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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的尊严



  棋是有尊严的。

  这种尊严,其最初步的,要让现代的政治家来说,就是“在棋盘面前人人平等”。在棋盘上是能看出一个人的性格的,这是古人用故事给我们的教诲。在《世说新语补》中,记载着这样一则晋朝的棋事。

  尚书仆射江彪年少的时候,丞相王导召唤他一起来下棋,王导虽然位尊为丞相,棋艺却不如一个孩子,大约要江彪让两颗子。当棋盘摆开来的时候,小小年纪的江彪一见棋盘上双方摆的是平下的棋,就迟迟不落子。丞相问,“你为什么不下?”江彪回说:“恐伯这棋下不起来。”在一旁观看的人说:“这孩子的棋艺好。”王导慢慢把头抬起来说:“这孩子,恐怕不仅仅是围棋下得好。”

  后来,又有这样的故事:南齐高帝萧道成,是汉朝名相萧何的二十四世孙,他博学多才,当他成为皇帝之后,还常常和大臣们一起下棋。在《集事渊海》中记载:“齐高帝性宽,常与直阁将军周覆、给事中褚思庄共棋,累局不倦。覆乃抑上手,不许易行,其弘厚如此。”

  这两个故事,有其相同的一点,那就是在棋桌两面坐着的人,在社会的地位上是有很大的差别的。但是,因为在两人的中间是一个棋盘,他们两人的地位就变成平等了,这是围棋的奇迹。围棋的世界,不能不是一个平等的世界。“无贵无贱,无长无幼”,棋之所在,平等之所在也。围棋的性质是需要平等的,如果不平等,就不能下好一盘棋,棋盘两面的力量如果不平等,就要想办法让它平等。在上一个故事中,江彪的水平高,就要让王导两子,哪怕王导是丞相。而在第二个故事中萧道成要悔棋,周覆把皇上的手按住,硬是不许动子。棋规面前人人平等。

  这样的故事,在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里,会被人传颂,是因为这样的事情,在生活中实在是不多的。这时,主动的一方,不是棋下得好的一方,而是在社会上地位高的一方。只要看一看在上面这两个故事中,谁是主要被赞美的就是了。在第一个故事中,被赞美的是王导。在某一些译本中,在说明这个故事时,特地说是王导为了试一试江家小儿,而来个“不让子”,而后的评语,才是这个故事的主题。在第二个故事中,最后的一句更是点了题,这就是“其弘厚如此”。谁“弘厚”?当然不会是大臣而是皇上了。

  所以,在棋盘上的尊严,体现出来的既是位卑者的要求平等的思想,也是位尊者的民主思想,虽然这种民主也是有限的,但是,有这种思想就颇有一点不易了。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是“尊重了对手”,在对手获得了尊严的时候,自己也获得了尊严。而在一般的情况下,破坏平等、不顾对手尊严的不是地位低的,而是地位高的。不幸的是,我们在围棋史中能找到的,更多的是那些高高在上的“棋手”,是破坏围棋的尊严的杀手。

  明帝好围棋,甚拙,去格八九道,物议共欺以为第三品,与第一品王抗围棋,依品赌戏,抗每饶借之。曰:皇帝飞棋,臣抗不能断。帝终不觉,以为信然,好之甚笃。《南齐书·虞愿传》在出自南北朝的这一段故事中,或许有人会以为是臣下的事共欺”造成了皇上的“蒙在鼓里”。宋明帝的水平,离开最低的智格”,还有八九颗子的差距,却被列为第三品。当时的第一手王抗,应是其中最狡猾的一个,在皇上下出“飞”这手棋的时候,他还要求饶,说是这棋如何的好,我是不敢断的。皇上越是得意,对棋就下得越是着迷。而我们却不难从围棋史中看到,宋明帝在宫中设“围棋州邑”,棋下得好,是可以当官的,王抗就成为能判围棋手等第的“小中正”。在棋盘上失去了尊严的棋手,是可以在官场获得“尊严”的。皇上如果是不爱好围棋,这一切就全完了。媚上,是将明帝放在最不能受尊敬的地位上。而明帝之不明,其实是他自己造成的,如果他能在下棋的时候清醒一点,将这当作治理国家大事之余的游戏,就不至于被人欺骗。

  南朝170年的历史一直在风雨飘摇之中,宋、齐、梁、陈四代更替,围棋在朝中之盛,堪称一大奇观。在今天,我们会说,这是围棋发展的一个急进的时代,一个在朝野普及的时代,留下了无数的佳话。但是,一和政治比照,便感到围棋的地位,是被大大地夸张了。

  节选自 《境界——关于围棋文化的思考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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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的尊严(二)



  尊严这一个词,是在进入到没有尊严的社会中才被认识的。

  在明朝以后,围棋更大规模进入了底层社会,围棋不仅是宫廷中的游戏,不仅在文人雅士之间是一种文采的补充,更有“引车卖浆者流”成为棋迷。在社会生活的下层,它回到了它最初的形态。在街头和乡间,棋很单纯,不会有人引经据典,不会有人去研究棋和尧舜是否有关系,不会有人为棋赋诗。“牧猪奴戏”,读书人这样称它,它只是一种游戏而已。当三教九流都来玩围棋的时候,围棋不免会有一些市井气,会有一些无赖的蛮不讲理,或者游手之徒的狡猾。《弈人传》中,这样的记载在明以后比比皆是。在这样的时候,来谈什么平等尊严,会有一点太庄严的滑稽。

  要谈平等,要谈尊严,就要换一种语言了。明朝的文学家王思任,看到围棋这样风雅的事,变成如此污浊,就仿照《大明律》作了一篇《弈律》。这一“法律”,共有42条。是将明朝的法律放在前面,而以在棋盘边上的一切不良行为,都当成该惩罚的对象。这不是围棋的规则,而是在围棋的活动过程中人的道德的规范。这位王先生是万历年间的进士,在晚明风雨飘摇之际坚决站在明王朝的一边,决不降清。在绍兴城被攻破的时候,他绝食而死。他也是一位地地道道的棋迷,至死不变。在战乱的时候,“踉呛避兵,犹负一棋局以往,遂死于山中。”这位王先生又是一个很有才能,十分幽默的人,非常喜欢开玩笑,在当官的时候,不拘小节,即使在“达官大吏”面前,也是大笑不能自禁。

  这一部《弈律》可能就是一件玩笑之作。但一个在为官上不能坚守清节的人,是很难写出这样的作品的。当然,对中国的文人来说,嬉笑怒骂都会是他们对生活的认识的表达。这《弈律》也会是这样吧。王思任自己写的小引中,表达了这样的观点,他说,法律本来是要管住那些强者的,但是我作的这个法律,却是为了管住那些弱者。他认为,既然一个下棋人在内心是弱的,智力可能及不上对手,他才会在下棋的时候,用种种表面上的不轨的强横行为,来掩饰自己的内心。这精辟的观点,到现在还很能发人深省。《弈律》的出现,也是在排除棋手之间的非棋力的因素,让棋手在纯智力的范围中,能够平等地下棋。

  《弈律》中最有特点的是,对“杀棋”进行了分析,除了“威逼杀人”外,其余如谋杀、故杀、斗殴杀、劫杀、戏杀、误杀、过失杀、自尽杀等等,都是“勿论”的。这是和社会上犯罪的处理是不同的。这也正是围棋的胜负点,是要保住的。在其中刑罚最重的是,在失败之后而采取“掳掠”的手段来赖棋,“杖一百,徒三年,仍坐赃一百二十贯”。而在棋盘上的其他的不公正的行为,都有说明。像杨贵妃纪放狸上棋桌搅混棋局这样的事,属于“激变涸局”,也要“杖八十,徒二年”。在这里,不仅是对局者“犯法”要受到惩罚,若是旁观者在棋盘的边上多嘴多舌,也将被“法律”制裁。这方面的条款很多,例如在一旁“泄漏军情大事”,作一些暗示,如“西南风紧”,或者“且管自家”之类,也要“杖八十”。在《弈律》的最前面的条款是“约法三章”,明确说出,可以用钱来赎罪。答,“每一十,赎银五厘”;杖,“每一十,赎银一分”;徒,“每一年,赎银三钱”。看来,在当时,下棋,在很多的地方是要博彩的,也就是以棋赌钱。要不然,在后面的条例中,怎么还有,“起解金银足色”和“市司评物价”等,在“虚出通关”中,还写到了对不带钱而出白条的处分。

  《弈律》中出现的种种需要被惩罚的恶行,有大多数是在我们平时很基层的非正规的对弈中已经看到过。王先生不过是将它们冠上了一些法律的名词罢了。写出这样的《弈律》作者有匡扶弈风的愿望,而实际上,是很难成为下棋人共同的守则的。所以,作者在最后会说,这一《弈律》是只为“我同志者”而写,对于那些“化外人”,则是“听其有犯,不用此律”。看来,在棋盘上弄一些花招,是“古已有之”的。而在围棋规则所没有规定的在道德范围中的问题还是不少。在道德方面的事,谁都知道是非,但是,做起来就不一样了。这种情况到现在还是在。在这样恶习泛滥的时代,出现一些能在棋盘上坚持操守的人,坚信前辈说的棋道即人道,棋品即人品的教训,他会因为孤立而显得很突出,因而也就会在棋坛长久地被传为佳话。知道对错是一回事,而能坚持正确的,却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他们赢得了长久的尊严。

  明末清初的棋手过百龄就是其中的一个。清人秦松龄的《过文年传》这样写,“百龄,名文年,为邑名家子,生而颖慧,好读书,十一岁时,见人弈,则知虚实先后进退击守之法,曰:是无难也。与人弈辄胜,于是闾党间无不奇百龄者。”这时,大学士叶台山先生经过锡山,这位大学士的弈品居第二。他在无锡找不到可以和自己成对手的,人们推荐了过百龄。来到面前一看,还是一个小孩子呢,叶老先生已经感到惊奇了。再一下棋,叶老先生输了。乡间的先生在过百龄的耳旁说,叶先生是有名望的人,你应该假装下输,为什么一再赢棋呢?过百龄很愤慨地说:弈虽然是小技,但是“枉道媚人”,我是很以此为耻的,更何况叶老先生是一位贤明的人,难道会在这样的事情上怪罪一个小孩子吗?叶先生果然非常器重过百龄,要想和过百龄一起回北方去,过百龄以学还没有上完而相辞。

  读完这一篇东西的时候,我又回想起在前面的江彪的故事。一个是在南北朝,一个是在明末,两者相距1000多年。看来,在中国人中间,是有一种尊严为人的传统,穿越历史,延续了下来。这也使人想到,棋德毕竟是一位棋手在棋盘上的人格的体现,“棋虽小道,品德最尊”,陈老总早就这样说过。但是,围棋毕竟是一种通过比赛存在的活动。江彪和过百龄的故事之所以能够流传下来,是与他们的棋艺高超分不开的。一般人的事,就会被滚滚红尘湮没了。虽然尊严最初是从棋盘两边的平等开始的,但是,每一个棋手最终要追求的是在自己的智力上的尽情的发挥和被大众的承认。这时赢棋就会成为体现尊严的标志。一位在棋坛经常的胜利者能获得人们的尊敬是理所当然的。

  从弈秋和杜夫子以来,弈界神手的故事受到人们长久的传颂。这种尊严是用智力获得的,不同于用力气来获得的名声。记得华以刚说过,在东方,人们首先是尊祟智慧的,而不是赞美蛮力,华以此来解释围棋这一智慧的游戏为什么会在中国绵延流传。

  为了追求能在棋盘上成为胜者,棋手们花出了巨大的努力。古人在写人读书的时候,常常是写这些人如何如何地用功,并将此写入众多的格言之中。但是,在关于古代围棋的记载中,常常将高手写成是有特别的才能的人,或者将特别有才能的人用围棋来表现之,如著名文学家王荣,就用能够一子不差地复盘来表现他的记忆力。而对唐代的著名棋手王积薪的高超棋艺的由来,则是重在说他梦见天上的青龙“吐棋经九部授己”,而“其艺顿精”。在战乱之中,于蜀山遇婆媳两人摸黑对弈,受到指点,才成为围棋第一。似乎围棋是不需要实践的,只要一旦有“悟”就行。而实际上,棋手为此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像王积薪,就是在出游的时候,画纸为局,和棋子一起盛在竹筒之中,系在车辕马鬃间。路上遇到的虽然是普通人,也和他对局,胜了之后“征饼饵牛酒取饱而去”。而在南朝的宋齐时代,武陵王子萧哗小时候非常贫困,他在学习写字的时候,是用手在空中或者手掌中画字,最后成了一位书法家。他没有笔,当然连棋子也买不起。他的棋盘,是破开荻草,编成有格子的棋盘,然后就在这样的棋盘上努力钻研,成为当时的名棋手。棋的尊严就是这样在艰苦的努力中获得的。

  节选自 《境界——关于围棋文化的思考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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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昌镐:苍老的青春



作者 胡廷楣



  在范曾先生的画中,常常见到,在一棵大柳树或者大松树下,有一老一少在下围棋。

  可能在画家看来,没有白发苍苍的老者,就不能让人感到围棋的深奥古朴,围棋的博大精深。而没有孩子,没有天真无邪的神情,又难让人联想到围棋的敏锐和流动的神韵。在欣赏这样的作品的时候,总会对人生的无法圆满,感到一种无奈。

  当人年轻的时候,他聪颖,但是单纯;当人步入中老年的时候,他成熟,有经验,但是少了很多锐气。在人生的每一个阶段,人的优点和缺点总上共生的。

  当韩国的李昌镐16岁就被人称为“少年姜太公”的时候,在下围棋的人中出现了一个特例。

  我还记得,在中国棋院,一批专家在打李昌镐的对局时,会有这样的惊呼:“哦!这小孩什么都懂!”在这一瞬间,我想棋了范曾的画,坐在棋盘两面的人合而为一。

  16岁的年龄,白发苍苍老人的阅历和心机。

  他有年轻人的超乎寻常的计算能力,但是,更如老人一般沉得住气,有耐心。

  “姜太公”,就是一个有超常耐心的人。在传说中,姜尚在渭水边上投杆钓鱼,一生坎坷,从不气馁,直到80岁才成为周武王的谋臣。李昌镐将姜尚的一生浓缩在每一盘棋中,他在开局后,一直是慢慢地按部就班地走着。他的拿手好戏是在最后的一刻追上来,而一旦追上,就不会被反超。他在12岁就被韩国棋界称为“老棋”。

  这是一个特别的超级棋手成功的性格背景。

  当然,在棋坛有另一种现象,这就是老年棋手充满着一种童心,一种永不停止的追求,比如吴清源,比如藤泽秀行。但这很好理解,老人在自己的一生中,修炼到了高尚的品质,长年的奋斗到达了超凡脱俗的境界。“踏遍青山人未老”,他们亦使范曾先生的画中棋盘的两边成为一人。

  但是,一个孩子呢?他是怎样做到这一点的呢?

