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1月23日 14:46 体育综合
(文章转自:陶老师 微信公众号)
道场初期
2001年7月盛夏时分,天津塘沽,一场激斗正在进行。比赛期间北京申奥成功,从此中国发展步入了快车道。当时应该没人能想到二十年后的样子,小孩子更不会去想那么远的事,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了眼前的定段赛。
定段赛一年一度,一般放在7月中下旬。通常来说想成为职业棋手,这是全年唯一的机会(有些业余大赛冠军也可定段,但却十有八九会放弃)。当时定段名额是男子18人女子2人。那年比赛做了些改革,增加了“点球大战”的环节,除了提前定段者(前十轮赢到九盘)其余按名次头尾相对,一局定生死。胜者上岸,负者只能来年再战。也许是因为太过残酷,貌似第二年就取消了。
我是那年的幸运儿之一,在赛前并没有定段的绝对实力,至少在棋校里不是实力最强的,但却是当年唯一定段的学员。
这时正值中国道场发展初期。道场在围棋界最早是日本的“木谷道场”,由被誉为“日本现代围棋之父”的木谷实先生于上世纪上半叶所创办。作为顶尖棋士的木谷实,收拢当时日本乃至国外的优秀苗子,成为“内弟子”的小孩子吃住都在家中并监督研修棋艺,后来培养出大竹英雄、加藤正夫、小林光一、赵治勋等一批顶尖棋手。
受到中日围棋擂台赛的影响,在上世纪80年代末,中国新增了大量围棋爱好者,但那会儿很少有围棋学校,现今很多年龄比较大的棋迷都有去图书馆借围棋书,甚至连夜誊抄自我研修的经历。
我其实都记不清我是怎么接触到围棋的,我妈说是在电视中看到了围棋感兴趣的。那时候已是90年代中期,围棋教室仍然很少,学棋的小朋友也远远没有现在多。小时候是要坐蛮久的公交到一位业余老师家中学棋。老师也没有什么广告宣传,基本都是口口相传吸引来学生。可能是因为喜欢,进步算是比较快的,甚至一度就已经停学跟这位业余老师学棋。其实当时目标并不是职业棋手,而是业余5段。那时候的业余升段赛难度跟现在不可同日而语,这点后面会说到。
1998年“三九段”道场的创立是当时棋界的新鲜事,在此之前很少听说有职业老师公开招收学生,何况还是三位职业九段。说实话我不太清楚在此之前的“冲段少年”是怎么训练的,但之前肯定没有冲段少年这种概念。新中国最早成立的国家队聚拢了当时全国各地的高手,后来我想主要是通过体工队,市-省-国家这样一级级选拔上去,可以说从地方开始就由官方主导。
现在看三九段应该是中国第一家“道场”,公开招收学员(主要面向青少年),学员大部分全天学棋。平时主要按水平分组对局,然后指导老师轮流复盘,剩下是做题、打谱、集体研究等,这个模式也一直持续到现在。不知什么原因,三九段没办多久就解散掉了。但又有其他道场冒了出来,较早期的有杏泽跟大名鼎鼎的聂道。
聂道跟杏泽我都去过,从三九段出来先去的杏泽。杏泽全称是“杏泽围棋学校”,它跟后来的道场有些不同,是棋学合一的。虽是面向全国棋童招生,但大部分小孩子是上午上学,下午练棋(晚上要留出写作业时间)而且自带学校,不像现在道场想上学是要跟其他学校合作的。里面的主课教师大部分是正规学校里的退休老师,可惜并没有学籍。
现在各地聂教像是大型连锁机构,主要是普及兴趣班。但北京总部是面向定段层面的,以上说的“三九段”、“杏泽”、“聂道”都是位于北京。
道场黄金期
