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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我曾拼命求神灵保佑,别出现这样的情况,这大概是信心不足的缘故吧。”名人夫人于八月五日早晨对我说。

    “能不这样就好了。我实在担心。过份担心,反而....这么一来,只好求神灵保佑了。”夫人还这么说道。

    我这个观战记者,好奇心很强。名人作为竞赛中的英雄,吸引了我。我听到他妻子的话,仿佛被人捅到痛处,无言可对了。

    下了这盘棋,名人原来的心脏病加剧了,胸口早已憋得慌,他却从未向别人透露过。

    八月二日,他的脸部开始浮肿,胸口也疼痛起来。

    八月五日,按规定是对弈日。最后决定上午只下两个小时。这之前,名人还要接受诊视。

    “医生呢?....”名人问罢,听说医生到仙石原看急诊去了,他就催促说:“是吗,那就开始吧!”

    名人一坐到棋盘前,两只手就稳稳当当地捧起茶碗,呷了一口温茶。然后交叠双手,轻轻地放在膝上,挺直身子。看上去脸部表情像是一个哭出声的孩子。他紧闭的双唇,使脸颊显得格外浮肿,眼睑也肿胀了。

    对局基本上按规定时间从上午十时十七分开始。今天晨雾变成了暴雨。不多久,早川下游那边又明亮起来。

    启封白88,大竹七段下了黑89,是十时四十八分。这样,名人下白90时已过晌午,快一点半中还没决定下来。他强忍病痛,整整思考了两小时零七分。这期间,名人始终正襟危坐。脸上的浮肿,反而消退了些许。这时,终于决定午休了。

    按惯例休息一小时,今天却歇息两个小时。名人接受了医生的诊视。

    大竹七段也说:自己闹肚子,连服了三种药,还吃了预防脑贫血的药。七段过去曾在对局中晕倒,不省人事。

    “棋艺欠佳,没有时间和身体不适,这三件事凑在一起,引起了脑贫血。”

    有关名人的病,大竹七段这么说:

    “我是不想下的,可是先生说无论如何也要下。”

    午休过后,返回对局室之前,名人的白90封盘决定下来了。

    “先生,您受累了。”大竹七段慰问道。

    “我净信口开河,很对不起。”名人少有地道过歉后,就中途暂停了。

    “脸浮肿我倒不在意。这里乱糟糟的,真不好办。”名人来回抚摩着自己的胸口,对文艺部长久米陈述自己的病痛。

    “每当气喘、心跳,或是胸口感到压抑的时候....我原以为自己还很年轻呐。打五十岁起,我就感到年龄不饶人啦!”

    “常言道,老当益壮嘛。”

    “先生,三十岁以后,我也感到上了年级哩。”大竹七段说。

    “你还年轻呐。”名人说。

    名人在休息室里同久米部长坐了片刻,还闲聊了一阵少年时代的往事,比如到神户去,在接受检阅的军舰上第一次看见电灯之类。

    “生了病,医生禁止打台球,真不好办啊。幸好还可以下下将棋。”名人说罢笑了笑,然后站起身来。

    名人说可以下下,恐怕不只是可以下下吧。久米对今天马上就要挑战、决一胜负的名人说:

    “还是搓麻将好,不用费脑筋。”

    午饭时,名人只吃了酸梅就稀粥。


二十四



    是由于名人患病的消息传到了东京,文艺部长久米才来的吧。弟子前田陈尔也来了。列席观战的小野田六段、岩本六段两人,是在八月五日一起到达的。联珠棋名人高木在旅游中途顺便来到了。正在访问宫下的土居将棋八段也来游学。棋赛场面,热闹非凡。

    由于久米的体贴,名人不下将棋而搓麻将,对手是久米、岩本六段和砂田记者。这三人都是谨小慎微,名人却专心致志,独自沉思。

    “你呀,太认真思考,脸就浮肿啦。”夫人担心似地贴在名人的耳边说。名人似乎没有听见。

    高木乐山名人在他们旁边指点我移动联珠棋和活动五目。高木名人对所有的游艺都十分精通,而且很会琢磨新的游戏,使周围的人都感到快活。今天还听说他设计了一种“闺秀”的游戏。

    晚饭后,名人又以八幡干事和五井记者为对手,下联珠让了两子,直下到更深夜半。

    白天,前田六段只同名人夫人谈了片刻便急匆匆地离开了旅馆。对前田六段来说,名人是他的师傅,大竹七段是他的师兄,他是担心万一被人误解和非议,才避免和对弈者会面的。也许是想起了有人风传名人同吴清源五段对弈时白 160的绝招是前田六段发现的,他才这样做的吧。

    翌日,六日早晨,在《东京日日新闻》的照拂下,川岛博士从东京前来给名人诊病。据他说,病名叫主动脉瓣闭锁不全症。

    诊视完毕,名人坐在病床上,又下起将棋来。以小野田六段为对手,采用“未成银将”的下法。然后高木名人同小野田六段对局,采用“朝鲜将棋”的下法。名人靠在扶手上观战。

    “好了,搓麻将吧。”名人着急地催促道。

    “我不会搓麻将,凑不够数。”

    “久米先生呢?....”名人说。

    “久米先生同大夫一起回去了。”

    “岩本兄呢?....”

    “也回去了。”

    “是吗....都回去了吗?”名人有气无力地说。他那种寂聊,深深地感染了我。

    我也回到轻井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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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报社和日本棋院有关人士,同东京的川岛博士,以及宫下的冈岛医师商量之后,决定按照名人的意愿,让他继续对局。不过,由原先每隔五天一轮,一天五个小时对局,缩短成每隔三、四天一轮,一天两个半小时对局,以减少名人的劳累。每次对局前,还要接受医生的诊视,得到医生同意才能弈战。

    来到这里,缩短后边的日数,是为了让名人能从疼痛中解脱出来,完成这盘棋而采取孤注一掷。为了一盘棋,竟在温泉旅馆呆上两三个月,这是太过分了。如通常所说的,这是“禁闭式”的。就是让人“禁闭”在围棋的境界里。这期间,假使每隔四天休息,回家一次,摆脱围棋,就可以散散心,消除一下疲劳。而实际上是把有关人员都禁闭在对局场地所在的旅馆里。这就不能松劲了。要是两、三天或一周,问题倒不大,可关上两、三个月,对六十五岁的老名人来说,却是残酷的。今天的对局,当然是惯例禁闭,即使存在老人和时间长的问题,人们也不会认为这是缺德的吧。或许连名人本人也把这种过分的对局条件,看成是英雄的桂冠呢。

    名人不到一个月后就病倒了。

    然而,来这里之后,对局条件改变了。在对手大竹七段来说,这是重大的事。如果不依照当初的协议进行,名人是可以放弃这盘棋的。但名人毕竟没有那样讲,只是这么说:

    “我休息三天,不能消除疲劳。一天下两个半小时,鼓不起劲儿来。”

    这是作了让步,但大竹以年老的病人为对手弈战,其处境是相当困难的。

    “先生有病在身,我强求他下,会使他为难的....我是不想下了,先生非下不可,也许社会上不会这样看。而且会从相反的方面想。如果继续对局,先生的病痛加重,我也是有责任的。那可不得了,一定会在围棋史上留下污点,遗臭万年的。从人情上说,应该让先生好好静养,病愈再谈下棋,不好吗?”

    不管在谁的眼里,对手是重病者。无论如何,总难以同他对垒吧。因为自己是不愿意让人家认为,自己是趁对手生病,取巧获胜。倘使败北,更是声名狼藉。眼下胜败尚未分晓。名人一面对棋盘,自己便容易忘记病痛。这反而对想尽量把对手的病痛忘记的大竹七段不利。名人完全成了悲剧的人物。报上也这样写道:名人谈过,纵令继续下棋,死在棋盘旁,也是出于棋手的本愿。他最后成了以身殉艺的名人。神经质的七段对于对手的病痛漠不关心,也不同情,非要对弈不可。

    报社围棋记者甚至说:让这样的病人下棋,是不和人道主义的。但是,正是举办告别赛的报社自己,却想方设法让名人继续对弈。这盘棋在报上连载,深受群众的欢迎。我写的观战记,也取得了成功,连不谙围棋的读者都阅读了。也有人对我悄悄说:名人可能担心这盘棋半途而废,庞大的开销怎么办?这种胡乱猜疑,未免过于牵强了。

    总而言之,下一个对弈日--八月十日的头天晚上,全体人员说服大竹七段同意续弈。人家说东他说西,他身上好像有一股娇儿似的别扭劲,似是点头同意了,其实又不然,显得非常顽固。报社有关记者和棋院工作人员笨嘴笨舌的,实在无法对付他。安永一四段是大竹七段的知心朋友,又善于处理纠纷,他自告奋勇去说服七段。这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半夜里,大竹夫人抱着婴儿从平冢赶来。夫人劝丈夫都劝烦了,哭了起来。夫人一边哭泣,一边还是温柔、和蔼、有条不紊地跟丈夫讲理。但这不是贤妻式的劝告办法。我从旁观察,深深佩服夫人的真心哭诉。

    夫人原是信州地狱谷温泉旅馆的姑娘。大竹七段和吴清源在地狱谷旅馆深居简出研究新的布局的这段故事,在围棋界是众所周知的。我早已听说夫人从姑娘时代就是个美人。一些年轻诗人从志贺高原来到地狱谷,都说夫人的姐妹们很艳美。我的这个印象,是从诗人那里得来的。

    在箱根旅馆里见面时,她已是一位不显眼的能干妻子,使我感到有点以外。不过,她抱着婴儿时那种不讲究穿戴、因操持家务而变得憔悴的形象,还残留着当年山村牧歌式的风采。一见之下,就知道她是一位温顺而贤惠的妻子。她抱着婴孩,如此文雅,我是从没见过的。真使人不胜惊叹。八个月的男婴,长得端正、威风,在他的身上好像是蕴蓄着大竹七段的勃勃雄心。婴儿肌肤洁白,可爱极了。

    此后过了十二三年,今天大竹夫人一见我就提起那孩子的事。

    “这是承蒙先生夸奖过的婴儿....”夫人说着指了一位少年。她还常常提醒孩子说:“你还是婴儿时,浦上先生就在报上表扬了你,不是吗?”

