都希望能够在对自己几分有利的情况下作战。有鉴于此,为种种矛盾寻求最终解决的妥协之点显然不是轻松之事。如此重要而复杂的问题,要获得最终的解决,自然是旷日持久。然而大的架构之下,时机既已成熟,统辖棋士的寺社奉行也没有理由不完成这一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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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在这纠纷最难缠的当口,当着同僚小笠原山城守的面,甲斐守发出过这样的感叹。

“要是能把这帮下棋的家伙管好,当个老中也不难了。”

和老中相比,寺社奉行的职责实在算不得什么,甲斐守原本就有胡说八道的习惯,这时候发发牢骚也是再正常不过,可是他的政治生命便也就因为这样一句无心之言而断送了,当然,这是后话。此刻, 听到甲斐守的抱怨,身为同僚的山城守也一副非常理解的模样,应和着表示同意。

甲斐守此人从来就是言语行为随便惯了的角色,对于周围人的反应往往也并不如何留意,但是对于事物,他意外地倒常常有着正确的判断。他只是性格情绪化,但是并不会将自己的好恶摻杂在大事之中。譬如对待有靠山的算知和无靠山的道悦,他的言语措辞会有所不同,但是言语之外,他的立场并没有偏倚。争棋必须是对等的战斗,必须在完全公正的前提之下运作,甲斐守一直是秉持着这样的常识去行事的。

将算知和道悦二人召来之时,甲斐守对于番棋相关的规定都已经有了自己的腹案,不必说,那也是本着公平的立场的。

然而,甲斐守还是先将二人召来,这其实也正有着彰显自己解决方案公正性的用意。假使是由自己按照既定的想法,将预案强加于二人,或者会造成麻烦也未可知。不过,甲斐守未曾料到,他所准备的腹案,恰恰便和道悦算知两人私下的妥协预案不谋而合。实情虽是如此,甲斐守却懵然不知,犹自担心不已,以为最终很可能不得不采取强行方法通过自己的方案。

面对道悦和算知,甲斐守满面愁容,最终拿定了向二人提出自己计划的主意。

“两位棋士各自的提案实在差距太大。我看就这样吧,对局之中, 两位便将自己交给我来安排。对局之中,哪怕是父母去世了,想要外出,或者是去见外人都是不行的。 这个,你们谁有异议? ”

“绝无异议。”

算知和道悦的意见与甲斐守完全一致,以致多少有些好笑的是,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答,倒像是事先排演过一样。算知五十三岁, 道悦三十三岁,两人的双亲不必说还都各自健在。然而,甲斐守所说, 乃是针对漫长的六十番棋,在对局开始之前,便确定了哪怕双亲去世都不得擅自外出,遑论其他的原则。在之后很长的时间之内,这也便成为了争棋的一条不成文的规制,被一直遵奉和执行下来。

便是在这种给人以极端压迫感的氛围当中,一场天下瞩目的争棋拉开了序幕。对局双方是棋界两分天下的安井家和本因坊家各自 的当主,而对局的赌注是流放远岛。在这非同寻常之时,旗本奴加贺爪甲斐守也不得不以违背常规的方式,以寺社奉行之权强行推出最根本的原则,生怕出现意外。

甲斐守受命主持六十番棋的进行,在道悦和算知之间进行调停自然是题中应有之义。除此之外,还有对局的具体安排,诸如座位的敷设,棋盘和棋子的调用,挂轴的选定,还有幕阁成员及旗本等大人物可能来观战而必需的准备,等等等等,甲斐守都下足了功夫,生怕稍有疏失而坏了自己的体面。几天之内,甲斐守的衙署之内,属下和家人忙个不停,他那粗鲁的吆喝声也不断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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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七日的对局之日很快便到了,甲斐守集立会人与司仪于一身。对于争棋,他原本也兴趣颇浓, 这也是自不待言。在最终确定了观战者的人选之后,甲斐守对这些人进行了最后的叮嘱,伹是说出的话却非常严厉,甚至近乎恫吓。

“这次的对局,拿武士的话说就是真剑胜负了,你们是名副其实的观战。在底下交头接耳,甚至咳嗽都不行。听明白了吗? ”

然后便拿自己恶狠狠的双眼扫视着在场的人们,似乎谁敢说个不字,他便要拔出腰刀当场将对方当牲口一般砍翻在地。一下子,原本就不轻松的气氛便更加紧绷起 来。整个衙署之内,便空气也要凝固了。

然而,即便是在甲斐守如此尽心和如此严苛的管理之下,对局刚刚开始不久,还是出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虽然还不能判定就是恶意,或者说到当时的程度还不能算是违反了赛场的规矩,但是终归,安井家的棋士们集结在比赛现场,而且被发现了。

当日早晨,道悦由道策随侍, 而算知由知哲陪伴,相继来到了对局场。甲斐守发出指令,对局便告开枰,而与此同时,道策和知哲自然也就退场了。按照最初的约定, 无论此局需要进行多长时间,在最终结束之前,两位对手都不能再和自家的人见上一面。道策离开之时,将弟弟千松留在衙署,担任传递棋谱的工作,而坊门的大队人马,则来到了日本桥附近一处叫做伊势屋的别宅。

伊势屋的主人叫做宗兵卫,是道策嫂子的叔父,一位大吴服商(译注:吴服,和服的一种,系由三国时期东吴传入日本,与唐朝时传入的 “唐服”相对,亦专指由丝绸为面料的高级和服)。早在道策还是一名少年时,宗兵卫就是他的监护人了, 但是在围棋上,不必说,倒是道策做了宗兵卫的先生。由于芝白金的本因坊邸距离衙署较远,因此在对局期间,宗兵卫便将伊势屋的别宅拨出一部供他们使用。

道策回到别宅,友仙、道节等 一干坊门主要人物早已在棋盘前等候多时。

“怎么样了? ”

坐在棋盘前的友仙一见到道策的身影,便迫不及待开口发问。 道节是道策的师弟,小他一岁,在道策成为迹目之后,便是由道节来 担任弟子们的班头。

“对局开始之前,我就退场了, 战况全不了解。我已经安排了千 松,中午休息的时候,他会把棋谱传过来。”

“哦,这样啊。”

“对局室和我们料想的差不多,很安静的气氛,适合思考,这气氛里面一定能下出好棋。”

既然没有棋谱,研究也无从说起,于是大家就坐在一起漫然闲谈,间或站起身来,到院子里散散步,无奈地等待着。

午前,千松带着棋谱回来了, 也带回了有问题的情报。在衙署的一间屋子里,千松看到了安井家的众多弟子,正在对棋局进行研究。

“那样啊……”

友仙扭过头去,若有所思。毋庸赘言,算知在休息时也是见不到安井门的棋士的,但是即便如此, 本因坊家是在衙署之外另借了场所进行研究,可安井家却能够在衙署之内得到一席之地,这无论如何都是一件让人不快之事。

“这样干可不合适,我们应该提出抗议。对,现在就去。”

看着一边说话一边便要起身的道策,友仙抬起手来,做出让他坐下的手势。

“不,这事还是交给我来处理吧。道策殿还是该负责棋上的事 情。”

棋上的事情,不必说就是研究千松传回的棋谱,而研究场当中, 道策是毋庸置疑的中心。

“那好吧,就拜托您了。”

午后,友仙跟着千松一起来到了对局场。果然,确实和千松报告的一样,安井家大概有五六个人的样子,在那里摆棋研究。只是,这些都是和千松年纪相仿的内弟子,并没有成名角色在当中。这些年轻人借用了衙门的一角,并借来了棋盘和棋子,热心地研讨着,旁边还有一些观战的人们围在那里。

友仙开始考虑是否有必要直接去找甲斐守,正拿不定主意之时,忽然见到一名甲斐守的属下,便叫他过来,提出申诉。这位属下 也是一个棋迷,而且还经常接受安井家的指导,自然是不便说话,于是就开始搪塞。

说来也巧,正在交涉之间,甲斐守出现了。

“出了什么事? ”

既然甲斐守发问,友仙也正好借机说明问题。解释着自己出现的理由,友仙的口气逐渐变成了强硬的抗议。听了友仙的介绍,甲斐守一瞬之间就变了脸色,转过头去大声呵斥起来。

“那帮家伙在干嘛?不是在赌博吧?这可不行。本因坊家,安井家,一家只能留一个人传谱,其他人都给我滚回去! ”

一边叫喊着,一边还挥舞着手臂。

棋盘周围的人群立刻就散去了。友仙是坊门的参谋,甲斐守对此当然心知肚明,而他的这番作为,未必没有表演的性质。虽然脾 气一贯暴躁,但是一听到友仙的申诉,甲斐守便立即做出了可能会出现麻烦的判断。他自己是这场大胜负责任的实际担当者,对于这一 点,甲斐守是时刻不会忘记的。

对局的规则,其公信是必须维护的。就这一点,友仙其实和道悦一样,也对甲斐守抱有几分好感, 他低下头,目送着甲斐守的背影离去。

(松谷、杜宇/译)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8-11-14 11:30

《名人棋所》6-第六章——苦斗



宽文九年八月七日,道悦与算知波澜壮阔的六十番大争棋千呼万唤,终于启动了。虽然名义上是以一年前御城棋上双方所造的和棋为首局,但是毋庸赘言,真正的胜负是从此刻才开始。为了这一战,算知押上了棋所的尊严,而道悦更是冒着家门声名败坏和个人流放远岛的双重风险。对这样一场战斗,谁也不能等闲视之,围绕对局的规约,双方长时间争执不下,令甲斐守大为光火。最终,规约终于确立,为后世的争棋立下先例,而争棋也在万众瞩目之中开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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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甲斐守的严格管理之下,宽文九年八月七日上午开始的算知对道悦争棋第二局,尽管进程当中,在周边也出现了一些小小的波 澜,但是好在并未酿成足以波及对局本身的危机。转天的八日上午,执先的道悦以五目之优胜出,平安终局。单单就棋局本身而言,居然结束得如此之早,多少也有些出人意料。

史无前例的六十番争棋大胜负就此开场。甲斐守的苦心安排之下,对局双方达到了尽可能的平衡,果然两人都不轻松,对局场整日弥漫着苦斗的气氛,到了夜间,紧张与疲惫更是无以复加,然而在年辈上居于不利之境的算知也并没有过分利用自己打挂的特权,对局在最紧要的胜负处戛然断绝的场面并未出现。

其实,这也恰恰是胜负本身的重要性于对局进行的影响使然。对此局之重要,二者都有着透彻的认识,抱持着这样的念头,他们都使用堂堂正正的着法,绝不允许可能被对方一手击溃的局面出现,因此棋局进程便也自然悠长起来。进程既是如此,道悦遂得以始终勉力维持着先着效率,直至入夜,当算知提出打挂之时,白棋败北的气氛其实已经逐渐浓厚了。

这一战旗开得胜,道悦终于长出了一口气。算知是授先与道悦对局,即便遭受一败,也无伤大雅,而先行的道悦则不同,初战假使败 北,就近乎是致命伤,若是二战再败,恐怕便无颜继续争棋,唯有在外界和自己内心的压力之下撤回申请俯首称臣一途。当然,即便有此一胜,但真正改变棋份需要净胜六番方可,道悦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就实际情况而言,道悦固然是在拼命进击,算知的防守何尝不是竭尽了心智,两者之间所展开的对决,确乎无愧于史上争棋经典的名胜负之名。第二局以降,无论如何都要谋求比此局更加爽利的胜负, 这已经成为二人的共识。然而尽管如此,第二局结束之后不久,争棋还是遇到了小小的麻烦。八月中旬,在预定第三局的日程之时,算知以健康状况为由请求延期对局,向甲斐守递交了申请书。

一胜之下,道悦意气风发,正想乘胜进击,不消说自然是主张按照之前的约定行事。毕竟,若是长时间搁置,则一年之内进行二十番的预期断乎是难以完成。这一年是闰十月,八月以迄十一月整整是五个月,若每月进行四局,则恰好可以完成二十局。道悦心中当然盼望着对局持续进行的上命,也唯有如此,才能保证足够的对局数量,保证自己拿到足够改变棋份的番数。

然而就事论事,年内完成二十局确实是近乎不可能。对局场方面,爱好围棋的大员数量众多,希望能在自己家中对局者为数不少, 都向甲斐守提出了希望予以关照的要求。身为担当奉行,甲斐守自然希望能够满足各位大员的心愿, 一月两局,甚至三局,多多益善。算知递交第三局延期的申请之后,甲斐守并未深思即同意了,满心以为算知并无大病,延期四五天便也足够了。

不成想,算知递交报告之后, 便闭门不出,全无及时复出重开对局的表示。不过,若说这是算知想定的拖延之策,也未免孟浪。争棋开始之前的若干年中,算知已经很少对局,突然进入极紧张的对决, 要用尽全力进行计算,也确实有些力不从心。重返大胜负,一局之后身心俱疲,这确是不折不扣的事实,他当然希望尽可能地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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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消说,对于二人而言,对局同样是身体和精力的巨大消耗,可是道悦毕竟年轻,他圆滚滚的身体始终充满着不知来自何处的充沛 精力,似乎多少东西都填不满他的胃口,这样一个对手无疑对算知造成了巨大的压迫。在和道悦的初次对面交锋之中,算知终于领教了对方的实力。第二局的进程之中,算知唯有强自忍耐,好不容易熬到结束,他必须想办法求得喘息的时间。这便是延期申请书背后的实情。

此刻,道悦处于攻势,自然强烈反对对局延期。于是乎,他又请友仙出面进行交涉,而友仙见不到算知,便每天都到甲斐守的衙署,通过办事人员提出要求第三局开战的申请。之所以不直接面见甲斐守,是为了顾全彼此的颜面,为将来的见面留一地步。


甲斐守在此期间唯有沉默以对。道理是在道悦一方,此一点任谁都没有异议。然而,住在将军辅佐松平肥后守宅邸之内的算知,却 也是他不能随便开罪的。眼前的现实既是如此,友仙一次又一次通过办事人员转达着申请,甲斐守的心情便也愈来愈糟,终于在某一日再也按捺不住,彻底爆发了。

“本因坊真是让人讨厌,算知这家伙也够不要脸的。惹急了我, 把你们统统抓起来。”

于是,在第二局结束之后半个月时,甲斐守再一次将算知和道悦二人召到了衙署。接到要二人同去衙署的传唤之后,算知便知道不和道悦一起将第三局的日期定下是不成了。对战时机既已成熟,便须打叠起精神来应对。最终,第三局八月二十八日,同第二局一样,仍然是在甲斐守的衙署进行。

毫不夸张地说,所谓争棋,每一局的胜负对于之后进程的影响都至为巨大,任何一局都不能掉以轻心,否则便可能坠入万劫不复。 唯其如此,棋士们对于每一局都会投入最大的精力,锱铢必较,而恰恰因为如此,造就名胜负的原动力便也决定了任何大大小小的麻烦和纠纷都无法阻止争棋本身的延续。

在此刻,道悦最担心的无疑还是对局的数量。八月和九月间,番棋进行持续受到算知拖延策略的掣肘,但是到了十月,对局就一变 而为快调的进行。甲斐守彻底改变了之前一局一局预定的做法,在九月间和其他奉行商议之后,一气将整整十局的对局场都预定了下来,不必说,提供对局场的大员们都开心不已。预定的热心,无疑是比赛主持方最乐于看到的。考虑到这些对局场提供者的身份,假使有人再想随随便便拖延比赛,显然就需要反复掂量一下了。

甲斐守身为奉行,如此进行无疑也是在尽自己的职责,不过毋庸赘言,此种设定,主要针对的便是算知,使他不敢轻举妄动,而就结果而言,情形显然变得对道悦几分有利起来,这也是谁人都无法否认的事实。对局时间的间隔情况客观上便决定了二人能够将多少精力投入对局,与三十三岁的道悦相比,五十三岁的算知自然便落入了下风。然而,争棋归根结底是必须进行的,舍此无法判定究竟谁才是真正的强者,算知假若真有名人之器,那么连年龄的障碍都无法克服,也确实是说不过去。总之,强弱真伪,一切都决于争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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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八月对局开始,以下直至闰十月结束,前后完成了九局,通算十局,结果是道悦五胜一败四和领先。

第一局宽文八年十月二十日 御城 和棋

第二局宽文九年八月七日 加贺爪甲斐守宅 道悦黑番五目胜

第三局同年八月二十八日 加贺爪甲斐守宅 和棋

第四局同年九月十二日 町野壹岐守宅 和棋

第五局同年十月四日 石尾七兵卫宅 道悦黑番五目胜

第六局同年十月九日 加贺爪甲斐守宅 算知白番四目胜

第七局同年十月十四日 松平兵库宅 道悦黑番二目胜

第八局同年十月二十四日 织田信浓守宅 道悦黑番五目胜

第九局同年闰十月八日 中川备中守宅 和棋

第十局同年闰十月十日 秋田淡路守宅 道悦黑番三目胜

正如前述,实际上大多数对局都和第二局相仿,到第二日便已结束,真正下到三日以上的对局寥寥无几。

之所以没有出现三日以上的对局,其实正是因为严格的对局管理。算知虽然依然享有打挂的权利,并且依然在行使这样的权利,但是由于有必须居住于对局场,不得面会外人的规定,即便频繁打挂,也只能是休养自己的身体而已。与其如此,还不如集中精力进行对局。

截至第十局的战绩,若要随意做出评判就未免轻率。当然,幕阁方面的官员们还是有其议论和共识的。单单看纸面的五胜一败,无疑道悦是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问题在于那多达四局的和棋。不消说,御城棋上的第一局不在讨论范围之内,可即便如此也还有三局和棋,众人都承认这不能不说是算知善战。既然是授先对局,那么在和棋的表象之下,白得六分而黑得四分应该不失为一个公允的见地。总而言之,通观十局战绩,道悦固然是拿到了胜利,但是这胜利又很难说是真正的胜利。

正因如此,接下来将在御城棋上进行的一局才更加具有重要的意味。在御城棋和争棋第十一局合二为一的此局当中,若道悦能够胜出,便是六胜一败,距离改棋份为先互先只有一步之遥,对算知的追击战就将初战告捷。这也意味着道悦与算知最初争棋时所采用的棋份确有问题,换言之,道悦质疑算知名人地位的主张便也就此得以成立。

相反,若是算知击败了道悦,局面便将发生巨大的变化。就二胜五败的比分而言,实难说算知有多么大的劣势,更加紧要的是,这一胜也将使前面的四局和棋大放异彩。总之,十局当中仅净负三局,则二十番的成绩无论如何都不会太过尴尬。

争棋至此局结束将暂告一段落,算知又将迎来喘息的机会,在此之前,他必定要抓住机会施以反击,摆脱危机,这是世人的共识。

(松谷、杜宇/译,于福春/图)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8-11-14 12:47

《名人棋所》7-第七章——御前



历经种种波折,本因坊道悦终于还是争取到了挑战安井算知的机会。究竟是算知名不副实,并无名人之器,还是道悦狂悖,不自量力地违背上命,一切在这一战后便将揭晓。真正意义上作为争棋开端的第二局,多年不曾如此紧张征战的算知面对年轻自己二十岁的对手,终于还是败下阵来,随后便一拖再拖,甲斐守为使争棋顺利进行,一气将之后的日程全部确定下来,算知无奈应战。宽文九年八月至十月间,两人连续对弈九局,通算战绩, 道悦五胜一败四和大幅领先,两人就这样迎来了当年御城棋上的第十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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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知对道悦争棋的第十一局兼御城棋,依照往年的惯例,于闰十月二十日在江户城的黑书院开始了。

在将军的御座之前,右手方为围棋,左手方为将棋,一众棋士只等着担当寺社奉行发出讯号,即同时开始对局。在御座后方的左右两侧,分别是老中和若年寄的席位 (译注:若年寄,幕府职制,与管理全国事务的老中对应,负责管理将军的家政,统辖亲信武士团),此外,其他有资格得享御目见得殊荣者,若是有意观战,也均列席于此。

今年的御城棋,观战者人数众多,紧张的气氛更弥漫于全场。众人已经得到消息,之前较少在御城棋上露面的将军家纲,这一次已确定将亲自出席。不消说,定是算知对道悦争棋的消息传到了将军的耳朵里,勾起了他的兴趣。

将军家纲是跟着叔父松平肥后守学的围棋,水平却难以恭维,大体说来,也只是懂得分辨死棋和活棋,观看别人的对局也能体味到若干乐趣而巳。不过即便如此,将军懂得围棋,而且将亲自莅临这棋界最高的舞台,诸棋士不必说,自然都是满心感激与崇敬之情。

那个时代,人的身份是自出生之时便已确定。若是普通的大众, 御目见得,或者说能够亲谒将军, 简直便是梦中之梦,想都不敢想的。然而,在围棋与将棋棋士的世界当中,这梦中之梦却成为了一种可能。农民的孩子也好,市民的孩子也好,甚或是樵夫和渔夫的孩子也罢,只要棋才出众,踏入棋院四家的门槛,经过了多年的重重修业而棋力臻于高段的,便可获得出仕御城棋的资格,走进常人不敢想象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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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将在御城棋至高舞台上表演的围棋棋士总计六人。距御座最近的上席自然是安井算知对本因坊道悦,次席是安井算哲对本因坊道策,末席则是林门入对安井知哲。其实,享有御目见得资格的棋士还有一位井上二世因硕,但是老因硕年已六十六岁,身体如风中残烛,因此早就回了京都休养,多年不曾来到过江户了。

从本年开始出仕御城棋的林门入本是算知的弟子。前一年,林一世门入未曾确定迹目,便与世长辞,享年八十五岁,于是算知便将自己的弟子源知过继到林家门下, 作为二世门入,接续了林家的香烟。换言之,在算知与道悦之间的争棋得出最终结果之前,算知已经在切切实实地使用自己身为棋所的权力了。

总而言之,出战今年御城棋的棋士,其数额是安井家三人,本因坊家二人,林家一人,而实质上则是四对二,完全是安井家的天下了。与此同时,这些御目见得的棋士,以年龄排序则是算知五十三岁,道悦三十三岁,门入三十一岁,知哲二十五岁,道策二十四岁。

御城棋方要开始的那一刻,一个重要人物的身姿出现在了对局场中,书院之内颇起了一番轻微的波动。这位要角不是别家,正是将军辅佐松平肥后守。众人之所以会感到吃惊,乃是因为之前两年,肥后守都不曾到黑书院观战。二十多年前,在此时此地发生过一件非常令人震惊之事,曾经亲历的在场者全都记忆犹新。

说起肥后守,乃是德川家族当中屈指可数的大老,但是这样一个人物,却也曾经向普通人低下头 来,并且事后反复地说,“那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失误”,令了解内情者无不感慨不已。当年,幕府裁定先代本因坊算悦与安井算知在御城棋上进行六番争棋,胜者入主棋所,这故事便发生在争棋的第二局当中。前一年的御城棋上,算知执黑中押胜,这一年他若是能执白再胜,通向棋所的道路便是坦途了。肥后守便是在这样的当口到场观战,随便看看盘面就信口说了一句。

“这棋,本因坊不行了吧。”

不必说,肥后守是青睐算知, 无论怎样都希望他取得胜利,正是基于此,他并未深思熟虑便说出了实质上已经很过分的话来。听了肥后守的话,算悦静静地转过身来, 深深地叩下头去。这多少有些意外,因为对局之中并没有这样的礼数,不过,算悦的此一举动,也绝非对观战的肥后守的简单问候。

“如果您希望本因坊输掉的话,那么就下到这里吧。”

算悦的口气依然是那样平静, 但分明已经是准备放弃对局的样 子,一瞬间,所有在场者的呼吸都为之一窒。算悦的手已经抓了一把子,眼见着就要投到盘面上,担当寺社奉行石津赞岐守大惊失色。

“本因坊,等等,等等。”

赞岐守虽然是喊了这样一声, 但是以二人悬殊的身份,要肥后守向算悦谢罪显然也不可能。赞岐守飞速膝行过去,将身体移动到肥后守和算悦两人之间,一言不发,只是凝视着算悦,用目光传达着希望对局能够继续的恳求。对手算知也情知此时自己无论说些什么都有失言之虞,便索性也是一言不发, 也是两眼定定地盯着算悦,投出希望对局继续的近乎绝望的目光。

然而,谁也未曾想到,便在此刻,因为一句无心之言惹下巨大是非的肥后守突然向算悦低下了头。

“本因坊,对不住。我一直喜爱算知,这你是非常清楚的。请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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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将军的异母弟,肥后守即便不道歉,别人也是没有资格批评的。他既如此表现,算悦倒开始有些恐缩了。

“我行为失当,让您操心了。实在对不住,您尽管放宽心吧。” 不消说,盘上优劣如何,肥后守其实根本没有评判的水平。他脱口而出的,全然都是业余爱好者不负责任的感想。若是平常,这原本也是棋盘边常见的景象,甚或还有几分天真之趣。然而,在杀气纵横 的御城棋上,他这种偏爱的表达便不合时宜了。

不过,这段插曲之所以会成为一件大事,并被人们反复提起,其实归根结底还在于它体现了棋士的心、意、气。即便是面对着将军的兄弟,也据理力争,毫不畏惧,这便是胜负师的根性。这固然是性格使然,但是更多的,乃是在于棋士自身的魅力,正是因了这魅力的存在,这二十年前的旧事直至现在还恍如昨日,在人们心中一直是如此鲜活。

为了避免再有类似的失言行为出现,肥后守的身影便较少出现在御城棋上了,不必说,对于这失言所造成的影响,他是必须着力予以挽回的。于是,“那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失误”的说辞便常常挂在了嘴边,而且一边说一边还满脸的苦笑。不经意间见识了棋士的所谓魅力的根性,于是这十字架他便须背负一生了。

在轻微的骚动之中,肥后守进入了对局场,大略看了看几盘对局的情形,一抬头突然看到甲斐守,便招手让他过来,询问起将军家纲莅临的时间来。

“通知我的是七刻(译注:日本古代计时方法,分一天为十二等分,以敲钟次数而名,原理略同于中国的十二时辰,此时所说七刻系指昼七刻,相当于十六时左右)。”

“这样啊,那也没多少时间了。”

肥后守略点了点头,便匆匆忙忙走出了书院的大门。算知一直目送着肥后守的身影从门口消失,一 瞬间脸上闪现出一丝异样的表情, 全被对面的道悦看在眼中。肥后守马上便是还历之年(译注:还历,日本风俗,以六十岁时距出生恰好是天干地支一个完整循环,故称还历),头发几乎全部都白了,而且腰身也弯得很明显,便是走路时也直不起来了。一年间不曾见到肥后守的道悦,从后面看着他的身姿,突然觉得他衰老得是如此突然,再看看对面算知的脸色,便又觉得自己的这位对手最近也是急速衰老了。

不过,这些想法在道悦的头脑当中也只是一闪即过,他的心思立刻又回到了盘上。这一战是胜是败,可谓出入巨大。正因如此,双方都极为谨慎,乃至于直至现在,盘上也只有寥寥十三手棋而已。旁边算哲对道策的一局,手数比这边多了一倍都不止,布局的骨骼基本确定,已经进入了寻找战机的阶段。 门入对知哲的一局,情况也大致相仿。

及至午后,与另外两局相比, 算知与道悦之战的进程更加显得慢了下来。上午肥后守短暂露面的时候,盘上只能说是已经在落子而已,还谈不上什么进展,而到了八刻半(十五时),也就是将军预定出席时间半刻之前,双方也不过总计落下三十余手,至多只能算是布局堪堪结束。与过去十局相比,如此缓慢的进程堪称罕见。这一局之所以会如此耗时,不必说还是由于双方的重视,算知若再吃一败便背靠绝壁,而道悦若再得一胜便可主导整个争棋的流向。

突然,一阵脚步声响起,奏者番本多长门守(译注:奏者番,江户幕府要职,负责主持武家各种重要仪式)居前,老中久世大和守、若年寄大久保加贺守等等一干幕府要员紧跟在后,次第入场。大多数人其实并非为观战而来,只是将军既要莅临,大家自然不敢怠慢,也使得御城棋的仪式感更加隆重起来。

担当寺社奉行加贺爪甲斐守站立在围棋和将棋末席中间正对御座的位置,为将军的莅临做着最后的准备。他指示着众棋士中断对 局,将身体向一旁移动,以免等到将军入场,叩头时会碰到棋盘。老中、若年寄和其他观战者也被各自引导到指定的位置,场面威严肃穆。

一切准备就绪,响亮的宣示声中,由侍从扶持之下,将军家纲走进了书院。同家纲一同进来的松平肥后守径直到老中席入座,然后向前膝行几步,准备着回答家纲的各种问询。

“开始吧。”

所有人都平伏在地,家纲的声音风一般在众人头上流过。围棋和将棋的诸棋士听在耳中,觉得这简直便是从上界传来的声音,与他们普通所了解的官家的谈话或者命令的语调,都有着绝大的不同。将军家纲虽然已经下令要对局重开, 但是一众棋士依然还是匍匐在地,不出一声,他们必须等待总揽全局的肥后守的进一步的命令。其实,众人暂时也还不是对局的心情,他们都在品味着刚才的声音,压抑着心中不能自已的激动。

肥后守便抬起手来,甲斐守于是高声宣布。

“诸位,现在可以开始了。”

甲斐守粗门大嗓发出的再开之命传入耳中,围棋与将棋的诸棋士突然都觉得这声音是如此不雅。 距离甲斐守最近的门入,更是觉得这简直是趴在自己的耳朵边叫喊。

对局重开,一瞬之间,不同于以往的紧张气氛笼罩当场。诸棋士之中,唯有算知经历过一次将军莅临,其他人根本就全无经验。即便是举止进退稳健有度,成熟得与年龄全不相称的道策,此时的心情也非常异样。道策与算哲的对局已是尾声,领先十目以上,胜败历然,可是,在打一个与死活全然无关的两手劫时,没找劫材便要直接去提劫,棋子堪堪落盘才发现,险些因为违反规则而输掉,真是危险之极。

道策之所以会犯下这样的过错,不必说和将军的莅临是有很大关系的。扭过头去看看上席的算知对道悦一局,见进程还很漫长,突然间便发现将军似乎是有意无意地向自己这边看了过来,心里就想着和算哲的一局可不要太快结束,一边想着,便差点直接提劫。

末席的门入对知哲一战,现在也是棋近终局,虽然先行的门入握有一丝优势,但是局面仍然非常细微。对局双方都是满心激动与紧张,甚至顾不上留意一下算知对道悦的一局。恰在此时,他们突然又意识到将军的视线投了过来,原本紧张的心情又更加紧张,都希望能够在这至高舞台上以胜利作为自己的装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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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在此时,拂乱盘面的事情突然发生了。门入拿着一枚黑子打向盘上,在落子的同时,衣袖拂到了棋盘的一角,棋子登时纷纷移位,噼里啪啦地掉落下来。僧装的袖子十分宽大,因此棋士平时着子时,总是用左手拢住右手的衣袖,不然便会出现这样的局面。

门入是首次出战御城棋,再加之将军莅临,双重的紧张压力之下,这一瞬在落子时竟然忘记了拢住衣袖。门入刚刚继承林家的衣 钵,对于着僧衣对局原本便不熟悉,对御城棋便更加陌生。正常进行之中,他尚能够始终用左手拢住右手的衣袖落子,但是此刻,脑际一片空白,于是便严重失态了。

“没什么大事吧? ”

甲斐守一边问着,一边膝行过来。原本,这样的事情在棋士当中也是非常常见的,但是此刻,甲斐守的语气当中,分明也透着巨大的惶惑。

归根结底,甲斐守是此刻对局场中实际责任的担当者。此刻,他再也没有一丝平常的狂态,倒更像是个被吓坏的人。门入这家伙如此愚蠢,居然拂落棋子,破坏了御城棋的仪式,然而甲斐守并没有对门入的失态进行任何斥责,只是俯下身去,帮助门入一起捡拾起掉落的棋子来。在将军的御前惹出这么大的麻烦,若是事态再进一步恶化, 自己的前途就大成问题了。甲斐守也是灵机一动,才有这样的举措, 希望事情能够就这样过去。

可是,甲斐守侧眼看去,却发现家纲脸上并无一丝不快的表情。 听到门人拂落棋子的声音,他只是扭过头来远远看了一眼,似乎倒有几分兴趣盎然的样子。

“何时结束? ”

家纲天真烂漫的声音在空气中流动着。他的视线一点点挪到了算知和道悦对战的盘上,开始询问肥后守。

“现在还很难说。”

家纲看着肥后守,身体开始挪动,似乎要站起来的样子。肥后守便接着禀告。

“规定时间之内若是结束不了,就到月班奉行的衙署继续进行。”

“既然这样,就算礼成吧。”

家纲一边说着,便抬起手来。 这便是宣布观战结束,将要离去的信号。肥后守便转过头去,向甲斐守做出同样的手势。甲斐守命令围棋将棋对局再度暂停,恭送将军退场。

将军退场之时,算哲对道策之局已经只剩一些小官子,门入对知哲之局也接近终局了。结果,道策受先十三目胜,门入受先四目胜。 至于算知对道悦之局,不消说是打挂了。

御城棋当晚,城中准备了二汤五菜的料理,还有酒提供。若是以往,这必是棋界一场非常热闹的欢宴,然而这一年的对局场却从头至尾笼罩着极为紧迫的气氛,于是众人只是闷头用餐过后,便各自回去了。最重要的一战尚未结束,饮宴之后,算知和道悦两人去往甲斐守的衙署,预备着明天继续对局。

(松谷、杜宇/译,于福春/图)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8-11-14 17:09

《名人棋所》8-第八章——挫折



御城棋上,因为当年失言事件而很长时间不曾露面的算知大后台、松平肥后守也登台亮相了,而更加令诸棋士感到振奋的是,将军家纲这一次也亲莅观战。由于将军到场所引发的紧张,门入不慎以衣袖拂乱了盘面,碰落了棋子,即便成熟稳健如道策,也险些因为不找劫材直接提劫而痛失好局。 好在,这一年的御城棋大体还是圆满结束了。可是,算知与道悦的争棋第十一局还在继续之中,正因为这争棋的缘故,棋士当中原本应该是轻松快乐的气氛也被异样的压抑感所代替。这一局对于双方都至关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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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加贺爪甲斐守衙署再开的御城棋,即算知对道悦争棋的第十一局的结束,其实已经是两日之后,闰十月二十二日过了夜半的时 分,严格说来应该是二十三日了。 在前十局当中,对局大抵都是至多下到第三天便结束了,而一直进行到第四天的,还只有此局一例。

这一局的胜负如此漫长,御城棋当日手数寥寥,实属罕见。这是绝大的一番胜负,双方的神经都绷得紧紧,更何况将军还要莅临,令激斗的气氛更加高涨,也令二人都更加谨慎。自序盘始,双方就交替长考,生怕局面一开始便崩坏,陷入万劫不复。

具体而言,时间的使用,主要还是道悦一方为多。在布局阶段,他也曾满怀信心,但是总是苦苦寻觅战机而不得,反而影响了自己的调子,逐渐陷入了困境。

虽然心气昂扬,但是前进的路上却步步荆棘,作为胜负师便须不断地寻求手段。其实,至第十局为止,道悦的成绩是五胜一败四和, 相对算知,无疑是他更有余裕,然而,在这当口,道悦偏偏采用了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姿态,这多少有悖常理,但大胜负的机微或许便是隐藏于此。

对局长时间持续,对于年长的算知无疑多少不利。便是因为如此,御城棋当日,当道悦将身体探向盘面,久久不着一子的时候,算知一眼便看穿了对方的意图,他盯着道悦圆滚滚的后背,眼中满是轻蔑的目光。

