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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应天长 蹁跹



    “最近,怎么没看见你林老师?”摆弄着手里的折扇,姚景程貌似有些漫不经心的问。

    现在是十六强赛的比赛现场,离比赛正式开始还有一点点时间。

    正在凝神的夏子常内心一窒,下意识的避开了对方的眼光。他低下头去,轻轻的回答:“老师他,好像一直和陈易江九段在一起。”

    “……”

    这场对局的两人,都是那个人求道路上的弃子呢!

    这样的比赛,连看都不愿意看了吗?姚景程这样想。在嘴角拉出一个讥诮的微笑来。

    自己,还真是可悲呢!

    明明已经决定要放手,却还是在这一刻忍不住的惴惴,忍不住的黯然。

    他瞧不起这样的自己!

    狠狠的握紧手中的折扇,掌心中终于有了充实的感觉。

    至少,我还有棋。

    他这样想。

    绝不要输!如果连这个都输掉,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所以,绝对不要输!不管坐在我对面的那个,是谁!

    抬头,定定的看着对面的青年,眼神,是刀锋一样的锐利。

    主裁站了起来,宣布比赛开始。

    八对选手彼此行礼后,开始猜先。

    姚景程猜中,他选择执白。

    执黑的夏子常没有立即着子,他静静的盯着空白的棋枰出神。

    姚景程并不催促,他垂眸,慢条斯理的捧起面前的茶水。嘴角,依然是那丝变幻莫测的笑容。

    观局室,杨思敏皱皱眉头看向楚衡:“你那个小老公搞什么?不至于低级到玩这种心理暗示游戏吧?”

    楚衡一笑:“应该不会,那孩子老实着呢!”

    十五分钟后,屏幕上的夏子常动了。

    他的目光沉稳,他的动作缓慢而优雅,然而——

    星.小目之后,夏子常的第五手既没有去守角也没有去挂角。

    他选择了直接隔五在三线拆边,直接将右边的黑棋连成了桥梁的形状。

    “高中国流?”楚衡皱皱眉头:“小常是决定取外势?他明明知道小妖是更喜欢实地的……。”

    中国流布局最鲜明的特点是:以星小目的配合为基础,以快速的步调向边上扩展地盘,在围空速度上压倒对手。当对方不得不进入黑阵时,则通过攻击来取得主动。

    但是,比起三连星的布局,高中国流的布局又石不那么极端的取势,它在一定程度上兼顾了势地。

    但是,相应的,原本意在将局面复杂化的这一布局方式在近年被进行了比较彻底的研究。在大多数棋手心目里,这种布局方式其实已经缺乏变化了,显得有点“被动”。

    以这样一种布局方式应对心思灵动妙想不断的姚景程,夏子常究竟是怎么想的?

    而姚景程的想法,则更是让人有些不知所措——他竟然选择了小目. 三三,这种近年几乎绝迹的方式狠捞实地的方式来应对。

    三个看棋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一对师徒到底是想干嘛。

    下面的进程倒也没有辜负众人的期待。

    姚景程轻灵飘逸的刀,在棋枰之上,倏忽来去,鬼手迭出。

    而夏子常的棋,却多了一种恢弘的气势。浩然宏大,却又不动声色。

    白棋,以其特有的妖异飘忽的方式来去。很快,就要在一条边将连成一片。

    夏子常停了下来。

    用扇子轻轻的敲打着掌心,他在犹豫。

    “阿衡,你怎么看?”观局室里有人问。

    有人微笑着回答:“我的话,当然是打入。但是,”她摊摊手:“现在执棋的人不是我,不是吗?”

    现在打入,当然是有气势的一种做法。

    但是,同时也会使局面最大的复杂化。

    夏子常的局势,并不差。比较稳妥的做法,还是铺地板。

    “女人啊!”有人在旁边大声的慨叹:“你永远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有时候,她们对龙的**,简直不可思议……。”

    杨思敏淡淡的笑:“我明白了,我下次会转告夫人的。”

    朴立恒嘻嘻一笑,完全不以为意:“我夫人对此,其实是无所谓的啊!”

    杨思敏刚想回嘴,却直直吸了一口气。

    然后,她回头看着楚衡笑:“把老公调教的好像不错啊!”

    屏幕上,黑子,打入强硬!

    激战序幕就此拉开。

    混沌的乱战自此肇始。

    海量的计算铺天盖地而来,压迫的观局的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低低的叹一口气,朴立恒把眼前的棋枰推开,专注的转向闭路的屏幕。

    在那里,一场令人眼花缭乱的精彩战争正在上演。

    激烈,但并非短兵相接。

    两方以一种华丽而意境悠远的方式在对决。

    事后看来,这盘棋的序盘更像是日本围棋全胜时期出现的名局。

    棋理、棋型、悠远的意愿、宏大的构思以及全面的大局。

    眼睁睁看着,好像有一方即将崩溃,但险象环生之际,总有峰回路转之着。

    自强硬为始,以转身为终。

    好像是比拼内力的两大高手,互有忌惮,却又完全不遗余力。

    一决生死的场面最终均擦肩而过,既精彩无比又遗憾无数。总让人有那么一点点的心痒难耐。

    然而,这种华丽而悠远的感觉只刚刚持续到序盘结束。

    序盘大转换刚刚完成,夏子常的招法骤然一变,中腹强手妙手迭出,端底狠厉无边。

    这一场中腹大战,夏子常手法舒展,却又绝对实用。

    在这暴风骤雨一般的一系列组合拳之下,姚景程不得不一退再退,待得他自补一手,安定局势之后,抬头再看时,盘上局势已经沧海桑田。

    好苛烈的下法!

    这真的是那个娴熟优雅却永远缺乏一点血性的夏子常?他冷冷的抬眼,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

    抬手,落子。

    白90,二路托。

    白92,轻吊。

    蹁跹轻盈,让人忍不住击节——只有姚景程,才能下出这样的棋!

    相形之下,黑91,93就显得有些过重,有点笨拙不堪的意思。

    观局室里,楚衡杨思敏相视而笑,朴立恒却一怒而挥子。

    “华而不实!”看着吃惊的盯着他的两个女人,朴立恒的脸色几乎有些发青:“他在自取败亡之道!你们仔细看看,这两手交换,黑棋的所得……”

    虽然难看,黑棋这两手,的确是借着攻击的同时,隐隐将棋盘上方的控制权隐隐的握在了手中。

    再不出十数手,这里只怕就会变成黑棋的后花园。

    朴立恒长叹一声:“这么多年,还是改不了这个死爱漂亮的毛病……。”

    对局室里,姚景程分明也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策。

    脸色瞬间惨白,他紧紧的咬着自己的嘴唇,死死的盯着棋盘。

    胜负已定,几乎所有的人都这样想,包括夏子常。

    所以,他选择了在左下角凭借弃子,然后围定中腹的策略。

    他认为这是最简明的取胜之道。

    适可而止,一向是夏子常的棋道哲学。

    何况,对面的人是姚景程。

    于是,一场最华丽的表演就在夏子常的眼前上演。

    “啪”的一声,姚景程阖上手里的扇子。

    他透过金丝边眼镜的上空,冷冷的讥诮的看着对面的年轻人,一如很多年以前下指导棋时对方犯了不可容忍的大错误的时候一样。

    的确,夏子常在这里犯了不可容忍的错误。

    不论是因为轻敌,还是因为心慈面软,现在的夏子常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姚景程以几乎匪夷所思的手法,挥师右上角。

    曾经让三国棋界俯首的妖刀在这一刻终于显露出了他令人惊恐的光芒。在一个小小的角地,白子极尽了翻江倒海之能事。

    手起,刀落!

    原本铁板一块的黑角,被白棋的先手搅得如同残垣断壁。

    机敏,转身!

    白子居然在这里还围住了数目小空。

    这一出一入之间,夏子常的亏损大得简直超乎想象!

    所有的人一片愕然,嘈杂的观局室瞬间如死一般的安静。

    这就是,和自己纠缠了这么多年的厉害家伙。朴立恒在心里默默的想,那么眩目的才华,简直是让人不得不嫉妒。

    黑子,回天乏术了吧?

    杨思敏冷淡的声音。

    楚衡难言的摇摇头,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

    她静静的屏住呼吸,等待着夏子常的投子。也许,心里已经在酝酿安慰词也不一定。

    然而,那个温柔倔强的年轻人又一次出乎了她的预料。

    夏子常在最初的震撼之后,只是用敬仰的眼光看了一眼眼前的前辈,然后——“啪”!

