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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朴素的流氓
晚上,李霆邀请张雪出来吃饭。二人走进一家快餐店相对而坐,餐桌上摆着两碗汤圆和几碟凉菜。汤圆是张雪特意点的,意思有点缠绵。她端详着李霆,看着他大口吞噬饭菜,觉得他还是那么可爱。
邻桌有两位男人在喝酒,李霆不时拿眼向那两人瞥去,张雪懂得他的心思,就劝他不妨也喝一杯。李霆咬咬牙说:“我戒酒了,为了我们。”张雪见他嗅着旁边飘来的酒香,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却强忍着不要酒喝,不由得心中一喜。
吃过饭,他俩相偕漫步在初秋的清风明月下,如同一对恩爱了数十年的夫妻,虽然情深意浓,却很少絮说情话,只在眼神顾盼间交流着彼此之间的爱意。来到张雪住处的楼门前,她拉着他的手走进了自己的闺房,打开窗帘,银色的月辉倾泻而入,将屋内映照得一片清明。微风又把院中花草的芬芳徐徐拂送,一切就有了青春诗样的美妙。张雪坐在床上,李霆坐在沙发上。她问他:“这十天,你都干什么了呀?”李霆双手结印,盘膝而坐,说:“我就干这个来的。”张雪问:“这个是干什么呀?”李霆说:“这是一位老道传我的密法,可以调理身体功能,以后和你在一起,我就行了。”
相爱之人在很多地方可以心意相通,即使不用语言交流,也能察觉出对方的心思,何况女人的直觉本来就比男人敏锐得多。张雪在一瞬间就明白了李霆的企图,便幽幽叹息了一声,说不清是感伤还是感动。望着碧空中那轮皎洁的月亮,张雪怀抱琵琶坐在窗前,缓缓弹起了那首《月中天》,并轻启莺喉娓娓唱道:
“意绵绵心有相思结,指纤纤衷曲复牵连。
从来良宵短,只恨青丝长
青丝长,多牵伴,坐看月中天。”
一曲唱罢,余音袅袅,散入窗外宁静的夜色中。屋里花香馥郁,如水月光照在张雪身上,更显得白衣胜雪、清丽绝俗。李霆犹如梦游天界,对那仙子般素衣而坐的雪儿,在爱慕中竟生出几分敬畏。他踌躇间鼓起勇气,一步步向她走去。
此后的行为与诗情画意无关,尽管说书人一向认为文学的真髓在于对人性的诚实、对人存在处境的直面,但毕竟心存怵惕。这的确只是个围棋故事,道学先生们认为下棋人理应超凡脱俗,围棋故事理应忌情讳性,睁着一双鹰隼般凶狠挑剔的眼睛,手捧高尚的垃圾随时准备泼过来。说书人毕竟不是心理医生,无力细述当时的行为并加以分析。以下要讲述的,已是第二天发生的事情了。
话说倏日,李霆在小阁楼的单人床上整整躺了一天,而这一天,无疑是他人生二十五载心情最昏暗的一天。回想起昨晚的情景,一切恍如梦幻。这次,李霆有着正常男人的冲动,却没有正常男人的壮举。后来他大汗淋漓,对自己的身体感到彻底的绝望了。他徘徊于疲软和无能之中,所有人生美梦就在那时无情地破碎了!他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心爱的雪儿,感觉精神已经萎靡到了极点。人生是如此无聊无趣,几乎让他产生了轻生的念头。
傍晚,李霆从床上坐起,点了一支烟。他努力反思着自己的问题,想啊想的,就想出了几分头绪:“矫枉过正了。”他得出了正确结论,不禁疑惑道:难道棋艺与众不同了,同时意味着生理也将与众不同么?这就难怪人类很多哲学家科学家都终生独身了。他又想去质问博爱医院的那位大夫,怎么把他的急流湍涌给治成死水一潭了?但转念一想还是自己做得不对,人家大夫没有让他加大剂量,也提醒过他,在服药期间不能过多用脑,他没有遵从医嘱,那就不能怪人家大夫了。李霆自叹福薄,与心爱的人有缘无份,现在他有点信命了。
