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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应天长 赛前(上)



    “诚熏看起来气色不错,是因为有救命恩人照顾的原因吗?”

    飞向汉城的飞机上,李秀哉含笑问。

    李诚熏没有注意到他的话,专注于偷眼打量身边的人——气色,好像还好。只是,依旧看不出到底在杭州究竟有了怎样的进展。

    微微叹了口气,心底有点沮丧:自己,在前辈面前好像是透明的。但是对于自己,前辈却总是如此的高深莫测。

    这样的自己,怎么能有资格站在前辈身边,甚至说大话要保护他呢?

    这样可不行,要加油!

    在内心这样碎碎念着的李诚熏抬头,不期然,被李秀哉脸上那暧昧的笑容吓了一跳。

    “前、前、前、前辈……。”

    秀哉微微抿着嘴,有点坏心眼的刻意自言自语:“哎呀哎呀,我都不知道北京是这么好的地方啊!看起来,我们诚熏都不想走了呢!还是说,那里有什么舍不得的人呢?”

    “前辈!”李诚熏有些愤愤然:“前辈,你不要这样取笑我呀!明知道我在北京被那群坏人欺负的很惨的!”

    “是这样吗?”秀哉的笑容越发暧昧了。

    诚熏气嘟嘟的看着眼前人,平日里清冷的面孔出现了少见的生动,细长的双目微微的上挑,原本禁欲的面孔上,竟然微微流泻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情……。

    骤然脸红,诚熏忙忙的把脸转过去,结结巴巴的回答:“就,就是这样啦!哼!那群家伙……。”

    “唔,能让诚熏这么介意的人,看来有必要好好调查一下了……”

    不对!

    不对!

    在感到别扭尴尬之外,心里的那丝违和感越来越重。

    瞬息之间,李诚熏心里警铃大作——前辈,从来不是这么喜欢多话和打趣的人……。

    顾不得脸红,他慌慌忙忙转过头来,仔细的观察着眼前的人,试探着问:“前辈看起来,心情也很好的样子嘛?”

    “这个‘也’字,用的很巧妙啊……。”

    “前辈!”

    看着李诚熏气恼到通红的面孔,李秀哉轻轻的笑了。他把双手垫在脑后,靠在了座位上:

    “诚熏,谢谢你!”

    轻轻的向热心的后辈致谢,不等对方说什么,他自己淡淡的接了下去:“我大概,做出了一些决定吧。虽然结果怎样,谁也不能提前知道,但是,总要试试才好!”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势在必得。

    有的只是如清风明月般的娓娓道来,好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然而,偏偏就是这样浅淡的话语里,有着一种让人无法抑制去信服的力量。

    淡泊,坚定,自信,不动如山。

    就是这样的李秀哉,在他少年的时代踩过一个又一个的天才,缔造了自己的帝国。

    李诚熏的内心,莫名的激动。

    他想,他正在看着一个王者归来!

    在中国的商业赛中,李秀哉的成绩并不能算好。所以,回国后自然又是被报纸小小的抽打了一顿。

    只是,这一次,秀哉连看报纸的时间都没有了。

    一下飞机,他就奔向了自己的公寓。那里,有着无尽的棋谱之海在召唤他。

    他彻底不再下楼,连吃饭都是靠叫外卖解决。

    打谱,打谱,还是打谱!

    每天早上一起床,简单的梳洗之后,就端正的坐在了棋盘之前,这个姿势,一直保持到夜深。

    有很多次,在终于结束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几乎找不到自己的身体了。

    强大的精神沉溺棋间,不吃不动不言不语。然而,**已经超过极限了。

    浑身麻木的他,呆呆的坐着,半个小时、一个小时,等待着知觉带着针扎一样的刺痛慢慢的回到自己的身体。

    他缓慢的站起来,然后如同尸体一样的倒在床上。

    再睁眼,又是天光之下,棋枰之侧。

    疲劳厌倦的时候,就上网去下网棋。

    他不挑对手,随便找个9D切上一盘,或好或坏,总有大批的人观战。而他也并不在乎。他的胜率并不高,但稍微有点常识的人就能看出,他开始尝试一些新的着法。

    曾经有一阵子,他也曾想着换个新ID,不要被人认出来比较好。

    可是奇怪的是,只要他找人下棋,不论用什么ID,三天之内一定会被海对岸的人传遍整个服务器。

    几次下来,他也就懒得掩饰了。

    自然,曾经的韩国第一人李秀哉九段不务正业,沉迷于网棋这种低端的游戏,又是一次新闻的焦点。

    他被拿出来和声称从来不下网棋的李诚熏做了对比。

    “所以,心无旁骛,不搏二兔,这才是第一人易位的最根本原因吗?”有家报纸这样深沉的感叹着。

    对此,李秀哉难得的笑了一下。因为,他突然想起,很早以前,当自己从师傅手里夺得第一个头衔的时候,当时对自己的报道,用的也是同样的赞美。

    当然,那次被拿来当反面教材的,是他那个人称“老不修”的师傅。

    在那段日子里,唯一能让李秀哉离开房间的,只有比赛。

    他参加了所有的比赛。

    不论是头衔战,还是商业赛,或者是表演赛。

    不论赛事大小,不管奖金高低,也不计较对手。

    对于他的一反常态的高调,不论是媒体还是民间,都抱着一种狐疑的态度。他们,都在猜度他的用意。

    为了奖金吗?在最后退场之前大捞一笔作为退休金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

    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参加媒体的节目不是更好?钱更多,而且不伤体面。现在的李秀哉,在所有的比赛里,都下的让人心惊胆战,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出什么样的勺子,然后,输棋。

    那么,是为了证明自己吗?从低段的手里夺取胜利,给自己积累信心。之前也不是没有人做过。可是,他的战绩并不能说是优秀啊?

    在一众人等带着微微恶意的好奇围观中,只有极少数的人发现了问题。

    “所以,”某局很微不足道商业赛的观局室里,朴立恒惬意的抿了一口杯中的绿茶:“秀哉这小子终于拿出当年的那股子劲头来了呀!”

    “朴老师?您是说……”兼任网站解说员的崔明基带着点试探的意思看向这位前任的围棋皇帝。

    朴立恒“呵呵”一笑:“小子,你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啊!今后,只怕你们的日子又要难过咯!”

    “哎呀!您也看出来啦!”崔明基不好意思的挠头一笑:“老实说,最近在棋院的院生中间,大家对前辈下法非常的在意啊!经常讨论的……。”

    在不知不觉间,李秀哉的棋风,改变了。

    稳妥,精细,滴水不漏,这样的谨小慎微之外,他的棋里开始有了某种说不清的东西。宏大的气魄,大胆的构想以及凶狠的搏杀,所有这些以前并不常见于李秀哉行棋中的元素,如今在每盘棋里都有着或多或少的体现。

    只是,好像并不能保持一种稳定的状态。

    “虽然还没有形成他之前的下法那样完美的体系,但是……。”朴立恒笑着摇摇头:“秀哉他,是一个总能让人吃惊的孩子。从很久以前就一直这样了。每次以为他不行了,到此为止了,但每次他都能站起来,然后走到比以前更远的地方去。有的时候,会忍不住想,这孩子,到底有没有极限呢?也有时候会想,干脆自己给他最大的压力,看他能做到什么地步好了!老实说,我真的很期待这次以后的秀哉……”

    崔明基心有戚戚焉的点头:“其实,不管媒体那群白痴怎么说,棋院里倒有一大半,是因为崇拜着前辈的功绩,这才开始学着下棋的人啊!”

    “总之,小子们!你们可要努力了!今年的应氏杯,估计会很看!”朴立恒用这句话给这番讨论做出了结论。

    他站了起来,准备去到现场去给自己的弟子保驾。

    这一局棋,秀哉已经拿下。

    正在手忙脚乱做结语的崔明基忙里偷闲的行礼致意后,回了他一句:“是啊!估计会很精彩!中国那边,连传说中的妖刀前辈都要出战了呢!”

    朴立恒一怔,登时立在了当场。

    屏幕里,这一局棋已经尘埃落定。

    无数的记者和镁光灯冲向了自己心爱的弟子,他微微困扰的皱着眉头。

    然而,朴立恒只是立在当场,一动都不动。

    良久,他终于缓缓的开口问:“消息,确实吗?”

    “什么?”忙得昏头的崔明基抬起头来,愣了半分钟才明白他问的是什么。

    他点点头:“中国棋院传真过来的参赛选手名单,院长因为不敢相信,怕是同名同姓的人,特意打越洋电话求证了的。夏子常九段、王立浚九段是指定的本赛选手,而姚景程九段、楚衡九段、罗卿郁六段、曾弦翔四段是从选拔赛打起来的外围赛选手。”

    “外围赛……。”朴立恒喃喃的念着。

    然后,他忽而一笑:“想不到,骄傲如你,也有不得不打外围赛的一天啊!事情,越来越有趣了!”