    手抱婴儿的夫人眼泪汪汪地苦口劝说,大竹七段似乎心软了。七段是个忠实于家庭的人。

    大竹七段即使同意续弈,他也彻夜未眠,苦恼已极。黎明时分,约莫五六点钟光景,他便在旅馆走廊上来回踱步。有时一大早穿好带家徽的礼服,怏怏不乐地躺在正门大厅的长椅上。


二十六



    十日早晨,名人的病情没有变化。医生同意他对局。他的脸依然浮肿,身体明显衰弱。也是那天早上,有人问名人:今天的对局场地是在本馆还是在别馆?名人答道:我已经不能走动了。不过,前些时候大竹七段说过,本馆房间瀑布声太嘈杂,还是由大竹七段来定夺吧。瀑布是用自来水人工造成的,于是决定把瀑布关闭,在本馆弈战。我听到名人这番话,一股似是愤懑的哀伤涌上了心头。

    名人一埋头于这盘棋,就完全忘却自己的存在,一任工作人员的安排,不再像往常那样任性了。就是在名人患病,发生了“以后怎么办”的纠纷之时,他自己虽是关键的当事人,也总是心不在焉,好像旁人的事似的。

    八月十日的头天晚上,月儿清亮。十日早晨,灿烂的阳光、鲜明的影子、淡淡的白云,这是下这盘棋以来第一次遇上这样好的仲夏天气。合欢树也纵情地展开它们的叶子。大竹七段那短外褂上的白色结带,清楚地映现在眼前。名人夫人说:“不过,天气稳定下来倒是好的。”可是她的面容突然变得消瘦了。大竹夫人睡眠不足,气色也不佳。两位夫人的脸枯干而憔悴,闪烁着不安的目光,她们为各自的丈夫操心劳神,急得团团转。可以看出,她们都表现了各自的利己主义。

    仲夏时节,户外阳光璀璨。在逆光映照下的室内,名人的身影显得更加暗淡、凄伧。对局室的人都耷拉了脑袋,谁也没有看一眼名人。今天,平素爱说俏皮话的大竹七段也缄口不言。

    非要走到这一步不可吗?围棋究竟是什么玩意儿呢?我十分同情名人。我想起直木三十五去世之前,作为他的一本少有的私小说中的“自我”,写了这么一句:“我真羡慕下围棋”,“说它无价值吧,它是绝对无价值;说它有价值吧,它又是绝对有价值。”直木一边逗弄猫头鹰,一边说:“你不寂寞吗?”猫头鹰啄破了摆在桌面上的报纸,那张报纸刊登了本因坊名人同吴清源的棋赛。由于名人患病,围棋中途暂停了。直木试图通过探讨围棋那种不可思议的魅力和胜负的专一性,来考虑自己写的通俗文学作品的价值。“....近来,我对这种事渐渐感到厌恶了。现在已经四点多,今晚九点以前必须写完三十页稿纸。可是,我总觉得这无关紧要,能有一天的时间来逗弄猫头鹰也就可以了。我并不是为自己,谁能知道我为新闻事业和家室操了多少劳啊?他们又是多么冷酷地对待我啊?”直木埋头写作,死而后已。我最初认识本因坊名人和吴清
源,是由直木三十五介绍的。

    直木临终时像个幽魂。现在眼前的名人,也像个幽魂。

    这天共进行了九手。大竹七段下黑99时,已到约定封盘时间十二点半,就决定后边由七段独自去思考。名人离开了棋盘。这时,才听见欢声笑语。

    “当学仆的时候,卷烟抽完了,我就抽烟袋锅....”名人慢悠悠地抽着烟,一边说道,“我把积存在袖兜里的烟末都塞上去抽了。这倒也心安理得。”

    一阵凉风吹了进来。名人没在跟前。七段脱下罗纱外褂,陷入了沉思。

    今天中途暂停,名人一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马上同小野田六段下起将棋来,实在令人吃惊。据说下完将棋,又搓麻将。

    我觉得郁闷,老呆在对局的旅馆里实在吃不消,就躲进塔之泽的福住楼,写了一回围棋观战记,第二天便回到轻井泽的山中小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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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名人活像比赛中的饿鬼,闭门不出,陶醉于一决胜负,这样肯定会更加伤害身体。名人不是乐天派,总是郁郁不乐。对局时,无论是休息还是离开棋盘,他都是只知道沉溺于比赛之中,名人是不出去散步的。

    以胜负为职业的人,一般地说也比较喜欢其他的胜负游戏。名人的态度却迥然不同。他从未轻松地消遣过,从未适可而止。他很有长劲儿,没完没了的,一连几天几夜也不歇息。从不见他去散心或消遣,像是被胜负的鬼迷住了心窍,叫人生畏。他连搓麻将和打台球也同下棋一样,达到忘我的境界。无论如何这是给对手添麻烦,可名人自己却总是那样实在而又纯洁无垢。

    名人那种忘我精神与众不同,使人总觉得它仿佛消失在遥远的地方。

    从中途暂停到晚饭这段短暂的时间,名人也是醉心于赛事。列席的岩本六段刚喝过晚酒,名人便迫不及待地把他唤来。

    箱根首次对弈那天,中途暂停后,大竹七段刚返回自己的房间,就对女佣说:“要是有棋盘,拿一个来。”他像是在分析刚才的战局,却传来了放棋子的声音。名人也听见了,他却马上换了便服,无拘无束地出现在工作人员的房间里。他让两子,同我下起联珠棋来,只战了五六个回合,他就轻易地把我击败了。“让两子有点闹着玩,真没意思,还是到浦上的房间去下将棋吧。”名人说着兴冲冲地站起来走了。于是他同岩本六段下,让了飞车,晚餐时分才告结束。六段微带醉意,大模大样地盘腿而坐,一边拍打着裸露的大腿。他败给了名人。

    晚饭后,从大竹七段的房间里,继续传来轻轻的放棋子的声音。不大一会儿,他下来了,他让了飞车,故意捉弄砂田记者和我,一边说道:

    “啊,我一下将棋,就想唱歌,太失礼了。实际上,我是喜欢将棋的,不知为什么我没去搞将棋而下围棋了。这个问题,我反复思考,至今仍百思不得其解。我下将棋的时间远比围棋长久。记得我四岁就学会了将棋,为什么学会了那么长时间,反倒不强呢?....”

    说罢,他欢唱起儿歌、民谣,以及他拿手的穿插着俏皮话的副歌。

    “大竹君的将棋,恐怕是棋院里最强的吧。”名人说。

    “哪里。先生也很强....”七段答道。“日本棋院没有一人是将棋初段的。先生经常下联珠棋吧?我不懂棋谱,一味使力气....因为先生已有联珠棋三段水平了。”

    “虽说是三段,也敌不过行家的初段,还是行家强啊。”

    “将棋名人木村围棋下得怎么样?....”

    “大致是初段吧。近来似乎强起来了。”

    接着大竹七段同名人互不让子,下起将棋来,还伴以歌声。

    “哒哒卡哒哒,哒哒哒!”

    名人也被吸引住,不由得和着哼了起来:

    “哒哒卡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在名人来说,这是罕见的。名人的飞车杀入了敌阵,略占优势。

    那时候,玩将棋还是很热闹的。可见自从名人一再患病之后,即使在消遣比赛中。也仿佛笼罩着一种阴森的气氛。在八月十日对局之后,名人已活像冥府里的人了,但仍然不得不去参加比赛。

    下轮对局定在八月十四日。名人的身体十分孱弱,病情益发严重,医生禁止他对弈,工作人员也加以劝阻,报社也死心了。十四日,名人只下了一手,就决定停下这盘棋了。

    对弈者一落座,首先将棋盘上的棋盒放在自己的膝前。对名人来说,这棋盒是很沉重的。之后,造成了中途暂停的局面。就是说,两人有秩序地你追我赶地走下去。起初名人的棋子好像是从指尖落下。随着棋局的进展,越下越有力,放棋子的声音也越来越高了。

    名人全神贯注,一动不动。用三十三分钟思考了今天这一手。本约定白 100封盘,名人却提出:

    “我还能再下一会儿。”

    也许他就是那种心情吧。工作人员连忙商量。但是既然已经相约,只好决定下一手就结束。

    “那就....”名人下白 100封盘后,依然凝视着棋盘。

    “先生,长期承蒙关照,实在太感谢了。请多加保重....”

    大竹七段寒暄过后,名人也只是应了声“噢”,就由夫人代答了。

    “正好是一百手....这是第几轮了?”七段向记录员打听说,“十轮?....东京两轮、箱根八轮?下十轮一百手?....平均一天十手。”

    后来,我到名人房间向他暂时告辞,名人却只顾呆呆地仰望着庭院的上空。

    名人本应从箱根旅馆径直住入筑地圣加路医院,但据说这两、三天他不能乘坐交通工具。


二十八



    七月末,我的眷属也迁到轻井泽来了。为了这盘棋,我往返于箱根和轻井泽之间。单程就得花七个小时,在对局前一天必须离开山中小屋。中途暂停多在傍晚,归途要么在箱根,要么在东京歇一宿,前后要花三天时间。每隔五天一对局,回家也只能呆两天就要往回跑,每天还要写观战记。这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多雨的夏天,加上我过于疲倦,虽然在对局的旅馆住下后觉得好些,可是中途暂停后,我草草吃罢晚饭,忙着回家去。

    名人、七段和我要是同住在一家旅馆里,我就很难撰写这些人的事。即使同在箱根,我也要从宫下到塔之泽下榻,一方面要继续撰写这些人的事,一方面又要在下次对弈日同这些人照面,甚感不便。这是报社主办的围棋的观战记,为了鼓动宣传读者,也只得斗胆舞弄点文墨了。外行人哪会熟悉高段的棋艺呢,而一盘棋要连载六七十天,只好着重描写棋手的风采和举止了。与其说我是观棋,不如说我是观察下棋的人。另外,对局的棋手是主人,工作人员和观战记者都是仆从。要非常郑重地撰写下去,就得对棋手抱有敬爱之情,除此以外别无他途。我不仅对棋赛非常感兴趣,对棋道也深受感动。这是因为我能忘却自己而凝视名人之故。

    名人患病,告别赛中断。那天我返回轻井泽,心情很是沉重。在上野站,我把行李放在火车的网架上以后,一个高个子外国人在五六排那边的座席上不客气地站了起来。

    “那是围棋吧?”