不过,正所谓忿兵不得胜,身经百战的算知自然不会自乱阵脚, 他反倒愈加振作起来。将军莅临前后,道悦是颇准备了一些格外凶狠的着法的,但算知沉着应对,一一化解,举重若轻。事实是,此局与两人争棋的前十局都颇有不同,道悦的着手与之前判若两人,或者他是出现了某种误算也未可知。总之,双方状态判然,伴随局面逐渐展开,算知己方有利的确信也一点点地得以建立起来。

御城棋翌日,对局在甲斐守衙署重开,算知既有了充分的精神准备,且见到棋局上自己正一步一步地将对手抛开,这种优越感也大大缓解了肉体的疲劳。后面的两天多对局当中,道悦不断地进行长考,但是算知却不觉得如何难熬,反倒略有轻松的心情。

转眼间便到了第二日的夜间,是该打挂的时候了,甲斐守过来探看究竟,算知罕见地露出了笑容,对着道悦说了一句。

“就到这里吧……看来今天不打挂是不行了。”

道悦细细的眼睛略略抬起,瞟了算知一眼,下巴似乎是点了点,又似乎是并无动作。总而言之,身为上手的算知提出打挂,道悦原本也只有服从。然而,现在的情况却多少特殊,也难怪道悦无法明确表态,因为眼下正该道悦落子。

此种局面之下,算知提出打挂的建议,其实不啻于对道悦的催促,或者便说有些指摘的味道也言之成理。负责监督比赛的甲斐守听 到耳朵里,自然便心领神会,虽然对局当天已不可能结束,但是在他看来,这显然是道悦一味磨蹭使然,假如可能,他也恨不能便催促道悦当场投了。算知的话,便是有 着这样的小小的玄机。不消说,对于算知所指,道悦其实也是心知肚明。

自然,对于算知的话语,道悦心中是颇有恶感的。算知分明是确信自己断然优势,便是在道悦落子时打挂也毫不在乎,一副无所谓的姿态,多少近乎轻蔑。按说,在激烈对抗的争棋当中,这只能更增道悦的斗志。然而,他一时间想要对算知提出抗议,但是旋即又放弃了这样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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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话实说,算知的言语多少带有指摘道悦对局态度不够纯粹的意味,然而要予以反击却不是那么容易。自陷入劣势以来,算知长考中一直在为自己的着手而追悔,甚至于不能自拔。事实上,早在江户城黑书院御城棋的进行当中,道悦就已经陷入了这样一种心情,沉重的自责始终伴随着他。负担着这样的心理压力,道悦在并非自己本意的进程中便愈滑愈远了。对于眼下的劣势,其实根本不必算知来讥刺,道悦对此已经有了充分的自觉。

只是,道悦的所谓失策,也并非那种常识层面的失策。布局伊始,算知以高目来挂道悦的目外,道悦向着小目小飞应对,以确保一角之地,这原本也是再正常不过的定式,无可指摘的应对,但是道悦的心情恰恰便因此而混乱了。

原来,这一次的御城棋,道悦本是打算采用道策推荐的战法,即无视历来的定式,以重视棋子效率的新手法展开布局。然而不知不觉之间,鬼迷心窍一般,他却又打出了旧定式。于是,他一边自责着,一边又想重新将棋子引回到道策设定的轨道,结果着手前后矛盾,在序盘就陷入了不勉强行棋即无法维持局面的窘境。

一局棋中,最重要的便是须要一以贯之,若是前后矛盾,便好手也会变成恶手。尽管道悦希望采用的战法,确是对以往思考方法的改进,但是首鼠两端,自然一事无成。虽然局面愈来愈难以挽回,但是道悦并未立即投了,而是始终坚持着,期望找到起死回生的机会,此种情形之下,就更难保证行棋前后一贯,对他而言,这不啻为一种自虐。

最终的结果是道悦以九目之差落败。在甲斐守衙署对弈的第二日晚间,算知说出那番满含讥讽意味的言语之后,甲斐守便宣布了打挂的决定。这乃是对算知地位的一种尊重,承认他有资格判定合适的打挂时机。

次日,道悦依然投入全部心智苦苦思考。然而大势既定,算知阵势堂堂,无懈可击,一路坚实地收束下去,终于还是以九目差距终局。就实际状况而言,局面的差距一度还不止九目。

此局既胜,算知终于愁眉得展。目前,算知的战绩是二胜五败四和,虽然净负三局,但毕竟是授先对局,毋庸赘言,这一胜的确是价值连城。更加不必说,此局乃是在将军面前所弈的御城棋,而且就内容而言确是完胜。棋所的地位逐渐稳固起来,而危机也暂时后退了一步。

相形之下,道悦的心情便沮丧得多。此战若能得胜,便是六胜一败,将对手逼上绝路。设若如此,算知是否名人之器,便大可怀疑了,而他归还棋所也指日可待。然而现在,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手深深沉浸在身心的快感之中。

回到伊势屋的别宅,见门人弟子依然在研究棋局,道悦圆圆的脑袋几乎便要整个缩进肩膀中了,此 时已经是二十三日的清晨。对局终 了是夜半时分,和算知简单地进行了复盘,他便急急地回到了自己的地盘,甚至都不曾小憩一下。这时节,道悦的眼睑都已然肿胀起来, 真想闭上便不再睁开。

“您是不是休息一下? ”

看着道悦呆呆地坐在那里,道策小心地发问。

“想睡可是睡不着。要不然就喝一盅吧? ’’

“好,马上……”

道策一个眼色过去,旁边的一 名内弟子立即站起身来,快步出去了。

“唉,下的什么臭棋。”

道悦的话语有气无力,脸上挂着负疚的笑容。这话听起来既像是失败者的自嘲,又像是对道策表示歉意。道策急忙低下头去。

“千万别这么说。”

“哎呀,我还是不够成熟啊。”

这时分,伊势屋的女佣便已备好了酒菜,送将上来,两人的对话便也就中断了。这互相之间的致歉,完全是发自内心深处,尤其是在道策这一面,更加是无比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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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因坊家的当主道悦,将家门的荣誉作为赌注,向安井家总帅算知进行番棋挑战,此刻正是如火如荼。在世间众人的眼中,这两人的争斗无疑该是普天下棋士最关心的事情。然而,在本因坊家内部,争棋的地位毋庸赘言,不过与此同时,还有一点也是众人非常关心的。

这便是迹目道策的一言一行。 道策为人正派,礼数周全,他与当主道悦一同为了维护和发展坊门尽心竭力,贏得了所有门人的好 感,对于道悦而言,他已经成为一个集益友与爱徒于一身的模范的存在。不消说,本因坊家的日常活动自然是以道悦为中心展开,然而,在门人弟子的眼中,道策拥有与道悦同等重要性的看法也在逐渐变成常识。尽管道悦与算知进行着名义上的天下第一的争夺战,但是坊门之中,已经开始生出新的气氛,即真正的最强者并非当主道悦,而是迹目道策。

事实上,比谁都更加认可这种想法的,恰恰正是道悦本人。

“道策便是我痛苦时的神灵。”

道悦曾经以极为平和的口气对门人这样说过。就棋艺的研究而言,将道策册立为迹目,道悦的决定是最正确的选择,而与此同时,迹目还有统御门人弟子之责,道悦的话语未始没有强化道策地位的用意,而对于这种说法,弟子们也是欣然领受。

其实,从指导棋便可看出道策更加强大,他那明快的点评更是让诸弟子心服口服。尤其是那年夏季,道悦与算知的争棋开始以来, 道策所提倡的手割法征服了一门棋士,所有人都沉浸在崭新的感动之中。

身为头领的道悦也不例外。他和自己的其他弟子一样,成为了道策理论的忠实信徒。这一年的御城棋,他便是想要将道策的理论一步一步付诸实践。只是对局之时,由于心情不够澄澈,鬼使神差地又下出了旧定式。虽然心中是抱持着子效第一的道策的理论,但是着手却前后矛盾,终至颓势无可挽回。不消说,他身旁的道策,面对着算哲却成功地贯彻了自己的理论,最终获得了压倒性的优势,执黑大胜十三目。

面对着从甲斐守衙署落败归来的师傅道悦,道策要表示歉意,其实便是包含着师傅的败北在一定程度上是自己的理论使然,自己 也有一半责任的意味,而与此同时,那明快的道歉之中,也包含着自己的理论绝对正确的信念。

拘泥定式,便可能因此忽略了盘上大势。棋局是由角而边,由边而中央地展开。全部的进程都是前后关联,而主导所有这些关联,最应该予以重视的,便是棋子的效率。正是为了判定棋子的效率,道策才在深思熟虑之下创造了手割的理论。

这可以说是至为直观至为明快的理论。在双方棋子接触的场面图中,将冗余之子取下,余下棋子的效率便一目了然。总而言之,在打出着手之前,便须想定将出现的棋形,并作出相应的判断,以效率为运子的第一要义。围棋本是变化无限,神秘复杂到无可计量,而在现实的对局之中,掌握了这种棋子效率的理论,便可化繁为简。理论虽然简单,却与盘上至理相通,是否掌握棋理,所决定的总战力之差便非常巨大了。

道策的理论超越了向来重视定式和战斗力的基础,翻出一番新局面,可说是进入新次元的一次巨大革命。诸位和道策朝夕与共的坊门棋士更是受益匪浅,以全新的视角审视历来经验蓄积而得到的定式,将其和道策的理论进行比照, 便生出了诸多下法都有矫正余地的自觉。

科学界的地动说也好,万有引力说也罢,其实众所周知,都是单纯明快的真理,然而其得以发现, 却非漫长历史中独一无二的大天才的出现莫办。手割理论也是如此,看似简单明了,却深得棋理真髓的成就正是道策卓越棋才的体现,在围棋世界当中,道策正是那数百年来难得一见的伟材。

(松谷、杜宇/译,于福春/图)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8-11-15 14:49

《名人棋所》9-第九章——师徒



御城棋上开始的第十一局具有近乎天王山的地位,经过连日苦战,道悦最终还是没能拿下这至关重要的一局。此局之后,两人通算战绩为道悦五胜二敗四和,虽然比分依然领先,但道悦既是受先与算知对局,自然也没有多少值得自豪之处;相反倒是算知摆脱了改变棋份的危机,名人棋所地位大有稳固下来的样子。尽管道悦采用道策流战法的初步试验失敗了,但是他对于爱徒理念的推崇并未因此而受到任何削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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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御城棋上的争棋第十一局结束,到第十二局正式开始,又是大约一个月的时间。

依常理论,御城棋之后的日程安排,原本应该是道悦极力来催促次局进行才是。然而,即便斗志顽强,身体康健如道悦,在御城棋的四日苦斗之后,也不能不倍感身心俱疲。肉体的疲劳尽管一时难以恢复,尚不能称大碍,然而意志上所受到的挫折却非同小可,如流星从天际坠落凡尘一般,整个人全然沉浸在夹杂着悔恨与遗憾的虚脱感之中,便不是那么容易摆脱的了。

另外一面的情况却恰好相反。 算知关键一战得胜,保住了棋所的颜面,心中的得意自不待言,倒不像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人了。诚然, 就肉体的疲劳而言,他终究不能和年轻的道悦相比,但是在他心中,御城棋结束之后,反倒有了一种跃跃欲试的情绪,也不强求今年年内不再对弈的结果了。

总而言之,两者现在正在激烈的互角之间,不断微妙地起起落落,便是在谁也无法示弱的气氛当中,争棋的第十二局也就开始了。 享受幕府俸禄的棋士,他们每年出仕的时间是从四月一日至十二月五日。在此期间,凡有官差责无旁贷。算知与道悦的争棋乃是奉幕命而行,因此既是在出仕期间,便有将对局进行下去的义务。在甲斐守看来,御城棋之后,今年还残留着一月有余的时间,因此便传出了今年再下一局的话来。二人都乘着各自的气势,便没有了推诿或者拖延,相继作出了赞同的答复。

于是,甲斐守斡旋之下,第十二局同样地在他的衙署开始了,时间已经是十一月十八日。这同样是巨大的一番胜负,两人各自的身体与调子情况便如前所述,都全力投入了对局。就盘前的姿态而言,无论是算知还是道悦,都显露出不下于御城棋的气魄。

棋战的胜负,机运总在不停流动。算知曾经是五败一胜被逼人绝境,而现在不必说已经是大有余裕了,相反,倒是道悦一边所感受到的压迫感更加强烈。从那双细细的眼睛当中,就可以窥见道悦心中的负担。具体而言,这种负担很大程度上也来自上一局,他面对算知进行了道策流的实验,结果却不幸败北,这无疑弄坏了心情。

就结果而言,道悦的心理负担最终确实是造成了一些不良的影响。起初的时候,道悦将棋子由边而中央地次第展开,确实是比算知更胜一筹地发挥了子效,在优势当中迎来了战斗的局面,然而子效虽然得以发挥,但这发挥中未始没有过头之处,于是形态薄弱的一面便逐渐展现出来。棋至中盘,道悦的薄味被算知一举突破,老谋深算的他虽是徐徐追赶,却又步步紧逼。 假如换作是道策,或许还能够贯彻方针,一点一点稳住局面,但道悦却是力有未逮,面对着算知的紧逼,又想下自己的棋,又不想下自 己的棋,心情反倒陷人了一片混乱之中。他虽然笃信道策流的正确性,但是要将这种确信彻底贯彻下去,他终究还是无法做到。

道悦虽然再度败北,但是这一次他却没有像之前的御城棋那样 感到那么强烈的虚脱感。棋局诚然是未能得胜,然而在作战中采用了道策的理论之后,他愈发感觉到道策的非凡,伴随棋局的进行总觉得不断有新的收获。现在,他愈来愈心悦诚服地承认,道策的确是个大人物。即便自己不能在争棋中击败算知,只要有道策这样一位迹目的存在,坊门的安泰也不会有丝毫的问题,他已经建立起了这种确信。

十一月十八日开始的第十二局终了,已经是十九日的夜间了,道悦简单交代了几句,便匆匆告别,乘轿返回了伊势屋的别宅,方 下得轿来,便见到含笑出迎的道策,于是便苦笑着说道。

“又被人家拿下了。”

“真是很遗憾。”

“也是没办法。怎么,我们不是该搬家了吗? ”

“是,现在,工程大致都已经结束了。”

“那咱们明天就搬吗? ”

两人所说的话,已经全然和争棋的胜负没有一点关系了。争棋既已暂告段落,新建当中的本因坊邸便成为了道悦头脑当中最重要的东西。

按照最初的计划,今年年内,坊门便该从芝白金的现住所搬到新址。只是变故横生,算知与道悦的争棋持续进行,不必说,任何俗务的纷乱都会影响道悦的对局调子,因此搬家的准备便一拖再拖, 直至现在还没有进行。

新邸的建设,完全是板垣友仙一手操办的。友仙是本因坊家的长老,负责操持各种杂务,需要住得很近才行,因此本因坊家的本所既然搬迁,他自己也要随着搬家。现在,他已然在本因坊家新邸附近借了房子,提前搬过去了。友仙自然有的忙,因此在争棋第十二局进行的当中,他一直未曾露面。道悦问起的搬家事宜,便是指的这段故事。

与此同时,芝金杉的松平肥后守宅邸之内,算知的住所也是人头攒动,一门棋士都在等待着当主的归来。安井家是算知家和算哲家两元的结构,都是内弟子数量众多, 而本所是由家门次席的算哲居住着。算知早在青年时代便受到肥后守的青睐,给他在宅邸内建了住所,因此他也一直没有另觅住处。

然而今天,算知已经是掌管天下的棋所,依常理论的确是该另辟地方建立本所了。只要递交申请, 幕府拨出相应的地方和款项都无问题,而且实际上算知家和算哲家也都做好了相应的准备,然而算知也有自己的苦恼,那便是不知该如何择机求得恩深似海的肥后守的许可,若是贸然迁出,显然是大大失礼了。

不消说,这时分在算知家中集结的安井一门棋士面色都非常轻松。一度一胜五败退无可退,但是看似危机的争棋,至御城棋却突然风向大变,现在已经是三胜五败四和了。若是将和棋算作半星,也可以看作是五胜七败,授先对阵道悦能取得如此成绩,说算知的技艺配得上名人之号也是不夸张的。更何况,和棋半星,倒是白方更有价值,这已是共识,无论如何,算知对道悦,授先的棋份的确是可以成立的。总而言之,算知从甲斐守衙署回来之后,众人举杯欢庆,这样的说法自然便也被一再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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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一门棋士在算知家说着这样的话,其实,在幕阁乃至于天下人口中,所传说的也是类似的说法。世人的口碑于道悦不利,原本也是再正常不过。人人都称颂算知果有一日之长。甚至,还出现了一种不负责任的言论,说道悦挑起了争棋,结果却被证明算知完全有能力授他一先,现在还不如乘着兀自胜多负少的机会,就此偃旗息鼓,偷偷收回争棋申请的好。

这样的言论自然也传到了道悦的耳朵里,而他心中的不快也可想而知。虽然不能排除是安井家在暗中挑唆和传播的可能,但这话已经成为很多人的一致看法却无疑议。若要让这些人缄口,也唯有在争棋中将算知降伏一途。只是,无论怎样的胜负,也都须等待来年了。至于在此期间,算知作为棋所的地位获得强化,得到更多世人的认可,对于本因坊家而言也是毫无办法之事。

道悦暗暗下定决心,这自不待言。搬家的纷乱事务告一段落,已然是岁末之时,而在本因坊家的新邸,道悦自然又开始了打倒算知的准备。这准备的第一弹便在新年射出了。宽文十年正月,一门棋士集结在新邸大厅举行新年棋会的时候,多年来在这种场合一直担任裁判和指导角色的道悦,居然也坐到了盘前,而他挑选来作为对手的,便是道策。

—时间,诸弟子都惊奇不已。 自道策成为迹目以来,这师徒二人还从未有过对局。当主和迹目竟然要一争胜负了,众人的好奇心不必说一下便被激起。师徒对局的组合原本就已罕见,然而还有更加让人意外的事情发生了,道悦在面对道策的时候,居然拿起了黑子。

一想便可知,门人面前之所以会出现这奇特的一幕,正是道悦在进行与算知作战的演习。棋界一向极为重视年辈和段位,棋份的变化必须经过升降棋的争夺才能予以确认,而当主居然执黑与迹目对局,实在是不可思议的破天荒之事。便是退一万步,两人要以分先对局,也应是从道策执黑开始。总而言之,由道悦执黑进行此局,无论如何都是大大违反常理,自然也令人无法不印象深刻。

这场奇特的师徒对局,自然招来了惊奇的弟子们的围观。事实上,对局中那超越胜负的兴味同样令人感到惊奇。对局之中,道悦信口便说出“道策确实比我强”这样的话语,口气是如此平和。诚然,对于道策的棋才,所有门人都是心服 口服,然而未曾经过实战的认证, 道策竟然能战胜一手将他培育起来的师傅,这还是任谁都不敢想象的。坊门棋士对于此局的关注,可说是毫不下于道悦与算知的争棋。

果不其然,道悦与道策之间的对局,在每一手中无不透露着崭新的内容。以棋子的有效性和合理性为第一要义,而非仅仅依仗蛮力行棋。这便是道策流的运子手法。寥寥二十余手,布局阶段结束,全局的骨骼便已确定,道策的棋子自外围回旋而笼罩中央,道悦的棋子则是扎根边上,逐渐蔓延开来的形态。

“果然如此。”

面对道策白子当头的镇,道悦以飞靠应对,白扳,黑退,白再横长 一手,便在此时,道悦不由自主地嘟囔了这样一句。在此处的应接之中,道策流非常自然地得以表现出来。面对着道策流,道悦也心有所悟。所谓道策流之所以成为道策流,正是依照自己的判断下出自己的形。

此后战端开启,逐渐由局部绵延而成全局性的大战。道悦的黑子逼迫白子,而道策的白子则寻机反击,双方互角缠斗,战斗一边蔓延一边深入,不知不觉之间,盘上的优劣似乎也逐渐开始明确起来了。 “果然如此。”

大约是百手左右的样子,道悦 的口中又很自然地嘟嚷出了这样一句。

此后又进行了数手,道悦细长的双眼中已经满含笑容了。就棋局而言,此时大概是白稍稍优势,但是局面仍然存在诸多变数。若是认输,眼下显然为时过早,道悦的笑容当中不消说,是蕴涵着不妨就此打挂的意思。道策这一方,原本也在考虑着现在已可打挂的事情,于是也展示出会意的笑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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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悦与道策对局,归根结底是为了打倒算知的准备,他要将道策的理论和自己的技巧结合起来,这是最重要的目的,而胜负反倒是无所谓的事情。换言之,若是作为实战的研究教材,此局到此便已足够,自然便可打挂了。道悦心中不必说,对将来战胜算知的自信已经大大增强,而与此同时,对于道策的棋才在己之上,也更加确认了。

此局大概弈了半日的时光,满怀着惊奇和激动集结起来的弟子们,总觉得胜负便到这里为止,多少无法令人完全满意。不过,在棋局打挂之后,听着道策平静阐述自己看法的言语,听着道悦将新理论和自己手法印证的评说,他们依然是如获至宝。

(松谷、杜宇/译,于福春/图)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8-11-17 10:08

本帖最后由 天马行空 于 2018-11-18 20:24 编辑

《名人棋所》10-第十章——弥助



争棋前十二局战罢,道悦五胜三敗四和,已经非常不容乐观。便在这样的气氛当中,坊门搬到了建好的新宅邸,迎来了新年。安井家认定算知的地位已经逐渐稳固,设宴庆祝,世人当中更流传着道悦并非名人对手,不如趁此终止争棋的说法。然而,道悦却不以为意,在新年棋会上,他破天荒地执黑棋与自己的迹目道策交手,进一步学习和领会道策流的精髓,为后续的比赛进行准备。他的信心正变得愈来愈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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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便到了一月末,道悦接到了一封京都的来信,写信的人是雏屋立甫(译注:雏屋大致相当于中国的杂货店,雏屋立甫指雏屋为姓,名立甫,是日本当时著名的徘句诗人),信的大意是,过去一年间,你日日夜夜都将心思用在与算知的争棋之上,而年终又必须处理搬家的事务,着实忙碌,回不了京都,因此给你寄上这封贺年信,期待着你的回复。

话说立甫此人,虽然本业是雏屋的店主,但同时更是俳句的诗人,以风流洒脱闻名,和歌、书法、 绘画无一不通。立甫的棋艺也很强,与道悦也不过只是三子之谱, 在京都的爱好者中称得上是屈指可数的人物。

立甫与道悦之间颇有渊源,两人是总角之交,在同一屋檐下成长起来的。道悦的父亲吾市是一位杂货商,长年来往于伊势的老家和京都之间,而雏屋那时的店主便是立甫的父亲市兵卫。早早地,两人相识之后,吾市就带了自己的儿子弥助,也便是后来的道悦,将他送到雏屋做学徒,拜托给市兵卫照顾。 说起来,这已经是道悦七岁那年春天的事情了。

市兵卫本是丹波的武家出身, 生性自由自在,不喜拘束,便出来开办了雏屋。正因为这个缘故,他的店与那些只使用自己家族成员的商家迥然不同,到处都弥漫着自由的气氛。弥助的父亲带着他来拜访的,便是这样一个所在。

“叫什么名字? ”

“弥助。”

听着儿子这样直来直去的回答,吾市急忙抢口斥责。

“这孩子!说话就不能讲点礼貌吗? ”

“我的名字叫做弥助。”

市兵卫便笑出声来。

“这孩子真是有趣。”

其实,弥助虽然言语直来直去,但并不是那种不讲礼貌的孩子。在他细长的双眼中,流露出来的还是真诚的敬爱之情。只是,多少有些奇怪的是,他的双肩便那么耸着,再加上这样的言语,便给人留下了一种厚脸皮不害羞的印象。

“唉,真是个野小子,我们没有教养好,就请您严格管教吧。”

吾市恐缩着,低下了自己的头。

“哦,你在这里呀。”

循着声音,市兵卫将目光转向了门口,那里站立着他自己的儿子亲童,也就是后来的立甫。亲童站在那里,探进头来看着和自己年龄相当的学徒弥助,一副兴趣盎然的样子。

“赶快进来,到这儿来。弥助比你还大一岁呢。”

和弥助比较,市兵卫的儿子亲童看上去身体要瘦小一些,人也显得机灵得多。吾市急忙在弥助背上推了一把。

“跟人家打个招呼,礼貌点儿。”

弥助便低下头来,很有礼貌地问候。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

“亲童。”

“亲童?哈哈……这名字真好玩儿。”

“这家伙,乱说些什么呀? ” 吾市吃惊之下,在弥助脑袋上重重打了一巴掌。

“小孩子嘛,由他们去吧。”

市兵卫制止了吾市,对着弥助转过身来。

“你叫弥助,他叫亲童,都是名字嘛。你们要好好地在一起。”

弥助用力地点了点头。

这次与市兵卫的初见,可说是棋士道悦诞生的序幕。如果弥助的父亲不把他送到雏屋来,或者是他们在房间中说话的时候,亲童未曾出现,也许弥助这一生便将以学徒和商人的身份终老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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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亲童这孩子其实也是市兵卫夫妇的一桩心病。亲童是他们的独子,生性多动,总是容易焦虑,无论如何也和其他的孩子相处不来。亲童很任性,因此总是被人欺负,常常是高高兴兴出门,哭哭啼啼回家。亲童读的书,或者其他的玩具,从来不肯给别人碰一下, 唯独对弥助却例外。

市兵卫和吾市商量收留弥助的时候,亲童见了弥助便觉得亲近。弥助笑话亲童的名字,亲童也没有任何的反感。看来二人天生便是合得来的。这让市兵卫大喜过望,于是也不给弥助任何的活计, 便让他做了亲童的玩伴。

市兵卫果然是好眼光。亲童和弥助一同玩耍,一同学习,从来不曾有过任何的龃龉。身为学徒的弥助在遇到外面的坏孩子欺负亲童的时候,总是把自己强壮的身体挡在亲童的前面,而两人的友谊也因此日益加深。与此同时,亲童的性格也逐渐变得坚强起来,和其他孩子交往的时候也不再那么畏缩,便有了更多的的朋友。

市兵卫夫妇自然是看在眼里,喜在心上。还有一桩让他们意外的事情,弥助以前原本既不喜欢,也不擅长读书写字,但是在亲童的影 响下,这些都有了很大的改善,这也让市兵卫夫妇着实感到满足。

“这孩子有的时候看着像是脑子迷糊,其实还是相当……”

市兵卫诚然是经常这样对自己的妻子说起弥助,不过真正让他吃惊的其实还在后面。那是正保元年(1644年),即弥助来雏屋当学徒大约一年之后的事情。

说起市兵卫的爱好,围棋自然是第一位的。他经常请朋友来家里下棋,“雏屋棋会”已经成了当地爱好者非常熟悉的事物。他还在家中准备了专门的场所,即便自己不在家,朋友们也可以随便过来下棋。

弥助和亲童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中成长着。目睹着大人在棋盘上真剑胜负的争夺,耳濡目染,他们也就逐渐学会了下棋。相对而言,亲童只是感兴趣而已,弥助却兴趣更大,或者应该说,他总是很自然便会生出棋该下在何处,胜负结果会是怎样的感觉。

某曰,市兵卫将自己的一位老对手,邻居裱糊店退休的老掌柜请来下棋,不知何时,弥助也静静地走了过来,在一旁观看。两人正对弈之间,原本是一言不发的弥助突然脱口而出。

“哎呀……”

这是市兵卫让裱糊店老掌柜四子的对局,老掌柜落下了一着自撞一气的大恶手,让弥助禁不住失声惊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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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瞬间,市兵卫大感意外, 弥助年不过八岁,八岁的孩子对棋能了解多少?可是他偏偏在这当口 “哎呀”一声,难道是因为他看到老掌柜自撞一气,要招致大龙顿死而惊叹的吗?市兵卫想,弥助这孩子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啊呀呀呀,这下完蛋了。”

市兵卫一子落枰,老掌柜才发现自己干的傻事,大龙已是断了生 路,不禁悲鸣起来。

“你这小子,看明白啦? ”

老掌柜低下头去,承认了自己的失败,市兵卫收拢着棋子,突然手上的动作一顿,问出了这样一句。弥助眯缝着细细的眼睛,颈子缩着,向右扭了一扭,又向左扭了一扭,似乎不知道该如何答对。

“要说明白嘛,也不是特别明白。”

“可是,刚才他那块棋死了,你是看见的了? ”

“是的。”

“那就是明白了嘛,一定是的。 下一盘来看看,先放九个子试试。” 市兵卫便请老掌柜挪身到一旁观看,让弥助坐到对面来。弥助按照吩咐静静地摆上了九枚棋子, 他拈起棋子的手势很不灵活,更加说不上自然,慢吞吞地,甚至牵动了整个身体,可棋子落枰却是非常迅速,多少有些不可思议。市兵卫嘴边漾着笑意,先挂了一个星位的角。

弥助只是看人下棋逐渐入的门,并没有过实际对弈的经历,可弈出的着法也都是八九不离十,真正称得上废棋的着手是没有的。有时也会下出一些不太好的形状,但是接下来却总能够体现出自己的意图。

“真是不可思议呀。”

旁观的老掌柜显然是非常佩服,发出了赞叹的声音。更让人惊奇的是,弥助几乎总是不假思索, 落子如飞,而思路却是非常连贯, 很好地谋求到了子力的配合,全盘牢固地连接在一起,将双方势力的分野很快基本确定下来。九子的棋,只要黑坚实地连接,白可谓是全无胜机。老掌柜看得出来,无疑黑胜的结果已经是不可动摇了。

“不行了不行了,输了呀。”

市兵卫不得不承认败北。他也先向右、又向左地扭动着自己的头颈,似乎在学弥助的样子。

“弥助,再来一盘,还是九个。”

“是。 ”

于是便又下了一局。这一次, 弥助拈子的手形几乎就已经和刚才完全不同了,非常像模像样。至于对局的结果,弥助又是大胜,甚至比第一局还要来得顺畅。

真是个了不得的大天才!

市兵卫又是惊奇,又是欢喜, 激动无以复加。其后,市兵卫每天都要专门招呼弥助来下棋,眼看着他的水平一天一天地提高。两个月之后,弥助轻松地过了市兵卫的四子关,市兵卫便请裱糊店的老掌柜过来和弥助进行互先对局,结果弥助胜得不费吹灰之力。

市兵卫为弥助筹划,让他投入本因坊二世算悦门下做了内弟子, 便是这一年年底的事情。按说,发现弥助的天才之后,市兵卫本打算立即让他拜算悦为师的,可是当时算悦还在江户出府(译注:日本江户幕府时期实行的参勤交代制规定,各地大名要轮流到江户为幕府工作,称“出府”,亦有长期居住江户者,称“定府”,棋士们也延用了 这种说法),要到年底才能回洛(译注:古代日本受中国文化影响,京都一称“洛”,以比中国洛阳,也因此催生出若干相应的名词,如古代诸侯带兵至京都宣扬威风称“上洛”),因此也不得不耐下性子来等待。当然,在此期间,弥助的棋力又有所提升。带着弥助去拜见算悦的时候,市兵卫介绍道。

“先生,这个叫弥助的孩子,半年时间就超过了我。”

事实也确实如此,此时市兵卫对弥助受先对局也难求一胜了。

“哦,这样啊。”

算悦好像觉得不错似的微微颔首,眼睛里流露出轻轻的笑意。 在市兵卫自己那里,自然是将这一次推荐看作是了不起的大事,因为他与算悦这样的专家棋士对局的时候,也不过受让四子而已。然而实际上,算悦若是认真起来,即便再让四子,市兵卫也不是对手。正因如此,听到市兵卫以自己的棋力作为推荐标准的时候,算悦的笑当中不能说没有一丝苦笑的成分。

不过,无论如何,一个年仅八岁的少年,能够有如此神速的进步,对此算悦也是不能不严肃看待的,而且从神态上可以看出,算悦对这少年还是非常中意的。算悦是一位僧人,没有妻小,过着纯粹的清僧生活,若能有一个像弥助这样稚气未脱的少年为伴,照料自己的生活起居,也确实不失为一件美事。让弥助成为天下一品的棋士, 这当然是市兵卫的期望,但是算悦将弥助收为内弟子的时候,对他的棋才如何其实还没有完全确定。

自此之后,弥助便与算悦朝夕相伴了。算悦为人处事细致周到, 每年四月出府参加御城棋,年底归洛的习惯从来不曾改变过。弥助便也跟随着老师每年往返于两地之间。最初的几年,在江户的生活,弥助过得并不习惯。江户的来客,总是武家居多,让弥助觉得很是无趣。幼小的弥助满心都是思乡的念头,总是一天天计算着归洛的曰 子,思念着京都街上和善的人们。

于是,年少的弥助多少变得有些伤感,他无法不怀念待自己就像亲生父母一样的市兵卫夫妇,尤其是从小一起成长的玩伴亲童,和他们一起在京都生活的日子是那么愉快。

又经过了若干岁月,亲童迎接归洛的弥助时,开始将他带到一些风月场所了。一个是棋士的内弟子,另一个是雏屋的少东家,在游冶之间,两人当初总是弥助照顾亲童的立场也渐渐颠倒过来,在酒色间,无疑亲童才是上手。

算悦在江户时,若是发现门下弟子有了放荡的行为,必定会严加叱责,不过回到京都之后,弥助和亲童一起游玩,他便睁一眼闭一眼了,而弥助和亲童也心领神会,总是不让老师当场看到。每次都是弥助教亲童下棋,然后亲童以酒饭招待,已经成为定式,对此算悦也不以为意,或者是他觉得以弥助和雏屋这种特殊的关系,这些也都是难免的事情吧。

弥助承袭家督之位,成为本因坊三世,则是万治元年(1658年),他 二十二岁时的事情,那时他被确立为算悦的迹目,开始使用道悦的名 号已经两年了。与此同时,亲童使用立甫的名号,作为俳句诗人,名头也是日渐响亮。此外,立甫书道师法尊朝亲王(译注:尊朝亲王,日 本南朝皇室,著名书法家),绘画更是得到狩野探幽的亲炙(译注:狩野探幽,江户时代狩野派绘画的一代宗师),也都卓然有成。更加不必说,在围棋上,他拜道悦为师,棋力也是日见长进,和道悦是真真正正只有三子之差。

与这位多才多艺的立甫交游, 不必说道悦的人生是因此受到了很大的影响。道悦对于老师算悦的尊重是发自内心,但并不一定萧规曹随。算悦故去,年轻的道悦成为当主,本因坊家原本严苛清苦的气氛也逐渐生出明快的变化来。自然,这同道悦与立甫的交游是有着很大关系的。

道悦改变了严格禁绝酒色的家风,开始雇佣打杂的女佣了。与此同时,坊门弟子外出教学更加自由,甚至本因坊家也完全开放了, 普通人只要愿意付出指导费,就可以到本因坊家来下指导祺。由于这些改革,坊门之内的气氛自然便发生了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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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道悦至少在一点上是和老师一样的,他也不纳妻室。之前很长时间内,本因坊家一门都是男性,而现在女佣能够进入家门,无疑是道悦的一大英断。不过,娶妻要经过种种手续,道悦觉得实在麻烦,倒不如做些变通,购置别宅蓄妾就好。总之,道悦在处处都贯彻了明快的方针。