现在正值新冠肺炎期间,在十七年前的2003年,非典疫情也令各行各业蒙受了不小的损失。但对于围棋界,非典开拓了另一“次元”的发展,就是网络围棋。在此之前职业棋手上网下棋并不像如今这么普遍,00年的“龙飞虎”事件曾轰动一时(后证明是丁伟九段),要放在现在,肯定不会引起轰动。随着网络围棋的迅速发展,也让围棋圈的信息传播速度加快。可能各地了解到道场的人变得多了,去冲段的小棋手也多了,这方面市场也变大了。北京那几年先后成立的道场有“聂道”(聂卫平围棋道场)“马道”(马晓春围棋道场)“葛道”(葛玉宏围棋道场)“吴道”(吴肇毅围棋道场)等等……他们之间的竞争也是很激烈的。
2001年定段后我去了聂道训练,这几家道场不光有冲段班,还会聚集没进国字号队伍的职业棋手来一起训练,收费上比冲段班要便宜,与冲段班做个循环上的衔接也比较吸引人。那几年定段的棋手应该算是中国道场制培养的第一批职业棋手。像早我几年还有不少一直正常上学、一边练棋且成功定段的棋手,后来这样棋学兼修的情况就越来越少见。因为各大道场的成立与发展,“冲段少年”这个群体在不断扩大,整体实力也在逐渐上升,我记得当时我们新职业棋手与冲段少年下对抗,是占不到上风的。从后面看,中国的世冠群也基本起始于这批棋手。
那可能是冲段最残酷的一段时期,各地拔尖的小棋手聚集在北京的各大道场,绝大部分都休学,每天十来小时扑在围棋上。不仅是时间成本,经济成本也是巨大的。先不说学费,在北京租房对于一般家庭也是沉重的负担,毕竟不到10岁的小孩独自一人放在异地实在不能令人放心,大部分的低龄冲段少年总要有一位家长陪在身边,这样还要暂停工作,那些年听到卖房供冲段的事情也不是个例。
与此同时定段赛也变得愈发激烈,报名人数也是逐年上升,男子组不得已采用了先预赛、后本赛的方式并延续至今。因为定段赛当时是限制18岁以下参赛,后来还开展了骨龄测试,在当时也是争议颇多。
虽然冲段少年人数大幅增加,每年定段的名额还是维持在男子20人左右,可以说大部分的冲段少年是没能成为职业棋手的。我前一阵子看到过一句玩笑话:“在道场不要小看任何一个棋下的没你好的人,未来他可能就是你的老板”,这里面有相当一批人后来在各地开办了围棋培训机构。
实际上定上段成为职业棋手后能靠下棋为生的占比并不大,职业棋手参加比赛首先得注册在某个俱乐部(队)旗下。除非很小就定段,不然并不容易得到重点的培养(比如获得参加围甲的机会)。好像有个统计,中国90后的世界冠军绝大部分在13岁以前成为职业棋手的,真的是出名需趁早。
大部分职业棋手并没有基本工资或很少,一般队伍会报销三大赛(职业升段赛+个人赛+团体赛)的食宿费与路费,但升段赛跟个人赛没有什么奖金,后来演变成年轻棋手的练兵赛。团体赛(围乙围丙)队伍会发赢棋奖金(多寡一看队二看人),但因为总共只有7轮,这个收入并不算高,剩下的就要靠自己了。如果等级分涨的不够快,其他比赛的参赛机会也是寥寥。除了能拿冠军的冠军级棋手,剩下要能下围甲且有一定胜率才能保证靠下棋有个相对体面的收入(围甲的赢棋奖金也是看队看人)。
当然围棋是个公平的竞技,水平高肯定会冒头,那就努力练棋吧。这个话也没错,只不过到了职业棋手这个层级想涨棋确实不是傻练就行,如果定段时已经年龄偏大,还没有内心持续的热爱与坚持,能不能一直维持高强度的训练(关键不是时间,而是自发的专注度)是个问题。有不少棋手定段后,之前紧绷的神经会松懈下来。其实职业棋手也都是普通人,通宵游戏也是平常事,道场一般对于职业组的“管束”也相对宽松,后来就有一些职业棋手(家长)脱离道场自发聚集“小团体”来训练。就我观察,90后出成绩的那一批,父亲陪读的比例很大,而且大多都很严格。