  李昌镐是曹薰铉的学生,但是他的棋风和老师相距甚远。或许并不止是他的师傅,李昌镐在整个韩国的棋风也是特别的。韩国的棋是十分重视战斗力的,但是,在李昌镐身上,人们看不到这一点。

  曹是有“柔风和快枪”之称的棋手,柔风者,是他的棋如行云流水,如柔风习习。但是,曹的战斗力是极强的,在棋盘上有“闪电般的一击”,打中对方的要害。往往,这种打击是对方所很难解脱的,因为,这就象《水浒传》中林冲的枪,象雨点一样刺过来,躲的人不知如何去躲,躲过了一枪,能躲过后面的一枪吗?

  曹薰铉注定要为李昌镐苦恼,成为他的学生的时候,曹的苦恼是,李昌镐的棋,根本和他的教导不一样,怎么教都教不过来。李昌镐初看有点木讷,有点迟钝,他常常是沉默的,但是,这种沉默有顽强的反抗在内,有自己的个性在内。李昌镐的棋的特点就一个“慢”字,他与“快枪”是不同的。

  李昌镐自己曾这样说:“我对棋道的一些理解,老师(指曹薰铉九段)是一贯反对的。如果要找和我棋风比较类似的棋手的话,我想应该是林海峰九段和中国的聂卫平九段,我很欣赏他们两位的棋风。”

  李昌镐8岁那年,在全州和曹薰铉下了两盘让三子的指导棋,曹薰铉败了。这时曹薰铉就意识到这个孩子是一个天才。从1984年到1992年,共有8年,在曹家的那些日子,李昌镐每一晚都在认真读棋谱,读老师家中的藏书,电灯夜夜都在子夜才熄灭。曹薰铉家中的数千册棋书,李昌镐读了三遍。有人笑着对曹薰铉说:“你家里有一个贼,每天都在偷你的东西。”曹一笑了之。在这8年中,曹薰铉只有和他正式下过10盘棋,多数的时候是在对他讲解他自己的对局。

  李昌镐的用功是出名的。在1997年他来到上海,和常昊进行中韩对抗赛。他的弟弟李英镐和他一起来到上海。弟兄两人的身材形成了反差,有人问他,为什么你的弟弟比你高比你壮实?李昌镐回答说,这时由于我爱上围棋之后,我就一直在棋盘边坐着,没有时间进行体育锻炼。而弟弟不是这样。

  李昌镐就是这样成长起来了,1990年,年仅14岁的李昌镐四段在韩国的各大棋赛中连胜41局,引起了韩国棋界的注意。在富士通赛中,战胜了超一流的武宫正树,还在韩国的正式比赛中,以3比2战胜师傅,夺走了曹薰铉的“最高位”的头衔。

  这样,曹薰铉就再一次进入了苦恼的境地。无法否认,曹为自己培养了一个敌人。这个“敌人”渐渐将自己的冠军头衔一个一个夺走,而李昌镐一旦开始战胜师傅,就没有尽头,曹薰铉现在要胜李昌镐就很艰难了。而李昌镐在1992年夺走东洋证券杯的世界冠军后,就搬出了曹家。曹薰铉是一个在棋盘上的斗士,冠军头衔对于他当然是十分重要的,他一直在想,什么时候能卷土重来,但是,这样的机会并不易来到,在近几年,这样的苦恼折磨着曹薰铉,他的白头发就这样徒然增加。

  李昌镐在最初战胜曹薰铉的时候,是十分兴奋的,但是,后来,他就为拿走了师傅那么多冠军而内疚,这等于将本该属于师傅一笔又一笔巨额奖金拿走。李昌镐对师傅依然十分尊重,他说:“能跟师傅学棋,又和他竞争,是我的荣幸。”

  曹薰铉是一个在道德上很注重修养的棋手。在他开始收李昌镐为徒的时候,就想到有一天徒弟会战胜自己,但是没有想到会来得那么快,连一点反复也没有。曹薰铉当然不希望自己的徒弟在棋盘上悄悄地让他,这样有悖于师道,有悖于棋道。在韩国,李昌镐的棋风上一枝独秀的。而师傅的棋风中,就有韩国的传统在内。

  一代大师吴清源在评论曹李师徒俩时,说:“曹薰铉是最有才能的棋手,他和我是一个老师出身的。我和他先后师从濑越宪作。而李昌镐的成功,就是靠他的超常的用功,他除了下棋没有别的事情。”不得不承认,李昌镐可能开辟了一代新风。这正是曹薰铉靠自己的天才所不能赶上的原因。

  中国已故棋评家赵之云在评述李昌镐的棋风时,说:“李昌镐有句名言:‘棋局如人生,下棋时,布局越华丽,就越容易遭到对手的攻击,生活中,少犯错误的人,要比华而不实的人更容易成功。’由此可见,李昌镐其人其艺已浑然一体,在他的棋中,表现出他的人生观与世界观。一般说,李昌镐的棋风朴实无华,是一种本身不出错并耐心等待对方出错的‘后发制人’的棋。他有极强的实力,但又不轻易动武。他的思路,看来与古代军事家‘先为己之不胜,以待敌之可胜’是一脉相承。当然,棋要下得‘几无破绽’,难度极高。如果一名棋手没有扎实的基本功与长距离作战的耐力,就根本无法做到这一点。但对李昌镐来说。这一切他早已具备。”

  李昌镐的棋风,李昌镐的世界观,之所以在围棋上会有这样特别的成功,这不能不说,是围棋的特点所造成的。

  围棋在一开始就不是一种逞强好胜之道。中国早在南北朝时代的围棋“九品”,将“斗力”放在较低的第七品;将“用智”,放在中间的第五品。虽然在最前面的四品“入神”、“坐照”、“具体”、“通幽”,都比较抽象,但是强调要有一种境界,有一种“不战而曲人之兵”的居高临下的势能,在最高的境界中,一切全部变成了平易,返朴归真。一般来说,朴实无华的棋手,是最难对付的。

  且看中国在向日韩超一流棋手进攻的时间表。对日本棋手,胜利是从武宫正树、大竹英雄、藤泽秀行、林海峰,一步步延伸,小林光一和赵治勋,是在最后才赢的棋。而对韩国棋手,是最先赢徐奉洙,然后是刘昌赫、曹薰铉,李昌镐也是在最后。当然,中国对韩国最高级的棋手,胜率并步高。

  围棋是一种忍耐性极强的游戏,对手出错是棋手的胜因之一。试想,在长达几个小时或几天的比赛中,无论是进攻还是防守,在规则上都是公平的,你我轮流下子,如果双方都不出错,那么最后总是平手。而这是不可能的事。这样,下棋的每一方,在下每一着棋的时候,就有另一种意义,那就是都在用自己的棋,为对手准备出错的机会。

  进攻的棋,是在威胁对手出错;而防守的棋,是在静中观动,是不变应万变,怀着希望等待对手出错。李昌镐的棋就有这种防守的味道。

  这就象是老子以柔克刚的哲学。相传这位伟大的哲学家,在临终时,问他的门徒,是牙齿硬还时舌头硬。他自己回答说,是舌头。他张开嘴,嘴里已经没有几颗牙齿,但是,舌头依然完好无损。

  他强调人的低调,强调后发制人。他说,有三宝:“慈、俭、不敢为天下先。”老子解释说,只有慈才能勇,只有俭才能广,不为天下先才能受到人们的尊敬,成为人们的领导。他强调,只有地位的低下,才能成其大,如海洋,如山谷,都是在最下面的。

  李昌镐的胜利观,是同老子一样的。他在棋盘上,总是一副慢慢吞吞的样子,走得很厚,他好象永远走在对手的后面,但是对手所走的每一步,他都看得很清,他了解对手在想什么,他也知道,自己在什么时间,在什么地方,能够赶上去。他就象山谷,象海洋,首先是一种低姿态。那么他就有一种接受的可能,有一种等待的可能。

  而他在序盘的慢,是由于他在后半盘的自信,在后 半盘的力量。中国棋院的小棋手邱峻,在13岁的时候,曾仔细地将李昌镐的棋,在收官阶段已发现的损失一一统计,发现其在世界一流高手中是最小的,平均每盘只有2至3目。这是一个了不起的记录。有时一个棋手,在收官的一步中,就会损失相同的目数。

  这就会在比赛中形成对对手的很大的压力。许多棋手在和李昌镐下棋的时候,总有一丝顾忌在心中。也就是说,在开局之时,就会想到,李昌镐会在收官的时候反攻的。

  曹薰铉说,他在和李昌镐下棋的时候,是看着李昌镐进入中盘之后越战越强的,李昌镐最卓越的战斗力,是在收官的阶段。“有时候,我能领先五六目,但就是赢不下来。一旦棋下得过分,就会被他紧紧抓住不放。”

  马晓春在谈论李昌镐的对局时说,如果满分是十分的话,那么,李昌镐的棋初看是每一步只能打6分到7分。但是,李昌镐没有坏棋,或者说,他只有稍损而损的不多的棋(也就是1、2目吧),李昌镐的总分是最高的。这样,在对局中就很难抓住他的毛病。据说马晓春还说过,这样的棋手“一万年才出一个。”

  其实,这常常会形成和李昌镐对局时的心理失衡。任何人面对这样的对手,要在心里泰然,是很难的。有两种现象极容易在对局之中将棋手的心情弄得十分烦躁。第一是在比赛中,准备要序盘领先李昌镐,或许已经领先,但是还感到不够,有收官的威胁在后面,就想把优势扩大些,而李昌镐慢,并不是差得太多,对手一旦将棋下得太薄,就会受到李昌镐的攻击,结果优势全失。第二是也想用平常之心来对局,但是,李昌镐的冷静是出众的,这样,就会在势均力敌之际,静不下心来,为了后半盘心烦意乱地改变了下棋的节奏。

  看来,李昌镐在大比赛中,常常能够实现逆转,并不是偶然的,由于他的实力,由于他的棋风引起对手的心理的变化。

  而李昌镐在对局中,可以以不变应万变,他的“石佛”的外号,既可以看作是在对局中,在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也可认为,他在比赛中,心里一直是稳定的,不会左右摇摆。

  这就是许多棋手一直在追求而一直没能够追求到的良好的对局心理。

  韩国的《围棋》月刊这样评论李昌镐:

  对于一个职业棋手来讲,韧性不仅仅指精力和体力的持久性;它还包括对诱惑、过分自信以及轻率的时时警醒,是明察天下大势的胸怀与寸土不让的决心的有机结合。

  另外,韧性与慎重在某种意义上讲也是谦逊的一种表现形式。我们在说一个人有韧性或很慎重通常也是指他很含蓄,不外露,于不声不响中增长自己的才能,发挥自己的特长。

  这的确是个可怕的少年。象他这样的“天才”,本来可以在棋盘上尽情地淋漓地表现出他的才华来的,然而他给对手的感觉就好象面对一座沉默的冰山,表面上好象并不会给你多大的威胁,而你也很难从他那儿找到一举确立胜势的机会。所以说,完败于李昌镐手下的人很多,失败后痛心疾首、懊悔不迭的却很少。

  李昌镐不是不可战胜的,李昌镐也有败绩。

  在一些棋手来看,战前的准备和设计作战方案是必做的功课。我们无法在赛前了解棋手的心理,但是却可以从赛后的总结,看到棋手的构思。

  聂卫平一度是李昌镐的大克星,李昌镐最佩服的棋手中间,就有聂卫平。聂卫平战胜李昌镐,首先就是针对他的“慢”,在序盘和中盘之初,占据要津,大大地在形势上领先。这样,在后半盘,就有雄厚的资本。李昌镐的官子再好,毕竟已到了官子阶段,油水已经不多了。不过,这要象聂卫平这样大局观上有突出的建树的棋手才能做到。而且,又要在后半盘有强大的攻防力量。可惜,老聂年龄增大,下棋两小时后,常常会出现被新闻界称为“昏招”的常识性错误。在序盘下得再好,能“赢得飞起来”的棋,在后半盘会因为一两步棋而痛失好局。

  马晓春一度用“晓春流”战胜李昌镐。这种战法就是在开局占取四角,当李昌镐取得雄厚的外势之后,不顾一切地在中腹投入,在李昌镐的攻击种求得生存。这似乎是中国的古法“四角穿心”的再版,但是面对李昌镐这一强敌,就有了新的意义。当然,这种战法,也就马晓春能下,因为马的灵活,马的机智,能毫不畏惧李昌镐的进攻,况且马晓春了解李昌镐,认为李昌镐的进攻,是有办法抵御的。但是,马晓春的心气太高傲,人们说李昌镐官子世界第一,马晓春则要和李昌镐心平气和地斗官子,而且有一次好象就要赢了,但是最后输了半目。以后在比赛中差距越来越大,就失去平衡的心情,与李昌镐对局的状态也就每况愈下了。

  进入1997年,周鹤洋、俞斌和常昊都胜过李昌镐。他们的胜局虽有所不同,但是,在一点上是相同的,这就是战斗。李昌镐在官子上有优势,这就会在心理上有一种“避战”的潜意识。他既然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又何必在中盘就与人剑拔弩张地决斗呢?当然,对手如果在比赛中被他找到毛病,进攻是必然的,而对手的主动进攻,李昌镐并不是情愿的。

  周鹤洋与李昌镐的对局是在序盘不久,焦点是在左下角。周鹤洋是在对攻中弃子获得优势然后才取胜的。有专家在对局后立即对此局和日本小林觉九段战胜李昌镐一局进行比较。说是两盘棋李昌镐输棋的原因基本相同,都是在前半盘的激烈对杀中出现失误造成大局落后。

  俞斌在击败李昌镐后说:“我和李昌镐这盘棋决定胜负的地方在序盘,可能是他出现了较严重的误算,以至我取得了决定性的优势并拿下这局比赛。”

  常昊对李昌镐的天元三番棋的比赛,胜了第二盘。这一局是在激烈的搏杀中进行的。最后,是在截断对手的一条超级大龙,使李昌镐不能首尾相顾而取胜的。

  从不多的中国棋手的体会中,不难看出,李昌镐的弱点,就是他的优点。他的稳健,就会造成对手主动的进攻。他的慢,就会让对手有快的机会。他在后半盘有优势,在前半盘就可能会被动。他的顺应围棋“忍”的一面,但围棋还有“争先”的一面。

  在围棋发展的一切华丽的文章,在李昌镐面前黯然失色。李昌镐是天才的坟墓。

  而每一个棋手,在李昌镐面前,又能表现最光辉的攻杀,他将由于和李昌镐的对局得手,而成就辉煌。

  这上围棋在20世纪末的奇观。

  作为记者,和李昌镐有过一些接触。

  李昌镐的性格,在一种传说中,被刻画的最为传神。在一场比赛中,一位日本的摄影师一连为李昌镐拍了30多张照片,挑中一张,但当到洗片子的时候,他就找不到哪张是该洗的了。因为仔细地看,李昌镐在30多张照片里表情是一样的,没有变化。有人说,为李昌镐拍1000张照片,如果不是姿势有别,从表情上看是找不出变化来的。

  这是确实的,1995年中韩对抗赛,在上海比完了之后到北京下第二局,我恰巧在出机场时,和李昌镐坐在同一辆车上,而且坐在李昌镐的旁边。李昌镐再0多分钟由机场到北京国际饭店的路程中一言不发,头一直低着,不知在想什么。在同车的兴奋的人中(这中间有他的老师曹薰铉),是很特别的。对一个陌生的城市丝毫不感兴趣,这在一个不到20岁的孩子身上,是很少见的。

  对李昌镐的采访有多次,一般的感想是,李昌镐有一点腼腆,在女记者面前,李昌镐会红脸。问话是很有味的,但回答常常是只有一句,或者半句,有时迟迟没有回答,他也要想好了才会说。这与韩国其他棋手,与日本棋手是不一样的。有一回,不得不将《李昌镐慢答》这样的字眼作为文章的标题。李昌镐在人们围着他,要他签名的时候,也会脸红,出汗,有时还会借个原因躲到厕所中去,好长时间才出来。

  但是,李昌镐并不是没有思想,他不是不说话。就从我所经历过的采访中,李昌镐就有一些回答是很妙的。这也是在少年人的腼腆和天真中,透出了超一流棋手的思想的’苍老“。在回答关于常昊的棋时,李昌镐的回答是颇妙的。

  在1996年1月北京进行东洋证券杯的半决赛中,李昌镐是这样接受采访的:

  问:你对与你年纪相仿的中国棋手常昊的印象如何?

