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9月28日 经典棋文
本文原载于:《围棋天地》
大竹英雄的才能其实很早就得到了棋界和爱好者的公认,竹林时代的说法更是一直被人们挂在口边。然而,大竹真正在最顶尖的七番胜负舞台上出场的时候,林海峰已经不再是本因坊名人,他终结的其实是石田芳夫的时代,旧名人战与新名人战交替的历史时刻,大竹际会风云。
昭和四十四年(1969年),竟然发生了那样一件事情。
曾经的常胜将军坂田荣男,面对林海峰却节节败退,本因坊位被夺走之后,名人位也丧失了。转过年来,在他惟一保持着头衔的十段战当中,一位千呼万唤的挑战者登上了舞台,这就是背负着竹林时代的期待,但是在实际成绩上却明显逊色于林海峰的大竹英雄。
当年,新闻社在本社主办的棋战开始之前,通常都会刊载对于棋战前景的预测意见,这已经成为了棋界的一种习惯。十段战的主办方《产经新闻》出于这个目的,也给我打来了调查电话。
“您认为谁能贏?”
“这问题很难回答呀。”
十段战和我当然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关联,不过我倒是每年为《每日新闻》的本因坊战挑战手合撰写观战记,因此预想座谈会之类的也曾多次出席。只是,在这样的座谈会上,不论是怎样的情况,我都从不肯谈论谁对谁有优势、谁会最终获胜之类的话题。当然,我也从来没有回应过这样的提问。
我只是个业余爱好者,写观战记这样的文章还没有问题,但是就双方的实力和准备之类发表感想,做公开的评论就不是我能力范围之内的事情了。更何况,这样的公开的赛前评论,即便是微不足道,但终究可能会对对局者产生影响。作为观战者,我对自己的第一要求就是一定要保有公平的立场,而不是带去不和的气氛。
十段战当然就有所不同了,无论我说或者不说,至少我都不会以执笔者的规格来要求自己。不过只能说,发表这样的意见即便不会带来不便,对于对局者和普通爱好者也未必是一种非常适当的做法。
面对着记者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追问,当时我确实是想随便说点什么就打发掉算了,但是最终我却说出了如下的话。
“就两个人的棋风看来,胜负的态势是有可能向着—方倾斜的。”
这的确不能说是非常得体的回答,基本上就是完全凭感觉做出结论。我只是表达自己的感觉并不是一定要站在坂田的阵营或者大竹的阵营。不过,事情后来的发展却证明我当时犯下了错误。
挑战赛是在大竹和坂田之间进行。大竹无论才能还是成绩,都还是处于逐步积累和上升的阶段,而坂田虽然败给了林海峰,但是仍然被很多人公认为是实力第一,尤其是相对于其他棋士而言,我写坂田的文章要多出不少。
“那么就是说,对坂田先生有利吧?”
记者依然不肯罢休。
“唉呀,就实际成绩说来似乎是那样,但是胜负毕竟是胜负。”
我不得不含糊其辞地作答。当时我就觉得,自己的这些话既没有充分考虑场合,也没有做出充分的说明和解释,最终我把电话挂掉了。可是,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发言会被那样刊登。看到报纸上的文章时,我非常吃惊。报纸的文章列举了多人的预想,我的也在其中,他们说我认为是坂田三比零获胜。报纸的预想显然是说,谁贏得比赛已经不再是悬念,惟一值得关注的只有比分,大竹或许能下到一比三,最多也就是二比三,至于出现在报纸上的我,是坚信零比三的。
这简直就像是赌马的马经,怎么会是我该干的事情?我的确是非常气愤。记者将我当作了纯粹的坂田拥护者,于是,我的话传到他的耳朵里面就变了味道。不过无论如何,这也从另外一个角度说明我回答问题时的确失言了。
“您认为大竹就那么差劲吗?”
