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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应天长 半目(中)



    白棋在右边一系列的转换中,大有所得。

    黑棋似乎是处处下风的局面。

    韩国方面,许多棋手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不愧是诚熏啊……。”崔明基感叹着。他感觉到了后怕,在26度的空调房里,他的后背依然被厚重的汗水湿透了。

    朴世承点头表示同意:“没有这样破釜沉舟一样的战斗力,想要击破夏子常九段绵密的网,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如果再拖入收官,只怕只有安乐死了。”

    一室欢欣鼓舞。

    只有朴立恒的眉头,依然紧紧的皱着。

    良久,他低声对自己身边那个一脸漠然的弟子说:“我只希望我看错了。希望他没有发现。”

    李秀哉坐得笔直,他皱着眉头看向自己的老师:“您是指……?”

    “那手‘虎’……”

    秀哉仔细的看着屏幕,再默默的低头计算:“那一手,并不是最好的手段。就目前来说,我认为……。”

    他的话被打断了。

    无数的人,惊叫着站了起来!

    屏幕上,黑棋一剑西来,从最匪夷所思的一个落点,破空!

    何等的奇思妙想!

    夏子常几乎是正正落在了所有人的盲点之上。

    朴立恒倒吸了一口气,他看向自己的弟子:“秀哉,你刚刚说的,就是这个手段吗?”

    迟疑了一下,李秀哉摇摇头:“不,他的应对比我设想的要好。诚熏,只怕难了。”

    诚如此言。

    李诚熏在这里停了下来。

    年轻人漂亮的眉头微微皱着,第一次,在比赛中露出了类似痛苦的表情。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二十分钟后,李诚熏选择了打劫。

    即使事后看来,这也是最好的一条路。

    一旦出动,白棋明显以逸待劳。

    黑棋如果简单出逃,则白可在下边顺势成地,不费吹灰之力。

    如此行进至120,依靠凶狠的抢夺,白棋实地明显占优了。

    但与此相应的,黑棋的左下角尚有一些暧昧难明的余味在。

    而白棋的右边也有断点,略显薄弱。

    一时之间,局势好似十分之混沌,谁也看不清楚。

    随即而来的行进中,白棋开始腾挪,而黑棋选择了外部得利。

    只是,稍微有点违和的是,李诚熏的白棋,开始连走本手。

    细细推详的的话,这些地方,面对着黑棋,白棋绝对是只此一手的选择。只是,如此的老实本分,实在有些不像那个狂妄乱行的李诚熏。

    行至149手,再次形成转换。

    大体看来,局部是黑棋占了便宜,但白棋获得了先手,也不算太亏。

    双方差距尚未拉开。

    在这一刻,只怕所有观棋的人没有想到,这一场奇异的战斗,即将在瞬息间决出胜负。

    在看似还要漫长进行下去的对局里,每个人的心,都像是被吊在了钢丝上,晃晃悠悠,再没一个落地的时候。

    然而,在长时间的担忧和心悸之后,那痛楚也渐渐麻木起来。如同隔着厚厚的布,钝钝的传来类似疼痛的感觉。

    所以,黑151,像是一根钢针。

    锐利的疼痛瞬间击中了神经的中枢,类似于战栗的感情在许多的心头滑过。

    夏子常的棋才,以最疼痛的方式,让每一个人警醒而且战栗了。

    李诚熏的白150先手抢占了大场,似乎局部优势在握。看得出来,他在努力的均衡局势。

    然而,他在一切努力,在夏子常的黑151面前,都再也没有任何用处了。

    黑151,再次破空!

    绝妙!

    此手一出,姚景程长笑一声,“哗”的打开折扇,长久以来时时浮现在脸上的焦虑,彻底再不见一丝踪影。

    而一向容颜不动的林振玄,甚至激动到了拿不稳茶杯。

    紧接着,就见黑153、155借机发力。斗转星移之间,几乎是在一个瞬间,白棋已然不再乐观。

    如果这还不能让李诚熏绝望的话,一系列的次序,直至夏子常的157手,基本上可以认为是一套令人眼花缭乱的组合拳。

    李诚熏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黑棋的中腹以一种完全不合乎逻辑常理和想象的方式,以一种可怕的力度,骤然膨胀!

    白棋在上边布防的数子,至此无疾而终,再没有任何用处!

    夏子常,胜利在望了。

    然而李诚熏不肯罢手。

    和以往每一次不利的时候一样,李诚熏开始搅局。

    面对着夏子常的时候,李诚熏有这种自信,只要自己不投子,他就总有机会赢回来。那个男人,是一个永远缺乏耐心胆量和运气的无用的人。

    李诚熏,绝不会输给这样的人!

    白160,胜负手!

    不出所料,那个男人又开始退缩了。

    李诚熏咬咬嘴唇,犀利的目光如同荒原上的独狼。

    他恶狠狠的盯着对手:退吧!一步一步,退出你的优势吧!

    然而,出乎预料的事情发生了。

    夏子常固然开始了步步退却,避免了正面的作战。然而,撤退途中,给李诚熏也留下了不大不小的麻烦。

    为了避免差距进一步的扩大,李诚熏不得不保留了最激烈的手段,而先手处理这些麻烦。

    这让李诚熏在行棋之际,着实有些憋气。

    比如,白168,如果按李诚熏的意思,他是很想叫吃的。

    但打量一下局面,想要确保中腹三子的安全,他就绝对不能留着自己的断点不顾。所以,只有忍气吞声,先补一手棋再说。

    如此,慢慢行进下来。

    一直皱着眉头观战的李秀哉,突然长长叹了口气。

    “诚熏,依旧输掉了。”他这样低低的和自己的老师说。

    朴立恒一惊,抬头再看时,屏幕里夏子常的行为正正为李秀哉的判断做出了完美的注脚。

    在漫长安全的行棋之后,黑183,如奇峰突起,痛快淋漓之极!

    瞬间就砍在了李诚熏大块的要害之上。

    秀哉屏住呼吸,他觉得自己几乎听见了那条龙痛苦不堪的哀嚎声。内心,忍不住一片灰白——诚熏,输掉了。

    他应该为夏子常感到骄傲的。

    那么漂亮的手法,那么沉稳的控制着局面。

    从头到尾的完胜之局。

    那个男人,那个他期待着的对手,终于一步一步的走向了早该属于自己的荣誉桂冠。

    然而,在这个时刻,他却忍不住彷徨起来,为着一个年轻后辈的失败。

    那是,代表了韩国围棋的最强水平。就这样毫无推脱余地的被打得一败涂地。

    韩国围棋的未来,会怎样呢?

    那个眼神里总闪耀着桀骜不驯的年轻人,会怎么样呢?

    他没有得到答案。

    棋局就这样继续进行下去,直到第249手。

    终盘点目,黑,胜半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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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应天长 运气



    瞬间的安静,同时出现在观局室和对局室里。

    夏子常抬头,带着些茫茫然不解的神情,打量着四下。

    没有蜂拥而至的记者,没有闪亮刺眼的闪光灯。

    有的只是,对面那个年轻人,一瞬间泫然欲泣的面孔。

    然而,就连这个,也没有持续超过一秒钟。下一秒,他又恢复成了那个狂妄悖逆,目空一切的纹枰恶魔。

    他的下巴高高的抬着,他眼神依旧犀利而不屑。似乎在告诉你,没错,你是赢了。但你不过是运气好罢了,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夏子常忍不住怀疑,他刚刚看到那个表情,也许只是存在于自己内心深处的幻觉。

    接着,一拥而入的记者骤然将气氛喧嚣到了最□,让他再没有机会分心去想自己的对手。

    终于从惊愕中回过神来的记者们,开始以加倍的激动和嘈杂扑向了胜利者。

    “又是一个半目获胜,请问,夏子常九段,你是刻意为之吗?”

    “夏子常九段,恭喜你获得了第二场比赛的胜利,尽管两次都是以最微小的差距。你认为这两局获胜的原因,是运气多些呢还是实力多些?”

    “夏子常九段,请问,你有信心零封李诚熏九段吗?”

    “夏子常九段,请问,你怎么评价你的对手。你认为他今天在最佳状态吗?”

    “夏子常九段……”

    “夏子常九段……”

    纷纷扰扰的问题,善意的、恶意的、好奇的,都涌向了最中心那个年轻人。

    他含着微笑,仔细的倾听着每一个人的提问。

    然后,仔细的思索,认真的给出自己的回答。

    他的声音并不大,低低的,柔和的。只是,每个回答,都经过仔细的考虑,字斟句酌,绝对没有敷衍。

    他说:“我并没有想刻意的控制比赛的结果。当比赛对手是李诚熏九段这样的棋手的时候,妄图控制对局,难道不是一种狂妄到了无理的行为吗?我不认为,我有这样的实力。我只是努力,比他占的地更多一点,即使半目也好,如此而已。”

    “至于说两次都是半目,嗯,大概是我本人并不是很喜欢争棋的缘故吧?最后收束的时候,如果计算出退让也不影响胜利的时候,我大概还是会退让的。我其实,是一个比较喜欢稳定而多过惊险的无趣的人吧!”

    年轻人笑了起来,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嗯,也许是因为和王立浚九段他们比,我比较老了的缘故?”

    “李诚熏九段,是很了不起的棋手!说他是三国最强的棋手之一,大概也是当之无愧的吧?至于说李诚熏九段是不是在最好状态,嗯,我不太好评价。不过,我的确每次和他下棋都很吃力!”

    “我认为,我的两盘胜利,运气的成分大一点。”说道这里,一直微笑着的夏子常突然有些严肃起来,他直直的看着镜头:“所以,请不要说有没有信心零封这样的话了!棋,是要下出来的。胜负,都有它的偶然性。棋手的价值,也并不是只体现在一局棋的胜负上。只看重胜负的话,棋也会变得浅薄起来,失去了它原本的道!

    所以,这样的说法,对李诚熏九段,也对我自己,都是一种不尊重……。”

    当听到夏子常嘴里吐出“运气”两个字的时候,观局室里的王立浚面无表情的站了起来吐糟。他说:“别拦我,我出去吐一会儿去,常哥真tmd虚伪啊!”

    曾弦翔嬉笑着,想要回他一句什么。然而,夏子常下面的话,让两个人一起敛了笑容。两个人垂头默默的听着,带着内心的那些震撼。

    良久,罗卿郁揉着鼻子嘻嘻的笑了起来,打破了一室的沉重。

    他说:“我说你们两个,也别太走火入魔了。学什么也别学了常哥的圣母啊!常哥那烂人,你丢个猪头在他跟前,他也要挖空心思先想出猪头的好处,再慢慢批评你的。自己该怎么想,该怎么做,就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就好了!尊重棋的方式有千千万万种,你们可千万别学电视里那个的最圣母的那种好吧!那可是无底洞,太吓人了!”

    “哄”的一声,观局室里一下子笑开。

    原本因为夏子常的话而略略沉重的气氛,一下子又变得轻松起来。

    姚景程微笑着看着自己的弟子,宠溺的小声的对他说:“你啊!自己不学好,还想带坏师弟不成?”

