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列表 发帖

第四卷 破阵子 怨愤



    窗户玻璃上,“哒哒”的轻响了两声。

    李秀哉没有在意,他仔细的盯着棋盘,想在胜负处摆些变化出来。只是,一直不能太专注。

    心思,忍不住就飘忽到白天。

    那些笑着的、闹着的、张扬的一张张脸,那就是快乐吧?只可惜,自己是无关的。

    明明看得到,却被所有人无视的自己,好像是存在于异次元一样,尴尬到无地自容。

    究竟,为什么要答应朴老师的提议呢?

    苦笑一下,还是拒绝不了那种温暖吧?李秀哉,好像是深海的生物。生活在最纯粹的深水之下,却无尽渴望温暖的阳光。

    只是,隔着重重的水,那温暖也是稀薄的。

    窗户上传来的响动大了一点。

    秀哉仍然没有听到。

    眼光转回面前的棋枰。

    争棋出名局。这样的名局,他下不出来。

    老了呀!他有些自嘲的想。自己,会不会也就到此为止了呢?

    那么,未来会是怎样的呢?

    从记事开始时,就坚定如磐石的人生目标,第一次出现了模糊的动摇。就好象风吹过水面,揉糊了原本清晰的月影。

    再次苦笑一下——棋枰也好,生活也好,全都变得一无是处。

    二十岁过了一半,却突然发现自己的生命苍白的如同一个谬误。这实在是太黑色的一个幽默,幽默的他连改正的机会都没有。

    窗户上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终于“啪嚓”一声,玻璃碎了一地。

    李秀哉终于吓醒了。

    风,从破了的玻璃洞吹了进来,卷起了素色的窗帘。

    遭受惊吓的李秀哉九段于是看见了深受打击的夏子常九段目瞪口呆的脸……

    = =||||||||

    不远处的草丛里,罗小猪捂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嘴里恨恨然:“丢人现眼!真想人道毁灭了算了!”

    “常……常哥真是实诚人。”王立浚笑到捂肚子,就差满地打滚了:“真是下死力气啊!”

    曾弦翔不声不响,努力的用那个昂贵的手机对焦录像中……。

    ===========================================================================

    初夏的晚上,风很凉。

    李秀哉不言不语的和夏子常并肩走在池塘的边。蚊子嗡嗡的围着人飞,让他有些心烦意乱。

    为什么要在这个多事之秋和这个是非之人出来呢?

    是,留在房间里等待维修工上门肯定会被好奇的打量甚至会被询问原因。但是出门躲着并不意味着要和眼前这位一起在蚊子堆里晃悠吧?

    夏子常挠着头,想要说点什么,可是一直不成功。

    两人,就这样沉默的走下去。

    月亮很亮,冷冷的光线在水波上跳跃。

    黑黎黎的树影上不时有萤火虫飞过。

    不知道什么植物的花开了,幽幽的香随着夜风淡淡的萦绕。

    白天的喧嚣和烦躁,好像被一点一点的抽离了。

    “秀哉,是在生气吗?”良久,夏子常终于轻轻的问。

    李秀哉没有看他,只是淡淡的问:“为什么这样想?”

    夏子常笑了一下,脑袋枕着胳膊,抬头看天上的月亮:“认识秀哉也好多年了呢!”

    的确,很多年了。

    时间在他们不注意的时候,就这样大踏步的跑了过去。

    每个人都在流逝的时光里茫茫然的旋转,每个人都在不停的改变,都在跑远。

    只有自己,一直站在原地,怀念着一些久已逝去的过去,那些再也回不来的过去……。

    就好像,那一年,水边的两个少年。

    耳边,突然听见某人的絮絮叨叨:“……感觉,就好象那一年秀哉带我去的河边啊……”

    李秀哉心里,突然小小的暖了一下。

    然而,他还是板着脸不说话。

    夏子常于是有些无奈的笑了:“秀哉,朋友这么多年。你知道的,我一直不能算是聪明人。你一点提示都不给我的话,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啊……”

    李秀哉于是突然激愤——

    你什么都没有做错!

    你怎么可能做错?

    你只是在一径的无辜罢了!

    可是,我怎么就这么痛恨这张无辜的面孔呢?

    这张面孔,他冷笑着抬头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漂亮面孔,冷冷的想,这张无辜的面具如果撕下来,底下会有什么呢?

    如果,我注定坠落。那么,和我一起怎么样?我一生的朋友,一起来地狱吧,来陪我吧!