又过了十年,本因坊家的本所转到了芝白金,由道悦而改革的家风还是一直持续着,不断有内弟子入门,本所中生活的人数不断增加,到处都是一派自由的气氛。不过,本所中所有人都是没有妻小的,在世人眼中就未免有些古怪, 让人觉得有所欠缺似的。

以道悦的想法,是打算在搬家之后让道策在本所成家立业,居于一门的中心的。因此,在本因坊家的新邸,迹目的住处和当主一样, 都是独立的,规格上也亳无二致。 不过,去年开始了和算知的争棋, 道策的婚事实在无法顾及,也只有暂时放下了,今年他正打算和友仙好好商量一番,为道策安排亲事的。道悦便给立甫回了信,就这件事情征求他的意见。

立甫很快便来了复信。信中说,两位老人虽然年事巳高,但还身体康健,知道了你们本所搬家的事情,在此表示祝贺。来信中说到道策娶亲的事情,我们是非常赞同的,至于你,不娶亲也就不娶亲吧。 显然,立甫对于道悦多少有些见异思迁的性格是非常了解的,因此也认可了他这种就这样一直蓄妾的选择。当然,在文章的最后还加上了一笔,为他争棋的胜利而祈祷。

(松谷、杜宇/译,于福春/图)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8-11-18 20:28

《名人棋所》11-第十一章——收徒



若不是与京都雏屋的一段因缘,当年的少年学徒弥助也不可能成为后来的一代大棋士本因坊道悦。雏屋与坊门堪称世交,雏屋立甫更是道悦的知交好友,与立甫的交往大大改变了道悦的人生,他后来能够打开本因坊家的大门,一改之前清僧一般的家风,也与立甫有着莫大的关系。在与立甫的书信往还之中,道悦无事不谈,悉心请教,而道悦对坊门未来的种种安排,尤其是道策娶妻之事,立甫都非常赞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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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雏屋的复信之后,依照长期的习惯,道悦很快就将内容告知了道策。其实,道策能够投入本因坊家的门下,和雏屋也有着莫大的关系,当年的少年道策假使不曾在来到江户的途中遇到雏屋父子,也就没有今日身为坊门迹目的棋士道策了。

道策幼名三次郎,他为了棋的修业赶往江户,是在万治二年 (1659年),即十四岁那一年的夏天。那时,道悦是二十三岁,正是承袭门户,担任本因坊家三代家督的第二年。

单单就棋士修业的年龄论,十四岁才开始未免有些太迟了。道策本姓山崎,家族世代担任石见藩大久保家的家臣。是否该让年幼的三次郎就此走上棋士之路,父亲七右卫门一直非常犹豫,难以决断,因此才拖到了这时节。

七右卫门其实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祺迷,而且比任何人都相信自己的儿子三次郎具有非常了得的围棋天才。然而,在那个时代,家门的传承才是具有最高的优先地位,必须考虑周详,百不失一才好。 哪怕三次郎自幼就头脑聪敏,棋才不凡,确乎适合以棋为业,哪怕他其实只是次子,也并非随便就可放手。于是乎,事情一直拖到七右卫门的长子五右卫门娶妻生子,有长 孙在,山崎家再无后继乏人之忧, 七右卫门这才最后拿定了主意。

一旦决心下定,七右卫门便着实着起急来,在家中已是坐立不安,急忙忙带着三次郞踏上了前往江户的旅程。好在,山崎家中,七右卫门的母亲出云,妻子安艺,以及五右卫门妻子伊势,均是来自他藩的名门望族,因此七右卫门在江户倒也不乏亲朋故旧。

父子二人路过京都,受到了市兵卫的热情接待。市兵卫此时已将家督之位传给立甫,正过着悠哉游哉的退休生活,正如当初发现道悦的才能一样,市兵卫也在对局中领略了道策的棋才。两人从让先开始,一直打到市兵卫受六子还立脚不住。

啊呀呀,这简直是弥助以来仅见的天才。市兵卫便死说活说,强行劝服了七右卫门,非要留他们住上一夜不可。因为立甫此时恰好有事外出,市兵卫要等他回来和道策对弈一局,好好考校一下这少年的实力。平日里对弈,市兵卫与立甫之间是三子的样子,不必说,那是立甫留有余地。从日间的对局当 中,市兵卫觉得三次郎与立甫或许大致相当,自然,一切还要看最终的考校结果而定。

市兵卫清楚,以自己的水准,要准确把握将成为职业棋士的三次郎的棋力自然是力有不逮,而立甫便不同,他的看法或许会比较准确。当晚,听从了市兵卫的劝告,三次郎执白与立甫对弈了一局,结果棋方下到五十余手,立甫就只能投了。

“父亲大人,这棋没法下呀。就让我两个我也赢不了。”

满心不可思议的立甫一脸苦笑地看着父亲,市兵卫便借机挖苦起来。

“这么说,这孩子对弥助也就是一先上下的棋份了? ”

市兵卫的推算是,立甫和道悦对弈是受三子,而对三次郎是两子也难胜,所以三次郞与道悦之间也就大致是如此了。

“哦,那个嘛……”

立甫嘴里嘟嚷着不知什么话, 脸上依然是苦笑。

立甫与道悦下的是三子局,但那未见得是道悦全力以赴的结果,对此立甫只是在似懂非懂之间。立甫与市兵卫对局授三子,而道策与市兵卫对局也只授四子而已,而且结果常常是胜负只在一线之间。总而言之,以职业棋士与爱好者之间的对局情况为基准来推断三次郎的棋力,其实完全是文不对题,几乎毫无意义。

不过,这次对局还是让立甫对三次郎的强大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尽管立甫不能透彻了解三次郎的棋力,但与三次郎的对局确乎让他想起了与道悦的对局,道悦棋子落下时给他带来的那种强大的威压感,从三次郎的着法中也能体会到。三次郎确乎是难得的浑金璞玉,立甫对此毫不怀疑。局后,市兵卫父子对三次郞说了很多勉励的话语,赞成他前往江户,将棋士作为毕生的志愿。只是,三次郎是否应该,或者能够投入道悦的门下,那时他们还不曾提起。

三次郎来到江户,原本并不是打算投入本因坊家门下的。这位天才少年随父亲投奔到江户的亲戚家中时,棋界的主流力量毫无疑义正是安井算知,有志于棋士道路的人,大多都通过种种途径去敲安井家的大门,而对于棋界也只知大概的七右卫门,自然而然地便也在心中倾向了安井家,这自不待言。事情很快安排妥当,和算知见面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了,便在这当口,七右卫门父子暂住的伊势屋宗兵卫家突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正是本因坊道悦。原来,立甫送走两父子 后,立即给道悦写了信,要他无论如何也要见一见三次郎。

七右卫门又是吃惊,又是为难。在京都雏屋受到了热情招待和周到照顾,当时雏屋提到的道悦现在便在眼前,当然没有拒绝的理 由,然而已经定好了与算知见面, 之前再见道悦,未免总有些不大对头。

“我听说,你比雏屋的立甫还强? ”

道悦严肃地对三次郞说着,眼光便在屋子里扫视,看到壁龛中放 着一副棋具。

“下一局吧。”

便是如此明快的风采,本因坊家当主突然地来访,更突然地提出了下一局的要求。三次郎无法拒绝,看看七右卫门也不置可否的样子,便将棋盘搬了过来。

“请多多指教。”

“那么,四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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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道悦的话,三次郎端正的脸庞上,一丝不易察觉的表情变化悄然掠过。便在来到京都之前,石见藩内已经没有人能受二子与三次郞对局了,然而今天却有人要让他四子,即便对方是名扬天下的本因坊,他也不免有些吃惊。不必说, 父亲七右卫门就更加吃惊,心想这家伙真的是本因坊吗?不会是脑子出了什么毛病吧。七右卫门定定看着道悦,视线中充满了怀疑。

道悦这一次真的是全力以赴了。要振兴家门,就必须广纳贤才,去年二十二岁继承本因坊家的道悦,对此可说是已经有了透彻骨髓的认识。在接到立甫的来信之后, 他没有像对待平常事情那样请友仙代劳,而是亲自登门来拜会七右卫门父子,这三次郞若真是个人才,无论如何要将他收入自己的门下,道悦已经下定了决心。

于是,他令三次郞摆上四子,要以自己真正的实力叩响他的心门。从立甫的来信看,自己对三次郎恐怕三子就已近乎极限,何况是初次交手,若是普通的考虑,或者还是二子更有余裕,能够切实保证不致落败。然而,道悦还是决意强行,要三次郞摆上了四子。

在对局之前,道策就已经非常清楚,自己和三次郎真正的差距并没有四子之巨,是否有三子都难说得很。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全无师承,竟然能够进展到和自己只有两三子之差的棋力,如此才华怎能不让人喜爱。少年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对局的要求之时,道悦就已经想定,要将局面引入混乱!以自己的秘术取胜。果然,棋至中盘,双方的子力完全扭杀在一起,正是一手便可决定胜负的场面。白棋虽然没有眼位,但是一举防断黑棋,成功地狙击了三次郎的大龙,由此确定胜负。混乱之中,腕力之差判然。

“做我的弟子吧。就请您同意吧。”

大龙被屠的三次郞,定睛看着盘面,一点点向后退去,然后伏下身来,向着道悦低下了头。

“三次郎……”

面对着眼前突然发生的一切,七右卫门不由自主地插嘴进来,但是这声音却是那样无力。原本已经托亲戚与安井家打好了招呼,可是这孩子完全不与父亲商量,便就此成了道悦的弟子,原本无论如何都是一件让人生气的事情,可是看着三次郞自作主张,七右卫门竟然也发不出火来。何以会如此,他自己也满心糊涂。

道悦细细的眼睛带着笑意,看着三次郎。

“我也是这样决定的。”

于是,两天之后,二次郎如约投入了本因坊道悦门下,成了内弟子。不消说,在亲戚当中,依然还有些固执的人们坚持认为他应该投入安井门,但是,三次郎决心已下, 断断不肯改弦更张,而且七右卫门最终也站在了儿子一边。虽然七右卫门对道悦的第一印象多少有些古怪,但还是被道悦鬼神一般的强腕所折服,更想起在京都之日,雏屋父子对道悦的种种说法,于是他最终还是做出结论,认定道悦是一个值得自己信赖和尊敬,可以将儿子托付于他的人。

此后的十年岁月当中,就像当年的道悦与算悦一样,道策也一直追随着道悦,同出同人。道悦到江户,道策便也到江户,道悦回京都, 道策便也回京都。逐渐地,指导雏屋市兵卫、立甫两父子的事情,也由道策代理起来,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形成了习惯。因此,雏屋不但可说是道悦的第二个家,同样也可说是道策的第二个家。

“家里来信了。”

立甫的信到了,道悦自然要把事情告诉道策,这也是很平常的事情。然而,这一次却又不平常,读着立甫的来信,道策的脸上分明透出了一丝紧张的情绪,道悦看在眼中,嘴角不禁露出了笑意,不消说, 道策之所以感到紧张,正是因为信中提到了他的婚事。

“看来,京都那边也是议论纷纷哪。”

立甫在信中也提到了对争棋胜利的祝愿,看来,最近这段时间, 江户方面关于争棋的种种说法传到了京都,立甫显然是也听到了算知果然不愧第一人的评判,这也让道策的表情沉重起来。

“嗯,是呀,今年可是不能再输了。”

看着道策的表情,道悦立即明白了弟子的想法,刚刚放松的嘴角也立刻紧绷起来。

原本只是闲话家常而已,但不 由自主地,道悦和道策的心情都已不再轻松,听着立甫激励的言语, 他们很自然地想到了本因坊家目前所面临的非常现实的危机。这半个月当中,他们相继收到了大阪的石原道求和堺的栗田宗海的来信, 得知了一些事情的重要进展。

道求是先师算悦的门人,说起来与道悦和友仙都是同辈,而宗海则是一位茶道家,棋力非常了得, 与道悦对弈也只受让二子,是爱好者中的强豪。两人相继来信,告知了一些关于算知的消息,而这事对道悦而言不啻是青天霹雳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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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乍一得知时吃惊不小,然而细细推想,却也不能说是全无预兆。去年的年末,正是本因坊家搬家事务最繁忙的时候,而安井家方面,算知便带领着知哲和春知回到了京都。每年的十二月至转年三月,棋士并不当值,回到京都去休养原本也是惯例,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可是这一次,算知并不是以一名普通棋士或者一家当主的身份归洛的,他已经是名人棋所了。 亲朋故旧纷纷前来道贺,大排筵宴如流水相仿,在京都的世人面前很是露脸,也都是题中应有之义。这些事情,本因坊家听在耳中,心情自然不可能愉快起来。

然而,真正让人震惊的当然不是这些……道求的来信当中,真正让道悦吃惊,气愤,甚至感到呼吸艰难的,其实是关于棋力判定的问题。很快,堺的宗海也来信了,大致是同样的内容。道悦看得是血往上撞,道求和宗海的紧急报告,逼得他不得不立刻设法,与算知好好较量一番。

道悦召来了友仙,与道策一起商量,可是无论如何也拿不出一个像样的对策来。这是因为,算知的行为虽然让他们无法接受,但实际 上却是身为名人棋所的当然权力, 若是贸贸然站出来反对,反而会使得自己处于不利之境。当年,算砂 与道硕棋所相让之日,文书中便有 “品定段位,并宰领棋事搭配对弈” 的明确规定。棋所为幕府之下的正式机构,其权威是不容争议的。

作为棋界的最高权力所在,评定棋士棋力,确定棋士之间的棋份,都在职权范围之内,这与本因坊门或者安井门是有着绝大不同 的。据道求和宗海的报告,算知已经在四出评定祺力,对人说贵殿与上手该是如何如何的棋份,不消说,得到这判定的人们自然会有不菲的谢仪奉上,而此种做法实际上已经侵害到了坊门的利益。

“道悦殿,所以说你输得真是太不应该了。”

友仙感慨不已。虽然道悦反对算知的棋所任命,提出了争棋挑战,而且番棋还没有结束,但是已然结束的十二局当中,道悦受先也不过五胜三负四和,在世人心中, 自然便产生了算知确有名人实力的印象。算知行使棋所的权力,道悦也唯有默然处之,这一切归根结底都是因为不尽人意的战缋。

“真的是这样。何况最后还是两连败。”

看着眼前的局面,道策的心中又是气愤又是沮丧。

“在这当中,他还把我定成上手的基准了……”

算知在判定棋士实力之时,首先不必说是将自己设定为名人的基准,与名人一子之差者为上手, 而上手的基准便是道悦,然后再以与上手之差确定其他人的位置。被算知定为上手,用作判定棋力的基准,道悦的心情自然不可能愉快。

对于一般爱好围棋的大众,正确的棋份基准,当时还并不存在。 两名具体对手之间的棋份可以由实战成绩而逐渐调整得到,但是适 用于所有人的统一规范却是阙如。 不必说,这也是围棋发展的一大障碍。若一定要强说是有所基准的话,只能说是所谓的名人和上手了。当年,在算砂统领之下为家康服务的一众围棋与将棋棋士,称作是“上手众”,其间算砂鹤立鸡群,持白与上手众对弈,是为名人。以此为源头,名人与上手之间局差为一子,俨然已经成为了棋界的惯例。算知成为名人棋所,道悦独持异议,争棋的幕命中令道悦受先, 便是以古来的名人上手之差为滥觞。

总而言之,道悦其实也清楚自己是被定在了上手的地位,他对算知的名人棋所进行挑战,就不可能回避这个上手的名称。于是乎,算知在京都出席各种棋会,为众人确定座次,自然要说到贵殿对上手如何如何,而这上手,便是受先挑战自己的本因坊道悦,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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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加让道悦不快的事情还在后面。算知的祝贺棋会在京都举行,为表敬意,立甫也前往参加。其间,算知问立甫,道悦与他的指导棋是怎样的棋份。众所周知,从算悦以降,雏屋与本因坊家也算得上是世交了,而算知提出这样的问题自然有其用心。立甫的“一般是下三子,但其实五子我也不见得能贏”可说是非常诚实的回答,然而算知便摇起头来,“不,你确实很强,今天的棋就是证据。和上手下三子棋,我保证你全都能贏”。这显然是明确的挑衅,算知对道悦丝毫不留情面。

因此,立甫在给道悦的复信当中,在最后以浓墨写上了祝愿争棋胜利的一句,以算知践踏坊门尊严的事情来激励他。

(松谷、杜宇/译,于福春/图)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8-11-18 20:31

《名人棋所》12-第十二章——定计



从雏屋立甫与其他亲朋故旧的来信当中,因为本所搬家而未能归洛的道悦得知了算知在京都大事庆祝的无限风光,得知了他以名人棋所身份四处招摇的作为,更得知了他在庆祝棋会上借与立甫谈话之机侮辱坊门的言语。虽然气愤难平,但终归是自己在争棋当中未能获得关键性的胜利,才使得算知的地位愈来愈稳固,道悦也只能暂时按下性子,等待着在新的一年当中,在争棋中获得更好的成绩。好在,这一天已经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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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策所说的牧野大人,便是牧野备后守,将军家纲亲弟弟馆林藩主纲吉的侧用人(译注:侧用人,江户时代幕府及诸藩职制,全称“御用侧用人”,后因将军的侧用人位高权重,出现所谓“侧用人政治”, 而侧用人从最初的侍从角色发展为后世将军身边的重臣,正是从这位牧野成贞开始)。所谓侧用人,其实具体地位和权力也各不相同,有的手握重权,有的可有可无,而备后守的情况则多少有些微妙。将军家纲无嗣,只有两位弟弟,一个是甲府藩主纲重,一个是备后守的主人纲吉,都是下一代将军的有力候 补。身为纲吉的侧用人,备后守身边无疑是巨大的权力游涡,一语不当便可能掀起一场波澜,因此他对自己的行为自然十分慎重。

也正是因为如此,尽管牧野备后守一直照顾着本因坊家,道悦和友仙对此也时刻铭记在心,可是因为要争棋,因为算知的背后是将军叔父松平肥后守便去拜托他,似乎也有些不妥,这是他们的远虑。

事实是,牧野备后守一直没有具体参与到争棋的事情中来。若是将他卷进来,便可能惹得甲斐守暴怒,后果委实难以逆料,这也是道悦他们鋳躇的理由。原来,牧野家只是三千石的旗本,就家门而言, 实在加贺爪甲斐守和小笠原山城守这些寺社奉行之下。若是备后守贸贸然随便说话,年资较长的甲斐守脾气上来,必定会大声斥责,说他只是纲吉身边一个下人,不过是凭借着主君的旗号狐假虎威而已。

在官场之中,备后守与甲斐守都算得上是高手,而两人之间的矛盾便也由棋而来。他们是否对弈过,外间不得而知。不过世人都相信,若是真的交手,定是备后守要棋高一筹,这样的说法甲斐守自然也听到过不少。因此,一听到牧野二字,甲斐守便是气不打一处来。

道策建议去走牧野大人的门路,道悦和友仙会以怀疑的目光相对,其中便有这样的关节。

牧野备后守年纪长道悦两岁, 从先代本因坊算悦的时候,就一直和坊门非常要好。他棋力非常了得,二十岁的时候,在所有的旗本之间就已经全然没有对手了。只是,他对指导棋的兴趣却非常有限,偶尔心血来潮,请道悦来下棋,也不过一个月就下一局而已,而更多的时候,则是几个月都没有一次。

只是最近这五六年,备后守才渐渐形成了习惯,棋士在府期间,每月都要下一局指导棋,而被邀请去登门指导的,也不是道悦,而是道悦的内弟子、后来成了迹目的道策。

“道悦来不来都可以,道策请一定要来,从现在开始,我就是这位青年的弟子。”

这便是备后守的宣言。备后守受三子与道策对弈,无论输赢都是非常爽快,道策悉心指导备后守,不必说,背后也自然有一番远见。

从那时开始,牧野家便形成了以道策为中心接受指导的传统,而道策对牧野家的一切也愈来愈了解。现今,道策说要拜托备后守,自然也是多少有些成算的。道悦和友仙的视线当中含有期侍,便是因为这番缘故。

“就这样去请他出面,不会有些不合适吧? ”

“当然不是要牧野大人直接出来说话,而是请他去运动其他大人,要求在自己家中举行比赛,以牧野大人的地位,做到这一点并不难。”

友仙不禁用力拍了一下大腿。

“真是好办法。去年,甲斐守殿就使用过这样的策略,才推动争棋进行下去的。现在,只要各位大人说话,奉行方面是不敢不考虑的, 我去完成我的任务,道策殿,那边就拜托你了。”

道悦也低下头来,做出拜托弟子的姿态。道策点了点头,师徒二人的口角都浮上了微笑。

“其实,大人对这事已经有过不满了。”

“什么? ”

道悦眯缝着细长的眼睛,询问地看着弟子。

“去年的对局,要么是在甲斐守自己的衙署,要么是在和他有关的大人的府邸,这样牧野大人要请纲吉殿下出席自然就很困难了,他有些不大高兴的样子呢。大人亲口和我说过,要让我们和纲吉殿下有更密切的关系。”

“这样啊,还真没有留意。”

“明天,我再去看看详细的情况,老师您就放心吧。”

道悦忙不迭地点头,两只细长的眼睛更细了。

(松谷、杜宇/译,于福春/图)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8-11-20 13:39

《名人棋所》13-第十三章——应变



利用四月一日登城的机会,道悦向算知提出了继续争棋的要求,然而算知却语焉不详,显然是意在拖延。道悦按捺不住,便利用拜访诸幕府要员的机会去找甲斐守,表达了争棋再开的愿望。然而,甲斐守的一番话却让道悦开始愈发怀疑幕后还有别的玄机。道悦、友仙、道策三人商议对策之间,道策突然提出,此事或可拜托将军家纲亲弟弟馆林藩主纲吉的侧用人,与坊门和自己关系都极为密切的牧野备后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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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道悦与道策两人便一同往神田桥的牧野备后守宅邸前去伺候。

备后守堂堂一表,用伟丈夫来形容可谓恰如其分,一见而可知是位性格刚直的人。实际上,他的性格却并非普通的武家那样一味鲁莽,待人处事非常细致,是那种平易近人的风格。

“一直都没来找您,实在是怕给您添麻烦。最后是听了道策的劝说,才来拜托您,实在不好意思。”

道悦的开场白刚一结束,备后守便微笑作答了。

“是,我听小先生说过了。不仅仅棋盘上要分个胜负,棋盘外也是个修罗场啊。”

道悦的后背轻轻耸动了一下, 笑着应和道。

“是啊。若是不全力以赴的话, 就要彻底输掉了。”

备后守微微颔首,表示赞同。

“那么,对局场的事情,我去和大久保加贺守殿提一下,你们觉得怎样? ”

道策望着备后守,视线中有几丝怀疑。

“加贺守,他也下棋么? ”

加贺守是若年寄之一,而且还是老中候补,身份自然显贵,可是关于他下棋的事情从来不曾听说过。这样一位幕阁的要员,自己并不下棋,而要求在自己家中举行对局,不消说,自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一条加贺守——备后守——本因坊的线索隐隐浮现出来。看着明显有所担心的道策,备后守笑了。

“倒也是,我还没有和小先生说过呢。他经常和家老渡忠左卫门下的(译注:家老,日本古代职制, 为武家家臣团中地位最高者)。对我他放四个大概是好胜负。这是个很好说话的人。”

道悦和道策连忙施礼。

“那就太感谢了。请您多多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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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外,还有两三条线都是可以谈的。只要这边发出话来,寺社那边是不敢不有所动作的。何况,还有些东西,是我们不运动也要发生变化的。”

备后守意味深长,倒教道悦一时摸不着头脑。

“您说的是……”

“我说的是会津公老。他毕竟已经年老体衰了,今年登城都没有露面。将军辅佐的职务,他已经递上了辞呈。”

“原来如此。说起来,去年御城棋上,我就觉得他已经老态龙钟了。看起来,今天这样也是早晚的事情。”

“话是这样说,但总归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是要由各位老中好好研究一下的。何况会津公总是会津公,面子要给足,人走茶凉就不好了,所以,情况要迅速发生变化也不大可能,还要过很多的手续。”

会津公松平肥后守引退在即,这对于安井家而言无疑是绝大的损失,而对于本因坊家而言,自然就是难得的好消息,不过,道悦对于事情将来的进展仍然有隐隐的担心。算知一直倚仗着肥后守的威风,最终将名人棋所的权力攫取到手中,自己始终未能将他从宝座上拉下来,那么,将来即便肥后守引退了,算知未必不能继续凭藉着棋所的权力呼风唤雨。这是他不能不好好考虑的。

此外,甲斐守的话也让他担心。若是算知与甲斐守联起手来, 下面的争棋还不知道将有怎样的麻烦。

备后守似乎是看破了道悦的心思,说起寺社奉行的事情来。

“对局场的申请,递交给轮值的寺社奉行就可以了吧? ”

“是。本月轮值的是户田伊贺守。不过,是不是也应该和甲斐守打个招呼……”

“难道他还会居间作梗吗? ”

对于甲斐守这位旗本当中出名的性格暴烈者,备后守显然也是颇有耳闻。

“倒也不能那么说,之前的进行,他一直是不偏不倚做安排的。”

“那就好。我都明白了。”

“那就请您多多关照了。”

道悦和道策将头深深垂下,向备后守行礼。备后守待二人叩头之 后,转向道悦,罕见地说了一句。

“那么,今天就请大先生指导一局如何? ”

“好。知道了。”

两人便来到牧野宅大厅的一角,这里事先已经做好了准备,铺上了红色的毡子,端端正正地摆着棋盘。道悦先将自己圆滚滚的身子挪动过去,在备后守之前坐到了红毡的上位。

按照这一天约定的计划,备后守开始一步一步执行了。若年寄大久保加贺守将自己的意愿告知了目付松平丹后守(译注:目付,曰本江户幕府职制,负监察旗本等将军直辖武士之责),再由后者向户田伊贺守及加贺爪甲斐守做了传达: 算知与道悦何时开始对局,对局场又何时开始预订。

上方的大员一个接着一个地催促,寺社奉行这方面,当然是必须要有明确答复的。同伊贺守商议之后,甲斐守便将算知召来,与他确认对局的时间。算知倒也并不是死死抱定了此后便不着一子的念头,但是事情这样的进展,他很快就明白了必定是本因坊家幕后策动的结果,心中大感不快,无奈事已至此,也只能遵命而行。

之后一切便势如破竹。算知很快做出答复,五月开始对局是断断不可能了。于是乎,就对局的日程安排,周边议论纷纷,多是对算知的非难。人人都说算知是有意拖延,拿自己的健康状况来做藉口。 听着这样的话语,主管的寺社奉行也觉得颜面无光,一怒之下甚至出现了若是算知的身体已不允许对局,还不如干脆辞退棋所的说法。 算知的最后底线是五月间就不要安排对局了,于是在甲斐守的衙署提出了六月开始的申请。

算知的时间安排自然传到了道悦这里,正在双方紧锣密鼓地准备之时,突然生出了一场意外的大变故。在番棋进行当中,负主要组织安排职责的寺社奉行加贺爪甲斐守由于言行不慎,开罪了大员, 突然被命令蛰居谨慎了(译注:蛰居,曰本江户时代对官员的惩罚措施,略同于停职,闭门思过)。

以甲斐守的性格,树敌甚多自不待言。他脾性暴烈,口无遮拦,即便并无什么恶意,也常常会令人非常不快。幕阁当中,其实很多要员都想拔掉这颗眼中钉。然而,此人无论如何都是一个能吏,更有将军辅佐松平肥后守的照应,因此要随便革他的职也是不可能的。

然而当前,肥后守既是行将引退之人,幕阁中追究甲斐守的气氛便逐渐酝酿起来。肥后守引退之际,手握独裁大权,名义上与实质上均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便是大老酒井雅乐头(译注:大老,江户幕府职制,多为临时设置,位在诸老中之上,负责辅佐将军),这样一个并非多么严厉的人物,也决意要拿甲斐守开刀了。甲斐守的失策便在于,已经成为各大员暗地里的众矢之的,却犹自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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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甲斐守此次受黜,未必没有咎由自取的成分。他在无意之间,常常会说出一些对自己有绝大不利的话来。某次与同僚饮宴,酒到酣处,他竟然拿大老取笑起来,“雅乐头那个多余的头真是全然没用啊”,之后还放声怪笑。

原来,大老的额头上有个小小的瘤子。若是肥后守没有引退,甲斐守拿上司的瘤子开开玩笑也未尝不可,毕竟他爱胡说也是人所共知的事实。可是这当口,玩笑也可以不被认为是玩笑,这是甲斐守欠考虑的地方。大老权势熏天,而甲斐守却要去捋虎须,于是这样的说法被人揭发出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甲斐守遭到革职,蛰居思过,多数人对此都是非常欢迎,然而道悦的心情却颇有些复杂。尽管单单就对甲斐守此人的感受而言,道悦也有煮赤豆饭庆祝的心,但是甲斐守去职的同时,好不容易迎来的番棋再开的前景,也同时变得晦暗不清了。甲斐守不在了,其他的寺社奉行是否能够接过他的差事?借助这一机会,算知的位子是否坐得更 稳了?这些都是道悦不能不担心的。

甲斐守被革职,而谁来接替他的位子却暂无定论,道悦只好拜托友仙直接去找算知交涉。不消说, 算知又开始将此事当作了藉口,他感慨甲斐守的变故,又说兹事体大,必须要待上方将一切都处理清楚,才有可能再开番棋,而在此之前便唯有等待。

友仙也只能无功而返,还未说话便是一声叹息。

“这位爷真是针插不进,笑嘻嘻地还教训起我来了。 ”

“看来没办法了,和他交涉没有指望。”

道悦也曾数次让道策去拜访牧野备后守,报告情况。备后守向大久保加贺守转达,然后拜托要员松平丹后守,交代小笠原山城守和户田伊贺守等奉行,要求他们再开对局。

然而,无论怎样,事情都几乎是毫无进展,便这样又拖了整整两个月。道悦已然忍无可忍,打定了主意,准备要写一份弹劾文,要求算知辞退棋所。同时,在文章当中,他还打算对寺社奉行的不作为进行谴责,要求他们承担相应的责任。不必说,这样一份文书递上去,结果注定是两败俱伤,而算知是否会因此就辞退褀所还未可知,然而道悦已经准备抗争到底。

六月末,道悦将道策与友仙召来,同他们研讨弹劾文的事情。

“除此之外,真的再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

对此,友仙及道策都不赞成。 尽管对道悦的心情,他们都非常理解,但是这样公然弹劾,显然并不适宜。友仙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诉状里面所说的意思,我觉得还是对的,可是争棋现在也没有正式终止。我觉得与其写一份弹劾文,倒不如写一份请愿书。”

“可是,要依然没有效果呢? ”

“即便是没有效果,我们也应该按照正当的程序进行。弹劾文是最后的手段,到那时再拿出来也不迟。"

对友仙的意见,道策也点头表示同意。

“这样说来,倒是我太性急了。”

道悦将粗粗的颈子缩了回去, 苦笑着接受了两人的建议。

于是,本因坊家以友仙为中心,起草了要求番棋再开的请愿书。正打算将请愿书递上去的当口,牧野备后守那边便来召唤了。 道策立刻叫来乘轿,飞一般地赶去,心中预感着会有好消息传来。

“已经议决了,由奏者番本多长门守殿兼任寺社奉行。这是渡忠左卫门提议的,本多殿和大久保殿的关系非常亲密。番棋的事情已经提出来了,下面就要加紧进行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老师一定会非常高兴。 ”

“他算知再怎样,大久保和本多两位大人发下话来,他也不能装听不见。”

“那么,长门守什么时候正式到职? ”

“那倒不知道。不过,他代替甲斐守来管理棋界,这是确定无疑的。本因坊家不必再四处活动了, 你回去告诉道悦殿,方便时去拜访他一下。”

“好,一定去拜访。太好了,总算是拨开云雾见青天。”

备后守所言诚然不谬。在本多长门守这样一位大员面前,慢说是算知,便是其他的奉行也不敢丝毫掉以轻心。算知对甲斐守尚且不敢有所违逆,对长门守就更加是如此了。

奏者番是掌管城中礼式的官员,地位仅在老中与若年寄之下, 若是寺社奉行暂时缺员,奏者番向下兼职也是旧例。由于甲斐守被罢黜,人们如鸟儿抢夺巢穴一样争抢他留下的位子,各种差使都陷人了停滞,长门守便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之下上任的。

七月初,兼任了寺社奉行的本多长门守将算知和道悦传来,传达了番棋重新开始的意向。一直以来都将拖延当作是作战最上策的算知,这一次也乖巧得紧,似乎自己早巳迫不及待一样,很痛快地便答应了。于是,在长门守催促之下,两人马不停蹄,马上就去轮值的小笠原山城守的衙署,立即确定了对局的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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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确定,七月十一日在目付松平丹后守宅进行第十三局,七月二十一日在若年寄大久保加贺守宅进行第十四局。之前,道策从备后守那里得知长门守兼任寺社奉行的消息后,道悦马上就登门拜访了长门守,而又过了两天,长门守便召见了二人。

“不愧是长门守,真是雷厉风行啊。”

在本因坊家,道悦一边向道策讲述着当日的情况,一边感叹。

“这实在是太好了 。”

道策回答,师徒都是满面笑。

“接下去,这位算知爷不知道又是吹了哪阵风,又说起交流比赛的事情来了。”

“那么,您是对他说了声谢谢了? ”

看着视线中多少有些吃惊的弟子,道悦没有说话,但脸上明显是一派笑容。

“那好,我会安排的。”

算知的这个想法,是在从本多邸到小笠原邸的路上提出来的。大意是说,由于你我二人的争棋,我们两门弟子之间现在都有些疏远了,以前那些定期的比赛和交流, 其实都是很好的,应该恢复起来。 道悦其实也多少有些同感,便当场答应下来。

说起棋院四家之间的交流比赛,其实也是由来已久的习惯,而且常常还有旗本级别的大人物,或者是富商等爱好者出面,将自己喜爱的棋士召来,设下不菲的赏金请他们对局,让他们自由地交流。然而,自算知与道悦的争棋开始,由于这种决战气氛的影响,两家弟子之间甚至连话都不说一句了,至于交流对局,更是陷入完全停顿的状态。

打破这一僵局,举办定期的交流比赛,这样的提案作为棋士是不可能不欢迎的。因此,道策才会说出“对他说声谢谢”的话来,这也是 道悦对算知的提案应有的态度。

身为棋士,要一试自己的实力而没有相应的机会,无疑是最大的痛苦之一。在自家门内进行钻研不必说是至关重要,然而钻研成果如何,必须和其他门派比试方才能够知晓,这是才能磨练的最佳方法。 算知会有这样的提案,怕是安井门内这样的呼声也不低。不消说,准备在番棋中使用的各种秘术或许也可以在这样的使用中得到锻炼, 更重要的,算知身为棋界的头领,也必须为年轻棋士的未来着想。

道悦身为坊门的头领,自然也是类似的立场。只是,他应下算知建议的同时,也不能不有所提防, 总之是多少有些复杂的心情。

仅就形式而言,交流比赛与奉幕命而行的、全力抗争的争棋自是迥然不同,其运作理所当然地应该按照身为棋所的算知的安排行事。 棋份是否该由算知来确定?本因坊家收到了祝仪,是否该由算知来统一分配?假使如此,这也无异于对算知名人棋所地位的一种承认。怎样该同意,怎样该反对,其间的分寸是极难拿捏的。正因如此,道悦无言笑对弟子的时候,那笑容中也有相当成分是源于内心矛盾的苦笑。

