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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和的棋·木谷实 ② 新布局

2009-03-18 16:42

  所谓新布局,是在昭和八年(1933年)秋由木谷实和吴清源同时开始尝试的,在职业棋士中引起了广泛的反响,广大业余爱好者也感到了一种异样的兴奋。突然间,新布局的潮流就席卷了整个棋界。

  强烈的反响绝非偶然。围棋就应该是从角到边、再从边到中央展开的——在漫长的历史当中,这一直都是不容置疑的“真理”,但是现在,它却从根本上被颠覆了,颠覆它的就是从全局均衡观点出发的新布局。

  新布局的尝试者木谷实和吴清源两位五段都是棋界的宠儿,实力出类拔萃。同时,他们以新布局获得的战绩也非常出色。因此,新布局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自然也就不足为奇了。即便那些既不掌握棋理也不了解具体手段的初级爱好者都争先恐后地模仿起来。

   在新布局风靡棋坛的潮流中,木谷实、吴清源和安永一合著的《围棋革命·新布局法》无疑也发挥了巨大的推动作用。这部著作出版于昭和九年 (1934年) 初,也就是新布局刚刚出现不久,转瞬间就卖出了将近十万册。这样的销售成绩不要说在当时,就是在围棋人口已经大大增加的今天,也是很难想像的。

  《新布局法》之所以会如此热销,固然是因为它就围棋爱好者当时最关注的热点话题提供了相当的谈资,但更为重要的是,作为新布局理论根据的阐释,这本书自身就具有一种特殊的、新鲜的魅力。

   其实,我不久前还将这本书从头到尾通读了一遍,令我感到吃惊的是,它的魅力居然到了今天也没有丝毫减退。只是,我不知道究竟应该将它叫做名著还是“怪著 ”。三位作者中的执笔者是《棋道》杂志当时的总编、被称为业余棋界之雄的安永一。他就像一个传教士,将逻辑和语言奇妙地组合起来,对新布局的根据展开反复 的论说。不管你是否同意安永一的观点,你都不能不承认,他居然以极其明快的方式将原本非常晦涩的理论表述得一清二楚,的确是干得非常漂亮。

  比如,新布局的理念认为,四四的星位是角部均衡性最好的着点,安永一就此做出的解释是:

  “落子星位,这一手的确是下在了角上,但是从固守地域的角度说来,它又一点也没有下到角上。换言之,只要对手的棋子点在三三,地域就没有了。因此,我们可以说,星是既下在角上,又没有下在角上。在权衡占角的着点时,上述就是星位最具均衡性的证据。”

   类似这样的论说渐次展开,每个句子所表达的意思都非常清晰。可是整体而言,这本书却仍然有一些让人琢磨不透的地方。不过无论如何,新布局的思考方法都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说服力,人们多多少少都感觉到,它其实是将棋理长期以来一直较少为人所知的一面展现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说到这种不可思议的说服力,当代的人们或许并不是那么容易理解的。我只要一看到《新布局法》这本书,就常常会回想起自己的中学时代,而一想起那个时代,首先浮现在我脑海里的就是大森义太郎的《唯物辩证法读本》。这书是我背着父母偷偷读的,书中到底写了些什么具体内容,现在已经一点具体印象都没有了,只记得像“星是既下在角上,又没有下在角上”之类看似混沌的句子几乎是处处可见。这部带着异样冲击力和吸引力的读本让我开始确信,在人世间,其实还有别样的一种认识和解释世界的方法存在,与我在学校和家庭中所习惯的那一种截然不同。一个崭新的世界在眼前绽放,那种感觉即便到了今天也难以忘怀。

  安永一以近乎生吞活剥式的辩证法来写作这本书,其实是非常适切的。当时的日本,马克思主义正在退潮,军国主义正在兴起。在这样的时代把辩证法的逻辑应用到棋理当中,反而让世人感到了一种新鲜的说服力。同时,在这部绝妙的理论著作当中,安永一还使用了诸如“懂得这一切,定式就没用了”之类让人过目不忘的警句,这也是非常了不起的。

  可是,这样耸人听闻的说法尽管从逻辑上看来的确没有问题,但是绝非无可指摘。不知道定式就能够下棋,这和传统的棋理之间是存在一定冲突的。其实,即便从重视全局均衡而不拘泥于角部得失的新布局理念出发,它也仅仅只是具备理论上的正确性而已。不知道定式就能够下棋吗?即便只是在几个局部受到有限的损失,所有这些损失累加起来也将是非常巨大的,这样是没有赢棋的道理的。因此,有人将安永一的这些警句斥为谬论,我想也不是不可以理解的吧。

  何况,下棋时要注重全局的均衡,这说起来容易,而真正理解和实践就没有那么简单了。棋盘的361个交叉点上蕴藏着无限的变化,要以这样一个理论来统辖一切,实在是太困难了,相比之下,恐怕还是单纯记忆角部定式要简单得多吧。新布局的两位创始者木谷实和吴清源都是极少有人能与其比肩的强手,对于盘上的变化洞若观火。为了探明渊深的棋道,他们尚且需要不断尝试、不断觉悟、不断克服各种困难,而业余爱好者想要一窥堂奥,就更加是不可能了。