    他转身,大踏步的离去了。

    当天,前任的围棋皇帝向韩国棋院正式申请,获得了应氏杯的外围赛选手的预选赛参赛资格。

    一周以后,韩国棋院向应氏杯组委会提出的参数人员名单出炉。

    外围赛参赛选手中,朴立恒,赫然在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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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应天长 资格



    夏子常接到那个电话的时候,人还在机场。

    刚刚送走了李秀哉,心情未免有些低落。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他一时有些茫然。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埋首于棋间这么多年,自己何其有幸,竟然拥有了这样一个朋友。

    每一次的聚散匆匆,每一次的来来往往,每一次的纹枰厮杀,每一次的把酒临风……。

    有一个人,就这样不知不觉的融入了自己生命中。

    朋友?兄弟?

    不,不,还在那之上,比这些都还要重要。

    李秀哉,是夏子常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存在……

    来来往往的面孔里,没有了那张漠然的脸,世界竟然一下子空旷起来。每一个角落挤满了人的候机大厅,竟然没有一个人能让夏子常感觉到一点点的温暖。

    突然,很寂寞。

    在这个杭州盛夏的下午,夏子常前所未有的意识到,李秀哉在自己生命中重量。

    然后,他接到了那个电话。

    “夏子常九段,你人在哪里?赶紧回棋院~~~~~~”是杭州棋院的院长,他的声音有些颤抖:“立刻!赶紧!”

    “什么事?”刚刚脱离恍惚的夏子常,有些搞不清状况。

    “总之立刻过来!打的!棋院报销!”

    压下心里的狐疑,他匆匆忙忙的赶到了棋院。

    然后——

    “夏子常九段!应氏杯组委会……这么多年……本赛资格……恭喜~~~~~”院长激动的满脸通红,手舞足蹈的说着一些完全没有联系的词。

    完全摸不着头脑,夏子常只好求助的看向一边的楚衡。

    楚衡抿着嘴微微一笑:“刚刚应氏杯的组委会通知我们,本届应氏杯,你被指定为本赛的选手。”

    夏子常愣住了。

    应氏杯,被称为围棋中的奥运会,在国际大赛中具有超然的地位。

    这,除了因为它四年才举办一届和奥运会的周期一样之外,另一个原因在于它高昂的奖金。应氏杯亚军的奖金,比六大赛的冠军奖金,还要多些。

    但与高昂的奖金相应,应氏杯的规则和其他的世界大赛相比,也可以说是独树一帜了。

    比如说,用时。

    比如说,贴目数。

    比如说,不承认和局。

    比如说,猜先后可自选黑白。

    在这个棋界三国鼎立的战国时代,仅仅以一个世界大赛为依托,单独的发展出一套被称为最为科学的规则体系,应氏杯的影响力,可见一斑了。

    也正因此,应氏杯的组委会,有着远超一般世界大赛组织者的权力。

    这权力的表现之一,就是他们可以指定本赛选手。

    应氏杯的本赛选手产生,有三种途径。

    一,棋院的推荐选手

    二,从外围赛打入本赛的选手

    三,应氏杯组委会的指定选手

    只是,为什么,会指定自己呢?夏子常在狂喜过后,开始疑惑。

    组委会的指定,一般会有两种情况。一是给那些曾经为围棋做出过杰出贡献的年长的选手,一是给当年或者前一年比赛中表现抢眼的选手。

    自己,好像哪一种都不沾吧?

    看着他一脸的迷糊,楚衡笑着摊摊手:“不要问我,我也是一头雾水呢!不过,”她笑着朝他身后指了指:“这位先生也许愿意来解释一下。”

    ?

    夏子常疑惑的回头。

    有一个男人,从角落里不紧不慢的走了过来。

    走得近了,这才看清。

    来人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到纹丝不乱,一副金丝边的眼镜之下,显得很是精英。

    他伸出手来,一副公事公办的腔调:“幸会,我是组委会派来处理这件事的助理。”

    夏子常伸手和他握握,有些惊讶,有些犹豫。

    “夏子常九段好像并不是很想接受这个指定?”来人的话,有些咄咄逼人。

    夏子常吓了一跳,他慌慌张张的挠着头,舌头打结,试图解释:“请,请不要误会!我并没有不尊重组委会决定的意思……。”

    “那您是什么意思呢?”

    “我的意思是,”夏子常好像终于冷静下来,他默默的想了半秒钟后,慢吞吞的回答:“应氏杯,在最近的三届之内,从来没有把指定的名额给过两年之内连亚军都没有得过的年轻选手,也从来没有为一个指定名额,派专员过来的先例……。”

    一瞬间,专员大人好像有点狼狈。然而,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推了推眼镜,他很沉稳的回答:“派我过来,主要是因为中国棋院方面声称,夏子常九段并不是棋院的编制内的棋手,棋院方面对这件事无法操作。我过来,就是为了协调这些关系,保证夏子常九段可以正常参赛。至于说资格的认定……。”

    眼镜男好像微笑了一下:“老实说,夏子常九段近年的战绩的确不怎么好看。”

    夏子常有些难堪,却强迫自己直视着对方的眼睛,坚决要求得到一个确定答案。

    “一点都没变啊,这么顽固……。”眼镜男小声的嘀咕着。

    “什么?”

    看着对方迷惑的神情,眼镜男恢复了冷漠的表情:“不,没什么。只是,您在刚刚结束的富士通上的那几局棋,让组委会很震撼。”

    “……这样吗?”

    眼镜男突然不耐烦了,抱着肩膀,咄咄逼人:“拜托你,至少请尊重一下我的劳动!为了协调这件事,我从台北到上海再到北京再来杭州,坐了这么久的飞机,我并不是来看西湖风光的。而组委会的先生们,我自信比你更有眼光!”

    夏子常倏然脸红:“给您添麻烦了!那么,我知道了。我会按要求参赛的。还有什么手续需要办吗?”

    眼镜男板着脸递给他一打表格,看着他填完之后,拿过来仔细的检查了一遍,满意的点点头,收了起来。

    “那么,打扰了!”

    看着他这就要走,棋院的院长大人终于回过神来:“这,这就要走?要不,留下用个饭吧?大热天的,怪辛苦的……。”

    “我要尽早回去向组委会汇报,见谅!”来人冷漠的摇摇头,大步的走开了,留下了杭州棋院的几位站在当地,面面相觑。

    “这么多年了,杭州终于也有了本赛的选手啦!我我我,我告诉大家去!小楚小夏,你俩别走啊,待会大家一起去吃个饭,放心,我请客!”

    院长丢下夫妻两口子高兴的跑开了。

    楚衡轻笑着,拍了拍夏子常的背:“不错不错,连组委会的人都惊动了。小常要好好干啦!可别对不起这个名额。”

    “哦……。”夏子常乖乖的点头。随后,又有些不解的挠挠头:“衡姐,我好像没有得罪那位专员大人吧?为什么我觉得他很讨厌我啊……。”

    “讨厌你?”楚衡有些发愣:有谁会讨厌一个人讨厌到在四十度的高温下几千里的奔波,只为找到对方,却确认一个本赛的名额?

    “不知道啦,就是有这种感觉。难道以前在什么地方得罪过这位专员大人?”夏子常皱着眉头仔细的思索。

    楚衡翻出一张名片来:“冯继如,29岁,应该是才进入组委会不久的新人。你没什么机会得罪人家吧……。”

    “冯继如!?”夏子常一脸吃惊的叫了出来:“是他……。”

    ?

    没有回答楚衡的一脸疑惑,夏子常只是喃喃的念着:“原来是他?这么多年,他果然是在做着和棋相关的工作吗……。”

    一时之间,很多年前的那个傍晚,那个被自己以屠龙方式赶出国少队的少年形象和刚才的眼镜精英交叠起来。

    某种类似于愧疚的心情,在夏子常的心里淡淡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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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1-29 10:21 编辑

第五卷 应天长 战前(下)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冯继如,嗯,这是一个酱油角色,他在前传里有点戏份。

    他的存在,其实才是学棋的人的常态——自小学棋,却没有那么幸运可以一辈子下棋。所以对于夏子常这样的棋手,他大概是羡慕而且妒忌的吧。

    蘼芜姑娘,那个,我就是那个给你发帖的人啊。

    因为大家都知道啦,灯我其实是一个cp乱战的爱好者。所以,我想看看黑白里的各种组合的支持率,捂脸,我幼稚我知道。

    所以,是说,能不能发个投票贴,让有兴趣的人过去投投看呢?

    先说,这个绝对不会影响本文的走向。基本上,从第一章出现,这篇故事的最后一章就已经决定了。

    谢谢你啦!

      看也不看的落下最后一子,罗卿郁满脸无所谓的从面如土色的对手身边站了起来。

    六轮循环赛后,中国棋院的第一个外围赛选手资格,产生了。时间,是上午十点五十,离本轮比赛落子刚刚一小时五十分。

    溜达到曾弦翔那一桌瞄了两眼,再跑到角落里看看姚景程,罗卿郁在若干难言的眼光中若无其事的走出来对局大厅。

    刺眼的日光下,他揉揉眼睛,然后冲站在院子里的那个青年“嘻嘻”一笑:“常哥,回来啦?”

    夏子常抿嘴一笑,手臂大大的张开:“回来啦!小猪!”