    罗小猪翻着白眼回答:“我这是为了防止他们矫枉过正好吧?一个一个都成了常哥那样好欺负的脾气,我还不得累死?!再说了,学好不学好的,说话就有用?还不是要看着前面的人怎么做,后面的人才跟着样子学?身教远胜言传,不是你教我的?有常哥在那里杵着着,脑子不呆不傻不残的,看一眼就该知道自己该干嘛了!至于呆傻残的,你说了就管用了?!”

    姚景程笑不可抑,伸手就抽了他一扇子:“我才说了一句,怎么就惹出你这么一大篇道理来?!还不赶紧去准备一下,小常晚上做东呢!”

    罗卿郁撇撇嘴,起身往洗手间走去。

    然后,他在迷宫一样的应氏大厦里,迷失了方向。

    然后,他在某一个奇怪的转角拐弯之后,开始言语恶毒的诅咒作者这个后妈所强加给他的坏运气。

    在某个角落里,有人在面对着墙,强烈压抑着抽泣。

    长长的吸气声,如同一个长长的刮子,在他内心刮来刮去。搞得他十分之不舒服。

    眼不见为净,他这样想,于是拔腿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只是,被他诅咒的坏运气依然没有放过他。

    一个不留神,他踢到了垃圾桶。

    巨大的声响之下,原本默默向隅的人,猛然一惊,几乎是有些惊慌失措的回过头来。

    于是,面无表情的罗卿郁和眼圈发红的李诚熏,就这样正面相对了。

    很难说这一刻到底谁更为不满,但显然是李诚熏一方有着更强烈的负面感情。

    比如羞愧,比如憎恨,比如……。

    所以,他几乎要真的哭出声来。

    每一次,在这个人面前,自己都是这么狼狈。

    明明是想炫耀自己的强大,然后让对方来膜拜的,然而总是落得类似小丑的下场。

    这样巨大的落差,让一向作为天之骄子的他,几乎有了活不下去的错觉。

    然而,虽然他没有注意到,但诚熏对面的那个人,的确也有自己的困扰在。

    无论是否转身离去,这个场景都实在是尴尬到爆掉。

    想了又想,罗卿郁决定走上前去。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所以,罗卿郁决定直面让他一直敬而远之的傻缺。

    越走越近,越走越近。

    终于,几乎要错身而过了。

    李诚熏的手里,在这一刻被拍入了一件东西。

    他错愕。

    低头看时,发现那是一块脏兮兮皱巴巴的手绢。何其眼熟,似乎就是三星杯上那一块,到如今也没有洗过。= =

    罗卿郁没有解释,就这样慢悠悠的走向前去。

    “你是在同情我吗?”

    猛然转身,李诚熏恶狠狠的盯着那个矮墩墩胖墩墩的身影高喊。声音里,带着刻骨的仇恨。

    罗卿郁顿住了。

    他转身,一脸的似笑非笑:“你需要别人的同情吗?”

    “……完全不需要!”带着一点的负气,一点的骄傲,李诚熏这样的宣称。

    “那你问什么吗?”

    “你!”

    “对了,顺便说一句。”不等李诚熏发作,罗卿郁突然来了这样一句。

    “什么?”虽然明知这样不妥,李诚熏还是忍不住集中精神,屏住了呼吸。

    “胜负这种事情,你要在意,它就是天。你要是不在意,他就什么都不是!”

    “身为胜利者的人,当然怎么说都可以!”

    “不好意思,坐在你对面的那个,被你李秀哉九段两个连手,sm了快十年。”

    “……连胜负都不要,你们究竟是为了什么在下棋?!”

    “我的话,大概是为了好玩吧!”罗卿郁悠悠然的笑着:“至于常哥嘛,那个傻子大概更喜欢求道啊,完美的谱啊之类的东西吧?”

    这样说着,他不再作停顿,慢悠悠的向前走去。留下若有所思的李诚熏,低头默默的思索。

    再拐两个弯,热热闹闹的中国棋院众人出现在眼前。

    王立浚那十三点又在上蹿下跳的在某个温和老好人面前说着什么,曾弦翔在一边抿着嘴微微的笑。

    罗卿郁于是也笑了。

    他大声的喊着:“常哥大猪头!”扑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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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应天长 完美



    比赛结束的那一刻,李诚熏脸色死白一片。

    在对手离开后很久,他还是那样死死的盯着那局半目输掉的棋局,一动不动。

    他的嘴唇发着抖,浑身上下,几乎找不到一丝活气。

    这让匆匆赶来的李秀哉朴立恒,几乎有些吓到了。

    良久,李诚熏站了起来,有些摇摇晃晃。

    他力图礼貌周全的向李秀哉和朴立恒行了一礼:“朴老师,前辈,让你们见笑了。不好意思,我去洗个手,请等我一下,回来帮我复一下盘好吗?”

    然后,就这样迅速离开了,唯恐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劝走了老师,李秀哉默默的在棋枰的一侧坐了下来。

    刚刚结束的棋局,就在身侧横亘着。

    黑的白的云子,以它们的语言诉说着这一战的惨烈。

    他静静的看,手指间把玩的云子,和手指上薄薄的茧摩擦,带出了一点点温暖的触感。

    凝眉,沉思。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是轻巧的落子。

    于是,随着云子的起落,世界便有了一场又一场天翻地覆的变化。

    灯下,棋枰,青年。

    时间的河就这样奔流而去,带来了一局又一局的玄妙厮杀。

    只有他,这个执棋的人,好像是静止了,一直呆在原地。

    安安静静的等待,然后,不知不觉里,流年暗换。

    门口突然传来了响动,秀哉抬头。

    李诚熏快步走了进来,神色依然不能说好,只是那种锐利的朝气,好像又在他身上复活了。

    秀哉于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前辈,难道以为我会一蹶不振吗?”李诚熏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秀哉一惊,抬头看时,年轻人正似笑非笑的瞅着自己。

    刚才的打量,还是落入了他眼里吧?

    秀哉叹了口气,淡淡的回答:“是会有些担心。我也下过逆转的五番棋的……”

    所以,我知道那精神压力会有多么巨大。

    “我很高兴!”

    “诶?”

    “我很高兴,前辈,自己承认是在为我担心呢!我终于不是一厢情愿的傻瓜了!”

    李诚熏仰头,笑得如同一个好不容易抢得了心爱之物的孩子,阳光灿烂。

    对着这样明澈的笑容,秀哉禁不住一窒。

    他讷讷,答不出话来。

    李诚熏于是笑着接下去:“虽然很高兴前辈终于把我的事情放在了心上。但是,还是要让前辈的担心浪费了。”

    带着点点傲慢,他接下去:“我相信,最终会赢的,会是我!因为我是最强的,我是李诚熏!李诚熏,怎么可能会输?”

    这是,我的信仰!

    这是,韩国棋手加在我肩上的信任。

    所以,李诚熏,不可以输。

    所以,所有的人,看见桀骜不驯的李诚熏,然后相信我就可以了。

    至于我的失落,我的绝望,我的痛苦,你们不必知道,也不需要关心。

    对着这样的李诚熏,秀哉只有叹气。

    他摇摇头:“诚熏,有的时候,不必这么逞强的。”

    “这一局棋,也不过是一局棋罢了。你只要,下出自己心目中最强的棋,就可以了。输赢什么的,没那么严重。”

    “输赢不重要啊……”李诚熏露齿一笑:“和那个家伙说得好像一样啊!前辈你真的是这样想吗?”

    “嗯,我是这样想的。下棋当然是想要胜利的。但是下棋又不止是为了胜利。在那之外,有别的东西在。不过,那个家伙是指?”

    李诚熏脸骤然红了一下,慌忙的掩饰:“不,不,没什么啦!一个无关紧要的家伙罢了。只是,您说,输赢不重要这样的话,传回国内,只怕又有讨厌的事情了呢!”

    秀哉停了停,然后淡淡的回答:“没有意义的事情,也就没有惧怕的必要!”

    一种无声却坚定的力量,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这让李诚熏沉默了。

    然后,灯下的两个人,低头,开始了漫长的复盘。

    不时,会有一些低语和讨论。

    接着,就是落子声……。

    不知多久以后,终于有人把手中的云子丢回的棋钵里去。

    “夏子常九段这样的下法,居然还可以赢,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事!”李诚熏的话语里有着浓浓的不满和不服。

    “居然可以为了保持棋形的好看,一再放弃最强的着法。老实说,我这一局开局实在糟糕,如果是我去执黑,根本不用下到终盘!”

    皱着眉头细细打量着这局半目胜负的棋,李秀哉低声回答:“他的启蒙,是日式围棋。”

    本格,柔和,均衡,讲求棋理。

    李诚熏冷嗤了一声,显然有些不以为然。

    秀哉想说点什么,想了想,最终还是垂头,指点着棋枰之上一些地方低声开口。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很明显看得出来,他在追求完美。为了避免乱战让棋局出现瑕疵,他在退让。所以,诚熏,后天的比赛,你不妨在这些地方发力试试。”

    “……这样吗?”李诚熏歪歪头:“的确是不错的应战方法。”

    李秀哉垂眸,把自己的担忧压进心底。

    夏子常,现在唯一剩下可供李诚熏利用的弱点,也许就是他的追求完美之心了吧?

    差距,已然拉开。

    诚熏人在局中,或许没有那么早的感觉到。然而,旁观的朴老师和自己,早已是心知肚明。

    而这话,无论如何,也是不能说给眼前这个年轻人听的。

    未战先怯,剩下的一局,唯一的机会只怕也要飞走了。

    然而,让这孩子完全心无防备的走上战场。

    如同让持着冷兵器的战士去直面火器,这,是何等的残忍!

    万一被打击到信心完全崩溃,只怕,以后能不能再执棋都会有疑问。

    内心纠结着这样的问题,秀哉不期然的想起了老师离去前说的话。

    “秀哉,这样做,你可能会觉得我这个老头子有些残忍吧!”朴立恒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然而,诚熏所处的位置,就意味着他必须承担起这样的责任来!后天的对局,是韩国的唯一机会。我们,只有赌!什么都不知道,也就不会害怕。对于完全凌驾于自己之上的对手,知识只会增加困惑和恐惧而已。我不认为,诚熏有什么必要知道。”

    “但是,这样的话,如果第三局还是……。那,诚熏他……。”

    柔和的灯光下,朴立恒的脸终于显露出了冷酷的棱角:“即使再也不能执棋,即使围棋生涯就此结束,他也只能被蒙着眼睛丢上战场!他必须为了他背后的那群中坚的韩国棋士,挡住夏子常的攻击。这是身为第一人的义务!而如果,他就此倒下的话,那也只能说明,李诚熏,也不过如此!”

    “前辈,这样给我指点的话,在夏子常九段那边,不会为难吗?”

    李诚熏不怀好意的面孔,突然凑近,秀哉一惊,立刻回神。

    看向恶作剧一样的后辈,他浅浅的笑:“即使如此,有些事情也还是不得不做的?”

    “前辈,当我是义务和包袱吗?”有些不满,李诚熏撅着嘴,格外的孩子气。

    李秀哉失笑:“哪里,怎么说,我也是韩国的棋手啊!至于说子常那里,”他顿了顿,低头抿嘴一笑:“他不会介意的。”

    李诚熏,禁不住黯然。

    “夏子常九段!”

    背后有人叫他。夏子常回头,却发现并不是认识的人。

    朴世承六段,世界大赛的常客,被称为是“官子皇帝”,公认是李秀哉官子工夫的接班人。

    只是,和自己并没有什么交集吧?

