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新浪博客 王智新 2009-02-28 00:00:01
哪一役真正称得上“围棋史四千年巅峰之战”？（二）
日本围棋史上的巅峰之战
第二部分：日本围棋史上的巅峰之战（上）
随着中国围棋的衰败，世界围棋的重心转移到了日本。
日中文化交往，最早始于西汉。公元六世纪末以后，中日交往愈加密切。尤其是我国唐朝时，日本多次派遣使者来中国。随同遣唐使者来中国的留学生吉备真备、阿部仲麻吕等国后都积极传播中国文化。他们中间，吉备真备留华十九年，辩正法师留华三十年，两人都是围棋爱好者。吉备真备回国后，广为传播围棋技艺。那时距今已有一千二百余年了。后来的留学生和来华人员中，也有不少学得一手好棋的，有名的少胜雄就是其中之一。在中国派往日本的使节和随行人员中，也有会下围棋的，他们都对围棋的传播起了积极作用。
关于中国围棋传入日本，还有另一种说法。这种说法出自日本平山菊次郎所著的《简明日本围棋史》。他说：“围棋经过朝鲜半岛传到日本，约在一千五百年前的大和朝初期（相当于我国两晋南北朝时期）。
围棋传入日本后，取消了对局以前先固定四个势子的旧框框。这一打破势子布局的革新，推进了围棋的发展，围棋在日本特别兴盛，是从德川幕府时代（相当于我国明末清初时）开始的，当时往来于两国间的棋手认为，中日两国棋手的水平已不相上下了。“明治维新”以后，日本围棋逐渐发展到了全盛时代。
日本围棋历史上有四大家，分别为：本因坊、安井、井上、林这四家，即人们常说的“棋院四家”。围绕这四家之间的围棋恩怨此起彼伏，除了个人之间的对抗更有深刻的家族背景、豪门恩怨，甚至政治纠葛，充满了刺激、残酷、悲壮、戏剧性，有的甚至以生命为代价，所谓的“巅峰之战”更是名符其实。
日本的“巅峰对决”又称“争棋”，始于德川时代，四大家的棋士们每年一度聚会於江户城（东京），在天皇或将军面前对局，这就是所谓的“御城棋”（又叫天览棋）制度。比赛规定：每年十一月六日报名，由四大家协议，决定对局者之间的比赛标准，而且一般要在七段以上才有资格参加。据《庆长日件录》记载，第一次御城棋，对局者有本因坊、利玄、仙角、道硕四人。利玄就是鹿盐利贤；仙角是本因坊老师仙也的儿子，道硕则是本因坊的徒弟，后来自立门户，成为安井家的开山祖师。
16世纪时，日本幕府的织田信长和大将丰臣秀吉都很爱下棋，就给当时的第一高手日海和尚尊称为“名人”，国家给予一定的俸禄，就是“棋所”。名人棋所就相当于我们武侠小说中的武林盟主，一个时代只能有一个名人，也是唯一的九段。
日本的“巅峰对决”之一：道悦与算知的“流放之局”
日本历史上第一次最著名的“争棋”出于17世纪，本因坊道悦与安进掌门安井算知的“流放之局”。当时的“名人”井上道硕去世，在当时日本的段位制度而言，棋力最强的九段只能有成为名人的一人才能拥有，八段准名人原则上也只是一人而已，有八段资格便可作为次任名人的候选，道硕去世时棋坛并无实力达到八段的人物，因此当时于情于理，实力达到七段的本因坊算砂继承人算悦，都有资格成为新的名人。然而安井家开家掌门算哲却在这时提出反对意见，并派出了自己的继承人——安井家第二代掌门算知，与本因坊算悦下争棋。双方在御城棋对局，约定胜者为名人。这场六局制的比赛前后历经八年时间，结果却是各胜三局，就这样，本因坊第二代掌门算悦，直到1658年去世也终于没能成为名人。 算悦去世后数年，安井算知凭着在幕府要员当中良好的人际关系，总算成为了名人。
本因坊的新任掌门道悦对于安井算知没有对战便凭关系当上名人一直心中忿忿不平，厉精图志准备在御城棋时好好杀一杀算知的威风。岂料在御城棋前一日，当时的将军大人突然召见道悦，授意次日对局作成和棋。这显然是政治背景深厚的安井家做了手脚，道悦也只得忍辱在次日与算知作和。