    他坚定的落子。

    以此开始,黑子开始了它长距离艰苦卓绝的追赶。

    如野草一般坚韧顽强的一目一目的,稳健的追赶起来。

    他心静如水,没有惊慌,也没有烦躁。

    只是心平气和的一点一滴四处搜刮。

    十年前,李秀哉用自己的成绩告诉世人,官子,是左右棋局胜负的钥匙。

    十年后,夏子常终于用自己的方式找到了最好的一把钥匙,而且学会了使用它的方式。

    水滴石穿,绳锯木断。

    一点一滴的蚕食,

    一目一目的缩小差距,

    量变

    然后,是质变!

    这成了当天结束最晚的一局棋。

    从早晨十点开始的对局,一直到晚上八点才结束。

    点目的结果,夏子常,胜半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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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应天长 流年



    对局室里的光线,似乎有些过于明亮了。黑的白的光,刺痛他的眼睛。让他不得不闭上眼睛,以躲避那如同一个个讥笑般的反光。

    痛苦

    郁结的刀割一样的痛苦,在他的心上如沸水一般反复滚动着。

    再睁开眼睛,他竭力端正了自己的仪态。

    伸出手来,在关键的胜负处,和对手复盘。

    只是,那手,微微的抖。

    十几分钟后,复盘完成。

    他中规中矩的向对手行了一礼,然后猛得站起身来。他想尽快离开,一秒钟也不想在这个地方多呆。

    屈辱的感觉弥漫在每一寸的空气里。

    突然的眼花,四下里的一切骤然在头顶上盘旋,姚景程几乎一个趔趄。

    下一刻,他紧紧的扶住了桌子的角,以凌厉的眼神瞪着对面的人,成功冻结了对方援手的企图。

    静静的等待几秒钟,让眩晕的感觉过去,他勉强自己昂起头,大踏步的离开了。

    即使失败,姿态要漂亮。

    姚景程,拒绝怜悯,拒绝帮助。

    夏子常静静的坐着,垂着眼眸。

    直到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再也听不见了,他这才抬起头来,慢慢的伸出自己的手,对着光看。

    最初时候,他仰着头看着那个传说中的人物,内心只有崇拜。

    后来,一次一次的在指导棋中输给那个人,内心除了挫折,还有不甘。

    再往后,看着对方灵动夭矫的棋,在内心深处甚至会生出绝望来。

    到了后来,即使巅峰不再,即使屡屡输给自己,但对方在棋上的成就和天分,依然永远是让自己低头,甚至不敢生出一脚高下的心来……。

    从来不敢想象,自己竟然有幸拥有这样一场对局。

    竟然!

    他看着自己的手,几乎有些不敢置信。

    喜悦后知后觉的慢慢爬上心头,他的嘴角渐渐渐渐上翘。最终,笑出声来。

    只是,这喜悦并没有持续很久。

    再摆了摆刚才的棋,夏子常突然一拍脑袋:哎呀!

    自己真是一个不孝弟子!

    他慌慌张张的掏出手机来……。

    “姚老师……”夏子常有些尴尬的站在门口,看着屋子里堆积如山的啤酒罐和几个歪七扭八的老妖怪。

    乜斜了他一眼,姚景程似笑非笑:“不回去好好打你的谱,跑这里干嘛来?不至于没出息到要找我炫耀吧?”

    “姚老师,”不敢看他的眼睛,夏子常吞吞吐吐:“那个,林老师,有点不舒服,住院了……。”

    刹那间,震惊划过每个人的面孔,但很快隐没在各自不同的表情下面。

    每个人,好像都戴着面具,看不出什么底细。

    所以,夏子常只是尴尬的站着,盯着自己的脚尖,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瞬间的变色之后,姚景程紧紧握住了自己的双拳。狠狠压下冲动,他强迫自己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然后,冷笑。

    他摆弄着扇子,想让自己看起来更无所谓一点:“哦?是吗?”

    “那个,姚老师,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探望一下?”原本在内心里觉得必然如此的事情,突然在这一刻变得不那么确定了。所以,夏子常小心翼翼的发问。

    “探望?”姚景程呵呵一笑,转身给杨思敏斟满酒杯:“有必要吗?”

    我已经,决定割舍过去。

    所以,敏敏阿衡,不要那么忧心的看着我。或许会心疼,或许会不舍。然而,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就再也不要回头。

    姚景程,从不是举棋不定的人。

    “是没多大必要。”有人从门口走了进来,胖乎乎的脸上,一付似笑非笑的惫懒表情。

    夏子常好像看见了救星,忙忙的拖了他过来,下一秒却又被他话里的意思吓得满脸苍白。只管直直的盯着他看,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

    罗卿郁没有理他,还是那付半死不活的样子,斜倚在门口:“被人捅了一刀,你这会儿赶过去,也就赶得上收尸。去不去都一样。”

    姚景程恶狠狠的瞪着自己的弟子,好像是深仇大恨的敌人。

    罗卿郁不以为意,他甚至微笑着,手里转着一串钥匙,和自己的老师对视:“协和,你认识路吧?1419房间。”

    下一秒,有人猛的站起来,跌跌撞撞的冲出了房间。

    “姚老师!”夏子常慌忙跟着跑了出去。

    罗小猪于是微笑着把钥匙丢给楚衡:“衡姐,能不能麻烦你一下?恋爱中的人智商为零,你还是去照看一下比较好。”

    楚衡看了他几秒钟,优雅的起身,慢慢往外走:“小猪,太聪明的孩子可是会招人讨厌哦……。”

    “啊!”罗小猪不以为意的挥挥手:“那个,无关紧要啦!反正我从来不是讨人喜欢的角色。对了,车钥匙回头还给小王就可以了。好像是他哪个叔叔伯伯的。”

    刚刚还满满当当的房间,瞬时之间,人走了个干干净净。

    只有杨思敏一个人,依旧不紧不慢的喝酒,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罗卿郁歪着头想了一下,就大摇大摆的走到她面前,坐了下来。

    他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闷着头,不声不响的陪着眼前的长辈喝着。

    “我以为,你很讨厌他……。”

    静静的房间里,短发端丽的女子安静的问。

    罗卿郁回答的很沉稳也很肯定:“我是很讨厌。”

    “……那么?”

    “但是,我的喜恶不重要。从来不重要!他喜欢不喜欢才重要。”

    罗卿郁并没有确定的指出谁是谁,只是说话的两个人谁也不会把两个“他”搞混。

    “……”

    “所以,阿姨,你也早点看清楚自己的想法比较好吧?”罗卿郁一口喝掉杯中之物,站了起来。

    拍了拍自己膝盖上那并不存在的灰尘,他貌似无意的加了一句:“我觉得自己不幸福也就算了,还非要拖着身边的人都不幸福,有点残忍。阿姨你说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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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应天长 妥协



    剧痛袭来!

    身体缩成一团,林振玄紧紧咬住嘴唇,竭力不让自己呻吟出声。

    冷汗,瞬间冒了出来。几乎是立刻,背后冰冷一片。

    他颤抖的伸手,想去按床头的铃。

    只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又痛得让他哆嗦了一下。

    他想,他一定是疼得出现了幻觉,居然看见了那张苍白而惊恐的脸。

    麻烦大了。

    林振玄这样想,然后很快沉入了黑暗之中。

    当他再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又被一群白衣的医生护士围了起来。他们低声的交谈着,不时弯下腰来给自己做些不知名的检测。

    果然,是幻觉啊!

    林振玄这样想,小小的失望。

    然后,他惊讶的发现自己的手里,握着另外一只冷汗涔涔的。

    视线凝固,慢慢,一点一点上移。

    于是,他又看见了那张苍白的脸。

    他看起来有点狼狈啊,林振玄这样想。平日里纹丝不乱的头发,乱七八糟的纠结着。金丝边眼镜后,再没有冷厉和嘲讽,有的只是害怕和一点点的水分。

    两个人就这样被一群白衣天使围着,手拉着手,默默对视。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

    有护士小步跑过来,低声的和医生嘟囔着什么。

    医生于是微笑着抬起头,看着床边的家属:“检测结果出来了,不是肠粘连,没有必要二次手术……。”

    医生和护士们什么时候走的,姚景程不知道。

    他只是安静的看着眼前的人,他想,这一次,真的是一败涂地。

    刚刚,这个人因为疼痛陷入昏迷的时候,自己坐在走廊上捂着脸,一直一直在发抖。

    他低声的,颤抖的对身边抱着他的女子说:“阿衡,我不争了,我什么都不争了。只要他能醒过来。他说怎样就怎样吧……。”

    女子没有回答他,只是紧了紧怀抱,冀图用她的体温温暖自己。

    只是,这怎么够?

