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公孙青阳 来源：知乎 2016-11-29
师徒间的对弈，从来都是坊间热点。曹薰铉和李昌镐的师徒争霸早已成为棋坛佳话，而当年错综复杂的聂马称雄的恩怨情仇的背后，也有一段鲜为人知的师徒情缘。
曹李和聂马这样的师徒组合其实已经带有比较显著的现代气息，更早的师徒之间似乎更加血脉相承。在师尊的耳濡目染下寒窗十数年，历尽千辛万苦终于获得在最高棋战上与老师平起平坐的资格，这单是想想便颇觉神往。时间与历史在师徒交错的落子中缓缓流淌，名誉和尊严也在彼此心照不宣的偶然对视间完成最神圣的世袭和交接。
这是围棋最动人的瞬间，这是传承的力量。
今天要讨论的这局棋，恰巧也是一盘师徒对抗。可更为特殊的是，这应该算得上是一盘“古棋”。
每当话题涉及到围棋历史，人们总习惯慌不择路地选边站队，“古吹”和“古黑”两派井然有序泾渭分明，如仇人相见般争个头破血流。有人高举“黄龙士拳打职九，范西屏天下无敌”大旗，便立时有人跳出来指其鼻子大呼“秀策丈和辣鸡业五，名人六超都是渣渣”。这自然都是些无稽之谈，不过从众人对古人棋力评价的如此两极分化中，或也能稍稍瞥见围棋的深奥幽玄。各自沉浸在自己内化世界中的人们当然可以对一切棋手评头论足，不过笔者觉得，若是连最基本的尊重都缺失不见，或许谈不上“离经叛道”，却至少称得上“缺乏教养”罢。
笔者本人对棋界先辈大多尊崇缅怀，这或许与自幼的师门教诲息息相关。百十年前的各路高手呕心沥血间留下张张纵是放在今日棋战中也不会令人颇感另类的传世棋谱，这本身就是一桩传奇。
入夜时分，当一名幼童手捧已经残缺不堪的合谱，在不知看遍多少年岁的榧木棋盘上一步步拍下穷尽前人一生智慧的结晶；耳闻清脆的棋子与棋盘碰撞声绕梁不绝，恍惚间似与前辈同榻相谈，神交相知——此间奥妙，绝非语言的苍白可以尽现。若能以欣赏的眼光更加宽容地看待古谱，哪怕是最坚定的“倒古”大能，或许也能有番别样体会。
回到本文话题，请诸君与笔者一道，安静地欣赏一百多年前两位棋坛巨擘的交锋。
本局弈于1895年，对阵双方是田村保寿和秀荣。
秀荣是大名鼎鼎的围棋名人。作为在位期间统治力最强的本因坊之一，秀荣已经开始摆脱传统日本古棋的种种桎梏，下出现代围棋的雏形。与道策的玄妙、丈和的铁腕、秀和的神算、秀策的坚实不同，秀荣更加看重全局的均衡，行棋明于取舍，如高山流水般自然，往往在眼花缭乱的转换间悄然取得惊人战果——“秀荣的判断”之美誉，也正源于此。被誉为“名人中的名人”的秀荣，一生都没有留下什么流芳百世的惊天逆转之局，这或许是因为其大局观胜人一筹，鲜有局面不利的时候罢。
执黑的田村保寿同样大名鼎鼎。作为方圆社最优秀的内弟子，他在拜入秀荣师门后迅速脱颖而出，成为与雁金准一一时瑜亮的后起之秀，也是唯一一位几乎能与全盛时期的秀荣分庭抗礼的大棋士。本局结束的十三年后，他接过秀元传下的最后一任世袭制本因坊头衔，从此改名“本因坊秀哉”，亲手开启了一段波澜壮阔的围棋史话。
