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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应天长 云淡



    过于紧张而呈现出的安静空气里,几乎能听见压抑的呼吸声。

    某种紧绷气氛萦绕在这斗室。

    夏子常默默的坐在棋枰之前,不言不动,似乎已经成为这棋枰的一部分。

    很多年以来,他已经习惯了这样默默的等待。

    等待下一场的战斗。

    一切,好像静止了……。

    门口一响,有人连蹦带跳的冲了进来,凝滞的气氛突然被搅动起来,再不复一潭静水。

    夏子常抬头,扬眉一笑。

    就看着那个不像话的臭小子团团转着,满屋子的找茶水。

    当罗卿郁终于坐到了夏子常对面时,离正式开赛的时间已经不远了。

    他揉揉原本就乱七八糟的头发,嘻嘻一笑,眼睛亮闪闪的。

    “我要升九段了!”他这样大声的宣称。

    “先赢了我再说吧!”夏子常这样回答。

    比赛,开始了!

    角落里,昂贵的摄影仪器静静的转动着,全国的各个角落,都有人静静的凝视着这一局。

    从来不甘于平淡的罗卿郁和永远差了1%运气的夏子常,他们的决胜局。

    错小目vs星小目的开局之后,一场小规模的攻防战拉开了帷幕。

    折扇“啪”的打开,酣畅淋漓的那个“悟”字,如同活了一般,跳了出来。

    细长而苍白的手指,把玩着几粒云子。

    夏子常细细的思索,脸上的表情,安静沉定。

    这个表情,随着电视传到了几个街区之外的某家病房里。

    林振玄突然像被灼伤了一样,侧过眼去,再不敢细细的打量。

    那是他的弟子,他一手从重庆带来的活泼的孩子。已经被岁月和失败磨砺成了这样圆润而温和的样子,当年刺目的光华,如今已经演变成了另外一种更为恒久也更为眩目的一种光彩。

    然而,他却忍不住会想,这些年,这个孩子都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在他漠视他,疏远他的这些年里,这个孩子是以怎样的心情跌倒、爬起、微笑、坚持的呢?

    自己,在他最需要的时候,推开了他。却又因为私心的不舍,不肯做到彻底。

    林振玄生怕自己的期待会扼杀他,又生怕自己严苛的个性会伤害他。

    就这样徘徊不定的半推半拉之间,那个孩子受到了最大的伤害。

    然而,他一直在微笑,他一直在坚持。

    他伤痕淋漓的往前走,往前爬,一如在一片荒野之中。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有的,只是食人的兽。

    然后,就到了现在,他焕然一新的出现在众人面前,带着云淡风轻的微笑。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对于这样的夏子常,一直努力压抑着的愧疚之情,就在这个瞬间汹涌涌上了胸口。

    他闭闭眼睛,看向身边的人。

    姚景程专注的盯着屏幕,鬓角边,已经有了几缕银白。

    蓦然一阵心酸,他突然伸出手去,抓住姚景程放在床边的手。

    这一次,绝不放开。

    愧疚也好,负罪感也好,憎恨也好,怨愤也好,都不能再让他放开眼前这个人。

    他想对他好。

    他再不想有自己重视和关爱的人,受到任何伤害。

    姚景程吃惊的转头看向他,有些紧张的问:“怎么了?伤口又疼了?我去叫大夫……。”

    他摇摇头,加大了手中的力气,制止了对方的轻举妄动。

    “看棋吧!”林振玄说。

    他扭过头去,手却没有松开。

    姚景程微微踌躇一下,也就依着他,看向了屏幕。

    屏幕上,已经行至黑17,战斗小告一段落。

    夏子常的白棋行棋扎实,略占上风。

    于是,嘟着嘴的罗卿郁只好老老实实的拍下了他的黑19。

    黑19,正手中的正手,整形。

    夏子常忍不住抿着嘴偷偷一乐:不错不错,识时务者为俊杰。

    小猪要是还是坚持他那死要漂亮的下法,不补这一手。下面,夏子常就会立刻一虎。到了那时候,黑棋的形状只怕会非常狼狈。

    然而,罗卿郁的修身养性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就故态复萌了。

    在接下来的行进里,他落子过于轻灵,坚决不肯老老实实的照顾实地的毛病表现的非常明显。

    即使看见夏子常的镇头,也绝不肯平凡一“尖”。

    对此,夏子常眉毛一挑,毫不客气的就是一“跳”。

    先手,在握。

    罗卿郁的黑棋被挤压到了一个小小的空间。

    黑棋当然不忿,立刻反戈一击,对白棋报以老拳。夏子常于是几乎是带着窃笑的表情,慢吞吞的落子。

    看在观棋室中的李秀哉眼里,觉得此人格外欠扁。即使他的着法如行云流水一般,也还是欠扁非常。

    很明显,坐在夏子常对面的罗卿郁少见的和李秀哉达成了一致。他现在就很想揍对面那个看似忠厚老实的家伙一顿。

    带着这样牙痒痒的心情,他眼睁睁的看着黑棋这一路高山流水,直到白32。

    白32,扳!

    至此,可以说白棋在这个角落布局已经成功,小占了一把便宜。

    接下来会是怎样的行进呢?

    李诚熏在观局室里默默的猜测着,他犹豫着,是该挂角还是该挺入左下呢?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

    然后,他就看见了黑棋那莫名其妙的一手。

    他一惊,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的崔明基已经嚷嚷起来:“这里征子不利啊!难道我算错了?诚熏,你看……。”

    李诚熏没有说话,困惑的看着屏幕上那很快扭成了十字棋型。

    “那孩子,对自己的才能很信任呢……。”叹息一样,朴立恒慢吞吞的开口:“让我们看看,他准备用怎样的手段来起死回生吧!”

    言语间,在右下角黑白双方已经扭打成了一团。

    罗卿郁积极主动,夏子常也不甘示弱的进行了反击。

    电光火石之间,双方飞快的交换了几手。

    就见罗卿郁突然一笑,手下,脱先。

    黑43,挤!

    “鬼手!”朴立恒击节称赞。

    看着尚未完全明白的崔明基,李秀哉微微一笑,摆出了他的想法:“这棋,下面黑轻白重,黑棋在此,完全可以一战!”

    李诚熏拍着手笑起来:“就是这样!接下来白棋肯定很苦恼,该不该应!在这里应的话,黑棋一断,刚刚右下的征子就可以成立了!”

    醍醐灌顶一般,崔明基也忍不住笑起来,他低头再仔细看看:“那么,就是形成转换了?真亏他们想得出来!”

    言语间,已经行进至第60手。果然如众人事先猜到的一样,黑提掉了右下,而白提掉了左上。

    双方各自抢占到了一个大场,黑白各得其所。

    看起来,似乎仍然是个均势的局面。

    “白棋得利吧?”崔明基做出了自己的形式判断,有些犹豫的看着自己身边的几个人。

    “虽然是均势,但是我的话,我现在想拿白棋。”李诚熏竭力客观的给出了他的评价。

    “那么秀哉,你怎么看呢?”朴立恒看向自己的弟子。

    李秀哉只是很简明的回答:“白棋较厚。”

    “所以,我们都认为,这场转换是白棋的优胜吗?”朴立恒笑了起来:“不知道那个家伙和我们是不是一个看法呢?”

    他有些走神的看向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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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应天长 逍遥



    “所以,怎么样呢?小猪看来是又吃亏了吗?”林振玄微笑着看向自己身边的人。

    姚景程愣了愣,然后几乎有些狼狈的匆忙回答:“嗯,也未必吧……。”

    林振玄压下心中的一声叹息,竭力让声音平淡的理所当然:“小猪那孩子,认真起来的时候,还是挺让人头疼的。”

    忍不住一笑,姚景程摆弄了一下棋枰上的云子,定定沉思了一会儿,回答:“是小常稍亏,现在白棋形式稍差。”

    林振玄沉吟良久,最终还是无可奈何的点点头。

    和韩国观局室里的意见不同,夏子常和罗卿郁都很明白,现在其实是黑棋的优势。尽管,是白棋看来比较厚。

    夏子常停了下来,淡淡的打量着局势。

    局势落后的时候,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要让自己先安静下来。

    只要方寸不乱,则万物不萦于心。

    泉台清明,则明察足以见秋毫之末。

    全盘的弱点,机会,形势,均衡,都必须仔细的重新考量。鉴定各方得失之后,找出可能性最大的一条路。

    这种时候,棋手的敌人与其说是对手,不如说是自己。

    在过去的很多年里,夏子常最多败给的,就是这样一个敌人。

    一次,又一次。

    惨痛不堪的,鲜血淋漓的。

    失败如同最犀利的刀具,在他灵魂最柔软的地方,刻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记。

    在那么多惨痛的磨砺之后,最美丽的石头渐渐褪去了青涩喧嚣的外壳,露出了最温润也最坚硬的内核,内外明澈,一如琉璃。

    然后,就得到了现在的夏子常。

    他安静而抽离的打量着局势。

    没有惊慌,没有急躁,没有愤懑。

    眼神锐利,心思灵动,心境却平和。

    微风徐来,水波不兴。

    高高在上,仿佛是在另一个宇宙里,垂首。

    所以,当白68一剑西来,开始破空的时候,姚景程和林振玄忍不住为夏子常击节而赞:

    “好手段!”

    这正是最好的侵消时机。

    错过这里,让黑棋大空围成,只怕白棋再难翻起风浪。

    对于白棋的翩然一剑,罗卿郁的黑棋自然也绝不肯示弱。就见他立刻气势汹汹的叫吃,一副要全歼这队空投部队的架势。

    也许是迫于这种气势,夏子常并没有走出最强手,他略略有些退缩,于是落了后手。

    他退,罗卿郁自然会进。

    步步气势凌人,威风八面,很有点赶尽杀绝的味道。

    “小猪,有点过。”林振玄小心翼翼的评价着,再瞄了一眼身边的人。

    姚景程坐在床边,正在替他削苹果。闻得此言,顿了顿,眯着眼睛细细看了一下行进,笑着摇摇头:“还好吧?小常那么软,自然是趁火打劫欺负一下,占点便宜嘛!”

    “唔,还是太轻浮了。太小看小常了吧……。”

    “反正谁赢都好,”姚景程不以为意:“大夫说你要多休息,少生气。自家弟子内战,就不用那么着急上火了吧!”

    “也不是那么说,棋就是棋,执棋的时候,不努力下出最好的一手,怎么配称棋手?”林振玄认真的有些固执了。

    姚景程冲口而出些什么话,却被硬生生的压抑住了。顿了一顿,他竭力挤出轻快的语气:“嗯,也是。等下完了,找两个臭小子好好复盘抽打吧!”

    又有……什么地方不对了吗?

