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9月29日 经典棋文
本文原载于：《围棋天地》
名人战两连霸之后，大竹迎来了林海峰的挑战，万众期待的竹林对决得以实现。假如能够击退林海峰，大竹就将开启自己的时代，成为一代霸主，可挑战的结果却是大竹脆败。虽然未能成就霸业,但是大竹却将自己爽利的性格和作为棋士的独特之处展现在了世人面前，同样赢得了尊重。
石田突然凋落了，可是围棋界的面容反倒因此而焕然一新。群雄割据的战国模样展现在世人面前，而且一直持续到今天。具体说来，昭和五十二年(1977年)头衔的分布情况如下：
棋 圣 读卖新闻 藤泽秀行
名 人 朝日新闻 大竹英雄
本 因 坊 每日新闻 武宫正树
十 段 产经新闻 加藤正夫
天 元 三社联合 小林光一
王 座 日经新闻 赵治勋
各个不同的新闻棋战，头衔保持者也各不相同。
本因坊战无疑是最古老的新闻棋战，其冠军的演变也如实地反映了棋界霸者的变迁。昭和二十七年（1952年）至三十五年（1960年），是高川格的九连霸；三十六年(1961年）至四十二年（1967年），是坂田荣男的七连霸；四十三年(1968年）至四十五年（1970年），是林海峰的三连霸；四十六年(1971年）至五十年（1975年）是石田芳夫的五连霸。林海峰虽然本因坊在位时间稍短,但是他曾经先后七次登上名人位，因此其总战绩相对于任何棋士也都不逊色。
我们可以看到，当年霸者的变迁是如此明快。高川时代向坂田时代的过渡，坂田与藤泽的角逐,林和石田的先后抬头，脉络都是很清晰的。总体而言，霸权就是这样清楚地在一辈又一辈霸主之间传递，当然也要经历若干年的死斗，同时站在棋界绝顶的两雄才能分出最终的胜负。
现在就不同了。名人战骚动之后，棋界一片战国模样，迎来了人们常说的黄金时代。大家彼此都是半斤八两，这种战国模样正是人们所期待的，众多风格不同的杰出人才并肩站立在了棋界的一线，群雄割据。
“现在觉得自己是最强的家伙,怕是有十个了。”
新棋战棋圣战中登顶的藤泽秀行曾经如是说。
相信藤泽说这话的时候，除了头衔的保持者们之外，坂田荣男、林海峰和石田芳夫等人的名字也都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至此，群峰耸峙,胜负世界呈现出一种罕见的景观。
我远远地眺望这胜负的世界,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首先就是头衔所具有的魔力。诚然，没有真正的实力是不可能获得头衔的,但是一旦头衔到手,棋士的实力就会因此获得显著的增长，这也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当然,每个人增长的幅度会有所不同，但是拿到头衔之后,确实都会给人一种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感觉。
昭和五十二年（1977年）的头衔战版图上,大竹英雄无疑就是这种棋士的先锋。大竹的大才早早就得到了人们的认可。从十多年前开始,人们就在期待竹林时代的到来了。然而，林海峰的时代开始之后，竹林时代并没有随后到来，站出来和林海峰争夺棋界霸权的,是大竹的后辈石田芳夫。
我们只能说，人都是有才能的人，但是由于性格方面的差异，以及运气和气运的缘故,这才能开花的时间是因人而异的。大竹最终登上名人位，是在昭和五十年（1975年）的第14届，也是最后一届读卖的名人战上，比林海峰迟了整整十年。翌年的五十—年（1976年），他在朝日新闻的第1届名人战上，击退了石田芳夫的复辟企图，成功卫冕。一时间，大有大竹时代就此开始的意味。