    夏子常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仔细看了夏子常九段和李诚熏九段的两盘对局。夏子常九段下的,很了不起!”

    这是对方的开场白。由于依旧没有表明来意,夏子常于是保持着沉默的微笑,等待他的继续。

    “虽然朴老师和李秀哉九段并没有说什么,但是,我认为,夏子常九段应该是终于突破了自己的瓶颈,走入上升轨道了吧?在此,先恭喜了!”

    “啊!哪里……。”

    “但是,即使如此,夏九段难道不会觉得自己做的过分了吗?”客套过后,娃娃脸的青年立刻单刀直入了。微笑的表情,和气的语调,词锋却咄咄逼人。

    “这……。”被这样干脆利落的直白攻击后,夏子常习惯性的手足无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恕我直言,您的实力其实已经凌驾在诚熏之上了,想赢多少都可以了吧?那么,请您不要再用半目戏弄诚熏了好吗?就当是对于一个棋士的尊重!”

    “失礼了!”说完自己想说的话,朴世承礼节周到的鞠了一躬,没有给夏子常任何反击的机会,他快步走开了。

    留下目瞪口呆的夏子常九段,站在原地,愣愣的回想刚才的对话。

    “世承,你刚才的话,失礼了啊!”在走廊的拐角处,朴世承遇见了朴立恒。

    朴世承行礼,嘴紧紧的抿着,不做回答。

    朴立恒于是叹息着拍拍他的肩膀:“有的时候,我宁愿你说的是事实。宁愿夏子常是在戏弄诚熏。然而,事实上……。”

    他摇摇头,一脸郁结的走开了。

    “朴老师,您是什么意思?”朴世承紧走两步,赶上前去。

    “如果他是戏弄诚熏,至少证明,他心目中还有挂碍的事情。心中有了挂碍的人,总是会有弱点的……。”

    低声慢慢的说着,两个人慢慢走远了。

    另外一边,大受打击的夏子常九段,在很久以后才行尸走肉般,一脸呆滞的走回自己的房间。

    罗卿郁正躺在床上,一边吃点心一边看电视。

    夏子常坐在床边沉默了十五分钟,嘴里喃喃自语,颇有点鬼上身的架势。

    罗卿郁朝天翻着白眼,完全懒得理他。

    再十五分钟,夏子常的眼睛终于有了焦距。

    他一把抓住罗卿郁的猪爪爪,急切的问:“是不是真的很过分啊?啊?小猪,常哥是不是真的做了很过分的事情啊?”

    罗卿郁一巴掌拍开他的铁掌,揉着手腕,没好气的回答:“你抽什么风啊?什么过分啊?你不说清楚我怎么知道你说啥啊?”

    “就,就是那两盘棋嘛。因为一直都在想怎么样才能赢,所以都没有注意到别的事情。两个半目,对任何一个棋手来说都是很难堪的事情吧?我是不是真的很过分啊?”

    罗卿郁眯了眯眼,终于把注意力从电视节目上转移了过来。

    “怎么突然这么问?”他很和气的问。

    因为过于和气了,所以夏子常九段的警觉雷达完全处于休眠状态,立刻滔滔不绝起来:“因因为,下棋的时候,一直很兴奋,觉得在那么强的对手手里赢下一局多么令人高兴,所以,完全都没有考虑到对方的心情啊!然后,今天遇见了朴世承六段,然后他和我说,我是在戏弄对手。虽然认真来说,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考量。但是能引得别人这样想,必然是因为我这样的做法有问题……嗷唔,小猪你干嘛!?”

    面无表情的罗卿郁同学,现在正抓着一个枕头,劈头盖脸的痛殴夏子常。

    可怜的被殴打人,左躲右闪,一肚子的莫名其妙“小猪,你你你,你干嘛!”

    “出息了呀!居然还开始给对手做心灵鸡汤了是吧?才赢了两盘棋就自大了是吧?!”罗卿郁愤愤然,手下越发狠。

    “我,我才没有!”夏子常被打得满屋子乱窜,抱着头申辩。

    “你没有你抽的什么风?还难堪?!难堪他不会下得好一点啊?被姚老师那样狂胜50目就不难堪,被你胜半目就难堪?!谁家脑子秀逗了订的规矩啊?!自己技不如人还好意思难堪?!你能控制住局面,能半目胜,是你的本事,不服气自己上来殴啊!你摆你的架子追求你的完美,对方要是够强,利用这一点搞死你,你就是个笑话。对方会不会觉得你难堪?

    切!半目胜怎么啦?不准啊!把应氏杯决赛当餐厅呢?还点菜呢!不准半目胜,必须屠龙胜。有没有搞错啊?切,输了的还有理了是吧?也就是看着你这猪头好欺负,你让他到姚老师面前叽歪一个试试?

    你说说你,丢人不丢人!明明赢了棋,还被输棋的当傻子骂,居然还给我回来检讨!我今天打死你算了,省得丢人现眼!反正你拿了冠军,也只会切腹自裁,让人家不好意思了嘛……”

    “小猪我我我我错了,你别打了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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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应天长 淡漠



    当那个年轻人走到自己面前的时候,夏子常轻易的感受到了他身上的杀气。

    冰冷而激烈,如同刚刚出鞘的刀剑。

    然而,很奇怪。

    这样年轻昂扬的斗志,在他的内心却再也激不起一丝回应。

    如同一口古井,照尽天下风景,却再无一丝波澜。

    明净,安宁,甚至带着苦涩后淡淡的滋味,如同嚼着一片老参。

    漫长的岁月里,经过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淬炼之后,夏子常以一种缓慢却坚持的步调,一步一顿,终于走到了前所未有的境界。

    然后,低头,他看见了不一样的风景。

    如果是在十年之前步入这样的境界,以年少轻狂的少年心性,他也许会兴奋如狂。少年人的锐气被成功所激励,必然会激发出雄霸天下的王者之气。

    那样,我们也许会看见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夏子常。

    然而,他已不再是那个青涩而狂妄的少年。在流逝的岁月之河里,他锋锐的棱角被磨去,他以一种温柔而忍耐的姿势坚守着。不变的,惟那颗求道之心。

    在这样的心境里,他以一种平静而感恩的态度,看到了前所未有的风景。

    同时,在这一刻,他终于感受到了刻骨的孤独。

    茫然四顾,从十五岁以来第一次,他的前方再也看不到那个一直追逐的背影。

    四下里,一片虚空。

    他的棋,变成了一个人的战斗。

    这一刻起,他所能追求的,只剩下完美。

    竭尽全力,以一种流水一样的姿态,追求出最美的棋局。

    猜中了黑棋的李诚熏,选择了三连星的开局。

    这样激烈而快速的行棋方式,李诚熏显然已经决定背水一战。

    对此夏子常的应对可谓中规中矩,在占据了两个星位之后,他选择了挂角。

    随后,在这个角部,两个人快速的交换了几手。

    李诚熏放弃了将棋走厚,选择了快速进行的步调。

    不过,如果就此论断他求胜心切沉不住气,未免就过于偏颇了。

    因为,接下来的几手,分明本分又沉稳。

    李诚熏克制住了自己的嗜杀之心,猎人一般不动声色的开始等待自己的机会。

    然后,有趣的事情发生了。

    正是一向温柔厚道的夏子常,出乎预料的拒绝了好战的李诚熏九段递出的橄榄枝。

    白22,没有按照常规在左上守角。

    相反,他挑衅一样的空投到了黑棋掌控的右边领域。

    凌空打入!

    这一轻佻之举,立即挑起了李诚熏九段最激烈的反击!

    布局的方向,就此完全改变。

    李诚熏选择了稳健而踏实的着法,坚决不肯让夏子常的白子就地成活。

    对此,夏子常巧手一“点”。腾挪之外,还暗含了试探对方应手的意味。

    对于这个试探,李诚熏应以“挡”。

    他想先守住右下角再做计较。

    这是很明智且正确的决断。

    只是,事后看来,这手棋并非上佳。

    他的防守未免薄弱。除此之外,还给夏子常留下了在边上捣鬼的余地。

    他这一缓,夏子常几乎是立即脱先,着手整顿自己的下边阵地。

    这样一来,李诚熏就有必要在进攻之前,先在右边多耗费一手棋。这在子效上,很是不利。

    趁此机会,白棋轻盈的连续跳向了中腹。

    至此,白棋的布局作战可以宣告成功。

    李诚熏,会怎么应对呢?

    作为三国乱战的第一人,李诚熏的选择果然没有让观战的大家失望。

    他选择了一系列自损实地的极端着法!

    云子拍在棋枰之上,声音清脆。

    微微颤动的云子,见证了年轻人的决心和信念。

    他要强攻中央的白棋!

    为此,他宁愿付出实地的代价。

    白棋一长之后,黑棋瞬间一镇!

    攻击,似乎就要开始了。

    然而,夏子常分明另有想法。

    就见白棋干脆利落的跳出,稳稳的占据了要津。

    那里,是黑棋可以发动进攻的最好的一个点。

    黑棋于是不得不自补一手。

    “诚熏一直下得很被动啊!”观局室里,崔明基叹息了一声,摇摇头。

    李秀哉低声回答:“虽然如此,但诚熏非常冷静,下得也很好。这一手,最大限度的减小了对方利用的可能……。”

    以这一手为靠,黑棋开始从外围向中央的白子施加压力。

    夏子常迎难而上,很稳健的在中央出头了。

    于是,黑49,胜负手被放了出来。

    李诚熏好战的风格以及嗜杀气质,在这里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

    此手一出,黑白双方同时面临了绝大的考验。

    白50,大飞,果断抢占了好点。

    所有看棋的人都兴奋起来——夏子常,主动应战了。

    棋局,被导入到了复杂的中央对杀势态。

    底下棋局的进行,其精彩程度也的确超越了观众的想象。

    黑51,引狼入室!

    绝对的有想象力,绝对的自负!

    李诚熏,要强杀大龙。

    夏子常在此顿了一下。

    他眯着眼睛打量着棋枰,内心暗暗的赞叹:黑棋的这一手,看似狂悖。然而在这嗜血的面孔之下,已经不知不觉的给对手设下了陷阱。

    这,就是李诚熏的过人之处。

    以杀力闻名于世,然而在大开大合之间,其实往往有凶狠而诡异的小巧杀招隐藏其中。

    就比如这一手小飞。乍一看,似乎是屠龙的序曲。

    然而,若是因此紧张,为保稳妥的一粘的话,那么白棋就上了大当。

    黑棋一挡之后,就可以愉快的围空。那么即使不杀这里的白棋,在实地上,黑棋也会重新夺回原本已经失去的优势。

    原本言之凿凿的屠龙,于是变成了漂亮而实用的烟雾弹。

    略略沉吟了一下,夏子常非常精准的冲出。

    黑棋,再无隙可乘,只好无可奈何的一挤。

    至此,黑棋不但不大可能屠龙,自己打入的几子也是岌岌可危了。

    然而,李诚熏毕竟是李诚熏。

    黑59,跳起。

    在救回中央两子的同时,兼顾守护了上边断点。

    这是局部攻防中,最好的一手应手。李诚熏几乎想也没想的就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对于这个结果,夏子常并不是很意外。

    他很沉稳的落下了自己的一子。

    白60,治孤。

    这里,是他早已瞄准好的要点。

    这一子落下,李诚熏的脸色惨然而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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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应天长 半目(下)



    深深吸一口气,李诚熏强迫自己在瞬间冷静下来。

    他是出鞘的利刃,冰冷、锐利。

    不染上敌人的鲜血,绝对不会撤回。

    以一种森冷的气势,他拍下了他的应手。

    黑61,夹!

