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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孙青阳 来源：知乎 2016-11-28
每年寒暑之际远游参赛，是笔者师门的传统。不知疲倦、无休无止的浴血奋战固然使人提升迅猛，与老师和师兄弟几人的朝夕相处，现今回想起来，却每每令人更觉珍贵。漫长旅途中的言笑晏晏自不必谈，师兄弟几个于夜深人静时觥筹交错、大谈史料秘辛，当然也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们不容错过的保留项目。令笔者至今不得其解的巧合是，不论战况如何，众人的舌战最终都会指向同一个问题：谁是围棋史上杀力最强之人？
这问题乍一出场，便总是彻底激活了现场每位少年压抑已久的辩手灵魂。平日里文质彬彬、不苟言笑的师兄谈天说地间，宽厚的大手已不顾礼法地悄然搂住旁人肩膀；速来谨小慎微、拘谨局促的小师弟也忽然气吞山河，唾沫生津地忘我姿态与平日里判若两人。众人化身博古通今的学者，各自旁征博引、引经据典，从范西屏到当湖十局，从呕血耳赤到六超争锋，从陈祖德到古力，从石佛到石头，各家棋士悉数登场，斗得不亦乐乎。虽然从未有任何一场辩论有胜方荣膺退场，大家一通胡闹下，倒也自有一番乐趣。
某一天，许是抱着绝不愿与他人同流合污的想法，某位被大伙逼至墙角的兄弟情急之间灵感忽然乍现，脱口而出：聂卫平！
毫无意外地，众少年立时笑作一团，自知闹出笑话的那位仁兄也被羞愧臊红了脸，默默低下了头。作为历史上最具影响力的中国棋手，聂老头上闪耀着无数光环，却始终不曾与“计算”或是“杀力”沾上些许瓜葛。被诩为“前五十手天下无敌”的聂卫平，在一次又一次行云流水间骤然打出匪夷所思的惊天大勺后，终于被好事者冠上了“五十手后人尽可欺”的不雅头衔。渐长的年岁加上与病魔缠绵的抗争毕竟慢慢蚕食了聂卫平的体能，其后半盘精力不支也是情理之中；加之聂老本人对自己勺子的态度也颇具大将之风，引得众人哄堂大笑间往往皆大欢喜，却不知不觉在棋界留下了杀力不济的刻板印象。
天真烂漫的少年自然不解其中道道，听风得风的他们胡乱嘲讽聂老的杀力一番倒也无伤大雅；可诸多棋界人士也随波逐流，跟着隔壁老王一起群嘲聂老手无缚鸡之力，这恐怕有失偏颇。用最简单的逻辑来讲，聂卫平战胜了诸君心目山岳般伟岸到神圣不可侵犯的一干超一流棋士站上擂台赛的巅峰，若没点真刀真枪的腕力，你当对面正襟危坐的藤泽秀行是好言相劝之辈，手下从无野鬼孤魂？（坂田荣男倘若泉下有知，不知会否哭晕在厕所）
笔者心目中，巅峰期的聂卫平是同时代棋手里战力最强的棋手之一。本文今天要讨论的这盘棋，或许能对这个看似狂妄的结论，提供些许微不足道的佐证。倘若读者能在阅读本文后，能对聂卫平的围棋有别于坊间野史外形成更客观一点的认识，那便真真幸甚荣焉。
闲话已毕，进入正题。
这是第二届农心杯中国队选拔赛中的一局，对阵双方是聂卫平和刘小光。
彼时的世界棋坛韩流正盛，羽翼未丰的龙虎辈高手仍笼罩在石佛无处不在的阴影下举步维艰。单挑难觅胜机的国家队似乎更愿意将重宝压在农心杯这样的群殴赛事中，却曾不想年初时李昌镐再次独力终结了擂台。上阵不敌的棋手似乎无地自容，纷纷总结道自己心态调整得不好，影响了关键局的临场发挥；场下围观的众高手更是心急如焚，恨不能亲自上阵杀敌，为国争光。