  答:我以为他是一个很有前途的棋手,他的棋很厚,战斗力很强,这是他很有希望的地方。

  问:你作为一个年轻的世界冠军,不以为常昊的棋还缺点什么吗?

  答:他的长处比缺点多。再说我现在还没有完全把握他的棋风,怎么说呢?

  在回答中很有一点外交辞令的。其实,他对常昊是很了解的,他们之间的友谊,正在开始。

  在1997年7月,李昌镐和常昊在上海进行中韩天元赛的时候,李昌镐又是这样说的:

  问:经过今天的比赛,你对常昊有什么印象?

  答:比赛实际上还没有结束,我就不好说什么了。

  在回答中有一点闪烁其词,当然有一点狡猾。其实,这一天,他输了棋,他当然对常昊已经有很深的印象,而且就在这天的晚上,他走进常昊的房间,与这位中国少年棋手互约,在比赛结束后一同出去,同诉衷肠。在第二天,他战胜常昊之后,有一席谈话说:‘常昊是个行棋平衡的好棋手,在战斗中,他的力量强大。他是我的好对手。”李昌镐对常昊是看得清楚的。

  于是,不能再单写李昌镐如何地沉默或者没有表情之类。李昌镐在“神”不在“形”。

  李昌镐的精神世界毕竟不是象人们设想的那样枯燥乏味。

  每一个好棋手的精神世界都不会是很贫乏的。只是我们还没有进入而已。

  当然,还是来看棋吧,藤泽秀行就说,他看别人的棋只要一遍,看李昌镐的棋,要看两遍。

  节选自 《境界——关于围棋文化的思考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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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宫正树:风筝飞



作者 胡廷楣



  在北京春天的天空中,风筝是很美的一道风景。风筝在天安门广场尤其多,有时,多到有遮盖天空的感觉。风筝在天上,是有一些摇摇荡荡的,低垂的飘带,是摇曳多资的。总有几个风筝,放出了一千、两千多米的线去,一个展翅比人还长的老鹰,在很高很远的空中,只有米粒大的一点。

  风筝有一种空间的自由感。

  一个人,能用自己的心来支配生活,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有时候就想,武宫正树就是一个这样的人,他象风筝一样飞得很高。想想吧,日本围棋的元老,名誉棋圣藤泽秀行对武宫的赞美,是排斥了一切棋手的。

  这位瘦小的老人,这位病弱的老人,将生活属于他的睿智,评判了当代所有的棋手包括他自己,然后否定了99人只留下了1人,这就是武宫正树九段。“在下一个世纪,已经没有了我们,人们将会忘记我们这里的许多人,但是,人们不会忘记武宫正树,不会忘记他的杰作。他的棋与众不同,他主张棋向中腹突出,向中腹发展。”

  我想,这样的评论是有一点偏激的。但是在偏激中讲出了真理。

  围棋的艰难就在于,在棋艺的评价中,胜者和负者是有天壤之别的。显然,从难易的程度来说,大多数的棋手,是在走一条捷径,是在走一条前人用脚踩出来的路。“金角银边草肚皮”,老祖宗不是这样说的么?他们不会将目光投向其他的地方,他们的面前,唯此一路,他们也将自己的脚印重复在这样的道路上,这条路就会越走越宽,走的人也会越多,终于成为一条康庄大道。

  武宫正树走的不是这样的道路。武宫正树是一位“反潮流”的棋手,武宫先生的棋,是“一成不变”的。“三连星”、“四连星”的开局,是永远属于武宫正树的,他的开朗,他的勇敢,也在这样的开局中表现出来,他和小林光一不同,和李昌镐不同,他是从中腹的大模样出发,在追求自己的理想,追求精神领域的自由度。追求精神的自由是需要有前提的,或许有不少人一开始和武宫正树一样追求自己的精神满足,但是,他们很少会追求到底,不是因为才气的不足,就是因为独自的追求太寂寞,一时不能见到效果,也就放弃了,而武宫正树却走到了底。

  人们所倾心仰慕的超一流棋手中,武宫正树是独具风采的一个。他的棋气魄宏大,人也气魄宏大,他爱大笑,爱交朋友,爱唱歌,也爱与漂亮的女人交谈。这种性格上的风采,恰倒好处地从他的外貌上表现出来了。这是个极俊美的人,浓浓的眉毛下,眼镜后面有一双动人的眼睛。或许因为有一个习惯的抿嘴动作,武宫的嘴好象大了点儿,但这不要紧,一旦男人旷达地大笑时,没有人会注意他嘴的大小,只会看到他整齐的牙齿。无论剃的是“板刷”还是留的“背头”,武宫的头发一向是毫不凌乱的。他的脸上常有丰富的表情,令人不由自主受感染。与大多数日本棋手一样,武宫先生仍然不属于魁伟的那一类。不过,短悍的身材绝不影响一个男人有他独特的魅力。

  在艺术上,是需要有孩子一样的天真的,但是,没有办法,大多数人总不能在一生中,将天真一直保留在身边。一辈子怀有童心的人最后总是少数。

  有一个细节,一直没能让我忘怀。我所工作的解放日报社,一次邀请正在上海比赛的世界著名棋手到报社做客。武宫正树也来了。这次活动的一个内容是由上海的著名画家向棋手赠送扇子。印象深刻的是,在参加活动的画家中,吴昌硕一派的传人曹简楼,是国画中最负盛名的。他的苍劲有力的两把扇子画面,在所有的作品中价值是最高的。而油画家兼棋迷俞晓夫在扇面上画出了一位南方少数民族女孩。就油画来说,俞晓夫的作品是深刻的有艺术力度的,而他用毛笔在扇面上的画,仅是妙手偶得。武宫正树指定要了这一把扇子,他说,他喜欢女孩。这就是说,他不会由于扇面的价值而改变自己的喜好。

  才气横溢的武宫正树,在他的生活的信条中,是将理想放在前面的。

  在好几年前,私下里听中国棋手说,在日本棋手中,他们最不害怕的就是武宫正树。武宫天生的坦率,在棋盘上一览无余,很多中国棋手,在备战中可以说是游刃有余的。这样,武宫正树在比赛中,就很少能获胜了。

  我最初看到武宫先生的三局棋,他竟全部输了。

  第一次是在10年前的北京,他输给了马晓春。那天他满盘优势,黑子如铁桶似的围起了大空,马晓春孤零零地扔进了枚白子,凶多吉少不言自明。其时,聂卫平已是焦躁不安,询问大冷天哪儿有西瓜买,准备过一天出战了。谁料武宫竟然出错了,于是马晓春赢了。当裁判数子的时候,记者一拥而入。我看见马晓春有点腼腆地捂嘴笑了笑。而坐在他对面的武宫似乎十分狼狈,他头发被汗水浸湿,软软地纷乱地堆在额前,西装已披在沙发背上,粉红的衬衣纽扣解开,领带也已经歪斜。他似乎急于寻找自己的失着,用扇子在棋盘上指点着,嘴里喃喃地嘟囔着。记者这一职业有些无情,闪光灯接二连三地亮起,武宫抬起头来,想潇洒地一笑,我所看到的绝不是笑,而是无可奈何的解嘲。

  两天以后,又见武宫,是在中日棋手的联欢会上。武宫又恢复他往日衣冠楚楚、神采奕奕的模样。那天他穿一件黑色西服,款款地走上台,取下话筒,拿在手里仔细看了看,突发奇语:“我棋下输了,唱歌要胜过马九段。”随即哈哈大笑。歌声起,武宫完全沉浸在他自己的歌里。那是一首曲调悠扬的情歌,武宫微闭着眼,轻轻地随着曲调晃动,谁也难以相信如此阳刚之气的武宫能唱那么柔美的歌。歌声渐弱渐低,直到停止。武宫似梦初醒,睁眼,笑看众人,倾身问:“我的歌不错吧?”全场掌声,于是他心满意足,又唱了一支。

  我看武宫已无前天失利的余痛,不禁感动了起来。一旁一位中国九段对我说:“豁达,豁达,谁能比得上武宫呢?”我信,我确实看到了这位名棋手的风采。

  相隔数月,又是北京,在应氏杯第一轮中,他走了个大漏着。江铸久兵不血刃,中盘战胜武宫。那天人们匆匆从棋室出来,获胜者要去抽签,而武宫好象没事似的,在一旁看着。我们问武宫,“怎么输了?”武宫连说带比画,那意思好象说,“就这样输了。”脸上没有一丝遗憾。我原以为痛失好局,谁都会后悔个不止,独独武宫看得这样淡。或许他重棋艺甚于胜负,既然输棋不是因为棋艺,伤心难道不是多余的?能这样想的棋手不会太多,这使人感到武宫的风采有许多内在的深层的气质,他的潇洒是从心底里潇洒。

  第五届中日擂台赛在南京激战,武宫正树作为日方最后一员战将,与中国的钱宇平九段对弈。作为观战记者,我既盼小老乡钱宇平获胜,又不愿看到武宫输,这种矛盾的心理便现出下棋的残酷了。这局棋,从头紧张到尾,两人全象在走钢丝,把看棋的人一个个急得脸煞白。棋局一直象雾中黄山,使人看不清面目;又象两个掰腕子的人,一会儿你好一点,一会儿我好一点。当8个多小时的棋下完,看棋的人全都累得不行。

  武宫又输了。这回,我看到武宫在数子的时候有点沮丧,他眼圈红红的,说话有点迟钝,声音低哑。他没精打采地伸出手来,向钱宇平祝贺。他第10次来中国,很希望自这盘开始为日本队大举反攻,人生不能如愿的事太多,他终于失去了日本翻本唯一的机会。这局棋输得太痛了。

  有八千观众的五台山体育馆里一再传出热烈的掌声,他们央求讲棋人请出棋手来一睹风采。我原以为这对武宫太残酷了,但我也知道观众是不会轻饶棋手的。一阵阵掌声催得武宫歪歪斜斜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出对局室,脸色发灰,双目无神,似乎走向他自己名誉的终点。但,神色惨然的武宫没料到南京人会让他惊讶——他从未看到那么多看棋的人!当讲棋人介绍武宫正树时,会场突然爆发一阵掌声,象一串炸雷,在屋顶上滚动。武宫的眼里有了一点惊奇,迷惘的神色稍去。他向四周招了招手,又是一阵掌声,绵延久长,如一场阵雨。武宫的眼渐渐潮湿。这体育馆是他陌生的,这里用布条拉成的15米见方的大棋盘是他陌生的。他昨天曾拿起一个半米直径的“棋子”大为感慨,请人拍下不可思议的一照,这里八千人对他也是陌生的,然而这八千人毫无例外地向他鼓掌,说明他们毫无例外全都认识武宫、欣赏武宫。武宫低下头,忽然又抬起,微笑着,似想要语出惊人——他果然妙语如珠。但我不再注意他说什么,而是一眨不眨地看着武宫的脸。掌声再起,我惊讶地看到武宫面现激动之色,兴奋而不能自己。

  告别南京时,他说:“很为南京人给了我那么隆重的三次鼓掌而感激。这对我是第一次,当铭记在心。”

  回忆这一些镜头,是我忍不住要想重温这位超一流棋手的神采。而这种神采的表现,正是在他的一场接一场的失败中。我于是在想,这样的棋手,这样的品格,才可能会有“宇宙流”,才可能会是今天的武宫正树。

  然而,看这一位自己喜爱的棋手失败,毕竟不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尽管他是输给了中国棋手。武宫正树的浪漫,注定他不可能有李昌镐这样高的胜率。而作为棋手,艺术的风筝,是由一根叫做胜负的线牵着的,为艺术而下棋,这风筝是飞不高的。武宫正树因为自己的才气,用“宇宙流”打出了一片天地,在他不断赢棋的时候,他确实是拥有这根胜负的线的,这根线对于他也就显得并不那么重要。当他的才气受到胜负的考验的时候,这一根线,是要受到加倍的重视的。胜负将会影响“宇宙流”这个围棋艺术的风筝能飞多高。

  在围棋上,是不可能有彻底的潇洒之美的吧?胜负的世界将宣称一切奇幻的诱惑都会黯然失色。

  武宫正树可能会有一段时间的动摇,1995年,武宫正树在击败小林光一九段,登上日本“名人”的宝座的时候,不止一个棋评家发现,武宫的棋有了一点变化,他不再那么浪漫了,他开始对以往不屑一顾的实地以相当的重视。围棋本来是充满想象的,想象是围棋的生存基础之一。没有想象,也就没有围棋的今天。但是,当围棋进入激烈的竞争之中的时候,围棋因为比赛,因为胜负,因为奖金,而产生了职业棋手的制度。这一制度,一面推进了围棋的发展,一面又限制了它的艺术上的进步;一面在发现天才,一面又在将天才引向平庸;一面在激励人雄心勃勃地进取,一面又在将进取的目标放在最现实最乏味之上;这是围棋的幸事,这又是围棋的悲哀。