    “秀哉?”子常错愕的声音,打断了他狂乱的想像。

    他下意识的后退一步,挡开了对方凑过来的面孔:“我很好,只是有点累。”

    下意识的,不想看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映出自己黑暗的**。

    夏子常站在原地,有些手足无措。最终,还是无视李秀哉的阻挡走了上来。他轻轻的把手搭在秀哉肩膀上:“要不要紧?要不,我还是送你回去吧!找前台换一个房间好了。”

    突如其来的碰触,在很近的距离,近到伸手就可以触摸。

    李秀哉浑身绷紧,几乎颤抖。他不敢动,害怕自己做出什么无可挽回的事情。

    不远的草丛里,有人在兮兮簌簌的小声讨论——

    “常哥,上啊,上啊,美色在前啊!”

    “李九段,扑倒啊,还等什么啊?花前月下,人就在跟前啊……”

    “你们两个给我注意一点,别影响我录像!”

    = =|||||

    所以,当两个人终于什么也没做的分开时,草丛里有三只小坏蛋恶狠狠的啐口水:“你们两个,算不算男人啊?!!!!!”

    因为亲密接触又改回到清水挂面的水边散步,三人有些兴味索然,连曾弦翔都收起了手机。无聊的三个人于是蹲在一起快速的交换一下彼此的作战经历。

    “我啊,”王立浚嘿嘿奸笑着:“我去给林老师捶了会儿肩膀,顺便不小心掉出了一本坂田荣男的谱来。那可是我好不容易搞到手的,绝版啊!林老师一看眼睛就亮了。我估计,这会儿他正忙着呢!”

    曾弦翔则是很谦虚谨慎的表示:“我其实只是不小心把一包安眠药掉到朴老师茶杯里,他当时在转身看窗外,我就没好意思告诉他……”

    当两双亮光闪闪的眼睛盯向自己的时候,罗卿郁犹豫了一下,用手抓抓头发,抬头望天:“我就比较简单啦!没什么好说的。就是揍了那小子一顿,在他脸上踩了个脚印,然后用圆珠笔写上‘罗卿郁到此一游’,让他不好意思出门而已……”

    = =|||||||||||

    你不想说就不说,想说谎你麻烦编一个不那么侮辱我们智商的好不好?

    看着两双鄙视的眼睛,罗卿郁很郁闷的叹了口气:“不是什么好事,你们两个就不用学了好吧?”

    很多年以后,曾弦翔和李诚熏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只是,关于那一晚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他始终没有从另一个当事人嘴里挖出实情来。

    只是一提此事,李诚熏必然怒发冲冠,四下里找笤帚想打死某头猪。

    这是后话不提。

    浑然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已落入别人眼里的两个人,还在水池子边慢吞吞的散步。

    “秀哉,有时候也可以和我说说心里话的。”夏子常有些郁结的开口:“像我每次有了麻烦事情的时候,总是第一时间想找秀哉诉苦。可是,秀哉你却总是什么都不说,一个人在心里闷着,一个人熬着。你这样,让我这个自诩为朋友的人,很有挫败感啊!”

    “不是自诩,我当你是朋友!”很简单但明确的回答。

    “可是……”

    “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李秀哉的回答有些困难。

    怎么说呢?说我喜欢你,喜欢了好多好多年,是远远超过最好的朋友的那种喜欢。

    说不如我们一起,不管其他人了,一起下棋下到老下到死吧!

    这样的话,我说不出口。你,也不想听吧?

    “你从来都不说,怎么知道我不想听?”

    秀哉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走神之下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抬头看时,却发现子常一脸的平。他只是根据自己的神色猜出了部分想说的话吧?

    只是,明明这么聪明而敏感的人,为何对我内心最深处的那个想法可以懵懂无知这么多年?

    你,也在下意识的回避吧?

    所以,李秀哉带着一丝悲哀的意思笑了,你不愿意知道,那么我就不让你知道。

    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情吧?

    所以,他只是轻轻的笑着:“白天的时候,是有点不太开心。都是小事,已经过去了。子常也不要太担心了。操心太多老的快的。”

    夏子常明显不信,只是,他选择不再追问。

    秀哉不说,有他的道理。什么时候他想说了,自己,总是在这里等着他的。

    朋友,就是应该这样的吧?

    在你需要的时候,永远站在你身边。如果你不需要,我就默默融化在你的影子里。

    “那么,后天还和朴老师来中方的观局室好不好?”夏子常转移了话题,他微笑的看着秀哉,眼睛里有神采飞扬:“我很想和秀哉一起观战拆局!”