他走下小阁楼,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车流人影,在孤独中体会着一种一无所有的感觉,心里一片茫然。他走进路边的一家大排档,于空虚寂寥中喝了整整一杯白酒。桌上的下酒菜寒酸的很,只有一碟茴香豆和几块卤豆腐干。李霆在沉醉中忽然想起了长着一双迷人大眼睛的甜甜。他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寻梦园歌舞厅。
甜甜已经不在歌厅混了,听她从前的姐妹们说,甜甜从良了。李霆怅然若失,同时又为甜甜不再做三陪女感到高兴。他重新返回街头大排档,又喝了两瓶啤酒,直醉得晕头转向,才踉跄着走上小阁楼,倒在床上昏昏睡去。
李霆没有再去文化馆上班,这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他无颜再去教孩子们下棋,更无颜面对温柔善良的雪儿。他整日醉态颟酐地混迹于听雨轩茶社,不管是十元的还是二百元的彩棋,他都照下不误,决不挑肥拣瘦。坐在临窗的棋桌旁,他一边下棋一边喝酒,往往是上午赢了一堆钱,晚上又都输出去,然后伏在棋盘上酣睡,直到茶社关门时,女服务员用力推他数次才醒过来,晃悠着身子走人。见李霆这一副落寞潦倒的样子,老板吴有本连连惋惜,但不免吩咐手下,以后对他的门票钱照收,不再优待S市的新棋王。最不客气的还要属杨锦、张哲二位高手,前后脚地跑到听雨轩茶社找李霆切磋棋艺,彩注最少百元一盘,杀得他大败亏输。杨、张二人一般都在下午三点以后才来痛宰李霆,总是声称抱着学习的态度和布衣猎人下棋,有时竟让他一对二,还让先。那时李霆早已喝了不少酒,醉得跟王八蛋似的。乘他八分醉意与他在棋盘上斗力,赢棋真如探囊取物一般。直到第四天,秦刚、孙青气愤不过,劈头盖脸大骂了杨、张一顿,二人才不敢再来趁火打劫。此后,S市棋界没人再称李霆是棋王,也没人再叫他“布衣猎人”,不知何时,“北方土汉李大面瓜”的名号四下传播,不胫而走,越叫越响。一代耀眼的棋界新星似乎行将中途陨落。
当“北方土汉李面瓜”的称谓传进了张雪的耳朵里,让这位围棋佳人感到特别痛心!眼前浮现出李霆泥塑般端坐在纹枰前,心无旁骛地凝神沉思,不管面前的对手有多么强悍,他一概无所畏惧,就像一位无名的自由战士,身上散发着坚韧、质朴、平凡、勇敢的气概,凛然不可轻犯。这幅影像已经深深刻进了张雪的心扉,难以忘却。她原本冰雪聪明,善解人意,李霆的很多心思在她眼前都如白纸黑字一般清晰。她知道两个人有些事情不能着急,但有些事情又不能不急。她还知道问题完全出自李霆的心理障碍,但这种心理障碍是什么她可说不清楚,只是朦朦胧胧地有所觉察。张雪对李霆并未失望,听三师兄刘东说起李霆的近况,张雪着实为他忧心忡忡、深感不安。她几次给他拨打手机,得到的回答都是“对方已关机”,这让她更加坐卧不宁,觉得还是应该亲自去找他。
这日下了班,张雪直奔翠女湖畔的听雨轩茶社。她刚走进大堂,老板吴有本笑脸相迎:“哎哟!哪阵风把我们的围棋仙子吹来啦?您瞧,这屋里一下子亮堂多了。”张雪眼睛四处寻觅,却不见李霆的身影,忙向秦刚打听他的下落,听二师兄说他两三天没来这里下棋了,张雪有些失望。她回到市里,在快餐店吃了一碗馄饨,又独自逛了半天商场,给自己买了一件秋衣,给李霆买了两盒益智补脑的保健品,然后乘着淡淡夜色坐车去城西找他。
张雪走上小阁楼,见木门虚掩着,隐约感觉屋里有人气。她想给李霆一个惊喜,所以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走了进去,屋里的情形立即让她目瞪口呆!