    气氛骤然转差,林振玄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自己说错了哪句话。

    最后,只好讪讪然的按姚景程的意见,扭头看向屏幕,仔细认真的观摩起对局来。

    棋枰之上,已经是沧海桑田。

    夏子常柔软的棋风,已经如蛛丝一般,死死缠绕住了罗卿郁的大刀阔斧。

    刚刚的退让,也不过是有意识的战略性撤退。

    落子惊风雨。

    如魔似幻的十数手乱斗之后,黑棋虽然成功封住了白棋出头的机会,白棋却也砍破了黑棋的大空。

    局势,渐渐回到了均势。

    再两手,就见夏子常举重若轻,如拈花微笑般轻轻拿下逆收的大官子。

    所有观局的人在此,忍不住抽了一口冷气:这样的流利,这样的机敏……。

    罗卿郁伸向棋钵的手,一顿,停了下来。

    他托着腮,半趴在桌子上,细细的打量着局势。

    一直到中午封盘。

    到了下午续弈,罗卿郁的第一手居然是空投右下角。

    夏子常不禁错愕,看着他这天外飞仙的一手,忍不住笑出声来。

    小猪,开始着急了。

    他放弃了最常规也是最稳妥的大飞,选择了最复杂的打入,想要劫活右下角。

    拈起云子,“啪”的落下。

    夏子常,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这一场劫争,夏子常选择奉陪到底!

    兔起鹘落,瞬间到了103手!

    103手,成劫。

    而且,此劫对黑棋来说,近乎无忧。看起来,罗卿郁翻盘的机会到了。

    大劫争,就此开始。

    凭借着在右下角的反复提劫,两人在左上以及中腹进行了一系列堪称精彩的攻防战。

    夏子常的行棋一变而锐利非常,咄咄逼人。

    硬是压迫的罗卿郁左支右绌,十分的狼狈不堪。

    基本上,从124手开始,局势就变成了夏子常的表演赛。

    他艳丽浮华却刀刀致命的下法给人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罗卿郁的奇招迭出,精彩纷呈好像变成了一个背景。

    在这个背景之上,夏子常长袖善舞,如高高在上的神祗一般,将局势牢牢控制在了自己的手中。

    罗卿郁的机巧精变,遇到了夏子常柔和绵密的防守。

    然后,就像永远翻不出五指山的孙悟空,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大好江山,一目一目被人蚕食而去。

    却,束手无策。

    第一次,类似于痛苦的表情,浮上了那张好像什么都不在乎的胖乎乎的脸。

    他紧紧蹙起眉头,企图找出一条回天之路。

    然而,没有用。

    他令人艳羡的天分好像第一次失去了作用。他依然可以在棋盘上下出任何人都无可奈何的精妙一手。

    但是,夏子常对此却毫不理会。他按照自己的构想,步步行来,如涨潮时候的浪涛,缓慢而不动声色却不可逆转的,将一切都慢慢染成了白色。

    劫争结束的时候,白大龙已经安然活出。

    差距,进一步拉大了。

    罗卿郁的最后一个机会,是左下角的白大龙。

    他敏锐的不断放出手筋,试图鲸吞这唯一的战利品。

    可惜,心思浮动的他,还是太急躁了。没有放出试应手,就这样□裸的就地一扳。

    于是,这瞬间的机会也就如白驹过隙般,被急躁冲走了。

    夏子常,冷静的做活。

    黑棋再不复有任何赢棋的可能。

    李诚熏阴着脸,看着闭路屏幕。

    他的手放在腿边,几次开开阖阖之后,终于深呼吸一口,放松了开来。

    你实在,很令人失望!

    不是赢了你的冠军,实在是让人觉得不那么痛快。

    他猛的站起来,想要立刻冲到对局室门口,对那个败军之将进行最大的耻笑。

    然而,李秀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妄想。

    “诚熏,还在收官,你不看了吗?”李秀哉好像觉得有趣似的,微微抬起眼睛看着自己的后辈。

    “收……官?”李诚熏错愕:“这种官子,有什么必要收?罗卿郁六段,也会收官吗?”

    “喂!”崔明基苦笑了一下:“虽然他不喜欢收官,但是诚熏你这种说法也过分了。”

    凭良心来说,其实李诚熏的说法并不算过分。

    罗卿郁一向是最讨厌收官。

    无关技术,纯粹是讨厌那种胜负已定的情况下,还指望靠着浪费自己时间浪费对手时间,捡对方的漏的心理。

    所以,当罗卿郁六段开始在已经绝望的局势下开始收官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

    这时,他的保留时间还有两个小时。

    罗卿郁,以从来没有过的认真和执着收完了最后一个大官子。

    在本次应氏杯比赛中,他第一次用完了保留时间,进入了读秒。

    在收官的过程中,他也曾妙手迭出,逼的夏子常节节后退。

    然而,这一切都已经与胜负无关了。

    终盘点目,夏子常胜两目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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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应天长 自负



    这一局棋,不能说罗卿郁六段发挥不好,只能说夏子常九段下的更加流畅。

    沉默过后,朴立恒这样淡淡的说。

    李秀哉安静的点点头,没有任何的附加意见。

    李诚熏站了起来,拿起手边的外套:“虽然,乐趣少了很多。但是冠军提前到手,也好……。”

    “诚熏,我的意见,你也许该去打打夏子常九段最近的谱了。”

    李秀哉平静无波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李诚熏回头,露齿一笑:“虽然很谢谢前辈的忠告,但是,没有这个必要!”

    漂亮的年轻人,带着类似愤怒的情绪,大踏步的离开了。

    在他背后的闭路屏幕上,一对师兄弟正在复盘。

    投子的第一刻,原本愁眉苦脸的罗卿郁突然笑了起来。极其清澈的笑容,不带一丝阴霾,如云开雾散,再不见一丝沮丧。

    他笑嘻嘻的揉着鼻子,看向对面。

    “下得真漂亮,夏子常九段!”他这样说:“恭喜进入决赛!”

    夏子常也笑了起来:“你下得也很帅啊!来,复盘吧!”

    不同于第二局的精细深入,罗卿郁只在关键的胜负处摆了摆,就丢开了棋子。

    他好像没骨头一样,瘫在椅子上,嘴里嘟囔着一些类似:“这里下得大大的狡猾。”或者“常哥,大坏蛋!”的废话。

    夏子常轻笑着,低头收拾云子。

    “常哥!”罗卿郁的声音突然变得严肃。

    夏子常心下一惊,忙忙的抬头:“什么?”

    “李诚熏,他的算路绝对不会比我的更快。这一点,我有绝对的信心”罗卿郁胖胖的脸上,有某种类似严厉的神情。

    夏子常定定的看着他。

    最终,慢慢的点头,我知道了。

    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沉重。有几分钟,谁也没用说话。

    夏子常忽又一笑,眼睛一挑,问眼前的胖孩子:“就算比你快又能怎么样?”

    “自大狂!!!!!!!”罗卿郁愤愤然扑上去厮打。

    两个人,笑闹成一团。

    晚餐的时候,夏子常看见了好久不见的李秀哉。

    只是,虽然在一个餐厅里吃饭,彼此却是两桌 ,周围更有不少虎视眈眈的记者。两人只好眉来眼去,用手小小的比划着一些彼此都未必听得懂的意思。

    王立浚偷偷的堆着小曾笑:“瞅瞅,常哥那脖子,都快赶上长颈鹿了。李秀哉九段的那引力常数,绝对不是一般二般啊!”

    小曾很忧伤的推了推眼镜,回答:“比起这个,我更关心他的眼睛。你瞅瞅,那媚眼儿飞的,都快赶上对眼儿了,下周决赛,他不会看错行吧?”

    对于这两个无聊八卦男的嚼舌根,夏子常自然是完全没知没觉。他一心一意的想比出一个复杂的意思来让李秀哉明白,又不敢动作太大,引来注意,累的一头大汗。

    坐在旁边的罗小猪,实在看不下去,忍无可忍的在桌子底下狠狠的踹他一脚:

    “没出息!想过去就过去,只管在这里寒碜人干啥?畏畏缩缩的,你丢人不丢人?!”

    夏子常一惊而回神,愣了几秒钟后,低下眼睛浅浅的笑:“不行啊,小猪!”

    他摸摸身边大孩子的头:“记者们都在那儿,等着抓秀哉的错呢!我是吃过媒体苦头的人,我不希望秀哉再受这种苦,他经不起……。”

    低垂的眸子里,目光流转,温柔而不舍。

    情至深者,不自知。

    罗卿郁内心,无力的叹息。原本混闹的另两个臭小子,也安静下来。

    大家静静的看着他,几乎有些难过了。

    半晌,夏子常打起精神来。他从椅子背上拿过一个大口袋,变魔术一样掏出四个样子很精美的盒子来。

    “喂,你们三个来帮忙!”他低声的吆喝,勾勾手指,四个人在餐桌上头碰头。

    “那,这里有四个盒子。你们一人拿一个。待会儿吃完了饭,大家一起到韩国那一桌去,礼多人不怪。大家,明白吧?”

    惹是生非三人组面面相觑:“常哥,你还真下本儿!”

    “那当然!”夏子常得意洋洋:“隐藏树木最好的地方就是森林啊!人手一份的话,就算是记者,也不好意思说什么吧!”

    王立浚举手:“常哥,我可以问下里边是什么吗?”

    “寿司啦!”夏子常很是骄傲:“我和酒店的大师傅磨了半个小时,他才准我用厨房的!我和你们说哦,大酒店的厨房真的不一样哦……。”

    ……

    ……

    ……

    “有时候,我怀疑,常哥脑子里除了棋和食物,完全没有任何正常的东西。”曾弦翔无力的对王立浚这样抱怨。

    “谁说的,他至少还有‘李秀哉九段不爱吃什么’这样的常识……。”王立浚比个手势,同样死样活气的抗辩。

    忍无可忍的罗卿郁同学终于拍案而起:“常哥你是猪啊啊啊啊!对付媒体怎么可能靠躲!唯一的办法就是制造更大的噱头你懂不懂!”

    夏子常果然不懂,懵懂的看着他:“……噱头?”

    懒得和他多讲,罗卿郁抢过三盒寿司,丢给小王小曾各一盒:“你们两个,负责善后,务必把猪头和他家李九段给我丢到江滩去,有一个记者跟着就自挂东南枝去!”

    夏子常正在手忙脚乱的保护自己的战利品,就见罗小猪同学拍着桌子,冲对面喊了一句:

    “李诚熏九段,我向你挑战!向我证明你有进决赛的资格吧!”

