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26日 棋友文采
二是借围棋以抒怀的。如《江村》：
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
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
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
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
这首诗作于唐肃宗上元元年（760年）夏，当时杜甫在好友的帮助下，刚刚建成成都草堂，于是借景抒怀，表现了闲居时悠然自得的心情。黄生《杜诗说》云：“杜律不难于老健，而难于轻松。此诗见潇洒流逸之致。”
首联点题，清澈的浣花溪水静静地流淌，她弯弯曲曲地流淌，像是把这江边的小村庄抱在怀里似的。诗人运用拟人，把浣花溪写得形象而多情。在这漫长的夏日当中，江村的万事万物都显得那样清幽。
中间两联紧紧围绕“幽”字展开。草堂刚刚建成，燕子在梁上自由自在地飞来飞去，走到水边，看到鸥鸟在水中追逐嬉戏。回到堂前，看到妻子、孩子忙得不亦乐乎。仔细一看，原来妻子正在画棋盘，小儿子呢，正在认真地敲打着针作钓钩。通过妻子与稚子的生活细节，写出一片温馨的天伦之乐。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话》引《萤雪丛说》：“‘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以‘老’对‘稚’，以其妻对其子，如此之亲切，又是闺门之事，宜与智者道。”
尾联，看到家人如此快乐，沉浸在这惬意的景色之中，诗人不由得感慨，如今好友资助我粮食，解决我衣食之忧，我这贫贱的身躯，还有什么可苛求的呢？
“漂泊西南天地间”，漂泊是杜甫晚年的生活常态。但初到蜀中，闲居草堂期间，杜甫的生活相对安稳，所以，草堂诗往往借景言情，借助活泼的景物来表达闲适自在的情怀。除《江村》之外，比如：
卜居
浣花流水水西头，主人爲卜林塘幽。
已知出郭少尘事， 更有澄江销客愁。
无数蜻蜓齐上下，一双鸂鶒对沈浮。
东行万里堪乘兴，须向山阴上小舟。
狂夫
万里桥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沧浪。
风含翠筱娟娟静， 雨裛红蕖冉冉香。
厚禄故人书断绝，恒饥稚子色凄凉。
欲填沟壑唯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
南邻
锦里先生乌角巾，园收芋粟不全贫。
惯看宾客儿童喜，得食阶除鸟雀驯。
秋水才深四五尺，野航恰受两三人。
白沙翠竹江村暮，相对柴门月色新。
绝句漫兴九首
其一
眼见客愁愁不醒，无赖春色到江亭。
即遣花开深造次，便觉莺语太丁宁。
其二
手种桃李非无主，野老墙低还似家。
恰似春风相欺得，夜来吹折数枝花。
其三
熟知茅斋绝低小，江上燕子故来频。
衔泥点污琴书内，更接飞虫打着人。
其四
二月已破三月来，渐老逢春能几回。
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
其五
肠断春江欲尽头，杖藜徐步立芳洲。
颠狂柳絮随风去，轻薄桃花逐水流。
其六
懒慢无堪不出村，呼儿日在掩柴门。
苍苔浊酒林中静，碧水春风野外昏。
其七
糁径杨花铺白毡，点溪荷叶叠青钱。
笋根稚子无人见，沙上凫雏傍母眠。
其八
舍西柔桑叶可拈，江畔细麦复纤纤。
人生几何春已夏，不放香醪如蜜甜。
其九
隔户杨柳弱袅袅，恰似十五女儿腰。
谁谓朝来不作意，狂风挽断最长条。
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
其一
江上被花恼不彻，无处告诉只颠狂。
走觅南邻爱酒伴，经旬出饮独空床。
其二
稠花乱蕊畏江滨，行步欹危实怕春。
诗酒尚堪驱使在，未须料理白头人。
其三