只见李霆如僵尸般平躺在床上,一双细眼精光流盼婉若从前。在他胸脯上伏着一位妙龄女子,斜侧着脸,将粉颊贴在李霆的胸口上。更让张雪吃惊的是,二人见她走进屋,居然视若无睹,仍旧沉着地保持着那种姿式,就像被人点了穴道似的一动不动,只把四只眼睛默默地瞧向她。尤其是女孩子的那对大眼睛,乌溜溜的还挺迷人。张雪刹那间犹如身坠冰窖,从头到脚被彻骨的寒气所笼罩,一时竟僵在那里。三人就这样对峙着,过了好一会儿,那女孩子率先说话了:“这就是棋王哥哥的心上人吧?好漂亮的姐姐呢。”
那该死的土汉侧目望了一眼身上的女子,眼神里竟隐隐流露出一丝感激,然后又转回目光,怔怔地瞧着张雪,仍然是一动不动。
这时的张雪从震惊到失望,从失望到恼恨,再把恼恨化作一腔哀怨,委屈得简直想大哭一场!她强忍悲愤,提醒自己绝不能当着二人流出一滴眼泪。转身走出小屋,下楼时感觉脚下轻飘飘的。忽又返回来,把手上的那两盒益智补脑保健品扔在木桌上,眼睛始终不再看向床上那对狗男女,犹如一阵轻烟飘出屋去,再也没回来。
听雨轩茶社重新出现了李霆的身影。他不再酗酒,而是正襟危坐在临窗的一张棋桌前。他目光炯炯,那张黄瘦脸庞因严肃而颇显坚定。他面前摆放着一副棋具,神态庄严得要命。
“秦刚,去把玉面飞狐叫来,和我李面瓜磕彩棋!”
“杨锦不敢来了,怕我骂他。”秦刚说。
“孙青,去把圣手书生叫来和我下棋。”
“张哲也不敢来了,怕我损他。”孙青说。
“那么,谁是这座城市真正的棋王?”李霆问。
“本来应该是你,可现在……唉!”秦刚、孙青、吴有本纷纷叹息。
李霆长笑一声,起身离开了听雨轩茶社。
他来到了文化馆棋牌大厅,看见杨锦替代了他的位置,正在棋盘上耐心教导黄文、赵士祺。以前两位学生见到李霆,都要称呼一声“李老师”,如今却对他视而不见,只顾专心下棋。杨锦向李霆招呼道:“李棋王来啦?”脸上的嘲讽之意甚浓。李霆懒得搭理他,径直走进了张雪的办公室。
他罪人似的站在张雪面前,说:“雪儿,能听我解释一下吗?”
“不听,雪儿也是你叫的?!”
“那我叫你什么?张小姐,张老师?”
张雪望着窗外面色冷漠,眼里噙满泪水。
李霆说:“其实我只想试试枪。”
“试枪?”张雪不解地问。
“是的,事实证明,我又行了。”
张雪总算明白了“试枪”的象征意义,顿时一脸怒气。
“你真流氓!”
“我……我流氓,你肯定?”
“是的,一个朴素的流氓,你!”
李霆一时哭笑不得,沉默了半晌,才用低沉的语音问道:“我们就这样完了?”张雪无语。李霆感觉眼眶有些湿润,又问了一句:“我们完了?”张雪说:“你滚!”