    “是啊,你很在行啊。”

    “我也有。这是很好的发明创造。”

    金属板棋盘有磁力,可以将棋子吸住,即使在火车上对局,也很方便。但一合上,就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我携带着它东奔西走倒也方便。

    “请下一盘吧,围棋是很有意思的,蛮好的。”那位外国人用日本话说罢,旋即将棋盘摆在自己的膝上。他的膝又长又高,比放在我的膝上好下得多。

    “我是十三级。”外国人明确地说,他好像计算过了。他是个美国人。

    开始让他六子试着下。据他说,他是在日本棋院学习,曾同知名的日本人对过弈,很像个样子,不过棋艺还不到家,太紧张了。他输了,也满不在乎,不论输几局,都无所谓地结束了。对这样的游戏,硬要取胜,实在是没有意思。他按照学来的棋路、堂堂正正地摆开了阵势,开始下得还很出色,可是他毫无斗志。我只要稍加还击,或攻其不备,他就软弱下来,没有一点耐性,一击即溃。这好比抓起一个没有魄力的大汉子扔出去,我甚至有点讨厌,莫非自己本性凶恶?棋艺高低且不说,他下得不起劲,没有势头。不论棋艺多么低下,要是日本人,碰上特别计较胜负的对手,就绝不会这样不来劲的。他完全没有下围棋的气质。我产生了一种异样的心情,感到他完全属于一个不同的民族。

    在从上野站去轻井泽的四个多小时里,按照这种风格继续对弈。对方输了好几盘而不气馁,我对他这种乐观的百折不挠的精神算是折服了。对于他那种天真而老实的弱点,我觉得有点别扭。

    大概是洋人下围棋稀奇,四、五个乘客靠拢过来,站在我们的四周围观。我有点不自在。这个一败涂地的美国人却毫不介意。

    在这位美国人看来,自己操的外国语,是从语法学起的,讲话像争吵;再说他对这种消遣比赛不当一回事。总而言之,我同他下棋跟同日本人下棋很不一样,这倒是事实。有时我想:围棋对西方人来说,可能不大合适吧。我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在箱根人们经常谈到围棋爱好者在特尤巴尔博士的德国有五千人;围棋在美国也开始受到了欢迎。我以一个初学的美国人为例,认为西方人下围棋可能不太合适也许这有点轻率,不过,一般来说,西方人下围棋,缺乏围棋手的气质。日本的围棋,已超出了娱乐和比赛的观念,成为一种技艺。它贯穿着自古以来东方的神秘色彩和高雅精神。本因坊秀哉名人的本因坊,也是京都寂光寺的堂塔的称号。秀哉名人出家了,在第一代本因坊算砂僧日海三百年圆寂时,他被授予日温的法号。我同美国人对局的过程,也感到这个人的国家没有围棋的传统。

    提起传统,围棋也是从中国传过来的。不过,真正的围棋是在日本形成的。不论是现在还是三百年前,中国的棋艺同日本无法比拟。围棋的高深,是由日本人探索出来的。这与昔日由中国传来的许多文物,在中国已经相当发达不同,围棋只有在日本才完全发展起来。不过,那是在得到江户幕府的保护之后,是近代的事了。早在一千年前,围棋就传入日本。经过漫长的岁月,日本围棋的智慧也没有培植起来。据说,在中国,人们把围棋看成是仙心的游艺,充满了天地之元气,三百六十有一路包含着天地自然和人生哲理。然而,开拓这种智慧之奥秘的,正是日本。日本的精神,超过了模仿和引进。从围棋来看,这种情况是很明显的。

    也许其他民族没有围棋、将棋这类充满智慧的游艺和消遣技艺。思考一盘棋的时限是八十小时,决一胜负就得花三个月的工夫。这在别的国家里,也许是没有的。大概是围棋也如同都乐、茶道一样,早已根深蒂固地成为日本不可思议的传统了吧。

    在箱根,我曾听秀哉名人谈论过他的中国之行。主要是谈他在哪里同谁下了几目的事。我想中国的围棋也相当强,便问道:

    “那么中国的强手同日本的业余强手大约不相上下吧?”

    “对,大约不相上下。也许稍为弱些,也许业余棋手都相近吧。因为在中国没有专业棋手....”

    “这么说,日本与中国的业余棋手水平大致相同罗?也就是说,倘若中国也像日本那样培养专业棋手,中国人也会具备这种素质罗?”

    “是这样的。”

    “也就是很有前途罗?”

    “是很有前途的。不过不能操之过急....他们是拥有相当的水平的棋手的,但很多人把围棋当作赌博。”

    “还是具备围棋的素质吧?”

    “是啊,他们也涌现出像吴清源这种的棋手....”

    我本来就打算近期采访这位吴清源六段,在仔细观察这盘告别赛以后,我更想去看看吴清源六段解说这盘棋的情况。我觉得这也是观战记的一种补遗。

    这位天才出生于中国,长期旅居日本,仿佛是得天独厚的象征。吴六段的天才之所以能发挥,是因为他到日本来了。有一技之长的邻国人,在日本受到敬重的,例子并不算少。眼前最生动的例子,就是吴六段。在中国可能被埋没的天才,在日本得到了培养、爱护和优厚的待遇。这位少年天才,是游历中国的日本棋手发现的。他在中国时,已学习日本棋书。我觉得中国棋手的历史远比日本悠久,他的智慧在这位少年身上放射出来光芒。只不过是,在他背后的这一股强大的光源沉沦在深深的泥土里。吴有天才。尽管如此,倘使幼年时代没有机会进行磨练,他的才华也就无法发挥,终于会被埋没。就是现今的日本,昙花一现的棋才也并不罕见。无论是对个人还是对民族来说,人的能力常常会遭到这种命运。一个民族的智慧,过去光辉灿烂,现在有点减弱;或是过去到现在一直被埋没,将来却一定会发挥出来,这种例子也是很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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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吴清源六段住在富士见的高原疗养所里。每次在箱根对局,砂田记者都到富士见去取解说的口述笔记。我把这些笔记适当地插入观战记中。报社之所以选中他担任解说,是因为他同大竹七段是年轻棋手的双璧,实力和名望都是旗鼓相当,出类拔萃的。

    吴六段频繁弈战,弄坏了身体。他还写了一些随笔,对中国和日本发生战争一事感到痛心,企盼早日迎来和平的日子,让日中两国的雅客泛舟风光明媚的太湖。在高原的病榻上,他阅读了《书经》、《神仙通鉴》、《吕祖全书》等典籍。昭和十一年,他加入了日本国籍,起了个日本名字:吴泉。

    我从箱根回到轻井泽,学校已放暑假。接受军训的学生队伍开进了这个国际避暑胜地,可以听到枪声。我的二十多为亲友也离开文坛被征入伍,参加了海军进攻汉口的战役。我被淘汰了,没有从军。我有时在观战记上这样写道:据说从前在战时就很流行围棋,军人在阵地上对弈的佳话也为数不少。日本武道和艺道的精神是息息相通的,同宗教的神义也是息息相通的。围棋是最好的象征。

    八月十八日,砂田记者应邀前来轻井泽,他从小诸承上了小海线火车。一位乘客说:在八岳山麓的高原,半夜里有许多蜈蚣类的昆虫爬到铁轨上纳凉,车轮把它们碾死,轮子都被脂肪弄滑了。当晚在上[讠取]访温泉的鹭之汤旅馆里泊宿,次日清晨去了富士见疗养所。

    吴清源的病房位在正门上方的二楼,一边犄角上铺了两铺席。小小的木板棋盘架在组装的木腿上,上面铺了一块小垫子。吴六段边摆小棋子边解说。

    昭和七年,我和直木三十五在伊东的暖光园看见吴清源同名人对弈,名人让二目。六年前的那个时候,他身穿藏青底白碎花纹的筒袖和服,手指修长,脖颈白皙,使人感到他具有高贵少女的睿智和哀愁,如今又加上少僧般的高贵品格。从耳朵到脸形,都是一副高贵相。过去从未有人给我留下过这样天才的鲜明印象。

    吴清源让人不停地记录了他的解说。他常常双手托腮,落如沉思。窗外的栗树叶子被雨水濡湿了。我问这是下的什么棋。

    “是啊,是细微的棋,非常细微的棋。”

    这盘棋进行到中盘就暂停。何况是同名人对弈,其他棋手不好对胜负妄加猜测。更重要的是,我很想听听有关名人和大竹七段的棋法。也就是说,把这盘棋当作艺术品,从鉴赏棋风的角度加以评论。

    “是精湛的棋艺啊!”吴清源回答。“是啊。一句话,这盘棋对这两人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因此两人都下得非常精心、非常稳健。都没有错看漏看任何一步棋。这种情况是极其罕见的。我认为这是一盘非常精彩的棋。”

    “哦?”我还不十分满足,又问道:“黑子下得很扎实、很稳重,连我们这些人都看明白了。白子也是这样吗?”

    “对,名人也下得很稳健。一方稳扎温打,一方不稳健,就必然凌乱,处于守势。时间是十分充裕的,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盘。”

    这是很肤浅的见解,不会得罪任何一方。看来,他不会说出我所希望的那种评语。应我的提问,他判断了细棋的形势,也许这倒是一种大胆的回答。

    然而,我一直看到名人倒下。我对这盘棋最受感动的时候,多么想听听有关触及精神境界方面的解说啊。

    文艺春秋社的斋藤龙太郎在附近的旅馆里疗养,我们在归途中顺道去探视了他。斋藤告诉我们,直到刚才他还在吴清源的邻室。

    “常常在夜阑人静的时候传来放棋子的声音,很响亮哩。”

    斋藤还说,他看见吴清源把探病的客人直送到大门口,举止非常稳重。

    名人的告别赛结束不久,我和吴清源应邀到南伊豆的下贺茂温泉去,听到了一个有关围棋梦的故事。据说有人在梦里找到了绝招,醒来后还记得一部分着法。

    “下棋的时候,自己也往往感到这盘棋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就想:是不是在梦里见过的棋呢?”吴六段说。

    据说,在人们的梦中,大竹七段出现次数是多的。


三十



    名人入圣加路医院之前,我曾听他谈过:

    “由于我生病,这盘棋中途暂停了。不过,我不希望第三者拿未下完的一盘棋随便评头论足,对黑白子说三道四。”这番话颇似名人在那种场合的语气。不是对弈者毕竟是不知道作战的发展趋向的。事实恐怕也是这样吧。

    这时候,名人对局势似乎抱有希望。下完棋之后,名人对《东京日日新闻》五井记者和冷不防地流露了这么一句:

    “入院时我没有想过白子下得不好。当然,也感到有点奇怪。倒没有明确想过是会输棋的。”

    黑99刺中原的虎,白 100接是住院前的一蜇棋。名人在其后的讲评中也说:倘使白 100不是连接棋,而是抑制右边的黑子,防止侵入白模样,“恐怕黑子面临的局面也不容乐观吧”。又,白48可以打在下边的星位,作为布局,“占要地,不能不说也是白子得意的着法。”名人早就在这里看到了“相当有希望”。可以认为,“黑子让白子占要地下47,是过于稳健。应该说是缓着。

    然而,大竹七段在对弈者的感想中写道:如果黑47走得不稳健,在那里势必给白子留下施展手段的余地,这是他所忌避的。另外,据吴六段的解说,黑47是绝招,是稳健的着法。

    黑稳健地走47,接着白占领下边的星位大场,这时候,在旁观战的我不禁吓了一跳。倒不是说,我从黑47这一手感受到大竹七段的棋风,而是似乎觉得七段已经悟到自己在此面临决一胜负的形势了。他让白爬在第三线,自己却牢固地筑起一道直到黑47为止的厚墙。从这里可以看出大竹七段浑身充满了力量。七段稳扎稳打,采用了绝不输棋和绝不中对手圈套的着法。

    在中盘百手附近,细棋形势或者说形势还是不明朗的。轮到黑子下棋,毋宁说这是大竹七段稳妥的有胆识的作战布局。论厚实,黑子略胜一筹,首先黑子阵势牢固,然后一步步侵消白模样,即转入七段拿手的战术。

    大竹七段曾被誉为本因坊丈和名人的再世。丈和是古往今来首曲一指的力棋,秀哉名人也经常被人誉为具有丈和的棋风。棋下得稳重,以战为主,凭实力克敌。这是一种豪放而强烈的棋风。他善于挽救危急和适应变化,每每创造出精湛的棋局,在业余棋手中更有威望。他们这么想:这两人均以力量对力量,连连激战,纵观全局,你争我夺,可能会呈现出一派丰富多彩的棋势吧。可是这种期望完全落空了。