    胖嘟嘟的青年于是在阳光下奔跑,奔跑着撞进了那个久违的怀抱。

    温暖的如同阳光,淡淡的茶香萦绕在鼻端。所有的纠结,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罗卿郁,也还只是刚来棋院的罗卿郁,抱着自己才华横溢的哥哥撒娇……。

    在夏子常的怀里,罗卿郁笑得天真而真实。那个笑容,好像是初夏的早晨阳光下的第一朵野花。他心满意足的如同拥有了一个世界。

    一边站着的王立浚悄悄转过头去,不想让人看见他眼睛里的水分。

    半晌,王立浚咳嗽了一声:“怎么样?不会又被踢出来了吧?”

    这当然是玩笑,他刚才已经在观局室里收到了战报。

    不出所料,小猪一脸的鄙视:“担心你自己吧!小心本赛第一轮被丢出来!”

    夏子常笑嘻嘻的掐着他的脸:“怎么说话呢?我还不至于第一轮就碰上小王嘛!”

    “常哥,你偏心!”王立浚哇哇大叫着抗议。

    罗卿郁大乐,扯着夏子常:“不理那个十三点,咱们玩去!我刚看啦,小曾和姚老师都赢飞了,不用看啦!”

    “衡姐怎么样呢?”

    罗卿郁大奇:“不会吧?衡姐居然也来凑热闹啊?”

    夏子常笑着点头:“衡姐说,教育后辈这种事,也不能让姚老师一个人出风头啊!所以,杭州棋院的院长一起给了我们两个人的假……。”

    “嗷呜,不妙!”王立浚惨兮兮的抱着头泪奔:“怎办怎办怎办~~~~~~~~”

    看着一脸莫名其妙的夏子常,王立浚含泪喊出他的悲愤:“老大回来了,我的头发怎办啊啊啊啊!!!!!!!”

    于是,又是一场大笑。

    年轻的兄弟们,在夏日猛烈的阳光下,打闹成一团。

    “小常。”冷淡而不合时宜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打断了兄弟间的嬉闹。如同冰柜一样的强力降温作用,气氛骤然冷淡。

    夏子常讪讪然丢开手下正在欺负的师弟,走到来人面前,恭恭敬敬的行礼:“林老师……。”

    “很忙吗?”林振玄斟酌着措辞,竭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责难。

    夏子常慌忙的摇头:“没!林老师要我做什么?”

    “把行李收拾好后,就来我房间一下吧!”压下一声叹息,看都没看其他的人一眼,林振玄转身离开了。

    夏子常立刻紧紧跟上,明显还是很紧张。

    直到他们走的没影了,王立浚这才松开一直扯着罗卿郁的手:“你好歹懂点礼貌成不成?别老这样……。”

    罗卿郁一脸的冷笑:“我怎么样了?”

    “你!”

    “把人丢开的也是他!现在想捡回去的也是他!天下的便宜都被他占尽了!怎么我笑一下你也有意见?”

    “你!”

    “我什么我?”

    “你又不是林老师!你怎么知道他的辛苦?林老师自己也有自己的为难和立场,你为什么不站在他的立场为他想想?”

    “不好意思,我从来没有圣母属性。我干嘛要替他着想?天下人那么多,我一个一个想得过来吗?重要的人照顾好就够了!”

    手一挥,他打断了王立浚下面的争辩:“懒得和你吵!我回去睡觉了!”

    王立浚气得跳,最终还是嘟嘟囔囔的跟在他背后,试图说服他。两人一起,慢慢走远了……。

    林振玄的房间

    一座棋枰,夏子常和林振玄分坐两端。两个人迅捷无伦的摆出一些变化来。

    屋内,一时只有落子声。

    只有对局的时候,夏子常坐在林振玄对面才不会僵硬。他沉迷于黑白的世界,再无暇顾忌其他。下意识的遗忘了,坐在他对面的就是他一心希望不要让其失望的老师,自己最看重的人之一。

    就好像以前的那些岁月又在慢慢回转,夏子常又变成了那个生动的、计较输赢的小孩子。

    上风的时候,轻轻抿着嘴笑。

    为难的时候,打横啃着扇子。

    落子的时候坚决,长考的时候皱眉。

    这样的夏子常……。

    林振玄觉得自己的嗓子有些发哽。

    “老师?”

    迟迟不见他落子,夏子常有些狐疑的抬头。

    林振玄借着端起茶杯,掩盖好自己的表情。沉默了半天,才能继续开口说话。

    他说:“这几局,你有什么感觉?”

    夏子常皱着眉头,仔细的回想,最后慢吞吞的回答:“气魄很大,厚势,均衡,非常了不起的下法!只是……。”

    “只是并非无懈可击。”林振玄淡淡的接上:“对付这样的对手,你觉得自己有几成把握?”

    夏子常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您这样说,让我怎么回答呢?”

    林振玄于是了然,他几乎露出一个微笑来。

    “这是,李秀哉九段最近在网上的对局。”

    “秀哉?”夏子常一惊,他重新低头仔细打量着刚才的对局。然后,抬头,有些犹豫的问自己的老师:“如果是秀哉的话,会不会是另有想法……。”

    “小常!”林振玄的声音下意识的严厉。

    夏子常一惊,立刻坐直,有些忐忑的望着他。

    林振玄叹了一口气,努力把声音调回到一个不那么严厉的波段:“李秀哉,近半个月来,在网上和小王小曾的对局结果,是全负。”

    “怎么可能?!”夏子常错愕,一脸的不可置信。

    “小王的话,他的棋风和秀哉的正相克,这也就算了。但是小曾……。”

    “对啊,就是小曾。”林振玄淡淡的回答他:“所有的人,都认为小曾的资质远不如李秀哉吧?”

    夏子常脸一红,讷讷的不知怎么回答。

    “小常,有很多事情,老师想对你说……”林振玄顿住了,“抱歉”两个字缠在舌尖,却怎么也吐不出去。

    最终,他只是淡淡的叹息:“今时今日的你,我不认为会输给任何人。你只要不认为自己会输,你就不会再输了……。”

    夏子常有点不好意思,他不知道该如何接口,只好揉揉鼻子,听老师继续讲下去。

    “刚才的棋风,你并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但是只要一听说是李秀哉的下法,你就会去猜想,他是不是还有别的想法或者后手。只要有这种想法在,你就先损了一手棋。因为,你在顾虑一些根本不可能存在的东西了。”

    “小常,你要记住,”林振玄最后这样为自己的话做了总结:“你算不清的地方,对手一定也算不清!不论他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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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应天长 怪癖



    跟随着人流艰难的从车厢里爬出来,夏子常把行李放在地上,一边揉着被勒的酸痛的肩膀,一边盯着车厢出口,等着其他几个人出来。

    王立浚一脸晦气的蹦过来:“常哥常哥,累死啦!”

    夏子常笑笑,从肩上的包里翻出一瓶矿泉水递给他。正准备说点什么安抚的话,眼前的人已经被身后的人一脚踢开:“睡卧铺还睡累了是吧?常哥扛着行礼,你光着手,你还好意思说累!”

    胖胖的曾弦翔一把抢过夏子常肩上的包:“就跟你说啦,常哥!这么多人,多打几个包好啦,不用搞得那么累呀!”

    夏子常笑笑:“东西一多就容易丢,再说了,就这两步我还扛得动啦!小猪呢?”

    “来了来了!”胖嘟嘟的罗卿郁揉着眼睛跑过来:“快走快走!王宝和大酒店怎么也得半个小时吧……。”

    他好像背后有鬼催一样,抓起地上的大包裹,腾腾一阵猛冲,后面几个人赶紧跟上。

    王宝和大酒店,是近几届应氏杯惯例选择的开闭幕式的举行酒店。

    各国棋手,理所当然会选择这里下榻。

    夏子常给小猪和自己,王立浚和曾弦翔各订了一间双人间。想想,再给楚衡和姚景程、林振玄各订了一间单间。

    看着服务生低头含笑的办理服务,夏子常挠挠头,再左右看看,然后很不好意思的低声问:“那个,不好意思,请问一下,韩国棋手的房间已经确定了吗?”

    服务生很有礼貌的抬头,正准备回答一句什么。

    夏子常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冷哼,然后就听见有人冷冷的问:“李秀哉九段和朴立恒九段的房间是哪两间?”

    服务生愣了愣,下意识的就回答:“李先生的房间是16xx,朴先生是10xx。”

    妖怪猪走上前来,脸色不善:“麻烦,把刚才的订的房间,换两个单间到10楼去,至少要一个双数房号的。”

    ……

    ……

    电梯里,夏子常小心翼翼的看向身边气呼呼的妖怪猪:“那个,我没要问朴老师的房间号啊?”

    “嗤~~~”王立浚捂着嘴拼命看向眼前的门,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罗小猪冷笑:“可不是吗?你要了你家李秀哉九段就万事如意了,哪里会管别人 ……。”

    听着话音不善,夏子常慌忙转换,自打富士通后,小猪他们对着李秀哉好像有着莫名的敌视,夏子常常常感到无力。

    “好啦!李秀哉九段可没得罪你,别拿人家嚼舌头了。你为啥非要把姚老师和衡姐换到朴老师一层啊?方便他们复盘?”

