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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应天长 接不归



    闭上眼睛,慢慢的吐出一口气,随之吐出的,还有烦乱如麻的心绪。

    再睁开眼睛,他就又是那个冷静不动如山的李秀哉,那个上帝派来下棋的棋手。

    只是,冷冷的打量着局势,往日里淡漠的眼神终于出现了刀锋一样的锐利。

    “我会赢!”带着冰一样的愤怒,他告诉自己:“我会一直赢下去,不管谁在阻挠!不管站在我前面的那个人是谁!”

    行礼过后,下午的对局开始了。

    很明显,中午休息的时候,崔明基对局面做了很彻底的思索。

    上来之后,他几乎是想也不想的落子如飞——先弃掉边上的数子,随即跳入了黑棋的模样中——他要屠龙!

    上午的短兵相接,崔明基并没有捞到任何的好处。如果再将局面引致简明收束的话,必然是白棋的局面比较差。

    基于这样的判断,崔明基开始了他的屠龙之旅。

    对此,李秀哉只是挑了挑眉毛。

    中腹可供黑大龙腾挪的空间十分充裕,而白棋本身又弱点多多。这样的背景下,想屠了他李秀哉的龙,可没那么容易!

    一场屠龙与治孤的对攻,就此上演!

    事后看来,这个地方秀哉的应对,是大大的失误了。

    他的每一手棋,在这个局部看来,都是最佳手。

    然而,恰恰是这一个一个的最佳手,让他掉入了崔明基的陷阱之中。

    数十手之后,秀哉拈着云子的手,突然抖了一下,原本准备落下的云子,硬硬收了回来。

    同一时间,一直放在膝盖上的左手,瞬间青筋暴起!

    再看一眼棋盘,他拿起摆放在一边的毛巾,擦了擦额头。

    大意了……。

    秀哉在内心苦笑,居然就这样被骗了过去。自己,还真是心思浮动。

    崔明基的目的,本就不是屠龙!

    攻杀只是手段,他真正的打算,是围空。

    这数十手对攻一过,明基的处处搜刮已经积少成多,竟堪堪显示出了逆转的架势。

    李秀哉,竟然被人在官子阶段逆转了!

    这简直不可思议!

    局势,再次走向一片混沌。

    现在看来,这一局棋应该是半目胜负。而李秀哉,微微劣势。

    网络上,大量的人涌进了直播这盘棋的直播室。

    短短几分钟之内,两人的胜负赔率变成了二比八。

    没有人认为,之前状态大恶的李秀哉,被人从官子逆转的李秀哉,还有机会翻盘。

    大家带着或叹惋或悲悯的表情,等待着看一个王者的倒下。

    李秀哉,在这里停了下来。

    他需要一些时间,来击退内心尖锐的怒气和汹涌的沮丧。他更需要精准的判断出局势,找出翻盘的神之一手。

    所以,他停了下来。

    计时器的屏幕上,荧光数字无声的跳动。

    五分钟

    十分钟

    十五分钟

    一个小时。

    一个尖锐的声音骤然响起,所有的人悚然一惊——

    李秀哉花费了太多的时间长考,保留时间已经耗尽,他进入到了读秒阶段。

    他还有两分钟时间考虑落子,否则,四次以后,就是超时负。

    秒表倒数到十五的时候,李秀哉慢悠悠的拈子,依旧是不紧不慢的划过棋枰,在类似于心脏跳动的节奏里,秒表飞速的向零点奔去。

    只是,堪堪在最后一秒,它被定住了。

    然后,所有的观棋室里,所有的网络讲棋的高手,一瞬间全部沉默了。

    李秀哉的云子,完全不合逻辑的落在了右下角。那里,是白棋的大本营。

    在所有人还来不及怀疑,来不及猜测,来不及细想的时候。

    伴随着计时器快速的跳动,李秀哉如行云流水般的弈出了一系列匪夷所思的妙手,宛如鬼魅!

    以此往下,李秀哉竟然硬生生的凭借着精确的计算,无中生有的在绝不可能出棋的白棋角部,生出一块棋来。

    更有甚者,居然还以这块棋为武器,与白棋进行了一场短兵相接的对杀!

    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魔术!

    冷汗,开始在崔明基的额头上冒出。

    年轻的九段奋起反击,他紧紧抿着嘴,以最严厉的手段对黑棋进行着攻击。

    最终,这块凭空跳出来的黑棋因为慢一气被崔明基所杀。

    然而,由于这块棋的存在,黑棋再从外围收气的时候,白大龙的尾部,接不归!

    原本半目胜负的含糊局势,瞬间差距被拉大到十几目!

    回天无力。

    崔明基苦笑了一下,投子。

    李秀哉,第一次以外围赛选手身份,进入应氏杯十六强。

    八强赛,他的对手,是曾经让他完败的中国新秀,曾弦翔。

    崔明基的云子刚刚落回到棋钵,李秀哉就迫不及待的跳了起来。

    向满脸莫名其妙的对手点头致歉后,他慌慌张张的冲出了对局室,连守在门口的夏子常向他打招呼都没看见。

    医院住院部的护士冲他皱着眉头,却还是好声好气的向他解释:“记录上没有这个人入住的信息啊。您搞错了吧?”

    一着急起来,汉语越发的不灵光,他磕磕巴巴的坚持着:“不会的!陈易江九段电话里说就是这里,麻烦您再查一下。会不会是录入遗漏了?”

    耐心终于告罄,护士板着脸冷淡的回答:“这不可能,我们医院的系统绝对不可能出这种错误。”

    “但是……”

    “好啦!年轻人!”排在秀哉后面的一个大婶终于不耐烦了:“你不要耽误其他人的事情好不好?护士小姐说没有,那就是没有!有这时间,你还不如去查查太平间有没有一个叫林振玄的人那!”

    “你!”

    “我什么我?要是没急救过来,当然不会送住院部啊!”

    被推到一边去秀哉脸色瞬间惨白,他的嘴唇哆嗦了几秒钟,却发不出任何音节。

    如果这还不能冻结他的全身的话,下一秒钟,他听见了夏子常的声音。

    夏子常一脸忐忑的站在五步之外,问他:“秀哉,怎么回事?林老师,和,和太平……,那个,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看着子常竭力克制着不安的面孔,秀哉发现,自己在上一个瞬间漫天的害怕竟然被无边的惊慌所代替。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被在杀人现场抓住的凶手。手里,还拿着那把血淋淋的凶器。

    而苦主,现在正一脸茫然的看着他,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终于,还是接不归。

    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他们,再也无法回到以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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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应天长 自责



    “秀哉?!”

    眼前的人,脸色苍白得如同日光下的鬼魂,摇摇欲坠,似乎下一秒就会消散在空气里。夏子常心下一惊,几乎是下意识的就走上前去,扶住了对方的肩膀。

    秀哉一震,条件反射一样要推开。对方却似早已料到一般,牢牢的抓住,让他再也挣扎不得。

    就这样,两个人在医院的大堂里僵持住了,姿势十分之怪异。

    “小常,你怎么来了?”错愕的声音,是陈易江。

    从最初的惊讶恢复过来之后,看了一眼相互拉扯的两个人,陈易江轻轻的敛眸,竭力不让眼中一晃而过的笑意被眼前的两个年轻人察觉。

    他轻轻的咳嗽了一下,一本正经的半解释半说明的开口:“你师傅有点不舒服,多亏李秀哉九段,送诊的及时,所以没必要住院。今天就可以回宾馆了。你们来的正好,来帮忙收拾东西吧!”

    因为太过惊讶而说不出话来的两个人,就这样顺理成章的被拉了壮丁。

    “所以,老师遇见了早年得罪的人,被对方袭击,因为秀哉的帮忙所以没有受任何特别严重的伤害?”夏子常蹲在一地乱七八糟的东西中间,不可置信的看向病床上的人,连手里的活计停了下来都没发觉。

    病床上,林振玄捧着一杯茶,瞅了一眼蹲在地上收拾东西的两人,再抿一口茶,慢条斯理的回答:“唔,虽然不完全正确,但大体上就是这么回事吧!”

    一直埋着头做事的李秀哉手下一顿,突然抬头,想开口说什么。却在看见病床上的人微笑着,有意无意的把食指放在了嘴唇上。

    耳边,听见夏子常不依不饶的问:“哪里不正确?老师为什么不让秀哉告诉我啊?”

    “这个嘛,”林振玄慢吞吞的再喝一口杯中之物,满足的眯眯眼睛:“被人捅了一刀,虽然因为卡在了肋骨之间没能深入腹腔,但无论如何也不能算没有任何特别严重的伤害吧?”

    “老师!”夏子常的口气里,分明带着愤怒了。

    林振玄却听而不闻:“至于说为什么不让李九段告诉你,那当然是不希望影响你的比赛状态嘛!对着‘棋之虎’宫本慈郎先生,你也并没有什么必胜的把握吧?”

    “老师!!”夏子常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把什么努力的咽下去,他猛的站起来:“我先出去一会儿!”

    看着他几乎仓皇的飞奔而出,林振玄眯着眼睛,似乎带着点愉快微笑的表情。半晌,又歪着头看着一直蹲在地上,不发一言的另外一个。

    “不跟过去看看吗?”怎么听怎么不怀好意的声音。

    李秀哉于是板着脸回答:“请您差不多一点!我是很感激您的救命之恩。但这样戏弄别人也有点过分了!”

    “感激啊……”林振玄咕哝着,带着某种无法形容的表情半真半假的建议:“算了,也不能算什么大事。不过,如果我是你的话,我现在就去找子常。也许会有有趣的事情发生啊!”

    狐疑的看了一眼眼前的老妖怪,李秀哉终是无法释然,行礼之后走出门去。

    “欺负小孩子,很好玩吗?”一直站在窗边,背对着室内的陈易江转过身来,无奈的看着床上的人。

    “这个嘛,”林振玄一本正经的回答:“还是很不错的。虽然对方是太纯良的小家伙,让乐趣有点打折扣而已。”

    “没办法,”陈易江摊摊手:“不那么纯良的那个,被你欺负到了终于要撤退了啊……”

    林振玄于是沉默了。

    他垂着眼眸,看不出什么表情。

    陈易江耸肩:“后悔了就要早说。一辈子低头一次,也不算丢脸。”

    “这么多年,你招人讨厌的本事一点没落下。敏敏还真是辛苦了……。”

    “唔,她如果愿意为这个和我吵一架的话,哈,我不介意再招人讨厌十倍!”

    “你们还是……”

    林振玄的话,被刻意的打断了。

    “你说,那俩小子现在进行到什么地步了?”