江深竹静两三家，多事红花映白花。
报答春光知有处，应须美酒送生涯。
其四
东望少城花满烟，百花高楼更可怜。
谁能载酒开金盏，唤取佳人舞绣筵。
其五
黄师塔前江水东，春光懒困倚微风。
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
其六
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
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其七
不是爱花即肯死，只恐花尽老相催。
繁枝容易纷纷落，嫩叶商量细细开。
杜甫借围棋以抒怀的诗歌中，也有以围棋为喻来表达世事感慨的。如《秋兴八首》其四：
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
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
直北关山金鼓振，征西车马羽书迟。
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
《秋兴八首》是唐代宗大历元年（766年）秋杜甫在夔州时所作的一组七言律诗，因秋而感发诗兴，故曰“秋兴”。持续八年的安史之乱，至广德元年（763年）终于结束，然而，唐王朝内有藩镇割据，外有吐蕃、回纥的入侵，诗句依然动荡。此时，好友严武去世，杜甫在成都生活失去凭依，只好沿江东下，滞留夔州。诗人晚年贫病交加，知交零落，倍感孤独与抑郁。正如《登高》诗中所说：“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自天宝五载（746年），杜甫在长安参加科举考试落选以来，诗人在长安度过了长达十年之久的困守生涯。杜甫在《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中写道：“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这是十载长安生活的真实写照。另外，杜甫自号杜陵布衣，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中他说：“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这是因为他的远祖杜预曾经居住在长安附近的杜陵。可以说，作者对长安的感情是很深的。长安也堪称是杜甫的故园。所以在《秋兴八首》其一中他说：“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其二中说：“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而这第四首诗，正是集中写对长安生活的追忆。浦起龙在《读杜心解》中说：“四章正写‘望京华’，又是总领。为前后大关键。‘弈棋’、‘世事’不专指京师屡陷，观三、四，单以‘第宅’、‘衣冠’言可见……‘故国思’缴本首之‘长安’，应前首之‘望京’，起前后之分写，通身锁钥。”
“闻道长安似弈棋”，围棋富于变化，汉代马融在《围棋赋》中形象地写道：“乍缓乍急兮，上且未别，白黑纷乱兮，于约如葛。杂乱交错兮，更相度越。守规不固兮，为所唐突。”这里则是用围棋的纷繁变化来比喻世事的变化莫测。王嗣奭在《杜臆》中说：“遂及国家之变。则长安一破于禄山，再乱于朱泚，三陷于吐蕃，如奕棋之迭为胜负，而百年世事，有不胜悲者。”“百年世事不胜悲”，百年，犹言人的一生，《古诗十九首》：“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想到人世的沧桑，国家的多难，不由得悲从中来。颔联感叹王侯府第都换了新的主人，自从自己辞官后，朝官也应该换了一批。颈联，金鼓，指作战时用于进兵的战鼓。羽书，即羽檄，插着羽毛的军用紧急公文。这里指回纥和吐蕃的入侵，局势十分紧张与危急。尾联诗人感慨如今正是秋天，江水寒冷，鱼龙深潜在水中，是那样寂寞。此时此刻，客居在夔州孤城的我，更加地思念我的故园。