  与武宫正树一样追求围棋美学的大竹英雄在《新围棋十诀》中写出了一席刻骨铭心的真心话。他在这本副标题为“创造自己的棋风”的书里,提倡能够“得心应手地下棋”,但是,他在这本书的第2页就这样说:

  其实,业余棋手下棋是为了兴趣,而专业棋手则是以围棋为生。这就是专业棋手和业余棋手的根本分别。

  “以围棋为生”的表达真是恰如其分。如果说:“下棋就是做生意”,听起来还不十分严酷。若改成“以围棋为生”则十分生动,可以打动人心。这就等于说,若是输棋,妻儿就会流浪街头。这当然不是开玩笑,实际情况就是如此。以围棋为生,就等于不能失败。业余棋手也不愿意输。在这一点上,大家的心情是一致的。但是,业余棋手即使输了起,也只是感到惋惜,屈辱感会随着时间的消逝而消失。然而,如果专业棋手输了棋,收入就会减少。

  业余棋手的心情是不愿意输,而专业棋手的心情则是不能输。

  既然不能输,所以必须每一局都认真地下,不能冒险。有时候本应该这样下,但是由于害怕输棋,不能得心应手地下。可是,由于我的冒险心旺盛,更喜欢随心所欲地下棋。我认为这才是“把整个棋盘都当成自己的活动舞台。”因为我追求自由自在、舒展大方的棋,所以失败也多。

  围棋应充满创造性的喜悦。但是,由于必须取胜,所以创造性受到限制。对于下棋的人来说,没有比这更难受的了,这正是专业棋手的苦衷。

  这种苦衷,不是专业棋手,是很难有切身的体会的。不过,武宫正树和大竹英雄一样,是一个在本质上绝对个性的棋手。他将自己的失败过多,归之于“贪玩”,而他后来又说:“我不喜欢千篇一律的棋风,下围棋还是有自己的独特的风格为好。”

  人的本性在什么时候都是追求自由的,但是,在什么时候,都是不会有完全自由的,就象风筝一样。并不惟独围棋是这样。所以,对武宫正树和大竹英雄这样的棋手,是要从更高的境界去体会他们的生活价值的。

  在读庄子《逍遥游》的时候,一开篇读到的,是“不能逍遥”;一切逍遥,都是有前提的,都是有依靠的,有条件的。你看,一艘大船要开行,就要有很多的水,在厅堂上倒一杯水,芥末可以象船一样开,但是杯子就不能。如果风积得不厚,大鹏鸟就飞不起来,大鸟要飞起来,就要有九万里的风在下面托住它。人的不自由,是由于做各种事,需要不同的条件。就象风筝,要有一根线在下面牵着,要有一阵好风托着它。

  然而,人又是自由的,这又象风筝,能飞多高,要看你的风筝有多大,要看你的线有多长,你能不能有水平将风筝放好。

  小林光一和李昌镐是一种放法,他们是将风筝做得越规矩越好,这样的风筝放得高,也不难。武宫正树放的风筝,是别人没有做过的,这样的风筝放起来很难,当是一旦放上了天,是会叫人喝彩的。武宫的风筝到现在为止,或许没有小林光一和李昌镐的放得高,但是,武宫正树的风筝,做起来和放起来都要比他们的难,这样的风筝,是很美丽的,是鹤立鸡群的,是富于代表性的,是会令人留下深刻印象的。

  很多的人,他们也想将别致的、出人意料的风筝放上天,但是,他们没有成功。他们或者是因为风筝做得不好,不美,或者他们的心太高,但是他们的线不够长,他们的技术还不能将风筝放上高天去。他们失败了,守着一堆不能被人称道的风筝,感叹由于志大才疏,错走了一条浪漫之路,画虎不成反类犬。他们中即使有人一生都在积极地追求,英雄无悔,但他们的失败会使更多的后来者不敢再去拿命运冒险,平庸和从众就成为一种保险的人生哲学。

  武宫式的风筝高飞,该是多么可贵的啊!

  小林光一和李昌镐们以后会不会放出武宫正树这样的风筝,这是很难说的。

  现在看来,武宫正树是很难来放这种规矩的、没有个性的风筝的。果然,他成为“名人”之后不久,棋又潇洒起来了。

  正如前面引用的大竹英雄的话那样,对创新者来说,他们面临的考验和曲折要多得多,他们在心理上的自我斗争也是连绵不断的。

  但是,他们的生活观点不同于常人,只属于自己风格的风筝。

  节选自 《境界——关于围棋文化的思考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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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卫平:北大荒的天空



  北大荒这个名词,在上山下乡的一代人已经为人父母之后多少年,将会退隐到生活的背景去了。

  遥想30年前,这在全国上下是一件最轰动的大事。城里是一些想把儿女等回来的家长;在乡下,是失去了课桌,没有了校园的孩子。北大荒是知识青年最集中的地方之一。现在,当年的家长,已经七八十岁了,他们想起北大荒,是一件往事。但是,在当年的孩子,今天五十上下的人眼中,这是一段不会忘记的历史。这段历史,可能有三五年,也可能有十年以上。问题不是时间的长短,而是在这一段历史中,每个人都有些忘不了的事情,而这些事情,将会改变一个人的性格,或是命运。

  在1994年,上海出版了一本文集《苦难与风流》,这本书的副题是“老三届的道路”。在这本书中,我作为一个“老三届”,一个前北大荒的知识青年,是能从中读到许多别人读不到的东西的。“老三届的人已经到了怀旧的年龄……”书中这样一句话,使人有太多的感慨。下面的一篇文章,就是我写在这本书里的。我将它修改了之后再作为围棋的文化研究的一角,介绍给读者,是因为我始终相信,围棋和别的比赛项目不同的地方幺一,就是它比较能显现人的境界和人的文化素质。人的经历,是和棋的风格,棋的境界有关的。在人的一生中成长的最关键的时刻能有特别的经历,是他的棋力成长的重要的推动力。

  当今的中国棋坛,最富有传奇色彩的棋手,首推聂卫平。目前诸多品评这位棋界奇人的文章,多在赞美聂氏棋风的精妙玄秘。我在观察中国围棋文化时发现,聂卫平的出现,是一种时代的造就,而对其围棋境界的升华起决定作用的背景,是聂经历了上山下乡的历史。

  今后有人写中国当代围棋史的话,一定会将自60年代至90年代的棋手划分为三辈人。第一辈为陈祖德时代,第二代为聂卫平时代,第三辈为“文化大革命”后的棋手。这里不能不指出, 陈、聂这两代,其实都经历了“文化大革命”,而且进入“文化大革命”时,聂与他们的年龄差距并不大。以被下放到北京第三通用机床厂的陈祖德等“七君子”为例,陈祖德最大,“文化大革命”开始时也仅22岁,年纪稍小的4人,曹志林、华以刚、邱鑫和黄德勋其实正好处于“老三届”的年龄段。因此,聂与这些棋手,年龄上应大致上属于同一代人。后来聂在棋艺上超出了这些棋手,便不得不从他们棋艺的发展过程及“怎样度过‘文化大革命’这一段”来思考。同时,聂与其它“文化大革命”后棋手,年龄最多的也不过大8岁,为什么后来的一时赶不上聂?我认为聂在“文化大革命”的经历是他“人生的厚味”,而其它青年棋手没有,所以棋就显得“薄”了。

  因此,聂卫平的“文化大革命”生涯是大大值得研究的,而他上山下乡,尤其值得思考。其实,聂在黑龙江黑河地区山河农场的日子较其他坚持“八年抗战”或者“十年抗战”的老知青相差甚远。大致在1972年秋季结束,因此,总计起来,约有两年多些,三年左右。问题是在这三年中,聂在农场很少下棋,他在某个冬天,曾经横穿农场,在另一分场,找到少年时的棋友程晓流下过一局,被传为美谈。其余时间,既无对手可言,也无棋谱可看,而且围棋被看作“四旧”,在农场列入被禁之列,故台湾著名学者沈君山在谈到聂卫平下乡生涯时,说聂将自己的脑子分作左右两半,一半是白棋,一半是黑棋,黑白两种子便在脑子里“打架”。沈君山的话,毕竟有许多艺术色彩在内,我在与聂长谈时,聂也曾说,上山下乡这一段时间,下棋几乎是空白。因此,研究聂卫平的这一段历史几近“玄秘”了。

  我试图从两个方面的比较,来分析上山下乡对聂卫平的影响。

  第一,聂卫平与陈祖德一辈棋手的比较。

  聂卫平曾经向我谈起过他的棋艺成熟过程,而且特别提到了黑龙江的岁月。

  聂卫平说,“文化大革命”之前,聂与陈祖德等中国一流棋手较量,要差两子。这是一个很大的差距。“文化大革命”中,聂走南闯北,下过一些棋,更多的,是与棋友程晓流关在院里两人下棋。聂评论说,“这难道能使我长棋吗?至多是不荒疏而已。”整个农场阶段,很少下棋,即使下也不是正规的训练。但是,聂卫平在1972年回到北京,到北京“三通用”,去找那些“落难”的国手下棋,这时奇迹出现了,聂与他们下分先(双方互相轮流先走、也就是平下)棋,这些一流国手中的好几个已难以战胜聂了。甚至聂还会取得4比0或4比1的比分。

  在1966年至1972年这六年中,14岁至20岁的聂卫平是怎样从“让2子”到“分先”呢?聂卫平认为,北大荒的生活是关键。聂卫平说:“我一到黑龙江,就有一种‘天高地阔’的强烈感受。无垠的荒原,无遮无盖的的蓝天,和瑰丽的日出日落景象,给我强烈的震动。当我重新坐在棋盘上的时候,就会感到棋盘更广阔了。” 在其他的场合,我亦看到聂的这一番议论。聂卫平的这种思考,从一个相当水平的棋手来说,是完全可能的,因为棋到了一定水平,已经不是技术问题,而是一个境界问题, 从自然取得灵感而在棋盘上领会,古已有之。清朝弈林大家施定庵23岁时,偕前辈梁魏今游觊山,梁指山下泉水,教诲施定庵,施大悟,棋立长,能与前辈“分先角胜”。

  同时,也绝不排斥聂在“文化大革命”之中,因父辈受迫害而受到株连,在社会上备受欺凌,感慨殊深,对人的成熟极有关系。

  问题是,为什么当时棋艺不错的其他棋手不能取得很大的突破,而唯独聂卫平突破了?我与聂卫平交谈之后,认为还因为聂的棋风偏于明棋理的那种。因此,“黑龙江之悟”才对他有巨大的作用。中国的古风,强于中盘扭杀,日本棋风明于棋理。聂的老师雷溥华、过惕生,在老一辈棋手中,受日本影响,是偏于棋理的。与上海当时刘华等人的棋风偏于攻杀不同。因此,在向日本棋手进攻的道路上,兼有棋理明白和攻杀凌厉两个特点的聂,较之从擅长攻杀的旧棋风中刚刚脱胎的新型攻杀棋风的陈祖德等,更为有利些。同时,上一辈的棋手,在1964年及1965年已进入国家队,因此棋风较早地走向成熟,而聂卫平的成熟,恰恰正在动乱的年代,他进入国家集训队是在1973年,因此,黑龙江之行对他的影响,应是正处于相当重要的阶段。

  第二,聂卫平与马晓春、刘小光、江铸久、曹大元和钱宇平等棋手比较。

  我曾先后分别采访过“文化大革命”后这一批中国一流棋手。他们有几个共同点:一、出生在1960年至1966年,基本上是在“文化大革命”前。学棋的时间,大致始于60年代末期和70年代初期。是中国在“文化大革命”晚期恢复围棋活动的首批成果。其中以1973年前后学棋为最多。据聂卫平评价,这些棋手,在棋上,与超一流棋手没有特别大的差距,真正的差距在很微妙的地方。例如在某个局部变化,双方都已经计算到了,但是在处理上,却没有“超一流”棋手敏锐。很小地方的差别,体现出棋手境界上的差异。这一些棋手,其天资并不会在聂卫平之下,其技术不可谓不精。在北海道长大的农民儿子小林光一在战胜马晓春之后的感想是:“光有高超的棋艺是不够的。”当然,马晓春以后以浙江人特别的韧性战胜了小林光一,但却在李昌镐面前,遇到了以前出现过的麻烦。这是否可以从“境遇太顺”的角度去理解呢?

  我在研究聂卫平的围棋成长经历时,发现聂卫平以极大的毅力,过了许多“坎”。

  1974年,关西猛将宫本直毅九段率领代表团访华。聂出场四次,前两盘负于苑田勇一七段和村上文祥业余棋手,第三盘才胜了连战连败的久保胜昭二段。当时宫本直毅连胜6场,最后一场聂卫平终于战胜了宫本。这是他第一次参加国际比赛,也是第一次战胜了日本九段。在1976年聂卫平战胜藤泽秀行、石田芳夫等当时日本超一流棋手后,曾一度成绩平平。聂在1984年访日比赛败于赵治勋、武宫正树和加藤正夫共5局后,曾反省道,“我输给他们,并不是棋力有差距,而是心理状态有差距。而意识到棋没有差距,就是一个进。相信战胜他们的日期不会远了。”果然,在以后不到3年,聂通过擂台赛上其他国际比赛,将这些日本棋手全赢了。

  为什么同样是“坎”,聂能过而年轻棋手不行呢?聂曾说,这是我比他们多了一段黑龙江农场的经历。聂所在的农场,前身是劳改农场,劳改犯走了后,管教人员将知青也当成了“小劳改犯”。聂有心脏病,从小体育免修,聂在农场受不了强体力劳动,反被斥为“无病呻吟,小病大养”。聂在围棋之路上也路途艰难,障碍重重。因此,聂已经历了人生中的诸多考验,而在那样的条件下,父母无能力帮助他,所以通过考验,作出决断的只能是自己。以后,他在棋盘上遇到的考验,无疑不及他所经历过的。而解决问题的独立思考方式在生活和棋盘上是相同的。这些在人生经历中所获得的优势体现到棋盘上,才渐渐成了胜率。由于人生体验不可替代,所以,聂卫平能在相当长的时间中(十年左右)称霸中国棋坛,这不是偶然的。

  聂卫平:北大荒的天空(二)

  围棋作为一门艺术,其出现杰出的人才,有其规律性。当年聂卫平的棋友,如今围棋史研究者程晓流曾说,时代的动荡,会促使优秀的棋手出现。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日本,和“文化大革命”后的中国均是这样。程晓流本人亦是“老三界”,他的这个研究结论,是可以成其为一说的。

  在这里要补充的是,围棋手的成熟需要的条件不是只有一个,而是有不少,在很多的条件具备了之后,才会有象聂卫平见到北大荒的天空或施定庵面对山下的泉水这样的“顿悟”的情况。江苏棋手邵震中九段和湖南棋手梁鹤年六段,都有过知识青年的生活经历,但是,不能因为他们没有到达中国围棋的高峰,就说他们在上山下乡中缺乏感悟,或许正因为有了这一段的经历,他们才能到今天的水平。“老三界”在“文化大革命”中颠沛流离到北大荒的共有上百万,绝不是聂能几个人,但是成为棋手的不多。而不是棋手的人,在北大荒的经历中获得的是什么,是由他们自己生活