    看着刻意转化话题的好朋友,林振玄压抑下一声类似愧疚的叹息,顺着他的意思回答:“啊,总要到超过一垒的地步吧?对于师傅的不满,和对着朋友的愧疚,总是要有一个出口才好!”

    “朋友啊~~~”陈易江玩味的笑着,随后有些好奇的看着自己的朋友:“你一定要周围的人讨厌你讨厌到死才甘心吗?想好了,那孩子也许是你最后一个亲人了!”

    林振玄一笑,并不打算就“最后一个亲人”这样明显歪曲事实的措辞进行争辩。他只是很认真很慢的回答:

    “太乖的孩子,学不会反叛,自然也就不会除旧建新。想成一代宗师,有个完美的师傅,是不行的。”

    李秀哉是通过打败朴立恒开始自己的王者之旅的,而夏子常,从来没有这个机会。

    林振玄沉入自己的思维中,握着茶杯的手,在某个时刻,青筋毕露。

    看着这样的林振玄,陈易江苦笑着摇摇头。

    另一方面,终于在楼顶平台上碰面的两人,并没有如同其中一位师傅期待的那样,上演几垒几垒的限制级。

    相反,拘谨的两个人默默相对,彼此好像都有点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僵持片刻之后,夏子常突然撒腿就跑,几乎不敢回头看。

    李秀哉一怔,然后就是怒火万丈,立刻撒丫子追了上去!

    三分钟后,超水平发挥的李秀哉同学将走投无路的夏子常同学逼到了墙角。

    “你跑什么!”李秀哉同学气势如虹,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恶狠狠的瞪着眼前的人。

    夏子常低着眼睛,一副被捉奸在床的心虚表情,吱吱唔唔:“我,我没跑……。”

    “你再说一遍!”

    “我……。”

    ……

    ……

    嘴唇开开阖阖几次,最终却还是说不出话来。所以,夏子常只能用行动表示。

    他上前一步,抱住了李秀哉。

    在最初的震惊和僵直过后,李秀哉突然有了流泪的**。好像是长久以来压在心头的原罪,一个瞬间被人取走了。

    一再一再被逼迫,以至于几乎直不起腰来的身体,突然变得轻盈。

    有那么一分钟,他几乎有了置身天堂的错觉。

    然而,只有一分钟而已。

    因为,他感受到了来自夏子常的浓重的愧疚。

    所以,他保持着这别扭的姿势,轻轻的问对方:“怎么啦?”

    “秀哉,”夏子常踌躇着,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秀哉,不要怪林老师好不好?就算是看在……。”他的嗓子再次卡住了,不知道该如何继续。

    “……为什么这样说?”

    “……哪里有过了二十年才来寻仇的对头呢?”

    “所以?”

    “所以,那人原本想要伤害的,是秀哉对不对?”

    李秀哉默默,然后,轻声的回答:“因为这样,林老师受了伤,我,有什么资格还去怪别人呢?子常搞错了吧?”

    “不是这样的!”夏子常突然激动,他松开了拥抱着对方的手,抓着秀哉的肩膀,直直的看向他的眼睛:“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所以,”秀哉并不看他,眼睛看向别的地方:“所以,子常是在为我抱不平责怪林老师吗?”

    “不!并不是这样!”夏子常垂下眼睛,一瞬间,他感觉到了无法抑制的难过,甚至类似于悲伤了。

    “有人伤害秀哉的时候,我不在旁边,林老师替我照顾了秀哉。林老师受伤的时候,我明明觉得不妥,却还是自顾自走了。因为我不够强大,完全无法让林老师放心,所以,林老师他……”

    子常咽了下口水,他艰难的看向遥远的某个点:“从头到尾,整个事情,我看不出,除了我之外,还有任何人应该被责怪。”

    李秀哉默默的看着他,良久。

    最终,秀哉笑着叹了一口气。他摇摇头,把手放在了夏子常的肩膀上:“无论如何,一切都过去了。而且……”

    看着垂头丧气的夏子常,他有些坏心眼的加上了一句:“我终于明白王立浚九段经常说的‘圣母’是什么意思了!夏子常九段!”

    “秀哉!”猛然的转换,夏子常的错愕持续了三秒钟,回过身来之后,就是在李秀哉的似笑非笑里,暴跳如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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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应天长 年华



    夕阳像一个红彤彤的大圆球,再不见白天时候的威力。酷热的一天,即将过去。

    依然充满了热浪辐射的楼顶天台上,有两个西装笔挺的年轻人很没有形象的席地而坐,肩并着肩,眯着眼睛一起看着日落。

    用肩膀撞撞左侧的人,夏子常递过去一罐啤酒。

    秀哉笑了一下,打开,和他碰一下杯,仰头,大大的灌下一口。

    罐子里的液体被四下里的热浪蒸着,早已没有了当初冰凉的温度。不过,在这两人,却是之前从没尝过的美味。

    “恭喜进入三十二强。”秀哉笑着,再和身边的人轻轻碰了一下。

    夏子常抿着嘴轻笑:“同喜同喜。”

    饮下一大口,再次举杯,对着阳光轻轻的晃了晃:“预先祝贺在八强战重逢!”

    秀哉笑着饮下,再调侃的看着眼前的人:“这么做师兄,很不厚道啊!”

    夏子常一笑,站了起来,走到天台的边缘,迎着落日伸出了手臂,好像要拥抱这最后的天光。

    流动的火焰在他英俊的面孔上跳跃,映出一个无比骄傲的笑容。

    “这一次,先押秀哉赢。我们家小曾,你过一年再来看!”

    这样飞扬自信的神采,他就好像又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少年。定定的看着,李秀哉有些痴了。

    良久,秀哉微微转脸,咳嗽了一声,走到了他的身边,趴在栏杆上,探出身去,盯着那轮落日。

    顿了顿,他轻轻的开口:“曾弦翔六段,今天的谱很了不起。明天的比赛无论胜负,我也没什么遗憾了。”

    夏子常淡淡的笑,带着掩饰不住的骄傲:可不是,能从敏敏姐手里屠龙的人……。

    曾弦翔,以一种沉默而坚持的姿态,快速成长着。

    没有罗卿郁的华丽,没有夏子常的绵泊,没有王立浚的锐利,那是一个从棋才到长相都无比平凡的孩子。

    就是这样的一个孩子,在一堆天才中间,以自己的努力和并不杰出的天分,磕磕绊绊的走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很多时候,他是不甘的。

    更多时候,他是自卑的。

    看着这个小小的师弟咬着嘴唇,把眼泪逼回肚子,天真的笑给每个人看。夏子常心里,不是不心疼的。

    然而,他不敢把这怜悯露出来给那孩子看。

    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挫伤了那孩子本就脆弱的自尊心。

    对于那个孩子,最好的照拂,就是把他当做和罗卿郁王立浚一样的孩子看,不特别照顾,也不特别冷落。

    平等,是夏子常和罗卿郁王立浚能给曾弦翔的最好的礼物。他们以一种看起来简单实际却很困难的方式,宠爱着这个最小的弟弟。

    自卑又自负的曾弦翔,就这样在一种古怪的宠溺中成长了起来。

    然后,长成了现在这个怪样子= =||||

    “在担心师弟?需要我明天放水吗?”秀哉的打趣将夏子常从沉思中拉了出来。

    他洒然一笑:“如果我说是,秀哉会揍我吧?然后回去又会被小曾他们一起揍。这么亏本的事情,你当我傻的?”

    “看起来是不怎么聪明!”

    “喂!”

    “实话而已。”

    斗嘴到了这个阶段,两个人不约而同的停了下来。夕阳下,瞅着彼此,竭力忍着嘴角的笑意。最终,不知道是先破的功,两个相视“哈哈”大笑起来。

    夕阳下的笑声,传得很远很远……。

    内心,无比的轻松,无比的透彻。只有这个时候,这两个人才是脱去了种种外在强加在他们身上的种种身份,重新只回归到夏子常和李秀哉两个单纯的爱棋的人。

    两个人携手对抗走过的年华,如同一粒种子,被埋在了彼此记忆的深处。在不经意间,就长出了青葱的大树。地下,是茂盛的根须,将两个人紧紧牵绊。树冠上面,结着最欢乐的果实,成为彼此人生中最宝贵的礼物。

    “好像没有上垒啊……”陈易江抱着肩膀,看着斜上方天台上的两个年轻人,头也不回的对身后的人汇报。言语之间,是掩饰不尽的笑意。

    他背后,林振玄懊恼的咕哝一声:“默默唧唧,连赢棋都不会!太过小心了吧……。”

    “你教出来的!”毫不留情直指问题重点的,照例还是陈易江九段。

    “你不觉得阿衡是更直接的责任人?”

    “也是……”陈易江忽然一笑,笑得相当之暧昧:“阿衡今天被那谁打下马来。明天的比赛就是和小妖的对局哦……”

    林振玄明显有一秒钟的狼狈,他借着放茶杯掩饰过自己的表情。清清嗓子,这才开始一本正经的回答:“阿衡今天大意了。在大空围成之前,被朴立恒跳入了中腹。哼,打入和浅消,那个男人今天玩的还算漂亮……。”

    “谁说不是呢?”陈易江扼腕:“阿衡有的时候,还是太过任性妄为了。她的天分,完全没有必要坚持这样的下法……。”

    林振玄摇摇头:“宇宙流本身并没有任何问题。但是,过于执拗于形式,其实对于自然流反倒是一种违背。阿衡她……。”

    他摇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白天的比赛中,楚衡中盘负朴立恒。

    从头到尾,楚衡并没有得到任何像样的机会。可以说,她是落入了朴立恒的彀中了。并非朴立恒棋力比她强很多,只是她自己本人行棋过于艰涩,完全没有找到流畅的原调。所以,她被朴立恒牵着走,一步一步行来,直至中盘投子。

    柔风快抢,宝刀未老。

    “至少这个方面,这个男人值得尊重……。”林振玄喃喃,语调之中不乏羡慕,然而,更多的,却是对于自己的愤怒。

    不能再下棋的林振玄,何等可笑的一个存在!

    “不甘心的话,不妨下届比赛参加外围赛。”轻描淡写的声音,是陈易江。

    林振玄抬头,淡淡的笑:“的确,而且有人已经做了……。”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

    七个人中,最有悟性,也最有勇气的,始终是他!.

    渐渐暗下的天光里,两个男人沉默了。

    “所以,明天的比赛,你到底是去观局室,还是在自己房间呢?如果想要直接去对局室,也不一定不行哦!”重新开口,陈易江明显一副幸灾乐祸的口气:“你说,应氏杯组委会是不是故意的啊?头几轮就让老古董们自相残杀完毕,免得影响后面比赛的可看性。不过,也好,”

    他兴致勃勃的接下去:“好多年没有看见小妖和那个男人激情四射的对撞了!”