整首诗充满了杜甫晚年客居夔州时思念故园、忧国忧时的情怀。钱谦益在《钱注杜诗》中说：“肃宗收京已后，中外多故。公不以移官僻远，慭置君国之忧，殆欲以沧江遗老，奋袖屈指，覆定百年举棋之局，非徒悲伤晼晚，如昔人愿得入帝城而已。”
又如《夔府书怀四十韵》：
昔罢河西尉，初兴蓟北师。
不才名位晚，敢恨省郎迟。
扈圣崆峒日，端居滟澦时。
萍流仍汲引，樗散尚恩慈。
遂阻云台宿，常怀湛露诗。
翠华森远矣，白首飒凄其。
拙被林泉滞，生逢酒赋欺。
文园终寂寞，汉阁自磷缁。
病隔君臣议，惭纡德泽私。
扬镳惊主辱，拔剑拨年衰。
社稷经纶地，风云际会期。
血流纷在眼，涕洒乱交颐。
四渎楼船泛，中原鼓角悲。
贼壕连白翟，战瓦落丹墀。
先帝严灵寝，宗臣切受遗。
恒山犹突骑，辽海竞张旗。
田父嗟胶漆，行人避蒺藜。
总戎存大体，降将饰卑词。
楚贡何年绝，尧封旧俗疑。
长吁翻北寇，一望卷西夷。
不必陪玄圃，超然待具茨。
凶兵铸农器，讲殿辟书帷。
庙算高难测，天忧实在兹。
形容真潦倒，答效莫支援。
使者分王命，群公各典司。
恐乖均赋敛，不似问疮痍。
万里烦供给，孤城最怨思。
绿林宁小患，云梦欲难追。
即事须尝胆，苍生可察眉。
议堂犹集凤，贞观是元龟。
处处喧飞檄，家家急竞锥。
萧车安不定，蜀使下何之？
钓濑疏坟籍，耕岩进弈棋。
地蒸余破扇，冬暖更纤絺。
豺遘哀登楚，麟伤泣象尼。
衣冠迷适越，藻绘忆游睢。
赏月延秋桂，倾阳逐露葵。
大庭终反朴，京观且僵尸。
高枕虚眠昼，哀歌欲和谁。
南宫载勋业，凡百慎交绥。
这首诗作于唐代宗大历元年（766年），书写诗人客居夔州时的忧虑与孤独。开篇点出自己的命运如同顺水漂流的萍草一般，云台宿，怀湛露。如今命运偃蹇的自己不由得想起当年担任左拾遗时在朝中为官的诸多回忆。杜甫曾在《奉赠韦丞丈二十二韵》中说：“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他是把天子期待成传说中尧舜那样的有道明君，想通过步入仕途来实现自己济困扶危的政治理想。“翠华森远矣，白首飒凄其”，然而，现实是残酷的，因为营救房琯，而被天子疏远。如今，在这夔州孤城之中，远离朝廷的诗人慨叹，距离天子越来越远，距离自己的政治理想越来越远，在这萧瑟的冷风中，自己已是满头白发，垂垂老矣。
“拙被林泉滞，生逢酒赋欺。文园终寂寞，汉阁自磷缁”，梁孝王曾在兔园宴请文士，邹阳作《酒赋》。司马相如曾作文园令，后来因为生病而罢官，家居茂陵。扬雄曾在天禄阁校书，因教过刘棻作古文奇字，被当作与刘棻等有牵连的人。在治狱使者来抓捕他时，他从天禄阁上投下，几乎丧命。这几句是以司马相如和扬雄自比。诗人在《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中曾说：“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然而虽然有司马相如和扬雄那样的才华，却也只能像二人那样寂寞坎坷。大丈夫抱经世奇才，却只能空老于林泉之下。“扬镳惊主辱，拔剑拨年衰”，提起马嚼子，驱赶骏马，主上蒙尘让人惊讶；拔出佩剑，随风而舞，仿佛自己又年轻不少。王嗣奭在《杜臆》中说：“扬镳拔剑，愤激悲壮之情，形于词色矣。”
“社稷经纶地，风云际会期”，时代风云变幻，时事依旧战乱不休。“血流纷在眼，涕洒乱交颐”，中原的战乱仿佛就在眼前，每每想起的时候都会涕泪交流。“凶兵铸农器，讲殿辟书帷”，铸剑为犁，期待战争早日结束；广开言路，国家才有复兴的希望。“庙算高难测，天忧实在兹”，天子的心思难以揣摩，杞人忧天式的忧虑都在我这里。“形容真潦倒，答效莫支援”，无奈我穷困潦倒、垂垂老矣，于事无补，怎能不让人哀叹惋惜？“万里烦供给，孤城最怨思”，看到夔州百姓的穷困，诗人新生哀怨忧虑。“议堂犹集凤，正观是元龟”，只有效法太宗皇帝的贞观之治，才是拯救时弊的一剂良方。
“钓濑疏坟籍，耕岩进弈棋”，钓濑，用严光归隐富春山垂钓事。耕岩，用郑朴耕种事。郑朴，字子真，西汉末年人。曾耕于岩石之下，名震京师。久客他乡，不知何时才是一个尽头？百无聊赖，寂寞无聊。如今的我，寄居在夔州这座孤城，只能像严光那样垂钓，注解典籍，只能像郑朴那样岩下耕种，手谈数局。