    观战的朴立恒倒抽了一口冷气——何其凶狠,却又何其沉稳!

    李诚熏的棋,在什么时候开始融入了这样的气质呢?

    看了一眼身边坐得笔直的弟子,朴立恒低声一叹:“秀哉,诚熏他,开始成长了。作为前辈的你,也很高兴吧?”

    “啊……”李秀哉低声的应,视线并没有从屏幕上撤离。

    所有的人,连呼吸都已经下意识的降低,生怕一个不小心,影响到了屏幕中的两人。

    黑61,以一种惨烈的方式,开始了他的攻击。

    也只有这样的决绝,黑棋才有可能抓住瞬间即逝的一线机会,去破掉白棋的眼位。

    随着这一手落下,某种飘忽而不确定的东西,弥漫全盘。

    夏子常会怎样应对呢?

    带着这样的疑问,人们看向那个一向温和得几乎有些软弱的青年。

    青年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几乎是完全没有考虑一样,立刻选择了立下。

    接下来,黑棋严厉一断,理所当然。

    只是这样的理所当然却将棋局带向了李诚熏没有想象到的方向。他迎来了夏子常的妙手。

    白64,并!

    次序绝妙!

    这两手一出,刚刚还气势汹汹的黑棋,几乎是登时被白棋压顶,眼看着就要被封锁在天罗地网里。

    吸气声四下里响起,周围的年轻棋手们低声“嗡嗡”的讨论着,试图给李诚熏找出破解之道。

    只有李秀哉微微的皱起了眉头。

    他有些困惑:夏子常的应法,过于胸有成竹了。

    似乎,李诚熏不论如何应对,都在他的计算之内,完全没有任何的意外发生。

    这样的话……。

    耳边传来了崔明基的惊叫声,李秀哉心下一惊,慌忙看向屏幕。

    那里,李诚熏选择了立下。

    黑棋,成为愚形。

    “诚熏他,还是太着急了啊!”崔明基喃喃。

    朴世承怃然的点点头。

    “不,不是这样的。”凝神半晌后,秀哉低低的反对。

    看着后辈们不解的神情,他在棋枰上摆出了自己的变化。

    黑65如果李诚熏不下的话,那么下一手,夏子常的白棋必然会去抢占。

    而如果这里被白棋抢到的话,再下一手,白棋就有了打吃的手段,并借此,一举鲸吞此地的黑子。

    所以,李诚熏如果还想保持着自己的实力杀棋,那么只能自己主动把棋走成愚形。

    不得不如此……吗?

    崔明基和朴世承对视一眼,在彼此的眼中看见了某种类似恐惧的情绪。

    第一次,对于夏子常这个人,他们开始有了“绵软”之外的认知。

    棋局,就这样进行下去。

    一片令人窒息的混乱砍杀里,夏子常奇兵突出!

    白70,挖!

    黑棋的断点,终于成为了李诚熏的致命伤。

    夏子常挖断黑棋之后,这一带的白棋便如龙归大海,再无一丝滞碍。

    李诚熏不得已,只得舍弃一边,选择从另一边打吃。

    夏子常倒也没有穷追猛打,一接之后安定了下方。

    得到了喘息机会的李诚熏于是拔掉一子,保住了中央阵地的暂时安稳。

    双方至此,达成了第一次妥协。

    接下来的行进中,实地落后的李诚熏的表现不负他三国第一人的称号。

    他的嗅觉异常敏锐,频频抢占要津,让夏子常的筹谋每每落空。

    更有甚者,在防守之余,只要有喘息的机会,他立刻会做出最为顽强的进攻!

    坚韧,坚忍,却又凶狠!

    和以往的那些摧枯拉朽的对杀相比,这一次的李诚熏步步维艰,隐约下风。然而,第一次,李诚熏的棋里,有了前所未有的韧性。

    中方观局室里,罗卿郁愣愣的看着棋局进行。

    良久,拍了拍王立浚的肩膀,有些难言的叹息。

    “小王,快点长大吧!”

    不然,你可能会再也追不上这个家伙了。

    回答他的,是王立浚冷冷的一哼。

    像是感觉到了这种韧性,夏子常明显加快了行棋的步调。

    白82,空投敌营。

    孤军深入到了那片茫茫的黑空中去,张牙舞爪,一副嚣张的姿态。

    对于如此明显的挑衅,一向嗜杀的李诚熏却停了下来,开始长考。

    崔明基和朴世承面面相觑,完全没有看出其中的奥妙。

    时间,就这样慢慢的过去。

    十五分钟后,李诚熏终于做出了他的选择。

    黑83,跳起迎击来犯之敌。

    “这一手,不会过于冒险吗?”崔明基有些不太赞成的样子。

    朴世承摇摇头:“诚熏真的是要在自己的空里开战吗?我总觉得他另有想法的样子。”

    凝眸,仔细的看着,李秀哉没有回答。

    这时,在屏幕上的夏子常,也停了下来。

    中方观局室里,罗卿郁笑了起来:“那小子,真是亡命徒啊!”

    “猪哥?”

    “哼!找死!真以为常哥会怕你啊!”没理一脸疑惑的王立浚,他得意洋洋的哼哼着,拍了一直很沉默的小曾一把:“去去去,别在这里装死人脸烦人,去买酒去!”

    “罗师兄,你,你是说?”

    “说什么说,赢下来了!”

    “不得不如此。”韩方观局室里,李秀哉淡淡的说着,口气里有着淡淡的苦涩:“诚熏,应该已经是做过大量的计算了。然而,以我的水准,我还是没有找到破解之道。诚熏,现在是不得不破釜沉舟的一赌了。”

    “您是说……?”

    “嗯,这一手棋的目的,本来就不是杀棋。看起来气势汹汹,其实是诱敌的骗招罢了。现在,就要看夏子常九段上不上当了。”

    “然而,如果不如此,就这样按着夏子常九段的步调走,诚熏几乎是毫无可能追上的。”

    屏幕上,夏子常的长考结束了。

    他选择了一挡。

    这一子落下,即使是隔着屏幕,也能轻易的看出李诚熏的身体骤然松弛下来。

    韩国观局室,李秀哉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好险!幸好……。”

    真的是好险。

    夏子常在反复的思考后,决定去挡住那粒诱敌之子。

    李诚熏,于是得到了一个再次将对局拖入乱战泥潭之中的机会。

    然而,如果夏子常稍微大胆一点,不挡而尖的话,下面一系列的顺序之后,白棋就会全盘处处皆活,而黑棋已然是个实地完全不够的模样。

    白棋,错过了一次速胜的机会。

    夏子常九段,在诚熏的凌厉气势下,漏算了吧?

    朴世承和崔明基擦掉各自头上的冷汗,在内心深处暗暗庆幸。

    朴立恒长长的叹息了一声:“诚熏,他很明白自己在做什么。然而,我却有些难过。秀哉,你怎么看?”

    李秀哉摇摇头,没有回答。

    李诚熏的这一手诱敌之招,真正看准的,是夏子常的追求完美之心。

    所以,面对着这样的诱惑,夏子常根本放弃不了。

    所以,他只能放弃速胜的道路。

    中方观局室

    那手挡落下的第一秒,罗卿郁“蹭”的跳了起来。

    “刀呢?!刀呢?!”他怒吼着,熊熊怒火几乎要烧掉观局室的屋顶:“谁都不要拦我,我要去砍死那个混账!!!!!!!!!!!”

    慌得王立浚忙忙抱住他的腰就地打滚:“猪哥,冷静,冷静,冲动是魔鬼……。”

    “简直是混账!明明赢定了的棋,搞这种幺蛾子,他怎么还不去死啊啊啊啊啊……。”

    “那,那,那什么,常哥,可能是下昏了。那个,漏算……”

    “漏个头!”不提还好,这个话题一旦提出,罗卿郁几乎立刻想要挣脱桎梏冲进对局室砍死某个冥顽不灵的某个混账:“到了这个地步他会漏算才算见鬼!他刚才那手要是碰,我都还可以说他是漏算,那分明是中了对方的计!结果你看看这手挡,根本就是心知肚明对方想干啥,自己还凑上去配合的德行!他根本是嫌速胜那个顺序不好看!那么要求完美怎么不去死啊啊啊啊啊啊~~~~~~~”

    一口气怒吼完,罗小猪同学一把揪住王立浚同学的领子,另一只手“噼里啪啦”摆下一系列变化:“哪里不完美,你说哪里不完美?!啊?要他这么折腾我,你说你说你说啊!”

    眼看着可怜的师兄被人揪住领子用咆哮马教主的音量喊到奄奄一息,曾弦翔犹豫再三,终于决定开口救人。

    他怯生生的举手:“那个,全部落在下三路,是不太好看……。”

    静

    ……

    ……

    ……

    五分钟后,哥斯拉恐龙瞬间袭击了中方观局室。也正因为如此,对局室得以避免了血案的发生。

    在惨案发生的同时,李诚熏的黑棋几乎是迫不及待的扑了上去。

    黑85,断!

    乱战,开始。

    全局局势再次进入到了迷雾般的复杂状态。

    中央的战斗只稍稍持续数手,两人有志一同的转向了右下角。

    在这里,夏子常以一种非常精巧的手段试图做出劫争来。

    只是,遗憾的是,李诚熏坚决不予以配合。

    就见他凌空一夹,极端巧妙的避过了对方的直线攻击。

    夏子常撇撇嘴,心下多多少少有些不满。

    然而,这种情况,明显在右下角折腾不出什么动静来了。

    李诚熏很冷静,判断非常准确。即使棋形难看,他也坚决不肯冒进。在自己优势的地方,绝对不给对方一线机会。

    这是李诚熏的策略。

    夏子常无奈之下只好折回到中腹。

    决斗的战场,最终还是只能是中腹大战。

    反复激烈的扭断之后,这场精彩的对局终于进入到了决胜负的阶段。

    夏子常的白棋如穿花抚柳一般,不断的腾挪,让人眼花缭乱如饮佳酿。

    李诚熏的黑棋则锋锐阴狠,杀气森然铺面。

    一边是风光旖旎,一边是血气滚滚。两厢交错之下,这场对杀看起来颇为有意思。

    与此同时,整个盘面极端错综复杂。一时之间,完全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黑棋步步为营,小心谨慎的补好自己的断点,以图和白棋在中央一战定江山。

    相应的,白棋频频抢占要津,抢先一步在中央动手。

    于是,这一场中腹大战,由夏子常引发。

    李诚熏一如既往的狠厉,计算精准,取舍之间极为精当。

    他刻意的在中央放弃了一些薄处,以此赢得宝贵的先手,高高跳起,将夏子常的狠辣进攻手段,扼杀在萌芽阶段。

    虽然被对方抢了先手,夏子常倒也并不是很在意

    他于是又跑到右下角去紧黑大龙的气口。

    李诚熏很是有些狼狈,几乎是跌跌撞撞的回防。

    虽然是出乎预料,李诚熏的应对并不坏。

    黑125,拐。

    他冷静的紧住了白龙的气,这样下去,如果不延气对杀的话,是白龙慢一气。

    对于这样的危机,夏子常却好像突然变迟钝了。

    他不再理会右下角,再次折回了中央战场。

    李诚熏愣住了,他几乎不敢相信这样的好运气。

    在这样关键的对杀里,居然敢停一手棋。夏子常,下晕了吗?