李霆没有滚,而是不住絮叨一些不明所以的话:“我想给她钱,她没要,她不干那个了,她说她可怜我才陪我几天。但是我并不可怜,大侠只能可怜别人,不需要别人的可怜。但是你和她都是女人,但是有所不同,究竟哪里不同呢?这我可说不出口,但是……但是我和她之间真的没那么卑污啊,但是我又行了,是她肯定了我才是棋王。”
“那你去娶她啊!”听着李霆语无伦次地喋喋不休,张雪终于忍耐不住了,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也许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发这么大脾气:“你让我恶心!”
李霆转身走了,一路上步履沉重。仿佛看见张雪正伏在桌子上低声抽泣,他无奈地长叹一声,这时他只想用一句名言来安慰自己:是你的终归属于你,不是你的,即使得到了也会失去。他苦笑着加快了脚步,落寞身影消失在秋意渐浓的市井深处。
这一日秋雨绵绵、气温骤降。君子剑马驰正在省城棋院给十几位学生讲课,忽见窗外伫立着一位黄瘦青年,手撑雨伞,面露风尘之色。马驰隔窗向他招呼道:“李霆,怎么不进来?我还有半个小时才下课。”李霆摆摆手说:“我就在这里等你。我喜欢这雨。”
下了课,马驰带李霆来到一家茶艺馆,开了一间包厢。马驰要了一壶上品碧螺春,然后问李霆:“你行了吗?”李霆点点头。马驰立刻让女招待端来一副棋具,二人猜先后,由李霆持黑先行。
“我们挂点彩吗?”
“不,我们以棋会友,切磋棋艺。”
房间里水汽氤氲,茶香飘散。两大弈道高手俯首运筹于纹枰之中,早已物我两忘。除了清脆悦耳的落子声,屋里再无其它动静。君子剑果然身手不凡,布阵堂堂正正,中盘法度严谨、攻守全面。再看布衣猎人,序盘行棋略显滞涩,局势稍稍不利。随着意念不断流注于棋局中,思维步入佳境,渐行渐深。在一处极不易被察觉的地方,忽然连施妙手,强行在白棋阵中做出一块打劫活。此劫一开,马驰立即陷入沉思。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了,迟迟不见白棋落子,李霆盘膝而坐,闭目静候。不知过了多久,就听马驰感叹道:“原来围棋还可以这样下啊。”
经过深思熟虑,马驰将一颗白子点入黑角,也做出一个打劫活,局面顿时纷乱不堪。李霆又出巧招,在中腹强行分断白棋,使两块黑白子呈现对杀状态,再于底线扳出一个劫。两人循环往复对提了几手棋,马驰哑然失笑:“这真奇了!三劫连环啊。”随即提议和棋,并对李霆在劣势下的搅局功夫暗暗佩服。
李霆重新通盘审视,思考了十几分钟,抬头看向马驰,四目对视,心里又漾起一缕惺惺相惜的感觉,于是含笑额首,同意和棋。
晚上马驰坐东,请李霆喝酒吃肥鸭。二人举杯相属,谈棋论道,各诉平生之志,暗自引为知己,不知不觉中聊了大半宿。
第二天清晨,李霆还未起床,马驰就匆匆忙忙赶到旅店,进门就说:“昨天我们下的那盘棋不应该算成和棋,我回去研究了一下,你可以让角消劫,杀掉白边上八子,那样黑棋大优。”李霆一边穿衣服一边说:“可能我没看出来。”马驰甚为不满,悻悻地说:“你肯定看出来了!你让我了。”见李霆否认,马驰态度坚决:“我们之间的战绩,现在是一比零。”李霆暗赞他谦谦君子,果然无愧于君子剑的称号!
二人在街上吃罢早餐,又去了那家茶艺馆,摆开纵横十九路的战场,各呈其勇酣战了两局,结果各擅胜场,战成平手。最后那局棋,布衣猎人的中盘算路绵密悠深,几乎是完胜对手,已经完全恢复了棋艺的颠峰状态,令君子剑大为折服!
