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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和的棋·高川格 (4)不死鸟

2016年4月4日   经典棋文


和同时期的众多棋士相比,高川格的棋才似乎并不出众。力量、算路、对棋形的认识,在所有这些层面上高川都称 不上强者。可是,他在全盛时期可以力克众多风格鲜明的强 手,在本因坊宝座上连霸九届,年过五旬之后还能从如曰中天的后辈林海峰手中夺走名人位,这伟业绝非凡人能够创 造。那么,这位被誉为“不死鸟”的大棋士究竟强在何处?

昭和四十一年(1965年),朝日新闻主办的专业十杰战人气投票 中,高川格竟然力压坂田荣男,占据了第一位。对于这一结果,我想很多人都会感到意外吧。

事实上,我也对此感到吃惊。在我看来,坂田第一的位置完全是不可动摇的,即便是被人取而代之,那个人也应该是林海峰才对。高川的胜出的确是难以想象的。票选诚然和专家评定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但是结果也不应该这样出人意料。不过,无论如何,事实就是事实,和推测不同,胜出的是高川。

吃惊之下,我回过头来仔细想了想,又觉得高川的胜出其实并非全无道理。这一次十强投票的结果恐怕和投票的方式有很大的关系。此前一年坂田的调子不顺,而林海峰则过于年轻(如果是在体育界或者艺术界,他应该是绝对的强者吧),因此人们对于他们两人感到不放心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相比之下,高川却是一个让人安心的选择。我想,如果采取的是每票十人,第一名10分、第2名9分这样合计分数的方法,恐怕榜首之争仍然会是在坂田和林之间进行。

不过,即便投票规则作美,即便坂田表现欠佳,告别本因坊位六年的高川能够在人气投票中占据榜首,也是相当了不起的。我认为,高川与前一年位于榜首的坂田不同,他获得第一位的关键并不在于支持者的专一,而是在于支持者的广泛。当然,无论如何,能够成为第一位,高川凭借的还是自己在过去所积累的出色成绩,这是毋庸置疑的。

除了作为一名棋士的强大实力之外,高川还有一项不能忽视的重大成绩,那就是出版了相当数量的棋书。高川的处女作是昭和十八 年(1943年)的《基本定式集》,至于此后高川总计出版了多少著述,具体数字我不得而知,但是我可以肯定地说,他在这方面的成就绝对是 职业棋士中屈指可数的。

高川的这些著作是否称得上名著,我当然没有资格来判定,但是我的确认为,他的棋书是最正确地传达了那些成为当代棋界共识 的定理。木谷实和吴清源那种棋道开拓者的华丽,在高川身上是找不到的。同样,坂田荣男和梶原武雄的那份敏感和锐利,高川也不具备。对于这一切,我是非常清楚的。只是,我总感觉高川是有着一种属于他自己的独特的姿态的。只要一翻开手边高川的著作,这样的想法就会非常自然地从我头脑中浮现出来。


我认为,这是一种“治棋”的姿态。这里说的“治”,就是“治国”的 那个“治”。木谷和坂田是一种人, 他们立志成为职业棋士,然后在人 生的道路上绝无旁顾地直线前进;高川却是另外一种人,他即便是从事其他职业,也能够卓然而成大家。人们之所以会对高川产生这样的观感,原因多半就在他的这种姿态当中。

说起高川的棋风,诸如“高川式的形势判断”和“均整的棋形”之类的评语我们早已是耳熟能详,只是我们绝对不能只是满足于这些表面化的东西,而应该进一步去了解这种棋风产生的根源,即高川独特的性格和思考方法,否则我们就 不能对他作出正确的评价。面对着纷繁复杂的局面,高川总能够迅速做出明晰的形势判断,这当中究竟 隐藏着怎样的秘密?同是职业棋士,坂田和梶原因为锐利而享有盛名,而高川则因为这种判断力而受到推崇,相比之下,高川所受到的赞扬恐怕是基于更高层面的吧。我说他具备一种“治棋”的姿态,其中也包含着这样一层意味。

为了撰写本文,我通读了几本高川的著作,其中读得最细致的要数昭和三十四年(1959年)出版的 《我的本因坊战分析》。这本书收录高川截至第14届的全部本因坊战挑战对局,文中没有一点感想的成分,全部都是技术分析,可以说是一本纯粹而客观的对局解说集。

可是,作为外行的我却觉得,这本书读起来是非常有趣的。诚然,书中的解说通俗易懂,而且收录的也都是争棋的名局,但是关键并不在这里,而是在于高川本人。书中,无论是好手还是坏棋,全部都是那么不加修饰地排列在一起,自然而然地就将高川这个人的历史勾勒了出来。这本对局集的魅力正在于此。