如果前路茫茫,该何去何从?出来教棋,当时的普及市场并不像现在这么火爆,自己去干似乎也不是“正道”,通过学校特招再回头去上学,也是很多人无奈的选择了。
似乎说了些“扫兴”的话,但现在中国棋坛最活跃的棋手也都是从中脱颖而出的,那十年也是北京道场的黄金期,奠定了中国围棋逆转韩流的基础。
杭棋的崛起与道场的转型
我是从2012年开始“退役”去地方专职教棋,其实11年成绩还不错,围甲是全勤出场且胜率过半,等级分也是历史新高。但就是想换个环境,主要也觉得个人成绩方面很难突破了。如果往后推几年,我可能还会再下一下,但去教棋也是早晚的事。
之前提到过了大部分职业棋手比赛机会并不多,对于年轻棋手,没比赛下是很要命的。国内比赛并不是个个都有预选(曾经有一度流行网选,但就在AI出来之前也被“枪手”弄得很尴尬),而世界比赛当时大部分还是日本跟韩国主办,预选名额是国少国青队员的福利,没入选国字号的棋手无法参加,这时杭州棋院成立了。
前几家道场在北京因为北京是棋界的中心,中国棋院就坐落在南二环玉蜓桥边上,其貌不扬,紧挨着国家体育训练总局。二楼是棋院的比赛大厅,大部分职业公开赛的前几轮都放在这里进行,所以很多职业棋手家也安在棋院附近,这个区域可能聚拢了大部分“现役”职业棋手。
杭州棋院所在地是杭州天元大厦,坐落于钱江新城,有三十几层楼,这需要政府层面的支持。刚建的时候那片还比较荒芜,现在已经很繁华了。杭棋采取了“以楼养棋”的政策,整楼有几层归棋院办公训练用,余下用于酒店和商务办公等,租金则用来维持杭棋平时运营,投入不可谓不大。杭棋最早主要专注于发展围甲队高端生态,很快旗下的围甲队就夺冠了。因为是中国棋院的分院,有了参加日韩世界赛预选等福利也吸引了一批职业棋手去训练,虽然远离北京,但硬件条件确实不错,渐渐吸引了更多的职业棋手。
然后杭棋开展了定段层面的工作,具体情况我并不是太清楚,但现在杭棋每年给入选小棋手的补贴很多,从经济上确实极大缓解了冲段少年的压力。最近几年基本上定段层面实力最强的棋手都跑杭州了,再加上每年都会选拔全国低年龄段最好的苗子,才逐渐形成了“杭棋过境,寸草不生”的局面。
由于杭棋的成功,现在有些省市也成立了自身的集训队,主要面向当地棋童,以半天学棋为主。也都有政府+资金的支持,其本身并非盈利性的,不过杭棋的地位还是难以撼动。
本来21世纪头十年北京各大道场还拼个不可开交,当时出现了你抢人才我挖墙脚的情况。谁知道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了个釜底抽薪,不记成本要成绩,这简直是降维打击。北京道场的生存空间一下被挤压得够呛,还好围棋普及的市场也被铺开了。
前文提到了早期道场有很多没有定段的棋手后来成为了全国各地棋院的创办人(教练),受过道场制训练的他们令各地的围棋培训市场有了第一次增长,但我想后来“资本”的介入才是围棋普及培训的真正推手。
现在一二线大城市,围棋培训市场也算如火如荼,有很多大型连锁机构,着力发展启蒙-低段的培训。他们虽然在棋迷眼中声明不显,却是整个围棋生态圈最赚钱的,这需要资金+资源相结合。
学棋也被赋予了更多“素质教育”的成分,虽然肯定比不上语数英这些学科,但相比十年前棋院数量多了多。与此同时是学棋人数的大幅增加,这个数量比之前冲段少年的增加要多不知多少倍。在围棋开展比较好的地区,一次升级升段赛数千人很正常,于是各地的升级升段赛变成了“少儿升段赛”。现今上海与苏南可能是全国升5段最容易的地区,大概弈城(野狐)3D差不多就可以升5段了,想当年5段一般得是地级市里能拿名次的棋手。