    他现在冷的,根本无法呼吸。

    如果,你一切安好。

    那么,我可以大踏步的转身离开,即使疼痛,即使不舍。随着岁月流逝,那些好的坏的,终究会化成模糊记忆里的一片朦胧。

    不论多么深刻的印象,最终也会被时间之河洗成一个模糊的剪影。

    然而,在这一刻,死亡的威胁就这样疼痛的一刀一刀,在心门之上,重新刻印出那些竭力去遗忘的过往。

    以及,也许下一刻就会失去的惊恐与绝望。

    于是,姚景程只好束手就擒。

    明明,只差一步,他就可以走出这个互相折磨的怪圈,重新再去开辟一片精彩。

    那个狡猾的男人,却在这里,生生的拖住了他的脚步。

    那男人不爱他,却也不许他离开。

    而他,已经再无选择。

    在看见那人一身冷汗的蜷缩在病床之上时,那窒息一样的疼痛,嘲笑一般的告诉他,他徒劳的逃离。

    先爱上的先输,这一局,他已经一败涂地。

    所以,他不争了。

    带着某种灰烬一般的绝望,他发着抖,告诉他的姐妹他的决定。

    一片安静之中,林振玄有些迷惑。

    眼前的人是他熟悉的,却又是陌生的。

    他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绝望的一个姚景程。绝望的好像放弃了最后一线生机,垂头等待死亡的羚羊。

    什么地方出错了,他这样想。

    在他迟钝的头脑还没有理清头绪之前,那个人静静的走到了床前。

    半蹲半跪,他把脸埋在被子里,平静的开口:““我就是贱,就是放不下你。讨厌也好,怎样也好,拜托,不要再这样吓我了”

    没有惊愕,没有不解,在最初的震撼之后,一种酸痛的感觉慢慢从心的某个角落萦绕起来。

    他慢慢的握紧拳头,告诉自己:还好,还有时间……。

    林振玄这样想,竭力不让自己的绝望泄露出来。他定定的看着床头的人,不知不觉里,目光越来越柔和了。

    他试探的伸出手,摸摸眼前人的头发。

    手下的人一僵,立刻抬起头来。没有彻底湮没证据的泪水的脸上,是满脸的不可思议。

    林振玄于是微微的笑了。

    “陈师兄,你是故意的吧?”楚衡抱着肩,看着病房里的这一场闹剧,

    “你觉得呢?两个人都很开心,这不是很好吗?”

    楚衡静了静,拒绝看身边人的脸,她只是冷静的回答:“这样对小妖不公平。”

    “世上的事情,哪里有那么多公平的呢?人生在世,最多不过百年,开心,不就好了?”

    “如果这开心是拿自尊来换,那不如不要。”

    “这样一个结局,伤了你哪一块自尊?”陈易江的口气里终于有了隐隐的怒气。

    楚衡于是笑,她转头看着眼前的男人:“陈师兄,你最好保佑那男人这次的心血来潮能稍微持续的久一点。小妖,再经不起折腾了。”

    “没人要折腾他!”

    “可不是?连小云都是自取其辱,活该而已。何况小妖这种送上门给人折腾的傻子?”

    “你!”

    楚衡一把抓住空中袭来的手,她眯着眼睛淡淡的笑:“师兄打女人打的真是顺手!可惜,”

    她不动声色的手上加劲,如愿以偿的看见了对方越来越惨白的脸:“可惜,我不是敏敏。”

    摔开男人的手,不出所料,对方的面孔是死灰一样的白。

    他低低的问:“她,和你说了什么?”

    “你放心,”楚衡带着三分恶意三分怨毒看着眼前的男人:“敏敏什么都没说!可是,我自己长着眼睛!”

    “我原以为,师兄你不过是和那个男人关系比较近,小云那件事和你的关系其实是不大的。还向敏敏姐给你求过很多次情呢!你说可笑不可笑?”

    “你怎么下得了手?”她突然怒气沛然,大踏步的走向前:“她本来就是体质不好,一点点的伤,就能留很久!那么娇弱的人,你怎么下得了手?!胳膊上的伤我都可以忍了装没看见,脖子上的那些痕迹算怎么回事?打人已经满足不了你,你现在想要下死手吗?!”

    陈易江的嘴巴开开阖阖,不知道说什么好。

    脸上,是死灰一片的颜色。

    楚衡冷笑着,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陈易江,陈师兄。小妖他自己不争气,我无话可说。但是,你最好不要让我知道那个男人又在玩什么花样!还有你,你最好自己收敛一点。”

    “不然,我不保证我做出什么事情来!”

    “那一年,我没保护好我妹妹。到了如今,你以为我还会眼睁睁看着你们再来一次?”

    面上笼着严霜,她一步一步远离了这间病房。

    留下门外的一个绝望的男人,捂着脸,坐在门口的长椅上,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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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应天长 纷纭



    酒店的楼梯间可实在不是什么吉利的地方,夏子常这样想。

    看着眼前微笑着的姚景程,大夏天的,他竟然感觉到了彻骨的寒冷。

    “小常,”姚景程继续微笑,推了推眼镜。

    夏子常打个哆嗦——搞不好,下一刻自己也许会被分尸。

    怀着这样悲壮的预感,他咽下一口口水,战战兢兢的回答:“是,姚老师?”

    “不错嘛!”姚景程笑呵呵的用折扇拍打着自己的掌心:“这么大的事情,瞒的这么水泄不通。本事见长啊……。”

    “那是……。”夏子常觉得自己的眼泪就要下来了,忙忙想辩解一句那是谁的主意,却在下一刻看见对方的脸色时,生生的刹住了车。

    姚景程,铁了心要整人的时候,你说什么都没用。省省力气,逆来顺受吧!

    一个瞬间,夏子常的内心划过的,是漫天彻底的后悔:让你蠢让你蠢!哪次两个老师掐架不是你当炮灰,怎么就这么记吃不记打呢!

    姚景程的刻薄言语攻击,在一个瞬间漫天袭来。

    骂死敌将这种事情,绝对不是小说的夸张,夏子常这样想。他本人,现在就很有自挂东南枝的想法。

    下一刻,救星出现。

    伴随着夸张的踢门声一起出现的,是女王大人华丽的高跟鞋。

    楚衡倚在门框上,笑眯眯的瞅着眼前的一幕:“小妖,迁怒可没意思啊!”

    “我就是迁了,怎么样呢?”理直气壮的姚景程连眼光都没有从夏子常身上离开,活像盯上了青蛙的一条蛇。

    楚衡于是只好摇头叹气:“不怎么样!”

    一边说着,一边慢吞吞的走近。

    “小常啊,待会跑快点。找到小猪,然后,这两天别离开他身边三寸吧!不然,衡姐也保不住你……。”

    “什……?”

    他的疑问被打断了。

    被女王大人卑鄙偷袭的棋妖大人惨叫着被压到了墙上,呈被人非礼状。

    女王大人好整以暇的转头叮咛:“还不快跑?”

    夏子常于是囧着一张脸,在惨若强x现场的嚎叫声里连滚带爬的跑开了。

    “阿衡,很看不起我,对不对?”

    夏子常的脚步声刚刚消失,姚景程突然停下了挣扎,他轻轻的问。

    楚衡笑了笑,也松了手:“谈不上,你自己的事情,你觉得好就好。只要你别逼着我和你一样去喜欢那个男人,我是无所谓的。”

    “……真的吗?”

    楚衡笑笑,双手交握,放在脑后:“其实,还是有点郁结。做错事情的人最后还能抱得美人归,完全不符合‘苍天饶过谁’嘛!”

    “……你又在看《江湖夜雨十年灯》?”

    “对啊!我喜欢看那张脸嘛!”

    “你的眼睛,真的该去医院了。”

    “老实说,我真觉得那位主演比那男人要合我眼缘。”

    “……”

    楚衡最终还是一笑,拍拍无言的姚景程:“你既然做了选择,至少要让自己开心一点才是。别人怎么想不重要,自己怎么感觉才重要。日子,是要自己过的,不是给别人看的。”

    “一起学棋的七个人,到了现在,有一个能稍微舒心一点,也没什么不好。”

    “……对不起。”

    “等那男人来和我说吧!你就算嫁给他,也不能连这个也替他啊!不过,”楚衡笑了笑:“心里不平衡可以,欺负我老公可不行。你的,明白?”

