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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卫平:扒车回京就为赢日本人一盘棋

2016-01-23 12:14:09 来源: 扬子晚报(南京)


图书信息



  书名:《力挽狂澜 棋圣聂卫平的黑白人生》

  作者:聂卫平 张晓露

  出版:漓江出版社


  聂卫平在中日围棋赛上。

  聂卫平,中国现代颇具代表性的杰出棋手和教练,曾在前四届中日棋坛擂台赛中11连胜,连门下弟子也多数是超一流强手。本书是聂卫平的自传,他用坦率而犀利的语言道出了“陈老总”帮助他与棋结缘的传奇经历,当北大荒知青时对下棋的无比挂念,以及中日围棋擂台赛中的种种趣事。其朴实、细腻的文笔,再现了棋圣黑白分明的人生,幸运与坎坷,荣耀和遗憾掺杂其中。

  一

  1962年我和弟弟参加了北京市少儿赛,我拿了第三,继波拿了第一。李立三向陈老总介绍我们兄弟,说有不到 10 岁的俩孩子棋下得特别好,陈老总就上了心。

  这一年8月的一个晚上,我和继波一起去劳动人民文化宫上围棋课,姐姐跑来让我们俩赶紧回家,一回家家里就让我们洗澡,洗完澡又找新衣服出来让我们试穿……整个过程中也不说什么原因,等都准备完了,姐姐才告诉我,是“陈老总”要找我们兄弟俩下棋。

  走进招待所一楼大厅,那里已经安置了沙发座椅,茶几上摆好了棋盘棋子。我一看见棋子就兴奋了,父亲一路上叮嘱过的话这时候都扔到爪哇国去了,一心就想马上下棋。父亲连忙提醒我给大人们打招呼问好,我半天才反应过来,发现不知何时陈老总已经来了,跟他一起来的还有李立三伯伯和两位我当时不认识的长者,后来才知道是过旭初和过惕生两位前辈,也就是后来对我学棋影响极大的“大、小过老”。

  直到当面见到了陈老总,我才发现,带兵打仗的大将军一派儒雅风度,对我们总是笑眯眯的。

  见了我和弟弟,他便问我们几岁了,学了多久棋,水平怎么样,兄弟俩谁下得好些等问题。最后这个问题实在让我难堪。正犹豫的时候,父亲替我回答:“下不过弟弟!” 这么一答,后来陈老总就先找了继波对弈,让我和李立三伯伯对下。继波输给了陈老总,我赢了李伯伯。第二局我们交换了对手,陈老总跟我下,继波陪李伯伯下。

  在棋盘前我从来不懂得谦让,对陈老总也不例外,这盘棋陈老总中盘投子认输,我特别高兴,不仅是因为我赢了一位元帅,更重要的是继波刚刚输给了陈老总。这样一来我只要有机会和陈老总下棋,总是心情特别愉快,也非常放松,后来有一次他差点要悔棋,我毫不犹豫地抓住了他的手坚决不肯,传出去后成了围棋界的一个有名的“段子”。

  不过第一次战胜陈老总的高兴得意,马上就让我“忘形”了——中午吃饭的时候,服务员给端上了汽水,这是当时很少能喝到的奢侈品,而在那里只要一喝完,服务员马上就给倒满,我就接着喝……也不知道是太兴奋了,还是连下两盘大脑疲劳缺氧,喝着喝着我居然“醉”了,稀里糊涂就在沙发上睡了过去。

  二

  20世纪60年代初,日本松村参议员等共同发起并组织了围棋代表团首次访华,但中日围棋水平的巨大差距,也由此一览无余。在北海公园,当时的国手们被日本一个五段女棋手伊藤友惠给横扫了,其中甚至还包括“刘大将”刘棣怀,那可是国内数一数二的顶尖好手,以杀棋著称,可到了伊藤老太太面前,被人家满盘追杀,一条贯穿全盘的大龙最后被吃掉,可谓丢尽颜面。陈老总是外交部部长,又喜欢围棋,对此当然更加在意。

  次年也就是1962年7月,中国围棋代表团首次访日,不无意外,惨败而归。我初见陈老总的这一天,正好是中国围棋代表团访日归来,晚上陈老总接见他们并听取汇报,他还特地让人把我和弟弟再次接过去,到那里我们看到比白天的人更多了,时任体委副主任的李梦华同志也在。

  现场汇报中,大家都谈到了中日围棋的差距非常大,陈老总把我们兄弟俩接去“熏陶”,那时他已经有了围棋的翻身必须从娃娃抓起的思考,印象最深的是后来他曾对我说过:“原子弹相当于围棋的九段,中国有了原子弹,却没有九段,希望要在你们这一代身上实现!”他还有个著名的观点“国运盛、棋运盛”,说这个观点他跟毛主席汇报,得到了主席的认可,后来的事实也证明如此。