    罗小猪朝天翻个白眼:“你就是笨死的!”

    他推了推完全没有必要戴上的墨镜,拒绝回答这个降低他智商的问题。

    莫名其妙的夏子常只好求助一样看着在场唯一一个看起来比较正常的师弟。

    曾弦翔没有辜负他的希望,他笑嘻嘻的回答:“常哥,用脚板想也知道那两个房间是给姚老师和林老师的嘛!衡姐肯定不会高兴看见的……。”

    “为,为什么?”

    “因为,有些事情,是女士不宜观摩的嘛~~~~。”小曾露出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和王立浚交换了一个颇有深意的眼神。

    夏子常激灵灵打个寒颤,决定放弃追问。直觉告诉他,下面的,绝对不会是什么好话。

    把行李丢到自己的房间,罗卿郁立刻就拖着夏子常冲进了楼下某间双号的房间。

    看着被自己惯的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弟弟突然开始勤俭的收拾房间,夏子常一时有些适应不能。

    呆了半分钟之后,他慌忙跑上来帮忙。

    嘴里嘟囔着:“小猪小猪,你站到一边去。你想怎么收拾,跟常哥说,小心别把手划了!怎么突然想收拾旅馆的房间啊……。”

    罗卿郁擦擦汗,笑了一下:“你又不是不知道,姚老师那个人,别的没有,毛病特别多。出门下个棋,那忌讳快赶上皇帝了……。”

    夏子常恍若大悟,连连点头:“对哦,以前就听说过的,但是我来了以后姚老师都不怎么下棋了……。”

    小猪笑着摇摇头:“天天看着,多少也能看出来点。难得他肯出来了,就让他顺心点吧!”

    夏子常看看他,小猪胖乎乎的脸上是少有的认真的表情。于是夏子常微微一笑:谁说我们家小猪不懂事?不知道心疼人?

    ……

    ……

    ……

    ……

    半个小时的天翻地覆之后,夏子常揉着腰,看向罗小猪:“怎么样?还差点什么?”

    小猪擦擦汗,从兜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来:“等等哈,让我再查查……”

    “房间里不能有书本,因为书和‘输’同音,不吉利。”

    “ok!我已经把所有的书都做好记号搬到咱们屋去了。”

    “房间里的饮料只能有白酒和开水。”

    “我查查看。这又是什么讲究?”

    罗卿郁笑了一下:“他那个人,只喝白酒,放点洋酒在那儿嫌坏了他的风水。”

    “房间号码?”

    “ok!”

    “今年是单数年还是双数年……”

    夏子常有些无语的看过来。

    罗小猪抓抓头发,傻笑:“这个,好像不归我管,他自己看着办。”

    再下来的条目越来越不像话,听得夏子常一个头两个大。

    比如,不能在下棋的时候遇见作“书记”的人,因为“书记”=“输棋”。

    比如,不能碰见穿睡裙的女人。

    比如……

    “我说,这样真的有助于赢棋啊?”夏子常瞋目结舌的看向自己的师弟:“难得你竟然还记得住……。”

    小猪“呵呵”一笑,把本子收好:“他在给自己找精神力量啦!不管!他玩的高兴就好!”

    “这么多年,他还是这么怪癖没变……。”门口,突然传来一句怪腔怪调的中文感慨。

    夏子常和罗卿郁一惊,回头看时,却是朴立恒。

    他定定的看着刚刚被折腾成一团狼藉,然后又从狼藉中折腾回来的房间,眼神有着莫名的伤感。

    罗小猪回过神来,懒洋洋的一挥手:“哟!好久没见,朴老师。夫人随行了否?”

    朴立恒狡猾的一笑:“棋手下个棋,太太来干什么呢?你说是吧?”

    “来防止先生爬墙玩嘛!免得年纪大了摔断了腿脚啥的……。”

    “诶,太太也是通情达理的人,看着先生的初恋对象被青梅竹马甩了,一定不会介意先生上去安慰一下的嘛!”

    眯着眼睛看了一眼他的背后,罗卿郁似笑非笑的回答:“哎呀,那我可不知道啦!不过——姚老师,您终于来啦!看看房间满意不?”

    朴立恒猛然僵硬!

    慢慢的回头,他身后,姚景程提着行李,满脸木然的等着进门。再远一点,是面无表情的林振玄。

    罗卿郁于是忍着笑,拖着一脸懵懂的夏子常立刻离开了这是非场所,跑到楼上去找王立浚和曾弦翔去说八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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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应天长 逝水



    扇长一尺二分,以竹为骨,被握在细瘦苍白的手中。

    扇子被一分一分的展开来,于是就看见了京元纸做成的扇面。原本雪白的颜色,被岁月侵染,泛出了黄色的古意,古润苍细。

    扇面,是空白的,只在最下角,有一方小小的红印。

    寂静的对局室里,只有清脆的落子声回荡。

    斜斜的坐在棋枰前的男子,一派闲淡适意。只是,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这让他显得有些高深莫测。

    左手执子,右手握扇。

    手中的折扇一格一格缓缓打开,再一格一格慢慢合上。

    时间,就在这个不经意的动作中,缓缓的流去……。

    星.无忧角的小林流开局,上来就狠捞实地的作风,以轻灵机巧的招法诡异的砍入对方的大空……。

    在对局室里观局的林振玄默默的注视着屏幕,不言不动。

    很多年以前,他也曾经在这个位子坐着,做着一样的事情。

    那个人的棋风,在这么多年之后,居然还是那样的轻灵妖异。好像,惨痛的岁月,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的痕迹……。

    一切都没有发生,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有一个瞬间,林振玄几乎兴起了这样的错觉。

    然后,他举起自己的手放在眼前。

    修长的手指,苍白的手掌。

    在室内明亮的灯光下,他眯着眼睛细细的看。于是,就看见了那丝细细的红线,从手指缝间蜿蜒流下……。

    他冷冷的笑了,打碎了自己的妄想。

    发生了的事情就是发生了,居然还在这里做这样无谓的期待,实在是可耻……。

    不论多么美好的过往,过去了,终究是过去了。

    时间如同永不停止的河流,卷携着所有一切向前奔腾而去。站在河岸边的人,永远无法留住,无法挽回。

    就好像,屏幕里依然是那个人执子,而陪他在这里观局的,却早已换了人。

    夏子常一动不动的盯着屏幕,不时从身旁的棋钵里拿出云子摆来摆去。他仔细的观看,他认真的赞叹,他全心的投入在这黑白的世界里。

    看着他,林振玄微微的笑了一下。他几乎要把手伸出去,摸摸眼前人剪的很短的头发。如同小的时候每一次想要夸奖他的时候一样。

    然而,他最终只是动了动手指,便收回了手。掌心,握紧,似乎还能感受到那时留下来的温暖。

    只是,这些年,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

    他问自己,突然感到一片的茫然。

    “老师?”

    抬头,是夏子常担心的面孔。林振玄默默的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他一板一眼的指着棋盘的右下,轻轻的说:“胜负,快决出来了吧?”

    夏子常微笑着点头:“嗯。姚老师的腾挪,真是漂亮。”

    诚如此言。

    由于姚景程捞取了大量的实地,对手不得不支撑起左下的阵势来勉强支持。并以此为靠,向姚景程的黑棋发起了疯狂的猛攻,以图收复失地。

    然而,姚景程的治孤手段简直让人叹为观止。他异常灵巧的躲过了白棋一波又一波凶狠的攻击。让自己的大块在这暴风骤雨中,获得了安定。

    随即,突然反戈一击,瞬时将右下的白棋鲸吞。

    白棋至此,投子。

    姚景程轻笑一声,站起身来。

    不过一件普通的白色衬衣,穿在他身上,居然有飘飘然出尘之态。

    “刷”的打开折扇,他摇摇晃晃的走出了对局室。

    走廊上的工作人员,很恭敬的行礼后,让到一边。在他的背后,很多人在窃窃私语,不时敬畏的看一眼这位几乎是传说中的人物。

    走廊的转角处,一个穿着大红色波西米亚长裙的女人踩着三寸以上的高跟摇曳生姿的晃了过来。

    姚景程一手捂脸,立刻转身,只想装没看见。

    对方当然不会让他如意。“啪”的一扇就抽了过来。

    “不错嘛!小妖,还没老!”

    姚景程觉得异常丢脸,非常想把这女人拖到角落里去,给她加一件衣服。

    当然,只是妄想而已。

    所以,他只能竭力压抑着自己,低低的吼着:“你这是什么打扮?想想你的年龄,女人!”

    “我的打扮怎么了?”楚衡看看自己的一身的**装扮,很是满意的耸肩:“我老公都没说什么,你有意见?”

    “……我敢有什么意见?我说,”姚景程咬咬牙,欲言又止。

    “怎么?”

    “你该不会是靠给对手眼睛吃冰激凌赢下这一局的吧?”

    “你去死!”

