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在乌鹭茶铛间-围棋、茶道和禅宗发扬光大、精微传承在扶桑

天马行空

2017年7月2日   棋友文采

送走最后一个学生，刚刚还棋声与童音交织的道场忽然一片寂然，温润如玉的黑白云子在简洁的橙黄色侧楸枰上错落有致，无言的对恃仿佛是对弈还在进行中……我看着手中棋界前辈照片墙上秀行先生在棋盘前沉思的旧照，一时怅然。

1986年，由聂旋风在中日围棋擂台赛上掀起的围棋狂潮中，靠参考8分钱买来的巴掌大小18页厚的《围棋竞赛规则》和用建筑工地上废弃的马赛克瓷块自制的棋子在圆珠笔画成的牛皮纸棋盘上开始了我的围棋生涯，23年后的今天我才荣登中国围棋协会的业余5段“高位”。

回顾初学时光，对现已停刊的《围棋》杂志上的日本棋士在七大头衔战上的番棋决斗谱和秀行围棋教室的口袋本指导书系列印象最深，受教最广。那时候，资讯是如此的匮乏。在夜灯下，就着啤酒、花生米似懂非懂地打着这些天人棋谱的场景多年后仍然是我最温馨的记忆。

最推崇井上十一世幻庵因硕的名言：棋乃命运之艺。据日本最早的围棋通史名著《坐隐谈丛》记载，性格豪放，倜傥有志的幻庵多次欲东来中土和周小松等国手同参奕道，惜乎受阻于幕府的锁国政策和东海的波涛，与围棋故国缘悭一面。我常常幻想于三生石的轮回故事，以为藤泽秀行先生是幻庵的再来。不然，他何以如此的眷恋这块大陆上的棋道复兴事业？

其实，当幻庵之世，大陆的围棋技艺已经式微。钱起名句“上国随缘住，来途若梦行”中所言的文化上国正进入一个暗潮汹涌的休眠期。我一直觉得围棋、茶道和禅宗的母国都在中国，而其发扬光大至于精微传承却尽在扶桑，这真是一个文化史上绝妙的历史流变。

围棋，如沈约《棋品序》言：体希微之趣，含奇正之情，静则合道，动必适变。若夫入神造极之灵，经武纬文之德，故可与和乐等妙，上艺齐工。我在教授学生们高声诵读之余，每每惊叹于古人能达到这样的理论高度，而在围棋发展中却良可叹息。朝廷最看重围棋的南朝时代，棋士的地位不超过唐宋待诏的设置，遑论形成一种可持续发展的文化制度。棋道的理想最终在日本的现实里成型，完成于德川时代的御城棋制度造成日本乃至世界围棋的第一个盛世巅峰。

虽然，从技艺上讲，今日日本围棋战绩业已落于中韩之后，但在目下日本棋圣、名人、本因坊战等大胜负的双日制对弈中，依稀仍然可以看到《论语》所谓“君子之争”的当代版。那份在水边林下、深山古寺里问道棋枰的从容与优雅，令人油然而生“三代礼仪，尽在是矣”的感叹，这份传承自遥远大唐时代的道统意境尚非刀光剑影、胜负师云集的中韩棋界所能企及。所以在我的围棋教室，孩子们的对局坐姿、应对问答和围棋思想养成方面，我都力求借鉴古风，造就谦谦君子般的棋士雏形。礼仪是有感染力的，我经常和学生的父母交流，他们也觉得尽管对围棋不够熟悉，但还是可以在聆听孩子们朗诵《棋经十三篇》、《围棋十诀》和围棋相关诗词的过程中领受到棋道的幽玄灵动之美。

十年前，我寓居闽南，和当地佛教界、围棋界的朋友相往还，所在的【边缘书吧】一度被我打造成棋禅合一的神仙道场。闽南的茶道深入到民间生活，那时候认识的来自云霄的方先生曾经留学日本，我们经常在韩式榻榻米上一边泡茶，一边围棋。他为我介绍的日本茶道的细节很令我感到新鲜，唐宋时代抹茶的饮法已经不复存于大陆，日本茶道却为中国茶道史留下了这样一个标本，宛如长在幽谷的桫椤树。我觉得千利休的传承深得禅宗解脱、透彻之美，但传至后世却流于琐碎。每读赵州和尚在庭前柏树下语来僧：“吃茶去”的公案。我更确认茶道的指要乃是：吃茶就是吃茶，只管吃茶，就到了。所以我的揣摩就是在禅茶一味的背后，有所宗禅宗流派的微妙差别。和大陆中国的“临天下，曹一角”相反，曹洞宗的法脉在日本却甚为兴盛，我曾经看过扶桑归来的洪文亮先生谈日本禅“只管打坐”的开示，受益匪浅。禅的一花五叶中，曹洞宗的禅法是所谓“洞下缠绵”,临济宗则号称“气宇如王”。前者细密，后者洒脱。

当我时常在座余的泡茶中练习我自悟出来的指月茶道，治器、煮水、热杯、分茶、……，人或有手法繁杂之嫌，我答以“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其实棋也好，茶也罢，皆是道的载体而已。万象固可森罗，原体绝对无殊。如是论及我们今日生活中的日本元素，乃至日本生活中的中国元素，我以为皆根源自以“道不可须臾离也”为准的的中国传统文化体系，而突变于西学东渐后的经世致用思想风潮。在这个三千年未有之文化大变局中，轻装上阵的日本较为完美地解决了传承与革新的冲突，而作为历史担负较重、身为文化母体的我们还在探索路上。

1994年，在河北赵州柏林禅寺，我曾经和来自日本的留学僧木村礼道法师有过简短的谈话。那时候他的汉语还不是很流利。法师说他的一大行愿就是把业已在日本列岛失传的三坛大戒戒法传回日本。十五年弹指一挥间，不知法师的宏愿完成几何？传播和反哺就是如此奇妙地交互在中日文化的交流史上。春去秋来，当棋声丁丁，当茶烟缭缭，当禅心兀兀，每令我倘佯在由遣唐使和东渡留学者们构成的孜孜不倦于道的历史画卷中留连不已……

文-木狐围棋道场-曹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