    故意含混而暧昧的措辞,理所当然的得到了病人如刀一般的一剜。

    看着对方还不知道适可而止,林振玄几乎是有些狼狈的丢出了自己的武器:“敏敏呢?去和阿衡喝酒去了吗?”

    陈易江脸上的笑容冻结了。

    林振玄讷讷,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补救。

    几秒钟后,陈易江伸手抹了一把脸,抹去自己脸上所有存在过的表情。他淡淡的回答:“我不知道。她输了棋,心情不好的时候,我永远找不到她。也不知道她和谁在一起。”

    白天的另一场比赛中,曾弦翔以沉稳到可怕的算路,屠掉了杨思敏的大龙。

    少年人,甚至没有用完自己的保留时间。

    杨思敏迭出的妙手,精巧的手筋,令人眼花缭乱的攻击。在曾弦翔难看的拼抢实地战略下,再无用武之地。

    她的算路,深度和广度,在对面的少年面前,再也占不到任何上风。

    第一次,岁月和青春如此血淋淋的在她面前揭示了她一直拒绝承认的真相。

    一个礼貌到几乎拘谨的后辈,认认真真的屠掉了她的大龙。

    惯于此道的盘上魔女,在投子的那一个瞬间,几乎一下子苍老了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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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应天长 残月



    “话说,今天老师之间的对决,好像是朴老师赢了诶!”啜一口啤酒,李秀哉不动声色的将话题转向了有趣的方向。

    瞄了他一眼,夏子常扯扯嘴角,皮笑肉不笑:“那还真是了不起!”

    “是很了不起啊!”带着理所当然的神气,秀哉慨叹着:“虽然这样说,对尊夫人似乎有些不敬。但是,老师果然不愧是他那一代的围棋最强者啊,轻易的就捍卫了皇帝的尊严!”

    夏子常磨牙:“也得明天过了姚老师那一关你再来说这个话吧!”

    “积累到目前为止,老师对姚老师的胜负,可是十胜六负哦!”

    “可是,胜负的价值是不一样的嘛!姚老师的胜利可都是在比较重要的比赛里的。”

    “对局重要的是内容,不是比赛的大小!”

    “也不能这样说吧……”

    虽然这个比喻好像不那么恰当,但此时的两人,的确好像是炫耀着子女成绩的笨家长,沾沾自喜的自我表扬,顺便再不动声色的踩对方一脚。

    “十块钱!我赌姚老师绝对赢!”最终被激怒了的夏子常,不得不掳起袖子,以金钱来捍卫自己的尊严。

    李秀哉瞅他一眼,不屑一顾的扭过头去:“也好,反正十块钱你还输得起!”

    “呸!谁输还不一定呢!”

    幼稚的两个人就这样各自朝一个方向扭过头去,谁也不想搭理谁。

    不过,喝酒的速度倒是没有减慢。

    沉默中,落日终于沉到了地平线的边缘。相反一侧的天际,惨白的残月开始晕染出清冷的水光。

    背靠着背的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却也不觉得尴尬。相反,彼此的内心之间,是说不出的安闲自在。似乎,平日里在人前为了自卫而缩成一团的自我,在此刻,正懒洋洋的舒展开来。

    姿势不好看也没关系,不够沉稳也没问题。

    只因为,眼前那个人,是他。可以放心大胆的展示自己最糟糕的一面,而不用担心被嫌弃,也不用担心下一秒钟被传的满城风雨。

    如果说,在平日里,人前那个或温柔或冷漠的九段,属于大众。那么,眼下这两个懒散的家伙,则是属于夏子常和李秀哉自己。

    这样的舒展,这样的肆无忌惮……。

    “这么晚了,还不去帮林老师打包吗?”心里明明是不舍的,秀哉还是轻轻碰了碰后的人,提醒他该做的事情。

    夏子常撇撇嘴:“太阳彻底消失之前,我都不想和他说话!”

    他几乎有些愤愤然了:“老大一把年纪了,一点也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算计别人也就算了,还把自己也算计到里头!天天让人操心!你说,我倒是怎么和姚老师去说?”

    忍不住笑出声来,李秀哉站起身来,转身向夏子常伸出一只手:“算啦!和老人家治什么气呢?多哄哄吧!”

    握着他的手,夏子常站了起来,抱怨着:“还好秀哉赢了,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拿什么脸来和你说话。”

    李秀哉笑着摇摇头:“也许,除了救命之恩,我还有另外一件事要大大的感谢林老师也说不定呢!”

    “诶?”

    “尽力活到八强赛吧,夏子常九段,到时候也许你能看见一些不一样的东西……。”眯着眼睛,回想着白天的棋局,李秀哉有些愉快的微微笑了起来。

    若有所思的打量着眼前的人,夏子常含笑:“这么说来,我可以期待一个王者的归来吗?”

    “只要你能过得了安承文初段那一关。那一位,破了韩国棋院入段的最大年龄,而且不是以院生身份。且,甫一入段,就已经砍翻了诚熏,对我的成绩也很是不坏。现在,在国内,他被称为“史上最强初段”,很受崇拜的!”

    微笑着看着少见的唠叨着的秀哉,夏子常眼中,是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柔。他拍了拍好友的肩膀,平淡的口吻里,有着不容置疑的自信:“那么,请等着我吧,李秀哉九段!”

    夜风里,相视而笑的两个人,被一轮残月镶嵌成了最美好的画卷。

    “诶!打断你和李秀哉九段约会的,是陈易江九段啊!小常,这样给师傅脸色看是不对的……。”

    百无聊赖坐在病床上,看着沉着脸跑来跑去的弟子,林振玄突然少见的兴起了恶作剧的念头。

    夏子常“啪”的一声,把手里的东西丢到箱子里:“您别又在那里顾左右而言他!自己的身体,自己不爱惜。您还希望我笑着说,干得好吗?”

    林振玄哑然,继而失笑。他笑着摇摇头:“好久了啊,小常……。”

    “诶?”夏子常狐疑的看着自己的师傅大人。

    “好久没和我顶嘴了吧?好怀念啊!”

    “不,不是……”夏子常一下子拘束起来,因为过于激动的感情而忽视掉的平日里的种种枷锁,似乎又开始一点一滴的飞回到他的身上。

    眼看着眼前的孩子似乎又要变成那个拘谨而不安的青年,林振玄忙忙站起身来,走上前两步:“就保持这个样子,不成吗?”

    容颜依然是花岗岩一样坚硬,眼神里闪烁的,却是不容置疑的焦虑。

    舔了舔嘴唇,林振玄垂下了眼皮,他几乎有些笨拙的开口:“小常,过去,林老师错了……。”

    夏子常愣住了。

    不真实的宛如梦幻。

    在心目,如同父兄,宛如神祗一样的存在,在低着头向自己道歉。

    他的嘴唇哆嗦着,开开阖阖,三五次之后,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他说:“林老师……。”

    没有别的话,所有的语言表达不出来的强烈而汹涌的情感,肆意泛滥的流泻于一个拥抱里。

    夏子常用力的拥抱自己的老师,他恍然发现,老师,已经变得这么瘦,这么矮了。

    老师,真的老去了。

    再不是那个他需要抱着腿,抬头仰望才能看清的神。

    他的老师,蓬勃的生命力,在漫长的十年中,慢慢慢慢的衰弱下去。从正午的烈日,慢慢消磨成了天边的残月。

    这一认知让他心酸。

    这一次,他在心里暗暗下着决心,这一次,一定要给老师那个盼望了多年的礼物!

    这样想着,他突然感觉到,被他拥抱在臂弯里的他的老师,身体蓦然一沉,滑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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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应天长 无声



    所有的种种,在这样一个夏天的夜里,混合着医院里特有的福尔马林的味道,交织成了夏子常二十多岁生命中,最恐怖的白色梦境。

    一片熙熙攘攘,声和光交错混杂,旋转,扭曲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身处中心的他被莫名撕扯着旋转、旋转,几乎,要被撕扯成碎片。

    那一刻,他甚至没有来得及感到害怕或者是伤心。

    茫茫然的张大了眼睛,他甚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脸严肃的护士匆匆而来,把站在路中间碍事的他踢到一边去,然后推着老师慌慌张张的向门外奔去。

    错身而过的时候,夏子常似乎看见了老师痛苦却竭力微笑的面孔,嘴一张一合的似乎想说写什么。

    他揉揉眼睛,再想看时,老师已经被一堆拥着挡着,再也看不见了。

    夏子常突然开始害怕。

    有生以来第一次,他的生命里有了“无法挽回”这个概念。

    他是沉默坚持的,即使从来不曾形之于口,在潜意识里,他始终相信,只要自己努力,没有做不到的事情。

    然而,这一次,事情完全脱出了他的能力范围。

    他甚至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对于未知的畏惧,让他在一个甚至出现了错觉,似乎,老师离开了就再不会回来……。

    锥心一样的疼痛从内心最深处骤然井喷,只在一个瞬间,就遍布了全身,疼得他几乎叫出来。

    他几乎没有理智一样冲上前去,想从一堆白色移动的人影中抢出他的老师。

    不给他们,谁也不给!

    就在这里,就我陪着你!

    我们浪费了那么多的岁月,才刚刚可以笑着谈心而已,为什么……。

    他不理智的行为,被人制止了。

    陈易江黑着脸,几乎想立刻抽打眼前的年轻人。看着对方死白一片的面孔,忍了又忍。再想想刚刚被推进去那个混蛋,他终于叹了口气,压着夏子常坐到了走廊上的长椅上。

    夏子常茫然无措。剧烈挣扎无果之后,他终于安静了下来,喘着粗气,愣愣的盯着对面墙壁上的一个点。

    时间,漫长的如同永恒。

    缓慢的,一点一滴的,夏子常终于找回了自己的理智。

    他缓缓的收回视线,看着自己的双手。双手颤抖不已。事实上,他全身都在发抖,如同在最冷的冬夜。

    陈易江不说话,冷冷的坐在那里。

    距离医院两个街区远的王宝和大酒店十楼,有一个房间,有四个奇怪的人,正在喝酒。

    两位女士,在床上盘腿而坐,隔着一座棋枰,遥遥相对。

    短发的那位,似乎有点消沉,脸色如水一般沉静。

    落下一子后,杨思敏抓起身旁的酒杯,一饮而尽。

    楚衡担忧的看了她一眼,却也只能无奈的摇摇头,依样拿起自己的酒杯,同样一饮而尽。

    姚景程叹息连连,把屋子里的酒赶紧再收拾的远一点:“你们两个,差不多一点啊!明天早上宿醉头疼,可有得受的!”