    大概大竹七段早已有所警惕:“正面对付秀哉名人的拿手招数是危险的。”因而他极力避免卷入广泛的战斗和难解难分的纠葛之中,竭力缩小名人作战的余地;另一方面努力把棋局引向自己拿手的形式。虽然让白占领大场,也是为了牢固地站稳脚跟。这种坚实的着法,不仅不是消极的,而且潜在积极的因素,充满了坚强的自信。表面上坚韧自重,实际上内中蕴含着力量。因此,既已定下快攻的目标,就不能不相机强攻了。

    不论大竹七段多么警惕,在一盘对局中,名人总有机会强行挑战的。白子也是在两角先下,这是很有趣味的棋。白子目外,黑子进入三三的左上角,对六十五岁的名人最后一盘胜负棋打出了新的招数。果然,不久这角上风云变幻,把棋势弄得复杂极了。连名人也觉得这是很重要的棋,他避开复杂变化中的混战,选择了简截了当的着法。尔后棋到中盘,基本上是按黑子的招数走了,于是大竹七段使出浑身解数,不大工夫就自然而然导致细隙的形势。

    当然,这盘棋按黑子着法,必然形成细微的局面,大竹七段每一手也要好好保留下来。但是,白子已成功在望。这倒不是名人施展了特别战术,也不是钻了黑子的败着,而是顺着黑子稳健推进的招法,流水行云般的,轻轻松松在下边划了白的模样,不知不觉地变成了微妙的胜负局势,这也许是名人达到了成熟的境地吧。名人的棋力决不因高龄而减弱,也不因病痛而受到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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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本因坊秀哉名人从圣路加医院回到世田谷宇奈根的宅邸时说:

    “回想起来,打七月八日离开这儿,约莫过了八十天,夏去秋来,都没在家呆过啊。”

    当天,名人在附近散步了二三百米,这是近两个月里走得最远的一次。在医院里整天卧床,腿脚没劲,出院两周,好歹能坐直了。

    “五十年来,我习惯正襟危坐,盘腿反而觉得痛苦了。在医院里净躺在病榻上,回到家中,现时还不能端坐;用饭时,把桌布耷拉在前面,坐下把腿藏起来,大模大样的。与其说盘腿,不如说将两条细腿伸了出去。过去从未有过这种动作。我不能长时间端坐,这同对手下棋就不好办了。我正努力恢复正坐姿势,还不能说很有把握。”

    名人喜爱的赛马季节已到。他心脏不好,非常谨慎从事。不过,他实在忍耐不住了。

    “带有练习走路的意思,我试着到府中市去了。在那儿看了赛马,太痛快了。我心头涌上了一股'能下棋'的难以想象的力量。回到家中,却已累得精疲力尽,这是体质还很虚弱的缘故吧。尽管如此,我还是去看了两次赛马,下棋似乎不会有什么障碍了。于是,今天决定在十八日左右继续对弈。”

    名人这些谈话,是《东京日日新闻》黑崎记者记录下来的。谈话里提到的“今天”,是指十一月九日。名人的告别赛于八月十四日在箱根暂停之后,正好是第三个月又能继续参战了。临近冬天,对局地点改在伊东的暖香园。

    在弟子村岛五段和日本棋院八幡干事的陪伴下,名人夫妇在对局前三天的十一月十五日到达暖香园。大竹七段于十六日也来了。

    在伊豆,蜜桔山美极了,海边的夏蜜桔和橙子一片黄橙橙。十五日阴天,冷飕飕的。十六日小雨,广播电台说,各地都降了雪。可是十七日天气和暖,成了伊豆的小阳春天气。名人到音无神社和净池运动去了。对不爱散步的名人来说,这是难得见到的。

    箱根对局前夜,名人把理发师唤到旅馆里来。十七日,在伊东也让人剃了胡须。同在箱根一样,夫人在背后支着他的头。

    “你们那里也能把白发染黑吗?”名人一边对理发师喃喃地说,一边将深沉的视线投向午后的庭院。

    名人在东京把白发染黑了才来的。染黑了白发再参战,对名人来说,是很不相称的。名人在对局中途病倒之后,也想这样打扮一番吧。

    平时名人把鬓角理得很短,现在却留得很长,梳了个分头,而且把白发染黑,总觉得有点滑稽可笑。不过,经过理发师的剃刀的修剪,褐色的皮肤和高耸的颧骨便裸露出来了。

    同在箱根时一样,名人脸色苍白,却没有浮肿。看上去也不是十分健康。

    我一来到暖香园,马上到名人的房间里探望去了。

    “噢,啊....”名人茫然若失地说:“到这儿来的前一天,我曾去圣路加医院请大夫诊视,饭田博士也歪着脑袋说:' 心脏病未愈,这次胸腔内又有些许积水。' 来到伊东之后,还请大夫瞧过,据说是支气管炎....大概患感冒了吧。”

    “哦?”

    我也无言以对。

    “也就是说,旧病未愈,又添了两种新病。三种病哩。”

    日本棋院和报社的人也都在场。

    “先生,请不要把您的健康情况告诉大竹....”

    “为什么呢?”名人露出诧异的神色。

    “只怕大竹唠唠叨叨,把事情弄复杂了....”

    “事实就是这样嘛....不好隐瞒。”

    “你还是不让大竹知道好,要不他又像在箱根时那样,嫌您是病人呐。”

    名人沉默不语。

    过去任何人问及名人的健康状况时,名人都是不介意地如实相告。

    名人断然把嗜好的晚酌和香烟戒掉了。名人在箱根几乎不走动,如今在伊东努力到户外运动运动,想多吃点东西了。他还将白发染黑,也许就是那种决心的表现吧。

    我问他下完这盘棋,是按往年惯例到热海或伊东避寒去,还是再住院,名人突然开心地说:

    “噢,其实能不能熬到那时候还是个问题哩....”

    他还说,迄今没有倒下而能够弈战,恐怕是由于自己“心不在焉”的缘故。


三十二



    前天晚上,暖香园对局室换上了新铺席。十一月十八日早晨,一踏入这房间,还嗅到飘溢出一股新铺席的气味。小杉四段从奈良屋搬来了在箱根使用过的名棋盘。名人和大竹七段就坐后,一打开棋盒盖子,黑子便漾出一股夏天的霉味。他们让旅馆的掌柜和女佣来帮忙,当场把霉菌拂去。

    名人启封白 100,已是上午十时半了。

    黑99对白中央虎形刺,白 100粘。在箱根的最后一天,名人只走了这一手。终局之后,名人讲评道:“白 100,虽说是在病重住院前夕,中途暂停时走的一着棋,也未免有点考虑不周。这里应该是脱先,应在'18.十二' 位立,以此巩固右下角的白空。黑既然刺了,势必会断。白被断,也不那么难受。倘使白 100固守地域,黑子形势恐怕也不容乐观。”但是,白 100不是坏棋,也不是由于这手才把形势破坏的。大竹七段和第三者也都看出名人当然要走这步棋。

    白 100封盘,大竹七段应该早在三个月前就看出来。我们这些外行人也会认为,接着的黑 101只有侵入右下角白空的一着,而这一着也只有二路跳进的一手。可是到了十二点午休,大竹七段也没有下这一步棋。

    午休时间,名人走到庭院,这也是不多见的。梅枝和松叶闪闪生光。八角金盘和大吴风草也绽开了花朵。大竹七段房门外边的茶花丛中,先绽开了一朵带斑点的花。名人驻足花前,观赏着这朵茶花。

    下午,松树的影子落在对局室的拉窗上。绣眼鸟飞来,啁啾鸣啭。大鲤鱼在房檐下的泉水里,游来游去。在箱根奈良屋旅馆喂养的是锦鲤,这家是黑鲤。

    七段总是不走黑 101。名人也等累了吧,只见他平平静静地合上了眼睛,仿佛进入了梦乡。

    “这会儿可真难啊!”观战的安永四段嘟哝了一句,半曲着膝,闭上了眼睛。

    究竟有什么可难的呢?我深感奇怪:是不是七段明知应走“18。十三”一间跳,却故意不走而消磨时间?工作人员也焦灼异常。七段作为对弈者,谈感想时说过:当时他犹豫是应跳在“18。十三”位呢还是爬在“18。十二”位?名人在某次讲评时也说:“这正是得失难分的时候。”尽管如此,续弈的最初一手,大竹七段花了三个半小时。总之,这是一种异样的感觉。走这一手,秋阳已经西沉,电灯也亮了。

    名人只用五分钟,将白 102一间小飞向黑挺进。七段走黑 105,又思考了四十二分钟。在伊东的头一天,只走了五手,黑 105封盘。

    这天两人所费时间,名人只花了十分钟;相形之下,大竹七段花了四小时十四分钟。从第一手开始,黑花了二十一小时二十分,超过了规定时间四十个小时的一半以上。这是空前的。

    列席观战的小野田六段和岩本六段去出席日本棋院的升段赛,这天他们没有露面。

    我曾在箱根听岩本六段谈过:“近来大竹先生的棋下得很不明朗啊。”

    “围棋也有明朗不明朗之分吗?”

    “当然罗。这是不同的棋风吗。唉,围棋是阴郁的玩意儿,令人感到不明朗。这个明朗不明朗,当然与胜负无关。这并不是说大竹先生变得软弱了....”

    在日本棋院举办的春季升段赛上,大竹七段八战全败。可是在选拔担任名人告别赛对手的新闻杯赛中,他却大获全胜。他的成绩很不稳定,真叫人吃惊。

    针对名人的黑子的下法,也不能认为这是明朗的。它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恍如从地底迅速上升或者屏息叫喊似的。力量集结在一起,好像不是自由的流露。又好像是开头轻巧,后来渐渐咬紧的走法。

    听说棋手的性格大致有两类。一类是同别人下棋时自己觉得不足、不足,另一类是觉得得意、得意。比如,大竹七段是前者,吴清源六段就是后者。

    不足型的七段,自己也把这盘棋说成是非常细微的,倘使没有看准,就不随便下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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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在伊东,过了一天,果然发生了纠纷。闹得几乎连下次续弈的日子都不能决定下来。

    同在箱根那次一样,名人生病,要求改变对局的条件,大竹七段不肯接受。七段比箱根那次还要强硬得多。也许是在箱根吃了苦头吧。

    这些内部的纠纷不能写到观战记上,因此我也记不清楚了。问题是规定的对局日期。

    起初约定每次相隔四天,第五天续弈。在箱根就是这样进行的。间歇四天,本是为了让棋手休息。可禁闭在旅馆里,老名人反而更增添了疲乏。他的病越发严重了,也曾提出过缩短四天的休息时间。大竹七段却一口拒绝了。箱根最后一日,提前了一天,即仅在第四天就续弈了。这天名人只下了一手。虽遵守了规定的对弈日,可最终还是违背了从上午十时至下午四时对局的规定。

    名人的心脏病是痼疾,什么时候才能完全治好,这很难说,所以圣路加医院稻田博士才勉强同意他去伊东,并且希望他在一个月内下完这盘棋。在伊东的头一天,名人面对棋盘,眼睑有点浮肿了。

    名人担心发病,才希望尽快获得解放。作为报社,也想方设法早日结束这盘深受读者欢迎的棋。日子拖长是很危险的。那就只有缩短对局之间的休息日。可是,大竹七段却轻易不答应。

    “作为大竹的老朋友,我不妨去求求看。”村岛五段说。

    村岛和大竹都是作为关西的少年棋手来到东京的。村岛入本因坊门下,大竹则拜铃木为师,两人很早就有了交情,同时又是同行关系,村岛五段对此是很乐观的。他心想:只要自己说明缘由拜托大竹七段,大竹七段总会理解的。谁知道村岛连名人身体欠佳也都照实说出来,结果适得其反,大竹七段的态度反而更加强硬起来。他质问工作人员说:“你们对我隐瞒了名人的病情,又让我同病人对弈,是吗?”