    “不好!”面无表情毫无余地的回答。

    “为……为什么?”夏子常颇受打击:“是嫌小猪他们太吵吗?”

    = =|||||||||

    李秀哉完全无力,他真的很想揪着某人左右的摇晃:“你居然还敢问我为什么?你到底是在什么星星下出生的奇葩啊?究竟可以迟钝到什么地步啊?你难道没有发现你那一票师弟完全是一副恶魔退散的样子对着我吗?”

    没等他实施脑中的臆想,夏子常先扑了上来,一脸的悲痛,摇着秀哉的肩膀:“秀哉,为什么?为什么?秀哉?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 =|||||

    “……你,又熬夜看我们国家的电视剧了对不对?”

    “呃,秀哉你真聪明。”

    “……”这种事情麻烦不要说得这么得意洋洋。

    “总之啦,秀哉,你来吧来吧!不理小猪他们啦!那群小孩子人来疯的,不和他们生气。秀哉是成年人嘛!”

    = =||||

    你那群师弟好像个个都是成年人吧?

    “来吧来吧!与其在韩国观察室那里应付那群讨厌的记者,不如过来吧!君子坦荡荡,反正他们总是要胡说的。那么,随他去吧!”

    “……你倒是很想得开。”

    “嗯,是想得开啊!”夏子常笑嘻嘻的回答。

    忽然又敛了笑容,认真的看着李秀哉:“秀哉,回国以后,可能你的处境会很为难。不论什么时候,你要记得,还有我这个朋友在!随时欢迎来找麻烦。生气了,迁怒也可以。气不过,打两拳也可以。实在烦了,找人吃饭也可以逛街也可以。只要你需要,我总是在的!我们,说好要一辈子一起下棋的,不是吗?所以,希望秀哉好好使用我这个朋友,千万不要浪费了!”

    听着前面,还有一点点点点的感动,等听到后面,李秀哉忍不住笑了出来:“你的友情原来和罐头一样有保质期啊?”

    夏子常呼了一口气出来:“总算笑了,吓死我了。”

    他拍着胸脯瞅着他:“秀哉你都不知道,你板着脸说没事的时候,我心里特别没谱儿,觉得自己特别没用。”

    李秀哉有些无奈的笑着看他:自己能拿这个人怎么办呢?傻里傻气的执着的真诚的温暖的傻瓜,他能拿他怎么样呢?

    遇见他,注定自己要一败涂地。

    所以,他有些无奈的笑了:“好啦!我知道啦,我后天会和朴老师过去的。只要……”

    他顿了顿,有些坏心眼的加上了条件:“你帮我出了玻璃的维修费吧!”

    “你不是吧?”夏子常抱头哀叫:“我可怜的对局费啊啊啊啊!”

    看着他凄惨的样子,李秀哉终于感觉稍微扳回了一局,不那么郁闷了。

    “呼……”更远处的树丛里,有一位大叔擦了擦头上的汗:“可算是解决了。还是你们家死小子有本事嘛!我这个当师傅的开导了n久都没用的事情……”

    他踢了踢蹲在他身边的某人。

    某人脸严肃的如同花岗岩一般,蹲的端正的恰似古松。认真仔细的观察着远处的两个小辈。他只是冷冷的“哼”了一声,很不情愿的回答:“李秀哉九段是个好孩子,和他师傅完全不同!”

    “切!”朴立恒冷笑一声:“不好意思,他师傅教出来的这个好孩子还是要拐走你家的那个死小子呢!还好,那孩子除了脑子木头一点以外,没一点像他的师傅。”

    “谁拐谁还不一定呢!”

    “怎么就不一定了?明显是你家小常嫁进来嘛!那么贤惠……”朴立恒一激动,声音有点偏大,引得某从草丛里有人频频伸头打探这边。

    “贤惠和嫁人是没什么关系的。”林振玄冷笑着低声回答:“就好象你这么不贤惠还不是有人敢娶?”

    “知道你从小学棋,中文烂!可没想到你烂到这种程度。我那叫娶老婆,明白?”朴立恒转了转眼珠,突然很好奇的问:“你怎么知道今晚的事情……”

    林振玄仔细的盯着水边的两个人,很严肃的回答:“小王想给人捏肩膀的时候,一般是有所图谋的时候。你呢?”