恰在此时,三年前被夺走名人位而沦为无冠棋士的林海峰突然恢复了调子,成为了名人战的挑战者。大竹与林海峰对决，不能不让人浮想联翩，爱好者也是兴趣盎然。迄今为止,名人头衔拥有者变迁的轨迹是坂田、林、石田和大竹，其实也暗合棋界霸权的兴替，假如大竹能够击败通算七届名人头衔的所有者林海峰,无疑就是最终确认了大竹时代的到来。换言之,假如大竹能够实现名人三连霸,他就将成为大家公认的第一人。
真是非常有意思的事情，竹林时代的说法很早之前就已经存在了，但是竹林对决却一直到今天才姗姗来迟，爱好者没有理由不满怀对名胜负的期待，伴随比赛日的接近，这种期待还在不断膨胀之中。“等待了十年的竹林对决”,这是当时令人印象最为深刻的标题之一，道出了这一场艺的互角，这一场七番胜负所背负的期望。
然而,胜负的结果却与人们的预想全然不同，大幕刚刚拉开就迅速合拢了。七番棋的结果是四比零，以林海峰一方压倒的优胜而宣告结束。不过,这样的比分却不能真实地反映棋的内容，比如第3局，大竹原本已经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但是却下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冗着，因此而吃了逆转。就棋的内容而言是贏了，但就胜负而言却是输了,这种胜负世界常见的说法对于这一顶级的争棋也同样适用。下出了难以置信的冗着，对于胜负自然也难有什么指望了。
昭和五十二年（1977年）的名人战，可以说是大竹变调的一战，不过对于复活过来的林海峰的健斗，我们不得不予以称赞。有着“二枚腰”绰号的林海峰，在胜负上面的确是强悍，在败给石田而丢掉王座的三年之后，心气一转又登上了名人战的挑战舞台，他的气力是如此充实。
胜负就是如此，结果比内容更加雄辩。人们在激烈的战斗之前曾经做出种种预想,但是最终的结果却是纷纷落空。究其根本,在这样一个至高的舞台上，大竹与二枚腰林海峰相比恐怕还是有所差距的。林海峰能够将战斗纳入自己习惯的轨道,这本身就证明了他这一方气力的充实。
结果人们都已经看到了。从第1局开始，胜负的天平就在逐渐倾向林一方了。这一局直至终盘时分，黑番的大竹都一直保持着优势，而白番的林硬是一点一点追了上来，最终半目获胜。一时间真让人有恍如昨日之感：当初的坂田也曾经是那样领先于林,也曾经是那样被一点一点蚕食掉了优势，最终不得不吞下失败的苦果,拱手交出棋界的霸权。
专家的解说认为,其实一直到最后的最后，都还是大竹的赢棋。
可是，这贏棋为什么会输掉呢？我想正因为对手是二枚腰林海峰的缘故吧，胜负的微妙之处就在于，即将胜利同样也可以说是尚未胜利。当然，这种细微之处，身为业余爱好者的我是很难用更准确的语言予以描述的。那种微小的差距，反复不断轻微摇摆的指针，最终决定其走势的，我想并不是所谓的技术，而是气力。
在这方面，大竹自己的一段轶事也是绝好的证据。据武宫回忆，在一次对局当中，观战的人们都认为是胜败不明，但作为对局者的大竹却径直投了。事后人们问起他为什么要投了，大竹回答说，他根据自己的判断，认为即便收完官子也是半目负。武宫评论说，大竹的计算确实非常精准，但是同样的情况假如是出现在林海峰身上，他是肯定不会轻易认输的。
已经确认是半目负的结果，但是仍然继续下去，期待对手犯下哪怕一个小错误，这样的心情大竹是不会有的。这就是大竹的性格。每一次都是如此，一旦出现这样的情况，他也就丧失了继续作战的愿望，于是便爽快投子。大竹就是这样一个纯粹的棋士。相反，林海峰却是要下到最后，尽自己全部的努力，哪怕是被读秒催促着也是如此。在这种情况下苦心经营，绞尽脑汁地计算，哪怕看上去似乎是有点傻。