  可见,当时陈老总对我们的用心有着深远的用意。他对我们的培养也迅速“加码”,先后安排雷溥华和过惕生两位前辈来教我们兄弟。当时我已经上学了,陈老总就通过北京棋艺社补贴老师车马费,让两位先生到学校来教我,棋手那时候都不是在职职工,一般没有稳定的收入。两位老师接受任务来专门教我们,每个月能得到15元的津贴,外加15元车马费,自然对我教得也更用心,这等于是陈老总为我的成长创造了别人没有的特殊环境,这份恩情我终生难忘。

  三

  后来我插队去了,身处北大荒,最让我牵念的还是围棋。

  我得知程晓流在九分场,他也是北京出来的棋手,少年时代我们就认识。我就跑到他那里去,九分场离我住的地方有几十里地之远,我几乎是徒步横穿整个农场,还冒着大雪。

  到他那儿,我们关起门来,在院子里下了整整三天的棋,晓流还把家里带出来的好吃的都拿出来跟我分享。我们下棋的事儿很快传开,附近会下棋的有些听说以后,纷纷找上门来挑战、手谈。

  可惜这种快乐是非常短暂的,要和程晓流分别的时候,我们一夜长谈,对未来有些悲观。他觉得这辈子就这样了,就是老死在这块黑土地上了,但我多少有点不死心,还想拼争一下。

  在农场真正碰棋子也就那么一次,我曾带了一副围棋到农场,那还是陈老总送给我的,结果知青打架把棋子全部当暗器给“发”了出去,我心疼极了,却也没办法。后来好像是我的好友沈君山跟人说,我在北大荒自己跟自己下棋,左脑跟右脑下,说我是现实世界里的周伯通,我想这是沈君山和金庸在一起久了顺便编出来的段子。

  差不多1971年的时候,农场刮起了一股“返城风”。

  我父母的问题那时还没解决呢,我反正一时半会儿也没想要走吧,照样干我的活儿,没想到这时候领导突然觉得我挺有觉悟的,准备给我报个“扎根边疆志不移”的先进典型,分场负责人都找我谈话了,让我总结到农场以后“思想转变”的过程等等,还让我到各分场去做巡回演讲。

  可就在这时北京来了一封信,命运再一次戏弄了我。

  信是继波写来的,他说听国手吴淞笙说,日本围棋代表团马上要到北京访问。这消息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日本代表团假如能到达北京,这说明围棋的地位要发生变化了,那么我自己的未来也就异常清晰了……在无比的兴奋中,我非常快地做出一个极其冲动的决定:“扒车回京!”

  先进典型不要了,巡回报告也顾不上了,唯恐被领导一句话绊住手脚的我直奔火车站。

  那时候农场这边严格限制知青流动,但知青自有办法。我跟别的知青一样,买了张站台票就往里冲,遇到检票员询问,手一抬就说是送前面那人,就这么“一路畅通”地上了车。回北京后我不敢回家,住到了一个朋友那里,然后跟继波联系。没想到继波又告诉我日本围棋代表团不来了,这下我彻底傻眼了。冷静下来之后,我意识到我这样私自逃跑可是犯了天条,仅仅在北京待了两天,我又匆匆上了火车往 回赶……本来是先进典型,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的“标兵”,这一跑,就变成了“逃兵”,还想太太平平?果然,我一回去就被狠骂了一顿,被重新归为“落后分子”,而且还是“极其善于伪装的落后分子”!

  我后来总结自己和其他棋手不同的地方,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这一段阅历,上山下乡,然后才到棋手这个位置。在棋盘之外,我早已经历过荣辱成败,在极端生活中的这段特殊的社会历练,多多少少砥砺了我的个性。

  四

  那时我记得有这么一条内部规定,就是对外交流时不能承认我们围棋有国家队。

  因为这条规定,还闹出了“日本团长劝聂卫平不当农民”这么个典故:

  1975年,高川格九段率团访华,那时我已经是仅次于陈祖德的第二主力了,我一上来就赢了洼内秀知九段,这也是我第一次执白棋和日本九段棋手对弈并获胜。那时执黑贴目少,按照现在世界大赛的规则执白明显吃亏。之前我们分先战胜日本棋手,也都是执黑的,前一年我战胜了宫本九段后,日本媒体还评论说:“中国棋手要执白战胜日本九段,还要等若干年以后。”但第二年我就实现了。