    朴立恒咧嘴一笑:“玻璃虽然是透明的,但是也是可以映清楚背后的人的哦~~~”

TOP

第四卷 破阵子 叛逆



    作者有话要说:
黑白之际的个人志,将在本月14号,即情人节开始预售。

    本次出版的,会是一到二部,附赠小常小时候的番外。

    文字上也会略作修饰,情节上会改正一些明显的硬伤。

    老实说,心里其实非常没谱,希望大家多多捧场,谢谢!

    所有转文的亲们,麻烦把这个广告也一起转转吧,拱手,多谢!  在接下来的比赛里,李秀哉果然应约而来。

    而很神奇的,罗卿郁和曾弦翔两人的态度居然一派天然的回复到了之前的状态,没有任何作为过渡的扭捏不自然。

    而王立浚,在第二局的比赛里没有并持续自己的好运。

    尽管,他和李诚熏联手上演了一场极其精彩的对攻战。

    这一场对决,对坐在棋枰两侧的两个人,在棋盘上,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暴徒。

    暴徒对决,都想显示谁更暴力。

    因此这一局棋,两人一交手几乎是在没有任何布局的情况下就开始狠掐,一路刺刀拼下来,打的是天昏地暗。

    足足四个小时,一场战斗接着一场,就没有停过!

    最终的战斗肇事者,是王立浚。他在中腹强行将李诚熏的一条黑龙的尾巴断了开来。

    最惨烈的战斗,由是展开。

    谁能在这场屠龙战中笑到最后,谁便是最后的胜利者。

    而自始至终,李诚熏占据着明显的主动。他没有留丝毫的机会给自己的对手。砍杀之际,不见任何手软,不仅一直保持着对黑龙的攻击,更顺便将左下边的黑空破掉。

    战斗随即蔓延到中腹,李诚熏以一种狠绝的气势,果断弃掉右边数子。

    他选择了最毒辣的方式———直接点入黑龙的“腰眼”上,黑龙无法两眼做活,战局也戛然而止。

    李诚熏,中盘获胜。

    看着面如土色的对手,他冷冷的笑:“想要压制我十年?你还是先抱着哥哥的大腿哭去吧……”

    同样是非常蹩脚的中文发音,他痛快淋漓却又一板一眼的将自己在上一局中所遭受的侮辱,原原本本的回敬给了对手。

    从棋局,也从语言。

    以此为契机,番棋对决的结果进入胶着状态,双方拉锯一样将比分交互拉平。

    终于,还是进入到了五番棋的决胜局。

    所有的人,屏住呼吸,将目光投注到了这场注定不会平凡的对决之中。

    王立浚vs李诚熏

    富士通杯五番棋

    最终番

    步态悠闲的步入了对局室,王立浚一直维持着微笑的表情。

    笑容里,是无法抹去的锐气和自负。

    不是没有人建议他收敛锋芒,养精蓄锐。

    然而,他总是一笑置之。

    心高气傲,肆意张扬,而且绝对不遮掩也丝毫不介意的展示给世人看。

    这样的王立浚,每每在败战之后被媒体和网友以最恶毒的语言骂到狗血淋头。

    这种时候,林振玄就会郁郁的叹一口气,轻轻的说:“小王啊……”

    从老师的角度,也从一个慈爱的长辈的角度,他想劝告自己钟爱的弟子,关于木秀于林,关于韬光隐晦……

    只是,劝诫的话往往来不及说出口,就被嘻嘻哈哈的王立浚打断了。

    “这是一个输赢的世界!这个世界的法则简单而粗暴。赢了,你做什么都是对的!输了,什么都是错的!”对着担心的小曾,王立浚倒是曾经把心里的话讲出来,带着半分豪言壮语,带着半分师兄的指导意味。

    他咧嘴笑着对面前的小胖子说:“深沉内敛?有什么用?常哥的脾气够好吧?可结果怎么样?还不是被那群人踩成泥?既然如此,我何必委屈自己。我只要赢下去就可以了!”

    笑着摸摸师弟的头,他以一种凛然的傲慢冷冷的宣称:

    “就让他们来!反正,我本来就是喜欢刺激的人!太安静了多没意思!”