原本，这只是人和人性格的差异，并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可是，对于胜负的执念是强或者弱，最终的结果就可能有很大的不同。从这个角度看来，竹林对决四比零的比分之中或许也隐藏着一些必然的东西吧。
第2局，大竹中盘时下出一手缓着，局面当即崩溃，遭到两连败，七番胜负的大势也就此决定了。在名人战中，林海峰就曾经面对石田芳夫上演过三连败后四连胜的逆转剧，这已经是奇迹，但是两连败之下，局势犹有可为。最终的结果怎样，就要看第3局的了，对于这一局，大竹自己不必说也是充满翻盘的期待的。
然而，就在这一局，大竹下出了被人们称为历史性冗着的一手，放走了必胜的机会。这所谓历史性冗着就是黑155，这一手本身的价值并不小，有吞吃白十四个子的后续。问题在于，当时从左边到左下一带，黑白总计五十个左右的棋子在互相攻杀，在这时去切断白的尾巴就不是时机了。
假如大竹继续落子于大对杀之中，双方大龙互角的结果应该是黑棋完胜。即便强悍如林海峰，在此处尘埃落定之后恐怕也只能投子认输了。不知道是否产生了某种错误的感觉，在攻防最要紧的时候，大竹的棋子却下到了别处。这一手放过了胜负的关键，自己的活棋登时变成死棋。
在日本棋院的解说会上，看到大竹打出的155手，石田芳夫的反应是当时究竟是怎么想的呀？真让人不明白。”而且这话还重复了若干遍。假如是为了解说的解说，我们可以说大竹是犯下了计算错误，因此在关键之时从关键之处脱手，打出了历史性的冗着。这一冗着落枰之后，真正的攻防也就结束了。此处的差别，以我这种程度的棋力，当然还需要卖力地计算，但是职业棋士应该是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正是因为这一点，石田才会大惑不解，毕竟此时的大竹还有充裕的时间，并不是在读秒声的催促下才忙中出错的。
其实，职业棋士也是凡人，他们的思维有时也会有陷入死角，或者突然短路。“如果重来当然是我最强”，这是藤泽秀行对于昏着的著名解释，假如一定要用轻率的言语来说明，大致也就是如此了。不过，大竹的这一冗着，和藤泽的昏着多少还有点意味上的不同。
这局棋结束两天之后，我恰好在一次场合中与坂田荣男同席。在简单寒暄之后，我们自然就说到了大竹何以会打出这一手的话题。坂田反过来倒开始问我是怎么看，他征求我的意见，显然是认为我有回答的资格。这就意味着，他也认为这不是技术层面的问题，而是心理或者感觉的层面出了状况。我想了想，说：
“是催促对手投了的一手吧。”
“啊，是这样啊……也可能不是呦。”
这让我着实吃了一惊，我的意见原本没有经过什么深思熟虑，但坂田却有类似的看法。说着这话的时候，他倒是脑袋略略侧着，有所思考的样子：
“虽然可能是这么想的，但是逆转的原因恐怕就是这个也说不定。”
归根结底，在职业棋士们看来，那显然是一个错觉，是一个更大的错误的组成部分，这一点是不必怀疑的。不可理解的并不是这一手本身，而是整个错误的过程，更何况犯下这错误的是大竹。
其实，一些拥有名人气质的天才棋手也有类似的奇妙问题。比如山部俊郎，他在对手下了明显的失着之后，是决不肯乘人之危的，于是反倒使得自己的下法变了调子。大竹有和山部类似的这种名人气质，在与林海峰的对抗中，由于反复的纠缠而产生焦虑，最终使自己落入了奇怪的状态之中。一位棋士假如既具有非凡的才能，又具有强大的精神控制力，那自然是相得益彰，但是假如缺乏了后者，就会像大竹这样陷人困境。
于是，大竹再也没有了挽回局面的余力。第4局是差距不断扩大的形态，林海峰在中盘阶段不断放出强手，最后取得了压倒性的完胜。
(松谷、杜宇/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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