    静

    ……

    ……

    ……

    五秒钟后,剧烈的镁光灯闪成了一片。金光闪闪的两个人,站在了灯光的聚焦处。所有的人,都在盯着他们。

    李诚熏先是一愕,然后兴奋的血液冲上了头顶,满脸通红。

    他几乎是立刻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张口就要答应。

    旁边一只手拉住了他。

    “诚熏,不要去!”李秀哉的眉头淡淡的打结——比赛虽然在一周后,但,被罗卿郁这样的天才打乱了心神的话,未必那么快能恢复。

    李诚熏犹豫了一下。

    对面,罗卿郁却挑了挑眉毛,哼笑着:“不敢的话,当我没说。”

    他刻意拉慢了语调,用中文和韩语各重复了一遍。

    李诚熏于是怒气沛然,他推开了秀哉的手:“谁怕谁?你跟我来!”

    怒气冲冲的准冠军,拉着三国最强天才,大踏步的走向自己的房间。其后跟随着的,是大票的鸡血一般兴奋的记者。

    秀哉心头一急,立刻就要跟上去,想要阻止他的轻举妄动。

    只是,才一行动,就被人拖住了。

    回头,曾弦翔笑的温柔无害:“李秀哉九段,放心啦!罗师兄很有分寸的。也请你相信一个棋士的骄傲,他不会对李诚熏九段做什么的!”

    秀哉错愕,想再说什么时,已经被小胖子拉到了依旧搞不清状况的夏子常面前。

    王立浚嘻嘻的笑:“常哥常哥,猪哥和他钦慕者的私事你就不要多管了。难得没有记者,你就去和李秀哉九段去玩玩吧。那那,东方明珠的票我都买好了,结果我今天拉肚子去不了,浪费会被天打雷劈的。得了,快去快去!”

    嘴里说着,手里也不由分说,把两个人连推带拉的丢进了一辆出租车。

    看着出租车一骑绝尘而去,两个人开始严肃认真的讨论下一步计划:“怎样?看常哥还是看小猪?”

    曾弦翔仔细的考量了一下:“常哥那个胆子,天塌了也不会在东方明珠或者外滩上滚床单嘛!可罗师兄那里嘛……”

    两个不良人士心照不宣的相视奸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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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应天长 总攻



    罗卿郁被拖进门的第一时刻,立刻转身,把尾随进来的两个记者踢出门去,然后恶狠狠的摔上门。

    再回头时,李诚熏已经摆好棋枰,正襟危坐。

    瞅了他一眼,罗卿郁大摇大摆的绕了过去,走到床边,扯开被子躺了下去。

    他的背后,李诚熏气得发抖。

    “……我以为,中国的棋手,至少还有一点棋士的骄傲,可以信守承诺。”李诚熏冷笑着,竭力克制住自己,尽量平静的开口。

    罗卿郁抬手,他语调平和:“随便你怎么说,我今天不会和你下的。今天和你下的话,对你没有任何好处,无论胜负。常哥和我,是两种风格。你还是专注于打他的谱比较好。”

    他顿了顿,复又开口:“虽然和我没太大的关系,但是为了公平起见,还是给你一个忠告吧!”

    李诚熏默默无语,但也没有开口反对,罗卿郁于是继续说下去。

    “常哥,他很强。”

    ……

    ……

    ……

    “就这?”李诚熏冷笑。

    “啊,听不听随你了。反正到时候也可以借口说太小看对方而大意输掉棋,也是一个不错的借口。”罗卿郁挥挥手,做出一个悉听尊便的架势,闭上眼睛。

    李诚熏在地上站了五秒钟,恶狠狠的准备摔门而去。

    他忍!

    惹不起总躲得起吧!

    手刚刚碰上门把,背后有声音阴魂不散的缠绕上来:“门外都是记者,你确定要现在出去?”

    李诚熏冷笑:“怎么?不想让我出去,怕被人看见天才的真面目?”

    罗卿郁的声音依然懒洋洋的:“那种事情,无所谓啦。但是,一旦外面那群发现找不到他们要的新闻,估计就会开始找李秀哉九段了。顺便说一句,李九段现在估计和常哥在江滩上散步。”

    “……我为什么要成全你?”李诚熏的声音极为勉强。然而,罗卿郁知道,这是他妥协的前兆。

    所以,他笑了起来:“说不上谁成全谁吧?李九段,他现在需要这个,不是吗?”

    李诚熏于是沉默了。

    良久后,他终于开口:“我需要在这里呆多久?”

    “呆到那两只回来吧?”罗卿郁摊摊手:“外面虽然有小王和小曾的接应,但是记者这种生物,你知道的……。”

    李诚熏阴沉着一张脸,最终却还是没有提出任何反驳的意见,好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的立在那里。

    罗卿郁觉得有趣似的,撑起一只手来,枕在上面:“喂!我说,时间还早。你确定你要傻站着?”

    “……你会把床让出来?”李诚熏不抱什么希望的问。

    “当然不会!”理所当然到了让人想殴打的回答之后,罗卿郁嘻嘻一笑,让出一半地盘:“不过你可以上来挤一挤,这回,我不嫌弃你!”

    可是我嫌弃你!!!!!!!!!

    李诚熏在内心咬牙切齿。然而怒视五秒钟后,他突然大踏步走了上来,抢过自己的半边被子,鞋也不脱,负气的躺了上去。

    他房间,他的床,他为什么要让给别人?!!

    罗卿郁明显一惊,分明没想到他会真的上来,自己倒是有些手忙脚乱的意思。

    不过很快,他嘻嘻一笑,把一切都抛到了脑后,屋里,很快响起了起起伏伏的呼吸声。

    “怎么样怎么样?”王立浚和曾弦翔蹲在一群记者中间,守候在准冠军的门口,一边吃着寿司,一边打听着八卦。

    记者们因为正在为爆炸性头条激动着,也就没有注意到蹲在自己旁边的这两个帽檐压的很低的家伙。任由他们兴致勃勃的三八着。

    王立浚和曾弦翔蹲的无趣,慢慢也就撤了出来。

    “没听见什么动静,不会大家在盖棉被纯聊天吧?”王立浚咬着寿司,有些无趣的猜测着。

    “那也说不定在下棋嘛!”曾弦翔提出另外一个可能性。

    “没可能!”王立浚斩钉截铁:“这种事情,猪哥虽然无耻却也还是做不来。”

    “要是李诚熏九段被压的话,那肯定叫的惊天动地啊!难道说,被压的人是……?”曾弦翔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一边抚摸着皮肤上的鸡皮疙瘩,一边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四下。

    王立浚忍笑:“那也说不定哟!小曾你挑挑,把两盒里的红豆寿司都挑出来吧,给猪哥留着。”

    “常哥他们,现在在干嘛呢?”吃了一会儿寿司,曾弦翔有些无趣的问着身边的人。

    王立浚一笑;“那还能干吗?手拉手,逛街街嘛!按常哥那个cj程度,估计林老师他们生米熟饭做成好几回了,他俩也只能拉小手。”

    曾弦翔一笑,复又皱起眉头:“说到林老师,我们不过去真的没问题吗?毕竟是做手术啊……。”

    王立浚挠挠头:“我其实也没谱。但是猪哥说,耽误人家恋爱,会被马踢的。这会儿过去,会不会让姚老师鸡飞蛋打啊?”

    默默的脑补了两分钟鸡飞蛋打的姚老师,两个人齐齐打了个寒颤,然后一致决定安静的等待老师王者归来,才是对师长们的最大尊重。

    ……

    ……

    “所以,常哥,你们两个在东方明珠上玩够了吃好了就快点回来吧!”

    夜风中,有人这样哀叹。

    夏子常和李秀哉并没有去东方明珠。

    尽管夏子常手里有王立浚塞过来的门票和旋转餐厅的自助餐券。理由很简单,过江的隧道,又堵了。

    看着壮观的一字长龙,缓慢如爬行的动作之后,两个人很快达成一致——不用过去了。

    所以现在,两个人就并肩走在了南京路上。

    路的两端正在大兴土木,于是这步行街上的人倒不如以往的多。

    夏子常和李秀哉在明亮而温暖的路灯之下,默默并肩而行。

    身边,是一栋又一栋华丽而庄严的西式建筑。

    每一栋建筑,都浓缩了一段历史。

    每一栋建筑,都有着不同的美丽。

    路的另一边,就是大名鼎鼎的黄浦江。

    江上游船如织,五颜六色的灯光装点之下,光怪陆离却又有着某种颓废的美丽。

    对岸,在东方明珠的带领下,无数的高楼大厦点亮着如星河一般的灯光。

    洗练、刚性、带着某种金属一样的质感。

    浦东好像是外太空城市一样的美丽,和历史而厚重的西岸形成了有趣的对比。

    秀哉慢慢的走着,慢慢的看着,一时,有点入迷。

    身边有这个人的话,心境就会莫名的平静下来。不再寂寞,不再惊慌,不再压抑。于是,他就可以安安静静的看一些平日里总会被自己忽略掉的美景了。

    有你在身边,世界扩展了维度,万物拥有了颜色。

    子常不会催他,也不会多话,他们只是这样慢慢的走着,就好像一个天荒地老。

    最终,不知道在哪个路口转错了弯,他们拐上了一条更加冷僻的小道。

    一栋有着宽阔大理石阶梯的建筑立在路的尽头。

    两个人攀爬而上,在阶梯的最顶层坐了下来,休息一下自己的脚。

    不远处流动着的灯光,流光溢彩。在这里,却只有冷冷的几点荧光路灯。

    四下里,一片宁静。

    秀哉几乎怀疑自己听见了虫鸣。

    抬头,疏疏落落几点的残星。

    有趣而美丽的夜晚,几乎不像真的。

    一只饭盒递了过来。

    “饿不饿?”夏子常含笑问。

    李秀哉微微挑眉,戏谑的看着他:“你还准备的真周全,来野营的吗?”

    “原本是准备让你当早餐的。你不是说不太习惯小笼包油腻腻的吗?”夏子常老老实实的回答。

    没有再多话,两个人分吃了一盒寿司。

    夏子常的手艺,一向是好的。

    只是这一次,味蕾告诉秀哉,这是他吃过最美味的食物。

    微凉的夜风下,高高的台阶上,两个傻孩子,分着吃掉了他们一生中也许是最美味的一餐。

    “秀哉,喜欢刚才的那些建筑吗?”递给李秀哉一瓶矿泉水,夏子常轻笑着问。

    “非常美丽。”

    “而那些建筑,大部分却是这个国家遭受侵略之后,侵略者的手笔。某种程度上说,是耻辱的象征吧!”

    “……”

    “然而,当你凭借着自己的努力把耻辱洗去之后,不带任何意识偏见的看着它们的时候,你能想到的,大概就是最单纯的赞叹了吧?”

    “……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

    “呃?”夏子常有些苦恼的挠挠头:“我想说,亚军也好,出局也好,下出糟糕的一局也好。所有这些的伤痛和耻辱,在你付出努力洗雪之后,回头再看时,也会变成勋章一样的存在吧?不要太介意一次两次的失败……。”

    望着远处的灯光,秀哉默默出神。

    良久,终于喷笑:“我觉得,你的勋章已经足够把你全身上下埋了……。”

    夏子常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秀哉!”