  随后我又险胜高川九段,高川格是日本“终身名誉本因坊”,他的棋风有“流水不争先”的声誉。下完之后高川先生问了我几个很奇怪的问题:“跟谁学的棋”、“平时都跟谁下”之类。按照之前我对日本围棋的些许耳闻,我理解他这样问大致是想了解我属于哪个流派,属于哪家棋院(当时有过关西棋院和日本棋院分庭抗礼的格局)吧。

  我回答:“我在农场,是个农民。”这话非但引起了他的兴趣,连当场的许多日本记者也激动起来。这是事实,我当时的“关系”依然属于山河农场。高川倒是不好奇,他很严肃地跟我说,我的棋才不在当时日本最红的“新势力”赵治勋和小林光一之下,希望我“不要再当农民了,去日本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大国手”。我当然很感谢他的好意,但那是不可能的事儿。

  最后在南京,高川先生赢了我,我们俩扯平了。高川格回去跟日本棋院汇报,对我大为夸赞,日本围棋记者也对我进行了渲染,他们开始不知道我的名字,只知道我姓聂,日语里的汉字聂还是繁体字“三只耳”,所以他们报道里就把我叫作“咪咪咪”,也就是日语里“耳耳耳”的发音。

  当然,一线日本棋手对我重视的不多,因为他们认为我的胜局主要是因为对手高川、洼内包括宫本都是处于衰退期的老棋手,不能代表日本当时棋坛超一流的真正水平,这样也无从衡量我的真正实力。

  五

  1976年4月,真正让他们直观地审视我的机会来了,我随团前往日本“回访”。这一次在出国手续上农场没有阻拦,我终于第一次踏上了当时的围棋霸主日本的国土,而且是以第一主力的身份。4月2日,我们抵达东京,休息两天后,5日在东京读卖新闻社二楼大厅开始比赛。

  这盘棋我从布局阶段就主动积极,牢牢占住先行之利,一直保持到了最后,最终以 2目险胜,赛后藤泽秀行九段惊异地对翻译说: 咪咪咪’的棋和他的名字一样新颖,下得好极了!”

  战胜在位头衔的九段名家,而且还是在东京!这下日本舆论界不得不重视了。倒是我的心态出现了问题,第二盘因为松懈,差点输给村上业余七段,好在我利用对手的保守心态给予对方“蛮不讲理”的冲击,在最后才勉强扳了回来。

  10日,在福冈我执黑对阵加田克司九段,这盘棋因为对局质量出色,让日本棋界的高手紧张起来,因为加田九段拿白棋,终盘没有什么恶手或坏棋,但还是输了 6目,太平修三九段特地撰文详解了这局棋,称为“黑棋的杰作”。

  13日,在大阪我输给了关西棋院名将桥本昌二,这也是我此次日本之行的唯一一次输棋,而且还是在领先情况下一着随手棋让局面恶化。紧接着 17日,我又在名古屋执白战胜岩田达明九段,赛后岛村九段评价这盘对局白棋气势上是“大江直泻奔流”。

  4月19日,我终于在东京的日本棋院迎来了本次访日之行的收官战,也是最重要一战,执黑对阵日本“终身名誉本因坊”加在任“天元”石田芳夫九段。石田芳夫精于计算,有“电子计算机”的美誉,可见他的计算力、判断力过人,收官是他擅长的,自然他更希望把比赛带入持久战的节奏;而从我的角度,则需要尽快逼迫他进入战斗的节奏才有机会。之前我对他的棋进行了研究,在第七手我下出大斜定式,果然,酷爱实地的他选择忍让,避而不战,让我驾轻就熟地争取到了主动。

  此后石田不失“本因坊”之威,一次次发动疯狂的反扑,但那一场我表现得好极了,灵感不断地涌进脑海,下到 121手我已经确认我胜定了。最后裁判长宣布黑胜 7目,大厅里响起如雷的掌声。我和石田本因坊站起来握手,虽然他还是保持着礼貌的微笑,但是我注意到他的眼中一闪即逝的懊丧,更注意到其他观战的日本棋手露出的惊讶。这是中国棋手首次战胜在位本因坊加名人的一刻!是中日当年国内冠军平等交手胜出的一刻!这也是真正震动“围棋巨无霸”日本棋坛的一刻!后来,这一刻被日本媒体定格为三个字——聂旋风。

  其实除了我个人七战6胜1负,占据绝对优势,我们全团在总共56局对局中也取得了27胜5和23败的战绩,首次在中日围棋对抗赛中超过日本,这也是加剧日本舆论震动的原因吧。后来听说,一向自负的大竹英雄九段在观看我和石田的这盘对局时感叹,他能想到的棋,这一盘我都下到了,据说打这以后他再也没提过可以让中国棋手2子之类的大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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