“豺遘哀登楚”，这句说的是王粲的典故。王粲（177—217），字仲宣。东汉末年文学家，“建安七子”之一。初平二年（192年），因关中骚乱，前往荆州依靠刘表。写有《七哀诗》，其中有“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的诗句。客居荆州十余年，有志难伸，心情抑郁，故作《登楼赋》，开篇云：“登兹楼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销忧”，抒发了寄人篱下怀才不遇的感慨。“麟伤泣象尼”，这句说的是孔子的典故。鲁哀公十四年(前481年)春天，有猎人打到一只怪兽，孔子认为这就是传说中的麒麟，于是痛哭流涕，说：“吾道穷矣。”这两句的意思是说，我就像王粲那样客居他乡，哀于时乱；就像孔子泣麟那样，悲伤道穷。
“赏月延秋桂，倾阳逐露葵”，曹植《求通亲亲表》：“若葵藿之倾叶，太阳虽不为之回光，然向之者诚也。窃自比于葵藿，若降天地之施，垂三光之明者，实在陛下。”杜甫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中也说：“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因乱思治，表达了诗人的忠君恋阙之心。
再如《七月一日题终明府水楼二首》其二：
宓子弹琴邑宰日，终军弃繻英妙时。
承家节操尚不泯，为政风流今在兹。
可怜宾客尽倾盖，何处老翁来赋诗。
楚江巫峡半云雨，清簟疏帘看弈棋。
此诗作于唐代宗大历二年（767年）秋（其一有云：“高栋曾轩已自凉，秋风此日洒衣裳”），杜甫携家居夔州时。明府，唐代对县令的称谓。
前两联，宓子，即宓（fú）子贱，名不齐，字子贱。春秋末期鲁国人。孔子弟子。《吕氏春秋·开春论》：“宓子贱治单父，弹鸣琴，身不下堂，而单父治。”终军，字子云，西汉政治家、外交家。据《汉书·终军传》，终军赴长安时，步入函谷关，关史给终军“繻”，即如今之通行证，以帛为之，书字于其上，分做两半，出入合符，方能通行。终军问：“以此何为?”史答：“为出关合符之用。”终军道：“大丈四游，必取功名，出关何用此物！”弃繻而去。终军至长安为谒者，受命巡行郡国，持节东至函谷关。关吏识之，道：“此使者原是此前弃繻后生！”这里是以历史上的宓子和终军来比附终明府，说他有终军那样的高尚节操，像宓子那样多才多艺，儒雅风流，且有政绩。
颈联，《孔子家语·致思》：“孔子之郯，遭程子于涂，倾盖而语终日，甚相亲。”想一想，终明府所结交的宾客都是官员，而自己这个漂泊异乡的老翁，此时此刻，显得如此的卑微，不由得心生悲凉。
尾联，前半句写室外，山水迷离，细雨濛濛，正写出杜甫此时的客愁。后半句写室内，在终明府的宴会上，清凉的簟席，稀疏的帘幕，观看别人弈棋，也只能借此自我宽慰而已。
杜甫的这首诗，在围棋文化史上影响极大，末联“楚江巫峡半云雨，清簟疏帘看弈棋”尤其受后人推崇，征引借用者不绝，诸如：
方圆动静随机见，清簟疏帘眼倍明。 ——宋 洪炎，
清簟疏帘对棋局，肌肤凄凛起芒栗。——宋 陆游诗
隐囊纱帽炯相照，小簟疏帘時所有。——明 王世贞
小阁疏帘枕簟秋，昼长无事为忘忧。——清 吴伟业
疏帘清簟楚江秋，剥啄从残局未收。——清 钱谦益
疏帘清簟看分明，良久才闻下子声。—— 清 王摅（shū）
清簟疏帘弈一盘，窗前便是小长安。——清 袁枚
清簟疏帘坐隐偏，参差月落不成眠。——清 毕沅
清簟抛书午梦短，二屦初来扣空馆。——清 彭孙遹（yù）
疏帘清簟坐移时，局罢真教变白髭。——清 孔尚任
“清簟疏帘”后来甚至成为围棋的代称。
出自王国平主编《棋文化全书 围棋丛书》，刘斌、倪海权著《唐宋文人与围棋》，杭州出版社2017年版。
本文授权转自微信公众号：转发前动动脑子
微信扫一扫关注该公众号
（弈客编辑YK009）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