    “诶诶,我错了,不该揭人伤疤。”

    他顿了顿,突然敛了笑意:“你,还是没能回北京去吗?”

    “嗯,没有呀!”夏子常有些无谓的回答:“估计,以后也回不去了吧!”

    “……不会觉得难过吗?”

    “也许吧!不过,我现在好像有了更重要的目标。”

    “更重要的?”

    “嗯,我希望留下无数美丽的谱,给后代。胜负只是一时,后人能看见的,是谱。是那些精心构建,被岁月打磨出来的优雅的战斗。我希望,他们从我的棋里,看到不止是胜负而已。”

    ……

    ……

    “加油吧!”

    “我会的!”

    “那么,我可以认为,你这次会输给诚熏吗?反正你不介意胜负!”

    “才怪!”

    “认真的说,你有几成获胜的把握呢?”

    “不知道呀!”夏子常轻轻一笑,伸出双手,在蒙昧的灯光下细细的打量:“老实说,秀哉,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现在的我,究竟会下出什么样的棋,会走到哪一步呢!”

    ……

    ……

    手机铃声一响,罗卿郁一个懒驴打滚,跳了起来,惊醒了身边的李诚熏。

    看看他睡眼惺忪的样子,罗卿郁犹豫了半秒钟,最终还是把自己的那个饭盒丢给他。

    ?

    李诚熏疑惑的看着他。

    “任务完成,这个是谢礼!”

    说完,丢下一脸迷惑的李诚熏,他大踏步的走出门去。

    小心翼翼的研究了半天,心一横,李诚熏带着某种壮烈的情绪拿出一个寿司来。

    一口咬下,眼睛瞬间睁大:真~~~~~~美味!

    罗卿郁出门,正好碰上了蹲在门口的师弟两只。

    两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看向他,满满充满了崇拜。

    “猪哥,无论压人还是被压,实在是体力惊人,可敬可佩。来,吃个寿司补一下!”

    罗卿郁一把抢过寿司,帅气的一甩外套,居高临下的看着眼前两个混蛋,冷笑:

    “老子是总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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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应天长 漏算



    深深吸入一口,他屏住了呼吸,想象着那烟雾在他的肺里四下游走,渐渐充满,然后,被吐了出来。

    随着烟雾吐出的,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心绪。

    细长的手指弹了弹烟灰,他眯着眼睛,盯着那明明灭灭的火。眼神,如最凌厉的刀锋。

    周围,人来人往。不时就有人借故停下来,偷眼打量着这位世界冠军。

    被观看的人,并没有表示出任何不满。不,也许即使有任何情绪,也会立刻被冻结在了那张漂亮却锋锐的面孔上吧!

    旁若无人的吸完最后一口,李诚熏熄掉了烟蒂。

    他挺直了腰背,整理了一下衣服,大踏步走进了对局室。

    和以往任何一次一样,我会赢,他这样告诉自己。强烈的求胜**,让他的血液好像沸腾起来,在身体里滚烫的奔驰着,他几乎能听见那“突突”在蒸腾声。

    带着这样的战意,他冷冷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对手。

    那个温和的男人,只是微微一笑,垂下眼眸。

    好像丢了一块石头到水潭里去,不但没有水花,连涟漪都不曾泛起。

    败到尽头,已经连自尊心都没有了吗?

    李诚熏在心里这样冷冷的笑,再不复抬头。

    不是每个对手,都值得尊重。

    带着这样的心情,执黑的李诚熏选择了邻小目,近年少见的一种开局方式。

    对此,夏子常选择了两连星应对。

    黑5小飞挂之后,夏子常白6突然跳到了右上角——一间挂。

    对此,朴立恒的评价是:“颇为积极主动。”

    而姚景程则是笑着摇摇头:“更重要的目的,大概是要打乱李诚熏九段的布局意图吧?”

    身边,王立浚和小曾正在大呼小叫上蹿下跳的照顾着刚刚出院的林振玄。

    “枕头枕头,林老师您再加一个枕头靠着,小心伤口啊!”

    “林老师,那是茶!千万不能喝茶啊啊啊!那是刺激性的,我给您倒白水。您要什么您尽管说话,千万别自己动啊,我胆小!”

    “林老师……”

    “林老师……”

    ……

    ……

    忍无可忍的罗小猪抓起一把棋子丢过去:“你们两个,给我消停点!客人在呢!”

    可怜的林振玄老师于是终于得到了休息,长长出了一口气。

    王立浚和曾弦翔撇撇嘴,冲着一边的朴世承、崔明基、李秀哉点点头,算是招呼完毕。

    这种场景,李秀哉因为常见有些习以为常了。可怜的朴世承和崔明基受惊吓过度,一时间,连嘴的合不拢。在李秀哉的一再催促下,崔明基这才回神,忙忙的看向屏幕,开始履行他的网络讲解职责。

    屏幕上,黑白双方在右上角上一触即分。

    白12抢占星位之后,黑13出乎预料的一跳。

    李诚熏,打入了。

    这一手一出现,王立浚抱着胳膊“嘻嘻”的笑了起来。嘴里嘟囔着:“心有灵犀啊心有灵犀,回头找他喝酒去……。”

    曾弦翔冷冷的“哼”了一声,推了推身边的罗卿郁:“罗师兄,怎样?”

    揉揉惺忪睡眼,罗卿郁打了个哈欠,含含糊糊的回答:“早呢!这会儿谁知道?等着看常哥怎么应吧!”

    完全不理会旁边两位韩国棋手憧憬好奇的目光,他头一点一点的打起了盹。昨晚打游戏到太晚,现在还是有点犯迷糊。

    诚如罗卿郁所言,李诚熏打入之后,夏子常在右上角补了一手之后,双方很有默契的移师左上角了。

    在这里,双方以快打快,进行了十数手的交换,依旧是个均势的样子。

    李诚熏的黑25,跳起。

    非常理所当然的一手。

    封住白棋,只此一手!此一手落下,黑棋的棋型异常舒展,充分可战!

    崔明基看着自己的评语,点点头,正准备把这样的评语发到网上去。

    冷不丁背后有人笑嘻嘻的和他说:“我觉得吧,你这个评语有点遗漏。”

    崔明基一惊,回头看时,刚刚明明还睡的口水滴答的罗卿郁正正趴在他的椅子背上,笑嘻嘻的盯着电脑看。

    “……请问,罗卿郁六段,我漏了点什么呢?”

    出于对天才的敬重,也出于一贯的礼貌,好好先生崔明基同学微笑着询问。

    “唔,漏掉了二路上那一立之类的东西……。”

    “……二路立?”崔明基盯着棋枰,嘴里嘟囔着。

    然后,眼睛瞬间睁大。

    “天啊!”他几乎脱口而出:“天啊!”

    屏幕之上,夏子常的手几乎是顿也不顿的直接扑右上角而去。

    白26, 立!

    有此一手,黑棋在十余手之前的打入,损了。

    李诚熏也愣了一下。很明显,他漏算了。

    对于非职业的棋手来说,漏算也许就是一个眼花,一个疏漏。说起来,好像是运气稍差而已。只要稍微认真,立即就可以避免的低级错误。

    然而,到了职业棋手这里,漏算意味着,技不如人。

    你的算路,就是不如别人深。

    你就是没有完全平衡到全局的局面。

    让286去计算银河才能应付的项目,不漏算才是奇怪。

    就比如这次两人的对攻。

    夏子常对于开局就出现的即兴新手,居然可以在一个瞬间完全计算清楚所有变化,再把棋局的推进演进到十数手之后,然后,做出了他的选择。

    而李诚熏如果想要不漏算,那么他必须比夏子常的算路更加深远,猜到夏子常的应对之策,然后加以防范。

    但是,很遗憾,他失败了。

    于是,在开局的这一系列的经营中,小损。

    李秀哉轻轻的叹了一声:“诚熏,还是有点急躁了!”

    “那也未必哟!李秀哉九段!”笑眯眯答话的,是王立浚。

    他拖着小曾走了过来,在棋枰旁边蹲了下来,眯着眼睛细细的瞧。

    “虽然打入失败,但是常哥脱先的话,李诚熏九段是先手嘛!”嘴里这样说着,他依旧是笑嘻嘻的拈起一粒黑子。

    瞬间,眼神如鹰隼般犀利。

    “啪”的一声,黑子落下——黑27,二路夹!

    激战,点燃!

    屏幕上,一如大家预料般的战火,就此爆发。

    白30,异常强硬。

    黑白双方,在左上角扭打了起来。

    行至黑49,告一段落,依旧是双方可战的均势。

    双方都不乏妙手,但是一时倒也没有分出胜负来。

    所以,当黑51再接再厉进行攻击的时候,很多人都以为,再一场战斗就要拉开了。

    但是,夏子常的应对,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再次脱先了。

    白52跑到左下角去大飞守角。

    李诚熏当然微微凝神后,决定不理他。

    黑53,小飞。

    “怎么感觉有点落空啊?”王立浚抱怨着,在棋盘上摆来摆去。

    朴世承笑笑:“王立浚九段是觉得这样的攻击子效不大吗?”

    借着曾弦翔的翻译搞明白了对方的问题,王立浚挠挠头笑:“也不好说,但是是我的话,和常哥对砍的时候,我是不会这样下的。常哥这样虚飘飘的下法,一拳打下去,感觉完全没有着力,反倒被他给借力打力了……。”

    朴世承若有所思:“其实,很早以前我就发现了。夏子常九段最近的下法,很有点像中国功夫中的太极啊……。”

    一直慢吞吞喝茶没有说话的李秀哉突然一顿,然后,敛眸,茶杯遮挡着的嘴角,微微弯起。

    背后突然如来神掌降临,拍的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就听见自己十年不正经的老不修师傅在哈哈大笑:“秀哉,得意就要大大方方的显摆给大家看啊,自己偷偷得意算什么呢?”

    瞬间脸涨的通红,他磕磕巴巴的反驳:“老,老师,您,您随便说什么奇怪的话啊?”

    “真的是奇怪的话吗?”

    朴立恒准备再接再厉调戏一把自己的弟子,却冷不防旁边有人懒洋洋的开口:“朴老师,姚老师说林老师怕吵,说要礼送您出境呢!”

    姚景程摇扇而笑,对假传圣旨的弟子没什么意见。

    朴立恒于是只好悻悻然的摸了摸鼻子,嘴里嘟囔着:“小气!”重新又坐回到老年人那一桌。

    “我也想和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一起讨论啊!”他这样抱怨。

    “没人请你坐这里。”回答的是漠然不动的林振玄。

    “生病的人呢,就该老老实实的回病房去,别随便给别人添麻烦。”朴立恒对着天空吹着口哨,说着怪腔怪调的中文。

    “不请自来的不受欢迎的客人没什么资格这么说!”