这番经过之下,不由得道悦的心情不复杂。两家的交流比赛毋庸置疑是一大盛事,而算知在番棋至关紧要的当口提及此事,焉知没有其他的打算?当然,番棋的第十三局和第十四局日程已然确定,不可能再有更动,那么算知的目的是什么呢?总之,隐隐约约从这一提案背后嗅出的策略味道令道悦难以完全心安。

就事论事,算知有这一提案, 或许是因为在他看来,算哲、知哲、 春知以下,安井一门无论在质或者量上都要胜过道策、道节以下的本因坊一门。既如此,便可以真实的战绩让世人看看,哪怕家督在番棋决战之中败北,安井门的总体实力仍然是凌驾于本因坊门之上的。

对此,道悦倒可以一笑置之, 因为他内心之中确乎是有着一种与算知完全相反的自信。他人还则罢了,自己的迹目道策,棋技决然是拔乎整个安井一门之上的,对此道悦深信不疑。

(松谷、杜宇/译,于福春/图)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9-1-31 15:54

《名人棋所》14-第十四章——交流



正是道悦摩拳擦掌,准备一鼓作气,与算知继续展开争棋之时,情况突然又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加贺爪甲斐守性情暴躁,口无遮拦,因为一句无心的醉话得罪了大老酒井雅乐头,受到了蛰居的处分。算知借机再度祭起拖字诀,高挂免战牌。道悦一怒之下,几乎上书弹劾寺社奉行的不做为。好在,新任奉行、下兼的奏者班本多长门守雷厉风行,在他的运作之下,一度有夭折之险的争棋终于峰回路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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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奏者番下兼寺社奉行的本多长门守斡旋之下,算知与道悦的争棋重开,第十三局按照之前的计划,于宽文十年七月十一日在目付松平丹后守的宅邸开始了。立会人是当月轮值的寺社奉行小笠原山城守。

相隔八月之久重开的争棋,两棋士都是以真剑胜负之姿全力投入,可是,由于暴虐的加贺爪甲斐守身姿的消失,对局场的气氛较之以前总是柔和了不少。牧野备后守等以前从不曾出现在对局场的人也纷纷前来观战,让空气之中平添了若干紧张的味道。

不消说,对局本身的约束仍然是非常严格的。甲斐守之前确定的规范是非常周密的,观战人选的确认,对局者与其他棋士的接触,一切相关的禁令都得到了认真的执行。

这第十三局刚刚开始不久,胜负便意外地明晰起来。道悦已经把握了道策流注重棋子效率的真髓, 运用道策流作战,很快就收到了明显的效果。中盘一战之后,算知断然败势。眼看着盘面相差十目左右,对手的棋形又无隙可乘,算知彻底丧失了斗志,第一天晚上便告投了。这是争棋开始以来第一次中盘便分出胜负,结束得比人们的预想要早得多。

棋便是如此,胜者为王。前一年的年底,算知调子上佳,由一胜五负一翻而为三胜五负,便令世人产生了真不愧为名人棋所的观感。 然而此番,算知却遭遇惨败,掌握了道策流的道悦明显更强一筹的景象便出现在世人眼前,似乎算知的力量已经凋零。

其实,算知几乎一开始就注定是难有作为。如此的大胜负,对于身心都是极大的消耗,而要恢复元气,他这样高龄的一方显而易见要困难许多,如此自然就失去了调子。因此,算知一直以来都采用拖延的策略,希望可以尽量地恢复, 然而当对局重开,之前的拖延只能使得他对局中更感疲劳。归根结底,面对着道悦这样一位年轻的对手,算知是在与岁月抗争,而这自然难望获得胜利。

紧接着,七月二十一日,第十四局又在若年寄大久保加贺守宅开战了。这一局,算知几乎是与前局毫无不同,很清楚地就迅速落入了不利的境地,而势头正旺的道悦则一如前局,一波又一波展开强势的冲击。最终的结果也与第十三局相同,运用道策流战法的道悦在序盘便确立了优势,之后毫无波折,眼看便要顺利地又拿下一个中盘胜。

算知此局若再告负,胜负之差便将达到四盘之多,因此他强撑着榨出自己的最后一丝精力,苦苦追赶。然而,当日夜半终局时,道悦还是以六目之优胜出。算知只是确认了胜负,并没有复盘,一言不发便走出了对局室。他的精魂已然全部耗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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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局连胜,道悦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学会了弟子道策的战法,并且取得巨大的成功,他愈发确信了这是棋之正道。像去年那样被算知压倒的局面再也不会出现了,以后的对局还要再接再厉。道悦是暗自下定了决心。

然而,要落实第十五局,却又要着实地费上一番功夫了。不消说,一再受阻于种种状况之后,道悦又是血往上撞,心情大大烦躁起来。

然而,番棋的进行在种种幕后运动之下暂时陷入僵局的同时,算知所提议的安井门与坊门的交流比赛,却在一步一步地落实之中,这未免让道悦心中不快。然而,对于交流比赛的联络工作,他又断断没有拖延的道理。

交流比赛是在安井家的积极运动之下促成,这自不待言。道悦虽然无法摆脱心中的危惧之感,但是算知对权力的运用却无可指摘, 对方以算哲和知哲为中心,与坊门的道策与友仙相联络,一时间,两家之间的气氛倒是迅速好转起来。

然而,所谓棋,终归是胜负的世界,安井一门积极运作交流比赛时,头领算知却吃了连败,这便让弟子当中如临大敌的气氛日益浓重了。于是乎,虽然是同士的交流, 但是互相之间,竞技的欲求还是上升到了第一位。

商谈的结果是,第一回的交流比赛于八月上旬在日本桥的吴服商伊势屋宗兵卫别宅举行。以常理论,最初的交流比赛,理当由居于上位的安井家来落实场所,而这次却设在了与道策有特殊关系的宗兵卫家,不能不说意味深长。两家名手之外,来接受指导的大名旗本等大员也有不少,因此,即便是那些还上不得台面的年轻弟子,也都非常希望能够参加盛会。既然如此,道策便提出,与其在某位地位崇高的大人那里举行棋会,还不如在伊势屋举行,可以让大家无拘无束。此外,宗兵卫拿出了大量的祝仪,这也是将最初的会场选定在他那里的原因之一。

伊势屋宗兵卫是道策嫂子的叔父,虽然两人之间没有血缘关系,但是自道策从石见来到江户修业的三次郞时代开始,宗兵卫就一直在照顾他,实际上扮演了父母的角色。直至道策成人之后,两人的关系才开始逐渐发生变化——道策被册立为本因坊家的迹目,成了享有御目见得资格的大人物,接受恩惠的变成了宗兵卫一方。

比方说,伊势屋现在已经是炙手可热的馆林藩的御用商,这便是道策的斡旋使然。馆林藩主是天皇贵胄,将军家纲的亲弟弟纲吉,由于家纲无嗣,便成为了下一代将军呼声最高的人物,不消说也是所有商家都非常垂涎的贵客。纲吉对之言听计从的侧用人牧野备后守又与道策交情不浅,于是乎,宗兵卫便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御用商家的资格。

除开馆林藩的号召力之外,本因坊家的面子也不可小觑,坊门棋士不断出入喜好围棋的诸大名和旗本的府邸,也使得伊势屋成为了近水楼台。总而言之,由于与本因坊家的特殊关系,宗兵卫有形无形地获得了巨大的财富。本因坊家下一代主人道策,更是成为了宗兵卫眼中的至宝。因此,宗兵卫便将自己在日本桥的别宅交给本因坊家自由使用,而且众棋士还时常会收到他的种种礼物。这一次听说有交流比赛的事情,他自然是当初便将所有费用一例应承下来。

“道策殿,你真是有个绝好的后援哪。”

当曰,安井一门的主将安井算哲出席棋会,受到了宗兵卫的周到款待,而且还有不菲的祝仪,因此在交流比赛之后,很认真地对道策表达了自己的谢意。

算哲年长道策六岁,也是御目见得的棋士,虽然平素做僧装打扮,但是却更具学者的威严。他自幼便有神童之名,博闻强记,是一位非常努力的学问家,天文、地理、 儒学、神道,无所不通,无所不晓。 在各个不同的范畴之中,他都展现出绚烂的才华。他的本职是棋士,不但围棋出色,将棋也甚是了得, 拥有接近上手的实力。

现下,安井家已经被世人公认为棋界的主流,而出任名人棋所的算知,在安井家的地位其实是更接近于长老,支持着算知,并在实质上真正统辖一门的,其实倒是算哲的地位来得更加重要。不必说,大才算哲在世间的知名度要远远超过当时还只是崭露头角的道策。

算哲是安井一世算哲的亲生子,作为二世继承家督的算知很大程度上也要依靠他。在胜负的世界当中虽然并无世袭的传统,但是主从关系却是存在的,而且算哲的棋才早早就被世人肯定,他成为安井三世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安井家的情形与本因坊家有所不同,算知是以超脱的姿态,别居于会津公松平肥后守邸内,换言之,安井门内是有算哲家与算知家之分,各自独立运营。明历大火之后,算哲家和本因坊家一样都迁移了本所,而算知则一直不曾搬出过肥后守的宅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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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伊势屋别宅举行的交流比赛,双方各自派出八人,进行八局对抗。具体的棋份,原本是打算按照御城棋的基准确定。具体而言,在御城棋中是算哲授道策先,而两人各自之下的棋士则再以与他们之间的棋份类推,得出最终的棋份。

如此做法,从最上席以下类推,基本都是安井家棋士授本因坊家棋士先的情况。如此棋份,由于算哲与道策的真实差距其实并非一先,客观而言对本因坊家是几分有利,但是全体低一格的气氛却让众人觉得索然无味。算知也克服疲劳出席了这次棋会,他很快就在现场发觉了本因坊家一侧的这种气氛,于是建议推倒前案,索性以双方互先计,且打乱一门棋士上位下位的安排,重行搭配。

此次交流比赛能够顺利举行,本因坊家是出了大力的,因此还是应该对本因坊家的感受有所照顾。 虽然算知在番棋问题上一味拖延,令人不满,但是这一提案却是考虑周详,作为立会人出席的道悦,自然是满面笑容地同意了。

如此一来,对抗的味道便大大削弱,对局更像是同门之间的学习切磋,众人轻松下来,欢喜的表情浮上了脸孔。众人身体散发出的热气混杂着盛夏的暑气,充满了整个会场。两门之间的正式对抗变成了真正的友好对局,对于几乎所有人而言都是一种新鲜的体验,整整一天,众人都陶醉在超乎平日生活之外的另外一个世界之中。

最终的比赛结果,本因坊家一方是三胜五负。此种棋份之下,这一成绩多少有些意外。获胜的,是道策与另外两名内弟子,而告负的,则是参谋友仙、班头道节,已经独立的元悦和道哲,以及道策的亲弟弟,进步显著的千松。

友仙已经多年不曾正式比赛, 道节近期调子不佳,输掉都情有可原。千松二子对算哲已是必胜之局,最后才被逆转。尤其难得的是,只有十三岁的长作,受三子击败了知哲,这可说是一个大惊喜了。更何况,主将道策授一先对春知,赢得不费吹灰之力。这几盘败局原本是本因坊家意料中事,有这一胜, 坊门便不会有怎样难过的败北之感。在胜负的世界当中,主将的表现是凌驾于全体之上的。

相反,安井家虽然主将算哲授千松二子险些翻船,但好在有惊无险,因此一门也都陶醉在胜利的气氛之中。最后,主人宗兵卫派出了谢仪,宾主尽欢,算哲再次郑重地向道策和宗兵卫表达了谢意。

“今天的对局到这里就结束了,真希望能够有机会尽快和你交手。”

算哲表达着对局愿望的时候,道策分明地感受到了其中的友情。

“我也是,非常希望和你交手。”

两人要尽快对局,唯有是在这种大规模的交流当中,算哲显然是在表示,自己将全力运作下一次的交流比赛,希望道策届时一定参加。

“我可是虚席以待,道策殿你一定要赏光啊。”

“无论怎样我都一定来。算哲殿你就看着安排吧。”

友仙站在一旁,将两人的对话都听在耳中,便过来对算哲低下了头,告诉他,道策的意思便也是自己的意思。闻听此言,心中欢喜的算哲免不了又再和友仙欢谈一番。

(松谷、杜宇/译,于福春/图)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9-1-31 16:05

《名人棋所》15-第十五章——怜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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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知与道悦的争棋战意犹酣,尤其是道悦在重开之后一再取胜,算知步步后退,定先的棋份眼看便难以为继了。然而便在这一当口,安井家与本因坊家的交流比赛还是如预先所安排的那样,顺利地在伊势屋别宅进行了。由于算知审时度势的安排,双方的比赛火药味淡了许多,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交流。两家棋士尽欢而散,安井算哲二世更与道策惺惺相惜,临别时约定尽快安排下一次的交流比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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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流比赛全部结束,算哲带领着安井一门的棋士定下了再会的约定之后离去,已经是暮六刻(十八时)略过一点的时候了。夏季的黄昏,天色仍然明亮。坊门的弟子帮忙收拾了会场,便也三五成群地散去了。现在,只剩下了道悦、道策和友仙三人。

按事先的计划,道悦和友仙原本是要择个附近的餐馆,宴请元悦和道哲等同辈棋士的,然而这两人吃了败绩,委实没有心情,便只好下次再说了。这是两门之间的第一次大规模对抗,所有人都非常投入,即便没有对局的道悦也甚感疲劳,大家坐在当地,动也不想动一 下了。

“我来小小叨扰一下,可以吧? ”

在走向大厅角落的座位时,道悦向道策问了这样一句。伊势屋的别宅是宗兵卫为道策提供的,道策到此便如归家一般。既是道策的城,道悦若要留宿,征求道策的意见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快别这么说,您高兴怎样就怎样。”

道策登时窘住,忙不迭地作答。于是,道悦与友仙两人便留宿伊势屋,而道策便责无旁贷,担负了接待的工作,让佣人准备起酒饭来。虽然道悦的问题让道策很是受窘,但在说话时,道悦脸上因给人添麻烦而不好意思的表情却也是发自内心。

数年以来,道悦与友仙其实一直在催促道策成亲。自初代算砂以降,本因坊家历来都是不置妻室的家风,直至当下的家督道悦也是如此。然而时代既已变化,旧日的习惯早已失去了继续存在的理由。门下弟子愈来愈多,佣人数量也不断增加,以常理而论,本因坊家其实早就需要一个女主人来操持一切了。

道悦已然没有此种资格了。他总觉得自己与其娶妻,还莫如蓄妾,更何况,他也深知自己乃是喜欢花间流连,不到倦游不思归的性格,而且还无意改变这种习惯。道策却与其师截然不同,对酒全无兴趣,更遑论买春之类的荒唐事,乃是一根筋埋头于棋道的端正的生活态度。正因如此,若是道策娶妻而居于一门正中,本因坊家的未来定是坚若磐石了。道悦早已打定了这样的主意,而友仙也心有同感,不时在旁帮腔,对此其实道策也已非常清楚了。

然而,道策却始终不曾做出过明确的反应。他其实早有一个意中人叫做怜姬的,但道悦却浑然不知,甚至多心地怀疑徒弟的木然可能是身体有病的缘故,差一点请了医生来诊断,而且也曾非常认真地同友仙反复商量。几年以来,道悦和友仙完全是蒙在鼓里,因为怜姬的生活起居一直都在伊势屋的别宅,而他们二人几乎是从来不涉足此处的,因此也就无缘与怜姬谋面了。

怜姬虽然不是宗兵卫的亲生女儿,但是宗兵卫对她的宠爱绝对不在亲生女儿之下。宗兵卫四十多岁,膝下有两个儿子,长子四岁,次子两岁,都是五年前娶的后妻所生,而过世的前妻并未留下一儿半女。前妻从来就身体虚弱,而宗兵卫又是登徒子之流,自然就不免常常来往于花街柳巷。便是在这长年的逢场作戏之中,他结识了怜姬的母亲希姬。

希姬在一家叫做深川的餐馆做事,说来倒也不算是特别出众的美人,只是气质不俗,柔和沉静的样子很是惹人怜爱,恰好是宗兵卫心中理想女性的样本。为了这位希姬,宗兵卫任何事情都愿意去做,可是希姬却从来不曾向他要求过什么。

在两人结识的第二年,希姬突然吐血,卧床不起,原来是得了非常厉害的肺痨。病榻前,希姬面对着急忙赶来的宗兵卫,第一次告诉对方自己还有个六岁的女儿怜姬, 说自己命不久长,只有将这孩子拜托给宗兵卫抚养。希姬已是油尽灯枯,苦苦捱到了却了这最后一桩心愿,便就此撒手人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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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兵卫先是将怜姬寄养在亲戚家中,不久后就接来和自己同住,至今已然整整十年。十年之间, 他始终待怜姬如同己出,宠爱不已,不过倒也并不娇惯,而是凡该她做的事情就一概放手让她去做, 把家事当作是练习的机会,让她从小学会为人持家之道。在宗兵卫的悉心教育之下,怜姬渐渐出落得一表人才,便在此时,道策出现了。

宗兵卫一直是期待着怜姬与道策能够得成好事,多年来这个念头从来不曾动摇。他如此培养着怜姬,其中也多少带有这种想法。等到这爱如掌上明珠的怜姬长到十六岁,宗兵卫想着事情是该进一步挑明了,便将她送来别宅,照顾道策的生活起居。

“可真是个难得的好姑娘啊。”

道悦嘴里嘟嚷着。他向弟子提出留宿的要求时,会有难为情的神色,也是因为他自己的小算盘。今天原本是他与友仙定计,为了到这里好好看看怜姬,才有此一求的。

友仙也应和着道悦的话。

“真的呀。这么年轻,又这么能干,真是让人想不到。”

道策又何尝不是深有同感。怜姬平时将他的生活照顾到无微不至,而今天这二十多人的大场面也是安排得妥妥贴贴,整整一天都无可挑剔。女佣总计不过只有两人,可所有客人都大有宾至如归之感, 正想要喝茶,茶便端到了手边,一切都那么自然和流畅。

“伊势屋真是教女有方,这样的父母真是世上少有。”

这是道悦对宗兵卫的赞赏,赞赏他没有把自己的女儿教成那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娇小姐。友仙也在一旁点头称是。道策脸上自也浮出了微笑,但依旧是一语不发。

道策心中所想其实一言难尽。 怜姬的身世,道策一度也想对道悦分说明白的。可是,道策这样一个淡泊声色的人,要对老师说起怜姬并非宗兵卫亲生,而是他结识的餐馆下人的私生女,总不知该如何开口。更何况,道悦早早就曾经对本因坊家的一门人众说过,道策的意中人乃是伊势屋的亲生女儿。

然而,怜姬对宗兵卫,却又是以“掌柜”相称。因此,道悦自己其实也是不明就里,一头雾水,虽也想过当着宗兵卫的面好好盘问一番,但是又总觉得贸贸然提出此种问题,实在是太过失礼。

道策对老师的迷惑自然是看在眼中,但却始终没有良机,也难以下决心去说明。毕竟,坊门人众之所以对怜姬非常尊敬,从无乱七八糟,不合礼数的行径,正是因为道悦一再强调此乃宗兵卫之女的缘故。看着老师道悦和师兄弟投向怜姬的目光,道策心中总会涌起纠结着难为情与内疚的复杂心情。

便在此时,怜姬已经指挥着女佣布上了酒菜,向道悦与友仙劝酒已毕,便来到道策面前。

“大师你也来一杯吗? ”

语声起处,沁人心脾的凉意油然而生,厅堂中白日间残留的暑气一扫而空。

“那,就来一口吧。”

道策轻轻拿起酒杯。怜姬便俯下身来为他斟酒,捧着酒壶的一双手近乎透明地白。

“大师”乃是怜姬对道策一种特殊的称谓。道策还叫做三次郎的时代,便经常来宗兵卫这里下指导棋,那时他与怜姬便相识了。当时,宗兵卫仍然称呼道策为三次郞,在棋盘之上,两人的师徒关系已经逐渐确定下来,只是一时间脑子还不曾转到那里而已。可是,当道策真正成为道策的那一刻,未曾被人称为道策,倒先成了怜姬眼中的“和尚”。

三次郎改名为道策,被内定为坊门的迹目,是在他十九岁那一年的年末。眉清目秀的青年三次郎, 突然落尽了三千烦恼丝,以一名僧侣的形象出现了,当时还只有十岁的怜姬不由得大吃一惊。往日的三次郎君怎么会是如此模样,百思不得其解之间,一句“大师”已经脱口而出。当时的怜姬之所以会大惊失色,其实也正由于她心中对道策早就情苗暗茁,只是自己还懵然无知而已。道策形象突然变化,对怜姬的冲击是如此强烈,以致这“大师” 的称呼便再难改口。如此年深日久,怜姬反倒觉得一切都是那么顺其自然,对这二字分外中意起来。

酒既奉上,席已成席,怜姬便起身告退。道悦眯缝着细细的眼睛,目送怜姬离去,转过身来对道策开口了。

“多好的姑娘啊。大师,哈哈, 能不能尽早将她迎到咱们的本所来呢? ”

听着道悦戏谑地称道策为“大师”,友仙也不禁笑出声来。

“这当然是早晚的事情,不过总归要好好商量一下……”

道策苦笑以对,又避开了自己欲言又止的内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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怜姬毕竟年轻,有些事情还须宗兵卫指教。宗兵卫精心抚养的女儿,要让他就此完全放手,毕竟心情上也需要若干调整,与此同时,坊门这一侧,当主道悦与算知波澜万丈的争棋还在进行之中。既然如此,索性不如将一切都暂时搁置一 下,或许更好,这便是道策的打算。 更不必说,吴服商与棋士,双方根本是生活在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之中,怜姬要真正了解棋士的生活与思想,也需要充分的时间,道策觉得慎重总归是没错。

“不管怎样,总是越快越好。真的在一起了,想让你们分开,你们都不会愿意的。”

道悦略略有了些酒意,说出的话也开始有点下作的味道了。听见廊下有脚步之声,友仙急忙向道悦使着眼色,止住了他的话头。

大约是在日落的时分,主人宗兵卫走进了大厅,身后跟着一名女佣。

“让我们真是宾至如归呀,实在太感谢了。”

友仙一见宗兵卫,急忙客气起来。白天一天都是忙忙碌碌,也不曾好好打过招呼。道悦也跟着抬起头来,满面都是笑意。

“不打扰的话,就算我一个吧。”

听着宗兵卫的问话,道悦笑得细细的眼睛几乎看不到了。

“快请,快请。”

一派和乐,已分不清各自谁是宾主了。

女佣布上灯火,厅堂中更显明亮,怜姬也提着满满的酒壶跟了进来,依着道悦、友仙、宗兵卫的次序为各人斟酒。

“对小先生就不劝一劝了? ” 宗兵卫笑道。

‘‘是。”

虽然答得痛快,但是怜姬并没有将手中的酒壶向道策伸过去。在宗兵卫发话之前,怜姬就已稍稍瞥了一眼道策的酒杯,知道杯底尚有残酒。显然,道策全无尽饮杯中酒的意思。她于是转过身来,只是伺候道悦和友仙,道策便由他自己去了。

宗兵卫面带笑容转向道悦,开 始说起日间坊门与安井家对抗的话题来了。

“要说起长作这孩子,那可真是不错。”

当初道策被父亲带着来到伊势屋拜访的时候,恰恰是今天长作的这个年龄,宗兵卫不由得想起了往事。

“的确让人高兴啊。虽然现在说来还早,但的确是块下棋的好材料。将来应该能成个人物。”

道悦对长作也颇为称许。

“一开始我们还担心,不知道他调子顺不顺。能赢这一盘,我们也放心了。”

友仙一边说着,眼前便浮现出这少年一年之前入门时的情景。

长作的身份多少有些特殊。他离开父母,投入本因坊家,开始内弟子生活,在这一点上他与本因坊家的其他成员并无分别。不过,长作是久留米藩官送而来,因此便带有若干留学的味道。他的一应生活开支也是藩内供给。久留米藩将这位天才少年送到坊门来,是希望他能够出人头地,回到藩内从事围棋的教学。

在此之前,诸名医那里,也常有各藩送来的青年弟子在修业,不过以棋士弟子的身份留学,长作乃是第一人。他们通过熟人走了友仙的门路,请友仙去向坊门当主道悦关说,争得他的同意。久留米藩方面认定这少年乃是浑金璞玉,若再将他留在本地,便不免耽误了进境。

“拜托了。无论如何也要请您把他收下。孩子年龄还小,就请您多多费心了。”

道悦一听,当即痛快地应下了,不消说,这当中也有友仙面子的成分。道悦和道策原本作为棋士,便有幕府颁赐的正式俸禄,此外总能收到各种贺礼和谢仪,其额度甚至还超过俸禄。就像帮助伊势屋与馆林藩建立密切关系那样,虽不能说是以斡旋为业,但是以棋为媒,为商家与那些幕阁的要员及诸武家牵线搭桥,也是顺理成章之事,这自然便为本因坊家带来了更大的利益。归根结底,周全了别人也就周全了自己,各方面得到相应的好处之后,也是断断不会忘记本因坊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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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出于类似的考虑,坊门无条件接纳了这位少年。友仙对长作原本也没有太大的指望,只想着他能够和普通人一样成长起来就好了。当然,对他也不能完全如普通人一般对待,久留米藩的面子无论如何也要顾全。长作在修业之间取得的任何一步进展,友仙看在眼中,都会觉得面上光彩。可是即便如此,他也不敢想象,这一次长作面对当代屈指可数的大棋士知哲, 也能在三子局中获胜,如此说来,他可说是已经具备了成为本职棋士的资格。

宗兵卫这方面,对于长作就如同当初对于道策一样关心。他今天提到长作的话题,不消说,正是因为长作获得了一个大金星。与此同时,他更期待着未来的久留米藩棋士长作,也能够如道策一样,成为 一位对伊势屋有益的角色。

(松谷、杜宇/译,于福春/图)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9-1-31 16:09

《名人棋所》16-第十六章——压胜



争棋重开之后,算知一改前一年的势头,两局连败。其中虽有围棋理念落后的原因,但是体力不支也是重要因素。然而,无论他如何争取休息的时间,争棋终究必须进行下去。便是在这样的时刻,双方迎来了争棋的第十五局。若是道悦此局能够胜出,则再胜一局便可将棋份由定先改为先互先,这是至关重要的较量。虽然交流比赛多少冲淡了双方之间的敌意,但只要算知还是名人棋所,争棋便不可能就此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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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知对道悦争棋的第十五局和前一局相同,也是在若年寄大久保加贺守邸进行,对局日是九月一日,和前局相隔整整四十天,不必说,这是算知一方幕后作战的结果。

以如此速度进行,一年下满二十局根本不能想象。前一年,即便在甲斐守几乎是不近人情的强迫之下,也不过才消化了十二局而 已,而今年便想一气下那么多局,可说是断无可能。更何况,本多长门守下兼寺社奉行,诸多人事尚欠整备,要他那边能够加速对局进程,也未免强人所难。

对局数量既十分有限,在道悦这一侧,就更加必须抓住机会,获得确实的胜利。他当前的目标便是再胜两局,达到净胜六局,将棋份由定先改为先互先。这也已是他最后的底线,争棋开始已一年有余,若再不能改棋份为先互先,反对算知就任名人棋所便要落得个师出无名了。

现在,机会便在眼前,更加是不能再生变数。算知仍然在施展种种伎俩,稍有疏忽大意,便要坠入他的彀中。不消说,算知最大的目标便是休养自己的元气,挫折道悦的锐气。道悦自然心知肚明,也请了友仙去交涉,可是看着日子一天天无所事事地过去,心中自然不是滋味。

本因坊家对安井家交流比赛之后,友仙便到当月轮值的寺社奉行户田伊贺守那里,找他的手下交涉,催促安排第十五局在八月中旬 进行。算知那方面自然是依旧能拖便拖。最终,还是提供了第十四局对局场的大久保家出了面,询问下一次对局的情况,他们的意思是无论如何,还请再在这里下一盘。听了加贺守这位大人物的直接吩咐, 寺社方面再也坐不住了,直接向算知通知了在大久保家继续对局的意向,九月一日的对局才得以确定。

第十四局在大久保家进行,这其实是牧野备后守通过他提到过的喜欢下棋的家老渡忠左卫门进行的策划。加贺守自己便不怎么下 棋,对此事的兴趣也有限,甚至连对局室都不曾来过。加贺守之所以会要求在自己家中下上一局,完全是奉了忠左卫门之命。

“你可以看看嘛。”

听着友仙的报告,道悦斗志满 满,微笑也开始浮现在嘴边,大大的脑袋晃悠起来。

“如此说来,是为了牧野能够亲自前往了? ”

道悦将多少有些惊讶的脸孔转向了友仙。说起牧野亲自前往, 这当中便有些意味深长了。

“反正我听说的,是要在大久保家对局。前一次对局,牧野是亲自去观战了,但是加贺守却没有来,两人不曾见面。所以这一次要 求在自宅再举行一次对局,而且希望牧野一定要来。大久保家的意思,是希望观战的邀请由本因坊家这一方代为提出。”

听着友仙的解释,道悦频频点头。

“既然如此,就赶紧帮他们转达一下吧。就让道策……不,还是我亲自走一趟吧。”

“确实,就让道策去好像不够郑重。”

“那这样吧。板垣君你也去,我们三人一起。这毕竟是一件大事。”

确实如此。事情的缘起,正是因为大久保加贺守想要得到面会牧野备后守的机会。现下,加贺守乃是佐仓藩主,堂堂大名,还担当着若年寄的职位,而备后守则只不过是馆林藩的侧用人而已,两的地位高下判然。然而,现任将军家纲并无子嗣,未来的将军只能是将军两名亲弟弟之一,要么是甲府藩主纲重,要么是馆林藩主纲吉。换言之,牧野备后守虽然现在地位较低,但是将来极可能成为将军的侧用人,加贺守汲汲于晋级老中,若不未雨绸缪断断不可,而现下的争棋正是他培养与备后守私谊的大好机会。加贺守的种种作为,正是基于这样的盘算。

当然,将军家纲虽然是蒲柳弱质,但是毕竟只有二十九岁,正当壮年,完全可能诞下子嗣,因此,现在就大张旗鼓地运动拥立下一世将军,未免也太过孟浪。若是言行欠谨慎,会落得个谋反的罪名也未可知。因此,表面上看去,将军后继者的问题一直是风平浪静,然而实际上,幕阁的要员之中早已是暗流涌动,纲重派和纲吉派巳然壁垒分明。

大久保加贺守安排算知对道悦的第十四局争棋在自宅进行,可谓是煞费苦心,然而纲吉的侧用人前来观战,自己却懵然不知,错过了和他见面的绝好机会,想起可能因此失去未来将军的欢心,加贺守不由得将前来报告的家人暴风骤雨般叱责一通,命他安排好备后守下一次来观战的招待事宜。以观棋为名,再一次将备后守请到家中, 在全然与政治无关的气氛之中晤面欢谈,如此机会不可多得。因此, 加贺守提出要求,要在自宅再举行一盘对局,打算暗暗向备后守传出信号,让他了解自己在内心深处是支持纲吉的,已然跃跃欲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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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第十五局的立会人乃是寺社奉行户田伊贺守,方才履新便担起了这粧差事。上午对局开始时, 当主加贺守也出现在了一众外来 的观战者面前,而且加贺守的家臣也纷纷来到,一时间场面十分盛大。等到天色已然过午,牧野备后守终于在家老渡忠左卫门引领下走进了对局室。

周围观战者怎样的躁动,道悦都有清楚的意识。加贺守走到对局席边,略看了一会儿,便退将回去,与众多其他要员坐在了一起,而在这些要员当中,赫然便有备后守的身影。道悦一方面视线专注于盘上的对决,但是余光扫视,周围人们的动作大致也都落在眼中。等到备后守从对局室退出,到宅邸中别寻他处去与加贺守谈话,道悦才将全部注意力都投入了对局。这是绝对不可以输掉的一局,对此道悦非常清楚。此局到手,再需一局便可改变棋份,也算初步击败了算知。

挟着这样的气魄,道悦在盘上完全是压倒了算知的架势。备后守和渡忠左卫门一同退出对局室时, 后者在廊下便问过一句。

“本因坊真是来势了得呀,相比之下,名人看上去可是无精打采,你觉得这棋怎么样? ”

“啊呀呀。我可只是个普通的棋迷,不过在我看来,是本因坊一方占上风。”

备后守的棋力虽说比忠左卫门要好出不少,但是要判定算知道悦争棋局面的优劣也还力有不逮。 只是本局之中,黑的优势着实明 显,一见可知,因此便顺口做出了这样的回答。

与前两局如出一辙,午前的布局阶段之中,道悦就已经成功地确立了优势的局面。面对着实践道策理论,一切以子效为依归而作战的道悦,算知以自己坚持的老式手法顽强反击。然而,由于双方实力差距极为有限,此种反击未免过于简单,很难收到实效,相反,算知愈是百般反扑,陷入劣势之中就愈深。 等到备后守午后来观战时,双方的形势确实已经是云泥之差了。

最终分出胜负,是在暮五刻(晚八时)稍过的时分,道悦以十二目胜出。在高手之间,这可以说已经是很大的差别了。由于遭遇劣势而大举反攻,而反攻之后劣势反而更大,这样的情况说来倒也正常,只是,若有那样的局况,劣势一方往往便提前投了,还指望着在收官中一点一点挽回这十目差距,因此一直坚持到最后的,在专家棋士当中确属罕见。总而言之,这种差距如此巨大的终局,在史上也算个异例。其实,傍晚时分,算知便已败势历然,而且自己也深知十目以上的差距是极难追回,但是他仍然坚持不肯投子。

明知失败已无可挽回,却还要一直下到最后,其间的苦痛可想而知。然而,满心的悔恨之下,算知又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做出认输的表示,似乎要以这种苦痛来惩罚自己白日间糟糕的表现。五十四岁的高龄,体力与气力都已衰退,此刻算知的形象,令所有观者都难以忘却。战斗到最后,他双肩低垂,视线虽在盘上,却已然没有了焦点,道悦甚至开始怀疑对面的此公究竟是否自己认得的算知了。

对局全部结束,夜色已渐深, 道悦便想叫上道策,一同往伊势屋的别宅去。上局结束,时间正是夜半,回家是有些晚了,但是留宿在对局场,道悦无论如何都难求一寐,翻来覆去才熬到天明。此刻时间还不算太晚,道悦实在不想便这样一人归家。算知从对局席上站起,请求立会人户田伊贺守允许自己离席。方才叫来乘轿,加贺守家一位年轻的家臣急忙忙跑了过来, 在伊贺守耳边低语了几句。伊贺守点了点头,转过来对算知和道悦二人说道。

“主人已经准备了夜宵,便请二位一起用了再去吧。”

算知当即点头,道悦虽然心有 不愿,也无话可说。

这事在争棋中也算破例。让道悦不自在的是,哪怕是贏了棋,和算知同席也是件心中不快的事,然而也只能随着家臣同去了。果然,女佣们已经打点好了上等的酒菜。 此刻,道悦的嘴角突然现出微笑。 眼前的酒肴应该是备后守的安排,事先和主家打了招呼,若是终局较晚,还是吃点夜餐再散局的好。

那是几天前,道悦、道策和友仙一起去拜访备后守,转达大久保家的邀请,后来便说起对局之后高度疲劳,总是难以成眠,或许喝点酒多少会有帮助。当时只是随口漫谈,不想备后守便记在了心中,并且对忠左卫门做了吩咐。正思想间,忠左卫门已经在劝酒了。