    传说中的妖刀大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女人打的抱头鼠窜,碎掉了众粉丝一地的玻璃心。

    = =||||||||||

    “中国,再没有人了吗?居然让这么老的文物来下国际赛……。”轻蔑的日语在不远处响起。

    正在打闹的二人顿了一下。

    随即,楚衡趴到了姚景程肩上,两人一起看向那个说话的人。

    很年轻的一个棋手,一脸的蔑视,冷笑的看着眼前的两人。

    “怎么办啊?被嫌弃了呢……”楚衡轻笑着问,用的,是很流利的日语。

    “能怎么办?”姚景程懒洋洋的笑着,摆弄着手里的折扇:“好像是你下一轮预选赛的对手啊,阿衡~~~。”

    楚衡的下巴搭在他肩膀上,笑嘻嘻的回答:“好像是啊!记得是大田名人的儿子,屠了他怎么样?”

    “这样,不好吧?”姚景程摆弄着他的扇子:“我比较喜欢你用宇宙流,最后收官憋死他……。”

    “宇宙流之后拼官子?”楚衡笑着摇摇头:“你还真是……。”

    虽然这样说着,她却已经从姚景程身后走出来,一步一步,走向那个气得浑身发抖的年轻人。

    “刷”的一声打开折扇,直直将那个“诈”字推向年轻人的眼前。楚衡微微的笑着:“小子,记得回去告诉令尊,赢你的人,叫楚衡!”

    她收回扇子,轻轻的掩着嘴“吃吃”的笑:“这样,你也许可以少挨两戒尺。”

    傍晚的夕阳照在她身上,某种类似于杀意的气势从她身上弥漫出来。

    这个女人,在这一刻艳丽的惊人,也冰冷的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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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应天长 奔流



    宇宙流,顾名思义,是不重边地实利,而将视线投向整个棋盘中央天空宇宙的作战布局流派。

    这一流派的出现,在棋道世界里的影响,不啻于一次地震。它为之前一直执着于边地争夺的棋道带来了更为丰富的思想,更为广阔的眼界。

    也因此,它被称为“两百年也不会消失的流派”。

    但事实上,使用宇宙流,并不是“为了取得外势,将所有棋子落于高位”这样简单。相反,宇宙流的精髓,是以棋手强大的攻击力和绝佳的局面平衡感为支撑,以获取中腹的大模样作为手段,自然流畅的进行攻击。

    因此,宇宙流的创始人武宫正树先生更愿意将这一流派称之为“自然流”。

    也因此,棋手间流传着一个笑话:宇宙流,浪漫、充满想象和激情。它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不好赢棋。

    也是因此,在国际大赛的赛场,宇宙流出现的次数渐渐减少。

    这一年,在应氏杯预选赛的最后一轮,有一位红衣的女子,执黑,下出了天衣无缝的宇宙流名局。

    投子的一刻,来自日本年轻的名人,心如死灰。

    出身自围棋世家,而即使在英才辈出的家族里,也是出类拔萃的人物。

    长辈的赞许,同辈的钦羡,以及来自各处的崇拜的目光,组成了他生活的常态。

    内心里,不是不自负的。

    尤其是,他刚刚在国内的头衔战中,成为了最年轻的名人。

    所以,他拒绝了原本是囊中之物的本赛名额,执意从外围赛打起。希望能够缔造属于自己的神话。

    而他,的确有猖狂的资格。

    只是,很不幸,在外围赛的最后一轮,他遇见了一个平生最恨别人在她面前比她还猖狂的女人。

    围棋,是男人的国度。自古以来,可以打破这一垄断的女子,屈指可数。

    所以,当执黑的女子草草挂角之后,构筑出三连星的时候,大田和之心内的蔑视油然而生:果然是妇人之见,只喜欢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

    棋枰之上,宇宙流宏大的模样已经初见雏形。

    只是细看之下,这模样虽然壮阔,却空虚单薄的让人叹息,处处在漏风。

    冷冷一笑,“啪”的一声,大田和之傲慢的把手中的云子拍落在棋枰上——白18,跳起,正正开始冲击黑子的薄味。

    似乎是非常恰当的应对。

    然而,楚衡的应对却巧妙到令人拍案——黑19,挤。

    有此一手,黑棋已经便宜占尽。

    白如欲接,则黑有了靠的先手。白如欲低挂,就需要担心黑的镇头。

    真真成为了两难之局。

    好在,实战中楚衡见好就收,平稳补棋之后,就不再这里多做纠缠了。

    她的重点,始终是在天元。

    棋盘的中心,那里是自古以来被棋手们忽视的宇宙。

    被人抢得先手的大田和之,心情大恶之下,开始放手一搏,强硬应对。

    于是,以下的进行中,形成了激战。

    冲撞!扭断!搏杀!

    白棋的应对,固然有鲁莽的嫌疑,只是到了这个地步的确已经无路可退。他如果放任楚衡的黑子封住腹空,则必败无疑。

    所以,白棋放出了胜负手,将整个棋局拖入了乱战,冀图乱中打入,侵消黑空。

    看似乱来的招式背后,其实藏有极其复杂的后继变化。

    他悄悄的屏息,如同挖好了陷阱的猎手,等待猎物的来临。

    大田和之,日本最年轻的名人,被称为日本的明日之星,绝对不是浪得虚名。

    只是,这一次他的精心筹谋,却是为他的对手搭建了最完美的表演舞台。

    接下来的行棋,变成了楚衡一个人的表演赛。

    就见她宛如御风而行,在整个棋盘之上纵横挥洒,指点江山。磅礴的行棋,如同行云流水。

    对于大田和之的阴险打入,楚衡的黑子应对于轻灵的近身攻击。

    进而,借着攻击之势,巧妙的引导着对方,让对方随着自己的节奏起舞。转眼间,借由攻击,大空堪堪将要围出。

    大田和之自然也非泛泛之辈,他敏锐的抓住了左下角唯一出棋的头绪,狠狠一断!

    这个架势,倒像是冀图螺丝里做道场,想在中腹经营,借径求活。

    对此,楚衡很好脾气的放任了。

    当然,不能说完全放任。她只是很严厉的冲断两手,最大限度的限制了白棋在中腹所能借用的材料之后,就放手不管了。

    由着大田和之去折腾。

    到了这个地步,如果是王立浚来下,他十有**会选择硬杀。

    如果是夏子常,他大概会如影随形,四处限制对手的行动。

    如果是罗卿郁……。

    好吧,如果是罗卿郁,一切预测都是没有意义的,他也许会以“真不好玩”为借口,立刻推枰起立也不一定。

    然而,现在执黑的是楚衡。

    曾经被人称为“近身柳叶刀”的楚衡。

    她只是微微一笑,笑容冷酷如刀锋。

    她手中的云子,落在了最不可思议的一个位置——“三.三”!

    点角!

    波澜壮阔的宇宙流,在那一个瞬间,摇身一变,变成了最注重边角的实地流。

    地与势之间的转换,在这一个瞬间达到了完美的平衡。

    顺势而行,自然为之。

    这,就是宇宙流的真谛。

    这也就是为什么武宫正树先生,更愿意称之为自然流的原因。

    如果楚衡继续坚持之前的思路前去挂角,毫无疑问可以扩大原本就不小的模样。

    只是,这样一来,危险性就大大增加了。

    因为模样里边是如此的空虚,随时都可能被掏。

    而楚衡现在的选择,弃空而取地,蚕食白大龙,让黑子已经稳稳立于不败之地。

    以下的进行,基本上与胜负关系已经不大了。

    楚衡以一种完美到天衣无缝的方式,完成了收束定型。

    黑,胜三目半。

    同一天结束的其他几局比赛中,曾弦翔和李秀哉没有任何悬念的进入了决赛。但是另外一件有趣的事情是,除了楚衡之外,居然还有三位会走动的活化石进入了本赛。这导致了本届应氏杯外围赛棋手的平均年龄大大超过了以往任何一届。

    而本赛的第一轮,居然会有一场活化石的内战。

    所有的人,都开始兴致勃勃的期待,期待着一个属于过去的神话被破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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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应天长 将暮



    预选赛最后一轮最迟结束的一局棋,是一场韩国的内战。

    经过了漫长的厮杀之后,获胜者,是李秀哉。

    这是一盘纠结的对局,在扑朔迷离的对战之后,开局大亏的李秀哉,以一种沉稳而坚实的步伐一步一步缩小了差距。

    最终,不多不少,半目获胜。

    因为只是预选赛,又是一场内战,即使秀哉的对手是颇被期许的新人,这一局棋的关注度也并不是很高。

    记者们早已散去了,连工作人员,也只是寥寥。

    宽阔的对局大厅,一时显得有些空空荡荡的。

    复盘过后,对手很有礼貌的向秀哉行礼,然后离去了。秀哉一个人坐在那里,揉揉眉心,继续出神的看着眼前的对局。

    他歪着头,仔细的思索着,慢慢的检讨着自己的得失。

    最终,在工作人员的欲言又止里,他苦笑着摇摇头,站了起来。

    针扎一样的刺痛猛烈的击中了他的腿神经,秀哉一个趔趄,几乎立刻要跌倒。

    身后,有一双温暖的手稳稳的扶住了他。

    有人在大声的叹气:“拜托你,不要起的那么猛啊!”