    生怕对方后悔一样,他凶狠的把云子拍上棋枰,开始了他的屠龙大业。

    夏子常依然埋头不理,沉浸于自己的中央大业。

    中央的情势,依旧是一团浆糊,并没有因为他的经营能有任何的改变。

    相反,他的着法好像是典型的乱上添乱之举。

    情势,就这样微妙起来。

    刚刚还硝烟四起的战场,在一瞬间居然变得无比和谐。

    大家各自埋头经营,再不闻喊打喊杀之声。

    再数手之后,李诚熏眼看着就要屠龙。

    桌面之下的手,紧紧的握着。指甲几乎要掐入到肉里。

    我赢了,他想。

    不过过程如何惊险万状,他终是拿下了这一局,在韩国人最需要胜利的时候。

    他抬头,以一种锋利到傲慢的眼光,紧紧盯着他的对手。

    夏子常若无所觉,他慢吞吞的捻起了云子。

    微凉的云子,在他的手指间几乎发出光来。

    带着几乎是膜拜的心情,他慢慢的将手伸向了棋枰。

    白128,点入!

    ……

    ……

    ……

    甚至连李秀哉,在这一刻都愣住了。

    这一手点入,带着点天外飞仙的浪漫,却异常精确的点中了黑棋中央大块的唯一弱点。

    和前面的经营相呼应,李诚熏的中央,只怕再无一线生机。

    夏子常,以右下角作为代价,换来了在中央的这一场不动声色的围剿。

    李诚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然而,棋局上的局势,明明白白告诉他这一切的真实。

    要,投子吗?

    他咬咬牙,恨恨的对自己说,不要!我才不要!

    咬紧牙关,他按自己最初的设想,恶狠狠的对着右下角落下了最后一手。

    这就是李诚熏,即使明明知道对方是再无生路的陷阱,他也会以最大的能量冲击去,力图将陷阱踏破。

    不到最后,他绝对不认输。

    白大龙,于是被屠。

    作为交换,夏子常的下一手,提掉了李诚熏中央的黑大龙。

    一切,尘埃落定。

    这一局棋,真正的最后结束,是在数十手后。

    尽管胜负已分,双方还是一板一眼的收了官。

    最终点目结果,夏子常,胜,半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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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应天长 冰封



    夏子常曾经以为自己会喊出声来,为着这些年所经历过的种种委屈。

    他也曾以为自己会兴奋道泪流满面,为着这艰难跋涉后终于达到的目标。

    然而,出乎所有人,包括他自己的预料,什么都没有。

    充塞在体内的巨大压力,在那一个瞬间,突然烟消云散,再也找不到一丝痕迹,让人怀疑它们是否真的存在过。

    一种平静到了空白的情绪笼罩了他,淡漠的几乎是如同任何一个普通而平常的下午。

    盼了那么久的世界冠军,终于到手了。他本人,却好像突然没有了实在感。他的视线,穿越了现下的种种,飘忽的回忆起了那一次次的功亏一篑……。

    一次次的惜败,一次次的耻辱,一次次的失望。

    如同一圈又一圈的发条,将他捆绑到紧张的无法动弹。

    现在,这一切都过去了。

    他抬起头,看着那些来时的路。

    云消雾散,当时种种的绝望忧伤,困惑压力,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当时汲汲营营的冠军,拿在手中,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不过,多赢了几局棋,而已。

    为什么,没有早点领悟到这一点呢?

    如果早点明白这一点,也许……。

    他制止自己再想下去,无意的假设,只是浪费时间。

    他心平气和的看着冲进来的记者,微微的笑:

    “这局棋下得不够好。”

    他这样说,平静自然,毫无自矜。

    温和的笑颜,就这样借助着电路,在一个瞬间传遍了全世界。

    韩国观局室里,一片寂静。

    所有的韩国棋手心里,好像被厚厚的寒冰覆盖

    每个人心里都这样偷偷的问自己:屏幕上的这个人,到底,有没有极限?每一次看似不可思议的杀招,都被他不动声色的引向了对自己有利的方向。每一次,看起来,都好像是刚刚好比对手多一点点力气而已。然而,当你真正增加十倍力气,却发现,他还是比你高出了那么精确的一点点。

    不多,半目而已。

    中方观局室里,同样有了瞬间的沉默。接着,冲天的欢呼声骤然被引爆!

    每个人都以最大的音量喊了起来,为着那个太过辛苦的青年。

    命运之于他,未免太过刻薄。

    而他,却一直保持了这样温暖的笑容。

    林振玄在第一时间扭过头去。他不愿意任何人看见自己的失态。

    他的孩子,那个一直微笑着坚持着的孩子,终于,登顶了。

    在那么多的泪水苦涩之后,他终于拿到了配得上他的那个荣誉。

    一瞬间被骄傲和狂喜击中,然后犯上来了巨大的酸楚。

    手心里,有人不动声色的塞过来一条手绢。

    他抬头,身边的人眼神却并没有看他。清俊而锐利的脸上,有着竭力克制的高兴。姚景程一直看着屏幕,没有回头。

    温暖却有着淡淡的不满,林振玄无法分辨自己的心绪。所以,他只好悄悄的擦去了自己眼角多余的液体,刻意的清着喉咙。

    “这只是一个开始。”他粗粝的声音里,有着不难辨认的颤抖:“这是起点,而不是终点。从这里开始,狂奔吧,去拿到那些早该属于你的荣耀吧!去夺取所有你能夺取的东西,你构建属于你自己的世界……。”

    他这样大声的说着,好像这样,这些话就可以穿过电路传递给屏幕上的那个孩子。

    那孩子还是在微笑着。他向对手行礼之后,轻轻的对着记者们点点头:“这一局,我的运气很好。”

    完全无视记者们奇怪的脸色,他笑着离开了大家的视线。

    几分钟后,房门一响,新科的应氏杯冠军出现在大家的视野里。

    “林老师,我赢了。”

    他端端正正的坐在林振玄面前,很平淡的叙述着这样一个事实。就好像他不是刚刚拿下围棋世界最大的一个奖杯。

    被这平静所打动,所有的夸奖和贺喜,突然变得无比苍白。

    所以林振玄只能微微的点头:“我看见了,辛苦你了。”

    曾弦翔扭过头去,偷偷的哭了。

    没有人注意到他,每个人都在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在记者们散去后不久,朴立恒和李秀哉来到了对局室。

    李诚熏,依然没有离去。

    他还在复盘,试图给自己找到一条胜利之路。

    朴立恒皱皱眉头,坐在了他的对面。

    无声的复盘,就这样进行下去。

    李秀哉一动不动的站在棋枰旁边,默默的观看。

    很久很久以后,光线渐渐黯淡了。李诚熏终于丢下手中的云子,他大大的打了一个哈欠,笑着抬起头来。

    看着这样的笑颜,不光朴立恒,连李秀哉都忍不住一愣。

    李诚熏于是笑出声来:“什么嘛!朴老师,前辈,难道你们认为我会被打击到一蹶不振吗?”

    他笑着摇摇头,摆弄着手中的云子:“失败的确是一件讨厌的事情。但是,失败了就不敢再去赢棋的话,李诚熏也未免太没用了吧?!”

    “有这样奇怪的对手在,前辈,我真的觉得很兴奋呢!居然用这样绵软的下法打败了我,这真是太有意思了不是吗?围棋,真是一件很好玩的事!”

    这样说着的青年,眼睛亮晶晶的,有着让人不敢逼视的神采。

    秀哉于是微笑了,他低声回答:“的确,你永远不知道你会遇见什么。”

    只是,我并不同意你对夏子常九段的评价。这句话,他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因为,爽朗着笑着的年轻人突然压低声音,好像想要分享一个了不起的大秘密一样,带着某种神秘的表情对他们说:

    “虽然是个下法一无是处的怪人。但是,前辈,我居然从这样的对局里发现了和以往不一样的东西呢!前辈,你相信吗?我居然又可以再往前看了!”

    李秀哉和朴立恒对视了一眼,各自在对方的眼睛里看见了叹息。

    上天待诚熏,果然不薄。

    在这样的惨败之后,居然丝毫没有影响信心。

    甚至,在那之上,根本是在不知不觉里,李诚熏就突破了棋手上升到一定高度后必然会纠结期间的瓶颈。

    夏子常的破茧,花费了将近十年。

    而李诚熏,仅仅耗费了三局棋,和一个瞬间。

    以后的棋坛,会是什么样子呢?

    年长的两个人开始有了热切的无尽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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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应天长 悠闲



    第x届应氏杯,以一种过于戏剧性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不论胜利者或失败者,既然已经成为既成事实,大家心下反倒是安定了。之前那种有意无意的默默对峙气氛,不知不觉里消散了。

    彼此偶遇后,打招呼的笑容真诚程度直线上升。而因为记者团的逐渐离去,谨言慎行的拘谨也慢慢的融化了。比较相熟的棋手之间,已经开始勾肩搭背的开始叙旧。

    也有韩国日本的棋手,约上一两个作为东道主的中国棋手,大家兴冲冲的一起杀去购物。一时之间,一片和乐融融的景象,剑拔弩张的对峙,好像还在昨天。如今看来,却已恍然如梦。

    李诚熏甚至在韩国棋手里中间都不能算是好人缘的存在,所以,他自然不可能有善解人意的中国朋友。于是,纪念品购买大业,只能独自去完成了。

    上海是一个很大的城市。

    李诚熏同学一句中文都不会讲,而他的英文发音非常杯具。

    两个小时后,彻底晕头转向的李诚熏同学站到了李秀哉九段的房间门口,一脸的沮丧。

    他低着头,很明显十分为难。

    要不要敲门呢?为这种事情,麻烦前辈的话……

    可是,如果不去问,难道……?

    使劲甩甩头,把脑海里刚刚浮出的那个荒谬的可能性用力甩出去,李诚熏准备给自己做一轮心里建设。

    就在这个时候,门善解人意的打开了。

    李诚熏吓了一跳,后退一步,于是就看见了穿戴整齐的李秀哉。明显,是要出门的样子。

    “前辈,有事要出去吗?”看着李秀哉好奇的眼光,李诚熏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李秀哉含笑点点头:“嗯,和一个朋友约好了去喝酒。”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所谓的朋友是哪一只,李诚熏在内心撇了撇嘴,竭力压抑住内心的不悦,期期艾艾的开口:

    “那,那如果是这样的话,前辈,前辈,有件事,可不可以拜托你?”

    看着一反常态,扭扭捏捏起来的李诚熏,即使是李秀哉也忍不住好奇起来。

    “请问是什么事呢?”

