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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喆专访二:围棋价值思考 胜负给人们带来什么?

2017年05月15日17:33 新浪体育


李喆



  5月11日下午,首届新奥杯半决赛三番棋第二局结束后,李喆和柯洁复盘良久。这一局形势一度十分接近,在研究室聂老还曾判断“要打成1比1”,最终李喆执黑2目半不敌柯洁,三番棋比分打成了0比2。李喆2013年打进LG杯四强(第18届LG杯半决赛李喆不敌柁嘉熹,柁嘉熹胜周睿羊获冠),四年后打进了新奥杯四强。李喆是学者型棋手,也是思想的棋手,他触摸围棋的灵质,而围棋的灵火渗出颅骨焚掠了他的头发,也淬炼了他的风骨,这是四年后再次出现在一线赛场的李喆的写照。11日夜晚,记者专访李喆。与其说采访,不如说漫谈。

  -李喆,说一说你的近况?我们知道你正在北大上学。

  李喆:我就读于北大哲学系,今年毕业。现在是最紧忙的时候,因为要准备毕业答辩。这几年主要精力放在学业上,无法在围棋上进行系统性地训练。

  -你的毕业论文也是和围棋相关吗?

  李喆:是,不过现在不便公开内容。

  -你2012年忽然离开胜负一线,就读北大哲学系。

  李喆:我是长期困惑于这样一个问题,“围棋的一胜究竟贡献了什么社会价值?”为了解答这个问题,我进了北大,希望能有更开阔的视野来回答这个问题。

  李喆这一自我诘问的“价值”问题,其实是最容易“入魔”的围棋“终极问题”。如果一个人忽然有憬悟,喃喃自问“人是什么”,“我是谁?”,那么此人多半要“哲学”,要么“看破红尘”。“不幸”的是,李喆在他的鼎盛期“入魔”了,要“格围棋而致知”。

  其实围棋的从业者,或多或少脑际里都曾掠过“围棋是什么”这一终极问题,但是答案绝不会轻易浮现。李喆是职业棋手,棋盘上全力以赴搏一胜,所以他的问题更具体,“围棋的一胜究竟贡献了什么社会价值?”。职业棋手选择“围棋胜负”为职业,棋盘上取得的“每一胜”都是产出,那么这一胜究竟创造了什么样的实质性“社会财富”?而围棋职业本身是“脱产”的?李喆的这一“诘问”不仅仅属于他个人,也属于所有职业棋手,李喆为了“解惑”忽然驶出了胜负的快车道,冲进了莽苍的“学林”,其实李喆须臾不曾离开围棋。

  韩国新人王文容直博士也是一生诘问“围棋是什么”,他著述《韩国现代围棋史》,字里行间皆在求索“围棋的价值”。文容直说:“围棋是什么?古今太多人问过这个问题。既然有问,自然有回答,有肯定和否定,但无人苦作辨正纠错。古往今来的那些名人们,闲暇之时随口一偈,也没有做过深入的研究,只是泛泛类比,不脱常识的理解范围。”

  文容直用社会学诠释围棋问题,他说:认识的变化,是如何产生的呢?如果只论围棋,首先人们的游戏观发生了变化。其次是围棋的先驱们坚持不懈树立正确的围棋观。先说游戏观,过去五十年人们广泛接受游戏的“无用之用”这个观点。如我们下围棋的时候,不会做其他任何事情,只是为下而下。消费时间和精力,不事生产性的活动,围棋就是“隔离现实”的智慧游戏。而焦点就在于此,与现实隔离的的游戏的价值,这也是围棋的价值所在。

  那么,李喆“结兰若于校园”,五年问道的体悟是什么呢?