    夏子常并没有按照他家女王大人的指示找到小猪同学。他在半路被人拦截了。

    朴立恒带着一丝伤感的笑意,问他:“夏子常九段,现在有没有时间陪我这个老人家去喝一杯呢?”

    犹豫了,夏子常最终还是点点头——那是秀哉的老师,而且,他看起来好像很难过的样子……。

    “秀哉他,需要一个冠军。”吧台旁边,朴立恒把手中颜色艳丽的液体对着迷离的光线晃。

    关系昏暗的酒吧里,他似乎有点酒意了,撑着脑袋,说起话来都有点含含糊糊的:“现在是他最困难的时候啊!男人的勇气和信心,其实是靠成功滋养的。”

    夏子常静静的听着,听着朴立恒细细的描述李秀哉这一个月之内在韩国国内的遭遇。

    他详细的描述着每一场的失败。

    那从棋局上所看到的崩溃到四分五裂的世界,以及平静到让人心悸的李秀哉。

    然而,最终他只是沉稳而安静的开口:“我和朴老师的看法,不同。”

    “哦?”朴立恒的口气听起来说不出的意兴阑珊。

    夏子常静静的看着他:“比起冠军,秀哉现在更需要的,是找回自己的棋!”

    “所以,”他垂眸,看向自己手中的酒杯:“我能答应朴老师的是,我一定竭尽全力,和秀哉下出一场名局……。”

    “正直到残忍的小家伙。老师我这么卑鄙的事情都做了,也不见你稍微怜悯一下。”朴立恒好像突然去了酒意,他咂咂舌头,有些不满意。

    夏子常一下子笑了出来:“可是,您的目的,原本也不是希望我让棋啊!”

    “但是连干扰心神这样初步的目标都没有达到,未免也太让人失望了。”

    理直气壮的说着这么无耻的动机,这样的朴立恒往往让夏子常无力。

    所以,他也只好苦笑着回答:“诶,虽然我会保证尽量不要说给秀哉听。不过您这样次数多了的话,我怕我一时漏嘴啊。万一秀哉知道了,只怕会生气哟!”

    “切!从小到大,就是这么不可爱。白白长了一张漂亮脸蛋。”

    “常哥没在!”

    看着上门来找老公的女王大人,罗小猪同学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忍不住发问:“姚老师人呢?”

    楚衡淡淡的笑:“倒贴上门去当包子啦!”

    她瞅着胖乎乎脸上那副便秘一样的表情,“吃吃”的笑了起来:“很意外?你把他打上缎带送出去前应该就有这样的觉悟吧?”

    “我曾经以为,至少可以对他的智商有所期待……。”细细听来,话语一字一顿,每个字后面都藏着咬牙切齿。

    楚衡耸肩:“恋爱中的人智商为零,你自己说的。”

    再看一眼郁结的小胖子,她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算啦!既然已经这样了,小猪,你还是好好祝福和期待你师傅就这样笨下去吧。笨一点比较容易幸福吧?”

    罗小猪没有回答,他只是当着楚衡女士的面,甩上了门。

    然后,大踏步的走向自己的床铺。

    一步一步,都是愤怒。

    门外的楚衡女士耸耸肩膀:“诶,又说随便他,他随便了又生气。这么别扭的徒弟,小妖也真是辛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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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应天长 霜刃



    天空灰暗,厚重的云层沉甸甸的压在城市的上空。

    盛夏的这个早晨,在一片压抑沉重的微光里,来临了。燥热的温度,凝滞的空气,暗色的天空,世界好像是一块渐渐开始凝结的树胶,渐渐死寂。

    突然

    一线狰狞的金属线,扭曲着撕破了天际。轰隆隆低吼着的千军万马随即而至。狂暴的风好像是被从口袋里放了出来,在街道和楼宇之间暴走,恶狠狠的撞击着一切阻碍自己前进的障碍。四下里一片“噼里啪啦”。好像是看似平静的油锅里滴进了一滴水,一切都骚乱了起来。

    在最后一声低沉的雷声响过之后,暴雨终于如约而至。

    整个世界都被包进了一个巨大的茧,再也看不分明。

    静静站在落地窗前,夏子常近乎痴迷的看着窗外。雨水,鞭子一样抽打着玻璃,再匆匆的顺流而下。

    那是一种,至刚至柔的一种美丽。

    他把掌心贴在玻璃上,用心的感受外面那个暴力的世界……。

    九点整,第x届应氏杯世界职业围棋锦标赛的八强赛,选手入场。

    应氏杯大厦十九楼,通往对局室的大门就此拉开。

    在八名参赛选手眼前展开的,是一条铺就了白色羊毛地毯的长长的玻璃长廊。

    长廊的另一端,就是对局室。

    暴雨冲刷着长廊的幕墙,分明是异常粗暴的举动,却听不见一丝响动。浅暖的灯光下,白色的地毯如同云端。

    蓦地,一道电光从玻璃的幕墙上切过,迅疾拉出一个阴暗冷笑的剪影。

    只是,依旧是一片寂静。

    八名选手,就这样安静的在暴雨中鱼贯而过,走向自己的战场。

    带着一点几乎温柔的笑意,夏子常微微向自己的对手弯了弯腰。然后,拉开座椅,坐了下来。

    他的对面,李秀哉以同样的姿势回以一礼,轻轻的坐了下来。

    对视,微笑。

    某种温暖的感动,在彼此心里最底层微微一荡。

    再同时抿嘴一笑,错开眼神,微微低头,各自收敛心神。

    再一次,我们的,对局。

    好像生命的一个轮回,完美的几乎让人想哭。

    希望,这一次可以下出名局。

    两个人在心里都这样暗暗的想。

    九点半,主裁宣布比赛开始。

    小心翼翼的打开那个复杂的棋钵,李秀哉抓起了一把白子,看向他的对手。

    夏子常含笑放上两枚黑子。

    猜错,交换位置。

    面无表情的拈起一粒黑色云子,李秀哉的眼神,在这个刹那,骤然改变!

    渊渟岳峙,不动如山。

    最深沉的智慧之海,最平静的表面下,有着最狂暴的智力的浪潮。你再也看不清楚,他的任何想法。

    坚定沉稳,高深莫测。

    这就是曾经的三国第一人,李秀哉的气势。

    黑棋的第一手,落在了右上的星位。

    手势很轻柔,并不张狂。

    夏子常慢慢的想了想,选择了左上的星位。

    再下来两手,两人好像有了默契一样,接连的抢占了另外两个角上的星位。

    两连星对两连星。

    都选择了取势,这注定是一场激烈的棋局。

    病房里的林振玄,看着屏幕,微笑了一下:“这孩子,真是不服输呢!”

    正在笨拙的削苹果的姚景程手顿了顿,慢慢的回答:“是啊。星际大战呢……。”

    林振玄扭头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却始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样平静顺服的姚景程是他所不熟悉的。

    没有了那些激烈的抵抗,那些粗暴的言辞,那些讥诮的冷笑。

    这样的姚景程,好像卸去了最后一根刺的仙人掌。

    而对着这样的他,林振玄有着深重的挫折感。他想,我其实不想要你这样的。

    “怎么没看见小猪?”林振玄试图找出一个轻松点的话题,打破这层让他不舒服到了极点的透明幕布。

    姚景程果然微微笑了一下,抬眼,眯着眼睛仔细盯着屏幕瞧。

    只是一个转瞬即逝的孩子气的笑容,让林振玄内心最深处的某个角落砰然而动。

    麻烦了,林振玄在内心苦笑,真的麻烦了……。

    姚景程最后还是没有在屏幕上找到罗卿郁。

    因为罗小猪同学坐到了最角落的一桌。隔着一条窄窄的走廊,另外一桌相同的位子上,坐的却是李诚熏。

    偷偷瞄了一眼那个会走路的梦魇,李诚熏吃惊的发现罗卿郁的样子十分之不对头。

    原本即使是在生死三番棋上都一副满不在乎的那个人,居然浑身燃烧着冰一样的火焰气息。

    滔天森然的气势,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他就坐在那里,冷冷的看着自己的对手。眼神,是从来没有的犀利暴虐。

    出什么事啦?李诚熏暗忖。

    然后,他在内心拼命的摇摇头,啐自己:关你什么事?看你的棋吧!赢了眼前的对手,到了决赛再好好蹂躏那个混蛋吧!