  每一个人在自己的事业中总会有自己缺少的东西,有的是技术,有的是经验,有的是艺术感受力,有的是良好的心境……这时,生活给了你最缺的东西,你就可能补全了一个棋手所需要的条件。你的境界形成就有了基础。

  聂卫平当时在棋艺上最缺的是生活的感悟,在北大荒他得到了,他获得了境界。

  境界是什么东西?许多人都感受到它的存在,但是,要说出它是有难底。

  和聂卫平倒是有过一次长谈,主题就是境界的问题。

  聂卫平说,境界这词儿,好象我们平时所说的“思想”,或者以前曾说的“世界观”之类,是比较抽象的。棋手与棋手的境界,我觉得有很大的差别。比方说,同样是六七段,或者七八段的棋手,境界就不一样。一个棋手,棋的水平已到了九段,但他和超一流棋手之间会有一些微妙的差距,有的差距很小一点儿,偶尔也能胜超一流棋手一两盘,在别人眼里看甚至差不多。比较明显的例子,是前几天,中日名人战上马晓春与小林光一的对局,他们复盘时,双方都看到了一些棋的局部变化。你看到这边大,那边小;他也判断这边大,那边小。但是在虚的地方,小林显得比马晓春敏锐。在马晓春认为是正常的应对时,小林就发现这里有机会可以利用。并不是马晓春没有计算到,境界具体到棋局上,就是这样的微妙。境界,是对围棋的理解,是对围棋的认识。即使在棋局上表现出很细微的差距,从境界上看,却是大的方面,在思想上还不够。

  不光是棋的问题,也有其他各方面的因素。我认为年轻棋手的棋没有上去,有时就与生活上的境界有关系。一些年轻棋手之所以难于超越超一流的棋手,问题不一定在棋的技术上,而是在境界上,尽管境界未必看得见摸得着,但它存在。

  出类拔萃的境界是如何来的?当然离不开棋手执着的追求,夜以继日永不松懈的研究。另外,也还需要脑筋开窍。有时人可能闷在那里,老不开窍,而有时又会突然一悟,棋马上上去了。人会受到自然的启示。我曾经想过,我如果没有到过北大荒农场,没有见过一望无垠的启示,没有见过那整个一片的碧蓝的天空,没有见过瑰丽的日出和日落,或许我的棋不是今天这样的。城里生活了那么多年,出门就是胡同、街道,视野窄小。没见过天高地阔,人不容易升华到一个特别高的境界。

  然而我想,很重要的因素,还在于棋手本身的素质。要想成为一个出色的棋手,超一流,甚至比超一流更为出色一些的,他首先得有出类拔萃的思想,有高人一等的想法。如果要达到这个境界,不光是棋路上的思想,各方面的思想都要比人高。再打个比方吧,咱俩是师兄弟,或是同辈。咱们的老师如果去世,咱俩必然会去参加悼念活动。假如其中有一个人不去,那么,我坚信,这人的棋不可能达到高境界的。自然、生活中未必有这样的事情,我不过用一种可以理解的说法打比方罢了。棋如其人,人一定要到高境界,棋才能到高境界。现在年轻棋手,棋的技术是到了很高的地步,但人的素质跟不上,所以棋很难再往前进步。

  我们对年轻棋手的思想教育,都进行到一般的程度,还有更多自己理解自己体会的内容,要做到一个“好人”,那得靠自己的努力,自个修炼。我坚信得有高出别的棋手的思想。棋的技术好,对棋的理解好,做人好,三者并举。特别是做人,如果旁人看他是社会上不可救药的败类,他却成了一个绝代高手,这是不可能的。

  如果我弟弟一直下棋,他能成为当今国手是肯定的,但是否能到我现在的水平则不太好说。他很聪明,对棋的理解很快,但他似乎并不怎么热爱围棋,这点我开始就感觉到了,他赢了就有兴趣接着下,输了就不下了。这令我怀疑他下到今天,能否成为当今世界上的最高水平。但他下棋的话肯定能成为某一层次的国手,比如说成为九段。他才能不会在马晓春这样的棋手以下。我和弟弟同时学棋,他一开始要让我四子,这说明他的才能很好。但他对棋的热爱、理解和思想都不够,在棋上经常在小处出鬼手、妙着,但在大局上差。干什么事,就象小孩子一样,考虑少,这就难于成大器了。

  聂卫平:北大荒的天空(三)

  在中国围棋擂台赛举行的时候,我还得益于中央领导同志的关心。尤其当年邓小平、胡耀邦同志,他们的话很有气魄,对我有很大启发,对我的境界的提高也是一种激发。比如第二届擂台赛,中方只剩我一人,日方有五名棋手,一对五。在我还没上场比赛时,邓小平同志问清了当时的形势,只讲了两个字:“哀兵。”一般人总讲“哀兵必胜”,但邓小平讲话一向简练,说到此为止。“哀兵”就是当时的情况,后来就不必说了。我理解,他就是觉得你有赢的希望。当时我只感觉到一种伟人的气魄,给了我很大的鼓舞。记得胡耀邦同志当时还讲了一句:“哀兵是哀兵,可惜太少了。”可能他觉得要赢得艰苦卓绝!在擂台赛关键几场,下完之后,邓小平同志让秘书打电话来祝贺,给以鼓励和支持,这都给我很大的帮助。你想,中国其他的体育项目,哪有这样的厚遇?这种鼓励给我增添了许多力量,第二届战胜武宫那次,打完电话,还约时间吃饭庆祝……

  台湾学者沈君山在谈到中国作家阿城的《棋王》的时候,也顺便谈到了聂卫平。在当地的报纸上,他这样说:“聂卫平出了北大荒,有一段时间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打败了所有的日本对手,聂卫平的胜利除了超群的棋艺与左右互搏的功夫外,那股前无古人的气势,相当接近于阿城《棋王》中所书写出的原味与酣畅淋漓。聂卫平曾亲自告诉我,在日本竞赛时,透过电视的实况转播,上至邓小平,下至平民百姓,有11亿同胞在观看,身上肩负着民族的使命对弈竞赛。……我曾分析大漠英雄最怕入京城,每每被红粉世界消磨掉锐气。离开北大荒以后的聂卫平,棋艺逐渐失去了原味;一如离开大陆寄居海外的钟阿城——‘离开了土地,失去了天空’。沈先生的话,是有文化的深度的,一般的说法,是聂卫平的社会活动过多而影响了棋艺的研究,也有的说是聂卫平的年纪渐渐大了,棋艺自然会下去的。

  戏剧评论家徐城北的一篇文章谈到了体育比赛中的“道”的问题,很有点象沈先生所说的“原味”。

  体育比赛有两种境界,第一种是单纯求胜,谁的分多谁就有了一切;第二是先求道,再用道去求胜。年轻人习惯第一种,中老年人和知识阶层喜欢第二种。许多报纸介绍过,夏衍、冰心喜欢从转播中看体育比赛,他们已不大关注输赢,而努力分辩谁的姿态更美,谁的技巧更得当。萧乾前些年还经常让年轻人陪着,到足球场去看比赛。但他从不关注谁和谁比赛,哪方用什么手段打败了另一方;他特别注意看台上的年轻人,他力求从年轻人的心态中,分辨哪些是浅显浮躁的,哪些是沉着刚毅的,然后从对比中领悟那最高级的东西——道。有了道,再去求胜,自然就一本万利,势不可挡。反之,单纯为了求胜而拚命,伤元气,蚀老本儿,即使暂时得胜也长久不了。

  这里显然将境界的高超和道联系在一起了。在聂卫平的身上,水平的退落,是有综合的因素的,但是,不可避免会想到的是“道”的散佚。人在向上走的时候,人们很能看到一种蒸蒸日上的气象,这就是“得道’吧。在这样的时候,人的气在聚,在升华,一切困难,一切困苦,都不是什么障碍,而成了境界修炼的必需。而生活中的一切,都会成为他成长的感悟,年轻人的身上,道的存在,常常是自己没有察觉的,而他又常常会在到达了棋艺的顶峰时,不知不觉地将道散佚了,城市的安逸之气,繁忙的应酬,都是很诱人的,但是也很快会将人的意志消磨了。

  道是清纯到了一些娇贵的东西,一旦受到了不良之气的侵袭,得到了还会散去。当然,只要给它以合适的心境,合适的环境,它是还会回来的。它的形成虽然艰难,但在散佚后再收回来更是不容易。这主要的是,人是不会两次淌过同一条河流的,以前向上走的经验,下一次是不一定能够适用的。环境变了,人也变了,要有更大的毅力,才能将看来是人‘合理’的需求,而其实是对棋手性格消磨的那些东西,一点一点除去的。

  而除去这一切还只是一个开始,对往日追求境界动力的寻找更是艰难。一个曾经登上过的山峰,对于人是很少有吸引力的,更何况,要再次登上这样的山峰与往日相比,要付出更大的代价。我们对中国的围棋手还是有着殷切的期望,中国的棋手,“得道”是不易的,他们成熟的道路很长,他们理应在较长的时间里,保持自己很高的境界。而在世界围棋手中,已经有象坂田荣男、藤泽秀行、赵治勋、林海峰、曹薰铉这样的不老松,他们是不会将自己的“道”散佚的。而中国,也有象胡荣华这样的前无古人的象棋大师,1997年,他到了52岁,当上了上海市的人大常委已经好几年,在商界兼有职务,他还能将一个一个年轻的棋手打败,第十三次成为全国冠军。

  向这样的棋手脱帽致敬,是很自然的事。而最重要的是要去想,他们是怎样把“道”象最珍贵的东西一样保护起来的,他们的境界为什么一直是这样高的。

  中国围棋队领队华以刚的一次闲谈中讲到了棋手的境界。他说,在以前见到的柳时薰和今天见到的柳时薰是不同的。他记得当年柳时薰和常昊在少年比赛中对局的时候,火气还是很足的,那次,常昊的棋钟坏了,开始读秒晚了5分钟,少年柳时薰想在棋盘上结束战斗,便提出抗议,结果干扰了自己的思想,常昊在不利的形势中反败为胜。但是最近见到的柳时薰,已是日本的天元,是一员堂堂的大将了。柳时薰彬彬有礼,显得非常大气。

  说这话的时候,是在90年代的中期,我想,这位中国著名的围棋评论家,是更多的从棋中间体会到柳时薰的气质的。当时,他正在研究韩国的围棋,柳时薰是在日本下棋的韩国少年,李昌镐的好友,尽管柳一再在比赛中负于中国棋手,但是在日本的比赛中,成绩是很好的,是击败日本很多超一流大师的头衔人物。

  日本第十届棋圣是小林觉九段。华以刚说,从一个细节,我看出了这个棋手的不同寻常的境界。在他和常昊的比赛中,他取得白棋,从年龄上说,又是一个兄长,日本有一个规矩,在比赛之前低段或年幼者要为年长者擦棋桌。小林觉在赛前,拿起一块毛巾,从自己的茶杯中倒出一点茶水,在一尘不染的棋盘上很小心地擦拭。常昊对这礼节还还够了解,而华以刚是知道的,立即走上前去,说应该由常昊来擦。

  华以刚的感慨是,棋圣是日本最高的棋手头衔,当小林觉当上棋圣的时候,他说,由我来棋圣,我是要改变棋圣的形象的。他立志要将前棋圣的傲气和霸气改变。在境界上,小林觉是超过前棋圣了。

  华以刚讲的未必是一些细节,细节是人在最自然的时候表露出来的。这就说明境界是至大的,也是至微的。这就不难理解,夏衍、冰心、萧乾是会在电视中和看台上,能看出中国选手和观众的“道”了。在《围棋天地》中读到,中国棋手杨晋华在一篇论文中写过,棋艺有三个层次:第一为简单计算的层次;第二为复杂计算(包括分析)的层次;第三为高级感觉的层次。张小弟撰文说:“这个‘高级感觉’的层次,实际上就是‘天机握手中’的化境。”

  这一“棋艺的层次”,也可以看作是“得道”的浅深层次。大到“高级感觉的层次”,或许就是“有境界”的棋手了,在技术上的表现。境界化为技术,是一个很复杂的过程吧,要用文字完全表达出来是非常困难的,但我相信,这两者是相得益彰的。人的技能,和人对这项技能的理解、体会,已及本人对世界的认识,应当是浑然一体的。

  节选自 《境界——关于围棋文化的思考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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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钧:闰年·9月22日



  闰年在老法上讲都是些特别的年份,大概总会有什么事要发生。是祸是福说不定。

  有一个青年记住了闰年不是因为他迷信,而是在相隔4年的两个闰年中的·9月22日,他都遇到了不平常的人生大事。

  1992年9月22日

  刘钧从国家训练局的大楼里走出来,穿过体育馆路,走向41路车站的时候,正是这座大楼最安静的午休时。他是一个人离开大楼的,他不愿让更多的人来送他,一个少年围棋手,离开了国家队,毕竟不是什么令人高兴的事。17岁的他,瘦瘦的,有着1.84米的身高,正午的太阳把他的身影缩成短短的一截。汽车来了,他向这栋大楼投去最后的一瞥。

  他留恋这里,他是从全国的棋童中经过专门的比赛才进入国家少年队的,当时他还不满15岁。走到这一步,他努力了7年,在他短短的人生经历里,训练和比赛成了他生活中的最重要的部分,7岁,因为他在算术上老是得100分,被送到闸北金蕴中教练那里,两年之后,他成为上海体育俱乐部体校名教练邱百瑞和谢裕国的得意门生,他的棋艺潜力像喷泉一样爆发出来。三年时间,他从业余10级升到了5段,又过了两年,他升到了专业二段。他有一些围棋的记录本,是他在一次中小学的比赛中得来的奖品。当时,发奖的是棋评家曹志林。曹志林说,如果你们能够在记录本上记下5000盘棋,你们一定能成为九段棋手。孩子们都神往地笑着,以后别人可能忘了,刘钧一直记着这句话,那时起刘钧开始将自己的对局记下来,每当比赛结束,他会一个人想刚刚下过的棋,如果越想越有意思,他就用心地将对局默写出来。他在学棋的日子里,记下了ll本棋谱,共有550盘棋。进了中学,到俱乐部下棋的时间少了,谢裕国教练常常借一些书给他,于是,刘钧就一个人静静地在做完功课之后,在棋盘上探寻那些大师们无拘无束的思想。这使他成为少年棋手中的领先者。

