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公孙青阳 来源：知乎 2015-07-30
链接：https://zhuanlan.zhihu.com/p/20137378
每位棋手都有终生难忘的一局，笔者同样如此。
载入笔者史册的这一局，是盘赢棋。
把一局胜利当做怀念之局显然有些恬不知耻。但这局棋的独一无二，在笔者的整个围棋生涯中却再未有机会重温。
时逢初中。某次市运会比赛的最后一轮，笔者与一位同龄好友狭路相逢。通盘绞杀自不必说，在最关键的大龙对杀时，笔者于最春风得意时自信祭出一记惊天巨勺，征子看错，己方一条三尺大龙壮烈殉国。
本以为大势已去的笔者，在做最后一次挣扎时忽然看见局部有妙手可以扭转征子方向，但定睛细看却失望地发现哪怕有此一着，棋盘另一侧的征子依然对己方不利。但在绝望深渊中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笔者在这一刻如罗小猪附体（是笔者僭越了，当时罗小猪还未在三星杯上一战成名），经过半小时的抱头苦思后，在稍稍流露出一丝绝望和不甘的同时，打了一将。
对手一愣。
长考半小时之后，跑来打将？
哪怕是笔者出身的这种小城市，参与到最后一轮冠军之争的棋手也不可能有易与之辈。对手在面对这着无脑打将时极为严谨，花费了大量时间对局部变化进行一一清算。确认无误后，应将。同时朝笔者投来疑惑一瞥。
笔者再次流露出一丝合情合理的愤怒，换了个局部，再打一将。
对手这次飞快地应了，表情明显轻松不少。原来敌方只是在调整心情罢了。
笔者轻叹一口气，在棋盘另一侧的敌方拆边里深深碰入。
对手再次一愣。不过很快地，他选择了最为稳妥的下扳。
然后笔者终于按耐不住内心的激动，飞快地祭出了局部蓄谋已久的妙手。前面不着边际的一着碰，居然是在——引征！
对手又一次愣住了。终于把握住翻盘胜机的笔者不禁带着一丝遮掩不住的自得，看着细密而晶莹的汗珠慢慢从对方的额头渗出。
这个故事到这里并没有结束。这盘侥幸之胜局令笔者记忆犹新，不是环环相扣的智计迭出，不是阴谋得逞的喜形于色，也不是因本局获胜最终捧起的今天来看不值一提的奖杯。
对手经过五分钟的确认，抬头与笔者相视一笑，停钟认负，开始复盘。
在之后的岁月中，笔者抡出过更加匪夷所思的勺子，谋划过更精巧玲珑的翻盘，却再没有机会体会当年的知己之感。为韩式围棋潜移默化的我们，已经越来越习惯在任何局面下绝不认输，死缠烂打；哪怕有一丝获胜的机会，我们都如老师教导的那样，坚持到底，永不放弃。这样的争斗在胜负世界里无可厚非，但笔者始终觉得这种方式的围棋终究少了点什么。在这样不至南墙不回头的无休止缠斗中，某日笔者忽然又回想起那盘棋，竟一时情不知所以。
当年之局，真正令笔者念念不忘的，不过是对局双方一切尽在不言中的默契罢了。
是的，默契。我们不需点透，但凭对彼此的了解和尊重，便将这局棋的句号划在许多变化将尽未尽之时。旁观的朋友乍见对手认输也是莫名其妙，但在笔者二人复盘时细细拆解其间纵妙后，也往往获得银瓶乍破的顿悟和随之而来的欢欣，纷纷感叹围棋之玄妙。
对手的两位队友眼见友人好局痛失，也爱之深般埋怨对手认输得如此轻易。“你不试试，怎么能确定他（笔者）一定看到了这些变化呢？”
哪怕是笔者，也在复盘时调侃道，“万一我真的是认输前的调整心情，那你不就闹大乌龙了吗？”
记得对手只是笑笑，没有回答。但我们每个人都不可否认的是，正是对手于此刻认输的从容，才掩盖了市井比赛的暗流涌动，掩盖了笔者得意忘形的不堪丑态，掩盖了敌我锱铢必较的无情和冷漠，使这盘棋和这片刻，永久留在了每一位参与者的心底，成为最珍贵的怀念。这种由他人点破内涵带来的惊喜与了然，就是笔者本文想谈的彩蛋精神。
围棋是最富于彩蛋的游戏。我们每一次的殚精竭虑和勾心斗角，都埋下一颗充满故事与悬念的彩蛋。然而今天的我们——这些自诩走在胜负世界最前沿的人——却往往选择了最为野蛮的游戏方式，用所谓的“坚持到底”把自己亲手培养的颗颗彩蛋踩得粉碎。求胜是职业棋手的天职，这样的做法无可非议；业余棋手以职业棋手为榜样，正所谓“上行下效”，顽强争胜似也未有不妥。可在求胜之路上越走越远的我们，还有多少位豪杰胆敢问心无愧地宣称“我是胜负师，我是求道者”呢？这些年我们几乎每一个人都忽略的，其实就隐藏在“胜负师”这个响当当的名号中。胜负胜负，我们所谓的“执着胜负的大师”，从来就不只是胜利一方的事情啊！为了胜利付出所有，但在必败之时为自己留下最后的尊严和空间，或许才是中日先辈们对“胜负师”最好的注解。