    秀哉一惊,然后忍不住微微的笑了。他并不回头,只是淡淡的问:“怎么不过来陪我复盘?”

    他背后,夏子常轻笑了一下:“我觉得秀哉自己摆的那些变化很有想法,似乎并不需要我的掺合呢!”

    李秀哉刚想回答一句什么,大厅里的灯光开始渐次关闭,室内越来越暗了。

    夏子常笑笑,扶着他,两个人肩并肩走出了大厅。

    走廊里,已经是一片暗昧的灯光。

    “怎么样?要不要去吃螃蟹?我请客!”

    “……组委会安排有宴席吧?”

    “那,现在秀哉有两个选择。一,去和一堆吵吵闹闹的人吃不知所谓的奇怪菜肴。二,我们找间卖上海菜也卖韩国菜的馆子,我请客。”

    听着泾渭分明的两个选项,在回答之前,李秀哉忍不住微笑了一下:“喂,你这个样子说,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夏子常嘻嘻一笑:“有哦,你可以去吃官方的宴席嘛。不过好心告诉你,里边有好多鸡肉哦……。”

    没好气的推他一把:“走啦!很得意吗?不要让我知道你忌口的东西!”

    “那也得你找得到才……”夏子常的话音突然被砍断了,他猛然转身,定定的看向一个方向。

    秀哉不解,推推他:“怎么啦?”

    子常摇摇头,将他拦在身后,警惕的看向某个黑暗的角落;“谁在那里?出来!”

    ……

    ……

    没有任何动静。

    “你看错了吧?瞎紧张……”秀哉有些好笑。

    夏子常摇摇头,抿着嘴,拉着他快速的行走。

    几分钟,两个人已经站在了华灯初上的大街上。

    熙熙攘攘的人流和明亮绚烂的灯光,和刚才阴暗的走廊相比,简直像两个世界。

    直到这里,夏子常才松开了李秀哉的手。他的手心,已经满是汗水。

    淡淡的感动,只是,依然习惯于做出嘲笑的姿势:“喂!你最近很神经质哦……。”

    很少见的,夏子常并没有反驳。相反,他好像有点忐忑的样子:“我不知道。但,刚才那里,真的是很不舒服……。”

    秀哉定定的盯着他看。

    良久,他微微垂下眼睛,嘴角却抑制不住的向上拉出一个弧度:“子常,是在担心我吗?”

    “喂……。”夏子常有些结舌,想申辩,却又不知道从何辩起。

    李秀哉于是很流畅的接了下去:“你放心!最近的网棋也好,现实里下的比赛也好,虽然对着中国选手的成绩还不算好,但是,对国内的强手,已经基本上找到了自己的调子了。”

    “这样吗?”

    “嗯。中国棋手长于序盘,往往序盘一过,就占有了绝对优势,这个,真的很让人头疼啊!”秀哉淡淡的笑:“不过,这种优势,也并不是坚不可摧的,对不对?”

    夏子常认真的看着他,最终还是轻轻的笑了:“果然,和我想的一样呢!”

    “诶?”

    “秀哉,果然是最强大的棋手。我原本还担心……。”

    “担心我连本赛都进不了?”

    “哪有?”夏子常嘴硬的抗议,眼神却有些飘忽。

    顿了顿,最后还是在李秀哉戏谑的眼神里,心不甘情不愿的回答:“如果只说实力的话,秀哉进入决赛甚至拿冠军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吧!但是现在各个世界大赛赛程的安排,的确对年轻的棋手们更有利……。”

    各个世界大赛的预选赛,为了节省资金,也为了紧凑时间让比赛更加好看,往往是一天一轮,绝无间隔。

    连着几天的高强度的对局,到了最后,即使实力尚存,身体只怕也力不从心了。对于年长的棋手来说,尤其如此。

    而李秀哉的身体,一向不怎么好。

    所以,夏子常的担忧是有其道理的。

    终于听到了答案,李秀哉长长的吁了一口气。他淡淡的笑:“还好,你只是说我老了,没说我已经完了……。”

    “喂!你要不要这么曲解别人的意思呀?”

    李秀哉一笑,完全不理他的嘀嘀咕咕。他有些感叹:“这么多年,第一次打外围赛,感觉,还真的好奇怪呢!”

    “秀哉……。”

    “子常之前,也是这样的感觉吧?好像,有点理解你的心情了。”

    “秀哉!”

    “啊,不说了,就这家饭馆吧。记得是你请客!”

    小小雅致的单间里,酒足饭饱的两个人瘫在椅子上,讨论起白天的对局来。

    看着夏子常一手一手的摆出白天所诞生的名局,李秀哉浅笑着摇摇头:“我其实一直很迷惑,为什么武宫正树先生这样的下法,还可以赢棋?”

    华丽眩目,好像根本只是为了好看的棋型在落子,违背了既有的规则,居然还是可以在十九道的杀伐中取胜。对于步步为营滴水不漏的李秀哉来说,的确是一个难以理解的世界吧?

    夏子常停手,也淡淡的笑了起来:“所以说,围棋这个世界,其实是一个太广阔的宇宙。我们知道的,远不如不知道的多。”

    “也因此才更加有趣吧?”

    “不要拿那么冷漠的口吻说出这么令人兴奋的话来啊!”夏子常抱怨:“分明,秀哉兴奋的眼睛都亮了!”

    所有未知的广阔的空间,对于在一地孤寂中的求道者来说,是类似于救赎的存在吧?他们的动心忍性,他们的艰难困苦,在从未知世界中挖掘出新的宝藏的那一个刹那,得到了最好的报酬。

    而就为了这一个刹那的狂喜,无数的人年复一年的沉浸在这纵横十九道里。而其中的大多数,甚至是终生不曾有这样的幸运,可以见人所未见。

    从这个角度说,夏子常和李秀哉是太过幸运的孩子。

    他们有着最好的天赋,他们有着最强的对手,他们彼此鼓励扶持追赶着,度过着他们最好的年华。

    有那么一刻,他们曾经站在顶峰,或者接近顶峰的地点,看着其他棋手也许汲汲一生也无缘得见的广阔的境界。

    所以,即使终有一日年华老去,被打落凡尘的那一刻,在他们心中,也绝不会为自己曾经的选择后悔。

    有的,只会是感激。

    谢谢,我曾经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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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应天长 自在



    晃晃手中的白瓷杯,杯底的酒液荡起一点点的涟漪,若有若无的香味飘荡在小小的空间。

    房间里的两个人都有点酒意了。

    夏子常托着腮,看着坐在对面的人,笑意迷离:“八强战啊,不知道我们两个谁能进入四强呢?”

    李秀哉半趴在桌子上,似笑非笑:“承蒙你对我的信心……。”

    “什么话?”夏子常挥着手,好像要挥走空气中并不存在的苍蝇:“秀哉的实力,我什么时候都不敢小看啊!”

    “唔,总要先进16强才有别的想法吧?16强战,最有可能的对手,可是你那位宝贝师弟。富士通上,我可是完败!”

    “小曾啊……”夏子常歪着头想了一样会儿,然后吃吃的笑:“如果抛开作为师兄的立场的话,我会押你赢。”

    “哦?”秀哉斜斜的瞥他,等着一个欠扁的解释。

    果然——

    “你是一个惯于杀熟的家伙!”

    强忍着想要把对面的家伙一脚踹到黄浦江里的**,秀哉尽量平板的回答:“谢谢你的高看。如果真的惯于杀熟,我倒是很想宰掉你另一个弟弟……。”

    “……小猪?”夏子常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才想明白李秀哉明指的人。

    然后,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倒在桌子上。

    “喂!”李秀哉有点生气:“就算是百世一出的天才,你这种态度也很过分了!”

    夏子常笑得咳嗽,一边笑,一边连连挥手:“不是,不是,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起白天的比赛了……。”

    ?

    看着李秀哉不解的表情,夏子常忍着笑,一手一手的摆出一局棋来。

    看着执白者那飘忽诡异的棋路,这是谁的对局不言而喻了。

    秀哉一震,使劲摇摇晕晕的头,试图把多余的酒精甩出去。

    他睁大了眼睛仔细的看着,只是——

    “罗卿郁六段,太轻率了吧?”李秀哉忍不住的叹息,很多处地方的回应一看而知就是随手。

    “谁说不是?”夏子常苦笑:“一早上看得我胃疼,落子和飞一样,活像有鬼在追他,根本就不动脑子!下来就被姚老师抽了……。”

    李秀哉瞅着他,似笑非笑:“操心的还挺多的嘛,小心老得快!”

    夏子常有点郁闷的看了他一眼:“你要不要老这么欺负我?”