    对局期间,名人的弟子村岛五段一直住在旅馆,如果因为他常同名人会晤,而有损于胜负艺术的庄严,那么大竹七段早就生气了吧。前田六段是名人的弟子,也是七段的妹夫,他即使到箱根来了,也不在名人的房间里留宿,而住在另一家旅馆。

    对局条件本是严肃的,企图把它纠缠在友谊或人情之上,改变它,这也使七段的怒意难消。

    另外,同一个高龄的病人再次弈战,也可能使七段比什么都感到厌恶吧。况且对手又是名人,七段处境就更加困难了。

    最后,事情越弄越复杂。大竹七段声称:不继续对弈了。同在箱根时一样,夫人带着孩子从平冢赶来权七段。还请来了一位名叫东乡的掌疗法医生。大竹七段曾向友人推荐过这位医生的治疗法,在棋手当中,东乡早已扬名了。七段不仅迷信东乡的治疗,就是在生活方面,也很重视东乡的意见。东乡有点像修行者。七段几乎每天早晨都年《法华经》,有时深信别人甚至到了依赖的程度。他也是个笃信恩德类型的人。

    “东乡的话,大竹一定会听从的。东乡好像是劝他继续下吧....”工作人员说。

    大竹七段劝我说:这是个好机会,也请东乡检查一下身体吧。大竹显得又亲切又热心,我一到他的房间,东乡就用手掌按摩我的身体。

    “哪儿都没有病。身子孱弱些,但是会长命的。”东乡马上说了一句。过了片刻,他又将手掌伸向了我的胸口。我自己试着触摸了一下,只觉得右胸上的棉袍暖和起来了。真是不可思议啊!东乡只是将手掌靠近,并没有触及我,左右都做了同样的动作,右边胸口是温乎乎的,左边却是凉飕飕的。据东乡说,这温热是经过治疗,右胸向外冒出了类似毒素的东西造成的。我的肺和肋膜不曾有过自觉症状,用 X光透视也未发现异样,只是有时右胸发闷,也许是曾经患过轻微肺病的缘故吧。就算留下了残根,右胸的感觉也反映了东乡的掌疗法是有功效的。可是怎么能透过棉袍使右胸温热起来呢?这使我震惊不已。

    东乡也对我说:这盘棋是大竹七段的重大使命,如果出现类似放弃的做法,他终生势必遭到世人的唾弃。

    名人只是等待着工作人员同七段谈判的结果,除此以外别无他事可做。谁也不会把细节告诉名人。名人大概不会知道纠纷闹到对手甚至扬言要放弃这盘棋。可是,徒然地打发日子,也着实叫人着急。名人到川奈饭店去消遣解闷。我也被邀去了。第二天,我又邀了大竹七段。

    七段扬言要放弃这盘棋,却没有径直回家,依然在对局室所在的旅馆里住着。我认为经过劝解,他过几天是会让步的。果然不出所料,最后实际上还是每隔三天举行,当天下午四点中途暂停,这是二十三日达成的协议。在十八日中途暂停的第五天,问题终于解决了。

    在箱根,对局每隔五天改为每隔四天举行。那时七段曾这么说道:“我休息三天,疲劳消除不了。一天下两个小时,情绪也提不起来啊!”

    这回间隔休息时间缩短为两天了。


三十四



    好容易刚刚达成的协议,又撞上了暗礁。

    名人一听说事情已谈妥,就对工作人员说:

    “马上从明天开始!”

    大竹七段却说:明天歇息一天,后天再续弈吧。

    名人非常沮丧和焦灼,他一听说达成协议,当场抖擞精神,恨不得立即对阵,于是作出了简单的反应。但是七段对此反应非常警惕。几天的纠纷,他的脑子已疲惫不堪,他想好好沉下心来,随时准备重新弈战。这是两人不同性格的表现。另外,七段由于过度费神,前几天起就一直闹肚子。再加上带来旅馆的孩子又患感冒,还发了高烧。溺爱孩子的七段,甚是担心。明天无论如何是不能对局了。

    作为工作人员,让名人一直空等,事情是办得非常不漂亮的。可他又不好对难得高兴的名人说:由于大竹七段的关系,又要再延长一天。名人说“从明天开始”,是说得很坚决的。名人和七段的地位不同,必须说服七段。七段勃然大怒。他正在气头上,更不会答应了。七段声称要放弃这盘比赛。

    日本棋院八幡干事和《东京日日新闻》五井记者呆呆地沉默不语,坐在二楼的小房间里等候,似乎都很疲乏了。他们难以应付,有点想放弃的样子。两人平素都是罕言寡语,属笨嘴笨舌类型的人。晚饭后,我也在这房间里。旅馆女佣来对我说:

    “大竹先生说有事要同浦上先生谈,他在另一间房子里等您。”

    “等我?”

    我万没有想到。两人也望了望我。我在女佣的引领下,来到了一间宽敞的房间里,只见大竹七段独自坐在那里。虽有火盆,房间还是冷飕飕的。

    “把您请来,实在对不起。长期以来承蒙先生诸多关照,谢谢了。我已经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放弃这盘棋。像这种情形,实在是不能再奉陪下去了。”七段断然地说。

    “啊?....”

    “因此我想见您,向您致意....”

    我只不过是个观战记者,从所处的地位来说,大竹没有必要特地向我致意,可是他郑重其事地向我致意了。这是彼此友好的象征,我的地位也不同了。我不能只说声“是吗?”就不闻不问。

    箱根发生纠纷以来,我都是旁观者,一切与我无关,多什么都不插嘴。就是现在,七段也不是同我商量,而是向我陈述。两人面对面坐着,我倾听七段诉说苦衷,这才第一次动了心思:我倒可以出面调停说点意见。

    我大致讲了这些:作为秀哉名人告别赛的对手,大竹七段是凭自己的力量进行弈战的。然而,这不是大竹个人在战斗,而是作为另一个新时代的选手、继承历史进程的代表在同名人对棋的。在选出大竹七段之前,曾举办了历时一年的“向名人告别赛挑战的决战”。首先是在六段级进行,久保松、前田获得优胜。铃木、濑越、加藤、大竹参加了七段级,举行了六人循环赛。大竹七段完全战胜了。铃木和久保松两位恩师也都败在他的手下。铃木七段在风华正茂之年,本想争到先手,以战胜名人;或轮流先走,以攻如敌阵,不料根本没碰上同名人对弈的机会,据说这使铃木遗憾终生。按理说,大竹应让这两位恩师获得再次同名人对弈的机会,才是尽弟子之情。然而,大竹七段竟击败铃木七段。争夺决胜负的是连获四胜的棋手久保松和大竹这师生二人。这样看来,也包含着这样的意思:大竹七段是作为两位恩师的替身与名人对弈的。比起像铃木、久保松这些元老来,年轻的七段的确是现今的棋手代表。大竹七段的知交和棋敌吴清源六段,也可能成为并列的代表。可是,他五年前同名人对局,采用新的布局,输了。吴清源虽然也获得了选手权,但他还是五段。对名人来说,从前不是真正对弈,情况不是像名人的告别赛那样。这之前,名人的胜负棋远溯十二三年前,对手是雁金七段。那时是日本棋院同棋正社的对抗赛,雁金七段是名人的宿敌,老早以前就是名人的手下败将。名人当然又战胜了。于是“常胜名人”最后的胜负棋,就是这盘告别棋了。这次对弈同雁金七段和吴清源六段的对弈,是有不同意义的。纵令大竹七段战胜名人,也不会立即给下一代名人造成麻烦的吧。因为告别赛是时代的转折,也是时代的交接,后来人将会给棋界带来新的朝气。中断告别赛,就好比阻止了历史的进程。大竹七段责任重大,凭自己的个人义气和具体情况就放弃这盘棋,这样做合适吗?大竹七段要活到名人现在这把岁数,还得有三十五年。也就是说这三十五年比出生后度过的三十年,还要多五年。同围棋昌盛时期在日本棋院培养起来的七段相比,名人过去所受的苦楚是不同的。总之,从明治的草创期,经过勃兴,到近年的昌盛,名人一直肩负着围棋的重任,是棋界的头号人物。成全这六十五年生涯的告别赛,难道不是后继者的本份吗?在箱根,病人虽有些任性,还是强忍着老人的病痛,坚持续弈了。他虽身体欠佳,还是想在伊东下完这盘棋,甚至还把白发染黑才来的。这也是一种拼搏精神吧。年轻对手却要放弃这盘棋,社会上都会同情名人,大竹七段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即使七段理由正当,也将会以争论不休或互相揭短而告终。事情真相,世人是不会知晓的。这是具有历史意义的告别赛,大竹七段放弃比赛,这也将载入围棋的史册。更重要的是,七段肩负着下一个时代的责任。如果他放弃这盘棋,人们有关终局胜败的揣摩推测,就会成为喧嚣而丑恶的街谈巷议。年轻的后来人妨碍病中的老名人的告别赛,这样好吗?

    我断断续续地说了这许多,七段仍无动于衷。也不说声“下吧!”。七段当然有正当的理由,他一再忍让,心里郁积着不服的情绪。这次如又让步,那就得不顾自己的情况,明天就下了。这样做,实在不能充分发挥棋术,还是不下更符合自己的心愿。

    “那么,延长一天,从后天起可以吧?”我说。

    “噢,是啊,不过已经不行了。”

    “后天可以吧?”我叮问了一句。但我没说要同名人商量,就向大竹告辞了。七段再三向我招呼:他不再坚持了!

    我回到了工作人员的房间里,五井记者正枕着胳膊躺卧着。

    “大竹说他不下了吧?”

    “对,他对我说不下了。”

    八幡干事蜷缩着肥厚的脊背,凭靠在桌子边上。

    “我觉得延长一天也还可以,我去找名人请求延长一天试试看吧。”我说。“我可以同名人谈吗?”