    “有什么关系?”杨思敏晃着手里的酒杯,眯着眼睛微微的笑:“反正,明天也轮不上我们两个老家伙上场……。”

    “喂!”姚景程气急败坏,却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杨思敏九段,印象中,并不是这么输不起的人啊!”站在房间角落一直微笑着沉默的人,缓缓走到灯下来。斑白的鬓角,在灯光下无比刺眼。

    是朴立恒,他操着一口不甚标准的中国话,淡笑着:“还是说,年纪大了,计算力下降之外,器量也变小了?”

    杨思敏不怒反笑:“器量?我倒不知道凭着组委会赖皮来抢冠军的人还可以和别人说器量!”

    “多年前的旧事现在还提,越发没有器量了呀!”朴立恒笑嘻嘻的走过来,毫不在意:“当年的时候,大家或许不相上下,可是如今的强弱可是很明显了嘛!老话怎么说来着?活到最后的一个,就是最强的一个!”

    这一下,连楚衡都开始咬牙切齿了:“小妖!你明天要是不给我屠了他你就不要回来见我了!”

    姚景程苦笑:“拜托……。”

    一片喧闹里,杨思敏以扇子抵着自己的下巴静静的出神。

    良久后,她终于叹息的转向姚景程:“小妖,你真了不起。你的两个徒弟……。”

    楚衡笑嘻嘻的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怎么样?不错吧?我们家小曾……。”

    感慨的点点头,杨思敏歪着头仔细的回忆着白天的棋局:“本来以为,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孩子而已。谁知道,竟然有这样的狠绝的手段,和深邃的算路!”

    姚景程摇着扇子一笑,并没有加入到夸奖自己弟子的行列中去。他只是那么云淡风轻的一笑,所有的得意就这样不动声色的尽在不言中了。

    “这样说起来的话,明天和秀哉的对局,杨九段你看好谁呢?”朴立恒兴致勃勃的问。

    “秀哉,还是很强。但是,如果对手是小曾的话……。”

    杨思敏摇摇头,没有继续下去,而是转了话题:“现在开始觉得,在最巅峰的时候埋头只顾于自己的攻杀,却没有培养出满意的弟子来,是一个最大的失误也不一定……。”

    “那是当然的失误啊!”朴立恒自来熟的给自己拖把凳子坐下,得意洋洋着。

    楚衡白他一眼:“被自己的弟子打落的师傅,很值得骄傲吗?”

    “虽然就时间来说,太早了让我有点遗憾,不过大体来说还是很值得骄傲的呀!”

    显然,朴立恒的脸皮完全是楚衡感知范围外的物质,这让她十分之挫败。所以,她只能恶狠狠的盯着那个脸比头发年轻多的男人,恨恨然的发表宣言:“下次不要让我遇上,不然不会这么便宜你了!”

    朴立恒不以为意:“哎呀!那可麻烦了,下次你可不一定有这么好的运气进本赛啊!”

    姚景程微笑着看他们斗嘴,并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愿。

    看热闹看到尽兴的杨思敏眼珠转了转,突然瞄了他一眼,然后一本正经的开口问:“喂!小妖,那男人呢?怎么没见他人影?”

    姚景程脸色一黯,随即立刻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不知道啊!他的事情,我一向都不清楚的!”

    杨思敏眯着眼睛细细的看他,好一阵子,才问:“想清楚了?真的放弃了?”

    姚景程自嘲:“不放弃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吧?反正,主动权从来也不在我的手上。如果,不能继续往前走的话,至少,”他的眼神渐渐锐利:“至少,撤退让我来说吧!”

    这是我的,唯一的,卑微的自尊。

    年少轻狂时的痴缠,那时总以为伸开手就可以拥抱世界。

    然而事到如今才发现,自己的力量如此卑微,有些事情不行就是不行。一再一再的痴缠,只能让双方难堪,让对方厌憎。

    如果是这样,那么,让我来结束。

    由我开始,也由我结束。

    我给你想要的清净无扰,也给我自己保留最后的一点点自尊。

    房间里,沉默了。

    沉重无声的气氛一时之间笼罩着四个人。

    最后,还是朴立恒出声,打破了这片粘滞的沉重。他笑嘻嘻的问:“哎呀!终于失恋啦!需要安慰否?我的胸膛永远向美人敞开啊!”

    ……

    ……

    ……

    “你去死!”异口同声的三个人,老一辈的群殴战至此开始。

    还好,房间里没有其他的人。所以,老一辈的传奇形象得以苟延残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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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应天长 残忍



    “手术……知情同意书?”夏子常哆嗦着嘴唇,一字一句困难的辨认着被递到自己眼前的那些纸张。

    白大褂的医生面容严肃,点点头。

    “林老师他……?”他吃力的吸着气,还是说不完整一句话。

    医生于是耐心的向他解释着单子上所写的那些冰冷的事实:“林先生的腹主动脉血管瘤,有破裂的征兆,医院的建议,是手术。但是,这一手术是有一定风险的,而且可能会有一些并发症。所以,希望家属在了解这些情况后,决定是否进行手术。如果同意手术的话,请在意见书上签字……。”

    轻轻的语句,在空气里飘荡,慢慢的织成了一张又一张的纱网,一层一层的裹将上来,勒住了喉管,勒住了心脏,生生让夏子常呼吸困难。

    他大口大口的喘气,却还是因为缺氧而感觉到耳朵嗡嗡在响,四下里的一切,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

    医生和陈易江的讨论一字一句的传入耳朵中,可是却还是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他平时身体很好,并没有什么不舒服啊。怎么会突然……”

    “腹主动脉瘤,在出现破裂和接近破裂前部分患者是可以没有症状的。林先生之前有动脉硬化之类的毛病,或者有什么不良的生活嗜好吗?”

    “他也就是烟抽的多了点…….”

    “抽烟,的确是易患因素之一。”

    “如果不手术,会怎么样?”陈易江试探着问。

    医生沉默了。

    陈易江于是苍白着脸,第一次,声音中出现了颤抖。他问:“我可以问一下吗?所谓的并发症是?”

    “内出血、血管意外比如主动脉静脉瘘,出现连续性杂音,高心排出量及心力衰竭,以及其他一些不可预知的情况。”

    “手术的时间?”

    “越快越好!病人已经因为疼痛而休克过一次,这是血管瘤破裂的前兆,一旦形成血栓……。”

    陈易江怔住了,他掏出了香烟,放在嘴里,却始终没有点燃。

    反反复复,不知道该不该签这个字。

    一旁的夏子常,却好像醒了。

    他抹了一把脸,慢慢的走上前来。

    “医生,手术的存活率,是多少?”他的声音低低的,眼神里,是说不尽的哀恳。

    年长的医生犹豫片刻,最终回答他:“40%。”

    听到这个数字,夏子常哆嗦了一下,只是,他还是强迫自己站直了腰,直直的看着医生:“林老师,他没有直系亲属。我,我算他的养子,我签,可以吗?”

    “可以。”医生点点头:“你在签字的时候注明这一点就好。现在,情况已经很危急了。”

    借了一支笔,拿起意见书,走到一边去签字。

    只是,他的手一直在抖,抖得他几乎写不出完整的一个字。所以,他不得不用左手扶住右手,一笔一划的写来。

    似乎花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把那叠纸交给了医生。沉重的,好像铅块。

    医生有些不忍,轻声的安慰他:“林先生的身体还算不错,完全恢复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夏子常点头致谢,他甚至已经没有一丝力气来发声。他扶着墙壁,帮助着自己发软的腿脚,让自己不至于倒下。

    医生怜悯的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他轻轻的问:“病人刚刚苏醒,在进手术室之前,您要不要去看看?”

    不等他重复第二遍,夏子常的身影已经冲向了病房方向。

    林振玄在笑着,虽然剧烈的疼痛从腹腔开始,疯狂的碾过他的四肢百骸,他却还是强迫着自己对眼前苍白的青年微笑着。

    他说:“怎么还在这里啊?你明天不是还有对局吗?”

    夏子常嗫嚅着,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林振玄于是生气了,抓起手边的东西就丢了过去:“还不好好去休息,你做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给谁看?我不记得我林振玄有这么懦弱的弟子!”

    只是,这一次,夏子常却没有被他的怒气吓跑,他只是走得更近一点,让他的老师更方便的发泄怒气。

    他低低的说:“老师,您别想赶我跑。我也不是以前那个您一生气就吓得发抖的傻瓜了。您让我留下,好不好?”

    林振玄于是颓然丧气,好像是被抽走了全部的力气,汗水在他鬓角流下,剧烈的疼痛折磨下,他再也发不出脾气。

    所以,他只能竭力微笑着:“从小就这么死心眼。可是,你留在这里能干什么呢?留着看我手术吗?”

    “我……”

    “你也不操刀,也不挨刀。你留在这里,到底有什么用处呢?你已经十年没有拿过一个冠军了。你还记得赢棋的滋味吗?错过这一次,你还要等多久?”

    “冠军没有了,我还可以期待下一次的大赛。可是……。”

    “你还有多少个十年可以蹉跎?”林振玄叹息:“你以为别人会站在原地等着你超越吗?傻子啊!每一次的比赛都是不一样的。错过的一次再也不要想弥补。身为棋士,死在棋上也是一种光荣。怎么可以因为无关的事情就这么随随便便放弃?”

    “……”

    “放心,去吧!还没看见你拿到冠军的奖杯,我就是死也不会甘心的。只把谱烧给我怎么够?我可要活着看我的弟子登顶。这里,有陈易江九段照顾我就可以了。”

    最终,夏子常沉默的点点头,慢慢的走了出去。

    他的背后,手术室的灯亮起,紧张的准备工作开始了。

    夏子常,始终没有回头。

    在王宝和大酒店的花园里,夏子常坐在一个背阴的角落,用手捂着脸,一动也不动。

    内心已经痛楚到了麻木,现在只有一丝丝的酸涩从无尽的疲惫中渗透上来。

    他静静的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是一个受难者。

    最终把手拿开的时候,脸上和手心,都是干涩的。

    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他也还是掉不小眼泪。

    只能一任自己的情感,全部被封锁在内心之海。

    酒店的房间里,床头灯亮着。

    罗卿郁裹着夏子常的睡衣倚在床头,在看一本不知所谓的大厚书。

    看见夏子常进来,他挑挑眉毛,什么话也没说。

    夏子常也没有了说话的力气,重重的倒在床上,双眼大大的睁开,盯着天花板出神。

    皱皱眉头,罗卿郁抓起手边的高脚杯,对着亮处晃了晃。

    灯光下,美丽的液体折射出了宝石一样流动的颜色。

    猩红的光影里,罗卿郁似笑非笑:“加了安眠药的红葡萄酒,常哥,来一杯?”