    嘴里嘟囔着,手下也不慢,一手一手的摆出。

    眼看着局面就急转直下,白棋的大龙已然奄奄一息。

    李秀哉笑着摇摇头,到了这个地步,只怕是神仙来了也难翻盘了。

    夏子常诡异一笑:“不光是秀哉你啦,白天的时候,李诚熏九段也是这样说的……。”

    白天,李诚熏在观局室里死死的盯着这一局棋。

    “罗卿郁六段到底在搞什么?”他有些不可置信的低声嚷嚷,盯着那条半死不活的大龙,恨恨然的捶着桌面。

    一边的崔明基同样感到不可思议,他摸着下巴:“白龙,没有活路了吧?但是,”

    他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的接了一句:“但是,那是罗卿郁六段……。”

    罗卿郁这个名字,意味着一切可能。

    李诚熏很想吐糟,但是最终还是咽了下去,竭力让自己公允的发表意见:“除非,他能在这里先做一手交换,否则,以我的水准,是看不出他的龙有逃脱的办法的……。”

    崔明基摇摇头:“宋宗泽二段人称‘盘上悟空’,虽然不是绝顶强手,但是小心敏锐,绝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的。”

    两个人戚戚嚓嚓的小声热烈的争论着,莫衷一是。

    只是,处于争论焦点的那位同学,却好像丝毫没有紧张感。不仅如此,他似乎比平时还来得悠闲自在点。

    落子飞快,喝喝茶水,不时还打个小哈欠,说不出的闲淡自在。

    他是真的不在乎胜负吗?

    还是,隐藏着一击必杀的致胜手段?

    所有的人都疑惑了。

    包括他的对手。全面处于上风的宋宗泽开始越下越慢,小心谨慎,步步为营。唯恐一个不注意就中了大天才的陷阱。

    罗卿郁花五秒钟落子,宋宗泽就要花五分钟去想,再花五分钟才敢落子。

    终于,罗卿郁不耐烦了。

    再一次落子之后,他站了起来,溜溜达达的走到别的桌子上去看其他棋手的对局。

    看一看,笑一笑,再走到下一张桌子。

    宋宗泽一落子,他就跑回来,看一眼,再丢一颗棋子上棋枰,就走开了。

    背着手,满屋子的瞎溜达,那个架势哪里是和别人进行生死对决的棋手?简直是高考考场里的监考!

    看着对手如此的成竹在胸,宋宗泽越来越紧张了。

    他几乎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的研究着对方的意图。

    偏偏,罗卿郁这几手走的完全不通!

    他不停的卖掉了自己的先手,根本是一副要找台阶投子的意思。

    宋宗泽当然不会天真到以为罗卿郁会投子,但是既然搞不懂罗卿郁的意图,他也只好见招拆招跟着罗卿郁应。

    几个回合下来,在观局室里观棋的李诚熏和崔明基一起惊呼出声:

    “天啊!”

    “卑鄙!”

    趁着宋宗泽亦步亦趋的随着自己眼花缭乱的乱战舞动于棋盘之际,罗卿郁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的速度,走到了那个唯一可以让白大龙起死回生的交换。

    随即,反戈一击!

    白,中盘胜。

    宋宗泽脸上的颜色变换,极为精彩,眼看就要晕倒。

    “罗卿郁六段真是的……。诶,诚熏你要去哪里?”崔明基揉着鼻子苦笑,扭头想和自己的同伴发表下感言,却发现刚刚还端正的坐在自己旁边的人,愤怒的一跃而起,冲出门去。

    一把揪住刚刚出门的胖子,李诚熏因为愤怒涨得通红!

    “干嘛?”罗卿郁有些莫名其妙的瞅着眼前这个疯子。

    “你不觉得你做的完全不符合棋道精神,很过分很卑鄙吗?罗卿郁六段!”李诚熏气得浑身发抖。其实,他本人并不是多么迂腐多么执着于棋道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的人。只是,这一次,他突然觉得无法忍受。

    无法忍受,眼前这个人,用这样的方法赢棋。

    他明明,有着自己羡慕到死的天赋。

    他明明,有着一千种更眩目的方法赢棋。

    为什么,他要选择这样的方式?

    侮辱了自己,轻慢了围棋,简直不可容忍!

    “我不觉得!”罗卿郁的回答相当之简单明确。他不停的撕扯着,妄图从眼前的疯子手里拯救他的衣袖,想赶紧溜之大吉。

    正常人,不和神经病计较。

    可惜,他理所当然的失败了。

    李诚熏抓着他低吼起来:“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下棋?有没有想过,宋九段要是不理你的心理暗示怎么办?”

    罗卿郁赶紧捂着耳朵,躲开他的咆哮,一脸莫名其妙的看着他:“我本来就是溜达给他看的,他要是不上当,那我就回去睡觉呗!反正,那棋,我溜达不溜达的,都快完蛋了……。”

    这个时候的罗卿郁和李诚熏,完全是站在两个世界的人。

    所以,李诚熏无法理解,罗卿郁对于棋的爱,是藏在玩世不恭的面孔下的。

    漫不经心的对局,却灵机一动的领悟。

    他竭力将世间万事统合在一个规律之中。然后,依着规律,着出最为流畅的一子。

    各式各样的应对,千变万化的对局。

    重要的,也许只是过程,并不是一个结果。

    所以,在他的概念中,并不是每局棋都是重要的。很多无趣的对局,并不需要悬命以对。

    罗卿郁,是求道者,不是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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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应天长 惊变



    应氏杯本赛的第一轮,李秀哉遇上了崔明基。

    作为暴力棋风的先行者之一,被称为“血手”的崔明基本人,倒是以脾气温和闻名于韩国棋院的。

    相对于李诚熏的凌厉,李秀哉的淡漠,没有什么怪癖的崔明基在棋院的人缘相当之好。加上他又是一副热心肠,记者也好,业余棋手也好,只要提出请求,他很少拒绝。所以,在新闻界的口碑,也能很是不错。

    看崔明基的棋,十分痛快淋漓。

    大砍大杀,大胜大负。

    绝对不玩什么玄而又玄的境界或者意识。

    他的棋,少了一分华丽,多了一分朴实。

    这是一个努力认真的棋手。或许不那么眩目,却绝对拥有实力。

    也正因为如此,他的棋其实更好懂一些。所以,在民间的人气,居然也仅仅只低于李诚熏而已。

    只是近来一段时间,崔明基和李秀哉的对局,成绩一直不是很好。

    不论是在网上,还是现实里。

    李秀哉,似乎慢慢找到了应对暴力棋风的钥匙。

    对此,崔明基曾经苦笑着和同门抱怨:“一旦李秀哉前辈找到了自己的步调,神仙来了也未必能赢他吧?”

    诚如此言。

    在这一天的对局中,崔明基狂风暴雨般的猛烈攻击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现实的好处。

    执黑,以错小目开局的李秀哉以一种惊涛拍岸般的巨大气魄,寸步不让的正面迎击崔明基的狂暴。

    仅仅二十余手,两人已经在右上角进行了一场你死我活的大拼争!

    李秀哉的黑子,将崔明基的白子全面封锁在了里边,纹丝不露。

    对此,崔明基报以凌厉一“挖”,断然要将黑棋一分为二。

    不过,在李秀哉的巧妙腾挪之下,此举收效甚微,并没有达到崔明基自己期待的效果。

    被围在里边的白子已是苦活。

    相反,李秀哉的黑子在外围已经成势,更有甚者,居然和下方的黑棋摇摇呼应,隐隐有成大模样之势。

    看着盘上的局势,崔明基苦笑一下,无可奈何的落子——白子,跳进了黑势,孤军深入了。

    然后,在崔明基惊讶的眼神里,李秀哉对于这□裸的挑衅做出了精妙的回答。

    他跟着一跳。

    既不是攻击,也不是防守。

    莫测高深,其后隐藏的变化,足够让人脑筋打结。

    犹豫了半晌,崔明基最终还是没有敢赌胜负。他改在了左下角出动,想以左下角的实地作为补偿。

    在这个地方,李秀哉对于局势平衡的把握仿佛又让人看到了那个不动如山的胜负师。

    对于局势的判断精准,对于局面均衡的控制和把握,冷静的权衡着,一如一个高高在上的旁观者。

    李秀哉,就这样冷静的放弃了角地,行棋于中腹,拔掉了崔明基刚刚打入的一子。

    双方形成了大转换,黑棋略微优势。

    至此,中午封盘。

    推开了碰都没碰一下的午餐,秀哉在餐室里静静的坐着,仔细的思量着刚才的局面。

    四下里一片安静,没有人胆敢过来打扰他。直到——

    “诚熏,我是真的吃不下!”秀哉抬头,看着面前这个面色不善的青年,苦笑着解释。

    李诚熏绷着脸,重重的把手里的牛奶拍在他面前,然后坐在了对面。

    秀哉只好一边摇头苦笑,一边以喝药的姿势嫌弃的抿着杯子中腥味四溢的液体。

    为什么,一个两个,都喜欢逼他喝这种讨厌的东西呢?

    他在心里暗暗腹诽。

    “……加油。”

    “什么?”秀哉有些迷惑的抬起头来,太过于认真的抱怨,他漏听了李诚熏前面的话。

    “没,没什么!”漂亮的年轻人一笑,露齿了白森森的牙齿,好像是荒野中的独狼:“请您加油吧!期待和您在决赛中会师!”