    老一辈的唇枪舌剑就这样进行下去。

    “押林老师的放左边,押朴老师的放右边,买定离手买定离手。”

    在曾弦翔和王立浚的大力倡导下,五分钟内,崔明基和朴世承已经能从发现老师的真面目时的囧着一张脸,到现在悠游自在的下注了。

    “五分钟到了,明基,世承,你们俩,赶紧赶紧,拿钱出来吧!”王立浚小声笑的嚣张:“掐架这种事情,不是我说,朴老师对上林老师,那是未够班啊未够班!”

    “朴老师也真是的,吵个架都输人,实在是太丢脸了啊!”崔明基抱怨着,往外掏钱。

    朴世承却眼睛一闪,压住王立浚要往过拿钱的手:“最后这一分钟分明不能算林老师赢,是姚老师帮忙吵的。这是和局!”

    “切!人家这叫夫妻连心,你懂不懂?夫妻原本就是一体的。再说了,你看,姚老师是自由人嘛,他愿意帮谁也是自由的嘛。”曾弦翔反驳:“大不了下次去韩国的时候,你们把朴老师的夫人也接过来嘛!”

    朴世承有些不乐意,歪歪头,最后还是把手拿开了。

    于是,下一轮的赌局又开始了。赌下一个五分钟掐架的两位,谁能胜出。

    满屋子里,只有两个人还直直的坐着,定定的盯着屏幕。

    他们对坐在棋枰两侧,不时摆下一子。

    “罗卿郁九段,不参与这次的赌博吗?”秀哉有些好奇,落子的间隙微笑的看向对面的人。

    罗卿郁垂头,替崔明基把网站的解说敲好发上去,这才抬头。

    “比起那个,我觉得,这局棋也许更有趣一些。”

    两人相视一笑,转头看向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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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应天长 复杂



    天光大亮的时候,夏子常挣扎着睁开了双眼。宿醉导致的头疼,锥子一样扎着。他痛苦的呻吟了一声,努力的揉着,聚集了目光,抬眼看。

    模糊的视网膜上,重影渐渐散去。最先出现的,是一双兔子一样红通通的眼睛。

    夏子常吓了一跳,真的就跳了起来,然后把握不住平衡,跌倒在榻榻米上。

    “你你你你昨晚没睡?” 他问。

    随即,小心翼翼的咽口水,偷偷瞄着李秀哉:“我,我又作什么失礼的事情了吗?”

    李秀哉没好气的瞥了他一眼,板着脸回答:“放心,什么都没有!”

    “真的?”他一喜,眼见就要松一口大气。

    李秀哉接下来的话又砸了过来:

    “如果不算你哭着抓着李诚熏九段的手,拜托他娶你了你太太,以方便你驾鹤后照顾你太太和师弟们的话……”

    夏子常脸色瞬间惨绿:“我我我我真的说了那么失礼的话?”

    “假的。”

    李秀哉没好气的起身,慢慢走向盥洗室。留着某个傻瓜一个人在原地垂头丧气,苦思着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及待两个磨蹭鬼收拾好,出门,又是一场惊吓

    李秀哉同学的房门面向庭院,庭院对面就是赵正呈先生的房间。

    夏子常同学眼尖,甫一出门就透过庭院的树叶缝隙,瞟见对面房门口依稀仿佛正有两人在缠绵,动作还颇为火爆的样子。

    他心头一囧,眼神一飘,马上转头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然后,快速转身。一边利用身高差掩耳盗铃作若无其事状,一边拉着李秀哉鬼扯:

    “你那里晚上是不是有跳蚤啊?咬得我一身的包……。”

    李秀哉关好门,抬头奇怪的瞥他一眼:

    “你又抽什么疯?怎么可能啊?这里的房间每天是专人来照顾的。”

    “可是,真的是满身包啊,你看你看……”

    夏子常指着一个脖子上的红点,做张做智,大惊小怪。

    声音吼得震屋瓦,就指望对面那两位听见动静赶紧撤退,免得大家都不好意思。

    李秀哉不知道他的用心,还信以为真了,眉头皱了下,问他:“你不是喝错了酒,酒精过敏吧?”

    说着,凑上前来,撕开他领子仔细的看。

    ……

    ……

    ……

    现在的情势,颇有点诡异。

    李秀哉同学紧靠在门上,揪着夏子常同学的领带,撕开了他的衣领,正在仔细的观察,慢慢的考虑。

    他的眼神十分专注,类似于对局之中的长考。

    以一种科学研究的精神,行使一种类似非礼的动作,倒也十分之合拍。

    至于夏子常同学,他因为脖子猛然被拉低,重心一个不稳,踉跄了一下。不得已,只好一只胳膊肘撑在李秀哉头上方,一边挣扎,一边辛苦的保持平衡。

    “没有啦没有啦!哪里那么容易过敏……。”

    对比看起来,这个姿势,简直和对面那两位的,没什么太大区别。= =

    夏子常正在这边和李秀哉胡闹,却冷不防对面却有人喊他的名字:

    “小常?”

    ……

    ……

    ……

    声音很熟,熟到他浑身寒毛都炸了起来。

    面对面的两个人面面相觑。

    好半晌,夏子常才小心翼翼的探过头去看。

    一地晨光里,短发端丽的女子笑得意味深长。她的胳膊搭在身边男子的肩上,一副慵懒的模样,好像唯恐天下人不知道两人的关系一样。

    她身边站着的,赫然是那位人称怪侠一支梅的赵正呈先生。

    ……

    ……

    ……

    轰隆隆!

    九天惊雷落了下来!

    庭院这边的两个人,木然站着,不知道开口好还是闭嘴好。

    反倒是对面的两人,丝毫不见扭捏不好意思,温和的笑看他们。

    “不愧是阿衡调教出来的人,下手真准!”女子冲两个人吹了声口哨,相当之轻佻。

    这是什么意思?夏子常有点迷惑。

    但是,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

    “敏、敏、敏敏姐,你你你你为什么大清早会在这里?”你为什么会大清早在赵正呈九段的门口?

    “这个嘛……”美女理了理纹丝不乱的头发,笑容柔美:“昨晚折腾到太晚,今天起迟啦!见笑见笑!”

    至此,两个人彻底石化在门口。眼睁睁的看着两个人大摇大摆的扬长而去。

    临去,杨思敏还带着略微猥琐的笑容和李秀哉咬耳朵:

    “秀哉啊,我们家小常技术怎么样啊……”

    石化的李秀哉裂开了……

    安静

    好久好久以后

    等到李秀哉回魂的时候,身边的夏子常还在念念有词:

    “这不是重点不是重点好吧!重点是你已经结婚并没有离婚你老公还不是赵正呈九段好吧!陈老师问起来我该怎么说啊啊啊啊啊啊……”

    后知后觉的夏子常九段终于暴走了。

    “赵正呈九段,ms,一直没有结婚的样子……”李秀哉慢慢的努力的说:“也许会和杨思敏九段……”不知道是想要劝慰别人,还是要安慰自己。

    “不可能!”夏子常对这安慰拒绝的斩钉截铁:“我前两天在街上才看见,敏敏姐借了巴西的民族服装,说要和陈老师拍了周年婚纱纪念照!还说要约好回去后去九寨沟纪念旅行呢!”

    “……陈易江九段这次没有来?”

    ……

    ……

    ……

    “……来了!”

    默默

    默默

    微风叹息着摸摸两个被吓到了的可怜孩子,这是一个复杂的世界!有得是他们理解不能的事情存在。

    “你昨晚到哪里去了?”房间里,脸色阴沉的陈易江一把拖住杨思敏的手,失控的吼。

    杨思敏淡淡一笑:“你看着赵正呈九段送我进来的,还问什么?”

    “你!!!”

    血一下子涌上头顶,男人几乎有些克制不住。他的面孔扭曲着,好像遭受着巨大的痛苦。

    手好像有了自己的意志,紧紧的锁住了那细嫩的脖颈,如一把钳子,他猛得用力。

    女人在他的手下,脸涨得通红,根本喘不过气来。

    然而,她不挣扎。

    她的眼睛几乎要突出来,然而,她看着眼前的人,扭曲的嘴角上甚至还带着一丝笑容。

    电话铃猛的响了起来。

    陈易江惊跳,他好像突然明白了自己在做什么,吓得赶紧收手,冲过来抱住杨思敏,嗓音都一直在抖:“敏敏,敏敏,你有没有怎么样?我……。”

    杨思敏推开他,冷淡的站在一步之遥:“刚才是最后一次。你既然做不到,我也厌烦了这种游戏。就这样吧!”

    “……你要干什么?”

    “我烦了,我要走了。”

    “……你就这么走了?”他几乎不敢置信:“你不要报复林振玄,不要报复我了吗?就这么放下了?”你,不要我了吗?

    “对!”女子不耐烦的把桌上的东西全部挥到地下,把大大的旅行箱打开:“我够了!我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你也可以满意了吧?现在,不要再烦我了!”

    看着女人来来回回的把东西随手往箱子里丢,他突然有了灭顶一般的预感。

    陈易江扑了过去,他想阻止她。

    不论多么的憎恨,多么的愤怒,他们,总还是纠缠在一起的。

    她处心积虑的激怒他,甚至利用他的失控伤害她自己,再用这伤害来加倍的刺伤他。

    这样如同修罗地狱一样日子,已经持续了这么这么多年。

    他绝望的想,也许永远不会有结束的一天。

    至死方休。

    然而,突然,她说要结束了。他的炼狱即将永远过去了。

    她说,她要离开。

    陈易江绝望的发现,他原来宁可她恨他。

    所以,他几乎泣不成声,卑微的恳求:“敏敏,我错了!当年,如今,都是我的错,随便你怎样都好!不要走,好不好?我去医院,我这就去医院,我一定会治好的!你不要……。”

    没有任何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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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应天长 半目(上)



    黑89,靠!

    所有选择中最强硬的一手。

    这就是,李诚熏思考一个中午后,得到的结论。

    他竭力遏制住内心的热望,冷淡的看着他的对手。

    他会走到哪里呢?

    会是这里,还是那里呢?

    陷阱重重,杀机四伏。

    数十种应法里,只有一种是正确的。

    他,会掉入哪个陷阱呢?

    李诚熏注定要失望了。

    白90,长!

    夏子常几乎是毫不犹豫的立刻就选择了唯一正确的应法。

    李诚熏不得不承认,可以和李秀哉争锋十年,虽然屡屡下风,但眼前这个男人,有他的过人之处。

    咬着嘴唇,他恶狠狠的拍下了自己棋子。

    你来我往之间,已经行至白100。基本上,之前的数手都是必然的招法。

    一时之间也还看不出个明显的优劣。

    变数,出现在101手。

    黑101,打!