御城棋结束后，道悦实在还是忍不下这口闷气，闭门数日，终于下定决心，去跪求幕府政要安排他与安井算知下二十番争棋，挑战算知的名人地位。这是一次危险的挑战，老中（日本古时官名）加贺瓜甲斐守对他说：“算知名人之议将军上意已决，尔等申请则属违制。如若执意强请，对局败北将发配远岛。”道悦凛然答道：“我毕竟出身于棋苑世家，如若这样默默无闻地了此一生亦无颜见祖先于地下。在胜负上即使由于我本人武运不佳而被逐远岛亦丝毫无憾。然而，若今日惧流刑而忍所不能忍，那将是永世永代的耻辱。望恩准一决胜负!”其决死的勇气和冲天的气气慨慨至今仍令后人赞叹不已。
历时数年的二十番争棋开始了，转眼五年过去，争棋已下了十二局，但胜负形势仍是并不明朗，对于安井的棋路，道悦也一直没有十足把握应付自如，这时，却意外地得到了指点。此位强者非他，正是道悦的弟子道策，道策精研棋理，在战术思路方面有许多创新，在道策的帮助下，道悦终于以明显优势赢得了二十番战的胜利，令算知被迫放弃名人身份，然而道悦看到爱徒的实力远胜于已，亦打消了自任名人的想法，直接传掌门之位给了道策，并推荐道策成为新的名人，自己则潇洒地宣布引退。轰轰烈烈的本因坊与安井两家豪门之争这才告一段落。1677年，道策成为第一个因为众望所归而被任命为“名人棋所”的高手（即代表当时日本围棋最高水平的国手），他首创讲究布局理论和灵活战略，称为“道策流”，很快取代讲究“吃大龙”拼个你死我活“安井流”。一代宗师吴清源认为他是“迈出近代感觉第一步”之伟人，后人说道策棋力有十三段，称他为“名人之王”。
日本的“巅峰对决”之二：丈和与因彻的“吐血之局”
十九世纪日本本因坊门的掌门人传到了丈和手中，丈和是一位非常有才气和创意的棋手，最先在对局中下出后来流传千古的“大斜千变”的复杂变化。不过，与他的棋艺相比，丈和的人品却颇有争议。1831年，丈和依靠谋略未经争棋便骗取其余各家同意得到了名人之地位，无法服众，井上一门便是首先发难的对头。
井上家十一代目掌门井上安节，通名幻庵,对丈和一直心中不服，在丈和成为名人的过程中，曾向幻庵许诺自己做六年而后让位给幻庵,骗得幻庵开口参与保荐其成为名人，但实质只是开出一张空头文书而已，有此怨恨作为动力，令幻庵一直抱着打倒本因坊丈和的执念，隐忍数年后，他派出自己门下最强的弟子赤星因彻向本因坊丈和挑战, 。
这一战空前惨烈，双方绞尽脑汁，殚精竭虑地不停思考求胜之道，均是大伤元气。丈和在对局中接连下出了三手著名的“古今无类之妙手”，使因彻当场吐血最终败北，丈和也卧床数日方才恢复元气。而因彻则因过分劳损精神在不久之后病亡。这场残酷的对决，便是历史上有名的“吐血之局”，棋谱至今仍流传于世，被当作经典战役。
日本的“巅峰对决”之三：秀和与幻庵的“失去棋所之局”
丈和引退后，本因坊家掌门之位由丈策接替。井上幻庵见时机已到，因此向幕府提出升任“名人棋所”的申请。当时幻庵是唯一的八段，丈策的实力略逊。丈策知道自己不是幻庵的对手，因此派出了自己的继承人秀和出战。秀和的实力虽强于丈和，但毕竟当时尚未做到掌门，因此由他出面挑战幻庵是有些于理不合。但幻庵既然要做名人，也要表现出超越所有棋士的实力，因此还是接受了挑战。这两人的较量前后进行了三次，历时数年之久，两人旗鼓相当，杀得天昏地暗，但终究秀和还是稍强，有盘棋逼得幻庵吐血。其后幻庵休息两年，卧薪尝胆又想染指“名人棋所”，遂与秀和进行名人示范表演赛，试探下对方的火力。本局双方竭尽心智，是一盘高质量的名局，可惜官子阶段，幻庵出现误算，致使和棋变输棋。幻庵心灰意冷之下决定引退，名人之梦想也终成画饼，这就是日本围棋史上著名的“失去棋所之局”。