前有钱宇平，后有美男星。他们在正式比赛中赢棋认输，从此成为许多市井棋迷茶余饭后的笑料谈资，笔者对此始终理解不能。常常自诩熟练掌握“换位思考”技巧的我们，难道就不能站在他们的角度稍做体会吗？当一名棋手行至穷途末路，已经确认再无办法之时，选择为围棋留下最后一块遮羞布，难道不是胜负师应该拥有的气度吗？这种尊重围棋，尊重对手但更重要的是尊重自己的行为，难道不值得我们肃然起敬吗？由于这样那样的阴差阳错，他们最终于唾手可得的胜利失之交臂；可这样坦荡的行为，最后难道就落下一个受人诟病的话柄？这勇敢而磊落的壮举居然被大量棋迷视作笑柄，笔者只能说：这才是对围棋最大的耻辱。
侮辱不侮辱，不论再义愤填膺，充其量也不过是笔者的一厢情愿罢了。
事实上，这才是中国社会走到今天的主旋律——功利主义。
是的，功利。付出，就要有回报。什么输家的尊严，什么围棋的神圣，通通都是狗屁！老子辛辛苦苦一盘棋，得花费多少宝贵时间，消耗多少脑细胞！如果连最后的胜利都拿不到，别跟老子谈理想，也别和老子谈诗和远方！
这样令笔者心寒和悲哀的心态，绝非围棋界一家所有。可能我们中国人，真的都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行事逻辑：我们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必须要与结果与产出挂钩。我们凡事规划巨细无遗，我们执行任务六亲不认，我们所做的每一份努力，都要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双倍奉还。我们从此生活在多么单纯美好的世界中，这世界里黑白分明，童叟无欺！
遗憾的是，这是中国的运行规则，不是世界的运行规则。
不论国家的口号多么响亮，我们在许许多多的行业中终究难以与西方世界稍有抗争之力。挑最直观的来说——游戏和电影，尤为如此。我们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我们高举大旗支持国产，可最后的我们，都已经渐渐习惯了在如潮的国产滥作中接受好莱坞和暴雪在各自行业内的霸道横行。不是我们的设计江郎才尽，不是包装经验匮乏，也不是是美工技不如人——功利的我们，有所或缺的，也许正是这样的彩蛋精神：
这样的彩蛋精神，最终讲的是情怀。
是的，就是捣鼓手机的那个今天如过街老鼠一样的老罗所讲的情怀。不论锤子手机闹到怎样的满城风雨，纵使笔者或许永远不会选择买一款锤子手机来当板砖，但笔者始终对老罗心怀尊敬：因为老罗开始让笔者明白，我们所谓的理想、所谓的态度、所谓的情怀，其实都体现在一个个最简单的细节中。高谈阔论和纸上谈兵对于完整接受过九年义务制教育的绝大多数人来说都不算难事，而真正体现差距的，正是我们对于细节的态度——
我们感动的那些年，是摆在柯震东桌上应景的苹果和下面的旧手套；
我们为之热血沸腾的魔戒，是哪怕身入熔岩，双眼依旧不曾离开戒指的对于力量的贪婪；
我们怜悯到不能自已的松子，是历经沧桑后一句“我回来了”时嘴角的微微上扬；
我们理解的对于艺术的不懈追求，是1900在甲板上下逡巡到疯狂的犹豫后坚定的步伐；
我们热爱的姜文，是鬼子来了通篇黑白中如点睛之笔般的一抹绚烂；
我们体会的人世间最可悲的虐恋，是春光乍泄中可怜人抱着被单大哭时导演最体贴的消音；
我们难以忘却的WOW，是艾泽拉斯平原的每一个月圆之夜；
我们爱不释手的LOL，是哪怕对一个冷门英雄也绝不苟且，他奇怪舞步背后对一代天骄的怀念与尊敬；
反观今天的国产货，当设计师甚至用“我们的角色有十种时装造型”这样苍白的语言来炫耀他们的用心和投入；当大牌导演用脚趾头都能看出的塑料模型来演绎宣传口号中“史诗般恢弘的大成本电影”；当所谓的“怀旧经典”成为玩家手上粗糙僵硬到以为打了肉毒杆菌的李逍遥的面庞；本来热情满怀的观众们，在这样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中，终于不再相信他们口中的“情怀”——连最基本细节都乏善可陈的情怀，实在太过廉价。而好容易有了些许细节，便如小狗摇尾乞怜般的争先恐后向公众争相表露自己的体贴和用心——除了“作”字，笔者实在想不出更好的词语来形容。过于追求回报的努力太容易招致他人的反感，而一个人做事是否用心，跟他口头所宣毫无关系。归根结底的彩蛋精神，是不足为外人道的敬业态度，是把或许其他人永远注意不到的细节也趋臻完美，是告诉我们每一个人：
沉下心来做事，少些计较得失。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