  李喆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我曾经写过一篇论文,研究围棋价值的演变。围棋,从汉代开始有了专门的论述,应该说从班固开始(《弈旨》),一直到现在。这篇论文尝试解决这个问题:‘为什么是围棋能流传至今?’起源如此久远的东西,它既没有被淘汰,也没有发生形式的变异。人类大部分的类似项目,要么在时代的变迁中被淘汰了,要么变成了其他的东西。历史上有许多东西与某一时代的价值体系十分契合,但价值体系变革之后就会遭到淘汰。再比如说和围棋并列的六博,即‘博弈并称’的六博,到了魏晋就和围棋分道扬镳。而如今早已没有人玩‘六博’了,六博是掷骰子的游戏,胜负的一部分取决于运气,这个本质仍然继承了下来,但形式变成了麻将、扑克等等。

  历史迁变中,围棋只是棋盘大小和规则上有一些细微变化,但这不算是本质上的变化。围棋为什么会有这类特点呢?为了研究,我把从古到今的经典围棋文献都读了一遍。我发现,不同的时代阐述围棋的基本点都是不一样的。也就是说,不同时代的主流价值观念、价值体系之下,围棋都能产生相适应的价值,也就是围棋都能适应它,围棋价值也就由此不断生发。比如汉代,在儒家的影响之下围棋需要变得‘有用’,即围棋要具备‘经世致用’的价值。所以在汉代,围棋就象征兵法,变成兵家的道具和教具。还有象征‘天道’,这符合当时汉儒的价值追求。

  而到魏晋,玄学兴起。士大夫清谈,寄情山水,在这一时期围棋出现了很多别名,如‘坐隐’、‘忘忧’、‘烂柯’,都是魏晋以后出现。魏晋时期诉求于围棋的不仅是‘经世致用’,而且山水、诗酒也和围棋联系到一起了,围棋一方面呈现出审美价值,一方面成为世俗生活之外的精神寄托之场所,有了隐遁和超然世外的意涵。也就是围棋从魏晋时期开始呈现出‘艺术性’。古代的‘六艺’,即儒家的‘六艺’里面是没有围棋的,但是魏晋之后围棋和艺术有机地结合到一起。由此,才有后来唐代“琴棋书画”的并称。这种围棋审美的思想旨趣一直在文人中流传,如宋代苏东坡的《观棋》。

  而到了宋代,理学兴起,围棋和《易经》被联系起来。如北宋五子邵雍的《观棋大吟》,号称是古今第一长诗,这首长诗把围棋和《易经》的历史典故结合到一起了,也就是‘弈理’和‘易理’整合为一体了。之后一直到清代,这种尝试不断出现,虽然不够深入,但努力把围棋的形而上的价值体现出来。

  到了明清,市井文化兴盛,围棋下放到了茶馆酒肆,之前围棋基本是专属士大夫阶层。在市井赌棋、争棋成风,围棋的游戏性和竞技性随之体现。而学术上,实学的出现可能有一定助推。明朝争棋三大流派以降(永嘉、新安、京师),围棋技术类的论著就多了起来。如明代过百龄的《三子谱》、《四子谱》,清代的《弈括》、《兼山堂弈谱》、《桃花泉弈谱》等,而围棋的竞技水平随之得到了飞速的提升。

  围棋,一开始就具有竞技性,但并不是价值落在这里。古代一直盯的是博弈背后的价值,或者竞技过程中产生的价值。如汉代的兵法,魏晋时期的审美价值等等。另一方面,围棋在日本的发展主流就是争棋的文化。即日本因坊家、井上家、安井家、林家等四大家争名人棋所,而日本围棋文化的特点是争胜负和求道结合到了一起。而近现代乃至当代围棋,竞技围棋的体制都由此而来。包括赛制、用时、贴目等等。

  纵观围棋数千年历史,我们可以总结这么一条,无论不同的时代主流的价值是什么,围棋总是能恰如其分体现这个价值。就像水一样,用什么瓶子装,就呈现出什么形状。这同时也指向了这种可能性:未来几千年人类社会的发展,无论不同时代社会价值怎么迁变,围棋同样能恰如其分体现此价值。但这些都不过是围棋的‘表面’,即围棋‘体用’的‘用’的表现而已。那么,围棋的‘本体’是什么,即围棋究竟是怎样的一种‘体’,派生出了围棋的‘用’,这是关乎围棋本质的问题。

  从本质上说,围棋的抽象性达到了几乎无以复加的程度,仅有黑白两色象征两体,纵横棋盘象征空间,所占多少决定胜负。这种高度的抽象性使围棋可被认知为高度凝练事物发展普遍规律的道体,或者模型,无论你是什么人,从事什么行业,都有可能通过围棋印证自己的人生、事业。例如,我看过一篇文章,把围棋的‘手割理论’应用在了商界。