    夏子常扭头,默默的看了他半晌,猛然爬起来,抓住杯子一饮而尽。

    然后,他撕掉自己的外衣,爬到被褥之间去,双眼紧闭,双唇紧锁。

    看了他一阵子,罗卿郁笑笑,打了个前台电话,预定了明天的晨早叫钟。再撒拉着鞋向门口走去。

    “你不问?”

    罗卿郁靠着门框,回头,胖胖的脸上依然是平淡的笑容:“你既然不想说,我又何必问?”

    蒙昧的灯光里,这笑容几乎带着点妖气了。

    顿了顿,他淡淡的说:“你先睡吧!我去和小王小曾他们借几个手机,别担心明早起不来!”

    夏子常没有回答,裹了裹被子转过身去。

    罗卿郁轻轻给他关上门。

    没有任何解释的抢走两个师弟手机之后,罗卿郁靠在电梯的门口想了想。

    “这样,不是有点不公平吗?”他笑着摇摇头,做了一个决定。

    手指,按向了十六楼,李秀哉的房间所在的楼层。

    李秀哉的房间,应该是在走廊的尽头,罗卿郁默默的根据回忆,快步的走了过去。

    只是,在他能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情之前,他遭遇了不可预知的古怪事件。

    目标人物房间门口对面的走廊上,有沙发和茶几。

    现在,有人长久的坐在那里,用烟蒂把烟灰缸都堆满了。

    漂亮的年轻人显然是有什么事犹疑不下,走到门边,却又在按下门铃前收了手,重新踱回到沙发,再取出一根烟来。

    看到走廊那边出现的人,李诚熏一惊,手里的烟没夹好,掉到了漂亮的地毯上。他手忙脚乱的低头去捡,再抬头,却发现罗卿郁小心翼翼的以自己为中心大大的绕开了一圈,消失在走廊另外一头。

    李诚熏于是很郁闷,不知道这个人来这里干嘛?

    总不会是专门来看自己的吧?(李同学,你真的想多了,他怎么知道你会在这里?)

    另一边,罗卿郁也相当之郁闷,一边走一边敲着脑袋碎碎念:“脑残狠过猪流感,傻缺是病,千万可别传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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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应天长 杀伐



    “老师他,怎样了?”

    或许是沾染了清晨的寒气,电波中传来的夏子常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凉意--平静、寒凉、毫无波澜。

    电话这端的陈易江皱皱眉头,平静的回答:“手术很成功,没什么问题。好好比赛吧!”

    “……请您不要对我说谎,告诉我实情。”

    依旧是平静无波的声音,里边却多了某种难以描述的东西,几乎类似于咄咄逼人的质问了。

    惊讶并烦恼于对方的敏锐,陈易江下意识的的敲着手边的桌子,不知该如何作答。

    夏子常并不催促,他只是沉默的坚持着。

    良久,陈易江终于犹疑的开口:“他……,医生说有些并发症。”

    “……”

    闭了闭眼睛,最困难的部分一旦说出,后面的话也就顺理成章的流畅起来:“手术只花了半个小时,但是,从昨晚开始,他一直没有醒。医生说,如果今天再不醒的话……。”

    电话那端传来一声沉重的喘息,好像是某种濒死的动物。

    电话这端的人立刻停住了讲述,屏住气息,等待。

    然后,他听见了沉重的反复的呼吸声,频率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突然!

    陈易江以为自己听见了一声强硬被下去的抽泣,但事实上,他听见的只是夏子常被压抑到变调的嘱托。

    夏子常说:“老师那里,先拜托您了。比赛一结束,我就立刻赶过去。”

    说完,他挂掉了电话。

    西装笔挺的棋手们沉默的鱼贯而入。

    应氏大厦的对局大厅,在四年的清冷之后,终于又等来了这批以棋为命的斗士。

    明亮的灯光下,连木质的地板似乎也要泛出温柔的光彩来。

    夹杂在人流当中,夏子常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抑制住浑身的颤抖。

    好像是一个囚犯,手脚被捆绑着,连走出小小一步这样的动作,也无比的困难。

    喉咙梗着,浑身忽冷忽热,他的眼前模糊一片。

    有一个瞬间,他几乎想就这样溃败,就这样放弃一切,什么都不要管了,转身离开,跳上出租车,奔向老师的身边。

    他尊重如父亲的老师,正在生死线上徘徊。

    而他,夏子常,却只能在几个街区之外的大厦里,面对不认识的对手,进行一场无声的杀伐。

    情感上,这简直是无法接受的境况。

    然而,他强迫自己,一步一步走了进来。

    内心在哀嚎,内心深处的那个自己已经哭到泪流满面。

    夏子常,选择无视。

    他就这样冷酷的一步一步行来,一点一点的凌迟掉内心那个感性的自己。

    被称为史上最强初段的安承文,遇见的就是这样一个夏子常--冰冷、漠然、甚至带了点无机质的感觉。

    早晨九点半,比赛正式开始。

    星.小目的平平无奇开局之后,某种暗藏的东西开始在棋枰之上疯长。

    再一个小时,几乎所有观棋的人,把目光都集中到了这一盘原本并不那么引人注意的对局上。

    应氏杯史上最为优雅的名谱,由此诞生。

    并不是说这局棋回复到六超时代的波澜不惊,恰恰相反,这场棋几乎是从头掐到尾。

    在擅长战斗的韩国围棋中长大的安承文初段,以巨大的力量在全盘处处点起硝烟。他的手法狠毒,他的算路清晰,他的气势磅礴。同时,他也不缺耐心和沉稳。史上最强初段,并非浪得虚名。

    然而,很不幸,他在这个时候遇见了夏子常。

    于是,他的种种好处,便几乎成了一个讽刺,好像一手一手,正正配合着夏子常,下出了这样一盘名局。

    执白的夏子常,以其清晰的大局观,构建了一场宏大而华丽的战斗,然后,如行云流水般,一步一步行来。

    而安承文,迫不得已,只能亦步亦趋,随之而行。

    行棋不过数十手,就眼见着夏子常在左上取势,左下取地,取舍之间,次序井然,竟然活脱脱是一个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架势。

    看着对方仿如艺术般天衣无缝的经营,安承文完全束手无策。不得已,只得忍气吞声的在棋盘右边构建自己的模样。

    看起来,似乎是个相安无事,各自闷声发大财的局面。只是,夏子常不肯如此拖沓。

    安定自身之后,他异常机敏的跳入了右边。

    这一手,目标明确,就是要侵消黑空!就如同夏子常在傲慢的宣称“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这简直是欺人太甚!

    以力量见长的安承文初段,积蓄的怒气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他恶狠狠的将一枚黑子拍进了黑空之中。

    黑36,镇!

    气势万钧,如欲横扫千军。

    年轻人冷冷的笑着,睥睨的看着对手,那个传说中永远缺乏2%勇气的男人。

    前辈,在适当的时候就应该退位,否则,只能是自取其辱。

    他这样想,然后他以惨痛的代价学到了他学棋历史上最惨痛的一课。

    靠!

    扭断!

    借力打力!

    夹!

    精巧到了极致的一系列腾挪,完美的宛如最珍贵的艺术品。在那一刻,几乎所有看棋的人都低低的吸气。

    这一刻的夏子常,完全当得起“惊采绝艳”四个字!

    安承文初段,目瞪口呆的看着最后的那手四路夹。第一次,在内心深处涌起了深深的挫败感和对对手的尊重之情。

    白棋至此,满盘皆活。

    以力量见长的安承文初段,被人借力打力的牵引着,在小半个棋盘上徒劳无益的奔袭,最终,头晕眼花之下,连自己的边空,也岌岌可危了。

    到此为止,即使夏子常完全收手,保守的保住已有战绩,基本上也是一个稳赢的局面。

    然而,一贯沉稳而保守的夏子常九段,在这一局里,积极主动的让人瞋目结舌。好像生怕棋局进入平稳的收束一般,他在打爆了黑空之外,竟然还腾出手来制造出一个大劫争来!

    安承文初段愤然应劫!

    纷纷纭纭,眼花缭乱。

    再数十手棋一过,他愕然发现,自己,正正缺少一枚劫材。

    自己的一切,也许在数十手前,就已经落入了那男人的彀中。他冷酷的等待着自己的失误。

    面如死灰的安承文这样想。

    对应着棋盘来说,他的想法,不能不说是很有道理的。

    原本是黑棋的边空,又是黑棋的进攻。然而,一番乱战之后,竟然全部变成了白棋的地盘。

    这是何等奇异的一幕!

    早早搞定自己对手的罗卿郁和王立浚,在对局室里看得心满意足,在这一刻,忍不住齐齐拍起手来。

    而夏子常并没有到此为止,他以下的着法越发眩目的令人眼花缭乱起来。

    就见他在中腹腾挪三子,便逼迫得安承文原本厚势的一块两眼黑棋堪堪变成了苦活。黑棋至此,简直可以说是惨不忍睹。

    观棋的罗卿郁笑得一脸不怀好意,抽着鼻子和王立浚显摆:“看见没有?棋就该这样下!别说不贴目,白棋倒贴目都行!省得麻烦!”

    王立浚“嘿嘿”笑着回答:“快投了吧?让常哥请烤肉好还是冷面好?”

    罗卿郁抱着肩膀,对此破费思量。

    然而,王立浚和罗卿郁都想错了。

    安承文,坚决不肯投子。

    尽管,他已经没有了任何争胜的空间。

    他在边角的地方,挑起一些根本无谓的争端,甚或是,根本无意的打将。

    纠缠着,拖延着,磨蹭着。

    “茅坑流!”

    异口同声的罗卿郁和王立浚互相对视一眼,然后扭过头去。彼此眼中的厌恶显而易见。

    在完全没有可能胜利的条件下,死都不投子。

    期待着对方犯错,然后,靠对方的错误赢得比赛。

    日本和中国的棋手,对于这种赢棋的方法,非常不屑,所以给它起了这样一个名字。

    然而,韩国的棋手对此则是讥笑:胜利就是胜利,有什么区别吗?自己不小心,赢不了棋,找的什么借口?

    事实是,在大优情况下,对着死都不肯投子的对手,焦躁几乎是必然而平常的反应。

    而一旦焦躁,不再心如止水,那么,很可能就会看不到对方暗藏的恶毒小手段。

    然后,被对方反戈一击!

    然后,溃败。

    不是很光荣的胜利,诚然。

    然而,因此而溃败的棋手,也可以说是本人的修炼尚未达到化境吧?