    事实上,王立浚十分享受这生死一瞬的刺激。

    在这非黑即白的世界里,他以一种几乎莫名其妙的自信向前竭尽全力的向前奔跑。从来,没有想象过失败。

    在他的认知里,王立浚,是天生的胜利者,再无其他。

    那时的曾弦翔,有些犹疑,有些欲言又止:“你也别太走极端。恃强好战,也该有个限度……”

    王立浚于是摸着头哈哈大笑起来:“这才是青春啊,小曾!只有老头子才会慢慢吞吞的等着收官呢!只要我看得清楚棋局,能够想到10招之后如何应付,我就要选择杀棋来结束战斗!年轻的时候才杀得起来,年纪大了计算能力就变差,自然就会平稳求胜……”

    所以,我们可以看出,在王立浚的心里,好战,也是要趁早的。

    就比如,坐在自己对面的这位,不也是年纪轻轻就以好战的杀棋,坐上了三国第一人的交椅?

    棋枰对面的李诚熏,带着他一贯那种傲慢的表情。

    他冷冷的打量着对手,那个张扬的男子,注定成为自己登向冠军之路的又一块垫脚石。

    两位力战派的年轻人,就这样坐在了棋枰两侧。静静的等待着决斗的开始。

    东京时间,十点整

    比赛开始。

    一场事先谁也没有料到的离经叛道之局,就此拉开了帷幕。

    虽然料到了这两位遇上,必然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然而,暴虐到这种地步,叛逆到这个程度,还是大大超出了所有人所能预想的程度。

    王立浚一上来就摆出了一副进攻的姿态,步步咄咄逼人。

    中方观局室

    头枕在夏子常肩膀上,罗卿郁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对自己的枕头哥哥咬耳朵:“上来就脱衣服,这家伙是准备裸奔到底了……”

    夏子常闻言抬头,和棋枰对面的李秀哉相视一笑,然后,落子。

    在王立浚以星.小目开局之后,夏子常替他选择了守角。

    对此,李秀哉沉吟了一下,决定开拆。

    如此往复,十数手后,摆棋的两人和真正下棋的两人风格的差异,明显的显示出来。

    看着一上来就□裸的开始互掐的两人,夏子常苦笑一下,抹去自己落下的稳妥一子,摆上王立浚刚刚落下的最强手。

    随即,李秀哉也依样画葫芦摆上了李诚熏的落子。

    “我们老了呢,秀哉!”夏子常半是自嘲半是揶揄的看向那个坐在自己对面的人。

    很多年前,就是如此对坐着,下出一局又一局的棋来。

    很多年后,只怕也还是如此吧?

    虽然,围棋的演变也许已经沧海桑田。

    李秀哉一笑,正准备回他一句什么,突然惊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在闭路的画面上,王立浚,敞开了他的“无忧角”!

    无忧角,顾名思义,最为稳妥的一种占角方式。所有下棋的人,从学棋第一天开始就知道,无忧角,意即落子无忧,此处角地已然归属。攻方若想打入,则必然要付出绝大的代价。以无忧角为靠,为挣角地而进行的近身格斗,守方几乎无往而不胜。

    而除非打劫,守方的无忧角断然不能被穿,穿则成裂形,后患无穷!

    白24,碰!

    观棋者变色,讲棋的人则开始怀疑是不是当地直播鼠标点错了——李诚熏完全无视所有定规,以一种超乎常理的凶悍,碰入了王立浚的无忧角。

    他要火中取栗,争夺角地!

    如此无理,前所未见!

    接下来,只怕立刻就是一场很恐怖的对杀,是围绕着角地归属的一场短兵相接,是两位杀棋棋手的精彩对杀。

    理所应当,应该如此。

    所有的人,都是如此期待着。

    然而,就是在这个地方,王立浚让所有的人不知所措了。

    他居然完全不加以回击!

    黑25,居然是跑到上方去挺头!

    在正要贴身肉搏的紧要之处,突然停了一手。

    这样一来,他等于主动在自己布防严密的阵地里敞开大大的破绽,任凭对方取地!

    如果说李诚熏的打入,是基于对自己乱战能力的绝对信任而走出的无理求战之手,那么王立浚的应对简直就是在莫名其妙的自找死路!

    他到底想干什么呢?

    李诚熏当然没有浪费这一机会。

    白26,冲!

    至此,无忧角被裂,黑角岌岌可危。

TOP

第四卷 破阵子 老骥



    观局室里一片寂静。

    夏子常和李秀哉面面相觑,有点不知所措。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王立浚会出现这样的低级失误吗?

    以下的进程中,王立浚给出了非常精彩的回答。

    黑27,挡!

    黑41,拦逼!

    在25手挺头的照应之下,这个角落的争夺战,最后居然演进成为了黑棋缠绕攻击白棋的势态!