    诚熏拉回自己的注意力,迫使自己不要在意旁边一桌发生的事情。

    事实证明,这个决心非常有必要,只是不是非常容易做到。

    罗卿郁的落子速度,在这一局达到了一个记录。

    出手如风,几乎是看也不看的将一粒粒云子拍上了棋枰。

    再撤回手,“啪”的一声按掉计时器。

    往往是对方刚刚落子,手还没有离开棋盘,罗卿郁就立刻如影随形的拍上。好像根本就没有看棋盘。

    这样乱七八糟的风格……。

    李诚熏在心里暗暗的唾弃。看一眼自己的棋枰,确认了优势之后,他站了起来,好像是要去洗手间的样子。

    只是,在走出到桌子间走廊上时,他小小的顿了一下,有意无意的瞄了一眼对面的棋局。

    然后,他悚然而惊。

    完全悬空的一场作战,漂亮到不可思议!

    从第一手拍向天元开始,构建得一场令人神驰目眩战争。

    那是李诚熏想象之外的一个世界,才情纵横,不役于物,华丽到让人想哭……。

    再看一眼计时钟,对方已近50分钟,而罗卿郁的用时,只有9分钟。

    对方已经陷入了长考之中,罗卿郁斜倚在椅子上,眼睛也还是盯着棋枰。

    一丝冷笑,抿在他的嘴角。

    他正在利用别人的时间,思考棋局。

    诚熏扭过头去,不再多看一眼,走了出去。

    再回来的时候,他正好看见罗卿郁落子。

    罗卿郁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美男子,他连手指都有些圆滚滚的。和平日里人们心目中棋士的形象有些大相径庭。

    只是,当他拈起云子时,这一切都可以被忽略了。

    李诚熏眼睁睁的看着那个人,以雷霆万钧之势,把那粒云子拍上了棋枰。

    手势极端漂亮,神态一片泰然。就好像,是站在李诚熏看不见的万丈之上,俯视棋枰。如此的神定气闲!

    然后,就是对手的容颜惨变。

    深深吸一口气,李诚熏大踏步的走近,不再掩饰,他直直的看着这盘在他身边产生的奇妙对局。

    看得出来,这并不能算是完美的一场对局。很遗憾,但的确是失之于戾气太重。

    很明显,执棋的一方,内心有着完全不打算克制的狂怒。

    因此,很多地方的着法过分到了阴毒的地步。

    但,即使如此,这依然还是一局名局。

    李诚熏知道,自己,永远下不出这样的棋来。他永远无法做到,以一种求道的姿态,摒弃了胜负,完全只为了深究那十九道之间的深奥幽玄。

    闭闭眼睛,他再次强制自己转过头去,不再看不再想。

    即使无法下出这样漂亮的棋,李诚熏也有自己的棋在。韩国的围棋,求胜。李诚熏也许不会是天分最高的那个,也不会是下得最好看的那个。但,他必然是胜利最多的那一个。

    他强迫自己忘记身边的奇迹,冷冷的转身,走向自己的对手。

    就在下周,他告诉自己,就在下周,让我亲自来领略你这被公认为天才的棋吧!

    自始至终,罗卿郁没有抬头。

    他也许根本没发现有人曾在他身边驻足。

    他只是带着一丝微笑,雷霆万钧之势,拍上狠毒的一子又一子。

    最角落的两桌,都是在中午之前决出了胜利,不计点胜。

    先胜利的一方推开棋枰,大踏步的走开。

    每一步的脚步都是重重的,恶狠狠的,似乎有毁坏世界的冲动。

    后胜利的一方慌忙推开棋枰,向对手致歉后,跟了上来。

    李诚熏,想亲自向那个男人下战书。

    只是,罗卿郁走得太快,李诚熏刚刚走出门口的时候,他看见罗卿郁的身影已经在走廊拐角那里了。

    要不要大声喊住他?李诚熏踌躇了一下。

    然后,就看见罗卿郁和相反方向走过来的某人撞成了一团。

    “笨死啦!走路都不看。”被撞到一边去的某人回过神来之后,搂着罪魁祸首笑骂。

    “呸!”罗卿郁明显心情不好,死命翻着白眼。

    夏子常笑嘻嘻的揪着他的脸蛋玩:“又和谁生气呢?瞧你那棋下成什么乱七八糟的样子啊?”

    “有脸说我!我赢了!”

    罗卿郁板着脸,奋力的挣扎着,力图脱离魔掌。只是,虽然还是一脸的不高兴,戾气,的确是慢慢淡去了。

    那种对局中轻易就可以感觉到的冰冷杀气,慢慢的慢慢的开始消弭。

    就好像是,凝着冰霜的长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剑鞘。

    这边,夏子常也适可而止,笑着揉揉罗卿郁的头发:“我们,终于要有三番棋可以下了……。”

    好像是魔咒一样的话语,终于驱散了胖胖的孩子眼底的最后一丝阴霾。

    罗卿郁皱皱鼻子,眯着眼睛笑了:“世界大赛的准决赛呢!”

    复又板起脸来,轻轻踢夏子常一脚:“不许输!敢输就打死你!”

    夏子常笑笑,没有回答。

    “就算是李秀哉九段也不许输!不然一定找小王小曾一起揍你!而且,你的盘面……”

    “小猪!”

    食指放在了罗卿郁唇边,封住了他即将出口的话。

    夏子常微笑着摇摇头:“小心哦。不要说不该说的话……。”

    “哼!”罗卿郁别扭的扭过头去,推推推,把眼前的老年人推向对局室门口:“赶紧去下啦!少在这里磨蹭。”

    夏子常一边笑,一边往进走。

    罗卿郁把脑门在他后背蹭噌:“我去餐厅看看有没有三文鱼,给咱们抢点屯着啊!”

    他哼着小曲跑开了,完全没有注意到紧追着自己跑过来下战书的李诚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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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应天长 龙吟



    那一天的暴雨,始终没有停下。

    天空好像一个受伤的妇人,扭曲着,嚎啕着,展示着自己的伤口。狰狞的电光撕破了暗黑色的云层,亮锃锃的如同猛兽的牙齿。随后,便是雷声滚过。

    以这亘古洪荒般的长夜暴雨为背景舞台,在所有人的粹不及防之下,李秀哉和夏子常下出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对局。

    酣畅的,如同窗外的如注暴雨。

    在两连星对两连星之后,两个人的应对,似乎是要打出最常见的一个定式。

    只是,事情真的会如此发展吗?

    李秀哉的回答,会是怎样呢?

    夏子常的白6,小飞收角。

    如果按定式,那么该是李秀哉的黑7飞角,然后再拆,稳妥的进行。

    秀哉有着瞬间的犹豫,定定看向棋枰。

    在那里,纵横十九道,似乎瞬间延展成了一个宇宙。

    孤零零的几颗孤星在宇宙的角落里闪着光。

    接下去的行进如同幻灯一样的在他脑海中划过,虚拟的一子一子,似乎已经缀上了星空的每个角落

    黑飞,白尖,黑拆二……

    均衡的,稳妥,规则……无趣!

    眼神如刀光一闪,在这一个瞬间,李秀哉的战意汹涌而来,如同雨季的河流暴虐的冲刷着干涸的河床。

    他猛烈的把手中的云子拍向了四路,带着某种宣泄一般的快感。

    罔顾定式,他要更快的围空。

    比起慢吞吞的铺地板,李秀哉选择了更快更有效率的布局方式。

    夏子常原本已经伸向棋钵的手突然顿了顿。他眯着眼睛看着这一手,然后,轻轻的笑了。

    好热血的做派!

    热血的,几乎不像世人认识的那个李秀哉。

    然而夏子常却知道,秀哉的血性,永远是被他自己沉眠在血液的最深处,然而一旦被逼至绝境,那几乎本能一般的爆发出来的力量,常常让夏子常心潮汹涌而让对手惊骇乃至惊恐。

    真好!秀哉!

    夏子常垂眸,抿了唇微微的笑:这样才是你,那个注定为棋而生的李秀哉。

    一次一次被击倒,然后,不管怎样的痛苦,总是能自己站立起来,击溃时间和世间加诸于自身的种种枷锁。

    然后,龙啸于天。

    这真好!