  他还依稀记得,谢裕国教练在送他到北京时,对他说,国家少年队是个流动性很大的地方,每年都有选拔,每年都有人会回来,你可要努力啊。

  他是在1月中知道自己在这个闰年会有事的。国家队体检,发现刘钧的心脏异常,他的心脏结构与常人有别,有校正型的大血管转位。刘钧在小时候就知道自己的心脏特别,但是他不会想到这会改变他的一生。国家队立刻用电话通知了上海棋院,上海棋院又通知了刘钧的父母。他做了心电图,做了超声心动图,但这些常规的检查搞不清病因,于是医生说要开刀做心脏导管检查。这是创伤性的检查,需要家长的签字。刘钧是父母的独子,这两位老实的工人就赶到北京,住在地下室的那个招待所里,陪着儿子到阜外医院。只是在大腿上切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检查就完成了。不久报告出来了,为了将心脏问题彻底解决,医生建议动手术,但是床位紧张,如果有床位,就通知住院。

  父母回到上海了,正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时候,下棋还是读棋谱,刘钧觉得什么也没有改变。转眼就是6月底,1992年的全国段位赛开始了,队里给棋手们买好了到哈尔滨的火车票。刘钧已是职业三段棋手,他在上一年就有可能升为四段,只是在最后两局没有下好,今年升段是不难的了。本来在下午就要上车,但就在这个上午,医院来了电话,说有了床位。接到电话的国家队副总教练罗建文找到刘钧说,还是去看病吧。刘钧说好。刘钧就没有去哈尔滨。这一天,他一言不发,他是一个内向的人,这时更是沉默,吃了午饭,他一个人走开了,直到载着同伴的车走了后才回到宿舍。

  二天之后,刘钧入院了。一位30多岁的医生对刘钧说,手术将在下周进行,刘钧就通知了家里,父母又一次来到了北京。病房里有很多过去闻所未闻的事。同一病房的一位心脏病人,20岁,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但在进手术室前,也会紧张得一夜没有睡着。刘钧想到了自己可能也站在生死的门坎上。这时的天气依然很热,医生让手术后的病人将刀口露出透气,刘钧看到了在他们胸口长长的粉红的像一条爬虫的伤疤,叫人触目惊心。他想自己可能也会有这样一条伤疤。第二周,医院没有一点动静,刘钧有一点急了,就去问刘医生。刘医生说,医生们还要进行会诊,手术要缓一缓,从报告的资料分析,你的心脏功能没有什么不好,是否要手术还要进行讨论。后来就是不断的查房,不断的检查。主任医生最后决定,刘钧无需开刀,在7月中旬可以出院。刘钧出院的时候,国家队的棋手们正好从哈尔滨回来,他们个个都很高兴,王磊从三段升到了四段,常昊从四段升到了五段。而刘钧白白在医院中度过了两周。接下来是全国的个人赛,刘钧在心中总有一点事,下得不好,6胜5败,名次在30名上下,而在上一年,他是第13名。刘钧想,可能会有什么在围棋队等着他,果然是这样。在个人赛结束后的第二天,国家围棋队领队华以刚将刘钧喊去,办公室里,还有国家少年队的教练吴玉林。华以刚在说话之前,先沉默了片刻,他带着一点隐痛。作为一个棋手,作为一个上海老大哥,他都为刘钧可惜。刘钧在棋队有活的火车时刻表之称,那些数字只要读过一遍,就可以背到点几分丝毫不差。棋队另一个“活的时刻表”是马晓春。刘钧很用功,心无旁骛,从来不在电子游戏机边消磨时光,他的手中,永远是一本棋谱。但是,华以刚又是棋队的一位官员,免不了要有一番公事公办。他说,刘钧,医院说,你今后不能参加激烈的活动,否则后果可能不堪设想。棋队研究了多次,很可惜,你要回地方了!

  刘钧是一直在准备接受这句话的。他是棋手,他知道看起来,下棋是如此文静,但在重大的国际比赛中,长达六七小时,棋手的心跳都在110次以上。在这里失望是不用掩饰的,他低下了头。

  华以刚和吴玉林还说,如果身体许可,棋可以继续下,在安排上有什么困难可以到北京来找我们。

  刘钧走出办公室的时候,非常难过。这时,棋队在赛后放假,没有安排。同室的余平和杨士海都很关切地来问,刘钧不愿呆屋里让人同情。在常昊、王磊等一帮好友的帮助下,托运走了李之后,他就整天不在宿舍。他毫无目的地走到一个车站,就坐上公共汽车,从起点站坐到终点站,再原路坐回来。他要独目二个去想一想,他的今后将怎么办。他在车上,只是想事,目光散漫,只是很木然地扫着那些老北京都没去过的偏僻地方,现在还记得京城的东边,有“康家沟”这样陌生的地名。…

  当京沪特快在9月22日向上海飞驰的时候,这种怎么办的思考,越来越现实了。在上海,他念到初三,中断了两年半学业,再回去和弟弟妹妹们做同学?走上社会?学电脑,学外语,谋取一个饭碗?

  不,他爱围棋,他还要下棋。但是……

  这时,他才体会出,国家少年队的生活像天堂一样美好,在21世纪饭店,听聂卫平讲解马晓春对小林光一的棋,借来吴清源和坂田荣男的书,一个人静静地去找个角落津津有味地打谱……在这里的两年半,他用去了5本棋谱,记下了自己300盘棋。现在这些棋谱就放在他的行李里面,与他一同回上海去了。在离开棋队以后,每当他重翻这些棋谱,心中都有一种刺痛的感觉。

  从一个闰年到另一个闰年,漫长的4年回上海之后,刘钧走访一位位对自己的成长有过帮助的老师,尽管他可能不再下棋,但是老师是不可不谢的。他百感交集地走进了上海体育俱乐部,去看他当年的教练邱百瑞。在那里,他遇到了黄孟辰。这位上海邮电大厦的经理,正在受命建立一支青少年的围棋队。黄经理说,老总的意思,队员要在围棋上,有领先的水平,而更重要的是人品要好。

  邱百瑞向黄孟辰推荐了刘钧,在少年棋手中,刘钧的人品和棋品都好。黄孟辰向大厦的汪总经理作了汇报。刘钧很快成为大厦的正式员工。大厦是一个十分忙碌的单位,但是总经理作了交待,不安排刘钧的工作,刘钧出去比赛就是代表大厦,要保证刘钧自己看棋谱的时间,希望他能下好棋。这么偶然,这么顺利,

  刘钧感到幸运又回到自己的身上。

  在这4年中,刘钧的所有时间都花在棋上,他每天有3到5个小时在看棋谱,另有3到5个小时在下棋。刘钧在上海棋院借到了日本的围棋杂志《棋道》和《日本围棋年鉴》,如果有熟人去日本,他必然会求人家帮助买回日本最新的围棋书籍。后来又看韩国的棋谱。中国的棋谱更不在话下。他天天潜心在棋中,几乎谈到了世界上最高等级棋手的所有棋谱。过去,他听人说,赵治勋讲过,赵自己对围棋的热爱已到了痴迷的地步,三两天不摸棋,就像生了一场大病。现在刘钧也是这样。1995年,刘钧因为关节炎而住院一个月,回到家里,拿起云子放到棋盘上,听到那清脆的声音,就像老友重逢,有一点熟悉的陌生。他狠命地打谱、下棋,一周后才回复到与棋生死不离的那种感觉。他退掉了专业段位,以业余棋手的身份重又参加了棋战。他从“刘钧三段”成了“刘钧业余7段”。“7段”,是业余棋手的最高段位了。

  有时候,他会遇到那些过去的国家队的队友,如常昊、王磊、罗洗河等,不免有一点羡慕,也有一点自卑,总是感到自己在围棋上还没有做出什么。出去比赛,会有人对着他啧啧地惋惜,如果刘钧还在国家队,那么,聂卫平、马晓春收徒弟不会是六个,而是七个。但是命运有什么可以怨的呢?刘钧听到了,想过了,难过了一阵子,也就过去了。他不会怪罪围棋,相反感谢围棋。如果不下围棋,人生就没有波折了么?

  刘钧又增加了4本自战的棋谱,4年的历史就浓浓地缩写在这里了。

  1996年9月22日

  这一天,是刘钧最难忘的一天。他住在韩国汉城最豪华的五星级饭店新罗饭店,在上午10时,他走向金碧辉煌的对局室,在这一天,世界职业围棋赛“三星火灾杯”将在这里进行第一轮比赛。世界上最强的高手全在这里,32人中,只有他一个人是业余棋手。他也是世界职业棋手赛以来唯一的一个业余棋手。

  一颗不知名的小星和围棋的明星在世界比赛中照面,刘钧走到这里的路很漫长。

  他的对手是韩国的徐奉洙九段,“多料”世界冠军。中国的惯例,是专业九段要让业余冠军两颗子。

  在年初,刘钧在全国业余围棋赛上连胜10局,夺取冠军。3月里,他看到一条消息:韩国有意要办一个新的最大世界围棋比赛,为了让更多的棋手参赛,将在本赛之前先举行预选赛,世界各国除了有正式名额外,还给46个预选名额。破天荒的,给世界业余锦标赛的冠军留下了一个名额。刘钧的心一动,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只有国家的业余冠军才能参加世界业余锦标赛,在中国,只有他刘钧有这个机会。

  5月里的世界业余锦标赛在日本的长野进行,在头几轮对手“业余”得可以。到第四轮,他遇上了韩国李庸万6段,中盘战胜。第五轮,是香港的简莹7段,中盘战胜。第六轮,上届的冠军日本平田哲7段,刘钧胜了4目半。刘钧以为已经杀败了最强的对手,不料在第7轮遇上了“海外兵团”,加拿大棋手于志琪6段,从开局一直领先,刘钧埋怨自己放松得太早了,立即抓紧反击,终于在官子阶段逆转,胜了3目半。他以8战全胜获得了世界冠军。

  中国队领队华以刚证实了韩国方面将会向世界业余冠军刘钧发出预选赛的通知。果然在7月,通知寄到了中国棋院。8月里,刘钧和其他7位中国棋手登机去韩国。一共三轮,刘钧拿的都是白棋,刘钧的对手十分强硬,李东奎七段、洪钟贤八段、李圣宰三段,刘钧都把他们赢了。其中李圣宰是韩国有名的新秀,他是赵治勋妹妹的儿子,棋风强悍。刘钧只胜了半目。精明的棋手在裁判点目之前就知道了输赢,与刘钧同龄的李圣宰一脸的凝重。刘钧想,可能开始他以为我是业余的,有一点看轻我吧?过了中盘,他就有点急了。但是,“英雄莫问出身”,棋盘上也一样。

  预选赛结束了,本来刘钧的目标是在比赛中多下几盘,没有料到,46人淘汰了32人,而他出线了。

  韩国的记者是十分勤奋的,他们立即找到了刘钧。刘钧成了这一天的新闻人物,刘钧的名字,用汉字写的,出现在韩国的报纸上,但那些报道内容刘钧就读不懂了。晚上,在韩国的电视上,刘钧见到了自己的镜头。

  终于,在9月刘钧又到了韩国,这一回是参加正式比赛。刘钧算了一下,要走进新罗饭店的赛场,从国内到国外,他一共下了21局棋,幸好他全部都胜了。在昨晚的开幕式上,棋手的抽签是用电脑的,当抽签的棋手按键时,在屏幕上就出现一只手,用三个手指夹着一枚棋子啪地一声击打在棋盘上,在这时,屏幕上就会出现棋手的照片和简历,还有悠扬的音乐。他抽到了徐奉洙,遇到强手,这在他是必然的,在这个赛场中,不可能有弱的棋手。当所有的棋手抽签完毕一起站到台前时,刘钧感到一阵激动,也很自豪,他站到了“世界强手之林”中,他紧贴着中国棋手,身边,一个是聂卫平九段,一个是俞斌九段。他从来没有参加过世界职业赛,也从来没有和世界超一流棋手在比赛中下过棋。刘钧在对局室里,轻摇着一把小林光一字的扇子,他猜到了黑棋,他将第一手棋放到了右上角的星位上。随后走出了两连星,徐九段走的也是两连星。可能是面对一位陌生的业余棋手,而双方的开局又是很平凡的,徐奉洙在40手和42手就走出问题手。刘钧察觉了,他的43手一镇,猛烈攻击徐奉洙右下的三颗白子。然后在中腹自然地形成了势力。在下边的53手和在右边的55手都是强手,黑棋虎虎有生气地紧紧逼向白棋,而白棋被断成了两截,生死未卜。

  徐奉洙不由抬起头来,看一眼面前的对手。

  到中午,徐奉洙用时1小时47分,刘钧只用了1小时11分。在观战室里的陈祖德九段对刘钧说,你的那盘,是中国棋手在8盘棋中最有希望的一盘。但是,当时的棋盘上,还是空荡荡的,胜利还很遥远。俞斌说,在上下两面,你要注意不能让对方围得太大了。

  在这样大的比赛中,面对这样强的对手,要把握这样的局面,是很难的,刘钧一再提醒自己要小心。徐奉洙的62手,是长考了一个小时才落到盘上的。徐奉洙是在逆境中战斗的老手,惯于在防守中反击。在艰难时刻,他下出了72靠。刘钧犹豫了很久,73手往上长了一手。这一手棋,没有注意照顾自己的中腹,后来马晓春批评说,几乎损失了半手棋。徐奉洙的74手便在棋盘正中,向刘钧的“肋部”一击。本来只要防守得当,这样的一击仅仅是将局面引向复杂而已,但是刘钧的75手过于随手,出自不受欺负的本能,有一种愤怒还击的味道,对手的机会就来了。

  黑棋在中腹反而被攻了!在这里的交手告一段落,刘钧清点一下,损失了10多目。这一局棋,最后刘钧输了5目半。“高手在腹”,这是多少年前的中国古人的教诲啊!在对局之后,世界职业冠军和世界业余冠军很平和地进行了讨论。刘钧用扇子指了指73手,徐奉洙点了点头。徐奉洙也将自己走错的棋一一指出,刘钧想,自己的眼力还不错,但是不知何时再能与他下一局棋。

  “向高手学一盘棋”,这是刘钧本来的目标,所以,在输棋之后,他非常平静。况且在第一轮被淘汰的,还有马晓春、张文东呢。但是,一个棋手的心情总是由于角色的转换而会有新的想法的,当第三天,刘钧走进第二轮的赛场,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一个与比赛无缘的作壁上观的闲人,失落感陡生。他后悔自己在上一轮没有下好,身为棋手而在一旁看棋实在不是滋味。他下决心,在今后的每一盘棋中的每一个子,都不轻易落下。

  尾 声

  1997年春节过后,一年一度的新人王赛依然在上海邮电大厦举行,刘钧从楼上的办公室里走出来,走到二楼棋室里。这是青年职业棋手的比赛,但是主办单位邀请了刘钧,他是32名青年精英中唯一的业余棋手。头两轮,刘钧以一又三分之一子战胜丁波五段,以四分之一于战胜当年的室友余平五段。在八强战时遇上了常昊七段,常昊可能在前两盘中胜得太轻易了,突然遇到了强手,有一点不适应,也可能在对局时有一段对自己“不能输”的告诫,心情有一点怪,结果是刘钧胜了这一盘。接下来是对最近有特别表现的14岁的小将邱峻二段。在十分紧张的时刻邱峻走错了棋,刘钧又胜了。决赛没有出现大的波折,他2比0战胜了王辉六段。

  他获得了“新人王”。他慢慢地回到楼上,时候不早了办公室里已空荡荡的。刘钧对自己说,他,一个特邀的业余棋手获得了一个每个青年棋手都想获得的职业棋手头衔,一点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自己的棋并不比别人好多少,只是在对局最紧张的时刻,比别人更有耐心,心情也要比别人平静。

  他想对他们说,你们比我幸运,你们大多数依然在棋艺的天堂里,在闰年的9月22日都没有什么刻骨铭心的波折。

  他也想对自己说,我也比他们幸运,在我才21年的短短的人生中,生活的大书教给我的,要比别人多。

  棋如人生,人生难道不也像棋一样吗?好好下棋吧!