正在马、李二人复盘研讨棋局变化时,一位男子走进包间。马驰忙向李霆介绍道:“这位是东海围棋俱乐部的总经理昌哥。”这位昌哥伸出手与李霆相握,彬彬有礼地说:“叫我阿昌吧。久闻布衣猎人的大名,幸会啊幸会。”说罢,坐在棋桌旁也不客气,自己斟了一杯茶水,拿起盘中腰果一粒接一粒地往嘴里送。马、李继续在棋盘上研究,阿昌也不打搅他俩,只在旁边静静观看,并不时将目光瞥向李霆。待二人复盘完毕,阿昌喊来服务生,掏钱结了账,然后邀请两位棋手找地方吃饭。他说:“永哥吩咐了,一定要招待好两位高棋。”
三人来到一家颇为豪华的酒楼,阿昌提前预订了雅间,领着马、李二人走进去。雅间里已经有五六个人在等着了。大家围着一张圆桌坐定,阿昌拿起菜单,点了十六道精致菜肴和两瓶五粮液,嘱咐服务员暂时先不要上菜,说是要等永哥,这一等就是半个小时。大家信口聊着棋界各类奇闻趣事,肚子早就饿得咕咕乱叫,就有人提议是否先把酒菜上来,谁知阿昌持意不肯,坚决要等永哥来后才肯上菜。李霆心里暗道:不知这永哥是何等人物,竟能让众人饿着肚子恭候。又过去了二十多分钟,门口终于出现了一位红光满面的大胖子,身上散发的富贵之气令他简直像君王驾临。他笑呵呵地走进房间,众人全部肃然起立,“永哥永哥”地叫成一片。永哥随随便便地点着头,目不斜视来在首席上坐定,吩咐服务员上菜上酒。
两瓶五粮液都打开了,大家每人均分了一杯。永哥说:“我坐不住的,一会儿还要陪一位老爷去夜总会搞搞节目。”他转向李霆,和善地问道:“你就是我们省围棋新星,叫什么猎人的李什么雷?”马驰忙接口道:“布衣猎人李霆。”永哥点点头,笑道:“很好,你的一篇《醉弈通玄谱》被小马十分推宠,可见棋力不俗啊。以后在我的围棋俱乐部好好干,我不会亏待你哟。”
李霆望着富气袭人的永哥,总觉得似曾相识。猛然间心中一凛,暗想这不是在翠湖洗浴中心跟杨锦狎亵厮混的贡大胖子吗?听孙青说,这人名叫贡永红,是个很有势力的有钱人,难怪众人对他如此恭敬。据说贡永红酷爱弈道,经常出资兴办省城围棋比赛,就连省晚报队的组建资金也全仗他的赞助,可以说是棋界中一位真正有实力的人物。李霆忽又心生诧异:自己什么时候答应加入他的围棋俱乐部了?但见贡大胖子因富贵而盛气凌人,一看就是个说一不二的人,言语表情极端自恃,好像能让李霆加入他的俱乐部,是一种极大的恩赐似的,竟让旁边的个别棋友露出一丝羡慕。李霆虽说性格内向,对待生活总有些低调,却是生性孤傲。除了棋道,他对世间的荣华富贵几乎没什么渴求,此时面对贡大胖子居高临下的神态,不由得心生厌烦。当这人端起酒杯,一只软绵绵的手掌抚在李霆瘦削的肩头,提议共饮一杯时,李霆闪动肩膀,冷漠地说:“我戒酒了。”
“这小子什么毛病?”永哥甚为不满。
“下棋人脾气都很古怪,永哥千万别在意。”阿昌说。
“我替李霆干了这杯吧。”马驰说。
众人纷纷举杯敬向永哥,有说有笑的,力图淡化刚才那尴尬的一幕。贡大胖子似是不甚在意,笑呵呵地与诸人喝尽杯中酒,说道:“李兄弟这种脾气可不好在外面混啊,男人嘛,酒要喝肉要吃鸡巴要硬,一生要图个潇洒自在。你以后多跟阿昌好好学着点。”
听他说出某处要硬,李霆误以为他暗中讥讽自己,一时脸色铁青,沉默不语。
贡大胖子又跟大家说了几句荤话,在一片虚张声势的笑声中起身告辞,要去陪大人物前往夜总会搞搞节目。诸人纷纷起立,送他出了雅间。