毕竟是代表着国家整体实力的擂台，年轻棋手无不希望抓住机会鱼跃龙门，农心杯预选赛上自然刀剑无眼，火光四溅。可某一轮两位“老将”的不期而遇，却为赛场增添了不一样的风光。聂卫平和刘小光已是见惯风雨，多年的盘上争锋走马观花般在眼前闪过，早已深谙平常心道理的他们心无旁骛，为观者奉上一谱通算整届农心杯也无愧一声精彩的乱战名局。所谓“争棋无名局”，讲的恐怕正是此理——预选赛的棋，往往远比决赛更精彩纷呈。
聂卫平自然毋需介绍，坐在他对面的刘小光九段也是凶名远播。与生活中彬彬有礼、乐观开朗的形象截然不同，棋盘上的刘小光似乎笼罩着一股阴鸷之气，大开大合的棋风配合骤然发功的怪力，手下斩落豪杰无数。
本局中，执白的刘小光棋局伊始便蛮不讲理地攫取上方的大量实地，右侧数子虽看似危险，可黑方的包围圈也不牢靠。刘小光冷酷的眼神始终盯住上方黑无根四子，心说究竟谁在攻谁，或也还未可知。战斗才刚刚开始。
黑1、3、5的连飞，是聂卫平最喜欢的招法。行云流水间掌控盘上大势，加强自身孤棋的同时对棋型凝重的右侧白棋持续施压。下面的己方阵势虽然磅礴却略显空虚——若白无脑逃窜，黑可通过假意追击顺势将其实地化，内外兼得，名利双收。
或许聂卫平还沉浸在黑连飞的气势如虹中得意满满，刘小光已经闪电般出手，1、3跨断，悍然反击。
“天煞星”的凶名绝不单指其算路过人，无时无刻的反击意识也是刘小光的成名所在。与普通的逃孤思路不同，白始终对上方的无眼黑子耿耿于怀——若能在出头的同时拉上对手互跑，那才算得上公平。利用“以跨治飞”的要诀，白瞬间撕裂黑本就朦胧的包围圈；若想坚持冲断封锁，黑四周的断点甚众，加之气紧，风险不可低估。
实战中，聂卫平几乎不假思索地选择了1位单退，令许多观战者一愣：这脸打的也太快了吧！说好的行云流水气势如虹呢？黑潇洒无比的连飞，就这么轻易被白捅穿了？
可定睛一看，大家却发现这一选择无比合理。首先，白冲破黑的小飞并不意味着旅程的终点——简单交换后，黑7、9连扳的缠绕手段令白十分头疼，右侧大块依然无眼，笨重不堪。另外，现在看起来，前谱△的交换白无疑大损，将自身走成愚型弯三不说，还将黑南岸的包围圈加固许多，下边过百目的恐怖模样已经初现端倪。
笔者不知道聂卫平最早的连飞时是否就已考虑到实战的变化，但黑寥寥数手便转换了攻击方向并将下方阵势于不经意间悄悄加强，真可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棋盘上的最佳重现。
白大龙尚未做活，下方黑模样又张开血盆大口静待美餐上门，白棋形势显然不容乐观。长考后，刘小光决定以暴制暴，1、3制造劫材后，白5、7、9，引爆天下大劫。
“初棋无劫”是围棋的常识，因此白逆流而上的开劫出乎几乎所有人的预料。
黑当然提劫，然后白2打，图穷匕见。
这显然是要命的劫材。黑若乖乖应劫，则如下图，白毫不犹豫地2、4连提，黑不论在棋盘任何地方连下两手，都不可能弥补劫败的巨大损失。可若不应，小目一子被白凌空提起，黑所谓的“惊天大空”瞬时土崩瓦解，似也超过了黑能承受的心理底线。
一时间，黑似乎进退维谷。刘小光利用打劫解危局，似已初见成效。
终于，聂卫平落子了，
黑1、3连提，彻底清算劫胜辎重；白当然不予理会，将右下角彻底提穿。这个转换价值难以评估，上方白的厚势顷刻易主，下方几乎快要实地化的黑阵也全部打了水漂。不过由于黑解决了自身不活的后顾之忧，右侧白大龙立时显得更加孤立无援。其摇摇欲坠之势，预示着白棋依然苦战。聂卫平在此处大胆消劫的胆魄，着实过人。
