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围棋复兴往事（五） 行业虽小可观世间百态 棋手固穷亦有爱国情怀

天马行空

作者：易非 2021-10-01 12:16

自古代至近世，围棋在中国始终构不成一个行业，下棋之人能以下棋为生者，几千年来寥寥数位而已。民国距今不过百年，资料留存较为丰富，也可了解到专心围棋一途的仅有顾、刘、过等几人。

如与顾水如、刘棣怀、魏海鸿并称“上海棋界四家”的陈藻藩，出身福建望族，和林徽因有姻亲关系，曾留学英国专攻轮机造船，官至福州海军制造学校校长、江南造船所副所长，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受肖劲光大将之邀，担任华东军区海军研究委员会委员；又如自身棋力不俗，且以雄厚家财资助棋手的“南方围棋大护法”张澹如，系出浙江南浔丝业豪门，一身兼任二十多家银行、公司董事，投资证券、地产、信托、棉花、餐饮等各行各业，其兄张静江乃国民党元老，权倾一时；再如1942年参加中日围棋交流，被日本棋院授予初段的陆曙轮，本是苏州书画家，号“陆叔子”、“柿园老人”、“残道人”；还有家传中医、问诊为业的金亚贤，前文所述的工科教授胡沛泉……这些遍布军、政、商、文、医、学界的履历罗列开来，让人惊叹围棋在各领域影响广泛之余不免感慨，连“票友”式的棋手都能占据第一线的地位，那么民国围棋的整体水平可想而知了。

陈藻藩年长刘棣怀约十岁，在“上海棋界四家”中年龄最大，官阶最高，但资料最少，连去世年份都有三个版本。从现有的信息中，只能拼凑出一个晚清官派留洋，民国继承家族海军理想，日寇侵华后避居上海的简略人生路线。在这样的经历中围棋水平能与顾、刘、魏并称，实属天资过人。1930、1942年日本棋手来华交流时，陈藻藩都有登场。1948年刘棣怀重返上海，与陈藻藩交手两局，被观战者赞誉“两先生均为国内第一流名手，夙称劲敌，兹系十余年来第一次对局……藻藩先生花甲高龄，对局时仍精力弥满，不胜钦服”。从少量现存的棋谱内容来看，陈藻藩是稳步推进的“重战车”风格，例如执黑对刘棣怀之局，黑29、31、45、47连续尖，黑33、53撞着定型，令人印象深刻。白62次序错误，与64位单长相比左右各自紧一气，黑67、69连压过去厚实无比，白下方顿显薄弱，黑棋不必杀棋，四处压迫搜刮即以5子之优大胜。

上述陈刘之局分9月5日、10月10日两天下完，另据记载，击败刘棣怀后的次日重阳节，陈藻藩参加了福州同乡、晚清遗老、曾任上海商务印书馆馆长的李宣龚发起的“硕果亭重九酬唱”集会。1948年秋已是解放战争的战略决胜阶段，国军节节败退，与会遗老大多心怀感伤，陈藻藩也和诗：“战本危机从古戒，功亏一篑奈君何。荒荒大地添新塚，历历群生堕苦河。”但1948年底，传来了陈藻藩之子陈长光（1937年赴延安加入共产党，长期担任福建地下党领导人）被国民党军杀害于福州山间的消息，晚年丧子的陈藻藩悲痛之下断了去台湾之念，北上北京与新政权合作。

在这些只把围棋看作是“余兴之技”的群体（即便名气最大的顾水如，也免不了在回忆里给自己贴上以“棋顾问”身份化解齐燮元卢永祥“江浙战争”、代表出席段祺瑞“善后会议”的金身，显示出浓厚的“以棋入仕”的传统文人心态）中，“南刘北过”确实是例外中的例外。

1937年国民政府迁都重庆，坚定了抗日战争的决心，广大爱国统一战线在大后方组织起多次劳军募捐活动，踊跃支持全民族抗战。1940年来到重庆的刘棣怀积极参与，举行“响应劳军大会”围棋活动，小小黑白棋子尽是拳拳报国之心。无独有偶，1951年，抗美援朝战争打响，为支援远赴朝鲜作战的志愿军战士，全国各地发起“捐献飞机大炮运动”，过惕生投身义赛，在“北京围棋捐献比赛”中夺冠，都在为救亡图存、捍卫和平贡献棋手的本分和力量。

陈毅与过惕生对局，刘棣怀观战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王子晏、陈藻藩、汪振雄等民国名手相继过世。顾水如自恃地位，四十年代起即极少下场比赛，久疏战阵兼年迈力衰，1955年在上海市文史馆举办的上海友谊赛中仅获第六名，排在魏海鸿、刘棣怀、王幼宸、董文渊之后，从此告别棋手席，转以裁判身份露面。

由于长年经受罪恶的战争摧残，生于二十世纪前期的中国棋手成名者甚少。1914年出生的吴清源东渡，1919年出生的宋温善夭折，1920年出生的胡沛泉改行，其他十、二十年代生人的陈岱、陈嘉谋、刘炳文、朱金兆、张福田、齐曾矩、郑怀德、邵福棠、黄永吉、竺沅芷等，依靠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全国比赛的兴起而崭露头角，到底撑不起一个时代，甚至无一位坚持到1982年评定职业段位。

但二十年代出生的棋手，比起三十年代还是明显人多势众，后者数来数去只有生于1936年，又英年早逝的赵之华一人。这当然是侵略炮火中，衣食安危尚且难以保全的必然反应。日本围棋界也是战争的牺牲品，生于1920、1925年的坂田荣男、藤泽秀行之下，三十年代的日本棋手同样“大树底下一片荒芜”。

1956年初，过惕生作为围棋代表出席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二次全国委员会第二次会议，在发言中表态：“我今后必须努力提高自己的技术水平，加强政治学习，丢掉从前靠技术吃饭的个人自由主义，全心全意为劳动人民服务，充分发挥围棋对劳动人民应有的好处。”

刘棣怀、过惕生的棋坛地位于是愈发不可撼动，历史的洪流也推着他们一路向前。1952年，国家体育运动委员会（简称国家体委）成立，围棋在1956年被列入体育竞赛项目，自此受起国家力量的恩惠。1957年，第1届全国棋类锦标赛在国家体委的筹办下，分沈阳、西安、武汉、上海四个赛区，计有代表三十四个城市的选手参加，被誉为是“不仅历史记载上没有，从近代至民国期间也从未有过”（王汝南《弈坛争霸三十年》）的举国大赛。

五十年代初，刘、过虽然分居南北，私下也有过几次升降番棋交手。据赵之云《桐城大将》记载，1950年刘6胜4负，1951年过3胜1负；据程晓流《一代围棋大师过惕生》记载，1955年二人又打成平手。不过这些对局影响力都不如1948年的“升降六番棋”，一方面是缺少新闻媒介宣传，另一方面缘于社会变革，旧有的棋份规矩、升降制度与社会主义平等观念相背，很快不再流行。自第1届全国棋类锦标赛起，中国围棋界全面推行黑贴2子半的贴子制，一律公平开局。

从学习座子制起步，黄金岁月在不贴目制下度过，晚年迎来充沛的比赛机会，又要适应贴子制的全新格局，“南刘北过”的围棋生涯远比一般想象中曲折而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