    强横,霸道!硬要拔掉夏子常一子之外,还对棋枰上方的那条白龙虎视眈眈。

    “诶!到底是诚熏。”崔明基笑着摇摇头:“虽然我被称为血手,这样过分的棋,我还是不敢行的。”

    好像一条霸王龙冲进了果园,摇头晃脑之下,眼看就要世界颠覆,万物狼藉。

    为了安全起见,也许是先避其锋锐,先补好自己的院墙吧?

    通过互联网观棋的人里,不少人这样的想着。

    可是,夏子常,会怎样做呢?

    观棋室里的李秀哉屏住了呼吸,微微挺直了腰背。

    好像有某种荒谬的预感一样,夏子常在这个时候抬起头来。他微微的笑着,抬眼看着镜头的方向。

    隔着屏幕,两个人目光相接。

    然后,轻轻的敛眸,夏子常给出了他的答案。

    白102,断!

    石破惊天!

    李诚熏脸色瞬间惨白,他站了起来,向后踉跄两步,好像是无法直面这神之一手的刺眼光芒。

    双手神经质一样,紧紧抓着衣服的下摆。

    手背上,青筋直冒。

    然而这失态,也只有一个瞬间。

    紧紧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他又是那个狂妄而冰冷的不败少年了。

    再冷冷的看一眼棋枰,他大踏步的离开了对局室。

    观棋室里一片安静。

    良久,朴立恒叹息一样的开口:“好可怕的算路……。”

    李诚熏的肆意妄为,未必没有破绽。

    然而,以往他的破绽都被掩藏在凌厉的气势之下。对手们,被他杀到手忙脚乱,也就不再有心力去追究他那小小的不完美。

    毕竟,刀锋之下,保命要紧。

    然而,现在李诚熏的对面出现了一个对手。

    他居然能在凌厉的刀锋之下起舞,在李诚熏气势最盛的攻击之下,敏锐而冷静的找到那唯一的破绽。

    然后,找到了华丽的破解之道。

    一击,致命!

    白102之后,黑101就变成了全局最大的恶手。它直接为102的引出铺好了台阶。

    到黑103无可奈何的打吃之时,白104正好顺势而为,消除了自己的隐患。这样,白棋等于是足足省了一手棋。

    李诚熏回来的时候,靠近额头的头发上,有水滴滴下。

    他抿紧了嘴唇,没有任何表情,就这样冷淡的坐到了夏子常对面。

    起手,落子。

    下面的十几手,双方都下得强硬异常。

    对于李诚熏,他已经退无可退,如果再有一点点的损失,就要立刻起立了。

    而对于夏子常,他不能有半点松懈。一时的一个疏忽,就有可能导致瞬间的逆转。

    就这样凶狠的行进至黑115,夏子常的白116却又让大家吃了一惊。

    白116,跳出。

    过于稳健的下法。

    曾弦翔和王立浚面面相觑:难道,常哥的老毛病又犯了?最后的最后,心慈手软,把到手的胜利送出去……。

    罗卿郁有些嘟嘟囔囔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事实是,白116跳出之前,理应先打一下,这样下,会比较严厉。

    理所当然,李诚熏几乎是立刻扑上去补好了自己的断点。

    机会,好像是溜走了。

    只是,现实真的是这样吗?

    夏子常很快给了他解答。

    白118,打吃!

    李诚熏几乎是有些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严厉的一手。

    刚才在下方的放弃,不过是个障眼法。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落入了不能两全的境地。

    上方的三子棋筋和下方挺头的一子,二者夏子常必提其一。

    不得已,他只得反打,提掉了白棋一子。

    双方飞快的交换了几手。

    为了保护上方的大龙,李诚熏再也无法走到下方的长了。

    就算到了这个地步,夏子常还是没有放过他。

    再几手,就见步步为营的夏子常,小心谨慎的提掉了他的棋筋。

    黑125几乎丧心病狂的一飞,于是白126顺理成章的一断。

    至此,白棋取得了明显的优势。

    只要在上面的争斗中取得了先手,下面一夹,黑棋必然是溃不成军。

    朴世承叹息一声,开始收拾电脑。

    崔明基却死死的盯着屏幕,指望着奇迹的出现。

    是李诚熏九段的话,也许会有奇迹也说不定。

    在韩国棋院里,棋手间流传着这样的私语。

    和李诚熏九段对局,不到最后一分钟,你永远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所以,崔明基还在期待奇迹。

    奇迹,似乎就真的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了。

    在提掉三颗棋筋之后,夏子常好像厌倦了正面的冲突。

    开始对四处挑衅的李诚熏处处忍让,连李诚熏的得寸进尺都完全没有激怒他。

    他只是安静的,柔和的,优雅的平衡着整个的局面,不时做出些小的让步。

    坚决不肯让尸横遍野,血流漂杵的对砍上演。

    李诚熏九段,要翻盘了吗?

    一直沉默观战的姚景程突然笑了起来,他摆弄着手里的扇子,问:“小王,你刚才那个中盘胜的赌,还打不打?”

    “打啊,当然打!”王立浚迫不及待的跳起来,瞬间脸色一白,战战兢兢的问:“姚老师,难道您是说,常哥,他,他他要……。”

    那个不吉利的字还没吐出来,他脑袋上立刻挨了一记扇子。

    “呸!真不吉利!”姚景程脸色很是不好:“老大的人了,怎么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话不该说呢?”

    “那您又说要和我赌?”王立浚揉着脑袋,委屈的不行。

    姚景程冷哼一声:“我是说,你赌中盘胜,我押终盘,半目胜。”

    “……半目?”

    “不可能吧!!!!”王立浚嗷嗷的叫着,兴奋到不行:“这种棋,下到这个地步,常哥才赢半目,太猪头了吧???”

    话音,结束在另外一记扇子里。

    他于是老老实实的掏出了五块钱,放在了桌子上。

    姚景程抿嘴一笑,放上自己的赌注,就退回到了林振玄那一桌,安静的看着屏幕。

    ……

    ……

    “你认为,小常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吗?”林振玄粗粝声音,如砂刮过,他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

    “我认为,是!”姚景程安静的回答。

    屏幕上,已经行进到185,黑棋开始做最后一搏。

    力大无穷的暴力行棋将整个盘面搅成了一团浆糊,再也看不清楚。

    李诚熏如同浑浊池塘里的肉食性鱼类,在一团混沌中等着自己的受害者昏头昏脑的撞到自己的嘴边来。

    然而,他只能失望了。

    他的对手好像是有着红外线的夜视仪,在处处危机和陷阱的这一团乱七八糟里,简明而正确的走着那条唯一正确的路,缓慢而优雅的慢慢走向终点。

    终盘,夏子常胜半目。

    尽管,这一场对局中充满了血淋淋的对砍,惊天的大转换,最后的胜负,却仅仅只有半目。

    那样的厮杀后,得到这样的胜负,一切简直好像是一个恶劣的玩笑。

    这一次,运气站在夏子常那一边。

    如此,而已。

    很多人这样想。

    只有在观局室的某张桌子上,三张沧桑的面孔上,有着失神和惊喜。

    只是,他们的猜想是正确的吗?

    只能等待下一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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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应天长 神照



    “3到J,顺子!”豪气的甩出手里的牌,曾弦翔得意洋洋的推了推眼镜,片刻后却又若有所思的开口:“今天常哥那棋,有点怪啊!”

    “要不起,过!”王立浚瞄了一眼自己的牌面,然后嘻嘻的笑了起来:“何止有点怪!他根本是在从头到尾的耍着姓李的玩嘛!小猪,哦?”

    一脸的高深莫测,罗卿郁欲言又止:“其实……”

    “怎样?!”八卦二人组瞬间燃起了熊熊的求知欲,目光闪闪的看向自己的师兄。

    “其实,”深沉思索的师兄长长叹了口气:“我本来不想这么赶尽杀绝的。只是虽然有心付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啊~。4到Q,顺子,通杀!你们两个长工都给我爬三圈。”

    王立浚瞠目结舌:“你不是吧?这,这都可以?猪哥你出老千的吧???”

    “愿赌服输啊!要不要这么没品?”

    这里是酒店20层的走廊上,夏子常和罗卿郁房间的门口。

    为了让棋手们不为无关的事情分心,更好的集中精力于比赛上,酒店在棋手集中居住的几个楼层的楼梯和电梯处特别设置了保安,防止无关人等入内。所以,楼层的走廊现在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

    只是,即使如此,这样穿着睡袍盘腿坐在走廊里,也还是一道相当奇怪的风景。

    惹是生非三人组显然对此毫无所觉。或者说,理直气壮理所当然的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之处。

    一阵子鸡飞狗跳之后,三个小坏蛋重新团团围坐在了一起。

    打打闹闹里,谈话很快又转向了白天的那局棋。

    “王师兄,你说,常哥在戏弄李诚熏九段?”曾弦翔小心翼翼的问,眉头小小的打结,显然有些小小的不赞成。

    “哇唬!本来就是嘛!几乎是通盘大厮杀的局,到最后居然是个半目的胜负。常哥在中盘的时候,领先十几目不止嘛!结果又全部放开了让李诚熏那厮追,让他以为有希望的时候,生生把他噎死在半目。你说,这有多帅!我做梦都想这么玩一次啊!”

    “这样,不是很不尊重对手吗?常哥不是这样的人啊……。”

    “不懂了吧不懂了吧?尊重对手,那也得看人……嗷唔,猪哥你干嘛踢我?!”

    手里洗着牌的罗卿郁一脸的似笑非笑:“我看踢你能不能把你踢的稍微精明一点!”

    他转头,对着曾弦翔笑笑:“小曾,你是要做大棋士的人,别理小王的胡说八道。”

    “猪哥!怎么说话呢?”王立浚有些愤愤然:“和着我就不能当大棋士了?听我的话就不配当棋手了?”

    曾弦翔拼命的拉扯他:“得了得了,你小声点,别惊到常哥了。罗师兄,你什么意思啊?你解释一下啊,虽然你很诚恳的看着我们,你不说我们怎么知道你什么意思……。”

    “给我闭嘴!”恶狠狠的瞪了一眼几乎化身唐僧的师弟,罗卿郁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

    曾弦翔委屈的盯着他,嘟着嘴。

    盯着走廊尽头的那盏灯出了一会儿神,罗卿郁终于微微笑着转过头来:“喂,你们两个,还记不记得,棋经十三篇上说的围棋的九品?”

    王立浚微微的张开嘴,明显有些跟不上思路:“呃?九品……?芝麻官?周星驰那个?”

    条件反射一样捂脸,曾弦翔恨铁不成钢的给了某十三点一肘子:“你给我闭嘴,少在这里丢人!”