    不说这些是是非非。

    正在对局的人,的确是受到了很大的影响。

    分明着急结束战斗的夏子常,在起立坐下几次之后,几乎是带着恶毒的眼神看着胡搅蛮缠的对手。

    几乎有些充血的双眼,让人怀疑,下一刻也许他就会掐着对手的脖子,逼着对手投降。

    安承文丝毫不为所动,他悄悄的布置着自己的陷阱。

    对手的心动,就是自己的机会。

    他,是很善于等待的。

    只是这一次,他注定要失望了。

    他的对手看起来心乱如麻,落子的手几乎都在发抖。然而,他的应对堪称完美无缺。

    他弃掉两颗废子,在外面一扳,堪堪护住了边空,坚决不让黑棋渗入。

    至此,黑棋再无任何机会。

    对局,进入了垃圾时间。

    安承文再苦苦纠缠了一个小时,最终,不得已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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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应天长 不动



    夏子常跌跌撞撞的冲出对局室时,时间,是下午两点。

    这时,李秀哉和曾弦翔的对局,才刚刚进入中盘。

    观棋室里的王立浚瞄了一眼波澜不兴的战局,眼珠转了转,起身,准备出门。谁知一步迈出尚未站稳,立刻就被一只妖怪猪绊了一跤。

    “罗小猪!你干嘛?!”王立浚有些恼了。

    罗卿郁似笑非笑的瞅着他:“我还想问你呐!师弟和超一流选手对局,你不盯着看,想干嘛去?”

    仰天打了个哈哈,王立浚哼哼唧唧:“就那两人的速度,估计不到七八点不会收工,我出去活动一下腿脚你也有意见?”

    “我哪里敢有意见?”罗卿郁撇着嘴冷笑,扭头看向屏幕:“有意见的人在那里呢!你有种就溜,别指望我给你打掩护就是了。”

    恶狠狠的瞅着那头猪两分钟,王立浚终于心不甘情不愿的“扑通”一声坐下,嘴里嘟嘟囔囔:“欺软怕硬,不算好汉!林老师这几天也没瞅着看啊,怎么不见你叽歪?!”

    罗卿郁瞄他一眼,想说什么,又忍了下去。顿了顿,最终还是冷笑着回答他:“林八段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你拿什么和人家比?等你混到那个份上,再来胡作非为吧!”

    王立浚恨恨然:“不就是嫌我独自去找常哥玩吗?找得什么借口,说得什么废话?你想去自己也可以去呀!”

    罗卿郁根本连鄙视的眼神都欠奉一个,熟练的切换着电脑,同时盯着几盘棋仔细的看起来。

    王立浚撇着嘴自己生了半天气,终于忍不住好奇心凑了上来……。

    不能怪王立浚不耐烦,曾弦翔和李秀哉的这一场实在是太过沉稳了一局。

    曾弦翔的路子,原本就是最为朴实的一种下法,加之,本人个性又过于谨小慎微,力求每一手都是绝对正确的应法,所以棋局往往会被拖到最后一秒。

    至于李秀哉,更是出了名的“正道”,每一手都是正手中的正手。

    这样两个人对局,不用说,你不用期待看见什么样的妙手手筋。

    就好像看着两个高手比拼内力,没有惊喜,有的只是不动声色,步步为营。

    棋行至29手,尚是星定式中局部变化的必然次序。

    局势,两分。

    执白的李秀哉,在第30手轻轻一跳,扩张了自己的势力,同时限制了曾弦翔黑棋的发展。

    这一处,若被曾弦翔飞镇,则是右边和下边的黑阵巍然成遥相呼应之势,白棋必然大大不妙。

    对形势的判断,李秀哉的嗅觉似乎并未退步。

    王立浚打个哈欠,碰碰身边的人:“怎么样?”

    罗卿郁淡淡的回答:“是我的话,我现在比较想执黑。”

    王立浚于是嘿嘿的笑:“八强里有四个是咱们兄弟,也很壮观吧?搞不好,决赛都是我和常哥啊!”

    冷笑一声,罗卿郁对着另外一盘棋努努嘴:“你还是先过了那傻缺那一关再想别的吧!”

    在那里,李诚熏正在残忍的屠戮自己的对手。

    盘面之上,血流成河。

    “切!”满不在乎的揉揉鼻子,王立浚带着三分睥睨天下的狂傲:“对杀?你觉得我会怕谁?”

    回头瞄了他一眼,罗卿郁笑了笑,正准备说点什么。下一刻,却被人打断了。

    “好点!”盯着屏幕的王立浚击节而叹:“小曾这家伙,很拼命那!”

    屏幕上,曾弦翔的手,刚刚离开棋枰。

    黑31,干脆直接!在大踏步的撑开了下面的模样之外,还虎视眈眈的窥伺左边的白棋。

    “如何?”王立浚揽着罗卿郁的肩膀哈哈大笑:“咱们家小曾,可绝非泛泛之辈啊!”

    语气间,是说不出的骄傲。

    “不坏!可惜,距离顶尖,还有一线之隔。”罗卿郁的回答却显得有些沉郁了,他的眉头淡淡的皱起,眼神有些飘忽。

    “啪”的一声,王立浚重重拍在他的背上:“拿过去的经验来套未来的可能性,我和你说,没劲啊!”

    瞅他半晌,罗卿郁终于笑了起来:“说得也是。不过,李秀哉九段,也不是那么容易对付就是了。小曾还要努力。”

    “那是过去的李秀哉九段。”王立浚不以为然:“过去的他,真是让人感到绝望的强大存在。优势的棋,绝对不会逆转,自始至终滴水不漏。现在嘛……。”

    他漫不经心的笑笑:“我不觉得他还能保持过去的明镜止水,而且他的形式判断和官子的确不如过去的水准了。这也是事实。连他自己都注意到这一点,所以一直在尝试新的棋风。”

    “虽然这样说,”罗卿郁笑笑,在身边的棋枰上落下一子:“毕竟宝刀未老。”

    白38,吊。

    这一手侵消,火候正正好,直可谓炉火纯青。

    对此,胖胖的曾弦翔咬着手指头想了半天,最后选择了打入。一方面是寄望破空,另一方面,他也是想看看李秀哉应法,再决定下面怎么行动。

    和曾弦翔预期的一样,李秀哉的应对略显保守。于是,年轻的小胖子开始得寸进尺——自黑41往下,曾弦翔以一系列漂亮的手段,干脆利落的破掉了黑角,捞尽实地。

    不知不觉间,黑棋的实地变得十分可观了。

    电脑这边的两个傻师兄相视而笑,为自己的小师弟的积极主动。

    现在,棋枰上局部的定型,白棋选择厚实,黑棋则选实地。李秀哉和曾弦翔可以说是各得其所,但似乎曾弦翔的黑棋更为好下。

    接下来,曾弦翔的行棋更为主动。

    黑53,直接就明目张胆的冲入了白阵去叫板。

    秀哉皱了皱眉头,略作思索后,坚持着将棋下厚。他在右上角进行了一系列的交换,希望能够压着狠捞实地的曾弦翔按自己的步调走到比较平稳的局面。

    在这里,曾弦翔出乎预料的不配合。

    他坚决不肯顺从,黑61,扳!抢先落在了李秀哉预定落下的点。

    秀哉无奈,叹了口气。

    白62,只得一断!

    局面,就此进入激战。

    事后看来,这里,就是关键的胜负处。

    战斗,由曾弦翔主动选择。

    战斗,发生在李秀哉白棋的模样里。

    战斗,从来不是李秀哉的强项。

    所以,王立浚和罗卿郁都暗暗松了口气。这里,绝对是李秀哉的风险更大。

    然而,当对局进行到87手,战斗暂告一段落的时候,王立浚的脸色,赫然变了。

    黑棋,固然打破了白棋的模样

    然而,白棋的中腹,变厚了!

    观战的王立浚和罗卿郁并没有发现李秀哉有任何的妙手或凌厉的招式出现,然而,在不知不觉中,李秀哉沉稳的扭转了局势。

    这一场激战,看似白棋做出了让步,其实已经占到了不小的便宜。

    再先手抢到黑88的一拐,在这个局部,白棋已然优势。执白的李秀哉通过这一场攻击,赢得了厚势,异常成功。

    被李秀哉取得了这样的优势,曾弦翔逆转,只怕不易了。

    而曾弦翔下来的应手,只能让自己的局势更加不利。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走得太过稳重了。

    在局势不利时,不为一时意气,沉着应战,不逞血气之勇,这当然是一种良好的素质。

    然而,在对局中,这样的应对往往却是败亡之道。

    如果是王立浚或者李诚熏这样的对胜负异常敏感的棋手,在这种情况下立刻就会明白,现在唯一的正解,就是下出最强手,开始搅局。

    而棋差一着的曾弦翔,选择了稳妥。

    于是,就是他自己,将棋局送入里李秀哉的表演时间。

    李秀哉把他独步天下的官子功夫发挥到了淋漓尽致。四处搜刮之下,优势,越来越大了。

    两人在后半盘的实力差距,一点一点的显示出来。

    到了这个地步,曾弦翔终于惊醒。

    他开始了自己痛苦的反击之旅。

    黑101,碰!

    既然无法扭断白棋,黑棋只好选择围空。曾弦翔选择了最佳的一个点。

    然而,白棋在李秀哉的沉稳筹谋之下,安全行进,到了112手的时候,甚至反割下了黑棋的一条尾巴,大涨16目。

    黑棋,并没有占到多少便宜。

    曾弦翔开始着急了。

    他频频放出无理手,寄望能够扰乱视线。但是,李秀哉冷静而锐利的反击,让他这一点的期待也落了空。

    黑棋,进一步受损。

    至此,白棋全盘优势不可动摇。

    再坚持十数手,曾弦翔,投子。

    观棋室里的王立浚和罗卿郁沉默以对。

    良久,王立浚淡淡的开口,竭力不动声色的语调里,掺杂着无法掩饰的敬佩:“这就是李秀哉九段的实力吗?不管对手如何挑衅,也不为所动,冷静客观的做出准确判断。”

    然后,独步天下。

    罗卿郁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双手插在口袋里:“绝对和善,从善如流,和气的让你尽可能的走到你想走的棋,不和你争,也不和你抢。最后,只赢你一点点,就够了。”

    “走吧!”王立浚有些郁郁,看了一眼被钉在棋枰间的小胖子:“复盘还要一阵子,咱们去买点酒去吧!小曾一直不舍得喝旅馆冰箱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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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应天长 和解



    在炽热的太阳下奔走,柏油路上的暗沉的反光,刺得他几乎流泪。川流的车流带来了扭曲的热浪,整个世界蒸腾的如同一个虚像。

    奔跑在这蒸笼一般的炽热了,夏子常却还是觉得冷,他觉得自己的心缩成了一团,瑟瑟发抖。

    医院里的中央空调,瞬间让汗湿的衬衣冰冷了下来,贴在脊背上,他硬生生的打了噶寒颤。

    几乎发抖的手,推开了那扇决定生死的门——

    苍白,寂静

    有人静静的躺在床上,液体无声而耐心的涓涓滴滴,流入身体里去。

    一个瞬间,夏子常几乎惊恐到想掉头而去。

    如果,他没有看见那个苍白的笑容的话…….