    夏子常想,自己正在看着一条苍龙的惊醒。

    来吧,让我们下出名局。

    夏子常这样想,白色的棋子落向了棋枰右边。

    白8,挂角

    黑9应

    白10,脱先了。夏子常又跑去挂角。

    随着李秀哉的黑11落下,第一场大战在右下角打响。

    这时的序盘,才仅仅只是初具规模。

    曾经作为日式围棋的忠实拥戴者的夏子常和曾经靠着收官稳稳的抢夺胜利的李秀哉,在这一场对局里,近乎刻意的改变着自己的棋风,力图下出和往常的自己不一样的新鲜的棋来。

    靠!

    扭断!

    碰入!

    招招大胆,手手新颖。

    仿佛是事先的约定,又或者是自来的灵犀,两个人配合默契的不断弈出新手。积极主动的将局面导向复杂化和激烈化。

    再也看不见流水不争先的平和冲淡。局面之上,错综复杂,暧昧难明,一片肃杀。

    只连这杀气也是明亮的变化的。

    不是李诚熏的血腥,不是罗卿郁的诡异,不是王立浚的大刀阔斧。

    那是一种含蓄的张扬,一种引而不发的锐利。如宝剑在匣,却剑意微漏,杀气吞吐之间,手法自如!

    没有简单粗暴的直线进攻,没有意气用事的暴力对殴。

    有的,只是如行云流水一般天衣无缝的顺势而为。

    在这一局棋里,杀戮,成为了一种艺术。

    作为六超之一,被称为“美学”的那位日本老前辈,在事后拿到这张谱的时候,甚至激动到了哽噎。

    这是,真正的“艺”!

    在这棋局上对舞的两个人,在这酣畅淋漓的对攻之中,忘记了自己。

    计算、判断、转换。

    大脑飞速运转着,眼睛只能看见一粒一粒落下的云子。

    一子落下,则已沧海桑田。

    一子应出,则瞬间物是人非。

    最强手对最强手

    激战对激战。

    势如飞瀑自三千尺跌下,惊心动魄,却又浩瀚宏大。

    算路的对撞,妙手的对抗,火花四射之际,已令人目眩神移,再移不开眼去。

    从中午过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挤到闭路前,关注这一局。

    观局室里,空气紧张的如同一根被拉紧了的弦。

    不是就如爆竹被点燃一样,“嗡”的一声爆发出来,有人冲出人堆,开始在棋枰上摆出刚刚看到的变化,有人在旁边参详。更多的人,站在屏幕前,屏住呼吸,猜测这两位棋士的下一手。

    靠近窗边有一张桌子,人员相对稀少。

    罗卿郁坐在雷鸣电闪的玻璃窗前,一板一眼的默默落子,不时一笑,抬头看看身边的两个人。

    远远的,李诚熏看着这一桌,神色有些复杂。

    他犹豫了半晌,终于在一个闪雷之后,下定决心,走了过来。

    没有任何招呼,没有任何解释,他就这样坐到了罗卿郁的对面。

    罗卿郁抬头看了他一眼,没什么表情,李诚熏于是拈起白子,砰然落下!

    黑59,先手逆袭,黑棋消劫!

    罗卿郁顿了顿,仔细盯着棋枰,半晌没说话。

    这一手的时机掌握的可谓天衣无缝,白棋刚刚拔花的优势,似乎,就这样被轻而易举的抹消过去了。

    一旁的曾弦翔一下子屏住了呼吸,直直的盯着棋枰看,不知道罗卿郁会使出什么妙手来化解危机。

    然而,让他有点失望的是,罗卿郁,只是很稳妥的一“尖”。

    黑棋于是获得了宝贵的时间来处理右上。

    李诚熏抿抿嘴,有些孩子气的笑了,带着点得意的成分。

    罗卿郁没有说话,他只是淡淡的盯着屏幕。

    在那里,夏子常刚刚异常强硬的一“托”。

    罗卿郁身边曾弦翔的头发,笑了:“小曾,注意看,下面会很精彩。”

    这一局部的最强手好像是一枚核弹,引发了一场乱战。

    劫争,开始。

    火花四射的短兵相接几乎让所有的人窒息。

    这两个人在极短的时间里,下了二十余手。

    毫无破绽,完美无缺。

    一场终极完美的战争,就这样呈现在大家的眼前。

    以劫争为武器,白棋在右上角两挂夹击。

    黑棋不为所动,冷静的贪婪的去抢棋枰下端的实地。

    最终打劫的结果,因为两个人都没有出错,似乎是一个妥协的结果。

    黑棋得到了下边接近30目的庞大实地,而白棋则在右上争得了连走两手棋的机会。

    也许是皆大欢喜?

    不!当然不!

    夏子常的狡猾在这里得到了很完美的诠释。

    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真正的目的,原本就是要争这两手。有了这两手,夏子常在右上角的江山,在瞬息之间从风雨飘摇变成了稳如泰山。

    夏子常微微的笑着,对此,他很满意。

    秀哉可以完全罔顾围棋的理论,在禁区里一再的抢夺检测,那么夏子常就可以计谋百变,在种种的陷阱假象背后,疏忽来去,鬼神莫测。

    李诚熏,沉默了。

    轰然一声雷响,闪电狰狞的光线扑上了桌边人的面孔。木然的表情下,是不容错认的暗潮汹涌。

    最终,罗卿郁笑了笑,托着腮看向窗外。

    他说:“小曾,看见没有?那就是龙翔于九天的吟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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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应天长 大巧



    白48连扳,白50“刺”!

    造劫成功!

    凭借着劫争,白棋在右上角连走两手,对星位的黑棋进行夹击。如飞燕展翅一般的漂亮棋型,优雅的横亘在棋枰之上。

    双飞燕!

    观棋的罗卿郁还没来得及喜上眉梢,迅速就变了脸色。

    白68,左边夹攻,过缓!

    王立浚苦笑一声,摇摇头:“常哥真是一个温柔的好人。”

    温柔的本格派棋手,行棋处处不为己甚,不肯赶尽杀绝。

    或许是为了美学,或许是性格不够霸气。

    不管怎么说,正在厮杀之间,这样温柔一手行来,李秀哉立刻就是一“尖”!

    这一手,是十分厚实的好棋。

    不仅如此,这一子落下,等于埋下了伏兵,刀刃隐隐,既是上可以封,右可以击,可谓一石三鸟!

    罗卿郁一下子笑了出来。

    他揉了揉鼻子,自言自语:“了不起的胜负嗅觉,不愧为胜负师。所有的要点,大场都被他抢到了。常哥啊,可要加油了。”

    话是这样说,却没有丝毫紧张的意思在。

    接着,就看着屏幕上白棋无可奈何的一跳,然后黑棋打,白棋抢空。

    双方针锋相对,丝毫不肯让步。

    就这样,到了上午封盘的时候。

    这时的境况是,白棋还有两块没有活净,而黑棋的姿态却十分之生动。

    夏子常,不利吧?

    李诚熏有些疑惑的看着对面的人。那张悠然自得的脸上,丝毫看不出任何处于逆境的沮丧或紧张。

    难道?

    他悚然一惊,赶紧低头看棋枰,力图找到被自己忽略掉的隐藏手段。

    只是,无果。

    罗卿郁只是微笑着站了起来,并没有解惑的意思。

    如今的夏子常,只怕是不会把这种程度的不利放在心上的。胜负师的气质,最重要的一点,大概就是放下。

    放下优势下的自大意识,放下劣势下的懊恼。

    心平如水,智圆如石。

    安安静静的看着棋,只看着棋,找到最好的手段。一点一点,控制局势。

    很多年以前,当夏子常还是一个惨绿少年的时候,他的棋繁复华丽,他的心激昂跳脱,他以一种少年人特有的锐气和想象力,跳入了一流棋手的境界。

    十年之后,在失败的炼狱里,在痛不欲生的砥砺中,他的棋已经成长为厚重而绵泊,正如同养育他的这片土地。千百次的失败,如刀锯加身的痛苦,然后,是一次次的成长。所有这些,构成了现在的夏子常,以及,现在夏子常的棋。

    如果,你肯细细去品,你会发现,那看似平淡的厚重里,有着令人窒息的华丽和气势。

    一如,最苦的乌龙茶的回甘。

    也许世事就是如此,繁花到了极致,便是平淡。

    下得出这样的棋的人,他的心性是专注的,或者说,是冷酷的。除了棋以外,再无大事。他已经不会再去患得患失。

    放下,然后,豁然开朗。

    一片广大的从未被涉足的领域,就这样展现在他的面前。

    这样的夏子常,罗卿郁微笑着想,会走到什么地步呢?

    真的是,好期待啊!