    生怕那十三点再丢出什么丢人的答案来,曾弦翔赶紧清清嗓子,正色回答:“我记得的。好像是,呃,一入神,二坐照,三具体,四通幽,五用智,六小巧,七斗力,八若愚,九守拙。差不多这样吧?”

    罗卿郁笑笑:“记性还不坏!”

    说完,就埋头专注于洗牌,再没有下文。

    眼巴巴的望着他的师弟两枚,被噎得想问又不敢开口,肚子里好像吞下了二十五只猫——百爪挠心,那叫一个难受。

    “还不明白?”洗完牌,看着抓耳挠腮的两人,罗卿郁有些悠然的笑了:“你们两个啊……。”

    他摇摇头,耐着性子开始讲解:“一局棋,即使是在完全相同的局面下,不同的棋手也会有完全不同的应对策略。屠龙或者收官,也不过是个人的选择罢了。这没什么稀奇的。只是,哪种选择是对的呢?用什么来判断对错呢?”

    “这还不简单,谁下赢了谁就是对的嘛!”王立浚挠挠头,有些不解。

    “虽然我们一直在鄙视韩国人为了赢棋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但是的确,很多时候判断应手的对错,棋手的高下的唯一标准就是赢棋吧?”

    小曾撇嘴:“赢也分三六九等好吧?!”

    “没错!就是这样!”罗卿郁笑了起来:“小曾你抓住重点了。胜利和胜利是不一样的。靠着茅坑流把比赛拖入垃圾时间捡漏的胜利,和一直牢固的控制着局面直到终局的胜利,或者凭借着石破惊天的妙手瞬间扭转局面获得的胜利,至少在我看来,价值是不一样的。”

    “那么,常哥白天的胜利算哪一种啊?”

    “那还用问,当然是把对手玩弄于鼓掌之间的,最帅的胜利啦!”

    “不是的。”罗卿郁摇摇头:“小王你总是觉得常哥好像想要把李诚熏怎样怎样一样。可其实,常哥搞不好他什么都没想!”

    “你又知道啦?你是他肚子里蛔虫吗?”

    “你到底有没有仔细看白天的对局?”罗卿郁有些不耐烦了:“那样高高在上的下法,可能是一个心里纠结这种俗事的人能下出来的吗?”

    “高高在上?”曾弦翔有些不解。

    “对。看完那局棋,第一印象就是,高高在上。白棋掌控着整个局面的运行,不论黑棋如何的挣扎和鏖斗,都逃脱不了白棋的控制。”

    “可就像王师兄说的,常哥明明在中盘还领先十几目的,后来下得那么软,几乎是故意让对方追一样。要是罗师兄你说的没错,常哥一直控制着局面的话,那常哥难道不是故意放水,让李诚熏九段空欢喜一场吗?”

    曾弦翔撅着嘴,很不满意的样子。

    罗卿郁于是有些焦躁:“当然不是!领先是一回事,获胜是另一回事。只要对方没有投,你说你领先多少,也不过是纸上画的一张饼。棋手,最重要的一个才能,就是要把优势化为胜势。保持着领先直到终局。”

    “那也不一定非要采取那么保守的下法啊!常哥完全可以屠龙的!”

    “才怪!全面压制住对方的时候,脑子有水的人才会去选择屠龙呢!对方就等的是一个翻盘的机会,没事都想搅合的平地起风云呢,你还走上门去送给对方机会?只要你杀心一动,行棋之际,必然会留下弱点。对殴这种事情,第一难看,第二,即使是小王,你问问他,他要是稳赢的时候,会不会去屠龙?”

    王立浚嘻嘻笑了一下:“要是收官就能赢,一般情况下,即使收官烂到我的地步,我也还是会去收官的。”

    “收束,然后定型,将棋盘缩小,避开对方的锋锐,减小对方惹是生非的余地。必要的时候,通过精确的计算,退让也可以,吃亏也可以,就是不给他再战一场的机会。”

    “这样?可是常哥以往不是……。”

    曾弦翔有些欲言又止,小心翼翼的瞄了一眼抛着扑克玩的罗卿郁。

    以往的夏子常,往往是在大优之下,不断地退让退让,最后被对方翻盘。

    也正因为此,有太多的人笑话他的棋风绵软。

    出乎预料,罗卿郁笑了起来,他拍了一下曾弦翔的头:“所以我说,这一局,真的是高高在上啊。你们发现没有?常哥的计算,根本是滴水不漏。他早早就看清楚了所有的变化。不,也许应该说是他通过全盘的施压,逼迫着李诚熏九段只能走出常哥想要的变化。李诚熏也许发现了,也许没发现只是通过直觉觉得这样下去不行,所以他今天的无理手出得格外多,整盘棋下得格外凶。简直是指着常哥的鼻子挑战,想打架呢!”

    曾弦翔咧嘴一笑:“可是,常哥都不理他!”

    “当然不理他!是你你理不?分明已经不战而屈人之兵了,脑残了才去自己损兵折将的自己找抽呢!李诚熏想要地,给他。想要外势,也给他。随便你耍狠,你爱怎样就怎样,我只要保留有我自己能获胜的半目就可以了。”

    “所以说,其实是李诚熏自己找不自在了?”

    罗卿郁摊摊手:“其实就是这么回事。李诚熏不肯投子,常哥不想和他打架,大家各凭本事。你自己功力差一筹,自然只能半目负。你如果真的够强,大可以像以往一样,把常哥编的网统统撕破,让他的控制失效,反败为胜嘛!”

    “你这么一说,我就好像明白了。”王立浚若有所思:“但这个,和你开头说那个什么九品,有什么关系啊?”

    “我只是在好奇,”罗卿郁轻轻的笑:“现在的常哥,到底是到了入神呢,还是到了作照呢?很期待啊,后天的对局。”

    “入神是什么样?”

    “入神啊,入神就是——‘变化不测,而能先知,精义入神,不战而屈人之棋,无与之敌者’。”

    曾弦翔听的悠然神往:“那,作照呢?”

    “作照大概是入神饶半先的水准。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可以‘至虚善应’。”

    ……

    ……

    良久,罗卿郁拍了拍王立浚的肩膀:“总之,小王,你最好还是听听林八段的话吧!”

    王立浚默默。

    林振玄如木石一般的声音,这一刻在他脑子里回荡——

    虽然现在暴力围棋大行其道,但即使是杀棋的名局,也绝不会是一味的屠夫一样的乱砍。

    杀,只是手段,绝不能变成目的。

    孩子,不要迷失在自己的力量里啊!

    围棋,从来就不会是力气大的那个获胜。

    围棋里,最重要的东西,我认为是平衡,掌控了局面平衡的人,永远可以赢得了自己需要的半目。

    “你们三个,大半夜的不睡觉,在门口当门神啊?”身后的门,无声的打开了。

    夏子常笑眯眯的站在门口,擦着**的头发,看着自己的三只活宝师弟。

    “哎呀,常哥,你真聪明,一眼就看出了我们的本质啊!”王立浚一跃而起,嬉皮笑脸的抱着他的腰蹭来蹭去:

    “你看你看,小猪负责挡鬼神,小曾负责砍妖怪,我嘛,负责揍人渣。绝对优秀的门神三人组啊!”

    夏子常愣住了。

    瞬间的了然,瞬间的感动。

    他觉得自己眼睛里有点多余的水分,不得不垂下双眸。

    直到,能重新恢复一贯的温和微笑。

    直到,他笑着拍拍王立浚的头:“好啦!去睡吧,常哥没那么不中用的。收拾个把妖魔鬼怪什么的,不在话下啊!”

    大家于是嘻嘻笑着说了晚安后,各自回房了。

    应氏杯的决赛第二局,就在一天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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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应天长 祈愿



    团团围定,水泄不通。

    刺眼的白色灯光下,镜头、话筒、长枪短炮统统指向被围在中心的那个人。

    嗡嗡的机器转动声里,不时就有一个声音高起来,提出一些五花八门的问题来。

    偶尔,还会有几个声音同时响起,互相打断。

    然后,一切就都安静下去。

    所有的人,都在倾听。

    夏子常笑得很温柔很害羞的样子,声音很低很柔和。

    他说:“嗯?为什么会半目获胜?我觉得,是运气好吧?”

    ……

    ……

    在隔壁的中方观局室里,罗卿郁盯着屏幕一撇嘴:“呸!老实说一句是你自己下得好会死啊?烂人!”

    王立浚“嘻嘻”一笑,拍拍他肩膀:“你算了吧!就常哥那脾气,还自己夸自己?只怕就是别人夸他,他也要先谦虚五分钟才勉强接受!

    曾弦翔笑着点头表示同意。随即,很疑惑的问:“朴老师他们,今天不过来啦?”

    “再过来的话,记者们的舌头只怕又要痒了吧?”姚景程轻轻笑着,替林振玄端过一杯茶水:“李诚熏九段如果能很漂亮的拿下小常,那么他们怎么做都是有道理的。反之,就需要步步小心,处处都可能落人话柄了。这种事情,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不独中国啊!”

    诚如此言,就在隔壁,以朴立恒、李秀哉为首的韩国棋手,济济一堂,正襟危坐。

    观局室里,气氛前所未有的紧张。

    朴立恒凝神看着屏幕上对坐的两人,表情有些凝重。

    他点点头,复又摇摇头,最终长长叹了口气:“秀哉,我现在也不知道前天晚上给李诚熏九段那样的建议,究竟是对,还是错!只是,希望一切不要是我们预料那样吧!否则……。”

    他难言的摇摇头。

    李秀哉神色不动,他只是低声回答:“我认为,老师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其余的,只有看诚熏自己了。”

    “你认为,他到了那个境界吗?”

    “我不知道。”

    秀哉干净利落的回答,斩断了朴立恒任何追问的可能。所以,他也只能低低的叹了口气,看向屏幕,眉头微皱。

    前天晚上,朴立恒的房间。

    灯下,三人围坐,对着一副棋枰。

    快捷无伦的复盘,如蜻蜓点水一般进行着。

    朴立恒始终皱着眉头,若有所思,直到——

    “老师?”秀哉抬眼看着他,有些不解。

    “啊,啊?什么?”朴立恒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看见面前的两个年轻人忧心的眼神,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

    “诶呀,年纪大了,就是容易走神。诚熏,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不,不。”李诚熏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实在不好意思,我只是觉得很羞愧。居然这样糊里糊涂的输给了那个棋风软得一塌糊涂的男人而已。实在是,运气太糟了一点。那么大的厮杀,居然最后输了半目。”

    “诚熏……”朴立恒有些欲言又止。

    顿了顿,他最终只是开口:“后天的对局,我的建议,不要给夏子常九段任何的机会,尽量从序盘开始,就扭着他厮杀吧!”