纵是苦战，刘小光处理大龙的手法也始终与众不同，
白1、3、5抓住黑几乎唯一的断点，然后白7反打，笔者实在不知应该用“进攻是最好的防守”还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来形容。白置自身岌岌可危的大龙于不顾，反攻黑仅存的弱点，大胜负师的气魄跃然纸上。客观来讲，这套组合拳虽稍有过分之嫌，但由于黑A处还留有薄味，上方一串蜂窝煤式的提子也仍存在种种变数，黑想要屠掉白棋大龙一锤定音，绝非易事。
举例来说，如果黑如下图般妥协，则白越战越勇；2、4打穿黑防线以后至白8，白方大龙顺利出头以后，黑棋此役几乎一无所获。虽然提子畅快无比，可若不能将厚势转化为实际的利益，左下角被拔花的损失，将无从弥补。
实战，聂卫平长考之后，又有惊人之举，
黑1反打，令刘小光一愣——难道黑又要打劫？可是，现在的局面，黑的劫材在哪？心怀疑惑地2提后，黑快速给出了答案，3退。
记得当初打谱时，笔者几乎找遍了全盘才终于发现了这手棋。这实在很匪夷所思——就如双方剑拔弩张地遥相对峙，你死我活地激战正酣，黑忽然高举双手说：你赢了，我走了。气氛上的急转直下令人猝不及防。当然，黑3解消了A位断点的隐患，同时给白的拔花留下了B位的余味，可这些能够弥补上方被提劫的损失吗？
白当然不予理会，2、4、6连续拔子，上方厚势失而复得。正以为付出了巨大代价的黑方必然要痛下杀手，结果黑淡定地7立，仿佛在说：我仔细想了想，这串蜂窝煤还是决定不给你好了。
黑前面因为这串厚势放弃了右下大空，却又在打劫的过程中放弃了这串厚势转而威胁白大龙，结果又在将要吃掉白大龙时再次回头，继续追究上方余味；这一串来来回回的思路转换，值得读者细细品味。
黑可以不疾不徐地缓攻得利，白却不行。大龙仍然亟需处理的白接在1位，有围魏救赵之意，加强自身外面数子的同时威胁黑左右两处毛病；可黑仍然不予理会，2提，实在令人目瞪口呆。几手棋前仍大度放弃此处劫争的黑似乎瞬间完成了思路转换，又开始孜孜不倦地提劫以追求上方利益，明显还未成活、却在一时间也不知如何下手去吃的白大龙如空气般消失在了黑棋视野。既然如此，简单处理好外围后，白也不甘示弱，
白1提，战个痛快！既然你没有胆量屠龙，我便更有勇气脱先不补，让你来吃。可是黑2又如同掉在棋盘外，再次脱先。直来直往的刘小光面对黑方儿戏般的应对，自然不会手下留情。白3虎头，力有千钧。
此时的黑方似乎真正陷入了难局。付出众多代价后，白右侧大龙似乎不得不杀；可△处二子气紧如窒息，想在外面出头难如登天。若如下图妥协，黑不得不补，白2先手封锁外围后，4、6已是当然的权利；黑空味极恶，5、7的防守亦是迫不得已；等到白8抢占上方大场后，盘顾全盘的黑棋才发现，付出血本才勉强吃下的大空还有A、B、C等各处隐患，而上方依托白超级厚势围出的肉眼已不可估量的大空，黑再想从中破坏已是困难重重。如此，棋局将彻底失控。
举步维艰的白棋苦心运营数十手，终于要将局面导向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发展，此时的刘小光一定踌躇满志，热血沸腾。
将本局作为聂卫平代表作也不为过，因为几处胜负关键点上，聂氏围棋闪闪发光。接下来，
陷入困境的黑方一不做二不休，1、3、5直接出头。在白6卡吃时，黑未经半秒停顿，直接中央拔花，气吞山河！