直到今天,我还是每年都会以观战记者的身份参与到本因坊战当中。挑战赛每一局进行的时候,主办方的报社、作为对局场所的宾馆,还有当地的有关机构,为数众多的各种相关人员都在为比赛而奔忙,这一切都是我的亲眼所见。即便说去外地比赛就是大名旅行 (译注:德川幕府时期规定,全国多数大名每隔一年都必须上京一次,这些外藩诸侯进京时随从众多、场面盛大,极尽奢华之能事,留下了“大名旅行”的习语,现在多指豪华、奢侈的旅行方式),对局场所就是桧舞台(译注:日本讲究排场的歌伎和能乐剧场常常使用桧木 板的舞台,后来“桧舞台”成为习语,指可以一显身手的大场面),也绝对称不上夸张。一切都是极端奢 华的,对局者所享受的可以说是现代社会中普通人能够得到的最高待遇。

我以前曾经在观战记中写道:“我总觉得,只有坐上这样的大胜负宝座,才是一位棋士真正的人生。”每当在森严隆重的气氛中看到棋士们进行至高的对决,我总会情不自禁地产生这样的想法。

当然,大胜负的这种森严隆重 和奢华,并不是真的就具有夺人心魄的威力。隆重也好,浪费也罢,我对于这一切原本就没有什么兴趣,相反倒常常抱着一种轻蔑的态度。我的人生,其实是属于深夜的书斋。过于隆重只能让人陷于迷惑,而奢华就更加全无必要。可是,我既然充当了本因坊战的观战记者,就必须学会适应这样的生活。事实上,我每次去观战的时候,从个人角度总觉得自己是受到了过分的优待,因此就不免有些诚惶诚恐。真正在对决的是本因坊和挑战者,而我这个观战记者就像是大名旅行中的随员,总是会有一些害羞和 不自在的感觉。

当然,我也有我自己的挑战, 那就是撰写观战记,因为对于一位文士而言,文章就是他的胜负场。可是尽管如此,从来不会对人卑躬 屈膝的我在面对着人为搭建的奢华舞台时,也会感到惶恐不安。本因坊和挑战者高居于舞台之上,进行着每十天一局、每局二十个小时的七番胜负。在这种安排之下,人的精神和肉体都会紧张到极限。在这样的舞台上下出来的棋,即便内容上并没有特别可取的地方,但因为本因坊棋战的关系,想不成为名局都不可能。

换言之,棋士登上这桧舞台,并不意味着就一定能够在这里留下最精彩的对局。只是,能够拥有在这里比赛的资格,巳经是棋士无 上的荣光了,更何况,整个棋界的 重担会自然地落在他们的肩头。这舞台上所打下的每一颗棋子,都会 在围棋的历史上留下痕迹,带动历 史前进。即便对局中出现了较多的失误,其价值也不会因此而减低,就像登月火箭即便发射失败,也同样是值得纪念的。

尽管作为观战者的我是根本就无法真正了解对局者的苦楚和辛劳,但是在观战时,我的确是常常抱持着前述那样的想法。事实上,这一切即便用“深刻”之类的词 汇也无法予以准确传达。围棋的胜负,其重量和普通的体育项目是完全不同的,至少不在棒球和相扑之下。比如谦逊的高川在被坂田夺走本因坊之后曾经发过一番感慨,看了他的话,我们对于围棋的胜负应该会有更进一层的体会:“那次本因坊挑战赛的气氛是如此沉重而苦闷,身体和精神也遭到了残酷的折磨,现在哪怕只是偶然想起,都会战栗不已。要重新回到那七番胜负的赛场,我是一点元气也没有了。”

可是,这样的比赛高川这时已经整整经历了十次。其后,发出如此悲鸣的 他居然还有两次成为坂田的挑战者。人们总是将高川称为 温厚的绅士,说他有 大学教授的风范,可是我们必须明白,在 高川那为世人熟知 的面具下面,大胜负 特有的苦恼之心早 已留下了数重烙印。

对于像他这样的棋士而言,无论大名旅行还是桧舞台,所有的奢华或者隆重都是理所当然。只有真正坐在那个座位上面,才有资格品尝这份荣光,承受这份苦难。

本因坊战的一场场七番胜负,就是一个个纠缠着荣光和残酷的故事。通过高川的感慨,我们对此已经略知一二,而其后出现的名人战,局面比起本因坊战来更加混沌和动荡,也可以让我们更加清楚地看到大胜负的争棋究竟是怎样一回事。名人战之后创建的十段战几乎是每年都要有新的冠军产生,其秘密大概就隐藏在我们前面所说的一切当中吧。

原本是要说说《我的本因坊战分析》,不想就拉拉杂杂写了这么多。总之,这本书可以说是将棋士高川在七番胜负赛场上的身姿活生生地记录了下来,其魅力是任何凭空想象和推断都无法揣测的。虽然解说的文字并没有任何感情在内,但是读者却无法不从内心的深处生出回响。

即便我们抛开这一层观念性的意味不谈,高川这本书仍然有着一种别样的魅力,即便不是我这样的高川拥护者也能够感觉得到。只要仔细阅读,你就可以从字里行间发现另外一个内核非常强大的高川,和他平素让人觉得缺乏力量的 形象截然相反,同时,他那种绝对称不上温厚的胜负师本性也得到了露骨的表现。事实上,我说他是 以“治”的姿态来下棋的,这也正是通读本书之后的结论。