    平日里绝对不苟言笑的那个人,这时吃力的扭过头来,粗粝如岩石的面孔上,是一丝淡得不容错看的笑意。

    “小常,”他的声音虚弱:“赢啦?”

    夏子常没有回答,他扑上前去,抱住了自己老师的脖子,好像他还是那个爱撒娇的十四岁少年。

    很多年很多年来,他已经没有这样亲近他的老师。

    敬畏、失落、伤心,然后是,淡淡的怨。

    他们就这样渐行渐远。

    林振玄在夏子常的心里,渐渐成为神祗一样只可仰望的存在,再不是那个可以撒娇可以抱怨可以任性的老师。

    如果一切平稳的收官,也许两人以后的日子里,都会保持这样一种状态吧?

    然而,

    突如其来,那么可怕的一瞬间,天翻地覆。

    几乎失去的痛楚,以一种惨烈却干脆的方式,打碎了岁月蒙在心上的灰壳。

    师徒两个人,在这一刻,相互谅解了。

    “抱够了就起来吧?你老师的伤口小心开线……。”

    陈易江含着淡淡笑意的声音提醒了夏子常。他慌手慌脚的跳了起来,一叠声的问:“老师,您怎么样?有没有……”

    林振玄不得不赶紧制止住他的过分紧张:“没事啦!不要听你陈老师吓你。说说你的棋吧?我都还没来得及细细看呢!”

    “诶?”夏子常愣了愣,忙忙的答应下来:“好!林老师,您躺着别动,我去和医院借磁铁棋盘。”

    说完,慌慌张张的跑开了。

    “真的想看那小子的那盘棋?”陈易江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怀好意:“你刚刚不是已经在电视看过了吗?”

    林振玄翻个白眼,完全不想理眼前的人。

    陈易江不以为忤,抱着肩膀笑嘻嘻:“小妖那盘棋,可是正杀到兴头上哦。后悔的话,遥控器就在你手边……。

    “诶?遥控器?”捧着磁铁棋盘进门的夏子常刚刚听到尾巴,很高兴的跑过来。

    亮光一闪,吊顶的屏幕开始上演一出出悲欢离合。

    再一调整,硕大的棋盘出现在了屏幕上。

    讲解员兴奋的满脸通红:“天啊,这真是太壮观了……。”

    再几手,夏子常终于忍无可忍的关掉了讲解,微微红着脸看向自己的老师:“林老师,咱们先看朴老师和姚老师这一局行吗?我……。”

    林振玄犹豫了一下,最终无视陈易江的似笑非笑,点了点头。

    不能怪夏子常的急切,这实在是太过精彩的一局。

    当妖刀遇见柔风快枪,妖异灵动的招数便如眩目的烟花,从棋枰上肆无忌惮的迸发出来。

    曾经是围棋史上天赋最高的两个人,在那么久的沉寂后的再一次相遇,不负众望的给出了最眩目的一份棋谱。

    以至于夏子常只在讲解人嘈杂的废话声中,看了一眼,立刻就目眩神移了。

    他几乎不能呼吸,屏住气,再不舍的移开眼。

    执黑的朴立恒选择了小林流开局,姚景程应之以两连星。

    重边角,占实地。

    姚景程的策略很是明白。

    但,即使你知道如此,却也不得不随之起舞。

    朴立恒苦笑一下,抬眼看棋枰对面的人。

    依稀记得初次见面时,两人都还年少。他记得那人一身雪白的西装站在八重樱下,以扇遮着唇角,森冷而尖锐的笑意从眼睛中流泻出来。

    他说:“你就是朴立恒?老师说的那个天分尚在我之上的人?”

    现在想想,他那时的表现逊毙了。

    一方面是惊讶于围棋界的传说楚老先生居然对自己有这么高的评价,更重要的,只怕是已经败在少年凌厉的气质之下。

    那之后,他们之间有过无数的对局,彼此间已经熟悉得超过最好的朋友。

    却还是,没有能成为朋友。

    那人,一向是目下无尘的。他们之间,除了棋,再无其他。

    看着自己的弟子和夏子常的这么些年,朴立恒有时候,竟然会有一丝丝遗憾的感情涌上心头。

    “啪”的一声落子,打碎了他的追忆。

    朴立恒再抬头,依稀看见了对面人眼中的不耐。

    于是,他忍不住失笑:这么多年,还是这个脾气。

    这么精彩的一局,最终,还是要走向终局了。

    激烈的扭断

    残忍的厮杀

    狡猾的陷阱

    冷血的等待

    如天外飞仙般的飘逸的刀,对上了诡异迅疾如鬼魂般的枪。

    在四个角上硝烟弥漫的一场争棋的名局,不时就有最漂亮的巧手妙手迸发出来,惹得无数观局的人色变。

    只是即使这般精彩,却也总有结束的一刻。

    在数十手前,朴立恒就已经再无可能获胜。

    先是征子不利,被人硬生生提掉一大块。

    接下来,他原本冀图将局势导入乱战,在中腹反戈一击,却发现那个人坚定将精力放在了边角实地的争夺上。

    于是,他恍然记起,又一次喝酒的时候,那人笑嘻嘻的对他说:“中腹?那种大而虚的灯笼你也要?只怕吃不下吧?”

    他记得,那时候那人喝得有点熏熏然,清酒甜甜的味道抚着他的后颈,让他一阵战栗。只是那话中的内容,则更是让他悚然而惊。

    而正如姚景程的预言,中腹的大空,朴立恒没有吃下。

    他的中空刚刚围起一点模样来,就被对方一剑西来,生生破了金身。

    然后,就是他巧妙的一点一点的占地。

    朴立恒,早已经没有了争胜之处。

    而他,却在坚持着一目一目的落子。即使,他早已看见那个人眼中的不耐和蔑视。但是,他不肯投。

    在他,围棋也是他的信仰。

    即使被讥讽为“茅坑流”,他也要坚持到最后点目。

    不到最后,谁知道他会不会等到自己的机会?

    为了棋型的好看,为了所谓的风度,在还有机会的时候投子。这样的事,朴立恒做不来。

    他不是出生于贵族一般的日本,他只是诞生于草莽的韩国。他是一个穷小子,他不需要风度,他只要胜利。

    这样的朴立恒,让姚景程的不屑渐渐隐去了。

    原本坐的歪歪斜斜的身体,不知道什么时候直了起来。

    他端正的盯着棋盘,约束着自己的不耐。

    这样的对手,他即使不欣赏,却尊重。

    所以,让我用最彻底的手法,终结这一局。

    终盘,点目,棋型惨不忍睹朴立恒,大败二十目半。

    他的脸色有着难以言喻的惨淡。这一局,他尽了全力,自问那绚烂的才思并不下于他风华最盛之时。

    却还是,不行。

    天分,还真是最残忍的存在。

    一只手拍在他肩膀上。他悚然一惊,抬头,确实姚景程的似笑非笑:“晚饭,要不要一起吃?顺便检讨一下这局棋?我觉得这一局很不错……。”

    于是朴立恒笑:“真巧,我也这么觉得。”

    多年的老对手,在这一刻含笑相对,竟然有了惺惺相惜的味道。

    屏幕的这一边,有人把没有打点滴的手在被子下面紧紧握成了团。

    有人饶有兴味的盯着他看。

    然而,林振玄什么都没做。他只是闭了闭眼皮,干涩的对自己的弟子开口:“啊,那么今天就到这里吧!小常,我也有点累了。”

    夏子常于是慌里慌张的收好自己毫不掩饰的赞叹,从刚才的对局里回过神来。

    他红着脸回答:“啊!好!林老师您好好休息,我晚一点就告诉大家,让姚老师带着大家来看您。”

    “不必了。”

    “诶?”

    “我也有点累了。今天就不用来了。你也不必告诉他们了,省得他们瞎操心。”

    “可,可是……”

    “诶!小常,没记错的话,你明天要对阵的对手就是你姚老师吧?让他知道了,可能会影响他的状态啊!这对他不是很不公平吗?你也希望和最强状态的姚老师对局吧?”

    “但……。”

    “没什么但是拉!早一天迟一天有什么关系呢?”

    “……哦。”

    不和生病的人较真,夏子常这样想,所以他妥协了。他没有想到,这一刻的小小体贴,让他日后有了无穷无尽的后悔。

    这一刻,他只是脚步轻快的向酒店走去。

    从病房出来,那因为太过震惊而一直被压抑着的喜悦像水底的泡泡,开始一个一个的泛上来。

    越来越多越来越大,他竭尽全力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内心的波涛。

    脚步,越走越快,他简直等不及想要找人分享他的快乐。这巨大的,失而复得的快乐……。

    在他身后的病房里,不那么快乐的一场交流正在进行。

    “果然是偏心啊……。”陈易江感叹着:“弟子就不怕被影响,他就不行。”

    林振玄看着窗外,没有回答。

    陈易江摸摸鼻子,有点无趣的自己找话:“虽然你的弟子性格废柴了点,你也不用为了逼出他的潜力就这样欺负他吧?”

    “你错了!”林振玄淡淡一笑,扭过头来:“那孩子,从富士通的那一局棋以来,就再也不需要我的激励或者鞭策了。”

    他看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他一直是个好孩子,一直那么努力,却总是在临界的一点,缺了点血性。而我这个师傅,这十年,除了添乱,好像什么忙也没有帮上。最终的破茧,他还是靠的自己。”

    他自己,把自己逼到了极致,以命为赌,下出了最强的谱,然后,就是觉醒!

    以最强者作为砥砺,痛苦的摩擦着自己的生命,然后,绽放。

    “今天的谱,到最后,还是有点急躁了,不够完美。他应该,远远不至于此。易江,我们大概有幸看见另一个传奇的诞生。”

    陈易江沉默了,良久,失神的笑笑。他拿起自己的外套:“虽然不甘心,但是的确很期待。我要回去陪敏敏晚餐,你先睡一觉吧!”