送走了永哥,众人回到餐桌旁重新落座。屋里气氛一下子轻松多了,大家不再约束自己,开始推杯换盏大快朵颐。马驰见李霆郁闷不乐,忙主动和他拉话,又奇怪地问他啥时戒酒了?昨晚二人还喝了一堆啤酒呢。李霆说:“这酒我喝不惯。”叫来服务员,给自己点了一杯二锅头,一碗牛肉面。当阿昌提起要请李霆加入东海围棋俱乐部的事情时,只见这黄瘦青年嗓子里哼哼哈哈的,呷了一口烈酒,用牙齿撕下一片牛肉仔细咀嚼,又喝了一口面汤,样子像是得到了极大的享受。幸亏马驰从旁不断说话,再加上阿昌本来就认为围棋高手大都行为怪癖,故而不很见怪。
李霆将杯中二锅头饮尽,又喝下最后一口面汤,然后正色向阿昌说:“昌哥,”阿昌说:“叫我阿昌。”李霆说:“不不,我就叫你昌哥了。昌哥,我只是一个围棋工人,下棋对我来说就是从事一件熟练工种。我农民出身,享受不了繁华的生活,贡老板的围棋俱乐部,我是肯定不能加入的。”
阿昌、马驰听了他的这番话,均是默默无语。李霆起身如厕,在收银台付了一杯酒和一碗面钱,出了酒楼,打车直奔长途车站。
后来阿昌把李霆的言行向贡永红做了汇报,贡大胖子冷笑道:“小王八蛋真不识抬举。除非他跪在我面前叫爷爷,不然的话,他在本省棋界永无出头之日!”
李霆趁雨夜返回S市。车站距离张雪的住处很近,李霆下车后,两腿不由自主地走进了她居住的小区院内。张雪房间窗口透射出柔和的灯光,白纱帘在微风中幔卷轻舒。夜雨霏霏,庭院冷清。李霆手撑雨伞呆立在一棵梧桐树下,听着雨滴敲打阔叶的声音,想起不久前在她房里聆听仙曲,与佳人情意缱绻,恍然如同一场梦境。现在梦醒了,也深刻地品尝到了什么叫刻骨铭心的痛,他却仍然搞不懂自己究竟错在哪里,只好从此信命。他几次想走上楼去敲开她的房门,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向她坦诚相告,并期待她的谅解。但思量再三,终于没有那样做。他泥塑般在她的窗下伫立了很久,直到看见她房间灯光熄灭了,才缓步离去。
李霆对自己今后的道路重新计划了一番。他想凭借下彩棋再多挣一些钱,就可以北上京城去寻找陈子侯,把黑白邪神那看家的本事都学到手。他相信如果具备了陈子侯的棋力,那么他夺取全国晚报杯冠军将不在话下。北京是全国文化中心所在地,那里藏龙卧虎,荟萃了天下无数高手。李霆渴望去京城发展,想在一个更广阔的天地以棋会友、切磋棋艺,尽情展现他生命中全部的才智,这是他长期萦绕于怀的夙愿。
这日,李霆在听雨轩茶社与四位棋迷车轮大战,从上午九点直战到午后两点,赢了三百元钱。李霆吃了一碗方便面,然后去翠女湖畔散步,在观雨亭又遇见了徐昆、杨锦和松鹤精舍的小师妹阿秀。那三人正在交流从理玄大师那里领悟的法旨,见到李霆,杨锦轻佻地一笑,招呼道:“李棋王您好呀?”阿秀奇怪地说:“李棋王?你不是一直称他北方土汉李面瓜的吗?”徐昆忙摇手示意她不要乱讲话。
对于阿秀的口无遮拦,李霆淡淡一笑,面容平和地坐到石桌旁,说:“杨锦,去拿副围棋来。”杨锦冷笑道:“我可不敢跟您下棋,赢了会挨骂啊。”嘴里说着,人已经走到李霆对面坐下了。阿秀立即跑到听雨轩茶社借来一副棋具,她要看着心上人怎样神态潇洒地痛宰这位李面瓜。李霆把盛满白子的棋盒拿到自己这边,杨锦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拈起一粒黑子拍在纹枰的右上角。
“放两子。”
“什么?”