  节选自 《境界——关于围棋文化的思考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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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清源:在倾斜的世界里寻找和谐(一)



  还是在《黑白之道》出版之前,中国棋院院长陈祖德就对我说,最好要将海外的棋手学者对围棋的看法也写进书里去。但是,我一时来不及采访他们。于是,陈院长在那本书的序言中郑重地将他的意见写下了,而且留下了一串姓名:吴清源、藤泽秀行、安永一、林海峰、曹薰铉、沈君山、江崎诚致。我在写这本书的时候,已经尽可能地收集丁这些名人的传记和言论,并在些篇章中将他们的观点表现出来。

  弈界前辈吴清源我曾多次见到过他,也多次作了采访,但是永远没有感到采访够了的时候。这一方面是由于他的思想无限的广阔,有时候他说的话要很久才能悟出道理来;另一方面,又由于他是一个很谦虚的人,他总是淡淡地笑着,话语不多。他和日本著名作家江崎诚致,一起出现在上海,是1993年末日本文化界围棋代表团访问中国的时候。那次采访吴清源大师关于21世纪围棋问题的报道很快在报纸上发表了。而江崎诚致先生由没有合适的翻译,一时不能作较深的沟通,我只是向他赠送了《黑白之道》,他回赠了一本他描写战争的小说。

  ‘江崎是吴清源先生的老朋友。在对吴清源围棋的评介上,他一个作家的身份,对吴氏围棋风格作了文化上的分析,并且在1990年10月,于北京召开的中日围棋文化的研讨会上,作了深入的发言。一个关心着社会和人的作家,必然是一个文化的研究者,是一个“人学”的研究者。一个吴清源长期的挚友,必然对吴氏的了解不会仅仅局限于棋盘。研读江崎诚致的《敬论吴清源的围棋观》很多次了,我想,无论在日本还是中国,能这样深刻论说吴氏围棋真话的人必然不会多。

  这样的好文章,是不应该淡忘的。

  《吴清源棋谈》中有这样一句话,“与其说围棋是竞争和胜负,不如说围棋是和谐”。

  围棋若黑白双方保持和谐进行,那么先出手的一方就占有优势,只要中途不贪得无厌,不畏首畏尾,不要不合情理,那么一定是黑棋获胜。因此,围棋的本质与其说是竞争更应该说是一种自然。和谐的破坏,形势的动摇,人们不可能企求完美。也正因此不一定都是黑棋获胜。而人呢,只不过是把这种结果定名为胜负罢了。

  总之,“和谐相依,方成棋局”。这就是吴清源对围棋的观点,他偏重于用哲学的概念来解释。我们也可以说,围棋是和对方共同制作的一件学术性的或者说艺术性的作品。吴清源在围棋界占据完全的统治地位是从1939年与木谷实的十局战为起点的。在那以后的回忆中,他这么说过:“十局战时,胜负对我来说无关紧要。不是想胜就能胜,这就是围棋。因此十局战从一开始我想的就是让自己委身于围棋的流势,任其漂流,不管止于何处。这就是我当时的心情”。

  用“自然态”这个词来形容这种心境虽很确切,但也正因此反而给人一种严峻的感觉。我虽不能作出惟妙惟肖的描述,但比如说,就好像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剑士决斗时,那种既非气魄又很气魄的感觉。我最后一次看到吴清源对局是1961年和坂田荣男的三局战。那宁静超世,神韵飘渺,仿佛置身在当时我深切感到的地球之外的世界里,这就是委身于围棋流势之中的人。我带着极大的感动观看了这场对局,那情景至今还像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历历在目。围棋里有无限的变化。从原理上讲,棋盘格数是361,那么其变化应该是有限的,即:361×360×359×……×3×2×l,从361开始顺序相乘所得数目(361的阶乘)。同样照此推理,人们所能得出的棋谱数,就应该是768位数。

  不管人类如何能耐也不可能完全窥知这个围棋盘上的所有变化。“和谐相依,方成棋局”,但即便是专业棋手,在对局过程中谁也不可能保证保持完美的和谐。

  在宇宙这个无限的时空中,地球的存在甚小甚微。但就是在这地球上生存着人类,在思考人与围棋的这种神奇关系时,人类不能不谦虚,同时也不能不自由。而且这种谦虚与自由也可以说是占据宇宙一角的人类生存方式的基本。

  “在广阔的世界中谋求和谐”,这是吴清源的想法,也是产生于这种谦虚、自由精神中的观点。如果不抛开围棋即是胜负的既成概念,如果没有在浩渺时空中遨游的胸怀,这是无论如何也考虑不到的。

  因此,吴清源可以说是谋求理想和谐,委身于浩大时空宇宙中,领悟到接近和谐方法的少有棋手。

  在吴清源与木谷实的十局战进行中,日本侵略战争正从中国向南方各国扩张。吴清源是以何种心情注视着这一历史的呢?就此吴清源曾吐露过他的感想:“回顾历史,万事万物皆在谋求和谐。我从围棋的世界里模糊可以感到,这种和谐的至高至极就是世界的真正和平。”

  吴清源的这一心愿无疑是被残酷地击碎了。但是心怀这一心愿,吴清源一直注视着暴虐的日本战争,作为一个日本人我将命运不会忘记。

  “与木谷实进行十局战时,我深切感到时间流逝中世界变化的剧烈,如果把这种时间的流逝与围棋的胜负联系起来考虑,我们的围棋世界就将成为太古时代纹丝不动的静设古湖。但是不管静止与运动怎么天差地别,我绝不抛弃我的围棋天职,并且我将与之共息共存。”

  像在低声念诵什么祈祷之词,但是从这话里我们可以听到吴清源内心的呐喊。由于眼前的战争现实,话里虽弥漫着些许悲哀,但却不失人格的尊严与自豪。

  吴清源之所以认为:“与其说围棋是竞争与胜负,不如说它是和谐”。不用说这是他从小异于常人的围棋修炼的结果。但另一方面,青少年时期在日本留学时所亲身经历的日本侵略战争这一史实,也让他痛感到了“和谐”的可贵。

  因此,吴清源所说的围棋是和谐,已经超越了围棋的世界,升华为当时战争黑暗时代中的救世真言了。

  黑暗中的一句光明真言,就像围棋落入困境时妙手回春的一步绝着。这篇文章对吴清源的分析,着眼于“和谐”。

  很多的人敬佩吴清源,是因为他们知道吴先生的围棋水平高,在当时的日本将所有“超一流”棋手通过十番棋全部降级。而江崎诚致认为吴清源值得敬佩的是“委身于围棋流势之中”。

  这是棋和人的和谐。胜负,一向是职业棋手的最高的追求之一,但是吴清源对这种说法提出了挑战。当然这不是说围棋不要胜负,而是从哲学和文化的角度来看,和谐要比胜负更有意义。

  江崎诚致认为吴清源最高超的境界是越出胜负的。“胜负对我来说无关紧要。不是想胜就能胜,这就是围棋。因此十局战从一开始我想就是让自己委身于围棋的流势,任其漂流,不管止于何处。”在这样的时候,就是人依附于围棋的规律,而围棋的规律一旦被人所认识,人就能利用规律。正如旁观者江崎诚致说的,吴清源在下棋的时候“那宁静超世,神韵飘渺,仿佛置身在当时我深切感到地球之外的世界里,这就是委身于围棋流势之中的人。”

  或许,这样的“和谐相依”又是对每一个棋手自己而言。这是携手对围棋的思考的结果。在现代的围棋的概念中有所谓“平衡”的说法。这是一个复杂的概念。我曾经问过邵伟刚,“平衡”的真正的涵义什么,邵回答说,这不是一句两句话能说清的。一般的说法是“势”和“地”的平衡,这未免有一点局限。其实这是围棋的很多的矛盾的调和,是一种中庸之道。完全在围棋的规律“流势”中能自由“漂流”的棋手,才会真正有这样的平衡的感觉。

  厚薄、快慢、攻防、进退,乃至在比赛中的很多微妙之处,如全局和局部、某一阶段和全部棋局、棋手的一贯棋风和这一盘棋的个性、刚和韧、坚强和弹性等等,都有一个最佳的综合切入点,这就是和谐。只有和谐才能做到平衡。每一步妙棋都是和谐的产物,无论从什么角度来观察,它都是能很自然地和周围的棋成为一体,又是每一盘棋的平衡的砝码。

  在吴清源的晚年,曾多次向围棋界提倡“21世纪的围棋”。吴氏在说明这一围棋原则的时候,曾这样分析,在围棋漫长的发展过程中,“金角银边草肚皮”的想法已经深入人心,日本在围棋发展的数百年中,已经将角部的研究归纳成上万个定式,更多的棋手在下棋的时候,首先注意到角上,这是一条老路,但是围棋的真谛是要从整体来考虑的。东南西北天地这“六合”都要能考虑到,要全局“和谐”。只有这样,围棋才能发展,也才会有勃勃的生机。在吴清源的眼中,围棋的棋盘更广阔了。而每一步棋也才会是全局的一个和谐的音符。专家认为,这和他当年和木谷实一起研究“新布局”的内容有一些不同,在研究新布局时,已经涉及到这样的内容。但是还没有这样深入的理论。但是着眼围棋的变革,将围棋看成是在发展中的,没有成规的,没有框框这样的思想,是吴清源的围棋生涯中一以贯之的。而吴氏在追求的,是如何在棋盘上更和谐。

  这又是黑棋和白棋之间的和谐,“和谐相依,方成棋局”。这里的和谐,就是双方尽量下出出色的棋。双方都能下出好的棋,不会出现很大的差距,这棋盘就是和谐的,胜负可能只有半日。

  围棋的特点是在这样的很小的很和谐的比赛之中,双方所花出的争胜的努力是很大的,钩心斗角,大起大落,和谐是比赛的过程,也是比赛的结果。而实际上由于现代棋手对围棋的理解还没有到尽头,围棋还有很多的余地。这样他们下出的棋就不可能是十全十美的,有时和谐只是结果,而不是过程。最高的和谐,就只能是棋手的一个追求目标,是可望而不可及的目标。但是,并不是说,因为棋手的水平离“围棋上帝”还很远,就不可能做到和谐,只要两位棋手的水平相当,棋局就可能是和谐的,这就像在跳交谊舞,在国际上得奖那对水平当然是不凡的,但是如果是一对年老的夫妇,在多年的共舞中获得了默契,要在一段舞蹈中做到快慢得当、节奏和谐也是可能的,尽管他们舞蹈的姿势并不优美。这样,和谐就是两位棋手的共同的创造,是两位棋手的共同的成功。

  这就是人和棋的和谐,正如中国古人认为“天人合一”是最高的境界,如果将棋盘看成是自然的某种规律的表现,那么在围棋上,最高的境界就是棋和人的合一。江崎诚致认为“在广阔的世界中谋求和谐”,吴清源的这种想法,是基于“在这地球上生活着人类,在思考人与围棋的这种神奇关系时,人类不能不谦虚,同时也不能不自由。而且这种谦虚和自由也可以说是占据宇宙一角的人类生存方式的基本。吴清源在棋盘上可以说是大智大勇的,机敏和果断的,这仅是他的思想的巨大的冰山的水上露头的部分,而不是他的全部。他是用自己的深邃的思想来下棋的。

  下棋只是他的世界观部分的表述方式,是人和自然的对话的方式之一。人生的和谐,就是在宇宙面前,“谦虚”同时“自由”。就是尊重客观的规律同时又能保持主观的能动性。

  这样,吴清源的围棋的境界,就会引起更广泛的注意。我们在棋盘上重复他的天才的棋局的时候,更要能体会一个在下棋中追求精神世界飞跃的灵魂。

  著名的诺贝尔物理奖的获得者杨振宁教授说:“吴清源先生围棋棋风神逸兼而有之,真天才也,不愧为20世纪第一人。”

  而以武侠小说闻名的金庸先生——一位用侠客的性格来说‘明人生哲学的文学家,对吴清源的境界也有很高的赞誉。这是他的文章——

  某夜,在闲谈中,一位朋友忽然问我:“古今中外,你最佩服的人是谁?”