    说完类似于狂妄的打气的话,年轻人站起来离开了。

    秀哉摇摇头,微笑了一下,也站起身来。

    他决定提起去对局室里看看,反正,中午也是不想睡觉了的。

    他慢悠悠的走着,心思有些游离,不时会撞上走廊里的盆栽或廊柱。

    在走廊的拐角处,他遇见了林振玄。

    微笑着点头行礼后,他退到了一边,恭让对方先行。

    林振玄点点头,回礼之后慢慢的走了过来。

    就在两人错身而过的时候,秀哉突然听见有人在——

    “李秀哉九段?”

    声音有些犹疑,似乎不太肯定。

    “我是。”秀哉转头:“请问有什么……”

    秀哉的话被打断了。

    一瞬间,他因为惊恐而放大的眼眸里,映出了一个面容苍白的年轻人!

    青年人好像是从某个异次元,突然蹦到了现世。眼睛里闪着发烧一般灼热的光。

    比那光更为晃眼的,是被他握在手中的那团刺目的金属。

    那是一把匕首,在阳光下划过一道冷厉的光泽,切割开了时空。

    秀哉听见那年轻人在喊:

    “李秀哉,你这个只会赢自己人的懦夫,为了韩国的光荣,请去死吧!”

    一瞬间的空白。

    他不明白自己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遭遇了什么。

    所以,他只能眼睁睁的站在那里,定定的看着那匕首一寸、一寸刺向自己。

    动弹不得,好像浑身被绑住了一样。

    周围人惊恐的尖叫好像存在于另一个世界,模模糊糊的传进他的耳朵里,没有任何的意义。

    他呆呆的看着,完全没有办法理解这一切。

    在匕首刺过来的最后一刻,完全是身体的本能反应一样,他抬起了自己的左手。

    那利刃,定定的砍向了他左手的手腕……。

    “哒”

    “哒哒”

    “哒哒哒哒哒哒……”

    猛烈的撞击感后,并没有感受到预先想中理应来到的痛苦。李秀哉错愕的抬起眼来——

    刀刃,砍中了他左手上的一串念珠。

    破碎的珠粒,噼里啪啦的开始满地掉落。

    错愕的受害人,错愕的凶手,错愕的围观者。

    这一刻,大家全部都静了下来,呆呆的看着这类似奇迹的场面。

    然后,秀哉感觉到了大力的撞击,他跌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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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应天长 算计



    呆呆的看着身前的人,秀哉一瞬间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年轻的行凶者,满脸的歇斯底里,绝望的哭喊着:“反正你也赢不了,为什么不把机会让给崔九段?你到底想干什么?一点自尊都没有!你还要让给外国人多少个冠军……。”

    终于回过神来的保安一拥而上,拖着他走远了。

    宾馆的服务人员带着惶恐神色,劝散着人群,极力企图降低着影响……。

    一片熙熙攘攘中,没有人顾得上安慰受害者。

    自始至终,有一个男人,半跪在地上,用他并不高大的身体,挡在了秀哉和行凶者之间,坚定如山,一步也不肯退。

    “……林振玄老师,您没事吧?”终于回过神来的李秀哉扑上前来,惶恐的问着。

    纷乱、惊慌、震动,纷至沓来,太过强烈的感情让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只能无措的一遍一遍的询问着。

    林振玄轻轻摇了摇头,正准备说些什么,却在下一刻绷紧了全身。

    “老师——?”错愕的声音来自于走廊的尽头,夏子常脸色苍白的站在那里,似乎看见了世界的末日。

    下一刻,他开始飞奔。

    几乎是瞬间,就出现在了李秀哉身边。

    他惊慌的拉着林振玄的手,磕磕巴巴的的问:“老师,您怎么了?”

    林振玄感觉到,拉着他的那只手,冷汗涔涔,还在一直发着抖。

    所以,他竭力微笑了一下,试图安慰眼前的大孩子:“大惊小怪!我只是不小心跌了一跤,还好李秀哉九段在,扶了我一把。不然就不是脚腕扭伤这么简单了……。”

    “……真的吗?”狐疑的神色,但是冷战的确开始消退了。

    “那还有什么假的?也不知道代老师向恩人道歉!真是笨啊!”林振玄微笑着打趣自己的弟子。

    夏子常微微红着脸,转头向李秀哉致谢:“秀哉,真是谢谢你哦……。”

    “我……”

    “诶!子常,你上午的棋虽然局势很好,但是不要大意啊!快点去对局室吧!我再坐一下,马上就好……。”

    林振玄截口,打断了秀哉尚未出口的解释,顺理成章的下达了命令。

    “可是……”夏子常犹豫的看着自己的老师和朋友。

    “快去!”林振玄好像要发怒了,狠狠的推了他一把。

    夏子常一个踉跄,只好一步一回头的向赛场走去。一边走一边在交代:“我去我去!老师您别老坐在地上,对身体不好的……。”

    当夏子常的身影刚刚消失在走廊的尽头,林振玄像枪一样坐得笔直的身体,立刻萎缩下来。

    李秀哉大惊,想要扶他,却摸到了一手的温热。

    他惊骇,几乎立刻要大叫,叫回夏子常,却被眼前的人抓紧了胳膊,制止了。

    “李秀哉九段,请不要告诉小常。”林振玄的声音微弱,却很坚定:

    “我并不是为了你才这样做的。只是,如果你受伤,那孩子会很伤心吧?而我,这个不称职的师傅,能替他做的,只有这个了。如果,你要感谢我,请千万不要告诉他真相,不要惊动他。这场比赛,对他很重要。谢谢……”

    “请您不要本末倒置,我不认为任何一场比赛,会比人的性命来得重要!”李秀哉的声音,几乎带着怒气了:“请您不要这么残忍,因为我的缘故这样,这样……的话,我,我,我……。”

    林振玄竭力微笑了一下:“放心,我不会死的。你打这个电话,会有人来照顾我的。你还是进赛场吧……。”

    秀哉依言打了电话,却没有依照林振玄的建议立刻去现场。尽管,电话里的人已经说会尽快赶到现场。

    依照林振玄的意思,李秀哉把他扶到了比较僻静角落里的一把椅子上。然后,他手足无措守在一边,不停的站起坐下,不时试图的帮助林振玄止血。

    不想辜负他的好意,林振玄于是微微的笑着,竭力保持着清醒。

    尽管,这随着血液的流失越来越难。

    刚才的年轻人,第二次扑上来用匕首乱刺造成的那个伤口,在一片混乱中,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

    只是,这并不能让伤势减轻。

    每一次的呼吸,都感觉到生命离自己更远一点。

    身体轻飘飘的,好像很快就要失去重量。

    不会就这么结束吧?林振玄这样问自己,属龙的人,被人这样屠龙,可真是不怎么幽默。

    如果真的就这样退场,不知道算不算得上“一事无成”四个字?

    也许,会很轻松吧?

    只是,

    只是,

    只是,他还没有看到他养大的孩子拿到那个冠军,他还没有对那孩子说一句对不起,他还没有……。

    好多好多的事情舍不得。

    而最舍不得的那个人,即使在这一刻,也不敢轻易的想起。

    所以,林振玄就带着少有的微笑,和蔼的和李秀哉搭话。试图安慰对方,也试图安慰自己。

    他微笑着叹息:“李秀哉九段,你啊,你这样,会让我感觉到很愧疚的……。”

    “愧疚?”秀哉不解。

    “对算计你感到愧疚。”林振玄很耐心很安详的回答:“我的看法,和刚才那个年轻人有些不同。放你进入下一轮,对于子常的威胁,绝对会大于崔九段。所以……。”

    所以,林振玄刚才只是坚持让夏子常离开,而不介意让李秀哉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林振玄淡淡的笑着,带着某种冰冷的神情:“赶紧去对局室吧!在这里呆的越久,你的胜算越小。”

    “我不!”李秀哉冷淡的回答:“您想做什么是您的事,而我该做什么,是我的选择。”

    “傻孩子……。”林振玄叹息着笑:“这样一来,你上午微弱的优势,可就全部付诸流水了。当然,我是不会有什么意见的。”

    李秀哉拒绝回答。他只是执拗的半跪在椅子边,试图用一块手绢帮忙止血。

    他保持着这个姿势,知道陈易江九段带着医生赶到了酒店。

    他站起来,向陈易江深深的鞠躬:“林振玄九段,就拜托给您了。比赛结束后,我再来探访。”

    不等对方答话,他转身,大踏步的离去了,竭力克制着,不让人看见他内心的怒火。

    当然,他是最没有资格发火的一个,他是受益者。

    然而,在他的内心,只是反复的愤恨的大吼:“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在前所未有的愤怒之下,他越走越快。

    在到达对局室的时候,离规定的开赛时间,还有五分钟。

    急救车上,陈易江面陈如水,冷冷的看着被医生护士用一堆管线埋起来的人。

    “很得意吗?”

    林振玄的笑容虚弱:“也不是。这一次,倒真的有八成是意外。”

    “可以把这样的意外都利用起来,连自己都算计进去,你……”

    “我要睡一会儿,到时候叫我。”

    “你!”

    “放心,我还不能死。至少这次不行。不然那个老实孩子会内疚的……。”林振玄的声音越来越低了,在最后闭上眼睛之前,他含糊的说了一句什么。

    那声音如此之低,以至于陈易江不得不凑到很近才能听清。

    “不要告诉景程,他还有比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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