“我让你放两子。”
杨锦惊讶地抬头看着李霆,见他一张瘦脸毫无表情,目光冷峻地端坐在对面,隐然透出一丝威风。玉面飞狐不敢大意,忙在棋盘上放了两颗黑子,心里毕竟不服,提出要下八百元一盘的,李霆点头同意。二人刚落下数子,李霆就劝他投降。杨锦听李霆把劝降规则解释清楚后,不由得心中大乐!暗想今天不仅要赢他的钱,还要在棋盘上好好羞辱他一番。于是抖擞精神,将自身全部功力尽情施展在这盘棋上。
杨、李二人的这次较量意义非比寻常,不仅彩金数额创下了S市单盘博弈的最高纪录,更是他俩数年棋仇的一次总了断!公平而论,这二人此时棋艺水平,自然是杨锦略逊一筹。但是布衣猎人长期屡屡受挫于玉面飞狐,其对局心理完全处与下风,何况是强撑棋份要让劲敌两子了。一旁观战的徐昆暗暗为李霆捏了一把汗,而小师妹阿秀虽然不通棋道,却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并不时用充满爱怜的目光瞥在杨锦清俊的面孔上。
几十手棋过后,黑棋已经占据了三个大角,实地坚固;白棋撒豆成兵,快速抢占全盘大场。转眼间已呈现黑取实地白取外势的格局,与二人从前的对局大意相仿。待黑棋凌空浅消白阵之后,李霆长考十几分钟,采取了直线攻击的策略,每招棋均落在黑棋最为难过的地方。白棋锋芒所向,招招点在黑龙的死穴上,杀意越来越浓了!杨锦被逼得频频长考,看出自己的黑龙虽能勉强与角上取得联络,但整体棋形仍存在破绽,白方若凶狠挖断黑棋的单关跳,腰斩黑龙于中原战场,黑棋将势难两全。只是那个挖断之后,变化十分复杂,黑棋似乎可以在白阵中做困兽之斗。杨锦深思熟虑之后,终于选择了与角部黑棋连接,心里不住诅咒那厮大脑进水,没有看出那招凶恶的挖断。
然而布衣猎人此时的棋艺何等锐利?几乎想也不想,立即动手挖断黑棋,将黑龙的大半个身子截留于白方的四面包围中。
杨锦再次陷于长考,额头上冒出一层细汗。他左碰右撞,苦心谋活,堪堪就要做出两眼,在此千钧一发之际,李霆手机铃声突然响起。
李霆目视棋盘,一边凝神计算,一边接听电话,眉头渐渐蹙紧。电话那边是一个陌生而又冷漠的声音,通知他明天上午去一趟市公安局,找一位名叫李志林的警官,有些事情要向他询问。李霆正要打听什么事情,对方已把电话挂了。
李霆怔怔地望着远处湖面,心跳得厉害。他想警察终于找到他头上了,莫非王奎已经被逮住了?心里不由产生一丝恐惧。他盘膝闭目,双手结印,努力想使自己紊乱的情绪平息下去。过了半晌,耳中就听阿秀说道:“使上妖术啦?这人真逗啊,在理玄大师的正法弟子们面前也敢使用妖术,不怕我们收了你呀?”