被誉为“不败之名人”的秀哉，或许在许多棋迷的印象中声名狼藉，却掩不住他无人可及的围棋天分，也抹不掉及其为围棋界做出的卓越贡献。不齿秀哉之名的人们，大多对其在与吴清源“星三三天元”局中频繁的打挂与似乎出自弟子之手的“鬼手160”耿耿于怀，却鲜有人明白这是名人棋所自古以来的痼病顽疾，哪怕是你们口中圣洁无比的秀策道策之流也不可能撇得清干系。再者，秀荣与秀元的兄弟阋墙，秀哉和雁金准一被时代推上台面的恩怨情仇，四人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尔虞我诈，岂是单单一家之言便可尽信。天才总是孤傲自负——素来心直口快的秀哉本人也不可能记得清究竟得罪了多少人，后世的评说弥漫的夸张至极的主观色彩，更为其人陇上一层神秘色彩。可别的不提，单是秀哉居然亲手转让出世袭制的“本因坊”头衔，用以资励棋界水平最高的棋士，就绝非是心胸狭窄之辈可以考虑一二的突破历史的伟大壮举，更不用提他还顺便捐出了本家赖以生存的授予棋士职业段位的垄断，这在当时不知令多少宵小之辈垂涎三尺。
笔者无疑争论秀荣和秀哉的恩怨孰是孰非，可若诸君真正细细品读了秀哉的生平棋谱，或许就会对风中流传的诸多中伤之语产生哪怕一丝的怀疑。毕竟，棋盘上如此直来直往的一个人，竟在生活中小肚鸡肠到这般地步，终是令人难以信服。
无论如何，在这一天，21岁羽翼渐丰的弟子对上神抵般高高在上的本因坊师尊，注定要擦出不一样的火花。
让我们把目光回溯，看看这盘棋十余手之前的情境，
棋盘四角熟悉的棋型令笔者一阵恍惚，让人难以相信这是百年之前的前辈下出的围棋。执黑的田村保寿充分发挥其“强腕”的特点，四处求战。反观执白的秀荣，却如闲庭信步般处处闪躲，黑处处吃子的同时却始终棋型低效笨拙，棋局反而朝着对白有利的方向发展。急于求战的秀哉长考以后，果断打入左上间隙，近乎蛮横地切割了左侧白拆边一子——这虽略显无理，但若白拿不出应对之法，则黑左侧巨空已经成型。
执白的秀荣实战选择了就地出动，1、3、5直接将黑分断。可待黑8断吃，欲与白在此处一决生死之际，白9虚晃一枪后转而扩张上方模样，令黑措手不及。秀荣灵动不羁的棋路，寥寥数手间尽显无遗。
面对秀荣的撒豆成兵，田村保寿依然想发挥自己的强项，选择了最强硬的着法。黑1、3、5直接侵入白上方阵势，将难题再次抛给对手。看似疲于奔命的黑棋其实已经收获颇丰，白一旦攻不出特别的成效，右侧也没有犀利手段，将面临实地不足的困境。
此时的秀荣终于出招。白1分寸恰到好处，威胁中央2子棋筋的同时，补住左侧断点。黑2无奈自补后，白3、5是痛快至极的先手便宜，黑只能委曲求全地被迫补活。接下来，角部已经取得巨大战果的白不依不饶，7位扳出，秀荣已经成竹在胸。
田村保寿见到此着，眉头一皱，心生疑虑。早在之前下出大跳之时，他就早已通算了白扳出反击的手段。现在白视若不见地依然扳出，到底有何妙策呢？
这样直接封锁显然不能成立。黑简单冲出，白无以为继。
白想从左侧偷渡也不能成功。虽然1是绝先，但黑4位简单破眼以后6位跳下，白显然无法联络，全军牺牲。
白如上图这般全部拉出，似乎是局部的唯一办法。可黑简单从外侧进攻，上方黑肩冲数子已无形间得到顺势加强的同时，白大龙依然生路渺茫。这种生硬的着法，显然不在秀荣的考虑范围内。
苦思良久的田村保寿，再也找不到白的其他脱身之法。抬头瞄了一眼师尊古井不波的神情，却旋即再次整理了坐姿，挺直了腰板。老师纵有通神之称，可身为棋手最基本的尊严却绝不容践踏——既然自己已经算清白并无出路，便没有任何退缩的道理。深吸了一口气，田村保寿捻起一枚黑子，重重地拍在切断之处，心道：老师对不起了，但本局我要赢！