  我冲口而出的答复:“古人是范蠢,今人是吴清源。”

  这不是考虑到各种因素而作的全面性客观评价,纯粹是出寸个人的喜好。……当时所以说范蠡和吴清源,那是因为我自幼就对这两人感到一份亲切。我曾将范蠡作为主角而写在《越女剑》的一个短篇小说中。至于吴清源先生,自然是由于我喜爱围棋,因而对他不世出的天才充满景仰之情。

  吴先生在围棋艺术中提出了“调和”的理论。以棋风锐利见称的圾田荣男先生也对此一再称誉,认为不可企及。吴先生的“调和论”主张在棋局中取得平衡,包含了深厚的儒家哲学和精湛的道家思想。吴先生后期的弃棋不再以胜负为务,而寻求在每一局中有所创造,在艺术上有新的开拓。放眼今日中日棋坛,能有这样胸襟的人可说是绝无仅有,或者尾原和大竹两位略有相似之处吧,但说到天才,却又远远不及了。

  佛家禅宗教人修为当持“平常心”。吴先生在弈艺中也教人持“平常心”。到了这境界,弈棋非但不是小道,而是心灵修为的大道了。……他的弈艺,有哲学和思想悟道作背景,所以是大师,而不是二十年无敌于天下的大高手。大高手时见,大宗师却千百年而不得一。

  这段话已经发表10年了。这10年的围棋发展历史,证明即使有李昌镐这样的天才出来,吴清源的光辉依然不减。

  而台湾学者沈君山对吴清源的论述,正是像江崎诚致一样,一下就着眼于从胜负和哲学在吴清源的围棋生活中的地位这一点。

  围棋是胜负的世界,善胜者日人称之为胜负师。胜负师常有,但没世而名不称者居多。吴先生在五十年代前后,对日本的一流高手作个别十局比赛,将之全部降级,专就成绩而言,足够资格称得上是一流的胜负师。但在吴先生的世界中,胜负只是一个附带的因素。对吴先生而言,围棋是一种艺术,也是一种哲理,反复争棋的最后目的,是从中领悟建立圆满调和的道。吴先生幼龄渡日,纵横棋坛四十年,所创布局定石,不知几几,这些新布局新定石,对当时的胜负未必有助,但却为后来者开辟一片新天地。此所以吴先生卓立于群彦之上,而为围棋史上划时代的人物。

  在吴清源的身上,有其他的棋手所没有的气质。沈先生的话不是单纯的赞誉,而是事实。沈先生将爱因斯坦和吴清源相比较:

  凡继往开来为一代宗师者,必有其特殊之气质,曾与爱因斯坦共事并为爱氏立传的一位科学家曾说:爱氏是他所识人中,最自由、最不妥协、和最有自信者。自由、自信,和不妥协是真正天才共通的特性,也正是吴先生围棋一生的写照。

  如果说棋手是一个职业的话,那么其中会有很多的敬业有成者,但他们不会到达吴清源这样的水平。吴清源是围棋中的哲学家,和其他行业中的翘楚一样,是在自己的行业中追求到了“道”的人物。将吴清源只看作是一个棋手,就等同于将李白和杜甫只看作是会做诗的人一样。只不过是“境界”需要依附,需要在具体的事物上表现,境界的空灵,是一种看不见的气质,而又是能通过具体的事物感受到的。这样,才会有李杜的诗,才会有吴清源的棋。但是,人们可知的是他的棋,而在棋的后面的东西,确实能感受到它的存在,至今还没有人能学到手。

  节选自 《境界——关于围棋文化的思考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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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围棋的原则去经商



节选自《境界--关于围棋文化的思考》 作者:胡延楣



  很多人是不会注意到围棋会在生活中有特别的意义的。但要能明白他说明这一点是很难的。最好是找出一个成功的例子,这位商业界的成功者就是蔡绪峰先生。我想再介绍一下,他是泰国卜峰集回的副总裁,这一集团就是在中国很出名的“正大集团”。蔡绪峰先生也是泰国的围棋协会的主席,他说,他是用围棋的原则在经商和做人。后面是我对他的一次采访的实录。

  问:你曾说过,你喜欢围棋不仅因为它是一种很有趣的游戏,还因为围棋能使下棋的人从思想上得益。

  答:我喜欢围棋是因为在围棋中我能悟出很多的道理,围棋能让入学到在社会上如何处事。围棋不知道是谁发明的,几千年前,由我们的先人发明的四个吃一个这样的原理,就是很复杂的。棋盘和棋子,就很像社会中的人。一个人也好,一群人也好,一股力量也好,人群和人群之间的力量对抗。这些都很妙,很好。但是我并不想将这些看作是过分玄妙的,和易经挂钩,或者是天上掉下来的外星入的东西。

  问:不是每一个人做生意都能做成功的。而且一些生意上的原则,人们也都是知道的。例如在股市中“高抛低吸”是最基本的,但是挣钱的人毕竟是少数。这也和下棋一样,道理人人都懂,能成为高手的人总是很少的。你在生意上很成功,你是怎么运用围棋的原理的?

  答:商业界,人们总是很笼统地在看它,比如有人肤浅地说商人是唯利是图等等。其实经商要有两个大角色。一个是企业家的角色,另一个是行政管理者的角色。企业家大部分的精力是集中在捕捉机会,他的时间花在交际、跟人打交道上,从中能得到很多的信息,看到很多的机会。但是,人每天只有24小时,如果他对外花了很多的时间,对内就不能再有这样多的时间了。另一个大角色,时间就不能花在外面,而要花在这个公司的人的运作、人事的管理上。在一个大的企业中,一个人是很难兼这样两个角色,很难。

  就像古代的宰相,管的是行政,而皇帝的角色,管的就是政治斗争。要有诸葛亮这样的管理者和刘备这样的企业家结合起来。有这样两个角色,一个企业就很兴旺。当然,一个企业家也会有一定的时间来关注企业的内部的管理,一个行政管理者也会注意到外面的情况,一个小企业的老板是要能在两方面兼而有之的。

  围棋,我不会将它看作是能给我指明赚钱的机会,而是从中看到了行政的角色。在正大集团中,我所管的工作,花的工作时间最多的是内部的管理。我用围棋的观念来看这“一盘棋”,一盘棋里面有好几个战役。每一个小的战役,会对棋盘上的其他地方会有影响,而且会有很大的影响。每个战场,都会有战略和战术。战术在围棋上就是招数。有好的招数,而没有注意到全局,你的招数,就是乱用了。每一盘棋有好几个战场,你为每一个战场设计的战略是否会互相造成影响?你制定的战略,在每一个局部是管用的,但是他们互相是抵触的,怎么办呢?你不可能一开始就制定一个完全管用的总的战略,就像面对一个空的棋盘,不可能完全构思一盘棋的战略。在下棋的过程中才能一点点完善的,一是看环境,一是看时机。而且还有一个调子的问题,就是棋的快慢。战略只能对一个战场管用,不能一个战略对整盘棋管用。

  你怎么能预料到在一个战场上的战略不会在后来对其他的战场产生抵触呢?我想。还要有一个政策。

  问:是在战略之上的政策吗?

  答:用一个政策来管战略,你的每一个战场的战略就不会错。

  问:请您用围棋的原理来说明这个政策的问题。

  答:比如说一个棋手在一局棋中,本来是要搞外势的。而另一个棋手一开始是要先取实地的,然后去消掉你的外势,又在你的中间搞一些孤棋,做活它;像权田荣男这样的棋手就是这样。一个棋手在开始下棋的时候走下了他的政策,就这样下棋。当然,他在中间也会有一些变化,会随机应变。但是,从开局时开始,他就不能一块棋向内,另一块棋向外。一个公司的行政的政策也要一致,不然,我们就没有一个整体的概念。一个战场一旦打起来,就会有一个结果,这个结果如果影响到了别的战场,就不能说是很成功的,所以,要有一个总的政策来管局部的战略。

  我想,谁来走好的政策,怎样来定,就要根据你的哲学,和你对人的态度,这就是你的政策的来源。

  问:我从你的分析中深有所获,相信很多的人也会获益。但是能有一种具体操作的思路吗?比如说是一个企业家如何考虑他的经营,或者说你在商业的机会面前是怎样敏锐地决定自己的政策的。

  答:一盘棋是你和对手一起下的,每人轮流下子。你就不能认为你很强,对手很弱。你要尊敬对方的力量。等于说,你要尊敬环境。你永远不能想我能主宰一切。事实上这也是不可能的。

  你能围往对方的一块棋,你又要让对方有最后的一口气,让对子能做出两个眼,这是最基本的想法。

  如果你先要杀它,先点了它、让他做不成两个眼,还认为他也跑不掉。这样地想,你未必会很成功,因为你先损了一手棋。结果你还杀不死对手,结果它冲破了重围,反过来能攻击你。你会受到很大的损失。从商业的角度来看,资源是一样的,就看是怎样运用了,我们尽量把自己搞强,来领先竞争者,我们的竞争者会追上来。我们会将资源来加强我们的公司,让我们自己离开竞争者更远,跑在更前面。但是叵过来,我们将资源放在怎样打垮竞争者,就像是要硬吃对手的棋,即使给你吃成功,有时就要浪费一两手棋,会给对手创造机会。商业上也是“杀人一万,自损三千”。虽然击倒了对手,但是,你花了很多的钱,浪费了你的资源。

  在兵法上,也是不提倡硬拼,孙子尽量要:“不战而屈人之兵。”要不用流血就让对方输掉,或者是让对手与你握手言和。这是最好的。不是提倡去占领人家的城市。“攻城为下”,孙子虽然在讲兵法,还是不提倡打仗。从这一点上看,很出名的将军并不好,因为这位将军的出名是在败中取胜,对手差点把你的军队吃光,而你偶然有机会能翻过来。战场是生死之地,打仗是不得已的事情,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善于控制全局的将军很会安排自己的军队,不会让军队入于死地。

  问:在打仗之前,先要较量外交,较量策略,较量人心的向背,最后是攻击,而还要排出许多攻城不利的地方,劳民伤财。

  答:是的,孙子兵法要到最后几篇才教人战术的问题。在战略上政策上是提倡不流血,从商也是这样,不要看商赛是我打你,你打我。真正会做生意的人是和气为贵的。只要能够“围住你”,领先于你,让你为了自己的活棋而在自己的空中补一手,拉开一一点差距,让对手来追自己,这就够了。

  在一盘棋的过程中你不可能永远是强者,特别是在一些局部,在比赛中强弱的角色是会改变的,你就要能掌握变化,这个地方是强的,你就要掌握强的战略。如果转变成是弱的,就要用弱的办法来对待,就要逃命。

  再有,你掌握每一个战略的时候,就相当于每一个人有很多的事情要做,家庭、工作、学习、爱情,还有社会工作,很多很多。而你只有24个小时,就像你在棋盘上每一次只能下一手棋。你要选一个急场,而不是大场。好多的人,做生意也好,做事情往往是看到大的去做,而是忘了在身边有很多马上要做的事情。

  问:是的,一般人看到很诱人的大的东西,总是会先往这上面想的。

  答:这就会受害,因为你的大事情做到一半的时候,急事就会从后面追上来了,非做不可了。你再回头来做急事时,你才知道,你还是跑不掉,你还要花更多的代价来做。而诱人的大事情也已经被耽误了。

  问:记得你说过,你在下围棋之前是下象棋的,你说你是接受了围棋的道理。两样的棋你都下得不错,但是在谈商业的时候,你只在谈围棋,这是为什么?

  答:围棋一个子一个子,一团子一团子之间的关系,就像是生活中间的事情,和一个人在一群人中间的角色是可以相联系的。而象棋在这方面就不如围棋。

  象棋可以看作是一个战场,打完了这个战场,就是完了。其实,你在这个战役中也损失了很多,例如车和马,很多的兵,只要你能够将对方将死,你就赢了。

  但是商业或者人生有很多的战役,也有很多的战场,不可能打完了一个战役,我们就死掉,一生就结束了。这是不可能的。我们还要打扫战场,清点一下,伤亡大不大,如果伤亡太大,会影响到全局,就不值,这是用围棋的角度来看的,围棋的有的战场结果会波及其他的战场。就像有的商人在一个交易中赢了很多的钱,但是也会有损失。比如你会损失朋友,损失爱情,损失你的名声,你就会后悔,有很多的东西以后是找不回来的。象棋下完一盘,就没有“今后”。但是围棋在打完一个战役之唇,还要想到以后别的战役,因为一盘棋还没有完。

  问:从这个角度来看围棋和象棋的区别,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答:所以,我认为商业和人生,还更像围棋。这就是有一个连续性的过程,是要看后果的。

  问:请你从一个商家的角度来看一看,在政策的背后,还有什么东西在支配的?

  答:在政策的背后是观念,是心态,是哲学,由这些来变成好的政策。

  我对围棋和象棋的对比还有一个观点,这就是象棋是很主动地想去打倒人家。但是围棋不是这样的,在棋盘上的几块棋都要活,活了就有力量,如果是半死不活,有两三块孤棋还想要去进攻人家,这是不启量力了。“每一块棋能做好,你自然会有一股力量。围棋的战争是被动的,就像是中国的太极拳,有四两拨干金的力量,以退为攻,以静制动。

  换句话说,你赢是因为对手输给了你,是对手下错了,是对手送给你的。两个人的对比,是谁错得多。你不能逼对方错,而只能做到自己不错。这样你要赢棋,就要不出错,就要修身养性,不要动杀机,就要等待。要保持你的心境要平静,无论形势的好坏。当然我不是每次都能做到。 其实,在围棋上越是输得多,我就越是会提醒自己,你的修身养性的功夫不够。每一盘输的棋,也会提醒自己,在生活中是否会犯了类似的大错误。这是一个生意人常常会想到的。

  问:我们还是回到开头的问题上去,那就是,你怎么会想到围棋可以对你的事业有益?下棋的人是很多的,大多数的人并不感到围棋对他们的思想上是有益的。

  答:15年前,我还没有真正接触围棋,是下象棋的多。我觉得我在那时的工作作风和现在是不一样的。我现在是比较接近围棋的思想。这主要是将象棋和围棋无意识的对比之后才感觉到的。年轻的时候,我下象棋,我的想法是我能战胜对手,我感到我是强有力的,有种盲目的自信。

  现在我改变了。我懂得人的力量的重要。我会很珍惜我的部下,比如某一个部下对我不够尊敬,我也不能计较,要懂得怎么容他。你少了他,你就会少了一股力量。以后会成功的话,就是靠这些。我的自信,不再是那种相信自己的能力有那么大,而是相信如果我能对别人好,我就有信心别人也会帮助我。

  问:可能是我理解错了,这不是有浓厚的劝人为善的宗教色彩吗?

  答:如果这是一种宗教的话,那么我是偶然在围棋中碰到了。我是真正从围棋中找到了一种“教义”。

  让我们再回到围棋吧。围棋告诉我们,你太想要得到什么,你反而得不到。有时候你太想得到,明明你的成功条件还不成熟,但是你的欲望太强,你去希望,你去努力,结果你不应该得到的,你就不能得到。而你没有想到要得到的,它的条件却已经成熟,你做了很多的好事,是一天天地积累起来的,可能你还不知道条件已经成熟。以围棋的说法就是,你有“厚势”。一个商人,他不贪,不去占别人的便宜,而且曾经帮助过很多的人,那你就没有什么大的毛病,没有把柄抓在人家的手里,你就“厚”,你厚就有力量,有许多的事情就会无意得到。反过来一些人太贪,什么都想要,他已经占了很多的实利,他的外势已经很破碎了。他抢了人家很多的东西,把人家的好东西都抢掉了。他就没有想到这会有很多的敌人,会有很多的恶果。棋“薄”,人生也薄。好像是样样都做到了,但是“临门一脚”,也会踢歪。前辈教育人要忠厚,这个“厚”字是很有味道的。在10年前,有一位老大哥对我说:“富贵逼人来”,你看,富贵是送来的。所以《增广贤文》中才会说“有心种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问:可惜的是,很多的人不会下棋;又有一些会下棋的人没有从围棋中悟出道理来,他们只以为棋就是棋。像你这样的下棋,在生活中获得的东西是最多的。

  答:我想,棋盘是一个“人生的实验室”。棋盘会告诉人,为什么会让一些人成功,会让一些人失败。你不必听历史老师说故事,你自己在棋盘上就能悟出道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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