日本的“巅峰对决”之四：秀哉与雁金准一的“杀棋的名局”
日本古代各大门派的恩怨就难解难分，甚至也延续到了现代围棋史。
话说明治十七年，即1884年，秀荣接任本因坊家主之位。这时候四大家族中林家已经被本因坊收并，安井和井上家则也随着时局的震荡，搞到只能勉强维持生计的地步。而本因坊家得到了林家的财力，同时又有明治政府的显贵后藤象次郎等人大力支持，一时间得以重振声威。而这时，却另一个强有力的棋士组织却在日本棋坛崛起，成为本因坊一门最强的对手，让他们无法一统天下，这便是当年离开本因坊家的村濑秀甫一手成立的方圆社。
方圆社成立于明治十二年，核心成员来自各个不同门派，大家都是深感门户之见和旧式的经营方法无法振兴棋道，因而抱着超越门派共同发展这一理念走到一起的棋士。当四大家族面临困境时，秀甫本有心扶助，曾请到各家家主商讨共同振兴棋道之大计，但终因各家之间门户芥蒂太深而未能成功实现合作的构想。而方圆社在棋坛的分量，这时已是与本因坊家接近了。
当本因坊传到秀荣手中的时候，方圆社的社长是安井家门下出身的岩崎健造。岩崎健造颇有经营的手腕，在他的运作下，方圆社繁荣更胜往日。但岩崎颇为刚愎自用，而且为人处事不大考虑他人的心情，因此人缘不算好，方圆社新人中的精英雁金准一便是由于这个缘故而退社投奔了本因坊家。本因坊秀荣原本就非常看好准一，如今雁金准一竟自己跑来给自己做门人，当然欣喜不已。遂将其收为爱徒，尽心尽力进行指导，在自己临终时，更留下遗命让雁金接掌门户。
然而，由于只是秀荣口头遗命，其效力并未得到特别广泛的认同。秀荣弟子中另有一位强者，实力更在雁金准一之上，这便是后来改名秀哉的田村保寿，只是秀荣和田村保寿师徒关系一直不好，所以才将本因坊之位留给了雁金准一。因此两人各有相当的支持者，新家主的人选一直悬而不决，直到田村保寿击败“围棋同志会会长”中川千治，确定新掌门资格为止。中川千治原本是方圆社副社长，也是因为不满岩崎社长的专断才自立门户退社的。凭这一战，田村保寿得到了本因坊二十一代目的座位，从此改名为本因坊秀哉，这时正是明治四十年的1908年，1915年，本因坊秀哉升位名人。
秀哉虽然实力超群，但名望并不是很高，对秀哉不满的棋士也是大有人在，各种组织不断成立，令整个圈子呈现分裂的局面。1923年关东大地震的发生，却为棋坛重新带来了统一。当时的日本正是不断发展当中，棋坛各门派无论运营状况好坏，吃饭都不是什么问题，而在大地震发生后，各家都遭受重创，面对生存危机，这时大仓财团的总帅，当时的显贵财阀大仓喜七郎向棋士们伸出了援手，而资助棋坛的同时，他也表示了希望棋士们团结合作才是他相助的前提。在大仓男爵的促成下，日本棋院终于成立起来，本因坊一门与方圆社都合并至棋院中，日本棋坛真正的统一机构终于产生了。然而其后，个人与秀哉矛盾甚深的雁金准一率一些高手离开秀哉成立棋正社与日本棋院对抗，但毕竟式微，日本棋院作为日本围棋的中枢的地位，一直到今天也没有改变。后来读卖社促成了日本棋院棋正社对抗战，由本因坊秀哉名人对雁金准一七段。这也是即是终结多年个人恩怨的对抗，更是代表两大棋社的荣誉之战，谁也输不起。结果这盘杀得天昏地暗的棋局被赋予“杀棋的名局”的名字，最终还是棋高一着的秀哉获胜，稳定了日本棋社的地位。
日本的“巅峰对决”之五：吴清源、木谷实与赖越宪作、铃木次郎的师徒新旧布局之战
吴清源和木谷实创造的新布局以其大胆奔放的构思，博得了全国棋迷的阵阵喝彩。然而在职业棋士中，持批判态度的却大有人在。那些以正统自居的坊门弟子，更是嗤之以鼻，甚至连木谷实和吴清源的师父——铃木为次郎和濑越宪作，也觉得新布局太过标新立异。当初吴清源在与秀哉名人的决战中，竟走出三三、星、天元的“怪东西”，师父濑越大不以为然，曾断言“黑不到百手便会溃不成军”。之后，铃木、濑越一直想说服此二人不要固执己见。