    开口之前,李诚熏的脸反复红了三四次,最终,还是磕磕巴巴的把他的要求完完整整的说了出来。

    “总之,总之,就拜托您啦!因为美妍她,特意要求了的。所以……。”

    李秀哉眨了眨眼睛,好容易才明白了韩国第一人的请托。然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让自己不要放声大笑。

    “唔!”他故作严肃的冲青年人点点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明白了。我会尽力的。”

    铃声刚刚一响,门立刻被拉开了。

    “秀哉,先坐一下,我得把房间里的书收拾一下,放回到姚老师的房间去。”笑眯眯的夏子常把他拉了进来。

    小心的绕过地板上的一堆堆的书籍杂物,李秀哉坐到床头,转着眼珠看着夏子常跑来跑去的忙乎。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

    “罗卿郁六段呢?”

    “跑出去玩去啦!那几个坏小子,不添乱就是帮大忙啦!”

    “是去买纪念品了吧?比如零食什么的吧!”

    “怎么会?”夏子常手里忙乎着,有些不以为然的回答:“上海的那些点心啊,我全都会做。他们才不会浪费这个钱呢!”

    “说到这个,”李秀哉暗暗一笑,别有用心的问:“我们去江滩玩那天,你到底做了几个寿司饭盒啊?”

    “四个。怎么了?当时是担心单独拿给你吃太显眼嘛。不过后来也没用上,估计都被小猪他们几个自己吃掉了吧?”

    “果然如此!”李秀哉大笑起来,笑得抱着枕头在床上滚来滚去:“你麻烦大啦!”

    “诶?”

    “你家那个弟弟,拿你做的那个寿司去勾引我们诚熏来着。现在诚熏满世界在找那家寿司店,说是好吃,一定要带给父母和妹妹尝尝看。说是,要是找不到的话,哪怕拜托领队和中国的领队问呢!你比赛期间不务正业的事情,可是要曝光咯!”

    李秀哉嘻嘻的笑着,很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在。

    夏子常愣了一下,咕哝着:“怎么会这样啊……。”

    随后,又挠挠头,笑了起来:“那个,也还好吧!什么大事啊,我再做一份,秀哉你拿去给他好了。别说是我做的,省得他不好意思。”

    “哦?很用心嘛!”斜着眼睛看着眼前的烂好人,李秀哉的口气有点酸溜溜的:“我的份有没有?”

    “你要啊?”

    “为什么不要?!”李秀哉回答的理直气壮。

    一回生二回熟,酒店方面当然乐意给新科冠军面子。

    夏子常好脾气的和各位大厨一一合影之后,厨房就变成了这两人的控制领域。

    李秀哉负责斜靠着门口望风加说闲话,夏子常负责和面、蒸饭、拌馅、捏寿司、捏点心、烘焙等等等等。

    就见他手下如风,如魔法一般,原本四散在各处的原材料,在他那双巧手的挑弄之下,渐渐变成了变成了喷香的点心、漂亮的寿司、各色各类奇怪的小吃。

    李秀哉,自然是第一个品尝者。

    他捧着一个白瓷盘子,坐在门口,一边吃一边笑:“你还下什么棋啊,直接去参加国际烹调大赛吧,绝对比下棋拿的冠军多。”

    夏子常板着脸,没好气的拿勺子挥他:“少在那里说风凉话,吃东西还堵不住你的嘴!看清楚点心的形状!低糖的那个点心,你记清楚了,那是专门给爷爷奶奶的!”

    看着他气急败坏,李秀哉自然又是一阵大笑。

    撇了撇嘴,到底怕他呛到噎到,夏子常调了一杯奶茶重重放在他手边。

    “你啦!要不要老是这么小瞧我?我好歹冠军了,连句祝福的话都没有。”手下忙着活计,夏子常背对着门口的人,嘴里碎碎念着,有点愤愤不平。

    李秀哉顿了顿,放下了手中的点心。

    他轻轻的走到那个忙忙碌碌的人背后。拥抱一下,会怎么样呢?他问自己。

    他的背很宽,抱起来的话,会很有安全感吧?

    然而——

    笑着摇摇头,李秀哉只是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夏子常吓了一跳,几乎把手中的东西掉了一地。

    “你又吓我!不要悄无声息的走到别人背后啊……。”

    他弯腰,想要去处理这一地狼籍。却被眼前的人拉了起来,强制着和他对视。

    李秀哉的眼睛,是棕褐色的,有一些些的灰,带着一点点的柔软和湿润。

    被这样的眼神凝神注视,很容易就心慌起来。

    现在的夏子常,就是这样。

    他很轻易的出现了脸红和心跳加速的症状,却不知所以。

    所以,他只能讷讷的问:“怎么啦?秀哉?”

    李秀哉就这样定定的看着他,良久。

    “李秀哉九段,恭喜夏子常九段,终于拿到了世界冠军,而且留下了了不起的谱。”

    再开口,却是这样的贺词。

    夏子常微微愕然。

    随即,一笑:“夏子常九段谢谢李秀哉九段。这么多年,有你作为目标我才可以坚持下来。”

    然后,两个人相视而笑。

    许多的话,都再不用说。

    “子常,这次换你,要等我一下。”那天,最后说出这样话的李秀哉,带着满满的战意。他的眼睛自信,他的微笑明亮,再不复上一次的黯然。

    夏子常于是咧开嘴笑了:“那还用说?!亚军不是秀哉的话,冠军也会无聊起来吧?”

    “自大!”

    “实话!”

    那天最后做出的成果,每种东西都分作了三份,各自用褐色的草纸包好,再蒙上红色的方形蜡纸,很是惟妙惟肖。

    “你就和李诚熏九段说,这个是在城隍庙的某个摊位买的,一时也找不到到底是哪家了!”夏子常把大大的两个纸包递给李秀哉的时候这样说。

    李秀哉忍不住又笑了起来:“为什么搞的你好像作贼一样啊?!”

    “你还说!”

    抱着两份点心的李秀哉和抱着一份点心的夏子常于是在一片糕点的香味中告别了。

    他们下次的相见,应该就在一个月后,东洋证券杯的赛场之上。

    这是一个繁忙的赛季。

    夏子常哼着小曲推开了房间的门,不出预料,罗卿郁王立浚曾弦翔三个人正围在床上打扑克。

    “别玩啦!你们啊,稍微也要上点心啊……。”夏子常无奈的摇摇头:“来吧,来吃东西吧!”

    王立浚欢呼一声,还没来得及抢,就被小猪抢了先。

    就见罗家小猪同学,左手一把抢过过饭盒丢给眼巴巴的小曾实地,右手抓起枕头恶狠狠的揍自家没用的师兄:“别人吃过边角废料就用来打发我们是吧?你当师弟都是叫花子吗?”

    没用的师兄于是在房间里做抱头鼠窜:“你你你,你冤枉好人!”

    “呸!”

    “罗师兄别打常哥啦,这儿好多你爱吃的海鲜点心啊!”

    下一刻,打人的家伙化作扑食的恶狼。

    房间里,瞬间就只剩下三个家伙吃东西的咀嚼声。每个人的腮帮子都撑得鼓鼓的,手下还要继续扩张领土。

    夏子常恨恨然的看着这三只小混蛋,心下到底意难平。

    “哼!满意了?”他揉着刚才被敲的很痛的脑袋,脸色不善的去掐某只猪的胖脸蛋

    “……好啦,算我冤枉你了。”这是猪不甘不愿的回答。

    “坏蛋!”

    “好啦好啦!常哥,大人不计小猪过,咱们回去就一周时间,还要折腾一下围甲呢!”打圆场的人,自然是王立浚。他吃的十分之高兴,于是愿意大方一把,援助一下自己的死对头。

    夏子常于是微微的笑了起来:“是啊,围甲啊!终于要开始了。我们,会有好多局的棋要下了!”

    第五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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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水龙吟 消极



    日暮

    太阳像个衰老的老人,有气无力的散发出最后一点点的光。惨淡而不详的红色光线,没有丝毫的温度。傍晚的风,却突然凉了起来。

    北方的秋天,总是渗透着凉意。

    大片大片的野草早已没有了盛夏时那份生机勃勃的派头,草尖上,是萎靡的黄色。

    一条久已不再使用的铁轨蜿蜒在草丛之间,把大地划分出了区域。

    远处,是由稀疏到逐渐稠密的树林。

    树林的背后,是一些不高的小山。

    和树林相反的方向,有些稀稀落落的平房。再远一点,就出现了一些被围墙围起来的楼房。

    有人从院落的方向,沿着铁轨,缓缓行来。

    他有些慢吞吞的,却并不停顿,看不出有什么确定的目的地。

    头发剪成了极短的板寸,竖在圆圆的脑袋上,让人一看就想冲上去试试手感。只是,如果你在正面看清了来人的表情,只怕瞬间就会打消这个冲动。

    没错,现在在草丛中缓缓穿行的这个圆头圆脑的家伙,正是中国棋院的怪胎之首罗卿郁。

    事实是,他现在的表情很平和。

    平和到了冷淡,显示出一副漠然而疏离的神态。就好像,把自己抽离了现实。带着一点点的厌倦和无趣,温和的容忍着什么。

    初秋的落日,荒芜的草地,以及罗卿郁。

    这幅画面和谐到了诡异,生生显示出了三分鬼气来。

    四下里,一片静寂。偶尔会有秋虫小心翼翼的鸣叫。

    罗卿郁就这样带着一脸漠然沉思的走下去。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他也许会走到天荒地老吧?

    然而,意外出现了。

    有人从后面快步的追了上来。

    窸窣的草声,快速的脚步声,以及因为跑步过猛带来的喘息声,都没有打扰到神游天外的罗卿郁。

    直到——

    “小猪!!!!!”

    有人在拍着他肩膀的同时,对着他的耳朵恶意的大吼一声。

    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然后,笑了开来,好像冰消雪融。

    然后,他转头,刻意板起面孔,冲向来人,一顿乱揍!

    “吓我很好玩是吧?玩得开心不?要不要我助兴!”

    夏子常自然是被揍的抱着头满地乱跑,他嘻嘻笑着,半真半假的躲着小猪的拳头。

    师兄弟两个人,就这样嬉闹着,好像是很久以前,他们还是很小的小孩子的时候……

    “刚刚魂不守舍想什么呢?”

    太阳终于落下去了,天色开始急速的转黑。

    夏子常拖着罗卿郁的手,带着他往回走,一边走,一边问他,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只是,眼神却不住的打量着身边的人。

    刚刚的小猪,那个表情让夏子常心下忍不住钝钝一疼。他的这个师弟,一向太过聪明,看得太透,最后导致对什么事情都会感到无趣和消极起来。

    “……没什么事,消食呢!”

    “真的?”

    ……

    ……

    “你什么时候走?”

    沉默了半分钟后,罗卿郁不答反问。暮色里,他的神情看不分明。

    夏子常顿了顿,有些小心翼翼的样子:“大概,就这两天吧!”

    一片模糊的光影中,罗卿郁似乎是笑了:“你放心,我没和小王和小曾说。小王那十三点也就算了。小曾,哼!那小子要是牛脾气上来了,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可真要搞点什么,对他自己能有什么好处?”

    “……小猪,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

    “我,还是做不到,为了这种事情,去……。”

    去抗争,去钻营,去要求。夏子常,有些时候,是一个软弱到了没用的人。

    “你?”罗卿郁冷笑了:“你根本在杭州住的乐不思蜀吧?!反正有棋可以下,反正能和李秀哉九段通电话。少了棋院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你高兴都还来不及吧?师弟算什么?有什么重要的!反正,我们怎么想,对你来说,根本就是无关紧要!”