当田村保寿仍以为自己的强硬着法将要得手之际，秀荣的白1已经落下。历史也自此改写。
这着棋被许多人看作围棋历史上的第一鬼手，因为其自杀式袭击的外表下，另辟蹊径的思路使白方破局豁然开朗。乍逢此手，田村保寿被老师跑死子的行为惊地下巴都落了地，定睛一看以后，下巴却再也合不上了。
因为有此一手，看似山穷水尽的白左侧僵局，已经柳暗花明。
看似自寻死路的着法，暗含试应手之妙味。本身怎样努力都棋差一招的白棋，通过跑死子问黑应手，反而可以根据黑的应法突出重围。如下图，若是黑吃在边路，2位多出的先手交换已经足够扭转乾坤；由于征子不利，被白4扳住以后，黑3子棋筋再无脱身之术，
若黑吃在外面（如下图），2位的绝先也足以助白逃出生天。雪上加霜的是，白甚至还能在回家前交换到4位的便宜，黑数十手的苦心包围通通付之东流，
而如果黑脱先不应，下图的1位封锁可能是唯一的办法。可白2位穿下以后已经手握20余目的巨大便宜；费尽心力才勉强吃住的左侧白5子，将来还有A、B、C等外围的先手利，本身也甚至还有D位打劫联络的暗门。如此一来，黑为了吃掉20目残子所付出的代价，将远超成本，得不偿失。
有此一手，本局胜负已分。无计可施的田村保寿在实战中只好选择1位拐吃，可白当然不会任黑施为。经过2、4的先手交换后，白6堂堂正正地长在中央，力有千钧。完整吃下3子棋筋的同时，黑上方肩冲4子瞬时显得孤立无援，这也为本局黑最终失利埋下伏笔。之后的进行中，黑通盘都需要为上方数子的死活殚精竭虑；而白在不紧不慢的缓攻之下，将形势差距越拉越大，最终中盘取胜。
本局中，执白的秀荣将子效战术发挥到极致。黑四处重拳出击全部落空，如打在棉花上始终不得着力。黑吃进白各处残子的同时，已经被对手上下沾光、左右逢源，这体现出白方卓绝的大局观和判断力。而在胜负关键处，秀荣一着“自杀式袭击”的脱困手法大大超出常理范围，看似荒谬又韵味无穷，无愧史上最佳鬼手之名。
围棋中的所谓“鬼手”，大抵是指那些完全脱离了正常棋理逻辑基础的妙手。以本局这着棋为例，棋手自幼便接受“不得跑死子”的严格训练，而秀荣在大胜负的关键处大胆摒弃常理界限，使用故意跑死子的手法另辟蹊径，可谓置之死地而后生。
职业棋士的计算大多通玄，他们在实战中妙手偶得并不在少数。可名垂青史的鬼手始终极为罕见，是因为其打破了一切我们对围棋的过往认知。客观上讲，秀荣下出的鬼手本身计算并不复杂——甚至哪怕给笔者十分钟，应亦可对其背后的变化十知八九，但正因我们习惯性地认为死子不可跑，所以绝大多数棋手根本不会从这个角度进行哪怕最基础的思考。一百余年后的中国棋手孔杰，在与朴永训的对抗中弈出的“自杀妙手”与本局如出一辙，可谓当代棋手对前辈智慧的致敬——倘若秀荣先生泉下有知，不知会否伯牙子期。正所谓“妙手易得，鬼手难求”，几乎绝迹于江湖的鬼手每有出现都会掀起如潮讨论；将其看作人类在围棋领域中对自身的突破和跨越，绝非过分。
佛家说，人的一生其实是一个圆——沿着轨迹，永远走不出命运的束缚。棋如人生的道理正是这样——只有走出自己从小到大为自己划下的圆，才能看到不一样的风景。站在画地为牢式死板围棋对面的鬼手，值得每个人珍惜。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