当然,具体的技术分析我可以说是完全不懂,但是只要我们一页一页读下去,就会逐渐感受到高川的“个性”。比如,高川在布局当中 经常会下到星位,这当中其实就大有值得玩味的地方。


就以高川挑战桥本的第3局 为例。在高目飞压定式中,高川下 出了变着,留下劫的余味之后,将角部舍弃给对方,构筑了宏大的作 战构思。将五十目的确定地大方地交给对手,像这样的判断,即便是 胆大的外行也是不敢想象的。最终,高川果然利用劫味和厚势一路压倒对方,取得了胜利。我认为,这种“充分利用劫味和厚势”的做法 恰恰是高川一贯的棋风。

尽管我的棋力极为有限,但是我的确觉得,高川付出实地、构筑厚势,其实恰恰是在压迫对方的棋子,这已经是某种超越技术层面的东西了。我将这称为治棋的心,应该不是出于偏爱的过誉吧?

失去本因坊头衔后,高川曾经在短期内陷入难以名状的虚脱感,但是他很快就摆脱了出来,仅隔一年就再度成为了挑战者。这当中的秘密恐怕正在于高川是以治棋之心对局,超越了技与艺的层面吧。从那之后,在世人眼中,高川的棋力较之本因坊在位时期似乎还更为强大了,秘密很可能也在他那份治棋之心。最后,他被世人誉为不死鸟,从高级棋迷的投票中脱颖而出,应该也是同样的原因吧。

话虽如此,我并不是将高川的心放在了凡俗不可及的仙境。在血雨腥风的生存竞争当中,能够生存下来,而且还不断前进,从这个角度说来,我们也可以将高川比作一位企业家。在这一层面上,我觉得他应该完全可以胜任一个大型跨国综合企业的管理者(尽管我并不知道这样的人是否存在)。

高川的棋,在局面无可挽回时绝不作无谓的纠缠,这份风度是公认的。通常我们总会说“花则樱花,人则武士”,但是高川的风度其实并不完全是这样一回事。他如果早早投了,是因为他判定盘上的形势已经无可作为,不会出现能够藉以运作的契机。因此,这其实是一种 理性的选择。相反,只要他看到了盘上还有一丝可以利用的机会,他就会发挥强大的忍耐力,咬牙经营,继续和对方周旋。总之,我认为,高川尽人事的方法是经营者式的,而非投机家式的,他的棋之所以绝少出现那种惨不忍睹的结果,原因正在这里。

高川绝非没有战斗力,也不是那种看不见隐藏手段的人。比如接受藤泽朋斋挑战的 第12届本因坊战第4局,高川就下了一盘和我们惯常 印象完全相反的棋,充分体现了自己的冷静和斗志。


早在序盘阶段,高川的白棋就 有十多颗子被吞吃 (还有残留的劫争味 道),而且黑棋还形成了强大的厚势。已然是黑棋绝然优势的局面,根本不是那种还有一举翻盘可能性的棋。可是,高川东走几下,西走几下,在一系列完全不是损着的下法之后,棋局不知不觉就进入了完全要以目数决胜负的局面。最初,盘上的局势可说是完全可以立即收棋认负了,但是,高川却看到了一丝逆转的可能,因此一直坚持了下来。这是一种非凡的力量,我认为高川之所以能够成为职业棋士,根源就在这里。职业棋士最愿意下的,往往都是“在明确的决胜点取得全盘胜利”的棋。可是,高川却是以别样的方法取胜,这正是他拥有其他棋士所不具备的自我治理能力的证明。

将棋界的大山名人,和高川难道不正是同类的棋风吗?说起棋才,升田(译注:升田幸三(1918- 1991),日本将棋名手,1957年成为将棋史上第一位名人、九段、王将全冠王)是公认的第一人,可是在胜负场上,他却总是略逊大山一筹。我认为,这正是因为大山没有 “在明确的决胜点取得全盘胜利” 的意识。

在胜负世界中,双方的技术差距微乎其微,因此精神力的意义自然就非常重大——这已经是老生常谈,我想说的并不是这一层意思。我是想说,围棋其实远远超越了人的智力,是一个无限深远的世界,如果我们对这一点了然于胸,我们就会明白,那些技术层面的所谓的“敏感”和“锐利”,其实并不见得一定就要弄个清楚。

同样,从这样的立场出发,成为本因坊这样的事情对于棋士而言究竟有多大的意义,就同样也值得推敲了。或许,这才是真正正确的思考方法。比如,像木谷实和吴清源这样的棋道探求者,他们虽然并没有获得本因坊的头衔,但是只要一提起他们的名字,无论棋士还是爱好者都会从心底生出毫无保留的景仰之念;同样,像濑越宪作这样的先辈,他的影响早已超越了围棋的层面。这些人都已经获得了历史性的名誉,其份量绝对不会低于一个本因坊的头衔。

告别坊位反而被世人认识到了真实价值的高川正在循着先达们的足迹前进,终有一日,他将获更为辉煌的成就,让曾经的本因坊九连霸相形见绌。
(张江、杜宇/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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