  现在的围棋,基本是走在纯竞技的道路上。当然,竞技是围棋必经之路,但是竞技之外围棋还有文化的层面。围棋如果强调竞技,当然能引起一定的关注,但只有发扬围棋的文化层面,才能让更多的人进入围棋,并且受益。我认为未来围棋的发展方向就是把围棋的文化内涵,用更好的方式发扬出来。竞技是围棋的基础,没有竞技就没有围棋,而围棋的很多价值也是和竞技相关的,但围棋的价值最后不能落在竞技上。”

  -那么,“围棋的一胜究竟会产生什么社会价值”,你最后是怎么下结论的?

  李喆说:“我认为,围棋单纯的胜或负,本身产生的价值很弱。只有更多的人能够通过围棋受益,才会产生大的价值。当然,围棋的胜负本身有娱乐性,但是有这种娱乐价值的东西太多了,比如打游戏、打牌。在我们这个时代,靠这种娱乐性吸引人那是太困难。目前竞技围棋是几乎无法自身造血的,这背后有很多原因,但我认为最重要的还是跟竞技围棋的本质相关。

  一个竞技项目,其影响力往往取决于两个方面,一个是对阵者身份,一个是观赏性。竞技围棋在第一点上是没有问题的,整个竞技围棋的发展史也证明了这一点,大多数热点事件都与此相关。从竞技围棋早期的门派、地域对抗,到国别对抗,再到人机对抗,每次热点都是因为对阵者身份有某种特殊看点。

  中日围棋擂台赛是围棋竞技价值的巅峰呈现,目前竞技围棋的运行仍然是依托于国别对抗。问题是,这种价值没有独特性,而且随着每次后一个形式的出现,前者的关注度就会下降。有了国别对抗之后,地域对抗的价值就变小了;人机对抗之后,似乎国别对抗的关注度也没那么高了。

  在观赏性层面,竞技围棋的竞争力就体现出弱点。围棋的观赏门槛较高,使得大多数不懂围棋的人完全不得其门而入,技术性的讲解虽然很重要,但令圈外人望而却步。对于竞技围棋而言,这是瓶颈之所在。

  另一方面,现代围棋界还有一个独特的现象,即顶层和基层的价值认知和导向在某种意义上是割裂的。顶层是指从业余顶尖到职业冠军这个层面,他们是一切以竞技为准绳。这些人在总围棋人口中占比当然是很少的,现在所谓的围棋市场,绝大部分是在幼儿教育。围棋的幼儿教育,实际上是依托于围棋的文化属性,家长认为能锻炼孩子的某些能力。这两者的割裂造成了一些乱象,两方面的体系建构都变得困难。实际上,这两者应当是能够打通的,只是目前还有很大的困难。

  这些问题反应在具体的事件上,以这次人机大战为例,热点的确是很热,但将关注者转化为爱好者的能力太弱了。社会热点总是不断转移的,如果这些关注者只是因为事件或者人物而被吸引,他们也很快会被其他的事件和人物所吸引。除非,他能够被围棋本身所吸引,真切地感受到围棋本身的魅力。而这一点,即有方法地使围棋本身吸引人的能力,目前可以说棋界还不具备。这是我认为人机大战以来最遗憾的事情,也是关乎棋界未来发展的极为重要的问题。

  去年三月的时候很多人在公众号后台给我留言,说他们完全不懂围棋,但看了分析之后感受到围棋的魅力和复杂性,感受到策略交锋的趣味,对围棋本身产生了强烈的兴趣,问我怎么开始学棋。这些信号让我觉得,这并不是不可能做成的事情。

  需要明确,之所以要推广围棋,出发点不应是为了改善自己和圈内人的生活,而是为了使围棋本身有益于受众,让更多人从围棋中受益。当然,这首先需要我们圈内人自己提高素养,提高理性能力。我一直认为棋手的整体形象很重要,在我心目中职业棋手的理想形象是异于体育明星和娱乐明星的。我也不太赞同炒作,我认为炒作和推广不是一回事,它们在价值根基上完全不同。

  (蓝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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