“名人,本因坊,两位都辛苦了。能喝一点就喝一点,这样放松放松也好睡觉。若是说起酒量来, 可不一定是年轻人就好了。”

听了这话,算知面上满是苦笑。

“实在是有负盛情。这个时候, 我酒是实在喝不下去的。”

道悦倒满不在乎,已经将杯子端在手中了。

“既然如此,就叨扰了。” 这也可算作是慰劳的宴会吧。伊贺守转过身来,对算知开了腔。

“算知殿,就在今天,松平市正 大人传下话来,想要把下一局放在他那里……”

伊贺守话还没有说完,算知的头就已经恭恭敬敬地低下去了。

“承蒙关照,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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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局刚刚结束,伊贺守便安排起第十六局来,这确实令人大感意外。不过,相比而言,倒是算知便这样无条件地接受了安排,更加令道悦感到意外。毕竟,再输一局便要改变棋份,如此重要的当口,是必须高度紧张而谨慎的,如此痛快地答应,实在不是算知的风格。

松平市正虽然姓松平,但其实并非德川一门(译注:德川家康本姓松平)。他本是福冈黑田家的旁支,豊后四万石的藩主,赐姓松平。 这位大人喜欢围棋非常出名,一直是安井家的坚定支持者。今年争棋的对局场,松平丹后守宅一回,大久保加贺守宅两回,全都是牧野备后守在幕后运筹,自然多少照应本因坊家,这些算知都心知肚明。于是他也在背后向一直照顾自己的松平市正提出了请求,要他提供对局场所。无论如何,在这样的地方对局,自己面对道悦,多少也算是先占据了一点上风。

下一个对局场的确定,算知的确算是小有收获,因此当场应承下来。毕竟,此刻已经到了不容有失的地步,定先的棋份即将被颠覆, 算知心中也是斗志喷涌。伊贺守得到算知肯定的答复之后,又将视线投向了道悦,道悦正眯缝着细细的眼睛思忖,见此情景,急忙将圆滚滚的上身俯下来。

“真是感激不尽。既然如此,便请您按照已经确定的计划安排吧,拜托了。”

“那好,详细安排是这样的……”

败者与胜者刚刚结束战斗,正是余韵犹存的当口,对局的话题多说无益。伊贺守便转向了忠左卫门,一起研究起这难得的好酒来了。

(松谷、杜宇/译,于福春/图)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9-1-31 16:14

《名人棋所》17-第十七章——赛点



争棋的第十五局和前局一样,继续在若年寄大久保加贺守邸进行。加贺守是希望借此机会面会将来可能成为将军辅佐的牧野备后守,为自己的前途铺路,为此不免便欠下坊门一个人情。此局道悦再度完胜算知,至此,第二年的争棋道悦三战三捷,若是道悦第十六局再胜,两人之间的棋份依照定例便将由定先改为先互先,而算知让不动七段的道悦定先,是否拥有名人之技,自然就值得怀疑了。双方便在这样紧张的气氛中迎来了这重要的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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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争棋终于迎来了开战以来最关键的一场,第十六局。是局于九月二十二日和二十三日两天在豊后藩主松平市正邸进行,距大久保加贺邸进行的第十五局相隔仅有二十日而已。

棋份是继续维持定先,抑或是更改为先互先,便要决于此局。至此,算知已陷入极为困难的境地,照常理说来,第十六局正需养精蓄锐,全力应对才是,然而,尽快对局恰恰是由他自己提出的。正因为这一局如此重要,才更需尽早实现,若算知还是故伎重施,祭起拖字诀,则外间的非难必然大起,换言之,第十六局和第十五局间隔如此之短,在他这面也是颇有些不得已。既然事已至此,不如直率行事, 求一个痛快的了断,如此也能大举提升自己的斗志,不消说,这胜负师的根性也是原因之一。

总而言之,对于争棋双方而言,这一局的胜负都是至关重要,很可能会决定整个争棋的走向。争棋现在已经进人第二个年头,而这一年当中进行了三局,全部都是道悦胜出,通算起来,他已经是八胜三负四和的领先,五局净胜在手, 若是能再下一城,便是以毫无瑕疵的四连胜一举更改了棋份,进人先互先。更不必说,因为这种连胜,在世人心中,也必然生出道悦至为强大的印象。最重要的是,先互先的棋份已经近乎平起平坐,算知名人棋所的地位自然会因此而动摇,这正是道悦挑战的初衷。

不过,如前所述,算知在这最后的关头并没有米用拖延的策略,而是同样全力出击,不消说,他的想法正是要在此局守住定先的棋份。按照之前的安排,两人的争棋是一年二十番,合计六十番的规模,而在这当中,二十局自然便是一个段落,在这样一个段落当中,是否发生了棋份的变化是世人做出评价的一个重要标准,而双方对此自然也是心知肚明。若是在这第一个二十番当中,定先的棋份并无变化,从一般常识说来,便可认定道悦的技艺较之算知确有质的差异。换言之,若是道悦输掉此局,后果也是极为严重,二十番内无法改变棋份的可能性是有的,甚至争棋便夭折于第一个二十番的可能性 也是有的。总之,对道悦而言,这正是必死的一番。

站在道悦对面的算知,这一次是将名人棋所作为赌注来出战,不消说更是天大的一番。一直以来的定先若是改为先互先,距离互先便也是咫尺之遥了,身为天下第一的名人,在此局是非拿出不同寻常的表现不可了。算知这一年已经吃了三连败,令大众产生了他已然年老气衰的观感,这一点毋庸赘言。此刻已是最后的关口,他必须站定脚跟,扭转世人的看法。

两人都心怀旺盛的斗志,无论如何也要全力争胜,这一点所有人都是洞若观火。便是如此,在算知支持者松平市i的宅邸,棋局尚未开始,决死一战的气氛已然令赛场中的人们感到了窒息。

争棋开始的第一年,对局场一直是在加贺爪甲斐守的宰领之下设置,虽然对局场的提供者倾向于安井家的较多,但是整体而言,大致还算是第三者的立场。然而,转入今年以来,第十三局是在目付松平丹后守邸,第十四、十五局是在若年寄大久保加贺守邸,悉数都是牧野备后守幕后运作的结果,自然要对本因坊家的利益更多考虑。事实上,这几局的观战者,也都是支持坊门的占据多数。

不过,第十六局的局面又生一变。豊后藩主松平市正是安井家的支持者,正是见到之前几局的对局场设置都有利于本因坊家,才提这一要求的,而这要求背后,不必说正是强烈的对抗意识在燃烧。既然是安井家支持者提供的对局场, 一切的安排和考虑自然就是以算知为中心。与此同时,今年争棋开战以来,每一局都来观战的牧野备后守这一次却拒绝了邀请,棋盘上的对抗气氛早已弥漫到了赛场之外。

总而言之,道悦现在正是一派单刀赴会的心境。不过,久历战阵的道悦当然不会慌乱,相反却是斗志喷涌,事实上,很多时候,这种孤军作战气氛的刺激倒正是制胜的良方。正是怀抱着这样的斗志,对局第一日的上午,道悦早早到场, 只是对观战者简单致意,便径自在盘前坐定,脸上挂着无畏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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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知入场要稍晚一点,和在座的观战者逐个寒暄一番,可偏偏和道悦一个招呼都没有打,似乎眼中便没有此人一般。不必说,这又是刺激道悦的小伎俩,想要看看他是否真的心如止水。

如前局一样,立会人依然是户田伊贺守,他宣布对局开始的时候,正是朝五刻(上午八时)刚过一点的样子。道悦执黑先行,满心都是打破算知如意算盘的斗志。道悦正当盛年,艺与力可说都是当代一流之选。这一年之中,面对着以道策流行棋的道悦,算知已经遭遇了三连败,尽管对自己的败北仍然是莫名所以,但算知终究是准备了若干对策。这一次,棋局果然没有如之前那样很顺利便进入道悦的步调。前三局当中,胜负的天平总是早早便告倾斜,而这一局,棋至序盘,道悦便已明白,今天面对的将是一盘难局。

然而,先行之利终究是非常可观的,至中盘战斗展开时,道悦还是成功地获得了一点优势。充分考虑对手的力量,以平衡理论来运子,先番者的确是很难突然崩溃的。道悦秉持着正确的方针小心翼翼地行棋,第一日进行至八十余手后,算知宣布打挂,此刻道悦大致判断了一下,虽然盘上还有种种的变数,但黑棋四至五目的优势还是有的。

第二日,算知凄绝的反击开始了。算知的棋风原本就是力战一派,而且眼见自己将一点点陷入非势,自然已不可能满足于平淡进行,便打起了黑模样的主意,寻求种种味道与手段,展开了凶狠的进攻。

道悦应付起来颇为吃力。白棋对黑棋处处施以最强手段,要颠覆黑的实地优势,在这样的场合,一切都决于力量。面对着算知的气魄,道悦不得不一处又一处地退却。尽管迫于算知的强力,无法正面抗衡,但是道悦还是支持着不断创造见合的好点,寻求转换以简化局面的机会,到了最后,局面变得极端微细,在和棋和一目胜负之间反复摇摆。

小官子的阶段,道悦仔细点了一次目数,确认是和棋或者黑好一目的结果,然而究竟是和棋还是一目胜,要做出极为准确的判断还是很不容易的。若是和棋,简直就和失败没什么两样,而若是一目胜,便意味着棋份就此改变了。道悦将全部的精神都投入盘上,反复计算着各种收官的次序。

算知何尝不是如此。要想胜出已经是非常困难了,但是无论如何至少也要保住和棋,不能一目落败。此时,他额头上深刻的皱纹似乎又多了几道,和道悦一样,也是两眼死死盯着棋盘。至此,双方精神高度投入,进入了锱铢必较的官子争夺。

这一局最后决出胜负,已经是对局第二日宵五刻(晚八时)之后的事情了,道悦一目艰难胜出。双方整理盘面,做棋之后,黑地四十七目,白地四十六目,最终确认了黑胜一目的结果。

“实在是难为您了。”

道悦向着算知低下头,口中非常自然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在此之前,每一局对局结束的时候,道悦从来不曾吐露过这样的言语。然而此刻,贏得了这赛点的一胜,道悦心中百感交集,这句话便脱口而出了。或许是艰难得胜之后的感谢,或许是对刚刚激战过的前辈的由衷敬意,又或许是两者兼而有之,总之,道悦的心情确实是有些冲动。

‘‘啊,不……”

这回答听起来简直不像是算知本来的声音了。面对道悦这种满含最高敬意的来言,算知照理是应该端正了姿态,拿出前辈和名人的风范来应答,然而现在,他的身体已经摇摇欲坠了。

“两位都辛苦了。”

立会人伊贺守目睹了算知与道悦之间谦虚的应对,腰背也不自觉地向两人弯了下来,表示慰问。

三人所说出的话,其实正是他们对这一局的第一感想。赢下这更改棋份的一局,道悦心中百味杂陈,直觉得胜负的机微根本不能以言语描述;算知则是不言而言,或许内心深处正想寻个地方大哭一场也未可知;伊贺守看着两人,急忙膝行过来。

“此外,我们专门为两位准备了宵夜,就请来用一下吧。”

前一次的对局,大久保加贺守专门准备了宵夜,这事已经人所共知。这一次松平市正设立对局场, 自然不肯逊色一筹,因此也备下了酒肴。

“那咱们就……”

算知听了伊贺守的话,漫声回应着,将多少还有些呆滞的视线转向了道悦。在松平市正邸,算知应该是主人的立场,但是他实在难以将沮丧和忧郁的表情从脸上驱除开去。

“那就打扰了。”

道悦拜下身去,表示感谢,然后便开始挪动圆滚滚的身体,比算知要迅速得多。赢得至关重要一局的喜悦已经难以压制,伴随他缓缓站起的动作,几乎要从身体里喷涌而出。虽然动作依然得体,但心里已经是要手舞足蹈的状态。这个对局场,道悦现在一刻都不想多待了。

(松谷、杜宇/译,于福春/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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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9-1-31 16:21

《名人棋所》18-第十八章——棋份



争棋第十六局在安井门的支持者松平市正邸内进行,然而,算知却没有抓住机会,虽然他对道悦的新战法多少有所准备,而且也的确让道悦遇到了更大的麻烦,但是最终,还是以一目之差落敗。这便意味着,按照棋界向来的惯例,两人之间的棋份将由定先改为先互先,道悦当初对算知就任名人棋所的非难,似乎也显得不那么唐突了。对局虽然已经结束,但是道悦内心的喜悦之情却久久不能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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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道策及千松以下一众内弟子早早便来到了伊势屋别宅的大门口,等待着师傅道悦的归來。道悦喜悦的心情全部都写在脸 上,赢得了转沂点的一局,即将改棋份为先互先,而且败北的算知,态度与预期大不相同,亳无拖泥带水,这也让他感动不已。

道悦一一接受了道策等众弟子的祝贺,便开始赞扬起算知来了。

“要说算知爷,输也输得漂亮。 虽然这么说不合适,但是他确实也不该有什么遗憾的了。要是我稍微大意一点,这一次的胜负还真不好说了。”

“总而言之,能赢还是太好了。”

“是啊,那么咱们今天该怎么办呢? ”

道悦看着道策,已经催促起來,要询问庆功酒宴的准备情况了,

“要说这个,那就全看师傅您的意思了。本所这边,我都已经打好招呼了。就是不知道您现在打算怎样? ”

“昨天晚上根本就睡不着。回本所太远了,我想就在这儿小睡一下,可以吗?”

于是,道悦不回本所,而是在伊势屋小憩,庆功的酒宴自然也就安排在了伊势屋。事实上,本所和伊势屋两处之前都已经做好了准备,可是比较起来,还是伊势屋的厨师手艺更加出色。对于道悦的想法,道策立刻便明白了。

“您就不要客气了,赶快去休息吧。我去把大家都叫来就好了。”

“不必夸张,找几个最亲近的人就行了,简单点最好,另外,板垣君现在在哪里? ”

“刚才还看见他了,这会儿可能出去了吧,不知道要办些什么事。”

“哦……那好,就这样。”

一名内弟子帮助着师傅更衣之后,道悦就向着卧房去了。道策转过身來,命令另外一名内弟子回本所去报信。伊势原的別宅,一切都由道策操持,更换的衣服和寝具等等早就已经用心准备好了,正是为着道悦疲劳之后休息的方便。

道悦一觉睡醒,人色已然近午。此时,坊门的参谋友仙、元老元悦和道哲,以及塾头道节以下的内弟子们都已经聚集在了一起。

“哎呦,大家都已经來了呀。”

道悦略事洗漱,便来到廊下, 看到众弟子正在前后奔忙。道策、 友仙等人坐在一旁等待,而其他的弟子,有的在打扫庭院,有的则去厨房帮忙。

“孩子们都来了,那咱们就早点开始吧。”

道策急忙应答。道悦的意思显然是说,如果酒宴开始得太晚,众弟子宴罢之后赶回本所时,天怕都是要黑了。

“都来了当然是好,可是这么多人,实在是太打扰伊势屋了。”

“今天是为师傅庆祝胜利嘛,当然要隆重一点,就不要客气了。”

道悦挪动着圆滚滚的身躯,舒服地坐下,对道策顺口开着玩笑,

“我说道策你以后要是总住在这里,怕是要越来越胖的。”

伊势屋对道策照顾得非常好, 而未来的妻子怜姬对他更是百般呵护,所以道悦的话倒也不能说是没有道理。不过一直行为举措都很端正的道策依然只是苦笑了 一下,并没有顺着师傅的话头说下去。

师徒二人正说话间,主人宗兵卫和怜姬已经到了。宗兵卫走向道策,自然又是一番祝贺的言辞,而道策急忙弯下腰去表示感谢,同时又对今天的叨扰再三表示歉意,只是与宗兵卫寒暄时,视线却不止一次情不自禁地转向了怜姬。怜姬虽然静静站在一旁,但那身姿如此动人,满开的花朵一般,任谁也不可能不多看几眼的。

怜姬随着宗兵卫一起对道悦等致意之后,马上便开始操持起酒席来,而这当中不免又对道策叫了几声“大师”,向他询问祝贺宴席的若干细节。

两间房间撒去了隔扇,并成一间大厅,道悦、道策、友仙等人和宗兵卫为主席,而内弟子们居于下座,酒宴很快就开始了。年轻的内弟子们不必说,全是来享用美食的,而主席之上,更多还是饮酒欢谈。在怜姬主持下,菜肴总是尽量送到下座,内弟子们一个个都缄口不言,只管闷头饕餮,而一壶壶酒则奉到主席,伴着众人的欢声笑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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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谈着谈着,话题便逐渐转移到今后的争棋上来,尤其是先互先的棋份该如何安排顺序的问题。 所谓先互先,即下手方两局执黑, 一局执白,而大家所说的,便是哪一局执白的事情——黑、黑、白, 黑、白、黑,白、黑、黑,这三种顺序哪一种更加妥当。

黑白黑是比较中庸的选择,也正合乎先互先三个字的含义;黑黑白更能体现下手对礼仪的重视和对上手的敬意;若是为了强调棋份的改变,白黑黑也有其道理。种种顺序都有其合理的一面,而现实当中,棋界在此又没有特別明确的规约。

本因坊门内对此虽然并无明确规定,但是却有一套约定俗成——从互先到先互先和从定先到先互先,处理起来是完全不同的。具体而言,若是一方被从互先降至先互先,则三局的次序为黑黑白;而若是一方从定先升上先互先,则是白黑黑,初番即让下手执 白,也有一层鼓励之意。

“最好按照我们家的传统,从定先打上先互先,初番就让下手执白,不知道算知殿能否同意。”

“是呀。我们本因坊家多年以来就是这么定下来的。我同意。”

两位元老元悦和道哲主张初番执白,道悦也表示赞同。

“说得确实不错,很有道理。”

然而实际上,道悦只是为了今天的气氛,随声附和而已。这只是坊门一门之内的惯例,以此作为主张而要求算知同意,又谈何容易。只是,若是一点点细究这一问题, 实在未免扫兴,今日既是在庆祝的洒宴,初番执白的说法也恰好符合欢笑的气氛,道悦也就暂时搁下了后面的想法,当然,众人之所以如此热心初番黑白的问题,也不是没有来由的,因为今年的御城棋很快就要开始了。

这一年的御城棋预定是在十月十七日,而庆功酒宴举行的今天已经是九月二十四日,可说相距已经很近了。换言之,今年的御城棋上来可能就会进行棋份改定之后的第一局,即争棋的通算第十七局。不消说,本因坊一门之中都是期盼着道悦能够在御城棋上执白出战的。

“要说这第一局黑白的问题, 我们首先还是应该和算知殿确认一下棋份改变的事情呢。”

道策虽然没有因为不饮酒而影响了兴致,但是说起这一话题, 却不能不多想一层。

“是啊,我现在想的也正是这个。”

友仙也应和着道策。这时候,道悦的脖子微微扭动了一下,但是也没有表示反对。

“要说赢都多赢六盘了,还会有什么岔头吗?不过,小心没大错,和他确认一下总是好的。板垣君,这就拜托你了。”

“好的,我尽快去联络。”

果然,道策和友仙的担心还真应验 了,棋份确认的事情远非那么简单。

众人明白这一点已经是第二天的事情了。前一日,道悦、道策和友仙饮酒谈话到很晚,都住在伊势屋的别宅。不过,快乐的酒没有宿醉,早晨起床时,大家都感到心情分外爽快。送走了往算知处去联络的友仙,道悦和道策唤来了乘轿,回归本所。不消说,在本所的大门口,内弟子们又对师傅进行了一番欢迎和祝贺。

然而,艰难取胜之后巨大的喜悦当晚就被一风吹散了。友仙从算知那里回来了,带回了“马上就更改棋份不可能”的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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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认帐了?这位爷是疯了还是怎么了?下完了没结果,那我们下什么劲儿?不如大家拿刀互砍,这总有胜负了吧。对,就这样,别下什么棋了,就拿刀砍算了。”

一时间,道悦几乎是胡说八道起来。净胜六局更改棋份,这是毫无讨论余地的问题,而算知居然连这都要抵赖,也难怪道悦气得口不择言了。然而实际上,算知的原话并没有那么直白,只是友仙听了之后也是气往上撞,报告的口气也就未免有些添油加醋了。看到道悦气成这个样子,友仙才回过神,开始从头道来。

算知所说的其实是,“我是名人棋所,御止棋的身份。因此,与他人的对局都要看将军的意思而定,这次的争棋也正是尊奉上意进行, 因此棋份变更的事情也非我自己能够做主”。

所谓御止棋,即是说棋所乃是将军的围棋教习,上意之外的对局完全是可以不去下的,这是一种特权。既然棋所的所有对局都是尊奉上意,那么由对局而生出来的所有问题,也都必须由将军御裁。算知便是咬定了这一点,对于净负六局更改棋份的问题抵死不认。

与此同时,在至关重要的一局当中落败后,算知犹自沉浸在悔恨之中,难以自拔,便在这个当口对他提出马上更改棋份,委实令他难以接受,更令他觉得本因坊家对棋所的权威亳无尊敬之意。因此,当友仙提出更改棋份的问题时,他便多少有些报复一般地说出了前述那样的话语。

然而,无论怎样,从道悦的立场出发,算知的说法都是无法接受的。番棋开始时上意定下的规格是 “算知名人授道悦先”,因此棋份更改就必须再有“授道悦先互先”的上意,这简直是混帐理由,是在找借口。算知身为棋所,对全体棋士都有支配之权,他当然有资格宣布自己和道悦之间的棋份变更。

在赢下赛点之局时,道悦一度还曾经被算知的爽快态度所感动, 但是当从友仙口中得知算知全然不承认棋份变更的时候,这种感动登时全然消失,剩下的只有穷追猛打的冲动。与此同时,自他提出挑战以来,算知的种种行为,幕前和幕后的运作,不断的拖延,也全部都涌上心头。一时间,道悦原本已经渐渐平静的心中骤然卷起了怒涛。

无论如何也必须将算知从棋 所的宝座上拉下来,这一目标不经过战斗是不可能实现的。道悦立即为更改棋份的问题向奉行方面提 出了申请书,要求在御城棋之前予以确认,而且采用了众人在祝贺酒宴上提出的办法,要求在先互先的初番执白。

(松谷、杜宇/译,于福春/图)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9-1-31 16:25

《名人棋所》19-第十九章——申请



争棋第十六局战罢,道悦终于赢下这关键一场,净胜六局。 按照惯例,道悦净胜算知六局之后,两人的交手棋份便将由定先改为先互先,而道悦与棋所算知为难,也有了实力上的依据。此局得胜,坊门在伊势屋举行了庆功宴会,众人甚至开始憧憬道悦在即将到来的御城棋上执白面对算知的情景。然而,前去与算知确认的友仙却带来了令人大吃一惊的消息,算知拒绝更改棋份,一时间令道悦急火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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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二十七日,即算知做出拒绝更改棋份的答复三天后,道悦偕同友仙,一起来到了月班寺社奉行户田伊贺守的衙署,递交了申请 书,请求奉行方面对棋份改变问题做出确认,以确保争棋能够顺利进行。

伊贺守历来以礼仪非常端正,对棋士们的态度甚为得体而闻名,可即便是这样一位人物,通读了道悦的申请书之后,也极为罕见地流露出满脸的不悦之情来。

“难道,不这样便真的不行吗? ”

以伊贺守一直的习惯说来,这样的言辞其实已经带有相当的非难味道,对于道悦的主张,他显然并非十分赞成。道悦闻听此言,急 忙低下头来回禀。

“只有这样,才能确保争棋可以进行下去。算知殿对于棋份改制的问题总是固执己见,和通常的做法大相径庭。为了双方能够达成一致,无论如何也只能请您做主了。”

“净差六局还不肯改制? ”

伊贺守的脖子微微扭动着,似乎不太满意的样子。

“是。究竟是出于怎样的考虑,我们也不大清楚,总之这是棋所大人他自己的想法。因此我们才请您做主。”

“真是奇怪。其实我昨天和算知殿见过一面,他可一点都没提这方面的事情。”

这一次,倒是道悦的脖子扭动了一下。

“确实是奇怪。因此,我们才要递这份申请。对于我们下棋的人而言,这一点至关重要。如果现在连棋份问题都不能确认,就像是武家的比试,赢家成了输家,输家成了赢家,未免荒唐。御前比试的话,胜负要由武士总领说了算,而棋份的事情,我们自然要找您。”

“道理是这个道理呀……道悦殿,事情就先说到这里吧。尽管我是奉行,但是事情总要和算知殿商量着办。我们见个面才能最后处 置,你看这样可以吗?”

伊贺守此番回答可谓得体,道悦便恭恭敬敬叩下头来。

“当然这样最好。事情就拜托您了。只是,御城棋眼看就要到了,无论如何,还请您能在之前解决这个问题。”

听着道悦的话,伊贺守的面色一瞬间微微一变,似乎有什么东西的影子从面上掠过一般。

“要是那样的话……”

听着伊贺守沉吟起来,道悦短短的脖子又微微一扭。

“就御城棋的事情,算知殿和您说了些什么? ”

“这个呀。说起来,还只是一个腹案呢……不过就这么告诉你也无妨。今年的御城棋是安排了两局,算哲对道策,门入对知哲。算知殿本人,他是打算歇一歇。既然如此,道悦殿您也可以歇息一下了。我是觉得,变更棋份这么大的事情,原本也不是一两天能解决的,缓一下也好。”

道悦听了伊贺守这番分说,当即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立场。

“啊,原来如此。奉行大人,御城棋的安排原本是在棋所权限之内,既然如此,我也不好有什么异议了,休息一下也未尝不可。只是,算知殿和我之间的番棋,可是御上裁定下来的,在御城棋上进行番棋,这也是先代留下的成例。这一点,也希望您能够有所考虑。”

所谓先代的成例,道悦所言,乃是当年道悦之师算悦与算知之间为决棋所而行的番棋。那一次的番棋对局,完全都是在御城棋当中 进行的,而道悦与算知的番棋,第一局便是御城棋,而且番棋持续之中,从来也不曾回避过御城棋。有鉴于此,本次御城棋上当然应该进行番棋的第十七局,这便是道悦实际的主张。

—听到“成例”这样的字眼,幕阁的官员们便会紧张起来。若是没有特殊的事情发生,而擅自变更成例,便可能担上扰乱御政道的罪名,是必须负责的。果然,听了道悦明显包涵着压力的话,伊贺守也含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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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算知殿应该是知道的吧。既然如此,我们还要和他再商谈一次,您就再等一等吧。”

眼见着自己的策略收到了充分的效果,道悦心满意足,伏下身去告别。

这一回,坊门迹目道策并没有和师傅同来,因为此日恰好正是他与算哲惯例的对局日。不久前的八月上旬,安井一门与本因坊一门在伊势屋别宅进行了交流对局,而自那之后,道策与算哲之间便约定了定期对局。此前已经总计进行了四局,道策四连胜,而这一天,正是第五局。道悦正在为着与算知变更棋份的问题苦恼的当口,道策也即将改变与算哲的棋份了。

之所以这第五局便成为了赛点,是因为两人之前的交手成绩也被计算进来的缘故。道悦与算知是官命的争棋,棋份的计算自然要以 番棋第一局为正式的起点,而道策与算哲则是自行安排的对局,按照惯例就以通算成缋来定棋份。算哲与道策二人在前两年的御城棋中曾经对弈两次,均是道策胜出,而御城棋之外还有一次交手,则是算哲得胜,合计是道策二比一领先,再加上这四局的四胜,道策已是六胜一负,若是此局再胜,两人的棋份便将由定先改为先互先。

算哲今年已然三十一岁,长道策六岁,他初次出仕御城棋,是在万治二年(1659年),与道策之师道悦同年,比道策的宽文七年(1667) 早了整整八年。道策是本因坊家的迹目,而算哲却是安井家的次席,因此,道策面对这位与师傅同格的对手,最初以定先棋份交手,是完全符合棋界惯例的,看起来也是非常妥当的。

然而,这所谓妥当的考语很快便靠不住了。道策虽然只是坊门的迹目,但是其力量的充实却日益展现在众人眼前。自算知对道悦的番 棋开始以来,师傅道悦而下,本因坊家一门的棋士都开始愈来愈确信,他便是无可置疑的当代实力第一人。然而,这些还都只是坊门内部的评价,在道策与其他祺士交手较少的情况之下,大众对于他的真正价值还没有充分的了解。

更何况,眼下正是算知对道悦六十番大争棋最紧张的时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此也是理所当然。两人正是祺界的最高峰,因此 才会在他们之间展开争棋,这已经成为了众多棋士乃至全体世人的共识,若说在这两人之上已经有更高的高手诞生,大家自然是难以理解。即便是频繁与道策交锋的算哲,从近两年的御城棋再到眼前连续四局毫无机会地落败,也依然没有完全明了其中的关窍。总而言之,对道策实力的完全认识,目前还仅仅局限于坊门的范围之内,而外人还依旧不明就里。看似定先的棋份是理所当然,但是实际交手中却一败再败,算哲愈发激起了斗志,要全力以赴地与道策进行战斗,作为棋士,这当然是最自然不过的一种心情。

道策与算哲的交手,根据事先约定,是在彼此的主场交替进行。道策去算哲家弈一局,算哲来伊势屋别宅弈一局,如此往复已有两 次。这一次又该道策去算哲的宅邸了。

明历大火之后,大家纷纷修筑新的宅邸,这一年,继本因坊家之后,算哲家也迁入了新居,不消说,来往自也更加便利。道策之所以请算哲来伊势屋别宅对局,而不选择本因坊家本所,当然不仅仅是简单地图方便,也有一番周详的思虑在。安井家具体而言,是算知家和算哲家二元的结构,身为天下棋所的算知是居住于会津藩主松平肥后守的私邸之内,而在算哲家这边却很少露面。本因坊家则不同,当主道悦与迹目道策是同居一所的。因此,道策去算哲家对局自然是见不到算知,而算哲去本因坊家对局,即便见不到道悦,心中也很清楚他必定是在邸内。有鉴于此,道策便将对局安排在伊势屋别宅,以免外间产生什么不公平的说法,同 时,怜姬的安排会更加细致和周详,这也自不待言。

这一天的对局开始之前,道策的心态依然是非常平和。虽然已到了棋份由定先改为先互先的转折点,但是他并未过多考虑,更未将 此与算知对师傅道悦的棋份改制问题纠缠不清。与算哲见面时,他对所有这些片言只语也不曾提起,向对方征求意见时,态度不卑不亢,在他看来,身为坊门的迹目,原本就应该如此行事。相对之下,对局前的寒暄之中,明显是算哲的心态要沉重许多。显然,对种种可能的结果,算哲远比道策想得更多。

算哲家的大门比起本因坊家要大了不少。本因坊邸修建在先,算哲邸修建在后,不消说,这当中也有一点微妙的对抗意识的作用。 来到这比自家大门高大许多的门口,道策依然一心不乱,反而更加提醒自己要小心行事,这便是道策的材质。

手下人报进去,算哲急忙迎接出来,一派既严谨又甚是明朗的表情。

“请,请……我可是引颈以待, 恭候多时了。”

这是觉悟到赛点危机的最自然的言语。

“您这是说的什么话? ” 道策忙微笑着接口。

“今天怕是要失礼了。” 对局室的深处,座席都已布置妥当,算哲身着十德落座,两手在胸前合掌,表达着自己的斗志。

“当然,当然,这对我可是难得 的学习机会呢。”

对于棋士而言,最正式的装束自然是落发缁衣的僧形。这一天,道策还是一如平时,身着僧人的长袍,而算哲则不同,改成了俗家的十德装扮。

与宽袍大袖的僧衣相比,在对局之中,身着十德无疑方便许多。尤其是前一年的御城棋,初次出仕的林门入在将军出座的当口失仪,致使棋子崩落的事件,便是因为不惯僧衣的缘故。此事给算哲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自那之后,他在对局时便常常身着黑底的十德,并且就此对棋所算知提出了建议。此种一反前例的变革自然不可能简单得到赞同,然而算哲却没有就此死心,相反自己先身体力行起来,本次与道策对局就是如此。

算哲当然不是孟浪之辈,这一局进行之前也曾经向道策征求意见,是否可以在对局当中按照各自的习惯着装。对于享有御目见得资 格的棋士而言,僧装诚然是正体,不过在门内对局或者其他非正式场合,该身着怎样的服装原本也无定论。只是,算哲与道策的对局虽然说不上是争棋,但终究是有各自代表一门味道的正式对局,因此着僧装出战其实也是常识。然而,算哲偏偏要打破这常识,向道策提出了申请,道策当即应允,觉得试试也无不可。便是在这种奇妙的变化之中,两人开始了他们这一段时间内的第五次交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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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在盘前先后坐定,心中都隐隐觉得此局的气氛与前几局颇有不同。正在佣人端上茶点的时刻,道策终于还是开口了。

“算哲殿,我师傅棋份改制的事情,您听说了吗? ”

这话原本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算哲将下巴略点了点。

“还没有和他们见面,不过事情已经知道了。要说我们家这位棋所大人,当起一言居士来了,确实不大好。我自然也要帮着转寰一 下,可是无论如何,这都要费上一番功夫了。”

非难自家门主的话,算哲很平静地便从口中说了出来。难道算哲和算知之间真的有什么芥蒂,因此才在背后无所顾忌地批评?一时间,道策的心情反倒有些难以平静了。这一天,道悦和友仙去拜访奉行,提出强硬的申请书,道策自然不能告诉算哲,但是他自己心里却因此有了一点歉疚的感觉。

“您这么明理,实在是难得。太感谢了。”

“事情历来就该是这样的,哪里说得上明理不明理。”

算哲这话说得干脆利落,姿态也是那样端正。

“来吧,道策殿,这一次就请您给我个痛快的吧。”

一听这话,便可知算哲面临着赛点,要大干一番的觉悟。道策的嘴角不禁浮上了微笑,静静地低下头来行礼,以无言的回答表示迎 战。

(松谷、杜宇/译,于福春/图)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9-1-31 16:29

本帖最后由 天马行空 于 2019-1-31 16:40 编辑

《名人棋所》20-第二十章——改革



听到算知拒绝更改棋份的答复之后,道悦向寺社奉行户田伊贺守递交了申请书,而在拜见伊贺守时,更得知了算知在御城棋上要高挂免战牌的打算。道悦当即明确表示,按照当年师傅算悦与算知争棋的旧例,在御城棋上继续番棋乃是理所当然,而番棋要继续,棋份问题便必须厘清。面对道悦以成例相压的言辞, 伊贺守也只有表示赞同,但是要求道悦稍作等待,他与算知商议之后再行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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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进入十月,这一年的御城棋最终便按照算知的意见确定下来,只进行算哲对道策和门入对知哲的两组对局,算知作为棋所总揽全局,而道悦则不需出战。

道悦在御城棋中进行争棋第十七局的主张并没有被接受,要求对棋份做出裁决的申请书也没有得到最终的明确答复。申请的问题 确属担当寺社奉行权限范围之内,若是做出裁决,只能是赞成道悦先互先的要求,并命令番棋继续进行。然而与此同时,此种裁决也必然将算知逼入绝地,由此便将产生若干后果,甚至算知辞退棋所也有可能。寺社奉行方面当然不可能对棋所的立场完全无视,因此这决心一时也委实难下。更何况御城棋在即,此刻唯有暂时搁置才是万全之策。

户田伊贺守虽然向道悦表示了同情,但还是利用月班更替的机会,将这烫手山芋递到了小笠原山城守手中,总之便是一个拖字诀。 山城守也萧规曹随,传下话来说,他基本上认可道悦的意见,但是此事操切不得,转眼便是御城棋,最好不要在这时节出什么乱子,请示了奏者番下兼领班奉行的本多长门守,他也是暂时搁置,御城棋便先按照棋所提议进行的意见。

道悦自然是满腔愤懑,明知这一切都是出于棋所算知的谋划,但是又有苦难言。无奈之下,暂时按下满腹怨气,去拜访小笠原山城守,了解事情的具体进展情况,并确认迹目道策与算哲交手的具体棋份。算知的事情原本就够让奉行方面头痛了,但是明知如此,他还是递上了第二份申请书。

道悦申请书中所说的道策与算哲的棋份问题,是因为虽然算哲鼓足了干劲,但第五局还是输给了道策,定先的棋份已经无法维持。 因此,正如道悦对算知的争棋一 样,算哲对道策也应该更改棋份为先互先。面对道悦提出的这一切,山城守自然是想最好能够都暂时置之不理。

“这些都是按照过去的规矩定好的吗?”