这并不代表上海或者苏南这边水平弱,反而侧面反映出这些地区围棋普及开展的比较好。家长送小朋友学棋的理由五花八门,但提高思维能力或者太好动了想让他静一静应该是热门选项。你要我问下棋能不能让人变聪明?能不能改变性子?我无法正面回答你,围棋当然是个很好的项目,但也不是灵丹妙药。
有些人说现在小孩学棋出高手比较少,如果按比例来讲这点应该没错,但按绝对数量来算肯定不对。毕竟现在学棋太方便,如果家长肯花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去送小孩学棋(就像我小时候那样),那这些小棋手的目标也不该是如今的升段赛。有天赋的小棋手可能很小就打上如今的业余5段,继续坚持学棋的话有机会成为地方同龄中的翘楚,这其中的优秀者又会成为全国同龄中的翘楚。在低年龄段,上海一直是全国顶尖水平,因为从幼儿园开始就有下午集训的环境。在如今4.5岁学棋成为常态的背景下,要是二年级以下各年龄段全国组上20个人跟十年前或更早下对抗,我觉得肯定是吊打。
但有冲段这个天赋其实也是很纠结的事情,毕竟离开本地送往道场(杭棋)并不是每个家庭都愿意做出的选择。与普及市场的火热相对的,是近年来冲段市场持续萎缩(定段赛报名人数下降),除了杭棋一枝独秀,剩下愿意去北京道场冲段的积极性变低。前面说了定上段并不是万事大吉,其实才是“刚上路”。国内比赛和世界大赛的奖金相比十几年前并没有显著提升,而这十几年间物价又不知道涨了多少?当然柯洁年收入比正常人要多得多(他有着超越行业的影响力),成为顶尖棋手也能过上很不错的日子,不过整体来看冲段的“性价比”似乎降低了。
还有一点明显的变化是职业赛事在没见变多的情况下业余赛事明显增长,我冲段那会儿全国业余比赛还很少,现在多了很多。虽然想靠业余比赛维持生活更不容易,但这几年有一批职业棋手“退段”去参加业余比赛也会对冲段少年(家长)的心理造成一定冲击,没有了之前“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氛围。
正值新冠疫情,线下教育全线停摆。正如前文所说03年非典推动了网络围棋,十七年后这次推动了线上教学的发展。这些年线上教育虽是热点,但一直不是刚需。这次各大少儿对弈平台在线人数迎来爆发式增长,如果是活跃的家长应该在各群看到了“葛道”、“聂道”、“丁道”等北京道场的网训招生广告。其实这些道场早些年已经在北京做了普及市场的教学,线上也没落下,可以预见未来这方面的竞争也会愈发激烈。
白驹过隙二十年,围棋培训圈发展至今是明显的金字塔型,塔基相对大且是最赚钱的部分,越往上去盈利性越小。再过二十年,不光培训,整个围棋行业将何去何从?是否能借普及热培养出足够的“围棋爱好者”形成整个围棋行业的基石?职业与业余的体系能否立体化齐头并进?AI对围棋究竟会产生什么影响?我不知道。希望全体围棋人能一起努力,明天会更好。
后记
经常有棋童家长问我,陶老师小时候是怎么学棋的?就想写篇文记忆下,后来写着写着跑了题,似乎变成了以“道场”视角来回顾了。其实我呆在道场内的时间并不算长,也不怎么记事,文里很多时间与数据都是凭记忆写的,也没有去查问,应该有不少错误。至于一些推论更是个人观点,仅供参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