李霆睁开眼睛,双目陡然精光逼人,对阿秀说道:“别忘了,我也是你的师兄!”说罢,埋头沉思于棋盘之上。
阿秀说:“你很久不去理玄大师那里,大师早不认你这个徒弟了,这叫作逐出师门。”见李霆对自己不理不睬,只管一招接一招往棋盘上落子,而且,随着他的落子,杨锦竟摸出一块手帕,不住擦拭额头上的汗珠,到后来又拭起了眼窝,鼻腔不断抽搐,阿秀越发不忿,恨恨地说:“这人果然会使用妖术,歪门邪道,也不怕遭报应!”
阿秀在一旁闲言絮语,明显是要干扰李霆的思维,谁知他一概充耳不闻,招法更加精准无疵,十余手棋过后,黑棋孤龙已被吃得死死的,胜负斩立决!然而令人大惑不解的是,杨锦一面抹眼泪,一面继续往盘上落子,丝毫没有认输的意思。李霆只得重抖威风,再现神技,挥师直捣黑棋角空,又是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妙手,白棋刚好在黑角做出一个打劫活。杨锦顿时枪法大乱,寻找劫材有误,被白棋提子消劫,又将另一块黑棋捕杀干净!此时盘面上黑方死子累累,惨不忍睹,玉面飞狐用手帕蒙住面孔,忍不住失声痛哭!那阿秀也红了眼圈,用两道怨恨的目光仇视着李霆。
徐昆连忙过去劝慰杨锦,并不住埋怨李霆下手太重、太过份了!然而他脸上的笑意早就呼之欲出了。
这是一场痛快淋漓的雪耻之战。李霆手托腮帮静静地看着棋盘,长长地出了一口恶气!这时他多想问玉面飞狐一句:“你还是我的神吗?”但见杨锦孩子般伤心落泪,眼前不觉浮现出外科医师杨大夫那慈善的面容,终于心存怜悯,低声问道:“你哭什么?”
杨锦平静下来,从衣兜里摸出几张钞票,说:“我没带那么多钱。”身边的阿秀也开始翻摸衣兜找钱。李霆冷笑一声:“这是钱的问题吗?你们把钱都收起来吧。这盘棋可以不算数,我们四人今后对任何人都不要再提这事,但是,我很想听杨锦一句话。”他停顿了一下,郑重地问杨锦:“我是面瓜还是棋王?”
杨锦囁嚅道:“你是……是棋王。”
李霆把手掌竖在耳后,微微向前探出脑袋,假装耳背地又追问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大声点!”
“你是棋王。”
“还是没听清,再大声点!”
“你是棋王,你是棋王!行不行了啦?”
李霆这回满意了,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谦虚地说:“其实我不是棋王,我只是棋盘上一名朴素的流氓。”
杨锦、阿秀都被这句话逗乐了,气氛慢慢缓和下来。四人将木盘上的棋子收拾好,便不再谈论与围棋相关的事情,正闲聊间,忽见孙青从远处急匆匆地走过来,站在亭边,直向李霆使眼色,似是有事相告。李霆说:“这里没有外人,你说吧。”孙青说:“胖鸟被拿住了。”
李霆想起了刚才接到的电话,脸上闪现出一丝惶恐。徐昆忙向他询问出了什么事,李霆吞吞吐吐地将自己为了死磕黑白邪神,不得以帮蔡老大卖首饰的事情说了出来。徐昆听罢,先是埋责怪李霆不该对他隐瞒实情,当初缺钱怎么不向自己开口呢?随后劝李霆不必惊慌,他与孙青的看法相同,认为问题并不严重,顶多是追寻赃物的事情,不然的话,警察早就过来抓人了,何必仅是打电话传唤?
听了徐昆的分析,想着他还有一位当大官的叔叔,说话自然可信,李霆心情镇定下来。他毕竟涉世不深,不知江湖险恶、人心难测,这时心里高兴,就请大家一道去醉太白酒楼喝了个痛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