山城守面对道悦,一脸莫名其妙的样子。单单看表情,似乎他对于道策与算哲棋份改制的事情一无所知。山城守久历宦海沉浮,乃是一位相当老练的官员。巳经退职的加贺爪甲斐守一味暴虐,却根本无法压倒道悦,他对此当然非常清楚,因此便定下来以极为正规的、 按部就班的做法来应对的策略,这便是他从甲斐守的失败中获得的心得。

“是的。前几天,道策和算哲的棋份就已经改成先互先了。而且这事巳经和对方确认过了。这个要是没有官命确认的话,两人接下来便没法下棋了。”

山城守满脸苦笑。

“道悦殿,您怎么总说些让人不好做的话? ”

“您要这样说……”

道悦的口气已经颇有些顶撞的意味了,但是头却伏得更低。

“不不,道悦殿,你说的这事,我们是必须立刻处理的。这事情该怎样处理,您是知道的吧。”

“棋所欠所的情况下,是大家商量解决,在棋份更改的时候,要向上进行申报,可是算知殿那方面,他完全可能对申报装看不见。”

“是这样啊……那好,我们一定要弄弄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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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山城守的回答当中,完全可以听出,在算知向奉行所提交的御城棋计划中,确实没有片言只语提及棋份的问题。门入和知哲之间类似于同门师兄弟的交手,完全自然不会有问题。至于算哲与道策,两者自行商定的对局正在进行之中,该是怎样的棋份,不必明确指示,他二人也该明了的。算知一心所想,便是避开在御城棋上与道悦交手,此种心情之下,也委实不愿意将先互先这样的字样写在明文之中。

其实,算知此种消极的做法倒并非是有意为之。在与道悦的争棋中受到了巨大打击,这结果无可更改,在此只有施展自己的手腕,在名人棋所任上做出一番成绩,以此来作为回击,而如何做出成绩,已经让他绞尽脑汁。山城守很快就传来了算知,向他通报了道悦就算哲对道策棋份问题所提出的申请。

“哎呀,这确实是我的疏忽。算哲对道策,这一次该是道策的先互先。门入对知哲,去年是门入的先,今年毫无变化。我是有点手忙脚乱,思虑不周。还请大人您责罚吧。”

说到此处,算知轻轻低下头来表示歉意,姿态倒是非常得体。

“此外,奉行大人,我今天恰好还有一件事要和您商量,希望代为上达。”

“什么事情?”

“是这样。自我蒙任命为棋所以来,便知道上方一直非常关心御城棋。去年御上还亲自临席,我们全体棋士都深感无上光荣。因此,我们都希望今年的御城棋,御上还能亲莅。”

“如此说来,这事倒要好好考虑考虑。

“此外,我们觉得,今年御城棋的对局最好还是全部事先下定为好。这样,便可专心为御上表演了。 虽然说是提前下,但是也必须严格行事,不免就要向奉行大人您暂借衙署一用。至于御城棋,要更加强调其仪式性,而在此仪式之中,最好能够将御览作为一个内容确定下来。”

“真有你的,不愧是算知殿,这确实是非常漂亮的一个提案。” 听到山城守的赞许,算知脸上一时泛起了红潮。

“您过奖了。无论是御上还是 其他的各位大人,如有时间都希望能够莅临。既然是御览,我们就应该更加充分地准备。门入去年第一次出仕,在御上面前露出了粗相, 那样的事情断断不能再发生了。总之,希望您能够好好指导,御城棋一切得体、顺利才好。”

山城守再度表示了赞许。

“按照以前的惯例,若是在御城没有终局的,就到寺社奉行的衙署下完,你这一次整个反了过来,确实是漂亮的提案。只是,这样的事情没有先例,我也不敢随便做决定。我看还是和长门守殿商议一下再做决定吧。”

算知深深伏下头去。

“能快一点就好了。毕竟从现在到御城棋,剩下的时间也不多 了。”

“是,我会抓紧的。”

“具体的事情,也还要请大人 您多多帮忙。”

山城守对算知的提案非常赞赏,当日便对本多长门守进行了汇报,征求他的意见。山城守的行动居然也能如此迅速,倒着实让长门守吃了一惊。既然此事可以让御城棋进行得更加顺利得体,长门守稍一考虑便表示同意了。

于是,算知的提案便告正式开始实施。御城棋原定的时间是十月十七日,这一点没有任何变化,但是对局十四日便开始,在月班奉行小笠原山城守邸进行,这一通知传达到本因坊家,正是九日的事情。 新的做法彻底改掉前例,而且如此迅速便被接受,并且投入实行,这样的事情确属罕见。

“说起这事,我们这位爷还真赚了一分。”

接到上方的通知之后,道悦转过脸,对道策苦笑起来。

“是啊,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

御城棋提前下定,这确实没有什么不好,大家也找不到任何反对的理由。相反,与新的做法相比,前例倒显得有些荒唐起来,算知所提,确实是一种改正过去不当的正确意见。

“这也是算知爷必死的努力了。他无论如何也必须考虑出一些有用的东西来。”

道悦对提前下定的做法当然没有什么异议,但是总觉得事情有什么不对头。毕竟,他为着道策与算哲的棋份问题第二次去奉行所递交请愿书时,还一点风声不曾听到。御城棋要整整一天占用书院, 而且即便如此也常常无法结束对局,确实有效率方面的问题,幕阁方面经过慎重考虑,觉得算知的提案确实颇有可取之处,此种解释倒也顺理成章。然而,道悦为着道策的棋份问题去请示山城守,正在等待答复,两天后却传来了这样的消息,不消说,在这两天间,山城守与算知见过了面,而且幕阁方面便做出了反应,事件的进展确实有点迅速得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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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那么多也没有什么用了。 御城棋我既然不下,也就没有说话的份儿。何况奉行那边是把这个当命令传下来的,我们又能怎样? ”

道悦一派无法服气的样子。道策则稳健得多,以平稳的语调说到了下一个话题。

“那么,我们着装的情况没有任何变化吧? ”

“着装? ”

“在和我下棋的时候,算哲殿是穿十德的。”

“哦,这事情我也听说过。”

“那么,在御城棋上是否可以穿十德,不知道安井家的提案当中有没有这方面的内容呢?”

“原来是这样。关于这个,奉行所那边倒没有什么明确的说法。不过,说起来事情也简单。在御城下棋,一切都得按照过去的规矩来,十德自然是不行。提前下的时候,确实十德要方便一些也就无所谓了。这个我倒觉得没什么。总之,这个还是让奉行去操心吧。”

“啊,这样啊。”

道策也只是含含糊糊地回答,表示着自己的赞成。道悦觉得自己受了安井家的愚弄,对这种说法道策确实觉得有些勉强。当然道悦并非对这种御城棋的改革有什么看法,作为本因坊家的当主,他理所当然应该赞同,但是提案出自算知却让事情有些变味。归根结底,道悦的愤懑还是因为棋份改制被搁置的缘故,安井家一方此时搁置棋份,却别生枝节,更让他对幕后的动机深感不满。

话虽如此,究竟该如何对待事情眼前的发展,道悦自己的心理也颇为矛盾。

(松谷、杜宇/译,于福春/图)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9-1-31 16:35

本帖最后由 天马行空 于 2019-1-31 16:40 编辑

《名人棋所》21-第二十一章——天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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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知在赛点局中败给道悦,棋份更改在即。面对不利局面,算知遂在御城棋上挂起了免战牌,道悦无奈迂回,以道策与算哲更改棋份之事上报寺社奉行,含沙射影。算知为周全面子,烊精竭虑,倒想出来一个好主意:将往年在御城黑书院正式对弈的御城棋改为提前下打,在御前表演。这一提议得到了寺社方面的赞许,道悦虽然心中无奈,也不得不承认身为棋所的算知这一手做得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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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依了算知的建议,奉行 所将十月十四日指定为御城棋的提前下打之日,然而最终,这一提案却并未付诸实施。事情进行之中,老中方面认为,此种做法完全违反前例,且必要性有限,于是便出现了轻易变更未免孟浪的意见。

是由棋士自行下打,还是依照前例行事,该如何抉择的问题又回到了奉行面前。担当奉行小笠原山城守和领班本多长门守认为,老中的意见虽然并无怪责之意,但显然是必须予以慎重考虑的,有鉴于此,所谓下打云云最好还是暂时搁置,御城棋依旧按照往年的惯例进行较为妥当。

于是,十月十七日,朝六刻半 (早七时),天色已是大亮之时,宽文十年的御城棋便在御城的黑书院开始了。算知对道悦的争棋既已暂停,黑书院的气氛便不再那么剑拔弩张,担当奉行山城守宣布对局开始之前,场内已是一片谈笑之声。

不消说,此处究竟还是战场。 谈笑归谈笑,其中多少也还有危险的味道。本日对局是算哲对道策、 门入对知哲的两组,而棋所算知和无棋可下的道悦则并肩在一旁观战,只是两人并无直接的言语交谈,因为这当口,一丝的言语不当都可能引致轩然大波。两人都只是分別与山城守交谈了几句,但也不过寥寥数语而已。对局开始前的场面便是如此,看似平和的谈笑声中也隐藏着若干机微。

伴随山城守颁下对局开始的命令,黑书院内的空气立即紧张起来。这紧张感自然首先是来自算哲与道策的对局。两人对战的盘上,空气似乎都已凝固,让人艰于呼吸。

算哲与道策的对局其实早在开战之前就已然成为众目所瞩。是局,上手算哲在先互先对战的初番执黑先行。此刻,道悦与算知争棋改变棋份之后,先互先该采取怎样的顺序,有黑黑白、黑白黑和白黑黑三种可能,出人意料的是,安井一侧居然认可了白黑黑,并在算哲与道策一局当中付诸实施,颇为令人吃惊。

御城棋上对局相关事宜的决定权是操于棋所算知之手。换言之,算哲初番执黑乃是出于算知的决定,这也便意味着先互先对局应采取白黑黑的顺序自此确认。然而,此种选择实非算知的本意,乃是算哲提出希望执黑的申请在先,他不便作梗的缘故。与此同时,由于算知回避在御城棋上进行争棋,将道悦闲置一旁,此种处置也含有 对道悦做些补偿的意味。

在本因坊家一侧,对算知的此种决定连然是非常认可,算知满足了算哲先互先初番执黑的愿望,其真意如何暂且不论,总归是有若干让步的意思蕴含其中的。深深体味到道策才华造成的压迫感,算哲急切希望摆脱连战连败的窘境,因此提出了执黑的申请,这自不待言。

对局方一开始,算哲的意图就跃然盘上。他的第一手便打在了天元,一瞬间,在场众人的呼吸都为之一窒。在棋界,第一手打在天元的手法历来便有“太閤先”的说法。 当年,太閤秀吉曾经说过,“先手占据天元,然后模仿对手的下法,最终可胜一目”。这段话虽然已是众所周知,但其思考方法却是极端幼稚,从古至今,棋士间也有若干模仿棋对局,但一般十数手便已变着,便是最好的证明。归根结底,所谓“太閤先”还是对围棋不甚了了,若是先手着于天元便可必胜,也未免将围棋看得太过简单。只是,当时的所谓布局架构之下,连三三或者星位都还视为禁手,更遑论天元,初手着于天元,且是在天下瞩目的御城棋上,这无论如何都是件破天荒的事情了。

如前所述,算哲博闻强记,精通多门学问,尤以天文学造诣深厚,后来更从棋方转投天文方,改号涉川春海,编订了《贞享历》。今日将子打在天元,足见算哲的见识确实与众不同,他对此自有成算。 天元乃枰上中心,四通八达、一手落盘便可宰割天下,算哲的头脑中显然不可能仅仅是这种望文生义的简单想法,只是,此种罕见的趣向背后,当然也有着期望摆脱连败的急迫心情,自不待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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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算哲虽有必胜的信念, 对道策的坚阵依然不能丝毫动摇,最终还是以九目大差落败。九目的结果看似不可理喻,实际上却是因为算哲在临近终盘之时缓手迭出,他若能正确收官,差距当只在四五目间而已。然而,这又是无论如何无法追及的四五目,中盘五十手前后,道策巧妙打入,将天元的威力化为乌有,自那之后,算哲便陷人颓势,再无翻身的机会。

此战进行意外迅速,暮七刻(午后四时)便告终局。算哲判定作战失败之后,着手便再无迟滞,而道策也是对方下出一手之后便毫不迟疑地落子。就时间使用而言,道悦是哪怕已经确定优势,也必须谨小慎微,而道策则显然不同,不消说, 这与他的对手并无不必要的反击心理有关,然而,此处的关键更在于道策才能的特质——具体而言, 他并非简单地看淡胜负,而是能够不抱持着胜负心去进行胜负的争夺。

另外一组对局是门入对知哲,此战的进度较之算哲对道策略慢一些,最终是先行的门入两目胜出。

之后,众人一同用了酒饭,规格为两汤五菜,并有酒及点心。依照惯例,若是对局没有结束,便须到奉行宅继续,但今日显然无此必要。又闲谈几句,众人便一同退出了御城。

道悦与道策一同回到伊势屋别宅,友仙、道节及千松等若干内弟子都围拢过来,一同研究起今日的对局。师徒二人退出御城之后,一路上都不曾谈起过胜负的话题。 哪怕是算哲的黑番,道策也能保持不败,早已是坊家一门人的坚信, 道悦虽然自己没有对局,对于弟子的一战也并非特别挂心,倒是与同样没有对局的算知相处一日,无事收场,让他觉得颇为不易。

此刻,友仙来拜访了。

“道悦君,你没棋下,是不是觉得闲得难受? ”

道悦哑然失笑。

“那个倒说不上。算哲今天可有好大的一个变着,他和道策的那 一盘,我觉得很有意思。”

道悦向友仙简单地介绍了道 策对算哲一战的情况。听着他的话语,道策脸上也浮出了微笑。

“其实听到他执黑的消息,我就在考虑他是不是会下天元了。” 作为对手的道策之前已经有了正确的判断,因此当算哲落子天元的时候,他与在场众人不同,丝毫没有吃惊的感觉。

“啊,这样,你已经想到了……”友仙话未说完,道悦便插嘴进来。

“其实比我想的要好玩。没什么好忙的,奉行殿也很轻松,大家可以随便离座,可以到旁边屋子里去喝茶,总之很久没有这么轻松了。”

“那位算知爷怎样? ”

道悦的语调稍稍有了变化。

“我们没有说话。不过,气氛一直有点微妙。虽然面对面,但是却没有下棋,就那么一整天坐在一起,反正我觉得他对我是有点多心,弄得自己这一天挺遭罪的。”

听着道悦回顾这一天的情形,道策和友仙交換了一下眼色。道悦一整天与算知同处研究室,此刻原本是想着实挖苦一两句的,可方要开口,却突然生出了一种和解的心 情。虽然是以名誉和地位为赌注在进行争棋,可归根结底,大家都是以棋为业的同路人。不知从何时开始,两人间已经有了点心情相通的味道。

此次御城棋上,道策可说是彻底降伏了算哲。在算知对道悦的争棋开始之前,作为算哲对手的本来是道悦。算哲初次出仕御城棋与道悦一样,都是在万治二年,直至宽文七年,两人总计在御城中五次对战,两胜两负一和,平分秋色。宽文八年,算知被任命为棋所,道悦起而抗议,算知对道悦争棋开始,算哲的对手便变成了道策,结果算哲连战连败,这一回更是执黑也毫无机会。

虽说如此,每一败局当中,算哲都是非常爽利的态度,从来不曾改变,与一心只想着自己的利益,不惜玩弄手腕的算知绝然不同。这便是算哲的性格,道策与道悦都能够很清楚地感觉到。将道悦与算知的争棋看作是低次元的争斗,有这样想法的算哲,实在让人觉得他才是一个更加了得的人物。

谈话间,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主人宗兵卫走了进来。之前友仙已经打了招呼,说今夜很可能要在这里留宿,因此店中已经做好了准备。怜姬带着一名女佣,向道策报告准备的情况,而宗兵卫则参加了闲谈,对着道策的胜利表示祝贺。

“今天又赢了,实在是太好了。”

宗兵卫说着话,怜姬已经指示女佣布好了酒饭。道悦急忙挪动着圆滚滚的身躯,表示感谢。

“别这么客气……以前御城棋的时候,麻烦您已经太多了,这一次又要叨扰了。”

听着道悦的客气话,宗兵卫笑着转移了话题。

“说点别的吧,这一次回京都,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由于与算知的争棋,再加上本所搬家,原本应该是恒例的归洛便一直拖了下来。现在争棋虽然尚未结束,但是棋份已经改为先互先,也算暂告段落,四年后首次归洛的事情便就此定了下来。

“说起这个,现在正是一年最忙的时候,还没最后确定,大概是道策、千松,再带上几个身体好的, 我们一起回去。”

“哦,这样啊。京都那边,大家都等急了吧。你们这一次回去,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

“应该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 ……叫道策一起回去,是因为有些事情要办,我们当然会尽早回来,估计是在三月的样子。”

“具体什么时间回来,什么时候才能确定? ”

“我们会尽早定下来……”

听着宗兵卫和道悦的对话,在一旁持壶劝酒的怜姬,脸一下子便红了。坊门回京都要交代的事情,不消说正是道策的婚事。想到这一节,怜姬倒酒的手都有些颤抖。道策则佯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希望这样能够让怜姬看着安心。

(松谷、杜宇/译,于福春/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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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9-1-31 16:40

《名人棋所》22-第二十二章——归洛



虽然造悦未能在御城棋上继续与算知争棋,但是道策却击敗了背水一战、用出天元奇手的算哲,让一门心情大好。与此同时,道悦在心中也暗暗地产生了与算知和解的想法。本因坊一门在一派轻松当中开始了归洛的准备。本所搬家完毕,争棋已更改了棋份,是时候考虑道策的婚事了,道悦在御城棋之后的伊势屋滴席间已经与宗兵卫约好,要尽早将京都这边的事情安排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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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悦带同道策、千松,还有刚刚人门一年的十四岁少年百次,师徒一行时隔四年再次踏上归洛的道路,已经是岁末最忙碌的二十日已过的时候。最初的预计本来是十日动身,但是因为通行文件的缘故,又耽搁了若干时日。

御城棋仪式终了,道悦便确定了归洛的名单,并向寺社奉行递交了申请书。按照原本的想法,这不过是一道必须的手续而巳,因为官方在通行证的发行上也从来不曾为难过棋士。

然而这一次,奉行所方面对申请的批复却有所不同了。棋士身份的证明文件,其发行权当然是在棋所,因此应该向棋所算知申请。道悦虽说对算知有几分和解的心情,此刻也有点不知该如何措手了。

“道策,这个话该怎么去说呢?”

“怎么说我看都可以吧,京都那边已经做了种种安排,取消是不可能的。无论如何我们也必须上路。”

“是啊,现在倒扯起皮来了,实在让人有点生气。”

本因坊家自道悦以下,师徒一 行数人归洛,请求颁发通行证,身为棋所的算知对此当然不可能拒绝。关键在于,从奉行所求得通行证和从棋所求得通行证还是有所不同的。今日已不是棋所欠所的时代,由棋所颁出的通行证天下通用,对于整个棋界而言,无疑确是一件快心之事。然而,此刻的情况又有所不同。棋所是把持在安井家手中,而本因坊家则提出异议,于是由道悦与算知争棋,至今尚未结束。此种情况之下,道悦向算知申请通行证,还是有点屈辱的味道蕴含其中。

因此,虽然道策不以为意,道悦却还是觉得向棋所算知递交通行证申请有点难以启齿,于是又拖延了若干天,才得以成行。

道悦一行走了若干天,终于到了京都的雏屋,结束了旅程。从先代算悦时开始,直至道悦成为当主,本因坊家一直以江户为主要基地,而京都这边的本因坊邸管理事宜,为方便、经济计,便一股脑儿交给了雏屋。雏屋已经为坊门打理好了住宿的场所,道悦他们归洛随时可以使用。只是这边的本因坊邸在岚山一带,多少有几分偏远,因此欢迎会索性便安排在了雏屋。

依然健在的市兵卫,道悦从小到大的朋友立甫都来到了门口迎候,道悦急忙鞠躬下去,与市兵卫攀谈起来。

“您老已经隐居了这么长的时间,现在我们回来又要麻烦您,实在太不好意思。”

市兵卫老眼中透出喜悦的视线。

“能回来实在是太好了。弥君,看到你今天回来,就想起你当初刚走时的样子。亲眼看到你,我就安心了。’’

“让您惦记了,实在是感激呀。 ”

“嗨,这算什么。我从一开始就跟亲童说,弥君是不会输的。你看现在怎样?还有,道策也有这么漂亮的成绩,真是太让人高兴了。”

“是啊,因为有道策在,我也大大安心了。”

市兵卫脸上的表情稍稍起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变化。他其实是将道策与道悦两人等量齐观的,而道悦的回答,也说明他完全理解老人的意思。

立甫接口说道。“那么,弥君,关于棋份的通知,最后收到了吗? ”

道悦突然开怀大笑起来。

“说起我们的棋所,确实也是个人物。我归洛之前,去拜访了寺社那边的本多长门守,听他说,算知已经提出了先互先棋份改制的申请,来年就要实行了。不过,一切都要走程序,因此麻烦点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还有,说起来,能够对名人先互先,那就算得上是半名人了,因为这个,从明年开始,我的俸禄就要加到十五人份了。”

“哈哈,那可相当不错嘛。这 样,你应该不会再有气了吧。”

“那是,不过现在还要考虑,棋都下到先互先了,算知在棋所上还能坐多久。”

“番棋就到此为止了? ”

“那可不是,到现在才下了十六局,要告一段落,至少要二十局, 也还差四局没下。我老师和算知当年争棋所的争棋每年在御城棋上下一局,下了那么多年,我们现在才哪儿到哪儿。”

“是啊,总而言之,再过多少年,算知就该找个机会把棋所让给弥君你了吧。”

“这个倒没有明确说,不过奉行的话头里的确有点这个意思。” 其实这样的话,去年获罪蛰居的前加贺爪甲斐守当初就曾经说 过。他劝说道悦不要争棋时分析说,再过几年,算知也许就会以棋所相让了。

在幕府方面的立场上,算知既然就任棋所,无论如何也要做上个五年左右,方才算得妥当。道悦现在已然成功地改棋份为先互先,且增加了俸禄,面子上多少也过得去了。在此之后,若再进行二十番棋, 前后便已过了四年左右,最终请算知急流勇退,让道悦继任棋所,或许是最圆满的解决方案也未可知。 目前,幕阁内许多人都在私下议论着这样的可能,风声自然不免也要 传到道悦的耳朵里去,道悦听到, 心中自是一派释然。

现在,道悦三十四岁,方当盛年,远不能言老,可即便如此,两年来与算知争棋间,无论在身体还是 心中,都积淀了厚重的疲劳感。此刻能有机会小憩,正是求之不得。 推己及人,这厚重的疲劳感,对于五十四岁的算知而言,又不知将放大多少倍,思及此处,道悦的敌忾之心便自然冲淡,而和解的愿望也开始浮出心底。

立甫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又对道悦说。

“这个事情,将来咱们有机会再慢慢谈。现在你是半名人了,当然要祝贺一下。今天晚上就在这里开个祝贺会吧。道策先生,你多少也要喝一点哟。”

“是,怎样也要喝一点。”

道策急忙回答。在道悦介绍怜姬的来信中,也提到了道策不善饮酒的事情,因此立甫才有此一劝。

市兵卫听得已有些不耐烦,这时插话进来。

“现在离晚饭还远呢,请教一局怎样? ”

立甫劝阻说。

“您老,还有弥君,你们现在还是先换衣服吧,水就烧好了,洗个澡,好好休息一下是真的。”

道策摆手制止立甫。

“没有关系的,咱们就先下棋吧。”

市兵卫又拦住了道策。

“也不用弥君和道策你们来。 我看,和百次下就行。”

道悦眯缝起细细的眼睛,带着笑意四下打量,又看到了千松的身影。这一路的旅行之中,千松出力最大,将一切都安排得妥妥贴贴, 这时分,他又和雏屋的人一同布置起座位和棋具来了。

“那,百次,就由你来下。我看, 三个差不多吧。”

不必说,这是让百次授市兵卫三子的意思。市兵卫转向百次,问起话来。

“孩子,哪里人啊? ”

“我生在武州。”

“啊,武州呀。你今年多大了?”

“我十四了。”

“真年轻。啊,我想起来了,当年道策先生刚来的时候也是十四岁,而且也是让我三个。你和道策一样,哎呀呀,也是很强啊。 ”

立甫不禁苦笑。

“那是,弥君的弟子嘛,各个都是很强的。”

说话间,对局的场所已经布置妥当,市兵卫高高兴兴地坐了下来。一直以来,市兵卫见人就说,道悦也好,道策也罢,这些大天才都是自己发掘出来的,说这话时,心中颇是自豪。这次一遇到百次,他眼中便透出慈祥的爱意,对这位少年充满了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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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悦在一旁看着二人对局,见市兵卫高高兴兴下棋的样子,心中释然,将眼光渐渐涣散,心中开始想起别的事情来。此时,立甫转向道悦。

“弥君,你是知道的,因硕老的情况这些天是一天比一天差,看起来,他的日子是越来越少了。”

“啊,是呀,说起来真是……” 道悦嘴上应答着,脑袋轻轻倾向一 边。

井上因硕与道悦业已故去的先师算悦同辈,今年已然六十七岁,是棋士当中的最长老。由于身体病弱,早在六年之前,他就提出了不再出府的申请,一直在京都养老。

“老人家的饮食起居由侄女和下人照顾,已经基本很难行动了。 平时又没有什么人去看他,说起来也真可怜呢。”

“原来如此,我们得尽早去看看他。这样,明天我就和道策一起去。”

“啊,倒也不必太急,只要你去,他肯定就会很高兴。”

“不,还是尽早吧。”

道策也将视线从百次与市兵卫的对局中转过来,和道悦交换了一下眼色。对于尽早拜访的意味,他显然也了然于心了。

道悦说明天就要去拜访因硕, 首先自然是为了探病,而与此同时,其实也有将井上家罗致到本因坊家羽翼之下的目的。之前,初代林门入辞世,棋所算知便安排自己的弟子源知入继林家,成为二代门入,创下了先例。因硕时日无多,而井上家又没有像样的弟子,本因坊家送一名弟子过去继承井上家也是顺理成章。考虑到这一切,道悦自然觉得探望因硕是宜早不宜迟。 眼色交换之下,道悦与道策师徒二人便心有灵犀了。

正说话间,千松和雏屋的管家提着衣箱走了进来。管家向立甫报告,“换洗衣服已经备好,洗澡水也烧热了”。

立甫转向道悦与道策。

“澡堂的水烧好了,先暖和暖和再说吧。”

雏屋的澡堂很大,立甫的意思是请二人同时入浴,而道策却又将视线移回了百次与市兵卫的对局。

“我还是在这里看看吧,师傅您先洗。 ”

“那也好,我就先告辞了。”

道悦从容地转动圆滚滚的身躯,从千松手中接过澡巾,熟门熟路地径自向澡堂去了。

(松谷、杜宇/译,于福春/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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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9-1-31 16:45

《名人棋所》23-第二十三章——过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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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岁末,道悦师徒一行时隔四年再度踏上了归洛的旅途。争棋至第十六局,道悦终于将棋份由定先改为先互先,迈出了坚实妁第一步,而与此同时,安井家与本因坊家之间也开始出现了微妙的和解气息。不消说,道悦心情自是大好。此次归洛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对道策的亲事做出相应的安排。 在京都雏屋,闻听立甫说起井上因硕病体支离,时日无多,道悦登时生出了以弟子过继,执掌井上家门户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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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宽文十年年末直至转年的十一年初,归洛的道悦与道策一行过得煞是紧张,忙碌。先是去探望卧病在床的因硕,继而前往寂光寺,为本门初代算砂和先代算悦扫墓,又继而是各界不断的招待活动,最终,还是雏屋体会到他们的辛苦,替坊门挂出了避客牌。

“老是这样麻烦雏屋,给人家添了太多的麻烦,实在过意不去。”

道悦与道策商议之下,在雏屋盘桓了一月有余,还是迁往了岚山的本邸。不消说,在雏屋这一侧,其实并不会觉得麻烦,隐居中的市兵卫难得有这样大的乐事,正是巴不得把这一行人长留在自己这里。然而,总是住在雏屋也不是办法,何况大阪和堺的棋会还在等待着坊门一行,迁出是早晚的事情。

“嘿嘿,已经是堂堂半名人了。”

道悦回到本邸,嘴角上还挂着苦笑。

其实所谓半名人,本是在归洛之日,与立甫的杂谈之间,提到道悦与算知的棋份已经是先互先,对此种状况进行了比方性的描述而已,并非是正式的称谓。换言之,在道悦这一侧,所谓半名人意谓半个名人,多少有些玩笑的味道,然而市兵卫听到耳中,却以为这半名人 是意味着道策的身份有所提升,于是四处宣扬,京都的大街小巷便到处都流传着半名人的说法了。

不过,尽管半名人的称谓只是随便诞生的,但是在称呼之间,也可听到人们的喜悦之情,其中确实包含着“成为了半名人,请接受祝 贺”的热诚,此种情况之下,道悦倒不便去与众人一一分说了。

“看着大家这么皆大欢喜,心里总有些怪异的感觉呢。”

察觉到道悦微妙的心理,道策 含着笑轻轻回答。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去年算知爷做了名人,可是张扬得不得 了,现在有了半名人,名人的风势在这里倒减弱了不少呢。说起来,这倒是托了老人家(市兵卫)的福。” 道策显然也对老师的半名人名号感到满意。

“算了,道策,那算哲的事情, 你又知道多少? ”

道悦岔开话题,谈起安井算哲的事情来。道悦一行刚刚踏上京都的土地,就从各种途径听到了若干关于算哲的传闻,让人觉得煞是奇 特。

在朝中大臣及若干关系者之间,颇有一些围棋的爱好者,而道悦归洛之后,自然不免去参见了若干公卿,也见到了一些下级官员。 道悦便是在雏屋与一位下级官员闲聊的时候,听到了算哲也已归洛的消息,此刻之所以想到算哲,是因为大约两日之前,道悦遇到了自 先代以来一直对坊门多有照顾的友小路家,后者告知他,算哲已经就阴阳寮的事情对上方提出了申请(译注:阴阳寮,日本古代政府机 构,隶属中务省,掌管占卜、天文、 历法等)。

“说起这个,大概应该是历法的事情吧。”

道策在前一年由于和算哲多有对局,因此曾经不止一次登门拜访,对算哲的了解自然远在师傅道悦之上。不消说,对于算哲的学问, 道悦也颇领教了不少,闲谈间,算哲曾经多次提及,目前使用的宣明历,乃是八百多年前的唐代所修,就天体运行而言,与现在的实际情形已经有了很大的出入(译注:宣明历,全名长庆宣明历,唐徐昂所制,中国于822年至892年采用, 日本于862年至1685年采用)。

“就我所知,算哲的天文造诣确是深厚,对历法也多有研究。”

“那个我可就一窍不通了。就是说,今天的历法有很大问题,要更改成更正确的历法,可是这能做到么? ”

道悦有此一问,倒也不是空穴来风。几天前与友小路家谈及此事时,后者便直言不讳。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幕府属下的棋方,向朝廷属下的阴阳寮提供历法,你觉得他们能接受吗? ”

友小路家的话意味已然非常清楚,作为棋士而言,下棋才是正业,而其他的,不说也罢。同是棋士之身的道悦,自然是一点即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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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算哲殿也是很有自信的。”

听了道策这话,道悦不禁哑然失笑。

“不久前他把第一手落在天元上,不是也很自信吗?可是对道策你却没什么用啊。”

'“算哲殿当然是棋士,不过说起来,他应该对天文更加热衷。”

道策一边回答着,心中似乎又有了什么新的感悟。

算哲亲自动手制作天文观测器具很见功夫,而且他一直在进行天文研究,这也是众所周知的事情,然而很长时间之内,这一切对于他而言确乎只是余技,对于自己身为棋士的职责,算哲其实也须臾不曾放松。因此,对于今天走出这—步的算哲,道策不能说不理解, 又不能说完全理解。

便在此刻,道策头脑当中突然浮现出御城棋上自己与算哲对弈的一幕。当时算哲啪地一声将棋子打在天元,确乎是怀着必胜的期望,带着非凡的气魄,这一点道策丝毫都不怀疑。然而棋至中盘,已现出败势之后,算哲便突然缓手迭出,仿佛换了个人一般。那简直不像是算哲下出的棋,奇特的缓手绝非气力不继或者是不够专注所能解释。现在回想起来,或许那时的算哲头脑当中,已经是棋盘之外的别一个世界了。

终局的时分,算哲判定自己已无任何可能获胜时,他一度对自身产生出了很强的嫌恶感,对于这些,身为对手的道策是不难体察到 的。不消说,面对着败局,任谁都难逃这样的情绪,这本就是人类的通病,然而算哲即便如此,也没有任何有失风度的行为。今日回想起来,或许当时算哲便是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棋士生涯已经走到了尽 头,是时候改弦更张,将天文当作自己的主业,头脑中满是那样的念头,有意无意便将这决心在落子间透露了出来。

正是因此,算哲才明确提出了历法的问题,要准备与阴阳寮好好研究一番了。思想起前因后果,道策忽然有些悔恨的心情:正是自己将算哲逐出了棋界,粉碎了他天元作战的最后希望。可一时间,对于这种简单的悔恨,道策又觉得事情并非这么简单。

道策的观测自然有他自己的片面性。其实数年以来,算哲虽然不曾放弃棋道的努力,但是对于所谓余技,他从来也都是极为重视, 想要改造宣明历的各种不调之处, 进行着制定新历法的准备工作。然而,伴随研究的深入,伴随愈来愈痛切地感到改历的必要,他也逐渐认识到自己能力的不足,要独力完成一部新历法是非常困难的。因此,他才向朝廷的阴阳寮提出了自己的建议,希望根据自己的意见编制日本的新历法。本质上说来,这才是他此举的最重要原因,尽管道策的缘故同样不容忽视——面对着身为自己后辈的道策,将初手打在天元,依然遭到粉碎性的打击, 这无疑证明,他所面对的,乃是一个棋才远超自己的巨人,对此,算哲巳经有了很深切的体会。