    下午棋局的进行,一点都没有辜负罗卿郁的期待。

    续弈刚刚开始不久,在所有的目瞪口呆之下,厚实的一拐之后,夏子常的白棋猛然冲进了黑阵。

    白88,断!

    “好狠的手段……”李诚熏喃喃。

    的确够狠。

    全盘最狠的一手,他想都不想,就这样落下。他再次要打劫!

    这,真的是那个棋风绵软的夏子常?

    无论如何,这样激烈的手段,让李秀哉异常的不适应。

    他在这里停了下来,开始长考。

    李诚熏默默的坐着,看着闭路里的那个人,双手汗津津的。

    前辈,会怎么应呢?他这样问自己。

    如果是自己的话,当然是会选择以硬碰硬的方式,立即开始对砍。

    但是,那是李秀哉……。

    但是,即使是李秀哉,也有不得不应的劫。

    这个劫,实在是关系太大,两个人都必须一争到底,谁也不能后退。

    所以,长考的最后结果,也只能是一断。

    劫争,于是再次开始。

    棋局下面的行进,似乎进入了夏子常的表演时间。

    李秀哉并没有任何恶手出现,然而,在夏子常的如海一般澎湃而广阔的构思面前,却显得异常的拘谨而无力。

    朴实的行棋,真正显得黯然无光起来。

    棋枰之上,升腾起了一条横亘大半个盘面的无双巨龙。

    赫赫生威,睥睨四方。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咆哮的巨龙以一种凛然到蔑视的姿态,冲入了黑子牢固控制的阵地。

    狰狞,暴力,似乎要毁灭一切!

    无论这狂暴的力量在内心引起了多大的波澜,李秀哉面上的表情依然是木然的。

    他只是用湿毛巾擦了擦脸,然后,轻轻的落子。

    这一子落下,观局室里的李诚熏吃惊的站了起来,手里的云子,“噼里啪啦”全部掉在地上。

    没有人责备他的失礼。

    事实是,所有的人都被惊到了。

    在这里,李秀哉做的这一手交换,只能有一个目的——他要屠龙。

    他亮出了自己的刀刃,凛凛然砍向了夏子常的那条威风八面的巨龙。

    棋长三尺,无眼可活。

    夏子常的巨龙,又何止三尺?!

    真的,可能杀得了吗?

    李秀哉会不会是在时间的压力下做出了错误的抉择?

    所有的人都在一个瞬间屏住了呼吸。

    于是这一场名局的最后一场精彩的攻防战拉开了。

    黑131,二路扳!

    白132,愤然挡扳,针锋相对,寸步不让。

    你来我往,刀光剑影。

    落子如飞之下,观局的人渐渐眉头越皱越紧。

    吃力,非常吃力!

    完全跟不上这两人的思路和速度。更可怕的,在这样的情境之下,两个人居然都是毫无破绽。

    一系列的交锋之后,棋型,成了“大头鬼”。

    白龙,似乎差一气就要被杀了。

    一片沉默之中,有人暗道好险,有人默叹可惜。

    只有在靠窗这一桌,罗卿郁淡淡的笑了起来。

    “活了……”他说。

    李诚熏狐疑的看着眼前的人,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激烈的反对。

    胖胖的手指,拈起一粒白棋,缓缓划过棋枰。

    屏幕之上,夏子常的手,开始做同样的事情。

    “哒”

    屏幕内外,同时落子于一处。

    李诚熏的脸色,瞬间惨变。

    白148,尖!

    白龙,安枕无忧了。

    黑棋,已经不堪收拾,棋型几乎是惨不忍睹。

    王立浚笑笑,站起身来:“去哪里庆祝?”

    罗卿郁懒洋洋的看了他一眼:“洗洗睡吧!这么大雨。”

    棋局,似乎已经结束了。

    然后,曾弦翔尖叫了一声。

    所有的人转向这个胖乎乎的青年,只见他一脸的惶恐,指向闭路。

    那里,李秀哉的手刚刚离开。

    黑159,一路立下。

    白棋,眼位被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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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应天长 黑暗中



    所有的人面面相觑,难道,逆转了?

    可怕的李秀哉,难道又施展出了传说中的逆转术?

    原本准备离开的人,像被施了魔法,牢牢的站在当地,死死的盯着屏幕。

    夏子常安安稳稳的坐着,没有受到任何的影响。

    他甚至举起了茶杯,抿了一口早已凉去的竹叶青茶。

    借着这个姿势,他悄悄瞄了一眼自己的对手。

    李秀哉的脸,依旧看不出什么表情来。

    夏子常于是暗暗的笑了:了不起的大棋士!

    只是,虽然有了这样的妙手,我却不会让你随便如愿。

    接下来的行棋,夏子常一改前半盘的狂放作风,小心谨慎到了让人动容的地步。

    步步坚实,手手精准。

    李秀哉的杀伐,如同瑞士钟表一般的精准。

    而夏子常的应对,则如履薄冰一般的小心。

    苛烈的屠龙和出色的治孤。

    两个人配合着,最终走出了最强的变化。

    然后,夏子常的大龙,安然活出。

    177手,李秀哉投子。

    对局室里,一下子涌进了大量的记者。

    刺目的闪光灯下,夏子常一时看不清秀哉的表情。

    他听见秀哉在低低的说:“这一局棋,从头到尾没有什么像样的机会,所以,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他的内心一片黯然,却无法如同心中所想一般,拨开眼前的人群,握住那个人的手。

    想告诉他,没关系,我们还有下次 。

    想告诉他,其实,你下得很漂亮,只是我的运气较好。

    想……。

    然而他所有的想法,也只能压抑在心底。内心焦虑着,还要带着面具一样的微笑,柔和的回答着眼前重重的着调的不着调的问题。

    观局室里的罗卿郁默默看着这一幕,然后笑了一下。

    在暴雨和闪电的背景下,他慢吞吞的站了起来:“后天的对局,我很期待。”

    他这样说着,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神采飞扬。

    坐在对面的李诚熏,愣了一下,然后紧紧握住自己的手。

    来吧,走到决赛来,我会告诉你什么更值得期待。他这样暗暗的想。

    当所有的记者散去的时候,已经是半个小时以后了。夏子常看着默默坐在棋枰对面的那个人,想说点什么,却突然发现词穷。

    那个人坐的如同标枪一样直,丝毫看不出鏖战一天的疲惫。

    他微微垂着头,看着棋枰上的那一场华丽的厮杀。

    额发掉落下来,挡住了眼睛,看不出什么表情。

    夏子常讷讷。

    然后,他看见,那一直微微抿着的唇,拉出了一个轻轻上翘的弧度。

    “很不错的对局,是吧?”秀哉抬起头来,脸上并没有任何浓重的失意。相反,淡淡的笑容在眼睛里闪烁,某种不明所以的情绪沉浸其中。

    夏子常愣了愣,然后笑了起来:“可不是,秀哉下的真好!刚刚几乎被你吓出一身冷汗……。”

    “那么,来复盘吧!”

    “好!”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房间里只能听见快速的落子声和低低的私语。

    在广阔的房间里,这轻轻的声音,撕扯着空间,将无尽而宏大的时间分裂成了一小格一小格。

    就这样流动着,从过去,到未来……

    复盘最终的结束,不是因为两人穷尽了所有的变化。

    而是李秀哉突如其来的眩晕。

    “啪”的一声,手里的棋子掉落在棋枰上。

    秀哉忙忙的道歉,试图捡起来。却发现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他在座位上摇摇晃晃的,如同汪洋里一条船。

    “秀哉!”

    夏子常大惊,下一个瞬间,他已经冲到了对面,抱住对方的肩膀。

    然后——

    好像约定好了一般,所有的灯光一起熄灭了。

    还没有来得及惊骇,听见黑暗中有人跑来跑去的喊话:“暴雨引起的供电线路故障,备用电源需要十五分钟,大家不要乱走,小心出现安全问题。”

    于是,黑暗中的两个人维持了类似拥抱的姿势,一动不动。

    “好点了吗?”有人问。

    “嗯,果然是老了呢……”有人在笑叹。

    “不要这样说啊!”有人长长的叹息,抱住肩膀的手微微用力:“我们,还要一起下很多年。直到再也下不动为止。这样服老,可怎么行?”

    “啊……。”有人轻轻的把额头放在眼前人的肩膀上,感觉着对方源源不断的体温:“虽然这样说,有时候,还是会觉得累。让我再靠一会儿吧!”