    “小猪……。”

    罗卿郁没有理他,甩开他的手,自己大步走向前去。

    夏子常加快两步,尽量和他并肩行走。

    “小猪,你知不知道,常哥一直很庆幸,有你和小王小曾这样的师弟。”

    夏子常的声音,在暗夜里传来,低低的,软软的,却成功的拉慢了罗卿郁的步伐。

    “常哥,其实一直是没什么用的人。连棋,都下得不好。这样的我,小猪也好,小王也好,小曾也好,居然从来都不曾嫌弃过我。一直相信我,支持我,让我能一直这样跌跌绊绊的坚持下来。没有你们和衡姐的话,我大概真的做不到。”

    “小猪,还有小王小曾,你们不是无关紧要的人!绝对不是!”一直温柔的声音突然有了力度:“我们是最亲的兄弟,虽然我这么说,可能没什么立场。但是,其实你们一直都是常哥的骄傲和希望……。”

    “哼!”罗卿郁的声音分明已经缓和了,如果现在天光尚好的话,夏子常也许可以看见他红红的耳朵。只是嘴硬的他仍然不肯认输:“就会捡好听的哄人!我们这么好,那李秀哉九段算什么?”

    夏子常微笑着摸摸他硬硬的发茬:“真不是哄人。棋院里,咱们难道不是相依为命的兄弟吗?至于说秀哉啊……。”

    他笑着看向夜空,密密麻麻的星子,让整个天空华丽无比。

    “秀哉是不一样的。虽然我也不知道什么地方不一样,但是秀哉是另外一种。这点,我很明白!”

    “哼!”

    “好啦!别生气啦!围甲的事情已经尘埃落定了,你随时都可以来杭州看常哥嘛!只要队里没有安排,你想住多久都行!”

    好像默认了他的说法,一直紧绷的罗卿郁终于放松了下来。

    他笑笑,仰着头看着天空,似乎想伸手去抓那些闪亮的星星:“一共十四只队伍。你想参加哪个队呢?”

    “应该是杭州队吧?”夏子常理所当然的回答:“小猪是北京队没错吧……嗷唔,小猪你干嘛又打我?!”

    “说你没良心,你还不承认!”罗卿郁愤愤然的揉着自己肉嘟嘟的爪子。

    “我又怎么啦?”

    “围甲一周一次比赛,主场客场轮流。你跑到杭州队去,一年就只有一次机会在北京。平时周末想找你玩,你也有一半时间不在杭州!你诚心不想要我们了是吧?!”

    “那你可以平时来嘛……”后面的话声音越来越小,即使隔着黑暗,夏子常也可以明确的感受到落小猪同学那恶狠狠的目光,最终,他只好小小声的问:“……那你说怎么办?”

    “凉拌!怎么办?你没长脑子啊?这么简单的事情还问我怎么办?你,去参加北京建起队!这样,一年至少有一半时间可以在北京下棋。”

    “那杭州队怎么办?小猪你怎么办?”

    “衡姐姚老师林八段他们都去杭州队!”恶狠狠的瞪了眼前不开窍的人:“阵容够华丽吧?杭州那边总不至于不满吧?”

    “那你呢?”

    “我怎么了?我随便找个队呗!总有队要我的,你别操这个闲心。实在不行,青海队总是肯要我的嘛!”

    “……青海有组队吗?”

    “没有!不过,这个可以有!”这是罗小猪同学的铁口直断。

    夏子常于是无言,最终抱了抱小胖子的肩膀,表示对他的决定的首肯。

    小胖子终于喜笑颜开,刚才的郁闷一扫而空。他蹦蹦跳跳的抱着夏子常的胳膊,两个人快步往前走去。

    前方,有温暖的灯光划破了黑暗,好像是一个温柔而忠贞的守候。灯下,必然有他们的亲人、兄弟在等着他们。

    喧喧的人语声中,他们的家,就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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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水龙吟 忍冬(上)



    暮色四合,已是掌灯时分。

    晕黄色的灯光,在晚霞和夜风里,散发出了令人心头安宁的温度。

    夏子常出门不久,四合院里就来了一位访客。

    这位客人一副好好先生的模样,白白胖胖的脸上,即使不说不动,也习惯性的带着三分笑意。

    然而,在看见来人的第一眼,曾弦翔瞬间苍白了面孔。

    他站在院子中央,竭力想让自己看起来很镇静。只是,几次开口,嗓子里都只能发出类似蛇一样的低低嘶叫声。

    四下里让人温暖的灯火好像瞬间熄灭了。他一个人,重又站在了那片雪野之上。

    天很黑,没有一丝月光。

    他的耳边只有风的吼叫,以及夹杂在风声里的野兽的叫声。

    惊恐

    无尽的惊恐带着某种纯黑的情绪,在一个瞬间,将他在棋院这么多年的修炼击得粉碎。

    曾弦翔曾经以为他已经足够强大,他曾经以为他已可以直面那片冰冷的梦魇。

    然而,当以为永远脱离的困境以某种具象的形势重新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发现,自己还是那个弱小的令人憎恨的没用的曾阿宝,站在雪野的中央,一动也不敢动。

    他看见泼溅在雪地上的血迹。

    那血似乎还泛着热气,他知道那是谁的。然而,他束手无策。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人一点一点冷去。

    他看见挂在树枝头那个小小的灰败的影子,在晨风里,一晃一晃。

    他救不了她。

    他只能看见她紫涨扭曲的面孔。

    年复一年,她原本的面目他的记忆里渐渐淡去。他只能依稀记得,那是一个清秀的女孩子。然而,这最后一个场景,却始终在他的脑海深处,永远不曾模糊。

    于是,他对她的唯一的印象,只有那张紫涨扭曲的脸……

    惊恐和愤怒渐次堆积起来,就差一点点,也许就凝结成了带着冰凌的憎恨。

    打破这带有血色的结界的,是一个一听就不怎么正经的声音——

    “小曾小曾!谁来啦?我可告诉你说,常哥刚做出来的牙签肉,你不趁小猪回来吃点,等他回来了,可就没你什么事儿了啊!”

    一头五颜六色的头发,在模模糊糊的夕阳余晖里突然跳了出来,灿烂的如同最闪亮的火,瞬间烧尽了所有的阴暗和寒冷。

    天不怕地不怕的十三点嘴里叼着牙签,大呼小叫的冲了出来。

    那样的鲜活,那样的坦白。

    好像有魔力一般,曾弦翔原本绷紧到了发抖的身体,突然放松了下来。

    “王师兄,”他终于有了力气说话,只是声音依旧低低的:“这是谢总。”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是从我老家来的。爱地集团的老总,黑龙江围棋队的赞助商。”

    王立浚顿了顿,慢吞吞的把嘴里的牙签拿了出来,放到手心里。眯着眼睛细细的打量着来人,他把玩着那根牙签,一脸的似笑非笑,一脸的高深莫测。

    被这样的目光扫着,即使是好好先生,明显也有些不自在了。

    来人尴尬的咳嗽了一声:“小曾啊,这天色看着也不早了,我还赶飞机呢,就长话短说吧。我来其实就是通知你一声,关于围甲的事情……。”

    “围甲有什么事情?”王立浚快口截断他,依旧是一脸的似笑非笑:“和你有一毛钱相干,要你来通知?”

    “你!”因为愤怒,谢总瞬间涨红了面孔,最终还是勉强自己忍了下去:“王九段,你不要误会,这个不是我的通知啊!棋院的领导和我们省的体育总局的代表商量好的决定,我不过是过来看看小曾,顺便传个话而已。”

    王立浚终于克制不住冷笑了:“你们商量好了?你们是小曾的爹啊还是小曾的妈啊?和着我们家小曾是猪啊,被你们卖来卖去,连自己说个话的份都没有?”

    “我,我这不是来通知了嘛……。”

    “不好意思,风大,我没听见。”

    “你!”

    “我什么我?我家小曾是未成年人,有什么事情,你和监护人聊去。”他说完,扯着脖子冲屋子里喊了一嗓子——

    “姚老师,有人找!”

    趁着来人发愣的当儿,五颜六色的不良青年扯着他家二十出头的未成年人向大门口溜去。

    在门口,两人遇见了结伴而归的夏子常和罗卿郁。

    他们明显已经在门口听了有一阵子了。一向老好人的夏子常,脸色颇为阴沉。他看了院子里一眼,拍了拍身边的罗卿郁:“小猪,你和小曾小王好好玩去吧!”

    罗卿郁揉揉鼻子,扯着曾弦翔的手,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开。

    他们背后,夏子常突然喊:“小曾!”

    曾弦翔于是回头。

    暮色里,他看不清那人面孔。但是,他能听见一个温和的声音。

    “什么事儿都别担心,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他突然眼睛一热。不想被身边的两人看见,只好埋着头大步往前走去。手高高的举过头顶,挥了挥,表示他听见了。

    院子里的谢总终于回过神来,他忙忙的喊着,试图阻止越走越远的曾弦翔:“我说——”

    突然,脖子上的寒毛立了起来。

    接着,他听见有人在他背后轻轻的笑:“你还有什么好说?谢总?”

    他回头,于是看见了一个手拿折扇的千年妖孽。

    虽然已经人到中年,却依旧是清俊无俦。

    渐渐暗下去的天光里,姚景程看起来挺拔的像一根竹子。

    谢总再打了寒颤。

    他怕这个人。从很多年前第一次见面,就怕他。

    虽然严格说来,无论从哪个方面,眼前的人都奈何不了他。然而那种无法解释的恐惧,却深入骨髓。

    然而,这次,他绝不会退步。

    几方面领导的尚方宝剑都在他手里,他怕他什么?更何况,那合同……。

    这样想着,他下意识的挺了挺腰,力图不要被对方的气势压倒。

    姚景程倒是不生气,他只是轻轻的笑着,往旁边一让,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踌躇了一下,谢总终是昂着头,大踏步的走入了客厅。

    姚景程轻摇着扇子,慢悠悠的跟在后面。

    “小常,待会记得要讲礼貌。”这是在一旁站着打酱油的林振玄转身进客厅前对夏子常的叮咛。

    “……”

    “嗯?”

    “……我知道了。”夏子常的声音有点不甘不愿。

    因为这么一耽搁,这两人进屋的时候,那两人居然已经聊到了要害问题。

    “姚老师,您看这领导都同意了的……。”

    姚景程微笑着喝茶:“小曾不占棋院的正式编制名额,是我内弟子。”

    “这不好吧!小曾他毕竟是我们那里人,他不回去为故乡效力,说不过去吧?”

    “等他拿了世界冠军,全世界都知道您那里了。您说这不是最大的效力吗?”

    谢总忍了又忍,终于祭出了杀手锏:“您这样,可让我有些为难。小曾的合同,可是没有到期呢!”

    “是没到期。”姚景程眼皮都不抬。

    “所以啦!”谢总搓了搓手:“您看,要不就让小曾按合同规定,去我们那里再下十五年的棋。”

    “不去!”