总而言之,算哲在认识了道策才能的同时,自然便要反思自己的才能。虽然生于棋士之家,现在也以棋士为业,然而自己真正的才能 恐怕是在天文这一侧。天文领域,真正的人才是凤毛麟角。既然改历乃是势在必行,仅仅将其当作余技就远远不够了,自己应该将其视为天职才对。因此,他对问题进行了通盘的实际考虑,下定决心,无论花费怎样的时间和心力,只要用心去做,新历的编订就不是绝无可能。于是,便在这样的心情之下,算哲归洛后,通过自己在棋界的人脉,开始向与阴阳寮有关系者进行活动。

然而,在道悦看来,算哲的这些努力能够收获多少成效,其实是很可怀疑。编制历法的权限,乃是掌握在公家的阴阳寮之手,那曾经 是个对新的知识非常渴求的所在,可现在却完全是在靠积累的经验来做事,只知泥古守旧,已然堕落为一个消极的集团,此种局面已然 持续多年。改历诚然是国之大事,是颇有必要的,然而从阴阳寮的立场出发,首先考虑的必定是自己的利益似乎受到了冒犯。最初,阴阳寮的兖兖诸公听到这样的消息,当然是嗤之以鼻,其态度可说是一种殷勤的无礼。此处是我等的利益范围,外来人竟然想分一杯羹,简直可笑已极,这实在是他们数百年来早已形成的习性。算哲不过是幕府的一介棋士,彻头彻尾的门外汉,也敢对改历这样的大事指手画脚,当然一开始就注定要被拒绝,还招来了官员们的冷嘲热讽。

然而算哲已经打定了主意。其实,他归洛之前,已然就改历的必要对幕府提出了建言。他的意图是希望幕府能够在自己与朝廷的阴阳寮之间进行必要的转寰,或许看了幕府大老的面子,阴阳寮便会接受自己的建议也未可知。尽管阴阳寮中诸公对于算哲的建言其实并无正确的判断能力,可是归根结底,现行的宣明历中又确有若干不够完善之处,因此对这样的意见漠然置之,看上去似乎也不大适宜。 因此,算哲归洛之后,一再去阴阳寮分说改历之事,便碰到了软钉子,对方的反应总是看似客客气气,实则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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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哲的事情,咱们也说不出个子午卯酉,还是说说因硕老的事吧。”

道悦话锋刚刚一转,道策便马上理解了师傅的想法。

“那就是说……”

“对,就这几天了,我们必须拿出一个合适的人选来,看看谁能入继他的家门。”

从立甫那里得到消息的次日,道悦就携道策一同去东山山麓附近的井上家登门拜访了,因硕得见二人,喜出望外,不由得老泪长流老人的面色已然非常憔悴,老衰之相一览无遗。不过,从话头中可以听出,因硕的头脑仍然非常清醒。 他感叹自己病体衰弱,多年都不曾 出府了,因此幕府一面只有拜托本因坊家多多帮忙照应,为井上家的未来筹划,这便是因硕的想法。因此,对于二人的到访,老人真是满心欢喜。

棋方与武家不同,并非父子相传,而是师徒相继。更重要的是,未来的家督并非任何一个弟子都可以随便胜任,必须是当代屈指可数 的大才方可。若是本门弟子皆属碌碌之辈,便须向他家求取人才了。 初代林门人故去,并无合适的后继者,算知的弟子源知便入籍林家, 成为了二代门入,已经创下先例。 井上家的情况与林家别无二致,因硕的弟子当中,也没有足够承担起家门的人选。

“因硕殿要拜托我们的事情,是时候定下来了。”

道悦心下在想些什么,道策自然洞若观火,便是坊门弟子当中谁能够承袭因硕的衣钵。

“那么我觉得,千松怎么样? ”

“千松? ”

闻听师傅此言,道策呼吸都为之一窒。道悦提名的人选,确实不 在他意料之中。

道策原本考虑的人选,乃是小自己一岁的本因坊家塾头道节。坊门诸弟子中,道节的实力仅在自己一人之下。不消说,这样的角色出 现在御城棋上,表现定是堂堂皇皇。更何况,以道节的年龄,他在本因坊家将来成为自己迹目的可能性近乎没有。因此,将道节册立为井上家家督,正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然而道悦却在自顾自地说下去。

“千松的棋力,现在已经到了什么程度?和门入该是有胜负了 吧? ”

“是的,应该是可以了。可是,把道节放在一边,却把千松送过去……”

“那个,我当然是考虑过。道节要是送出去,将来他会跑到谁那里就难说了。”

道策这才恍然大悟。在坊门之 中,道节永远低道策一头,心中自然不快,若是他出而成为井上家的家督,将来确实有可能不再愿意受 坊门的节制。道悦果然是老谋深算。就服从而言,千松自是毫无问题。然而,道策心中还是有些犹豫。

“师傅,这事情能不能再考虑考虑? ”

“那就再想想?反正这个事情一定要慎重才好。可是道策,千松眼看也二十了,是时候剃度了。总而言之,我还是看这孩子顺眼。”

“是,我明白。这个也还要和他本人商量一下吧。”

“那好,名号就叫道砂吧。”

道悦似乎还在顺着自己的思路前行,千松的新名号脱口而出。

“道砂,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 ”

道砂二字,乃是道悦和初代本因坊算砂的名号中各取一字连缀而成,一时间道策倒觉得对千松有些沉重。

“道策,你要没什么意见,就这么定了吧。”

“那好,就听您的。”

千松本人自然不可能有什么 意见,于是千松便以道砂之名剃度了。而名号如此,千松的前途其实也就定了下来。

(松谷、杜宇/译,于福春/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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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9-1-31 16:49

《名人棋所》24-第二十四章——死别



算哲已经下定决心,要投身历法改革大业,回到京都多方活动起来,而因循守旧的天文方却对棋士的指手画脚颇为不满,采用了拖字诀。与此同时,道悦与道策登门拜访棋界元老井上因硕,商定了以坊门弟子入继井上家的计划。道策原本推荐塾头道节,但道悦却有更深一层的想法,属意道策之弟千松。最终,道悦说服了道策,让千松剃度,改号道砂,成为了井上家下一任家督的候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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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道悦与道策等幕府棋士而言,每年十二月至次年三月都是官定的假期,多数棋士都会回到京都休养。然而,本因坊门一行既是时隔四年之后首度归洛,自然有太多的事情要处理,便是那些亲朋故旧,都是久未谋面,不做些礼节性的会面自然是断断说不过去,因此休养是肯定谈不上了。二月间,师徒一行就先后去参加了大阪的石原道求和堺的栗田宗海召开的棋会。

“简直不像回家,倒像出门去干活儿呢。”

道悦已然是半名人之身,现在这样的牢骚倒也未必一定是牢骚, 因为棋士的忙碌既是身份的度量,也与收人大大相关。

说起来,道悦与算知的争棋还算不得正式结束,然而幕阁方面却有意见下来,虽然旧有棋份必定要改变,但最好还是缓一缓,不要强行变更为妙。既然如此,道悦便也做好了计划,等二月结束,三月间再去出府不迟。

道策则要与道悦分别行动,回一次石见的生家,因此预计到江户会稍迟一些。这是题中应有之义, 自然得到了道悦的首肯,因为道策双亲健在,还有长兄五右卫门,关于怜姬的事情,当然该和他们通报一下。

此外,还有些常例的应酬。道策既然归乡,他身为本因坊家的迹目,石见藩的藩主当然也应该去拜访。总之,一切必须事先打好招呼,这边也还要精心准备一下方可。

“我这边没什么问题,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从堺出发回到京都,道策一路上都在犹豫。虽然师傅道悦觉得全然不是问题,道策却不能不多几番考虑。道悦乃是出身行商之家,且性格洒脱,对此当然不以为意,而道策却不同,从自己生家山崎家的立场考虑,倒觉得自己应该暂时按下思乡之念,因此并未拿定主意。

“从道理上说,我以后还有机会,这次就先不回去了吧。我觉得,这一次还是先让千松回去更好。”

“那也都无所谓。”这便是道悦的风格。

说话间,便已经到了二月末。 突然从江户的伊势屋宗兵卫那里来了一封急信,告知道策,怜姬已然病危。

信中说,怜姬其实一月末就已经病倒,先是一度卧病在床,后来又逐渐好转,能够操持一些家事了,谁知本月下旬再度发热,而且一病倒就再不像能起来的样子了。 本以为只是平常的感冒,并无大碍的,谁知病情迅速恶化,经医师诊断,确实已不乐观。这时,怜姬提出想要见道策一面,希望他快些回去。

“师傅,你看,这是怎么回事? ” 道策一边说着,一边把来信递给了道悦。道悦读罢,细细的眼睛睁得大大,看着道策。

“要说怜姬这姑娘,可不是那种为了撒娇什么话都说的人。看来,这次确实是有大状况了。”

“我也这么想啊。”

“那还磨蹭什么?现在就走! ”

“是,我也这么想。”

一时间,道策如有一团乱麻堵在胸口。怜姬的母亲就是死于肺痨,在临死前将自己的女儿托付给了宗兵卫。现在,怜姬是不是得了和母亲一样的病?怜姬蒲柳弱质,高热之后,身体又那么衰弱,若是潜藏的病情爆发,可怎么得了?道策马上就打点行装,嘱咐了要回石见老家的千松,又拜托百次安排好师傅的生活,便单身一人往江户去了。此刻正是一个寒冷的午后,天空犹自飘着雪花。

道策即将年满二十六岁,身体很是健康。然而,他毕竟是坐在棋盘前的棋士,不是舞刀弄棒的武家,不曾打熬过筋骨。京都到江户的路程不近,若是正常行走怎样也要十几二十天。可这一次,道策已顾不得许多,有快轿就雇快轿,有马就骑马,一心要快点回到江户。

终于,从京都出发第九天的晚间,疲惫不堪的道策急急忙忙闯进了伊势屋的大门。从京都到江户,最好的驿马接力也要跑上六天,道策仅仅用了九天不到,这一次真是不顾一切了。然而,道策自己却丝毫感觉不到疲劳。他轻轻脱下草鞋,径直向别宅的最里面自己的房间走去,怜姬的病床便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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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有医师,有宗兵卫夫妇,还有一名使女,突然见到道策出现在门口,所有人的视线中都带着诧异的神色。按照原本的估计,道策总该再有个三几天才能到来的。唯有卧床不起的怜姬,面上却没有任何吃惊的表情,巳经非常痩削的脸颊上突然泛起了红晕,挂着微笑的嘴唇动了一动。

“大师啊……”

“怜姬,你怎样了?”

道策一点一点向着怜姬的枕边膝行过去,她的精神似乎比自己预想的要好一些。怜姬黑色的双瞳看着道策,一滴很小的泪珠从眼角缓缓滑落下来,而泪珠落下的同时,眼睑也缓缓合拢了,似乎安睡过去的样子。

坐在道策对面的医师,伸手去摸了摸怜姬的脉搏,便轻轻垂下头来。这是医师的惯例,宣告一个生命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道策一瞬间几乎便要瘫软下来。

“怜姬……”

愕然的道策只知道握住怜姬的一只手,似乎是想要将生命的元气从那里注人对方的体内,可是那白蜡般的小手,分明已经渐渐冷却了下来。

“怜姬……”

便是这样,在生命最后的时刻,用了这一生最后的力量,从油尽灯枯的身体当中挤榨出来的力量,给自己呈现出一副笑颜……道 策的眼中,大滴的泪水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宗兵卫向大家施着眼色,众人一同退了出去,屋中只留下了道策一人。

过了大约半刻的样子,使女悄悄回到了屋里,站到全然不见劳顿之态,仍然静静端坐的道策身边。

“道策先生,大厅那边的酒饭都准备好了,您还是更衣吧。”

道策这才意识到,众人都在门口等候多时了,而自己在屋子里面,葬仪便无法准备了。

“实在是对不起。”

“没有,没有,道策你能够回来,怜姬最后是很高兴的。”

听着宗兵卫强忍悲痛让自己宽心的话,道策的头深深地低了下去,又抬起眼睛,最后凝望着怜姬熟睡般的面孔。提灯晃动的影子当中,那可爱的脸庞上似乎又浮现出了熟悉的笑容。

道策去别室更换了衣服,来到大厅,店中人和附近的邻居们都已齐集,道节和许多内弟子也都从本所赶来了。道策眼中看着,口中喃喃。

“你们一直在这里,没有回本所吗? ”

已对道策心思了然于胸的道节小步上前,低声应答。

“是,我们是直接过来的,一直在这里。”

“板垣先生也知道了吗? “

“已经通知他了,估计很快就会过来吧。”

“这样啊……”

道策话音未落,道节的话音便响了起来,指挥内弟子们帮忙操持起各种活计来。道策呆呆坐下,一反常态,一杯一杯喝起酒来。

这是守灵的通夜酒席。道策一言不发,只管闷头喝酒。不久板垣友仙就赶到了,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和道策交换了一个眼神。

很快,便四处都弥漫着线香的香气了,大厅中和廊下,人来人往,都静静地忙碌着。僧人已经赶到,诵经声响了起来。道策此刻已是微醺,醉意让他忘却了疲劳,似乎自己的心已经是在另外一个世界了。

“道策君,你现在很累了吧。累了就休息一下吧。”

宗兵卫过来的时候,大厅里已经坐了很多的邻人,但是却几乎没有一点的声音。又不知过了多久, 邻居和帮忙的人们都已经渐渐散去,僧侣们诵经的声音也几乎听不到了,道策半眠半醒,在寒冷空气的刺激之下,反倒一点点开始神智清楚起来。

“道节他们到哪儿去了? ”

“在旁边的房间休息呢。有事 情要找他们么?”

“不用了,让他们接着休息吧。我在这屋里是不是有些碍事?我想到怜姬那里去待一会儿……”

“没什么。你尽管去吧。这里有大家,还有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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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策从大厅出来,到了怜姬的房间。棺木已经备好,就停在旁边。 怜姬依然静静卧在床上,前面已经布置了香案。道策从这里出去到大厅中饮酒的时候,屋里已经点了很长时间的香,现在满屋子都是香气,笼罩在轻烟之中。

或许,还是自己一个人陪着她更好吧……可是,道策刚才步入怜姬的屋子,眼睛看到她熟睡的面容,胸中便如一个炸雷滚过,竟然呆住了。怜姬身上已换了白衣,化了妆的面庞是他从未见过的。平日里,怜姬是从来不施粉黛的。只是,早已将她当作自己妻子的道策却曾经不止一次在心中想象过她花枝招展的新娘妆扮。然而,此时此刻,那与自己想象中完全一样妆容的怜姬,却已经是横卧眼前,人鬼殊途了 眼前的一切,是真还是幻觉?道策的身体战栗着,几乎不能自持。

一点点地,道策控制着自己,缓缓在怜姬的枕边坐下。定定看着怜姬化了妆的脸庞,刚才的那个笑容似乎一次又一次地在这张脸庞上浮现出来,就如同在极端艰苦的对局之中,打开局面的着点突然自盘上浮现出来一般。难道是棋神要通过怜姬的笑脸将棋道的秘奥传达给自己?怜姬,我的妻子啊…… 如墨着纸,道策心中的感情一点一点弥漫开来。

(松谷、杜宇/译,于福春/图)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9-1-31 16:58

《名人棋所》25-第二十五章——和解



道策随师傅道悦归洛,原打算踏踏实实将几年来积累的事情一一办妥,再回到石见国的生家,向家人通报自己与怜姬婚事的相关情形。不想突然从江户的伊势屋传来急报,怜姬突然发病,命在须臾。道策急忙马不停蹄赶回江户,只用九天的时间走了平素十多天的路程。无奈怜姬病入膏肓,在见到道策最后一面之后还是撒手人寰。道策守着早已被自己在心中当作妻子的怜姬,悲伤不能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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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悦和百次出府,抵达本所,是在三月末某日的傍晚时分,当即马不停蹄赶到伊势屋。道策先期赶回,与病重的怜姬诀别,而道悦因为担心道策的缘故,动身也比预计的早了一些。

“唉,听到了伊势屋传来的消息,真是没有想到。事已至此,还是节哀顺变吧。”

见到道策出迎,道悦一脸沉痛地表示慰问。

“是啊。不过我想,至少将来到 了阴间,还是可以相会的吧。”

“这都是没办法的事情,本所这边的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 说话间,道悦已经留意到了伊势屋别宅中安放的怜姬灵位,他觉 得,道策这些日子还是多在这里陪陪怜姬为好。了解了师傅的意思, 道策深深低下头来表示感谢。

“事情既然是这样。至少头七, 你是应该一直在这里的。”

“那么就……”

道悦打断了迹目的话头,换了一个语调。

“宗兵卫这边还有些要打招呼的事情,葬仪那一天,棋所也要来 的。”

“这个我已经知道了。虽然还没有正式通知,但是棋所,还有知哲殿、春知殿,去年参加棋会的人,大家都要来。”

道策一边回答着,心里留意到道悦已经正式将算知呼作是棋所。他越发察觉到师傅从现在开始与算知转向和解的微妙心情。将算知称作棋所,便是对他这一身份的认可,这样的话说出口来,在道悦尚是首次。或许是由于怜姬的灵魂的存在,棋士们心中也都更多了些安详与平和吧,道策胸中又有些汹涌了。

很快,得知道悦到来的友仙诸人也都纷纷赶到,彼此打着招呼,商议起来。

“道悦殿,虽然说来有点麻烦,但是算知爷到来的时候,按照规矩,我们是该稍微出迎一下的。”

“这没问题,我就是这么准备的。”

道策脸色稍稍一变。道悦接受了友仙的意见,若是算知前来参加怜姬的葬仪,他便将给予充分的礼遇。瞥见道策面色有异,道悦从友仙那边转过脸来。

“有什么话要说? ”

“路上的通行证以前是由寺社奉行方面出具,现在这事情都是归算知爷管了。”

话到此处,道悦马上便明白了道策的意思。按照以往的惯例,棋士回到江户,是该拿上些地方的土特产,到出具通行证的奉行那里聊表心意的。只是现在,需要拜访的对象已经变成了棋所算知。

“啊,这样啊……这事情是该好好想想,总要不卑不亢才好。礼物到什么程度算是合适呢? ”

以常例论,棋士从京都归来, 赠与奉行的祝仪,大致白布一匹也就足够了。这样价值的礼物,本因坊家也好,伊势屋也罢,都是随时可以拿出来的,只是此时此地,怕又要麻烦伊势屋,因此道悦征求了意见。

道策胸有成竹地做出了回答。

“已经准备好了。按照板垣先生的建议,我们不妨就将礼物从伊势屋这边送过去,可以算作是伊势屋的礼物。这样既不失礼,也不算违反了前例。”

“那么,就拜托伊势屋了。至于出面,还是我去吧。”友仙立即接口。

“不管怎么说,爷现在是棋所了……”一反常态,道悦开口说起经常是友仙劝说自己的那些话来。“我们只是礼节性拜访一下而已。心气平和一点,不必像以前那么强硬。至于争棋的事情,就到现在为止,暂时停下来,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友仙边听边想,不自觉地将视线转向了道策,道策也是一脸惊诧之色。听着道悦这番简直便是停战宣言的表述,一瞬间,两人几乎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

道悦将两人的惊奇之色看在眼中,口中继续娓娓道来。

“实话说,这也是雏屋的意见。 我到现在已经打到了先互先的棋份,到这里其实已经算分出胜负了。虽然现在我还不能算是名人,但是对手毕竟是名人棋所,硬要把他从座位上拉下来,就未免有点太不知道好歹了。雏屋的这些话都是非常好的忠告。因此我考虑,事情也就适可而止吧。至于其他的问题,不妨慢慢等待,留给时间来解决吧。”

“如果连道悦殿您自己都这么认为……”

友仙很意外地也没有表示强烈的反对。其实,对于算知和道悦的心态变化,他自己之前也都已经有了非常清楚的觉察。

道悦又换了一个话题。“时间不等人,咱们得加快推进和安井家的交流比赛了。这事情我还要亲自到爷那里去拜访,尽早定下来的好。这次正好也看看爷的心情怎样,若是合适,我们就趁热打铁。”

道悦说的固然是交流比赛,其实也是在激励道策,希望他不要陷入悲痛而不能自拔。

“那么,还是我陪师傅您一起去吧。”

道策马上对师傅的意图心领神会。

“那是当然。”

“好,那我也一起吧。”

次日,道悦、道策及友仙一行三人径直去了芝金杉的松平肥后守邸,去拜访寄居在那里的算知。 肥后守身为会津藩主,宅邸的排场自是了得,占地广阔,院中有山有河。大宅邸的一角建起了一所小宅邸,便是算知的居所了。此处虽然大小及不得坊门新筑的本所,但也有相当的规模,而豪华程度更是远在坊门之上。

只是环境虽然奢华,但也有不尽人意的一面。松平宅邸的大门警备森严,盘查严格,且四处都有人手日夜警备。无论何时出入大门,总要与守门人公事公办一番,与寻常人家相比,总归是一种不自由的景象。

说话间,一行人便到了门口。 友仙之前曾来拜访,由于事前没有知会,只好烦请门人人内通禀,这一来一往便是四刻半的时间,而天又正在下雨,着实麻烦。

这次道悦、道策和友仙自是有了记性,早打好了招呼,提前一天便定下了来访的时间。果然,算知家的弟子们早就在门口恭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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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门处便是一片梅林。

“哎呀,实在是漂亮啊。”

一片绵延的梅林,总有数百本的梅花,缓缓漫上两侧高地的斜坡,正是怒放的时分。

梅林一旁,眼前现出歧路。顺左手边沿山坡上行,便是藩主的居处,而顺右手向下,经过一处池塘的道路,便通往算知的住所。

道悦和道策还是首次访问算知宅邸。自搬家到新的本所,本因坊家和算知家基本再没有过任何正面的交涉,道策作为迹目更是从 未来过。若说此处乃棋士所居,总归有种奇异之感,让人觉得此处全无棋士的味道,可转念一想,算知身为天下的棋所,却没有自身真正的家业,倒又让人觉得有些可怜了。

毋庸赘言,得知本因坊家三大要角前来访问,算知自是喜出望外。之前,算知已经收到了伊势屋送来的价值不菲的礼物,不消说,这都是出于宗兵卫的设计,而且怜姬葬仪的回礼也已送来。对于本因坊家和解的立场,算知已经明确体察到了。

众人在一片心平气和之中开始寒暄。算知本无甚要事,也提前从京都赶回江户,专程参加怜姬的丧仪,道悦首先代道策表示了感谢之意,之后众人便谈起去年引退的肥后守的近况。

“殿下他老人家,最近身体可好?”

“说起来倒没什么特别不好的地方,只不过在最冷的天气里已经不怎么出门了,今年到现在,我还没见过他的面呢。等天暖和了,要在宅邸召开棋会,这已经是惯例了。到那时候,道悦殿、道策殿、友仙殿,你们可一定要赏光啊。”

“若是如此,实在是太荣幸了。”

见气氛和谐,正是话头,道悦便又提起了本因坊家与安井家交流比赛的事情,算知毫不犹豫地作答。

“这事情,道悦殿,去年是麻烦伊势屋召开棋会,实在非常感谢。”

“我们也很是领情呢。既然大家觉得不错,今年就再叨扰伊势屋一回。”

“算哲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 回来,那好,我们今年就让知哲来帮忙操持吧。”

友仙急忙接口。“不必不必,哪用得着麻烦知 哲殿,我来照顾就行了。”

算知满意地点着头,两手合着,脸上满是笑意。

谈话间,酒菜已经布好,无酒不欢的道悦和友仙此刻都更加开心。

“您看,真是太客气了,既然这样,我们就无礼了。”

道悦闻到酒香,原本的庄严宝相便彻底荡然无存,不过这倒也正是他的本来面目。一边品着酒,一边想着伊势屋的礼物果然威力不小,道悦脸上暗暗漾起了笑纹。

道策看到师傅的笑脸,心中也自是喜悦,然而与此同时,却又有一件事情放心不下——算知似乎有意让知哲包办与坊门之间的交 涉,难道算知和算哲之间真的已经生出了什么不得了的沟壑?

转眼间,算知似乎已从道策的面色窥见了他心中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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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策殿,还有事情要请你帮忙,拜托以后多和知哲、春知他们下下棋,好吗? ”

去年,道策的对手还是算哲,而算知今日的言语中大有无视算哲的味道,道策心中愈加不安起来。算哲去年因为历法的事情向幕 府提出建言,这是否让算知觉得他是节外生枝,心中不快?只是,算知所请也是正事,由不得道策多做思量。

“我当然是很愿意的。”

“我门下的这些青年弟子们, 他们现在说起话来也都是道策殿长,道策殿短的了。”

算知言下之意,当然是说道策的才华也已经引起了安井一门的关注,并且得到了众口一词的推重。一时间,道策倒不知道该如何 应答才好了。诚然,算知的言语未必没有客气的成分,但是无论如何,也可算作是对安井一门算哲外别无英才状况的一种承认。自怜姬过世以来一直埋藏在灰烬之下的对围棋的热情,又在道策心中涌动起来。

道策心中波涛翻涌之际,宾主交欢的谈话还在伴着美酒进行。道悦接下来说起了他们回到京都,探望病中的井上因硕的情形。井上家要求从本因坊家选定后继者,其间的利害关系,即便在棋士中也算顶尖敏感人物的算知焉能不知,他一眼便看穿了道悦的用心。然而,算知却佯装对一切都全不知晓,做出了如下的回答。

“因硕殿的身体真的很让人担心呢。道悦殿您去看望他,那实在是太好了。这也就算是代表我去的吧。”

自然,他对于井上家与本因坊家结盟的一切是心知肚明。不过,林家既然已经成了安井家的属家,本因坊家将井上家罗致旗下,也是顺理成章,还不如就此顺水推舟,以暗示做一个事后的承认。

算知既然如此说话,会谈的气氛自是更加和谐,宾主相得。从头至尾,争棋的事情没有任何人提起过一句。

(松谷、杜宇/译,于福春/图)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9-1-31 17:01

《名人棋所》26-第二十六章——偶遇



争棋进行至棋份更改之后,道悦与算知双方之间已经渐渐生出了和解的气氛,而道策未婚妻怜姬的故去更成为新的契机,让双方取得谅解。道悦与道策拜会了算知,定下了继续进行交流比赛的安排,算知并邀请坊门参加在松平肥后守邸举行的春季棋会,宾主之间其乐融融。席间算知请道策多多照顾安井门棋士,表示了自己及自己门派对这位未来棋界栋梁的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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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悦和算知之间的和解既已成立,宽文十一年四月一日的御目见得也顺利终了,众棋士与幕阁方面的大员们心无挂碍地嘘寒问暖,去年那样因为争棋而杀气腾腾的味道半斯也无,总是一派祥和景象。

四月,对于棋士而言便是正月了。按照历年的惯例,少不了又要马不停蹄地去登门拜访各位要人,而各位要人也要此起彼伏地在各自的宅邸召开棋会,可谓每一刻都是非常忙碌的一个月。

那些历来关照一众棋士的爱好者们,总是热心地以金钱和各种物品来表达自己的情感,而到了四月,情况便要和往常颠倒过来,是由棋士们来感谢照顾自己的人们。譬如,在御目见得的仪式上,要向将军献上五本折扇,便是一例。棋家还要准备多本折扇,规格各不相同,以作为不同格的礼品来馈赠诸人。

题内应有之义一一完成之后,道悦便带着道策乘上轿子,去拜访牧野备后守的宅邸。首先自是献上上等的扇子,感谢对方前一年对本因坊家的尽力帮助,并就当前状况有所报告。不消说,因为归洛而中断的道策指导棋也重新开始了。

“既然是如此,便按照当年算悦与算知的前例进行吧。”

备后守的话,道悦自是听得真切。对方所说,正是正保以迄承应年间,两人为决棋所而行的争棋,乃是一年一番,在御城棋上进行的规制。

“要说这种事情,到现在倒也一直没有很明确的规定。正是因为如此,我才固执己见,挑起了争棋, 而且进行之中还多次顶撞了公家,干了不少不该干的事情。”

备后守听了大笑。

“要说顶撞,可确实顶撞得不轻呢。不过,要不是大先生这么玩命顶撞,我们还看不到争棋呢。现在又没有争棋了,想想真是无聊。” 道悦似乎明白了全部道理的样子,又将头低了下来。

“反正这事情也就到这里了,下面还是说说我们家和安井家的对抗比赛吧。大家已经约好了,我们这边是道策挑头,他们那边有算哲、知哲、春知他们。实话说,这可比我和算知的争棋有趣多了。”

“真是想一睹为快呀。怎样?我们这边应该有点小优势吧?安井家的日子有点不好过呀。”

道悦忙将手摆了摆。“还真没有那么简单呢。肥后守在宅邸举行棋会,把我和道策也请了去。所以说,我们这一面也必须尽快准备了。”

“好,那当然好,我们是该快点准备。实话说,我心里是很想见见算哲的。”

备后守几乎是木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道悦眼中现出一丝狐疑, 细长的眼角投出了疑惑的视线。

“这么说,是有什么要事了?”

“不,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我家纲吉公知道了有这么件事情,想了解一下。”

“历法?……这个我也偶然听人在下面说起过,不过纲吉公知道的不是这个,是他儒学方面的造诣。有人说他以一名棋士,能到这程度很是了不起,就传到纲吉公耳朵里了。对了,我和你说的这些,先不要告诉算哲。”

道策马上回答。

“知道,我们当然不会随便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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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哲从京都归来,已经是三月的最末尾了。在御目见得的当日,算哲和道策站在一起,小声与道策闲谈了一阵,说两人之间的对局,先互先的棋份他怕也是守不住的。 一直以来都是最直接竞争对手的算哲竟然如此意兴阑珊,倒让道策有些困惑了。看来,算哲的心早已不在这里,现在备后守又说纲吉公都听说了此人,道策一时间若有所悟。

“好吧好吧,今天的拜访就到此为止吧。”

不消说,这是备后守已经等待不及,想要开始对局的催促。随着备后守,几人一同向旁边早已备好的一块红毛毡走去,上面已经布置好了棋具。道策径直到上座落座。

“大先生,你打算干点什么?” 备后守问着话,道悦圆滚滚的身体已经在向后挪动了。

“今天就没我什么事了,难得闲下来呢。”

现在道悦的心已经飞到了酒馆。确实,在连日拜访诸多官员大人之后,道悦着实有一番要坐下来好好喝一杯的心情。退出来的时候,道悦的身体简直敏捷得不像是他自己的身体了。

从备后守宅邸出来,轿子刚刚迎上来,就被道悦止住了,他径自移步,顺着神田桥向日本桥町家方向踱去。要说去喝一杯,现在时间还有点早,自回江户,一直居住在伊势屋,正想换换空气,也换换脑筋。道悦正想着什么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在招呼。

“道悦殿……”

落发缁衣,圆滚滚的身材,道悦确实是个很容易辨认出来的人。 顺着喊声看去,道悦见招呼自己的是个武家打扮的老者。

“哎呦,官家……”

道悦打着招呼,一呼吸间仿佛回到了一年之前。原来,此人正是当年的寺社奉行加贺爪甲斐守的手下,叫做田口茂左卫门的。虽然他头发花白,已经是位不折不扣的老人,但是腰腿看上去还很是利落。

“道悦殿,您可一点没变,还是那么壮实。”

“官家您……您是从哪儿来的?”

道悦本想出来散散心,不想便遇到了旧相识,便觉得该问问加贺爪甲斐守的近况了。

“我是来看金鱼的。”

“金鱼? ”

“对,就在那边河岸上,有养鱼的人。”

“怎么想起来要看金鱼的?”

“我们家大人现在正热衷这个呢。”

“我们和养鱼的早就说好了,只要一有新品种,我就来买,这次又得了消息,所以过来看一看。现在回去的轿子还没有备好,所以在这里等着。”

“轿子? ”

道悦颇吃了一惊。此处实在离甲斐守的宅邸不远,即便是上了年纪,这点路也算不得什么的。

“我们大人现在已经搬到向岛那边的一个别墅去了。”

“这事情我还真没听说过。要是搬到向岛,离你们原来住的地方就太远了。”

茂左卫门的眼光登时暗淡下来。

“道悦殿,您现在有什么事吗? ’’

“没有,我就是出门访客,刚刚了事,现在随便散散步。”

听着道悦这么说,茂左卫门连忙接上了话茬儿。

“既然这样,道悦殿,能跟着我去看看我家大人吗?我家大人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好啊,没有问题。”

道悦马上便痛快地答应了。竟然会如此痛快,甚至他自己都有点吃惊。自己当年对甲斐守总是敬鬼神而远之,现在竟然非常想见他一面,想想都觉得奇怪。

两人便雇好了轿子,一路向着向岛去了。甲斐守的新居名为别墅,可是四周其实只有一圈很粗糙的矮墙,但是从墙上向内望去,倒是些令人意外的雅致脱俗的建筑。 甲斐守正手持一柄铲子站在树下,看见茂左卫门领着道悦一路从廊下走来,不由得大吃一惊,叫出声来。

“啊,这不是道悦……你能来实在是太好了。”

“真的是很久不见了。在街上碰到了官家,所以就把我带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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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真是太好了,这边请……”甲斐守一年不见,竟然变成了一个好好先生似的,在前面引领着道悦。

“您看上去样子一点没变,精神头不错。”

听着道悦的客气话,甲斐守苦笑起来。

“又来了,你就挖苦我吧。”

“真的,样子真的没变。”

“算了吧。难不成你想让我拿出当初的那些脾气来,做我一点都没变的证据? ”

“看见您这样,我就安心了。” 道悦不由得也苦笑起来,此时甲斐守已经带着道悦走到了屋门口,转过头来冲着茂左卫门大呼小叫起来。

“站在那儿犯什么傻呢?还不快去拿酒来!”

“好的,好的。”

茂左卫门转身去了,甲斐守看着道悦又笑起来。

“现在呀,我就是喊叫,人家也不怕了。没办法,是蛰居的身份,谁也不在乎你了。”

“在我看来,可是什么都没有变。”

“难道你不知道什么是蛰居? 就是把我从奉行的位子上拿下来, 放到一边去了。再有什么我就也不清楚了,反正现在就是和谁也没有来往,一个人在家里傻待着。对了,争棋的事情,听说你已经打到先互先了?之后又该怎样,是会有什么大的变化吗? ”

“现在正是暂停了,倒没什么大变化。”

“哦,明白了。”

“承蒙您还这么惦记着,真是让我有些不好意思了。”

听了道悦这样的话,甲斐守又是一脸苦笑。

“你为什么不乘胜追击呢? ”

“一半是我的性格吧,还有一半,也确实觉得现在只有这样才好。”

“可不是嘛。算知当棋所,最多也就五年上下。之后,就一切都好了。我早就和你说过的。不过,你那种干法,我想想也觉得挺有意思。”

“我可是实话实说,前一段真的没少给公家找麻烦,多亏您一直照顾着,现在想起来都很感激呢。”

“那个,还真是那么回事,不过我可一点都没放在心里。今天咱们还是好好喝他几壶吧。你来了真让人高兴。”

从甲斐守的话语当中,道悦深深体察到了他的那番蛰居的孤寂。

“那您这一段日子还下不下棋呢?”