原来棋筋，也是可以弃掉的！前图黑棋捉襟见肘的根源，便在于黑2子棋筋的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既然如此，通通弃掉，岂不快哉！白吃掉棋筋后，黑9继续提劫，假装一切没有发生过的魄力令人神往。白大龙死灰复燃的同时，上方之前的所谓“厚势”却显得愈发薄弱，所有潜力化于无形；而右下的“拔花”棋型，也在不觉间再次陷入了黑的重重包围。
当我们冷静下来清点战场，便会惊奇地发现，从黑最初的连飞开始，目不暇接的战斗中，黑已逐渐掌控了全局。下方模样完璧归赵的同时，黑顺势将白上方打穿，所有成空潜力化为乌有；同时，中央拔花威力十足，哪怕吃通棋筋，白大龙仍未活净。通算下来，四处脱先的黑方在战斗中获利颇丰，局面已呈黑目多棋厚的态势。仍有疑虑的读者，可以对照下方的基本图，进退得失便可一目了然。
之后的进程已经无关胜负，刘小光仍在努力搅乱盘上局势，可聂卫平再没有给白任何机会。
这是本局的最后一着。无奈形势差距越来越大的刘小光最终选择以战士的方式死去，四处觅机未果后，终于大龙愤死，棋局戛然而止。
本局中，黑白双方始终处于复杂难解的缠斗。看似处处得利的白方，在每一处局部战斗中都实现了自己的构想，却通盘都找不到明显胜机。反观黑方，在眼花缭乱的战斗中始终保持冷静，四五处动辄百目的岔口上全部做出最正确的选择，行棋不拘一格，深谙转换之理。上方蜂窝煤状棋型的失而复得乃至再失再得，右下拔花的时取时予，中腹棋筋和开花的抉择，都集中体现了转换这个围棋概念的重要性，值得读者反复品茗。而前面弃之敝屣的黑两子棋筋最终死而复生并冲死白大龙，是巧合更是点睛之笔，为本局划上圆满的句号。
围棋中的所谓转换，主要指在战斗过程中，牺牲一部分局部利益，以换取全局层面上更大的收获。本局中，聂卫平对上下几处棋型的时取时予绝非心血来潮随意为之，而是精准衡量了每一个局部的得失后做出的最符合当前局面的选择。变化是围棋的根本主题——总是围住一块空后便墨守成规画地为牢，只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地盘越来越小，与胜利的终点渐行渐远。学会在不断地转换中以小博大，时刻牢记利益至上的原则，才能在纷乱的战斗中如鱼得水。
回到本文开头提出的问题，一名棋手的战斗力绝不仅由直线计算能力衡量，在每一处战斗中能否因地制宜地灵活转换，才是战斗之精义，更是取胜之关键。聂卫平素以大局出众、判断精准著称，这些优秀特质能助其在最混乱的局势中紧紧把握住利益焦点，不被棋型常理所拘束，始终下出获取最多利益的变化，称雄一方也是情理之中。在其他棋战中，聂卫平还有许多与本局貌离神合的战斗名局，有兴趣的读者可以自行查阅，相信一定会大饱眼福。
转换是一门技巧，更是一种艺术。为了赢下一盘棋，棋手可以忍辱负重，也可以委曲求全。棋理可违反，棋筋可抛弃，愚型可无睹，模样可任破，情急之下甚至连大龙都可牺牲——只要在一次次的转换中，不被混沌的手段迷失了双眼，始终向着胜利的彼岸迈出坚定的步伐，那便已经足够。看着两位棋手在盘上完成一次次彼此心知肚明却始终眼花缭乱的转换，胜负的天平也随之反复倾斜，细细品味此间蕴含的彼此围棋观和世界观的差别，也是种美好的体验。
棋手的世界观里，没有什么一成不变，却也没有什么真正改变过——所谓“不忘初心”的美好，或也不过如此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