    “那要不您让小曾出了违约的钱吧!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没钱!”姚景程却不讲道理的理所当然。

    下一刻,谢总的脸终于涨成了猪肝色。

    而在一边看热闹的夏子常看见自己的木头脸老师,扭过头去,偷偷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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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水龙吟 忍冬(下)



    天色终于黑了下来,三个小混蛋手插着裤兜,晃晃悠悠的在田野上游荡。

    “去哪儿玩啊?”

    曾弦翔终于回复了心情,用脚踢踢前面那个嘴里叼着竹签大马金刀的家伙。

    王立浚嘻嘻一笑,冲他挤挤眼睛:“何叔家里的玉米好像是最后一茬了。怎么样?”

    “你带了火柴?”曾弦翔斜着眼睛看他。

    长长吹了一声口哨,王立浚从兜里拿出来一个东西在手里一抛一抛,得意洋洋。

    那是一个限量版的zippo。

    曾弦翔有片刻无语。扭头问一路上异常沉默的老大:“怎么说?”

    “去就去咯!反正无聊……。”罗卿郁双手插兜,斜斜的站着,一副流氓嘴脸。

    “从刚刚就一直阴阳怪气,猪你吃错药啦?”不怕死的,自然是王立浚。

    一脚踹在十三点的屁股上,罗卿郁带着点不耐烦的口气:“要去就快去,再完点何叔家的狗就该放出来了。”

    “呦吼!冲啊冲啊冲啊!”

    外套脱掉,铺在地面上,三个人如恶狼扑羊一般冲入了那片绿色的屏障。

    “土豆怎么样?来点?”

    “嫩了点,不过,反正都踩了,干脆拔了算了。”

    “那个不行,看那个须子,长了黑斑的,换换换。”

    “那什么,不如再去搞点韭菜和葱?”

    “拉倒吧!那玩意儿怎么烤?”

    ……

    ……

    ……

    “窸窸窣窣”声中,外套上的战利品渐渐开始堆积如山了。

    半个小时后,头发沾满了玉米须的三个小混蛋在外面会和了。每个人脸上都是鬼鬼祟祟的笑容。

    “怎么样?差不多了吧?”

    罗卿郁打量了一下战利品,点点头:“小王,你搞柴火去。小曾,拿着东西先撤。我掩护。十五分钟后集合。解散!”

    口令一下,两个鬼鬼祟祟的影子,“咻”的窜了出去。

    剩下的那一个站在原地,咬着野草的梗,抬头看着月亮。

    深蓝色的夜幕下,勾勒出一个纯黑的剪影。

    他不说,也不动。

    良久,他咳嗽了一声:“老何叔,风凉,小心你那老寒腿。”

    旁边的玉米地一阵“窸窸窣窣”,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头子爬了出来,咧嘴笑嘻嘻的,牙齿缺了几颗。

    老人身边跟了条威风凛凛的大狼狗。那狼狗一见罗卿郁,低低唔叫了一声,欢天喜地的跑过来。很是殷勤的舔着小胖子的脚。

    罗卿郁低头看着他,笑了一下。

    “行了行了,虎子你坐好。我今天没戴手套,没法抱你。”

    “虎子一叫,我就知道你们几个猴崽子又来干坏事了。”看着那狗垂头丧气的走到一边去坐下,老头子掏出烟袋,笑眯眯的猛抽两口:“回头还是要和小常好好聊聊啊!”

    罗卿郁翻个白眼,从怀里掏出钱包:“得了得了!老何叔你每次就这两句,你不烦我都烦了。二十块!够了吧?”

    老何叔很狡猾的一笑:“我刚看着呢,你家小王,还拔了我两根葱来着。”

    “你不是吧?两根葱你也跟我算钱啊?一堆玉米呢,才搭两根葱,我还嫌你小气呢!”

    慢悠悠喷一口烟,老何叔笑的好不快活:“那我还搭了你土豆呢!再说,葱是小事,他为了拔那葱,踩倒了我的一片韭菜……。”

    低低咒一声,罗卿郁挫败的再加了五块钱:“二十五!再多没有了!啰嗦一句,减一块!”

    老头子于是心满意足的晃过来收钱,顺便从兜着的衣襟里丢了几个西红柿给他:“行啦行啦,你们玩去吧!老头子是嘴上有锁的人,不和你常哥一样啰嗦……。”

    罗卿郁笑笑,擦擦西红柿,放在嘴边大口一咬,挥挥手:“谢啦,老何叔!”

    等他赶到老地方的时候,面对的是堆积如山的柴火和玉米土豆。

    师弟两只坐在地上,眼巴巴的盯着他。

    罗卿郁抚额:“带着你们烤了多少次了,不是每次都要等我吧?”

    嘴里说着,他快手快脚的开始挖坑。

    曾弦翔讨好的凑上来帮忙:“我和王师兄也不是没试过啊,每次烤出来的不是焦了就是生的,根本没法吃。哪有罗师兄你烤的那么英明神武。”

    王立浚凑合着在旁边开口:“那是那是!挖坑,那是技术活啊,坑深了浅了的,要完全凭借野兽一样的直觉……。”

    丢他一块石头,罗卿郁没好气:“少在那里废话,赶紧去把土豆玉米先拿过来吧!”

    火终于生起来了,红红的火光在几张年轻的脸上跳跃。

    围坐在火堆旁的每个人看起来都格外的孩子气。

    泥土地里埋着的食物偶尔会有一丝香味飘出来,于是就有人小小的口水。

    罗卿郁不知道从哪里找了几根铁杆子,穿着几个玉米在火上面慢慢的转着。

    噼噼啪啪的火焰面前,曾弦翔终于觉得残留在身上的冰冷远去了。那些寒冷,那些黑暗,那些绝望,好像遥远的像上一辈子的事情。

    即使回想起来还是会感到切身的疼痛,却再也不会有如同灭顶般的绝望。

    “别担心!姚老师足够把那老混账忽悠回去。”有人突然抱着他的肩膀,大声的嚷嚷。

    他扭头,看见了那张年轻而飞扬的脸,于是微微的笑了。

    还不等他说什么,王立浚接着说了下去:“就算姚老师搞不定!有哥哥在呢!”

    他拍拍胸脯:“哥哥替你去!就不信了,那群人还敢把我怎么样?!”

    曾弦翔竭力抿起嘴角,想让自己笑出来,但是他觉得自己的眼眶酸的厉害。

    “东北很冷的……。”他轻声的说,生怕惊动了自己的眼泪。

    “那怕什么!咱年轻啊!棒打泡子瓢舀鱼,我早就想见识一下了!行了,就这么定了!小曾你就别心烦了。”

    曾弦翔没有理他,扭头看向一直烤玉米的某人:“罗师兄,我怎么觉得你今天特别沉默啊?”

    火光里,罗卿郁似乎笑了一下。

    他不答反问:“一直也没详细问你,看着蛮精明一小伙子啊。怎么当初会签那么蠢的合约?趁着今天有空,说说?”

    曾弦翔的身体猛然僵了一下。坐在他旁边的王立浚立刻冲罗卿郁嚷嚷:“小猪,你干嘛啊!又不是什么好事,干嘛让人家小曾一遍一遍说啊……。”

    罗卿郁还没来得及答话,曾弦翔已经制止了自己身边的人。

    他定了定神,直直的看了看眼前的两个人,然后垂下头去,他的声音低低的带着股说不出的味道:“也没什么不能说的。肚子饿了的时候,别说签二十年,签卖身契我也会答应的。”

    他垂着头,所以没有看见他的身边,王立浚难过的表情。

    罗卿郁却轻轻的笑了一声:“和卖身契也差别不大了。二十年后,想和谁签约,他们也还是有优先权和条款限定权……。”

    语调里,有说不出的不以为然。

    曾弦翔于是被激怒了,他恶狠狠的抬头瞪着身边的热:“是!就是卖身契!我就是蠢!我tmd家里接不开锅了,我妈在家里病着,突然有人说可以一月给我一百块钱也该先看看是不是骗财骗色。我倒是想看看把你放在一样的环境里,你是不是还这么指点江山……。”

    “小曾小曾!”是王立浚,焦急的抱着他的肩膀,想要阻止他的失态。

    然而,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再也合不上了。这些话,在心里憋闷了太久,他终于有了机会滔滔不绝。

    带着恶意,言语的利剑刺破夜空直直扑向身边的人。

    “我有什么办法?我那时候才十四岁,除了下棋什么都不会。念书也被荒废了,做农活也做动。家里妈妈生病,自己想继续念书下棋,姐姐妹妹要吃饭。哪一样不要钱?好容易有人说可以给我一月一百块,我为什么不要?你知道一月一百块是什么概念吗?那就是我每天能吃三顿饭,不光是掺了棒子面的,还有白米的!”

    “你挨过饿没用?你知不知道饿肚子的感觉?那感觉就像是一千只蚂蚁在你胃里爬,咬的你疼的直不起腰来。浑身发冷,捂多少衣服都不够。手脚抖的好像发疟疾,连棋子都拿不稳。我不敢让我妈看出来,就拼命的喝水,把肚子喝的鼓鼓的。喝到后来,看见水都想吐,嘴唇还是干得流血……。”

    “这种时候,明知道前面是陷阱,但是有一月一百块放在那里,你跳是不跳?”

    他的声音,因为愤怒越来越激昂,越来越快速!

    “跳!为什么不跳!”

    一个冷静而安详的声音突然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他一时之间有些回不过神来,张口结舌的转过脸来,看着那张胖胖的脸。

    样子,有点傻。

    罗卿郁于是笑了起来,腾出没有拿东西的左手揉了揉他的头。

    “你自己也说了,当时除了签字,没别的办法。那干嘛还老是在纠结这件事?”

    “我……”曾弦翔于是目瞪口呆了。他的嘴开开合合几次,都无法说出有意义的话来。最终,只好沉默了。

    罗卿郁很精准的命中了事情的本质——最对当年的事情无法原谅的,恰恰是曾弦翔本人。

    他无法原谅自己的愚蠢,让自己落入那样几乎没顶的境地。

    如果不是意外的遇见了姚景程,他的围棋生涯,也许在很早以前就已经结束了。

    因为自卑,所以介意。

    因为介意,所以怨愤。

    因为怨愤,所以在不知不觉里,他迁怒于周围的一切。

    为什么他必须要经历这么残酷的事情呢?为什么别人就可以衣食无忧只专注于下棋呢?自己为什么会陷入到这么狼狈的境地呢?

    在这样反复的怪圈里,他的心态,渐渐的失衡了。

    贫困并不是他的错误,然而因为贫困带来的艰辛却过早的让这个孩子的灵魂上刻印上了某种偏激和愤世嫉俗的色彩。

    这样暗黑的色泽,往往会让人变得刻薄、阴险、度量狭窄。

    如果,没有遇见眼前的人,没有遇见小小四合院里的这些人,没有这些宽容而温暖的灵魂抚慰,曾弦翔,只怕也会变成那个样子吧?

    然而,即使如此,如果他一直不能对过去的自己释然,原谅自己的话,他还是无法放宽胸怀,接受这个世界。

    所以,罗卿郁选择,让他说出来。

    直视自己的伤疤和不堪,是痊愈的第一步。

    即使痛苦万状,即使鲜血淋漓。

    只是,经历过寒冬的植物,也只有直面寒冬,才能开出美好的花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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