“下当然是想下,可是家里哪有对手。没办法,也就只好在院子里弄弄花草,养养金鱼什么的了。”

“您现在居然对金鱼……”

“腔调怎么那么怪呀,哎呀呀,你可不知道,那是一群多么可爱的小家伙,就那么在池子里游啊游的。你回去之前,一定要好好看看。”

“好的,我一定要领教领教。”

甲斐守见道悦一脸的言不由衷,苦笑又浮上嘴角。

“那么,如果有合适的对手,也请您为我介绍几个。”

看来安井家的棋士,不管是谁,没有一个来看过甲斐守。这便是甲斐守的拜托,他实在已经是百无聊赖了。道悦看着甲斐守近乎请求的样子,眼底倒有些热了。

“好的。我知道了,一定尽快安排。”

甲斐守乃是蛰居之身,本因坊家当主道悦对他予以指导确实不甚合乎规格,但是派些门人弟子来,当无不可。道悦当即便拿定了主意,打算请已经独立出去的元悦和道哲前来。这确实是一位相当不错的大主顾。道悦此刻不由得又想起当年气焰熏天的甲斐守,觉得那个形象是如此遥远。

(松谷、杜宇/译,于福春/图)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9-1-31 17:04

《名人棋所》27-第二十七章——旗亭



道悦与算知走向和解,棋界一派祥和景象。这一年的御目见得以下,种种皆井然有序地进行着。道悦与道策前去拜访对坊门多有照顾的牧野备后守,继续后者与道策之间的指导棋传统。道悦无事闲游,偶遇加贺爪甲斐守的家人,才得知甲斐守受到蛰居处分之后已经远迁向岛,再没有一个客人登门,只有养金鱼自娱。道悦前往做客,见甲斐守已经全无当年暴戾的脾气,一时间感慨不已,暗中拿定主意,要请坊门外家棋士来多多探望这位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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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间,日本桥后身伊势屋别宅处挂出了“本因坊旗亭”的招牌。 所谓旗亭,本是指中国以幌子的装饰招徕生意的餐馆或者旅店,而在当时的日本,以旗亭相称的,恐怕这还是第一家。

不消说,本因坊家的本职并非商业,这里乃是他们临时使用的小憩或者更衣的所在。棋会或者酒宴不时在此举办,若是天色已晚,留宿也是可以的。此外,坊门接待从地方上到江户来的客人,也可将此处当作旅店。总而言之,这是一处各种功能齐全的,崭新的旅店。至于“本因坊旗亭”这个命名,则是道悦和友仙的主意。

本因坊家自道悦接掌家门以来,从芝白金时代开始,本所的道场每天日间就都是开放的,召开棋会,无论谁人,凡下棋者都可自由出入,转移到目前的新址之后,这规矩也便延续了下来。只是,在自家本所举行棋会,若是到了晚间自会有诸多不便,参加者的身份也不能不有所限制。如此说来,还是在外间开办这种旅店兼会所来得爽利,这便是道悦的初衷。

实话说,道悦其实还有一重考虑,他已然将本所的宅邸完全让给了道策,这旗亭对他而言还兼有妾宅的意味,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逍遥生活,将伊势屋的别宅当作旅店和会所,也恰有障人眼目之效。道悦当初对道策与怜姬的婚事之所以格外操心,正是打算让二人成婚之后完全接手本所的一切,以迹目道策为中心重新构筑坊门,而自己便可到别宅去逍遥自在了。道悦的小算盘就是如此。

现如今,按照道悦的构想,兼作妾宅的本因坊旗亭成为了现实,而这当中其实得到了伊势屋宗兵卫很大的帮助。事情本是宗兵卫主动向道悦提出的,这当然不是为了道悦,而是因为自爱如掌珠的怜姬去世之后,宗兵卫伤心之余更担心道策会渐渐不再登门。于是他提出建议,将别宅变成与本所一样,成为可以举行棋会和安排酒席的所在,而且非常急迫地推动着事情的进展。

与此同时,在道策一侧,其实并没有就此远离伊势屋的念头。与宗兵卫所想不同,在道策眼中,伊势屋乃是怜姬曾经生活的所在,正留有一丝丝纪念的味道,他原本也不可能与伊势屋分开。因此宗兵卫的提案可说是正中道策下怀,再与道悦商量了细节,便正式挂出了招牌,一切也就顺理成章地进行下去了。于是乎,别宅正式成为了坊门的一部分,具备了旗亭的功能。

本因坊旗亭开馆之日,棋所算知亲来致贺,而且应道悦之请,牧野备后守也大驾光临,令旗亭首日开放便身份倍增。首日还招待了很多普通的市民,将此处作为人人皆可来下棋的所在,这是道策与友仙的意见,不过今日首先要招待的,还是棋所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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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心爱的弟子春知陪伴,棋所算知高居最上席,自是满脸喜色。 自四月一日御目见得至旗亭开馆的一月间,先是松平肥后守家的棋会,继而是在当时还只是别宅的此处举行两门的交流比赛,之后又是牧野备后守家的棋会,算知和道悦已经三度见面,关系益显亲密,毫无故障。松平宅邸的棋会,是算知招待道悦与道策,而牧野宅邸的棋会,则是道悦招待算知与算哲,都是宾主尽欢,一片和煦。此次参加本因坊旗亭的开馆酒宴,算知心中多少还是有几分嫉妒,而与此同时,坊门对自己这位高高在上的棋所又礼数甚是周全,倒也让人生出不小的满足感,总之算知心中是小小的有点疼又有点痒。

此刻道悦心中倒没有什么特别的枝节,只是道策原本希望在开馆之日能够见到算哲,因此心中不免有些遗憾。安井家是算知家与算哲家二元的存在,牧野宅邸的棋会,备后守指名邀请算哲出席,因此专门向算哲家递去了请柬,而此次旗亭开馆,考虑到若再是送去两份请柬,倒有有意挑拨安井家的嫌疑,便只是向算知发出邀请,两家和解以来,坊门这一侧是非常在意保持以算知为中心的局面的。

“来了这么多人,真是太麻烦了。我怕添更多麻烦,所以只把春知带来了。”

算知寒暄的时候,满脸都是客气的神色。

然而,在道策心中,却感到非常的遗憾,脸上甚至闪现出一丝沮丧的神色。除开安井家内部的缘故之外,算哲此次的缺席,恐怕也有向本因坊家传递信号的意味,即他现在真的是要转向另外一番生涯了。

在伊势屋别宅还没有成为旗亭的时分,本因坊一门对安井一门的交流比赛四月间正是在此处进行,双方各自负责运作此事的,分别是友仙和知哲。事情是三月底时确定的,当时算哲刚刚从京都回到江户,算知将知哲指定为安井家的负责人。本因坊这一侧的担当者则是友仙,两人联络具体的事务。

当日,由算知和道悦担任仲裁,对局阵容是算哲对道策、知哲对道节,春知的对手是不久前刚从家乡归来的千松,后者已经正式落发,改名为道砂,以下总计八局,同前次不同,基本上都是按照棋力高低搭配的对战。道策对算哲之局是道策改为先互先的第二局。御城棋上前一局是道策执白,此局道策当然是执黑先行。

胜负几乎是毫无悬念。面对道策的黑番,算哲大约支撑了百手左右便难以为继了。在外人眼中,此局无论如何都是压胜。然而,道策的印象却并非如此。当然,道策的印象与众人所谓压胜不同,倒并非是他觉得自己赢来如何艰苦。事实上,从头至尾,道策从来不曾觉得自己形势不利,只是从算哲落下的每一手当中,他似乎都能捕捉到一种特殊的执念,却又不知那是来自 何处,总之全然是在一种不可思议的气氛中完成了对局。

一开始,道策几乎怀疑是算哲的棋力降低了。棋盘上的对战乃是大局观的竞技,战斗中要时刻注意均衡,而在均衡之下便须经常想到转换,这乃是棋士的常识。然而,算哲却让他觉得恰恰是突然丧失了这种常识。一个不知道转换,恨不能一子不舍的算哲,自然无法不让道策感到意外。

无论怎样,算哲乃是当世一流的棋士。普通人或许不明就里,但道策对于算哲的棋力却是有着极深认识的,而此刻映入他眼帘的,却是极端混乱不可理喻的着法。这种印象深深烙在了道策的头脑之中,始终无法忘怀,直至现在,还不时会有疑问涌将出来。如此进程,算哲自然难以支撑,很快便投了,而在算哲投子认负之时,盘上的差距其实已然是极为巨大了。

强悍如算哲,何以会判若两人,以那样的方式致使局面不可收拾,这疑问此刻又从道策的头脑当中浮现出来。当初,道策与道悦去往牧野宅邸拜会,备后守专门提出要面会算哲的邀请,请他们转达算哲。交流对局之后,道策专程去拜访了算哲,一来是为了备后守的邀请,一来也是因为他们二人之间已经产生了深厚的友谊。

依然是严谨而艰苦的气质,算哲看上去似乎和过去并无二致。在交代了正事之后,两人开始闲谈,道策便开始问起历法的事情来。对于全然是门外汉的提问,算哲丝毫没有不耐烦,举重若轻地一一解答。道策对于天文学可谓是一无所知,要对他将事情一一说清楚并不 是件轻松的事情。算哲只是大略告诉他,要编纂历法,乃是一项耗时良久的工程,其间还要对日月星辰的运行进行观察和研究,尤其是夜观天象这一节,更是至关重要。对于算哲的回答,道策自是洗耳恭听,一方面也深切地感到,算哲已然下定决心,要将这当作自己毕生的事业去完成了。

交流比赛的对局,更让道策愈发肯定了算哲的决心。对局之间, 算哲便像追踪星辰运行的轨迹一般,必死地追踪道策的黑子,不断地施加迫力,毫无旁骛,正因如此才会给人以大局观混乱的观感。算哲只是一味追踪,至于追踪的目标和追踪的手段是否恰当,他已全然不顾,便有了这变调的胜负。

当然,关于算哲在对局中想到了星辰的运行,这还只是道策自己的推测,事情是否真的如此仍未可知。然而,算哲已经将新历法的编纂当作了自己的使命,这种决意使得他在对局中出现了变调,这一点道策已然是愈来愈确信了。不必说,在算哲的这一面,之所以投身天文,也是因为他对道策的实力有着确信,确信对手远超过自己,而且还会愈来愈强。决意投身遥远世界的算哲,还有厮守十年却已是人鬼殊途的怜姬,这两者都成为了道策那段时间的精神支柱。

正因如此,交流对局结束之后,本因坊家七胜四负,大破安井家,一雪前回的耻辱,而道策对此却并不怎么看重。

此后大约十日的样子,便要在牧野宅邸召开棋会,道策的心思早已飞到了那里,考虑着对局的搭配。道策负责棋会的具体筹划,心想着一定要安排算哲与备后守对局,麻烦在于,棋所算知也要莅临,按照规矩是该由他来指导备后守才对,而且算知自己也乐不得有这样的机会。道策显然不可能不照顾棋所的面子,为此颇费了不少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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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鉴于此,道策遂专程委托备后守,要他将若年寄大久保加贺守的家老渡忠左卫门请来,作为棋会的主宾。在算知的靠山松平肥后守引退之后,大久保加贺守升为老中几乎巳经是注定之事,而他的家老忠左卫门自然是位高权重,而且忠左卫门在之前的争棋中对坊门也一直多有照顾。

“棋所殿,您便和家老对局如何? ”

道策小声对算知交代着,算知回答的声音却分外响亮。

“好,好。我知道了。”

忠左卫门转向身侧的备后守。

“和棋所殿下棋,没有问题吧?”

所谓棋所,名义上乃是将军的围棋老师,有所谓御止棋之说,对局要得到将军的许可,这是历来的规矩。不过,此处所谓对局许可云云,乃是指正式的比赛对局,而现在大家所下的,其实是一般的指导棋,因此忠左卫门其实只是客套,表示必需的敬意。

“哎呀,这个我还真说不好 ……大先生,你觉得如何? ”

听到备后守的询问,道悦急忙转过脸来。考虑到最近算知和坊门的和解气氛,他回答时小小耍了个滑头。

“这些规矩,棋所殿是最清楚的。我觉得是没有问题,就请对局吧。”

“这样啊。那我就请教一盘吧。 这一盘可是值得我一辈子纪念的。”

忠左卫门果然是老成之人,这样的情况他都要问清规矩,算知的心里自是乐开了花。

这一天的主角不必说,其实乃是算哲。正因为这个,算知一度心情不佳,现在才告释然。棋为手谈, 通过对局可以进行很多的交流,尤其备后守其实对算哲颇多关心,此刻算哲早已心知肚明,不过,他也并非那种因此便可以改变棋路的人。备后守棋力颇为了得,因此和算哲之局乃是三子,怎奈算哲和道策一样,在盘上也是从来不客气的,他还没有使用那些超强的手段,备后守便招架不住了。

“服了,服了,真是领教了。” 备后守呆呆望着盘面,对算哲表示拜服。

此刻,旁边的忠左卫门也投子认负,低下头来。“输了,承蒙指教。”

两人所下乃是六子的棋,忠左卫门与备后守对弈尚须受让四子,因此算知便让六子与他对局。盘面上到处都是阵亡的黑子惨不忍睹。

道悦在旁笑了起来。

“家老,要说您认输还真的挺爽快的。”

算知急忙伸手制止。“哪能这么说?这是真正的胜负,是他很强的证据。我也一直很悬,因此才不敢客气。嗯,真是很强呢。”

接下来便是整整一大串奉承的话语,道悦不由得又漾出笑意,因为大约二十天前在松平宅邸的棋会,道悦和道策与松平家家老和 奉行对局,几乎是完全一样的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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肥后守年事已高,已经颇有些时间不曾下祺了。他觉得对局太累,不如看棋来得轻松自在,因此便在对局场中来回走动,四处观 战。他的脊背已经完全弯了下来, 而且可以看出不时会有阵阵痛意, 不过,他的棋力显然还没有任何衰退,观战之间,偶尔便会忍不住插上一嘴。

“你们这帮家伙,都这样子了,还以为你们能贏么? ”

家老和奉行都是四子局,基本上是一样的局面,棋到中盘,大龙横死,而且还有一块是半死不活。 可是,两人依然拼命思考,完全没有投子的意思。

作为道策对手的奉行,听了家主的话马上便恐缩地投子了,可是和道悦对弈的家老却不服气,嘴上很不乐意地嘟囔起来。

“输了当然是输了,我自己也 知道。可是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研究研究还不成么……”

算知一听便笑了,道悦也急忙开口帮衬。

“是啊,这个状态,说起来还是相当复杂呢。”

肥后守苦笑着,什么都没有说,便摇摇晃晃地又去别处看棋了。不由得让人想起当初,算悦与算知为了棋所的争棋中,肥后守曾 经因为失言差点酿成大事,似乎他到现在也没有改变自己的本性。

帮家老说话,其实也是帮自己的忙。如今这种对局,气氛真是祥和,哪怕不是在自己家中,也不会受到任何的刁难。对局的大家都是那样投入,心情愉快。这变化真是巨大,道悦想着这些,微笑挂上了嘴角。

(松谷、杜宇/译,于福春/图)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9-1-31 17:07

《名人棋所》28-第二十八章——增俸



在一番紧张的忙碌之后,本因坊旗亭开张。这是全新的以棋为中心的活动场所,是本因坊家乃至棋界的首创。道悦苦心安排,以旗亭为自己的妾宅和大本营,也有将本因坊家的本所正式让与道策之意。应备后守之请,道策绞尽脑汁安排了算哲与备后守的对弈。立志改革历法的算哲日益受到幕府要人的重视,道策自是为算哲高兴,而与此同时,即将彻底失去一位盘上知音,又让道策备感伤怀与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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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文十一年的棋界,表面上确乎是波澜不惊。不消说,这主要还是算知与道悦的争棋,双方已然取得了谅解和默契的缘故。于是乎,这一年十月二十日的御城棋,便成为了棋界最重大的事件。

然而,这战斗的世界之中,纯然没有丝毫风波也是不可能之事。 譬如在本因坊门与安井门的交流比赛之中,安井门便很难做到心如止水,这当中的关键便是道策的存在。

本因坊一门与安井一门的实力对比,就量的层面而言还是安井一门占据着优势。当然,这所谓优势也在一点一点缩小,若是十人对抗,大致是六比四胜出的样子。不过,安井门任谁也不能撼动道策分毫,这已成了他们最大的心病。算知以下,安井门的第一人无疑是算哲,他对道策的先互先棋份早已难以为继,七月间两人改为互先,而之后算哲依然是连战连败,多负四番之后,由道策让他先互先的气氛已然极为浓厚了。

算知虽然棋所的位子愈坐愈稳,但是两门之间力量的消长却让他无法轻松,只好暂时让算哲与道策休战,将知哲与春知推上前台。 参考算哲的棋份,知哲受先对道策,而春知则是先二之谱,九月以来,知哲与道策对弈三局,春知弈了两局,合计五局,安并门一局胜绩未尝。换言之,对于安井门而言,道策已经成了他们无法战胜的一个存在。

无论如何都不能奈何道策,即便对抗战整体成绩能有六成的胜算,安井门依然无法摆脱那深深的挫败之感。算知高居棋所之位,又是安井门的总帅,他的心情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感到平静与满足。

两相比较,显然是道悦的日子过得逍遥自在。比赛相关的事务统统交给道策,他自己现在已经坐拥世间一等一的名声。不知从何时开始,半名人的这样一种名目也开始在江户地面上流传开来,参照算知名人的标准,各界对道悦的仪节也不遑多让。即便是随随便便下的指导棋,既是半名人殿光降,便任谁也不敢怠慢,接受的祝仪较之过去整整增加了一倍。比起真正身负重任的名人棋所,道悦倒是觉得半名人的地位更加让自己快活。妾宅也早就安排妥帖,道悦每天都一脸的满足之感,不时伸手去摸摸自己的大肚腩。

“哎呀,最近好像又胖了一圈呢。”

便在这样的日子里,御城棋一天天地近了。

抚摸着优游自在的日子养出的肚腩,道悦想到御城棋,棋士深深渗透于血液当中的紧张感又重新回来了。毕竟投身胜负乃是棋士的本能,今年迄今为止,争棋也一直没有进行,那么这第十七局是否能够在御城棋上得以继续呢?道悦心中忽然生出了几丝危惧之感。道悦心想着应该是不至于,可算知毕竟手操棋所大权,一切都决于他的一言之下,若是他一意孤行,则别人其实也拿他毫无办法。

九月底的时候,道悦想着是时候出来活动活动了,此刻御城棋相关的通知马上就要传达下来了。若是通知已然下达,再要有所动作便太迟了。棋所算知那里自是要去的,不过争棋乃是幕命,按照建制以来的原则,当然还是要到月班寺社奉行户田伊贺守的衙署去拜访。

“来得正好呀,道悦殿,我正想听听你的想法呢。”

一见道悦的面,总是循规蹈矩一丝不苟的伊贺守先开了口。

“您指的是……”

“和去年一样,还是下打的事情,棋所又提出了申请,道悦殿您的意见呢? ”

“这样啊,我这边没有任何的成见。”

“哦,原来如此。山城殿是赞成的,长门殿也不反对。至于我自己, 和道悦殿也是一样的态度。在奉行这方面,可以说都是赞成的,可是老中稻叶美浓守殿和久世大和守殿,这两位大人却反对。”

“既然他们反对,若是长门守按照去年那样去请示,结果怕也是和去年一样。”

“按说,棋方大家都赞成下打的话,原本我们也不该作梗。只是,御城棋是历代相传的旧制,将军御前的比试,堂堂正正在城中打棋才是正论,非要改变它好像也没有必要。”

“您说得是。”

“所以,今年便按照从来的惯例进行吧。”

“大人的决定,我完全没有异议。”道悦应承着,将硕大的脑袋伏将下去,又开了口。

“御城棋按照从来的规矩去进行就可以了。那么,算知殿和我的番祺,还请您帮助安排一下吧。” 和预想的一样,伊贺守连连点 头,表示同意。

“有关棋份的事情,你就不必担心了。下个月的月班长门殿会有正式的传达,虽然并非书面的形式,但是会将棋所也请来当面说 清。这一点我可以提前告诉你。”

“哎呀,这样我就安心了。”

道悦又深深叩下头去。棋份的改变自然就意味着俸禄的加增,虽然这是自己非常希望的事情,但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喜形于色,话就更加不可说得太多。更重要的是,棋份改制既然得到了上方的认可,算知想要回避对局便愈发不可能,道悦心中仅存的一丝不安烟消云散。 既然如此,现下再催促伊贺守自然也属不识趣了,一切等待下去便好。

转眼便是十二月二十日了。前夜下起了阵雨,道悦和道策乘着轿子从本因坊旗亭出发之时,天色一片昏暗,时间还只是夜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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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局开始是在朝六刻(上午六时),在此之前,诸棋士必须先行登城,来到黑书院,打坐等待。换言之,最晚最晚也要提前半刻(一小时)从家中出发,否则便有迟到失仪之虞。本所相隔太远,因此两人前一天便住在了旗亭。

若是算知所提议的下打能够得到批准,棋士们今天当可轻松许多。既没有了对局的殚精竭虑,则御城棋也不必开始得那么早,这夜半登城的苦劳便可省去。更何况, 御城棋上,月班的老中和寺社奉行必须担任立会人,下打也可减轻他们的负担。因此照理来说,下打可谓是一个谁都该欢迎的漂亮提案,然而由于老中的反对最终还是未能成立。

多少可笑的是,今年御城棋的月班老中,正是反对下打的稻叶美浓守,寺社奉行则是奏者番下兼的本多长门守。按照最初的规矩,在御城棋开始的时候,老中们都必须一个一个出来到对局场上亮相,为了大家轻松一点,寺社奉行就直接将各位请到了黑书院。书院安排了观战室,要员们可以在这里随意观战,而要在对局场宝相庄严地待上 一天,他们也委实消受不起。

今年的御城棋在开场之前突然发生了一段插曲。预定的对局,是算知对道悦的争棋第十七局,道悦先互先的先番,此外是算哲对道策,算哲互先的先番,再就是知哲对门入,门入受先。三组对局早早确定,不想门入几天之前突然下痢,因为害怕传染他人,最终不得不让他缺席了。因此,知哲便闲了下来,对局只剩下算知对道悦、算哲对道策的两局。好在,知哲对门入之战,在三局中原本也是末席的配角,因此御城棋并未因此受到多大的影响。

卯时正刻(上午六时),老中稻叶美浓守临席,寺社奉行本多长门守发出指令,对局开始。时间尚早,两位负责官员之外,其他要员还一 个也没有来。算知对道悦一局乃是官名的争棋,在御城棋上对弈,上一次还是两年之前。像前局那样必死求胜的心情,现在已然是非常遥远了,不过争棋毕竟还是争棋,对局甫一开始,紧张的气氛一下子又在空气中流淌开来。只是,那种满怀恶意的冷言冷语,那种尖锐对立的心情已经不复存在,相比之下,还是下出一盘好棋的想法占据了更重要的位置。

棋局的进行速度比预想要快许多。黑番的道悦以目外开局,白番的算知占据小目抗衡。和前次御城棋一样,也是道悦的黑棋在序盘便取得了优势。然而算知在腕力上却更胜一筹,序盘之后,他便开始反击,在大约四十手前后时挑起了乱战,盘上顿时进入了混沌不明的状态。

算哲对道策之局更是快调,甚至给人以行棋过速之感。棋至昼九刻(中午十二时),便已经是恐怕要迅速结束的模样。在爱好者眼中,盘上还是互角的进行,然而实际 上,道策的白子从外围大幅笼罩,虽然还不能说是百分之百地大胜,但是棋过中盘,确乎已经有了完胜的架势。正午休息时间到来之前,胜负似乎已然非常清晰,余下的只有最后的收官了。

算知与道悦的对局午前进行了近百手,现在正是最紧要的时刻。乱战之中,双方彼此紧紧咬住,攻杀绵延持续,不过黑仍然多少保持先着之效,迎接白一波又一波的冲击。

正午休憩之间,美浓守走进观战室,找到了本多长门守。

“现在的进行,大概是怎么个情况? ”

以地位论,美浓守乃是上级,长门守的大前辈。美浓守的问话又是如此郑重,长门守一时间倒不知该如何作答,脖子不自然地扭动起来。旁边的算知和道悦听得清爽, 急忙应答。

“哎呀,到底会怎样,我们也搞不清楚呢。”

“既然如此,你们觉得这样好不好?如果下不完,就到拙宅去继续吧。”

长门守的视线急转过去,心中颇为惊诧。御城棋的对局若是不能完成,便到月班寺社奉行衙署继续,此乃历来的惯例,从没有过被接到老中家中的事情。

然而,月班寺社奉行遇事必须听月班老中的吩咐,这也是无可置疑。更何况,若是从奉行衙署改到老中的衙署,从御城棋的权威看来,应该是值得欢迎的举措。

“那真是太谢谢了。这不会麻烦您吧? ”

“麻烦,有什么麻烦?不过帮个小忙而已。”

美浓守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想来这也是因为他没有批准下打,多少要做点补偿的意思。

“那么,我们就拜领您的好意了。”

“好,我现在就派人回去通知,让他们早早准备。”

“拜托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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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门守深施一礼,结束了这场谈话。不消说,旁边的算知和道悦也听得一字不落,登时心中会意。两人虽然没有片言只语的沟通,这一刻便已达成共识,棋是必须下到晚上的。既然身为老中的美浓守请下不完的御城棋到自己家中进行,而且已经吩咐人进行准备,若是不能让他如愿,显是不美,两人只交换一个眼色,便心照不宣了。

午后对局再开,算哲对道策之战很快终了,算哲见无可挽回,没有下到最后便告投了。

棋局只剩下道悦与算知的一 局。既然时间必须拖到晚上,暂时中止也是可以的,不过算知还是选择了长考。长考之后,算知最后选择了持久战。只是,若是拖入持久战,则算知自己也非常清楚,看似局面还要漫长的争夺才能分出胜负,但自己胜出的可能性已经很小了。

结果是,这一局晚上退出了御城,转到老中宅继续,直至夜九刻 (晚二十四时)才告终局,算知九目大败,究其败因,一方面是美浓守提出建议之后,他选择了避免急战的策略,一方面是算哲面对道策再遭惨败,也多少影响了他的情绪。

(松谷、杜宇/译,于福春/图)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9-1-31 17:10

《名人棋所》29-第二十九章——庆功



御城棋之前,道悦专程拜访月班奉行,被告知棋份更改和俸禄加增之事已然确定,御城棋上继续争棋亦无问题,不由得大喜过望。由于算知下打的建议被否定,御城棋的安排一如往年,结果是,早已心驰神往于天文世界的算哲速败于道策,而算知苦战之下,在道悦面前再失一城,坊门大获全胜。不过,算知之所以失败,为迎合当值老中美浓守而采取了对自己不利的策略其实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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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道悦大为满意的增禄之事, 其最终裁决的下达是在四月以来出仕时间终了,十二月一日与道策一同登城,得赐御暇之时。

增加了十五人的俸禄,诚然是高额的所得,足以让本因坊家夸耀的,而这一裁决下达之日的意义更是非凡,犹在具体的俸禄之上。得赐御暇之仪、四月一日御目见得, 以及御城棋,乃是棋方三大要事, 当日席上,老中久世大和守、寺社奉行小笠原山城守和户田伊贺守等均共襄盛举,颁赐了俸禄文书。不消说,棋所算知也在当场。

至此,与名人持先互先棋份, 必须给予特殊的待遇,这一点已经无可置疑,虽然还不能说已然是半名人的地位,但是幕府的裁定自有认可的味道在其中了。更不必说,有朝一日,算知在合适的时机引退,道悦升格为名人棋所的可能性也就此埋下了伏笔。

“道悦殿,今后还要继续多多拜托您哪。”

御暇仪式之后,众人轻手轻脚退出来,正要上轿的当口,算知说出了这番话。显然,这是对道悦作为棋所辅佐身份的一种认知。

“不敢,我这边更要请您多多关照呢。”

道悦当即心领神会,细细的眼睛眯缝得更细了。他心情愉悦无比,几乎当场便要手舞足蹈,只是强自压抑,没有形诸颜色而已。现在还须小小忍耐一些时日,要留意保全幕府和算知的面子,坊门的大荣光应该已是指日可待了。道悦的眼睛几乎眯成了一字。

道悦与道策的轿子飞一般回到了本因坊旗亭,此刻犹是午前,大厅中的庆祝宴会已经准备就绪。这是一场门内的酒宴,门下的内弟子十余人,友仙和元悦等外家的弟子,还有伊势屋方面,总计大约三十人上下参加,此外还有若干来酒席帮忙的人们,一时间旗亭人满为患。

开宴尚须一点时候,两人暂时到道策屋中小坐。伊势屋别宅虽然已改为本因坊旗亭,主人也换作了道悦,可是道策与怜姬诀别的房间,现在也还保留着。

宗兵卫过来表示祝贺了。

“哎呀呀,真是恭喜您哪。”

“托您的福……”

两人正在寒暄之间,身披十德在院中散步的友仙声音突然大了起来。

“哟,看上去要下雨的样子呢。”

宗兵卫在屋中应答。

“今年哪,好像总是不怎么顺遂。”

道策急忙挪动身体,将视线投向屋外的天空,似乎有所思索的样子。

道悦不由得奇怪起来。

“你怎么了? ”

“哦,没什么。”

道策马上平静下来,什么都没有说。其实当听到友仙说下雨的事 倩,道策马上就想起了御城棋上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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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城棋之后,算知与道悦按照之前的约定,转到老中稻叶美浓守的宅邸继续对局,而已然终局的道策与算哲,用过晚餐之后一同退出了黑书院。向乘轿走过去的时分, 算哲频频将视线投向下雨的天空, 口中似乎是与和他并排而行的道策说话,又似乎是自言自语。

“这样的天气,真是最麻烦的呀。”

刚刚取得了压胜,道策犹在对局的余韵之中,一时间倒不知道算哲何出此言。

“是啊,很烦……”

道策忽然明白,算哲说到天气,是因为他深感遗憾,在下雨的天空中无法观测星辰运行的缘故。

“啊,失礼了。您说这日子很麻烦,是因为看不见星星吧? ”

听了这话,算哲的嘴角绽出了微笑。一瞬间,算哲便已明白,道策正是一位他可以推心置腹谈话的对手,这让他由衷喜悦。

“研究必须从多个方面着手,像这样的天气如果一直持续下去的话,以后就必须更多努力才能补救。要知道,天体运行可不会等着你去看的。”

算哲的这番表述给道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因此在听友仙说到下雨的一瞬间,这印象又飞一般回到他的脑海之中,更突然让他有了全新的领悟。

可说在这一瞬间,道策一下子抓住了算哲的本体。御城棋对局之后,走到门外看着下雨的天空,信口说出因为看不到星星而烦恼的话,这便是今日的算哲。换言之,这正是最好的证据,作为棋士的算哲已经不复存在了,他的心已经完全翱翔在天文的世界之中,而盘上的世界于他只是幻影了。他诚然还是天下一等的棋士,在普通爱好者眼中亳无变化,而实际上,他已经脱离了围棋。

让算哲为之倾倒的天文的世界,其中究竟是怎样的景色?道策心中似乎又生出了近乎羡慕的感觉。可是,算哲最终奔向另外一个世界,最重要的原因之一也在于, 棋界第一的地位他是不可能得到了,对此道策也有非常清楚的认知。听到友仙的话语,道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挪动了一下,是因为他突然感到了强烈的感情的推动,对于算哲的同士友情的绝望,便如太极图上的阴阳鱼一样,在他心中往复回环,说起来,这份感情与怜姬从另外一个世界隐隐吹来的情爱,竟然是那么相似。

友仙进屋落座,一个少年的身影闪过来,拿起友仙脱下的鞋子,放进了玄关。

“孩子相当不错,我是特别喜欢哪。”

这位颇受宗兵卫青睐的敏捷少年,他的名字叫做半十郎,是今年春天道砂回石见国老家的时候,受叔母之托带回来的弟子,受公家赞助来进行围棋修业的。道策先将他安排在了伊势屋,今天宗兵卫把他叫到旗亭来帮忙的。

道策听懂了宗兵卫的话头,向他点头示意,倒是友仙颇为惊诧,把头扭了过去。

“吓我一跳啊。你就一直跟在我后面? ”

道悦苦笑起来。

“哪至于呢。他们都有自己的事情做,刚才我看见你脱了鞋扔在一边,就叫他来收好。”

“这样啊,实在对不住了。”

宗兵卫也笑了。

“这点小事,有什么好说的。板垣先生,那事到底怎样了? ”

道悦横里插了一嘴。

“那事,什么事? ”

“是我们伊势屋这边,为了庆祝半名人,准备把这里扩建一下。”

道悦急忙摆手谢绝。“千万别……现在这样子已经足够了,已经给您添太多麻烦了。”

宗兵卫赶快解释。“不是不是,这确实是我们该做的事情。”

道悦听明白了话中的意味,将视线转向了道策。友仙早已吃透了个中关窍,倒是道策还不明白扩建与否有何值得大惊小怪。

“我其实早有这样的想法……”

的确,道悦既然已经是今日的身份和地位,有朝一日很可能会就位棋所,因此在本所之外,便须有一处便利的衙署,而未雨绸缪总是好的。

“不是我不想接受好意,只是实在太……”

道悦的视线又从宗兵卫移到了友仙脸上,希望得到对方的同意。

“好吧,那就再等等,到非那么做不可的时候再说。”

宗兵卫接过话来。

“好,我明白了。我们这里随时准备着,只要事情确定了,一切交给我们,你们就不必管了。”

道悦真不知该说些什么。

“伊势屋先生,对我们实在是太关照了,我们也只能从心里感谢了。”

说这话的时候,道悦非常罕见地几乎带出了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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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消说,伊势屋宗兵卫多年以来的种种帮助委实是让人感动,同时,他胸中又蕴藏着一种更加揪心的悲哀之感,而后者已经埋藏多年。宗兵卫迄今为止,对本因坊家的诸多帮忙和好意,其中有很大程度是与道策有关,这一点道悦自然心知肚明。正是由于道策的存在,伊势屋和本因坊家已经彻底地连接在了一起,因此,他们提前准备 名人衙署的打算,可以说也是以道策的存在为前提的。

道悦听到宗兵卫的话,感动的同时多少有几分愕然。今日,他固然已经坐上半名人之位,可是异日算知是否真能够将棋所交到自己手中,其实还在未定之天。眼下算知五十五岁,道悦三十五岁。正常说来,等到算知六十岁,道悦四十岁,便是交替圆满实现的机会了。 这些都是宗兵卫的考虑,而幕阁方面的大员们究竟是怎样的想法,还 难说得紧。道悦自己当然是有所期待,若是没有这种可能性,他现在也不会得到这半名人的地位。

然而,由算知到道悦的棋所更替,其间其实还有一个重大的障碍,而这恰恰是众人所忽略的,道悦也是听了宗兵卫的这一提案,才骤然想到了这一节。这便是道策的存在。眼下,算知对道悦争棋的结果,是算知的名人、道悦的半名人格已经得到了世间的公认。在争棋之前,道悦与算哲在御城棋上是分先对弈,难分高下,换言之,算哲与道悦乃是伯仲之间。

然而,道策是怎样的高度?现如今,道策已经是断然压倒所有人的战绩。如果全体棋士都按照算知与道悦争棋的棋份与道策争棋,能够受定先而不倒的,怕是一个都没有。

道悦定定看着端坐在自己面前的道策,种种不可思议的感情从胸中油然升起。自己最钟爱、最自豪的弟子,现在才二十六岁,他正觉得两人的岁数差距在不断缩小。 不知从何时开始,自己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已经成了横亘于自己棋士生涯中最大的敌人。很早之前,他曾经信口说出过“道策比我强”的话,但那其实并非他本心所愿接受。内心是如此空洞,如此悲凉,如冰冷湍急的乱流在胸中涌动,道悦一时间几乎呆住了。

此刻,人差不多都已到齐。道策站起身来,宣布宴会召开,年轻而明朗的声音传遍大厅每一个角落。

(松谷、杜宇/译,于福春/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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