    我到名人房间一落坐就说:

    “其实,我是有事来求先生....本来我是没有资格提出这种要求的,我是多管闲事,能不能把明天的对局改我后天进行呢?大竹先生说,希望能延长一天,他带到旅馆里来的那个小儿子生病,高烧不退,大竹先生很是担心。听说大竹本人也拉肚子....”

    名人呆呆地听完之后,爽快地说:

    “行啊!”

    “就这么办吧!”

    我顿时热泪盈眶。这是出乎我意料的。

    问题就这样简单地解决了。可是,我不想马上离开,我同名人夫人闲聊了一会。名人后来不论是对延期或是对对手大竹七段都没有谈及一句。延长一天算不了什么,不过名人迄今已经等得不耐烦了,眼看着明天就要对局,这样情绪将会受到挫伤,对于竞技中的棋手来说,并不是一个不重要的问题。这个问题,连工作人员也不敢贸然跟名人谈的。我这是受人之托。名人肯定敏锐地洞察到这点。名人若无其事地应允了,这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

    我先到工作人员的房间,把这件事告诉了他们。然后又到大竹七段的房间,告诉他说:

    “名人说延长一天,后天进行也可以。”

    七段出乎意外。

    “这样,就是名人对大竹先生让步了,下次遇上什么事,也请大竹先生礼让一下吧。”我说。

    夫人在床边服侍病孩,她向我郑重地表示了感谢。房间里凌乱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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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在相约的后天,即十一月二十五日--这是自十八日以来,事隔七天,又能续弈了。在棋院举行升段赛期间,列席观战的小野田六段和岩本六段,头天晚上也抽空赶来了。

    名人的坐垫是绯红的缎面,配以紫色的凭肘,活像僧侣的座席。自名人棋家第一代日海,即算砂以来,本因坊家都是僧籍。

    “现在的名人也是出家人,僧名叫日温,还穿袈裟呢。”八幡干事说。

    对局室里挂着一块半峰的匾额,上面写着“生涯一片山水”几个字。我观赏着右下方的书法,回忆起报上刊登过的有关这位高田早苗博士病笃的报道。另一块匾额是中渊三岛毅博士书写的伊东十二胜记。另一间八铺席的房间力,悬挂着云水的流浪诗的挂轴。

    名人身旁放着一个椭圆形的梧桐木大火盆。为了防止感冒,身后还放了一个长方形的火盆,开水冒出了热气。七段说了一声“请便”,名人就一如原样地围着围巾,里面穿着毛线衣,外面裹上外褂似的御寒服。据说他有点低烧。

    启封 105,名人用两分钟下白 106,大竹七段又陷入长久思考。

    “真怪啊,时间到了。连这样有才能的人也用完四十小时,实在令人吃惊。这是有史以来第一遭。是白白浪费时间吗?本来一分钟就能下完,可是....”大竹还说了些梦呓般的话。

    这是个阴天,白头鸟鸣啭不已。来到走廊,看见泉畔开了两朵杜鹃花,也结了蓓蕾。黄[脊鸟][令鸟]鸟飞近走廊。远处传来了电动机扬起温泉水的声音。

    七段下黑 107,花了一小时零三分。黑 101侵入右下白模样,这手是先手十四五目;黑 107在右下角扩大地盘,这手是后手二十目左右,这两手大得其益的都是黑子。这是有目共睹的。还是黑子下得顺手。

    然而,在这里又轮到白子先手。名人满脸严肃的表情,他合上眼睛,静静地调整了呼吸。不知什么时候,红润的脸变成了紫铜色,脸颊上的肌肉忒忒地抽动。他仿佛连风声和法华大鼓声都听不见了。尽管如此,这一手,名人花了四十七分钟。这是名人在伊东唯一的一次长考。轮到黑 109,大竹七段又费了两小时四十三分钟,最后封盘。这一天,只进行了四手。花费时间,七段是三小时四十六分,名人仅仅花了四十九分钟。

    “在此成败的重要关头,怎么也得走这一手。这是很凶猛的一手啊!”午休时分,七段半开玩笑地说。

    白 108具有威胁左上角黑棋和减消中原黑厚的两层意义,并兼守左边白棋,这是绝妙的一手。吴清源也这么解说道:

    “这 108是非常难的一手。我们抱着很大的兴趣注视着它究竟会下在什么地方。”


三十六



    中间休息了两天。第三天对局的早晨,名人和七段两人都说肚子痛。据说大竹七段从五点就醒来了。

    黑 109封盘后,七段立即脱下裙裤走了。他返回座席时,看见白 110,吃惊地问道:

    “已经走了吗?”

    “你不在时走了,对不起....”名人说。

    七段交抱双臂,边倾听风声边说:

    “大概又刮寒风啦。叫做寒风恐怕也可以吧。都已经十一月二十八日了嘛。”

    昨夜的西风,清晨方才停息,但不时又呼啸着掠过长空。

    白 108盯着左上角的黑子。七段守黑109、111,完全活了。这角上黑子的形是:白一走进来,要么死要么劫,这像是死活问题,难就难在这万千的变化上。

    “要不要插手这角上呢?不插手恐怕不行啊。长期负债,欠债总得付高利息的。”黑 109启封时,大竹七段这么说。

    这角上的谜也被黑子解除,安定下来了。

    今天上午不到十一点就进行了五手,这是很难得的。黑 115终于到了胜败的关键,黑将侵消白的大模样,这时七段是不会轻易下子的。

    名人一边等待黑走,一边闲谈起热海鳗鱼铺的饭盒和泽庄的事。还谈了诸如火车只开到横滨,然而转乘轿子,在小田原歇一宿,才来到热海之类的往事。

    “我当年,约莫十三岁光景,是五十年前了....”

    “这是往事啦。那时节,家父恐怕还没出世哩....”大竹七段笑了。

    七段思考的时候,说是肚子痛,离席了两三回。他不在时,名人说:

    “真有耐性啊,已经一个多小时了吧。”

    “快一个半小时了。”做记录的少女回答时,正午的汽笛嘶鸣了。少女用她拿手的读秒法,估计着汽笛长鸣的时间。

    “正好鸣一分钟,最紧的时候是五十五秒。”

    七段回到了座位上,在额头上擦了镇痛油,用手指揉了揉。身旁也放有微笑牌眼药。人们看见他这副样子,以为十二点三十分午休以前他再不下了。十二点八分,却响起了响亮的放棋子的声音。

    依在凭肘上的名人情不自禁地“唔”了一声,便端正坐姿,拉长下巴颏,张开上眼睑,通观全局似地凝望着棋盘。名人眼睑厚,眼角深,凝眸发出清澈的光。

    黑下 115,始终坚持稳健的走法,白不得不坚守中央的地盘。午休时间到了。

    下午,大竹七段在棋盘前坐了一会儿,回到了房间,在咽喉处涂了药,又转回来。周围飘荡着一股药味儿。他也滴了眼药,还带了两个怀杯。

    白 116花了二十二分钟,直到白 120,进展都很迅速。白以 120稳健而缓慢的形式与之周旋。名人在三角妙处严密地抑制住局势。这是胜负的关键,双方都全神贯注。稍一疏忽,将会损失一目以上。在这样的细微局面下,是不能让步的。这是胜负见分晓的微妙一手,然而名人仅用了一分钟,竟使对手为之胆战心惊。何况名人下白 120之前早就估算过了。他微颤着脑袋,快速地数着棋盘上的目。这种估算,叫人生畏啊。

    人们议论,胜负大约一目上下。如今白力争胜两目,黑也必须加强子力。大竹七段扭动着身子,头一次在那张圆圆的稚气的脸上暴起了青筋。响起了急促的扇扇子的声音。

    连怕冷的名人也展开了扇子,神经质地扇了起来。我不忍心看他们两人的表情。不大一会儿,名人如释重负,显得轻松了。轮到七段走时,他脱下外褂,说:

    “思考起来没完没了,真热啊!对不起。”

    随着,名人也用双手将衣领翻起,向前伸出了脖颈。真是一副滑稽的动作。

    “热啊,热啊!又思考了那么长时间,真不好办啊!....看样子要出败着,要出问题啦。”大竹七段竭力控制起伏的心潮。他花了一小时四十四分钟长考,于下午三时四十三分下黑 121封盘。

    在伊东续弈以来,三天的对局里,黑从 101到 121,共走二十一手,双方费时是:黑十一小时四十八分,白仅用一小时三十七分。倘使是平常的棋,大竹七段只走十一手就到时间了。

    白、黑所花的时间相当悬殊,令人感到名人和七段在心理上和生理上都存在着什么差别。其实费时推敲本是名人的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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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每晚总是刮西风。但是对局的十二月一日早晨,天气晴朗,到处充满着阳光。

    昨日白天,名人下过将棋之后,到镇上打台球去了。晚上他同岩本六段、村岛五盾、八幡干事搓麻将,直到十一点才罢。今早不到八点便起床,到庭院里散布。庭院里,落了一地红蜻蜓。

    大竹七段的房间是在二楼上。楼下的枫树还有一半叶子是绿色的。七段七时半起床。他说肚子剧痛,可能会病倒。桌面上放着十来种药品。

    老名人的感冒总算痊愈了。年轻的七段却毛病百出。比起名人来,七段显得更加神经质。他们两人的体制,是不能单从外表来看的。名人一离开对局室,就想尽力把棋局忘却,沉溺在别的比赛中。在自己的房间里,他不再接触棋子了。而七段即使在休息日,也要面对棋盘,孜孜不倦地研究暂停的棋路。这可能不光是年龄相异,风度也各不相同吧。

    “'神鹰号'于昨晚十点半到达....真快啊。”名人一日早晨到工作人员房间聊天来了。

    光灿灿的朝阳,照射在朝东南的对局室的拉窗上。

    续弈之前,谁会知道发生了一桩怪事呢?