几天后,一些相熟的围棋记者见到我时,都提出了类似的问题。对于他们,我只是报以苦笑,而没有做任何语言的辩解。只是,从那之后,我对于比赛前景预想的调查就一概不予应答了,这习惯一直保持到现在。
这件事让我真正看到,在除了自己之外全部都是敌人的胜负世界当中,棋士们对于周围的气氛其实是高度敏感的。毋庸赘言,那些站在棋界最高处的棋士们,他们的这种感觉也更加敏锐。
事情就是如此,当我所谓三比零的预想刊登在报纸的文章中,说大竹赛前的心情不会因此受到任何影响,显然是不客观的。诚然,假如我是一个和职业棋界并没有什么特殊关系的普通爱好者,就要给坂田捧场也不能说一定是错误。可是,我又确实是经常往来于大竹出身的木谷道场,而且我和大竹还是同乡,从这些角度说来,对于在“竹林”中稍稍落后一些的大竹,我竟然没有对他说一点激励的话语,这显然是很不应该的。
就是这样的一个我,在报纸上发表了认为大竹不行的预测,从大竹的立场出发,他是否会觉得我的做法是一种背叛呢?不必说,头脑聪敏的大竹在和我见面的时候从来都不曾提起过这件事情,态度一如往日,没有任何不同,可是我的确能够感觉到,他是在压抑着什么。
那场胜负最后的结果恰恰相反,是大竹三比零战胜坂田,获得了自己职业生涯第一个正式头衔。我的所谓预想完全猜错了,尽管这并不能说是我深思熟虑的和真心的预想,但是既然我当初不应该回答记者的问题却又做出了回答,我也惟有自己承担起自己的责任来。
坂田在被大竹夺走最后的头衔之后彻底变成了无冠棋士,之后不久,一次闲谈中,他对我说道:
“败给了林君和大竹君,好吧,就这样吧。”
这未必不是一种有所期待的表述,期待林竹二人在棋界的顶点展开激烈的争夺。然而现实并非如此,坂田时代终结之后,竹林时代并没有真正到来,大竹的后辈、有着电子计算机绰号的石田芳夫登场,在激烈的争夺中将霸者的座席一点一点地从林海峰身下拉走了。
昭和四十六年(1971年),石田芳夫击破林海峰获得本因坊位,昭和四十九年(1974年),他再度降伏林海峰,登上了名人位。在此期间,本因坊战三次,名人战两次,两人为了棋界的荣冠进行了五次七番棋的争夺。一系列争夺的结果是,石田的时代开始了,尽管这时代非常迅速地就走向了终点。
昭和五十年(1975年)的本因坊战上,石田好不容易击退了坂田的挑战,但是紧接着就在名人战上被先辈大竹击畋,不得不将只坐了一届的座位交了出去。翌年的五十一年(1976年),石田又在本因坊战中被后辈武宫正树挑落马下,转眼间就成了无冠棋士。
对于石田的突然衰落,人们有着各种不同的解释。其实在我看来,这也就是人的资质的不同了。以相扑为例,大鹏、北之湖,他们都是二十二三岁就成为横纲,属于早成型,而枥锦、若之花则是二十六七岁达到顶点,属于中庸型,最后是琴樱这样,三十岁之后才完成霸业的,属于晚成型。到达绝顶期的年岁,就是会有如此巨大的差距。
诚然,相扑和围棋终究不是一回事,但是早盛就要早衰,这该说是胜负世界的常道吧。只是,少年得志的横纲和大器晚成的横纲相比,保持在顶点的时间能够更长一些,这也是不消说的。
正是因为如此,对于石田而言,一时间的调子不佳原本也属于正常,将二枚腰林海峰推下王座,如此强大的胜负实力并不是谁都具有的,假如说这种实力的拥有者五年之后就会彻底归于沉寂,实在是无法想象。石田霸业的成就无疑大大刺激了他同门的后辈才俊们,这些才俊们不断地储备力量,相继投人竞争,一个接一个地崭露头角,这些都已经是人所尽知的事实了。可是,仅仅这些似乎还都不足以解释石田突然走下王座的原因,事实上,我的确觉得当中是别有隐情。
我在这里说的正是一起对棋界的隆盛发挥了极重要作用的事件,即众所周知的名人战骚动。昭和四十九年(1974年)年末,日本棋院宣布,第十三届名人战将成为最后一届由《读卖新闻》举办的名人战,以后的名人战将移交给《朝日新闻》,于是,之后的约一年时间中,围绕着名人战出现了无数风波。
读卖方面无视棋院的要求,再三提升谈判的门槛,使得交涉变得非常困难,引发了反弹。这时,棋院和朝日方面签订了非正式的契约,更进一步激化了矛盾。与此同时,棋院内部也出现了分裂,持不同意见者壁垒分明。总之,这是一场名副其实的极为混乱的大骚动。
最终的结果是名人战移交给朝日举办,读卖则重新设立了棋圣战,并满足了棋院的要求,大幅度提升了奖金和对局费。这样的解决当然是值得祝贺的,但是一段时间之内,在法院裁决的冲击之下,棋士们不必说也消耗了巨大的精力。
新闻社所代表的媒体其实是现代社会的权力中心之一。和这种权力对抗,进行激烈争夺,原本就不应该是棋士社会的正常现象。整个事件之内,新闻社与新闻社的冲突,棋院与读卖的对抗,其间的是非都不是简单的图解能够说明,而棋士们却千真万确地成为了事件的一部分,以至于身心俱疲。石田也卷入了这巨大的漩涡。
昭和四十九年(1974年),其实正是石田本因坊战四连霸实现和从林海峰那里夺得名人位的当年,具体说来,变故就发生在他名人就位之后不久。
说起棋院的运营,那些棋士理事们自然是责无旁贷。石田尽管并没有担任什么职务,但却恰恰是当时的在位名人,在名人战举办方更迭和棋院面临法院裁定这样的关口,他显然需要对事件进行更多的了解,也必然会进行更多的思考。同时,各方也不可能无视他的意见,我觉得事情的整个进程乃至于最终结果,和石田当时的态度恐怕不能说没有任何关系。
石田的突然变调就是夹杂在这整个事件的进程之中的。他被大竹将名人位夺走,恰恰是在骚动中期最混乱的时刻,事实上,只要看看石田在昭和五十年(1975年)当中的成绩,我们就可以了解所发生的一切了。正在盛年的石田,整个人身心两方面都开始下滑,最终的全年战绩是十三胜十七败。
当然,要盖棺论定的话,名人战的骚动,其最终结果还是值得肯定的,我今天也是这么认为。对于那些一天天将贵重的才能在自己身上累积起来的棋士们而言,这仍然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好事。
(松谷、杜宇/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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