    “嗯!累了的话,暂时走开也没关系,去做别的事情也没关系。只要秀哉肯回来,我总是在这里等着你!”

    “其实,还是想下棋的。即使挫折,即使茫然,最后,想要触摸的也只有棋子啊……。”类似叹息一样的轻叹。

    “我知道啊!”轻轻的揽着他的肩膀:“秀哉,是为棋而生的人啊!”

    我,也是为了和秀哉下棋,而一直努力的人。

    只是,这话,才不要告诉你!

    黑暗里,静静沉默了几秒。

    秀哉感受着这来之不易的拥抱,近乎梦呓一般低低的开口:“我,会赶上来的。只是,这一次,子常可能需要等的久一点。这样,没问题吗?”

    “完全没有问题啊!记得吗?一生的对手,一生的朋友啊!你以为我是在骗人的吗?”

    不,我只是以为你在骗自己。

    誓言这种东西,原本就是为了打破而存在的。

    而如果不把自己骗过去,天真善良的好人如何可以说得出最假的假话?

    可是,现在看起来,我好像错了。

    你,居然是真的真的想要维持年少时让人发笑的誓言呢!认真的,让我忍不住想笑起来。

    然而,这眼中的酸涩是怎么回事?

    只是幸好,现在没有光。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一片黑暗中,李秀哉默默的感谢上苍,让他遇见了夏子常。

    然后,灯就亮了。

    恍然如梦的光明里,夏子常温暖的手搀着李秀哉慢慢的走出了这梦境一般的对局室。

    背后,拉出了互相搀扶的长长的影子。

    榧木的棋枰,闪着暗暗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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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应天长 白夜



    碧绿色的水,温暖而柔和的环绕在自己四周,如同一块暖玉。

    身体感觉到不到重量,随着水波自在的游走。

    懒洋洋的,一动都不想动。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舒服。

    阳光,透过厚厚的水层,抚摸一般轻触着面孔,一点点依稀的温暖。

    呼吸产生的透明的泡泡,一串串的升上水面去,晶莹璀璨,如同珍珠一般。

    秀哉忍不住笑了起来,然后,他就醒了。

    天色,已经大亮。

    阳光透过窗帘,正正照在脸上。

    好久没有的酣畅睡眠,秀哉伸个懒腰,心情大好。

    又是新的一天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昨天送他回房的时候,某个人握着他的手,直直的看着他的眼睛,这样坚定的说。

    信心,就这样传染了。

    下楼去到餐厅,中国棋手的某一桌已经是鸡飞狗跳,热闹到不行了。

    秀哉不由的笑了一下,和正在拉架的某人对了个眼神,微微点头致意,转身走到了韩国棋手的一桌。

    这里,明显冷清的多。只有李诚熏一个。

    秀哉拉开凳子,坐在了他对面。

    李诚熏抬起头来,明显怔了怔。然后,扯出了一个笑容,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就又沉浸到自己的思路里边去了。

    寂静无声的早饭,就这样进行下去。

    直到——

    “李诚熏九段,接下来的事情,只好拜托你了。”领队的金在其六段,走了,郁郁的说了一句:“这样说,当然是很不负责任的说法。但是,”

    他苦笑了一下:“相信李诚熏九段身为韩国棋界的第一人,应该明白我不得不这么说的原因吧?”

    “因为我们刚刚丢了三星杯和富士通,国民终于对我们这些人不满意了。”李诚熏冷笑着回答。

    “如果只是民众还好,现在的问题是,赞助商已经很委婉的表示了不满。如果再这样下去……。”

    “金在其六段,你不认为现在这个时候对李诚熏九段说这个,很不合适吗?”李秀哉有些生气了。

    “可……。”脸涨得通红的金六段分明认同这种说法,然而,有些话还是不得不说的。

    李诚熏却突然笑了一下,他定定的看了一眼秀哉,然后举起手来,带着一丝傲慢的神态,打断了几乎争执的两人。

    “金六段,很早以前我就说过,围棋,到底是一个人的运动。”

    “诶?那,那就好!”金六段因为惊喜,面孔泛出光来,对着秀哉不那么支持的目光,又有些脸红。于是,他匆匆行了一礼,走开了。

    “诚熏,其实有的时候,没有必要这样好强的。”李秀哉摇摇头,看着眼前的后辈。

    刚刚还看起来心绪不佳的李诚熏现在扬了扬眉毛,快活的开口回答:“没有啊!我只是这样想,就这样说了。难道说,前辈不相信我的实力吗?”

    秀哉很有些不赞成的看着他,却什么话都没有说。

    李秀哉的眼睛,一向是平静无波的。只是在这样近的距离看起来,却很容易发现那褐色的眼眸后,隐藏着的某种柔软的东西。

    被那样的眼神凝视着,李诚熏的脸慢慢烧了起来。

    他借着夹菜,低头躲过了,嘴里含含糊糊的回答:“前辈,也要对我有点信心好不好……。”

    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最后,他把面前的盘子一推,有些垂头丧气:“好啦!真是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前辈。老实说,我其实还是有点不安的。”

    “……”

    “王立浚九段的力气,很让人敬畏。”

    “……的确。”秀哉沉吟,看了一眼远处那张桌子。五颜六色的头发,即使在人群之中,也非常好辨认。

    “但是,”秀哉的手指轻轻的扣着桌面:“但是,只凭力气,还不足够下出名局。”

    “可是,”李诚熏笑了起来:“这就是我和前辈的区别啊。前辈追求的是名局。而我,只要胜局就够了。”

    秀哉模糊的微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前辈,不相信我的话吗?”

    “不,不是这样的。”看着气鼓鼓的青年人,秀哉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我知道诚熏你大概真的认为自己是这样想的吧?”

    “诶?”被这绕口令一样的说法搞的很迷糊的李诚熏,直直的看过来。

    “只是,诚熏你,比你自己想象的更爱棋。”

    “那么,”李诚熏有些试探的看着对面的人:“前辈给我的建议是?”

    “啊,不要去想那些胜负了。多想想看,怎么下出更好的棋来吧!”

    “我……还是不太明白前辈你的意思。”李诚熏有些迟疑。

    “在我看来,诚熏你,在技术层面,不能说没有任何问题,但是,能抓住你的问题的人,只怕非常非常少。但是,技术以外的层面,诚熏有没有想过呢?”

    看着似懂非懂的后辈,秀哉很认真的讲了下去:“我一直觉得,除了胜利之外,棋还是有别的东西的。那是除了技之外,其他的,更高远的一些存在。因为这些东西的存在,棋才成之为这么玄妙而迷人的东西。抓住了这些东西,或者说,开始追求这些东西,也许就是向更高的境界迈进的阶梯也不一定。所以,诚熏不妨问问自己,棋,在你眼里,是什么呢?然后再想想,你想下出什么样的对局来呢?胜负什么的,不妨先放到一边去吧!缺少一两个世界冠军,倒也不至于让整个韩国围棋界没有饭吃。”

    听着李秀哉少有的不负责任的言辞,李诚熏先是一愕,然后忍不住笑了起来:“前辈,你真是的……。”

    秀哉没有笑,他很认真的看着对方:“我很认真的。诚熏你的资质,如果只困于胜负之中的话,太可惜了。”

    就好像执迷于白昼之中的那轮惨淡的月亮,却无视了光明万倍的太阳一样可惜。

    身为前辈,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种遗憾发生。

    所以,他们指点,他们棒喝,他们引导。

    于是,一代一代,关于棋的道和艺,就这样传了下来。

    这一天中午的时候,突然出了一点变故。

    组委会的人突然找上门来,和两边的领队以及棋手商量。

    也许是因为两个世界冠军导致国内围棋热回潮的缘故,央视体育部突然表示希望现场直播应氏杯的比赛。

    棋院方面当然是求之不得,应氏杯组委会更是喜不自胜。

    只是现在问题就来了,央视提出要求,希望半决赛的两场三番棋可以错开时间,方便直播不至于撞车。

    所以,现在组委会的人找上门来,开始说服工作。

    夏子常和罗卿郁倒是很好说话,只要一开口,便立刻表示服从安排。

    但是在韩国这边,却遭遇了不少波折。

    在再三的扯皮和讨价还价之后,事情最终还是以类似皆大欢喜的方式解决了。

    半决赛三番棋第一场,王立浚vs 李诚熏

    安排在四天之后,每天一局。

    结束之后,就是第二场,罗卿郁vs夏子常。

    时间顺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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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应天长 样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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