    八幡干事让对弈双方看过封纸之后,打开了信封的封口,取出棋谱,一边在棋盘上摆子,一边在棋谱上寻找黑 121封子,竟没有找到。

    封盘是不让对手和工作人员看见,由轮到的棋手亲自写在棋谱上,然后放在信封里的。上次中途暂停时,大竹七段是走到廊道上写的。对弈者在信封上打了封印,再放在另一个大信封里,由八幡干事加上封印。到下次续弈的早晨,这个大信封一直存放在旅馆的保险柜里。名人和八幡都是不晓得大竹七段的封子的。但是旁观者猜来猜去,大致上还是可以推测出来的。黑 121封子,究竟下在什么地方呢?它是这盘棋的高潮,连我们这些观战的,也都紧张得屏声敛息。

    这封子本来是应该找到的。可是八幡干事却慌里慌张地窥视棋谱寻找,一时竟找不到。好不容易找着了,才喊出“啊”的一声。

    黑已经摆下棋子。我远离棋盘,也不知道他下在什么地方。就算知道他下在什么地方,也不晓得他的用意何在。他无缘无故地远离了酣战的中原,下在上边了。

    连外行人也一目了然,这简直像是走劫材的一手。我顿时心中不乐,十分激动。大竹七段这手是为了封盘而封盘,还是把封盘作为战术来运用?我怀疑:这是懦弱与卑劣的表现。

    “我以为会走中原呢....”八幡干事苦笑了,然后离开了棋盘。

    黑正指向减消从右下方到中央的白大模样,展开了攻防战。酣战中哪能抽手到别的地方去呢。八幡干事一直从中央到右下的战场上搜索,这是理所当然的。

    名人针对黑 121,走白 122,使上边白棋做眼成活。倘使脱了先,八目空地的一团白棋就会被吃掉,没有应手了。

    七段把手伸进棋盒里,抓起棋子,可又思考了好大一会儿。名人紧握双拳,放在膝上,歪着脑袋,屏住了呼吸。

    黑 123花了三分钟,果然又把手折回减消的白地,首先侵入右下,然后用黑 127,再次杀向中央。黑 129终于杀入中腹的白地,打掉了刚才名人白 120扩大到三角处的锋芒。

    “白子强走 120。大概黑子也下定决心,强走 123至 129。黑子这种走法,在细棋里是常见的。这是决胜的一种气势。”吴六段这样解说。

    名人对黑子的拼死气势却置之不理,从这儿腾出手来反击右方,压住黑的出击。这简直是意外的一手。我大吃一惊,不由得紧张起来,仿佛被名人的阴气击中了。这是名人在大竹七段头号目标的 129位上发现有隙可乘,回过头来杀回马枪呢;还是自己负伤,倒打别人,以求激烈的搏杀?甚至令人感到,这白 130,与其说是决胜的气势,莫如说是名人愤怒的一手。

    “棋局越演越烈,真了不起啊!这....”大竹七段反复地说。在思考黑下一步 131时,午饭时间已到。这一刻,列席的岩本六段也感叹地说:

    “遭到猛烈的攻击,挨了厉害的一手了。确实是惊天动地啊!眼看快要填空眼,不料竟遭对手杀了个回马枪....”

    “所谓战争,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意思是说,在实战中,常常是风云变幻,突然冷爆出一些无法预料的战局而决定命运的。白 130就是属于这类情况。对弈者的运筹帷幄,外行人自不消说,就是专业棋手的估计,都因这一手而立即落空了。

    我是外行人,还不知道白 130这一手是“常胜名人”的败着。


三十八



    然而,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局面。午休时刻,不知是我们自然而然地跟着名人走,还是名人有意地邀请我们去,回到名人的房间,刚要落座,名人就对我们说:

    “这盘棋也就算完了。大竹下了封子,我就不行了。这好比在难得的图画上涂了黑墨一样。”

    名人的声音细小而激越。

    “我看到了这一手,曾想过干脆放弃算了。到此一切都完了....我也想过,是不是放弃比较好。但是,下不了这个决心,又重新考虑。”

    我记不清是八幡干事还是五井记者在场,或是他们两人都在场,反正我们都鸦雀无声,沉默不语。

    “下了那一手,休息两天,他是要进行研究的啊。真滑头。”名人吐了这么一句。

    我们没有搭话。我们不便附和名人,也不能为七段辩护。但是,我们对名人的滑,是抱有同感的。

    只是,那时候我没有察觉名人甚至考虑放弃了事。他竟是那样愤怒,又是那样沮丧。然而,名人一面对棋盘,无论脸色还是举止都没有流露出这种情绪来。谁也不曾察觉名人内心产生了那么大的动摇。

    八幡干事在棋谱上一时找不到黑 121封子,后来好不容易找到了,才继续弈战,我们只顾注意这点,因而没有看见名人在这个过程中的表情。不过,名人在离开对局时,也就是在一分钟之内,便走了白 122。难怪我们没有看出名人内心的不安。这步棋不是在八幡干事找到封子之后的一分钟下的,而是在未到规定时间之前就下了。尽管如此,在短暂的时间里,名人还是按捺住起伏的心潮,始终保持着对弈的态度。

    名人若无其事地继续对弈。我仿佛从他那里意外地听到了愤怒的语言,心里反应更强烈了。从六月到十二月,今天名人还坚持下这盘告别棋,令人感慨万千。

    名人一直把这盘棋当作艺术品来精雕细刻。倘使把这盘棋比作一幅绘画,那么他就是在兴致盎然、灵感涌现的时候,突然地在画面上涂抹了一层黑墨。围棋也是在黑白一连串之间下子的过程中,包含了创作的意图和结构,如同音乐,反映了心潮起伏和旋律。音乐若是忽然跳出一个古怪的音阶,或二重奏的对手突然伴奏出离奇的曲调,这就是一种破坏。围棋有时由于对方错看或漏看,也是会损害一盘名局的。总之,大家对大竹七段的黑 121感到意外、震惊、奇怪和怀疑;它破坏了这盘棋的节奏和旋律,这是无可争辩的。

    果然,这一封子在棋友之间或是在社会上议论纷纷,成了话题。在这个地方下黑 121,我们这些外行人确是感到诧异和突然,心情也是很不舒服的。然而,后来在专业棋手中,也有人认为:在这里下黑 121是适时的、有效的。

    大竹七段在《对弈者的感想》一文里这样写道:

    “我想,早晚总是要下黑 121的。”

    据吴六段解说,如果白走了“5.一”、“6.一”的一扳一接,“黑即使走 121,白可以不走 122,而走'8.一'位活净。黑就少一个劫材了。”他只是简单地触及黑下 121的意义。大竹七段下这一手,肯定也是考虑到这层意义的。

    只是正值中原酣战,又是封手,因此惹怒了名人,让人们产生了怀疑。就是说中途暂停的这一手,即当天的最后一手,倘使是为了权宜之计,在困难的情况下才下的话,那么在三天后续弈之前,就要充分研究今天最后理应走的这一手。就是日本棋院的升段赛,有的棋手在剩下一分钟进入读秒阶段,迫不得已,也是走这种类似劫材的棋,来延长一分寿命的。也有的棋手潜心钻研,使中途暂停或封盘对自己有利。新的规则,产生新的战术。在伊东续弈之后,一连四次都轮到黑子封盘,也许不尽是偶然吧。名人自己也说:“如走白 120松,我是不会满意的。”可见他心情是紧张的。接着就是黑走 121。

    总之,那天早上大竹七段的黑 121,激怒了名人,使他沮丧、动摇,这是事实。

    下完这盘棋,名人讲评的时候,没有触及黑 121。

    然而,一年后,名人在《名人围棋全集》一书中的《下棋选集》的讲评里,明确地写道:“现在黑 121抓住了有效的机会。”“要注意:如果犹豫(即在白下扳接之后)黑 121就失效。”

    名人是这场棋的对弈者,他这样承认了,也就没有问题了吧。名人发怒,是因为这一手当时出乎意料。他怀疑大竹七段的用心,也是因为在气头上产生了误解。

    或许是名人自愧无能,才特地在这里提及黑 121的吧。但是,《下棋选集》出版时间,是在告别赛结束一年之后,且是在他去世前半年,因此可能是他回想起大竹七段走黑 121成了话题,才自觉现在必须平心静气地承认这手的吧。

    大竹七段所讲的“早晚”,是否就是名人所说的“现在”呢?对我这个外行人来说,这个问题尚是一个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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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为什么名人会下 130这一败着呢?这似乎也是一个谜。

    名人下这一手,考虑了二十七分钟,是在上午十一时三十四分下的。经过近半个小时的思考,走错了棋,虽是偶然,可他为什么不拖延一个小时,留待午休以后再走呢?我为他感到惋惜。大概离开棋盘,休息一小时,他会走正着的吧。也许他是被过路的妖魔缠身吧。白的时间还余下二十三个小时。拖延一两个小时是不成问题的。名人不把午休当作战术使用。黑 131却碰上了午休。

    白 130,像是回马枪的一手。大竹七段也说是“被回马枪击中了”。吴六段也解说道:“这里是微妙的地方,就是说,黑 129断,白下 130,包含了生效的意思。”对黑子的断,白子也并没有忽略,双方处在紧张的对峙局面,一方稍有松懈,就会被另一方当场击溃。

    在伊东重开对局以来,大竹七段不断推敲,兼任不拔,慎重而稳健。黑子昂扬的力量终于爆发了,那就是黑 129的压轴一手。我们对白 130的疏忽,不禁大吃一惊。七段大概没有胆寒吧。倘使白吃掉右边的黑四目,黑就会长驱直入,踏破中央的白地。七段对白 130置之不理,从黑129 位长到 131位。果然,名人以白 132回手,应付中央的激战。白130如果不脱先应那就好了。

    名人讲评时,叹息地说:

    “白 130是败着,这一手匆忙下在'17。九'位上,正是给黑的回答。比如黑在'17。八'位上应着,那么白 130就是正确的了。这就是说,黑即使接着 131长,白也不必考虑黑'16。十二'位上,可以在'12。十一'位上悠闲自在地准备着。此外,即使看到什么变化,局势要比棋谱复杂得多,是一场极其微妙的争夺战。接受了黑 133以下严酷的侵入,这正是白子的致命伤。后来虽然力争平息,但狂澜既倒,无法挽回了。”

    决定白子命运的一手,可能反映了名人心理上或生理上的破绽。白130 既像是很厉害的一手,又像是很有余味的一着。我是外行人,我当时认为名人继续防守,这是他企图出击的一手,同时也是他忍无可忍,暴躁起来才下的一着。据说,如果是白对黑下这一手就好了。这白 130败着,不至于是名人今早对大竹七段封盘的愤怒的余波吧。真相如何,不得而知。就算名人本人,也无法了解自己命运的波澜或过路妖怪的魔力。

    名人下白 130以后,不知从哪儿传来了悦耳的尺八声,多少缓和了棋盘上的风暴。名人侧耳倾听,仿佛想起什么似地说:

    “从高山俯瞰谷底,瓜儿和茄子的花盛开....初学尺八首先要学这个。有一种乐器比尺八少一个洞,叫做竖笛。”

    轮到大竹七段下黑 131时,中间遇上午休,他沉思了一小时十五分,于下午二时一度抓起棋子,又“唉”地叹了一声,再次思考了一分钟才放子。

    看见黑 131,名人依然把胸脯挺得笔直,伸长脖子,焦灼地敲打着桐木火盆的边。他一边敏锐地扫视了一下棋盘,一边默算着棋局。

    黑 129断,黑 133再断白三角另一方,叫吃三子,然后直到黑 139,连续叫吃,挺进一线,发生了如大竹七段所说的“惊天动地”的巨大变化。黑子直闯白模样的正中央。我仿佛听见了白阵哗然溃败的声音。

    白 140是直接逃脱还是吃掉旁边黑二子呢?名人不停手的扇着扇子,无意识地嘟哝了一句:

    “不明白,都差不多,不明白。”

    “不懂,不懂。”

    但是这手意外地快,只花了二十八分钟。不多久,三点钟上了点心,名人对七段说:

    “吃点蒸寿司怎么样?”

    “我肚子不太好....”