  可是,安永一的妙论妙就妙在能够发人思索,让一场深奥的围棋革命成为所有人都能够理解的事情。无论三连星、三三、五五、天元 之类,还是局面展开中那些难以求解的着点,安永一都能够做出简明平易的解释,让人们相信这是因为它们本身具备均衡特性的缘故。尽管由于水平的差异,安永一 对于另外两位作者的思想未必能够百分之百地融会贯通,但是他为围棋理论发展所做出的巨大贡献是所有爱好者都会铭刻于心的。传统的围棋学习强调的是以角部定式为起点的机械的“记忆法”,而安永一却带来了以棋子流向为根本的“思考法”。这种全新的学习方法也是新布局可贵的副产品之一,让爱好者免除了背定式的苦恼。

  总结功过的话,终究只能是站在今天的立场上才可以说得清。在当时,《新布局法》可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帮助新布局在棋界掀起了强大的风暴。爱好者们还能够以轻松的心态旁观,可是身处旋涡之中的专家棋士却是不得不面对现实的。现实是让人苦恼的,也是让人困惑的。怎样是均衡,怎样又是不均衡?实在是弄不清楚。——职业棋士们一方面困惑着,一方面也不断动摇着,他们一会儿赞成、一会儿反对的态度,客观上也推动了新布局的流行。无可否认的是,木谷实和吴清源的战绩加上安永一的奇谈怪论引发了一场革命,使整个棋界陷入了混乱状态。

    不久,两位忍无可忍的坊门弟子村岛谊纪五段和高桥重行四段出版了《打倒新布局法》一书。新布局以超越传统和常识的速度席卷棋界,自然会令有些人如骨鲠在喉,《新布局法》之后三年推出的该书显然是在这方面敲响了警钟。众所周知,本因坊一门对新布局是持批判性态度的,因此这本书多半恐怕也是坊门共同研究的结果。

  从表面上看来,《打倒新布局法》似乎是在对木谷实和吴清源两位天才提出忠告,但实际上却是在处心积虑地攻击《新布局法》。《新布局法》理论上的缺陷都受到了确实的质疑和抨击。如果将两本书进行比照,明显是第二本得分。

   问题在于,《新布局法》是出版于木谷和吴刚刚下出新布局之后不到半年的时候,而对此书的批判却是三年之后才面世的,更有分量也是理所应当。其实在这三年当中,新布局体系中少数不尽合理的地方也都通过实际对局和研究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结论。然而,《打倒新布局法》一书却以正道的卫道士自居,一定要将新布局打成邪法,这就不能不让我怀疑它其实是心胸褊狭的产物了。

  相对于新布局,我们不妨将此前的体系称为旧布局,所谓新布局和旧布局,其实只是同一硬币的两面,并不存在孰真孰伪的问题。不管怎样,围棋都是以地域决胜负的游戏,在这一点上,新布局和旧布局都是向着同一目标努力的,只不过一方是表、一方是里而已。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要走人迹罕至的道路,自然就要克服更多的困难。新布局不够完备,存在这样或者那样的缺陷,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木谷和吴是棋道变革的先觉者,是这片荆棘遍布的土地上最早开辟道路的开拓者。即便是抨击他们两人和新布局为邪道的《打倒新布局法》的作者,也无法用其讥讽的语气将两位棋士彻底抹杀:

  “以这两人的实力,就是不用新布局,取得好成绩也是轻而易举的。对于这一点,过去的事实已经做出了不容讨论的证明。与此同时,新布局法是他们两人苦心孤诣推出的全新创造。为了使用新布局,他们自然会下加倍的苦功。”

   正如前问所述,持续的努力不断积累与更新,最终促成了新布局的蜕变,以及和旧布局的逐渐融合,不久就完成了到近代布局的成长。当然,新布局的全部功绩不能仅仅归于木谷实和吴清源,也应该归于由他们的新布局实验而受到触发的众多棋士们,以及摆出和新布局不共戴天架式的坊门的俊杰们。更不必说全力为新布局摇旗呐喊的安永一,他更是新布局起飞不可或缺的一翼。

  行文至此,我的头脑中忽然跳出一个奇妙的想法:我们可以将新布局和旧布局称为硬币的两面,或者是称为阴和阳,角和中央,或者前后、左右、上下……可是无论怎么称呼,都没有跳出一个二元的世界。可是,我们所身处其中的世界却不是二元的。想要探明真正的棋理,从道理上说来也应该有某种从另外一个次元迸发出来的想法才对。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几年、几十年或者几百年后,必定会有一个得通此道的天才出现。如果这天才拥有接近棋神的才能,则即便是四次元的发想也不是不可能的吧?

  我的一家之言或许只是一种虚妄的想法,它之所以会产生,可能恰恰是因为我对棋理根本是一窍不通的缘故。可是,我倒宁肯抱持着这样虚妄的想法,因为在我看来,围棋与其说是人类终究可以探明的渊深之道,还不如说根本就是一个不可解的世界。在这个世界当中,当木谷实和吴清源一次次将新布局打在枰上的时候,棋神那神秘的双眼中必定映出了他们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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