    “这……?”李诚熏有些不解,他求助的看向一旁静听的李秀哉。

    “尽早对杀吗?”秀哉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自己的老师,再仔细的端详着眼前的棋枰,最终还是下定决心,点点头:“我同意老师的意见。中国棋手的长处,往往在于序盘。诚熏不妨试试看,尽早打乱夏子常九段的步调。”

    “这样吗?我明白了!”带着一丝不解,李诚熏爽快的点点头。随即,起身告辞了。

    屋子里,只剩下沉默的师徒两人。

    ……

    “秀哉,我希望我的预测是错的。但是姚景程九段,他和我得到了一样的结论。”

    “您指的是?”

    “坐照和入神!”朴立恒自顾自的笑了一下:“哈!这样传说中的境界,连当年的楚嗣宇九段也只是在一段短短的时间内略窥门径,未必那个臭小子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达到吧?”

    “哦!”秀哉答应了一声,不知道该回什么话好。所以,他只是定定的盯着棋枰的某个角落发呆。

    半晌,他试探着问:“如果真是那样……。”

    “那么诚熏一点机会都不会有!”朴立恒冷酷的回答。

    “那您刚才的意见?”

    “哼!”朴立恒笑着:“只有一局棋而已,也许只是错觉或者是巧合而已。哪里那么容易就出神入化?我可不希望诚熏就被这种虚妄的东西吓住了。肆无忌惮的诚熏,才可以下出最强的棋来。一旦,他对自己有一点点的犹疑,那么,面对着夏子常,他只有崩盘!”

    “所以,”喝了一口茶水,朴立恒这样总结:“所以,这种事情,诚熏不必知道。他只要坚信自己无敌天下,勇往直前就好了!”

    李秀哉凝神细细的思量,最终也只是叹口气:“我没有见过老师您说的境界,所以无从判断。但是,仅从白天的对局来看,诚熏,很可能一直是在夏子常九段的陷阱之中的。所以,无论如何,从序盘开始战斗,应该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也许是唯一的应对之道!”

    朴立恒这样为他们的对话做了总结,顿了顿,最终还是忍不住好奇之心,问自己的弟子:“如果,我们的猜测是真的。秀哉,会很高兴吧?”

    没有刻意抑制,一丝微笑就这样泛上了清冷的唇边。李秀哉低头,轻轻的回答:“是,是很高兴。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不会为难,不会惊恐吗?哥斯拉级别的对手产生了哟!”带着一点复杂的心绪,朴立恒调笑着自己的徒弟。

    “不会啊!”秀哉微笑着回答,非常理所当然:“其实,我很希望,坐在他对面的那个,是我。”

    越强的对手,越能激发出沉睡在骨血里的战斗**。

    有了最强的敌手,作为一个棋手,是无上的幸福和光荣。

    更何况,这个敌手是你!

    太棒了,几乎是按捺不住,体内跃跃欲试的激动。

    在这样的心绪之下,秀哉并不想克制住内心的愉悦之情。所以,他抬起头来,眼睛亮晶晶的,一如他兴奋而透澈的心情。

    他说:“老师,我是真的高兴!太高兴了!老师,您能理解吗?”

    压抑住体内的长长的叹息,朴立恒把手放在了自己弟子的肩膀上。

    “我明白。”他说:“我明白的。”

    在这一刻,被称为老不休的朴立恒诚心诚意的向围棋大神许愿:

    神啊!请您看看这个纯洁的孩子。这个心比水晶还单纯的孩子。这个您派下来下棋的孩子。

    请您看顾着他

    请您保护着他

    让他的心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单纯,这样的快乐。

    他太单纯,他太容易满足,然而他又太过执拗。

    这让这个孩子那么容易受到伤害。

    在我有生之年里,我当然会尽我的最大力量保护他,给他一个除了棋之外什么都没有的世界。

    然而,一旦我离开,请您慈悲,给他一个可以代替我保护他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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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应天长 不争



    在朴立恒复杂的心绪里,应氏杯总决赛的第二场,正式开始了。

    执黑的夏子常选择了星小目开局,而执白的李诚熏应以两连星。

    这样,四手以后,黑棋可以有很多的选择。

    可以挂角,继而下成小林流。

    也可以开拆,下成中国流或者高中国流。

    但出乎预料,夏子常的黑5,异常稳健的选择了的守角。

    这是要,铺地板吗?

    以一种平和而稳当的方式来圈地,来对抗李诚熏九段的锋芒。未尝不是一种选择。

    只是,李诚熏怎么肯让他如愿。

    既然夏子常愿意保守,那么李诚熏自然激进!

    白6毫不客气的抢占了无忧角下面的星位下边,正面狙击了黑棋一切发展的可能。

    夏子常于是移师左上,在这里,双方很平易的打出了一个定式。

    随即,李诚熏的白子跳起,与刚刚落下的一子呼应,锋芒毕露!

    面对着咄咄逼人的对手,夏子常却不置可否,他跑到了右边,开拆!

    李诚熏如影随形,立刻跟进。眼见着他一子落下,登时抢占了这一带的最好点,更有甚者,还保留了飞镇的严厉手段。

    黑棋,会怎样应手呢?

    罗卿郁饶有兴味的托着腮,手指在棋枰上轻轻的敲击,发出节奏的“哒哒”声。

    然后,当黑一子终于落下时,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黑15,点角。

    夏子常,再次脱先了。

    “罗师兄,你笑什么呀?”曾弦翔有些迷惑的看着他:“常哥今天这棋,我怎么有些看不懂呢?”

    “那有什么看不懂,”王立浚在一边回答他:“点角,就是要抢占实地嘛!”

    “我当然知道常哥的战略是抢占实地,”曾弦翔翻个白眼:“只是,你不觉得他处处在规避战斗吗?这样下去,会不会……?”

    看了一眼旁边忌讳超多的姚老师,他把不吉利的话统统咽了下去。

    罗卿郁却没有发火,他只是悠悠然一笑:“小曾,你看过兵法没有?”

    “你是说,不战而屈人之兵?”曾弦翔喃喃,却并不信服:“那也只是一种说法吧?在棋里,真的行得通吗?”

    话音未落,围绕着夏子常点入的一子,一场小规模的战斗打响了。

    扭断!打吃!打劫!

    李诚熏的手段也许并没有什么新颖花哨之处,然而,他却总是能选择出和局面最相应,最能发挥出威力的手段来。

    这,就是李诚熏的过人之处了。

    因此,行至30,白棋可以说是志得意满。

    黑棋的实地数量少得可怜。

    曾弦翔于是越发有些忧心忡忡起来。罗卿郁摇摇头,但笑不语。

    接下来,眼看着黑白双方好像是比赛一样,轮流跳向中腹。

    随后,就见白棋一“托”。

    曾弦翔色变,手中握着的棋子几乎有些拿捏不稳——

    如此毒辣!

    竟然是要赶尽杀绝!

    苛烈的杀气如飓风一般席卷了整个棋盘,就连迎面而来的空气,都几乎可以闻到血腥的味道。

    然而,执棋的夏子常却丝毫没有任何的波动,他只是很沉稳的一并之后,叫吃。

    李诚熏自然不肯束手就擒,他干脆利落的正面迎击了这一场斗争。

    双方,于是再次纠缠在了一起。

    确切的说,是白棋刻意的将黑棋拖入了战斗的泥沼之中。

    寸土寸血的短兵相接,仅仅持续了十数手。因为交战的一方明显战斗意志缺乏,很快就偃旗息鼓了。

    但是,就是在这场黑棋步步退让的战斗结束之后,曾弦翔很惊奇的发现,虽然白棋看起来依然是厚实好下,但是,相应的,黑棋却也捞到了足够的实地。更为便宜的是,黑棋保留了先手。

    所以,夏子常完全没有理由不满。

    看着目瞪口呆的小师弟,罗卿郁揉揉鼻子笑了起来:“看见了没有?”

    他带着一点点谁也模仿不来的骄傲,指着屏幕,竭力克制住自己兴奋的表情:“小曾,你明白了吗?这就是所谓的‘惟其不争,而天下莫与之争’!”

    “是说,常哥,现在不去和人争,棋上也可以赢了吗?是这个意思吗?”曾弦翔一愣之后,兴奋得跳了起来。

    “这说不通啊,这和往日里学的棋理不符啊。怎么可能……。”王立浚在一时之间几乎语无伦次了。

    “不!”罗卿郁笑着摇摇手指:“也许是反过来也说不定。”

    “反过来?”

    “后者是因,前者才是果。”

    ……天下莫与之争,所以才不争。

    在一片沉默之中,夏子常以一手小飞抢到了这个局部最后一个好点。

    暂时看来,李诚熏在这里是捞不到多少好处了。

    无可奈何抑或是理所当然之下,白棋脱先,在右上挂角。

    夏子常的应手很巧,在低路上的这一子,是很严厉的一手攻击。

    但是除此以外,借着这一子的攻击,黑棋对白棋进行了搜根。

    有了这一子的存在,李诚熏的白棋再怎么凶狠,也有点类似浮萍,飘飘荡荡,很是不稳。

    李诚熏不得已开拆,寄望在中腹构建厚势。

    夏子常一手飞来,异常紧凑。

    有此一手,只要夏子常在中腹走强,李诚熏的厚势基本上就成为了镜中花,不会有任何实效。

    对于局势严重不满,导致了李诚熏的怒下杀手。

    就见白棋54凶狠异常,但是,也过分异常。

    夏子常的黑55于是如冰冷的刀刃,如凌风破空而来,异常强硬的斩断了他的退路。

    现在,李诚熏面临着顾此失彼的难局。在夏子常的通盘紧逼之下,想同时处理好两块棋,何其困难!

    最终,权衡再三之后,李诚熏咬着牙,选择了先安定右边一方的方针。

    既然如此,夏子常对于李诚熏让出来的上方领地自然是却之不恭的笑纳了。

    就见他单关跳起,将整个上方的领地纳入了自己的影响力之下。

    这里,如果夏子常可以吃尽,那么必然是一个黑棋实地领先的局面。

    这样的局面,李诚熏自然不乐见。

    所以,他放出了试应手,试图搅局。

    夏子常很稳健的一长,不给他任何借机生事的机会。

    双方于是再次达成妥协,进行了一次暂时看不出得失的转换。

    也许是因为开局的不如意,也许是体内最深处的危机意识猛醒。

    在下面的行棋中,李诚熏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凶狠。

    三国乱战第一人,终于表现出了和其地位相符的实力。

    他以一种精巧却阴狠的手段,开始了全盘的搅局。

    妙手迭出,且毒辣异常。

    几乎是步步都会让黑棋感觉到不舒服。

    至白74,黑棋处心积虑积攒下来的半盘优势几乎完全化为乌有了。

    局面,再次混沌,似乎,走到了细棋的局面。

    夏子常的作战,失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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