于是，报知新闻社看准机会，立即发起一场别开生面的“报知相谈棋”。所谓相谈棋，即黑白双方，各以两名棋手为一组，进行对弈，允许同组的二人在另一房间研究对策，相谈棋的人选当然是铃木、濑越和他们的弟子木谷、吴清源。
昭和十年（1935）三月，棋坛宿将铃木、濑越两位七段对新锐木谷、吴清源两位六段的相谈棋赛开始，双方各执十六小时，由桥本宇太郎五段担任公证人。由于一方是徒弟，另一方是师父；一方是革新派；另一方是批判派，所以相谈棋被抹上一层“新旧对抗”的辛辣气味。也正因如此，才越发引起棋迷们强烈的兴趣。
执黑棋的革新派当然以新布局挑战，批判派则以传统布局对抗，希望能使革新派知难而退。于是此棋便成为新旧布局比较的一场大研究（见棋谱57）。这局棋弈得确实精彩，其中黑59是足以和“耳赤的一手”相媲美的妙着。吴清源想出的黑89更是深谋远虑，妙就妙在，此手看似损了（因白有 A位点入成双活的手段），但正因有此一手，白 112攻击左下黑棋时，黑才敢脱先，转至右边收官，遂使黑棋一目胜而高奏凯歌。
这是日本棋史上代表新旧布局对抗的最著名的一局棋，也是新布局革命过程中的一段佳话。
日本的“巅峰对决”之六：秀哉与木谷实的“引退之战”
木谷从出道之后一直是新锐中的精英，在棋院与棋正社的对抗赛中，他以一介后辈的身份曾连续击败包括雁金在内的棋正社多位成名人物而引起轰动。1938年即昭和十三年，本因坊最后一代传人、同时也是最后一位名人秀哉的退休战由《每日新闻》报社举办，经预赛获得挑战权的正是新锐棋士木谷实。
木谷获挑战权后，对局双方和主办的日日新闻社、每日新闻社以及日本棋院，就对局条件进行了长时间的讨价还价。最后决定双方各执四十小时（当时限时最长为十六小时）；每隔四天对弈一次；并将白棋打挂权改为“封手制”，即当天暂停时，该着子的一方把将要下的一步标在记录纸上，然后密封后交给公证人锁入保险箱内，以防泄露“天机”。这一条是木谷在接受吴清源挑战本因坊秀哉失败的教训，拼命力争才定下的规则。此外，对局者及有关人员在整个比赛期间不得擅自离开对局场地所在的旅馆，也不能会见任何其他棋士，以免比赛有不公正之嫌。从以上规定来看，大约日本有棋以来，此战是最有火药味的一战。
这场较量因为秀哉的身体带病而中断过两次，虽只一局棋，但从开局到终盘经过了半年的时间，结果是以本因坊秀哉的败北告终，一年后秀哉名人便去世了，本因坊一门四百年的历史，也终于落下了大幕。日本棋界从此告别了遥远的明治、大正时代，揭开了昭和时代的崭新一页。十数年后，作家川端康成将此局经过写成小说《名人》，小说主要表达以平等竞争为诉求的西方文化对东方传统的冲击，成为日本文学和围棋史上的双重经典之作。
这次对局集中了几乎所有引人注目的要素，当时担任对局解说的是另一位敏感人物：吴清源。在此之前，吴清源单枪匹马面对秀哉为首的本因坊弟子们，最终两目憾败在对方的集体智慧和不公平的“打挂”制度下，引起棋坛的轩然大波尚未平息。谈起那段往事，吴先生首先要表示让自己出任解说的愤慨：“这样是不对的，因为我当时肺病，这个病当时没有药，不仅需要身体上的疗养，还要精神上的修养。本因坊门他们是坏东西，因为觉得我会死，所以提议要我解说。报社为了追求销量也找我。当时报社和疗养院院长有交情，所以疗养院就批准他们找我解说。”在谈到秀哉时，吴清源直言不讳地说：“名人这个人不好，他棋好人不好，为人不好。只为自己好，老想要打倒别人。”放眼天下，敢于这样仗义执言的，恐怕也只有吴清源一人。
（待续）
注：本文参考援引了《中国围棋史话》、《日本围棋史》、《吴清源传》等著作，特此声明并致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