    “记得带床头柜!葡萄架倒了的话也不必急着回来。”

    陈易江右手比了个粗鲁的手势,转身离去了。

    暮色渐渐浓重的房间里,林振玄微笑的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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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应天长 狂喜



    时间,慢慢的流逝。光与影交互着、牵扯着,一切都在茫茫然的旋转。

    漫长的一天终于过去了。

    残酷的本赛第二轮,决出了最后的结果。

    没有冷门。

    除了姚景程作为代表,为老一代的棋手稍微捞回点颜面之外,年轻的棋手们占了十六强的主力。

    夏子常、王立浚、罗卿郁、李秀哉、李诚熏……。

    三国公认的强手,基本入围。

    尘埃落定后的空气,都带着倦怠和疲惫。

    三国棋手三三两两的聚集在餐厅里,慢吞吞的嚼着口中的食品,不时讨论一下当天的对局。

    但对很多人来说,这太过勉强了。

    很多人疲劳到了,连咀嚼都已经是一个机械的动作,完全不知道口中食物的滋味。

    各处小声的说话声,给沉闷的空气里更增加了一份压力。所有的人,几乎都恨不得立刻完成这件苦差事,回到自己房间去,倒头大睡。

    突然——

    “秀哉!”

    犹如蜜蜂房里放进了狗熊,名为沉闷的气氛,骤然被搅动起来。原本在文火慢吞吞吐泡的粥,突然猛烈的开始翻腾。

    一种名叫“八卦”的因子,宛如狂热的兴奋剂,打入了在场的每个人心里。

    大家骤然从昏昏欲睡中情形过来,兴致勃勃的开始期待好戏上演。

    风风火火闯进来的那个人,满头大汗,连衬衣都湿透了,他看起来异常的狼狈。

    然而,某种让人一望而知的巨大喜悦在他的脸上,不,全身上下燃烧着,映着夕阳,“噼里啪啦”,电流闪过,几乎耀花了所有在场人的眼睛。

    然而,大家眯起眼睛,坚持着想看完这场热闹。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不顾在场所有人的惊愕,一贯守礼的夏子常九段,就这样竭力抑制着自己的兴奋,一把拖了正在韩国棋手堆里就餐的李秀哉九段就跑。

    而也许是惊吓过度,一贯刻板的李秀哉九段居然没有提出任何抗议,更不用说挣扎了,就这样非常配合的跑了出去。

    餐厅里边一片寂静,好一阵子,才轰然一声炸响,棋手们以一种高雅的不八卦的形式,冷静克制的开始讨论这一八卦以及其背后的内涵。

    风从耳边刮走,四下里的人群窃窃私语,突然无限拉远,成了可有可无的背景板。

    李秀哉在瞬间被震撼,下一刻,他发现自己和夏子常一起在原本安静的走廊里狂奔。

    绝对的不合礼仪。

    绝对的粗鲁无礼。

    绝对的……暧昧。

    无论哪个理由,都足够他打掉拉住他的这只手,或义正词严或冰冷的拒绝和对方一起发疯。

    然而,他没有。

    先是,他被子常眩目的快乐耀花了眼睛。

    接着,被掌心的温度弄失了神。

    所以,在终于回过神来的现在,他也只是微微皱了一下眉头,然后抿着嘴角,微微的笑了。

    随便他吧,看他将要把自己引向何方。

    对于夏子常,李秀哉一向是纵容的。何况,他本人也很好奇。

    夏子常拖着李秀哉,奔上了酒店的最顶层的天台。

    二十层建筑的最顶端,风猎猎的在吹。融金的落日渲染得漫天富丽堂皇。

    然而,这一切和眼前的人比起来,根本算不了什么。

    夏子常,抱着李秀哉的肩膀,酣畅淋漓的大笑。

    从来没有见他如此的失态,从来没见他如此的痛快,如此灿烂,几乎要燃烧起来。

    那么明亮灿烂的笑容,一个瞬间,连整个天地都会照亮。

    不带一丝杂质的,纯粹清澈的笑容。

    李秀哉发现自己的心跳,突然有些奇怪。

    夏子常紧紧的拥抱他一下,再推开,扶着他的肩膀,几乎要跳起来,他在大笑,笑得几乎能看见眼泪,他嚷嚷:“秀哉!林老师他没事了,他好了!”

    好像一个瞬间,整个世界都甜美起来。

    秀哉默默的想,他抱着子常的肩膀,为着他的狂喜,内心也开出花来……。

    中国棋手的某一桌

    罗卿郁王立浚曾弦翔在夏子常出现的第一秒,非常有团队精神的各自掏出了自己的墨镜戴上,一派镇静。托墨镜君的福,这几位的眼睛完全没有受到那金星乱晃的光芒影响。

    所以,现在,他们也开始以自己的方式理解这一突发事件。

    “所以,你们觉得这万丈的圣母光辉是怎么回事?”王立浚吹了一声口哨,宣布讨论开始。

    曾弦翔推了推自己的墨镜,仔细的辨认了一下桌子上的盘子,夹了一块子肉到自己碗里,这才清清喉咙发表自己的意见:“我觉得吧,大概是想和李九段讨论一下他为啥要欺负自家师弟的问题。那么圣母的光辉,分明是要为谁人打抱不平嘛……。”

    背后,有点“窸窸窣窣”的声音,不过谁都没有在意。

    王立浚只是用鼻子“哼”了一声:“天黑还早,垫高枕头去吧你!你看见那脸上的表情没有?那是苦大仇深秋后算账的意思吗?自我陶醉也该有个限度。”

    “要不,难道是传说中的私奔事件?”曾弦翔一下子激动起来:“哇呼!居然没有带相机啊啊啊,我是猪啊啊啊,居然错过了这么重要的历史时刻……。”

    “得了得了,”王立浚挥着手,像挥苍蝇一样挥走了萦绕在自己耳边的噪音:“就常哥那点胆子,就是私奔也是半夜,还敢光天白日的抢亲?”

    曾弦翔于是很不满意,冷笑一声:“那依着你,那算怎么回事?”

    王立浚抱着肩膀,也很是费思量:“按理说吧,常哥,不应该是这么沉不住气的人。所以叻,我倾向于认为是有什么突发事件。比如说,应氏杯组委会准备黑幕一把让他俩在决赛在相遇,来个巅峰对决十年JQ啥的……吧?”

    话音越来越小,最后终于连自己都不敢肯定的消失在罗小猪的冷笑里。

    只是,心里还是不服气的,小声的嘀咕着:“是你自己说那个什么冯敬如是常哥的发小和第一个暗恋者来着……。”

    罗小猪恨铁不成钢的拿筷子尖戳着面前的两只:“一个两个,怎么都这么笨呢?迟早有一天会笨死!”

    看着两只师弟不明所以的表情,他叹了口气。

    伸手,在脸上一抹,一下子抹出一个狂喜的表情,然后问:“这什么意思?这什么意思?”

    “……老子捡了700块?”

    “肯定比那要高兴啊!”罗小猪双手一挥,再做少女祈祷状握在胸前:“这又啥表情?啥表情?”

    “呃……。”

    “呸!还不明白吗?这综合起来,难道不是□裸的……”罗小猪顿了一下,突然换上深情的语调,低沉而激动的开口——

    ……

    ……

    “秀哉,我有了……。”

    方圆三桌之内,一片寂静。

    然后,所有的人都把嘴里的东西喷了出来,开始捶着桌子爆笑。

    于是,再一次,罗卿郁以其天才的构想,捍卫了他在惹是生非三人组里的龙头老大地位。

    因为四下里闹成一片,几个人也就没注意到背后某桌的动静。

    高大的盆栽之后,几个老妖怪围桌而坐,已然笑得趴在桌子上动弹不得。

    姚景程揉着肚子,抬头看一眼楚衡,低头再狂笑一次。连杨思敏都笑得几乎瘫在陈易江的怀里。

    陈易江一方面惊喜,一方面要忍笑,一方面还要拍她的背,一时之间,手忙脚乱。

    只有朴立恒,竭力保持了端正的坐姿,竖着耳朵,听着前面那桌的小坏蛋们继续在那里胡说八道。

    现在的讨论已经进行到讨论孩子的来源和后续问题。

    就听见罗小猪以不可辩驳的肯定口气在下断言:“所以,综上所述,没什么可怀疑的。孩子,肯定是衡姐的啦!”

    王立浚揉着肚子,一脸正经的表示抗议:“说不通,要是衡姐的,常哥他应该上楼去找衡姐圣母,找李九段干啥?”

    咬着手指头深思着,曾弦翔提出一个替补意见:“会不会常哥自己都搞不清是谁的了?”

    “口胡!”罗小猪同学拍着桌子表示愤怒:“你逆我CP也就算了,居然敢拆我CP!不知道3P是我的天雷吗?”

    “常哥去找李九段,那难道不是因为一生的对手,一生的朋友需要最早通知自己人生中最大事件吗吗吗吗?”

    “所以,悲伤的李九段现在正在一边默默内心流泪,一边帮助孕吐的常哥复盘吗?”

    因为王立浚的最后一个猜想太过有爱,众人默默沉入冥想中,对此场景做了约六秒钟的脑补。

    于是,背后一桌的老妖怪们得以空出耳朵来,自己对这件事发表一下看法。

    “我说,别看我。”楚衡女士神定气闲的啜了一口茶,声明:“绝对和我无关。最近准备比赛,我都两个月没压他了……。”

    ……

    ……

    ……

    在楼顶上,比餐厅里的不良讨论粮食不知道多少倍的谈话也正在告一段落。

    “我们的对决,又进了一步呢,秀哉!”狂喜过后的夏子常,慢慢的沉淀下自己的情绪,对着夕阳慢吞吞的开口。

    “……是啊。”李秀哉站在他身边,出神的看着天边:“是啊!好像,又回到了那年的天元赛……。”

    他和他之间,永恒的主题,就是在棋枰旁边等待对方。永远不会失约的对手,永远不会让自己失望的朋友。

    “你今天的对局,很有内容。”秀哉轻笑,云淡风轻,再没有什么烦恼。

    “彼此彼此,秀哉,好像更强大了。”子常站在扶栏旁边,夜风猎猎的吹,白衬衣似乎下一刻就会化成他翱翔九天的翅膀,他的脸映着夕阳,有着温柔的笑意,只是如刀锋一般的战意却从双眼流泻出来。

    他低低的说:“这场对决,我很期待呢!李秀哉九段。”

    这么多年的对局,这一次,我们,会下出名局吧?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名局。

    全新的你,和全新的我。

    站在他身边,李秀哉完全没有表情,不动如山,安静的回答:“我也一样。所以,请努力的进入八强吧,夏子常九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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