    “如果寿司能治好你的病呢,怎么样?”名人说。

    名人走白 140,大竹七段说:

    “我以为这一手就封盘呢,可是还能下....还能劈头盖脑地下,真吃不消啊。再没有什么比再下累人的了。”

    名人一直进行到白 144,轮到黑 145封盘。大竹七段抓起棋子,刚要放下,又落入了沉思。这时刻,已到中途暂停时间。七段走出廊道封口,名人寂寥地环视了棋盘一圈,一动也不动。他的下眼睑微微发热,有些许浮肿。在伊东对局时,名人一个劲地看钟点。


四十



    “今天能下完的话,就把它下完吧。”十二月四日早晨,名人对工作人员说道。上午对局时,他也对大竹七段说:

    “今天下完它吧。”

    七段沉默地点了点头。

    我作为忠实的观战记者,一想到这盘长达半年之久的棋最终将在今天结束,心情也就激动起来,而且,名人败北,早已是尽人皆知。

    还在上午,七段从棋盘前站起来走出去时,名人望了望我们说:

    “都下满了,没地方可走了。”名人轻柔地微笑了。

    今天早上不知什么时候,名人把理发师叫来,将头剃得光秃秃的,活像个和尚。原来他把住院时留的长发梳了个分头,将白发染黑,才到伊东来。后来突然理成短平头,令人感到有点装模作样。不过,看上去仿佛洗净了什么东西,显得干净利落,光泽红润,返老还童了。

    四日是星期天,庭院里也绽开了一两朵梅花。周末客人比较多,今天将对局室迁到新馆去。我经常在名人的邻室下榻。名人的房间安排在新馆的里首。头天晚上,二楼两间房子被棋赛工作人员占据了。就是说,不住进别的客人,以保证让名人安眠。大竹七段原住在新馆二楼,据说他身体欠佳,上下楼梯很是不便,昨天或是前天迁到了一楼。

    新馆正面朝南,庭院宽广,阳光直落在棋盘近处。等待启封黑 145的过程,名人也歪起脑袋,紧锁双眉,直视着棋盘,显出一派严峻的神态。大竹七段大概已经看到胜利在望,落子也快了。

    眼看进入收官阶段,棋手的紧张状态同布局或中盘时也不尽相同。神经也过敏了,探出身子的姿态也更增添了可怕的色彩。恍如尖利的短刀在交锋,呼吸急促起来了。简直是智慧的火花在闪烁。

    要是一般棋赛,最后一分钟大竹七段大可下百手,勇猛逼近。可这盘棋还有六七个小时,时间从容,一旦进入收官阶段,竞争的神经就像顺着急流而下,一泻千里。好像自己在催促自己,往往不由得把手伸进了棋盒里,但又忽然陷入沉思。连名人也一度抓起棋子,久久地犹豫不决。

    看到这种收官,使人产生一种美感,恍如看到了灵捷的机械、快速的计算机飞速地运动着,而且秩序井然,令人愉悦。虽说是弈战,却以美的形式表现出来,加上棋手目不他视,更增添了美感。

    黑从 177到 180左右,大竹七段本人也思绪沸腾,心荡神驰。他那张丰满的圆脸,活像一尊十全十美的佛脸。也许是进入了心旷神怡的艺术境界,显出无法形容的美吧。他似乎没想起肚子不好的事。

    这之前,大竹夫人或许担心不便呆在房间里,她一边抱着桃太郎般的漂亮婴儿,一边从远处继续望着对局室。

    从海那边传来的汽笛长鸣声,刚刚停息。名人下白 186时,冷不防地抬起脸来,冲着这边,和蔼可亲地招呼道:

    “空着呐,位子空着呐。”

    今天,小野田六段在秋季升段赛结束后,也前来列席观战。此外,还有八幡干事、五井和砂田两位记者,以及《东京日日新闻》驻伊东的通讯员等。这盘棋的工作人员,也都聚拢过来观看接近尾声的终盘。贴邻的另一个房间里,挤满了人,有的就站在隔扇后边。名人向他们招呼,请他们进来观摩。

    转眼间,大竹七段的佛脸又变得昂扬起来了。名人短小的身躯却显得特别高大,安稳坐着,一动不动,把四周都镇得寂静无声。他一味默算着。七段一走黑 190,名人便耷拉下脑袋,猛地睁大眼睛,把脚伸了出去。只听见扇子急促扇动的声音。黑走了 195便午休了。

    下午,将平日的对局室迁到旧馆六号室。中午过后,天阴沉下来,鸟儿不停地啁啾啼啭。棋盘上点了灯。一百瓦的灯泡太亮,用了六十瓦的。在棋盘上隐约地投下了棋子的阴影。这是最后一天,旅馆主人别具匠心地装饰了一番,壁龛的画轴也换上了川端玉章的双幅山水画,摆设了骑着大象的佛像,旁边摆着一盘盛满胡萝卜、黄瓜、西红柿、香菇、鸭八芹的供品。

    我曾听说决胜时,都像这盘棋那样,临近终局竞争残酷得目不忍睹。可是,名人却不动声色,光从态度上,是看不出名人失败的。约莫从第200 手起,名人的脸颊也泛起了红潮。他第一次把围巾摘了下来,笼罩着一股咄咄逼人的气氛,然而他态度却泰然自若,巍然不动。黑 237结束,名人神态平静了。在这沉默无言、胜负已定的一瞬间,小野田六段说:

    “是胜五目吧?”

    “恩,是五目....”名人喃喃地说罢,抬起浮肿的眼睑,也不想再清点,就确认了胜负棋子。终局是下午二时四十二分。

    翌日,名人叙述完对弈者感想之后,一边微笑一边试着清点,说:

    “我没有清点棋子,是五目,不过....据估算,大概是六十八对七十三吧。实际上,一清点会更少。”结果是黑五十六目,白五十一目。

    黑靠白 130败着,产生了五目之差,这在破白模样之前,谁也没有预料到。白 130之后,约莫在 160左右,不觉疏忽了“17。十八”的先手断,以至失去了名人所说的“多少缩小一点败差”的机会。这样一来,即使存在白 130败着,也是可以将差距控制在五目以内,三目左右的。假如没有白 130败着,就不会发生“惊天动地”的巨大变化。这盘棋的胜败将会如何?黑子会输吗?外行人是不晓得的。我不认为黑子会败下阵来。我看见大竹七段面对这盘棋的精神准备和态度,几乎相信:即使白吃掉几个子,黑方也是会取胜的。

    话又说回来,六十五岁的老名人是一位首屈一指的棋手,怎么竟能强忍着病痛的折磨,坚持到迫使拼死盯住他的对手,基本上失去先手的作用呢。这不能不说是精湛的搏斗。名人不是利用黑子的恶手,也不是让白子施展对策,而是他亲自引导到微妙的一决胜负的局面。然而最后可能是由于他对疾病的不安,耐性不如对手,这才失败了吧。

    “常胜名人”在告别赛中失败了。

    一位弟子说:名人主张,一般对占第二位的人,就是仅次于自己的人,才全力以赴。

    名人会不会亲口说出这样的话,姑且不说,但是名人毕竟是终身实行了这个信念的。

    终局次日,我从伊东返回镰仓的家,已等不及写完这篇长达六十六天的观战记,就像要从这盘棋中解脱出来似的,我也到伊势、京都旅行去了。

    听说名人依然留在伊东,体重也增加了一公斤多,计有四十一公斤了。还听说他携带了二十盒棋到疗养所去慰问伤病员。昭和十三年底,温泉旅馆开始用作伤兵疗养所。


四十一



    虽说是告别赛的第三年,但那是正月的事,实际上是过了一年多,名人的内弟高桥四段在镰仓私邸教授起围棋来。升学那天,名人带着弟子前田六段和村岛五段出席了。这是正月初七,我又同阔别许久的名人相会了。

    名人勉强下了两盘练习棋,显得吃不消的样子。仿佛手指也夹不住棋子,放棋子也是轻轻的,没有声音。下第二盘时,他有时显得呼吸困难,眼睑有点浮肿。虽然是朦朦胧胧,我回想起了名人在箱根的情景,感到他的病没有痊愈。

    今天名人是同业余棋手练习,不怎么引人注目。可是他还是很快就沉湎在忘我的境界之中。到了要去海滨饭店吃晚饭了,第二盘以 130结束。这是以很强的业余初段为对手的,胜了四目。黑子的棋风是从中盘出力,这盘棋成了破白模样,白显得薄了。

    “黑子不是下得很对吗?”我试探性地询问了高桥四段。

    “恩,黑子胜了。黑子厚实,白子处境困难啊。”四段说。

    “唉,名人也恍惚了,与过去不同,他变得脆弱,真的不能在对弈了。就是从那次告别赛之后,显然衰老了。”

    “是显然衰老了。”

    “是啊,最近整个人成了老头儿....要是那盘告别赛取胜了,他不至于变成这个样子吧。”

    在海滨饭店临别是,我同名人相约:

    “改天在热海再见。”

    名人夫妇是在一月十五日到达热海鳞屋旅馆的。这之前,我住在聚乐旅馆。十六日下午,我和妻子两人到鳞屋旅馆拜访了他们。名人马上拿出棋盘来,和我下了两盘。我的将棋棋艺不高,不是他的对手,提不起劲来。他让了两子,我还是不堪一击。名人再三挽留我们“去吃晚饭,边吃边谈”,我说:“今天太冷,就此告辞了,下次找个暖和的日子,陪您去'重箱'或'竹叶'吧。”

    这天,雪花飞扬。名人喜爱吃鳗鱼。我回去后,名人洗了个热水澡。据说是由夫人从后面将手伸进他的双腋,搀扶着帮他洗的。不多久,名人就寝,觉得胸口疼痛,呼吸困难。第三天黎明之前,与世长辞了。高桥四段来电话告诉我这一噩耗。我打开挡雨板,太阳还没露出脸来。我想:是不是因为前天我们造访名人,影响了他的健康呢?

    “前天名人那样挽留我们一起吃晚饭,可是....”妻子说。

    “是啊!”

    “名人夫人也那样挽留,可我们还是坚持回家,我深感内疚啊。他们早已吩咐女佣准备好了的呀。”

    “这我知道。不过天气很冷,我担心名人的身体....”

    “他会不会这样理解呢?....他特地准备好,可是....他会不会责怪我们呢?....他是真心诚意地款待我们,不想让我们回家的啊。要是我们老老实实地呆下去就好了。他是不是感到寂寞呢?”

    “他是很寂寞的。唉,不过,他总是这个样子的啊。”

    “那天很冷,可他仍然送到门口。”

    “不说啦,都已经....讨厌,真讨厌。人是会死的,讨厌啊!”

    名人的遗体当天运回了东京。从旅馆正门运到汽车的时候,用棉被裹得很小很小,简直像没有尸体一般。我们站在稍远的地方,等待着汽车出发。

    “没有鲜花啊。喂,花铺在哪儿,快去买点鲜花来。车子马上就出发了,赶快去....”我吩咐妻子。

    妻子跑步回来。我将花束递给了夫人,她正坐在名人的灵车上。

(1951-1954)     叶渭渠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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