    这根本好像是打开防盗门,让强盗进来。看对方进来了,再生生拦腰抱住,开始大打贴身肉搏战!

    如此胆大狂妄!

    如此粗暴狂野!

    如此离经叛道!

    罗卿郁“丝丝”的抽着冷气,汗笑:“这一手,只有小王那一身蛮力的十三点才敢下出手,并且还能下成这个样子……”

    诚如此言。

    王立浚的下法,并非无懈可击。只是,他以绝对的气势和想象力在这里完全颠覆了所有的定式。而李诚熏在措手不及的惊愕之下,错失了那瞬息即逝的一丝丝破解机会。

    于是,黑棋,全面上风!

    自此而下,黑棋一路顺风顺水,走得十分轻松惬意,左顾右盼之下,时时声东击西。白棋的形状,很有些狼狈。

    但,李诚熏又岂是易于之辈?

    白棋开始了他的袭扰求变之旅。

    白48,锋锐到了狂妄悖逆的地步!

    他竟然是要打劫!

    要在序盘之中,在布局尚未完成之时打劫!

    李诚熏又一次无视了围棋中默认的规则——俗语有云“棋初无劫”,意即在布局尚未完成的时候,断断不可以打劫。为挣蝇头之利而弃大局,殊为不智!

    然而,他是李诚熏。

    不论多么荒诞怪异,他的劫手一旦放出来,王立浚立刻被吊到了一个上下不能的位置。

    黑棋如果应,那么,至少在这个局部白棋就便宜。

    而黑棋如果不应,就需要顾虑白棋所保留着的先手截断的手段。

    李诚熏,搅局成功。

    中方观局室里,一片沉默。

    良久,罗卿郁揉着鼻子自顾自的笑了起来。他一边笑一边摇头:“等这两人下完这一局,哈,我们学棋时候背的那些口诀至少能被毁掉一半!不错不错,小王出息了……”

    话音到了最后,分明已经带了跃跃欲试之意。

    夏子常揉揉他的头发,沉吟着:“真是,了不起……”

    李秀哉闻言抬头,正正和他的眼光相对。

    于是,两人各自在对方的眼光里看到了惊惧、不甘,以及,欣喜和战意……。

    相视一笑,什么都没有说,各自低头。

    还早呢!即使有这样的后辈出现,现在就说退出,还早呢!

    还有一个人,和我一起在这黑白的杀戮世界里,拼命前进着。

    怎么可能,就这样放弃?

    每天前进一点点,哪怕只有微不足道的一点点,也比原地不动好吧?

    看着新秀们大踏步的前进而来,与其惶恐,与其不甘,与其站在原地哀叹,不如自己也跑动起来吧!

    即使,终有一天会被超越。

    只是,在那之前,想要翻过我们这座山,也不会太容易的!

    这是,作为一个曾经站在最高处的棋手的尊严。

    李秀哉和夏子常,在那一个瞬间,默默的选择了同样的路,一条无比艰辛而缺乏荣誉的道路。他们,放弃了体面的退场的机会。

    而在闭路上,王立浚已经开始了他的奋力反击。

    局面,脱出了常轨,成了一团浆糊。

    至少在那个时刻,没有人知道,结局将走向何方!

    看着这一片混沌,在遥远的中国棋院,有人在默默的出神。

    良久,她叹息一样的笑了一声。

    拉过棋枰对面男人的手,轻轻的拉开他因为用力过度而显得苍白的手指,楚衡很低声的说:“围棋,已经不是我们那时候的围棋了……”

    所以,你也不要太在意。

    姚景程没有回答,只是定定的看着闭路的画面,咬着薄薄的嘴唇,目光锐利。

    屋子的角落里,有人冷冷的“哼”了一声。

    楚衡摇着扇子,完全装没听见。

    姚景程却被惊醒了,他“吃吃”的笑着,把手里的折扇一抛一抛的玩。

    随即,有些不怀好意的问窝在墙角的那个男人:“你有什么意见要提吗?平岚?”

    季平岚冷笑一声,抬头望天:“我能有什么意见?我敢有什么意见?我能呆在这里都是老师的面子不薄……”

    “既然你识相,那我就不必特意提点你了。”姚景程很是满意的点点头。

    维持着冷笑的表情,季平岚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所以,你还是留着你的精力去指点那些徒弟们去吧!反正,也是能指点一天少一天了……”

    姚景程沉默了。

    楚衡见状,立刻就要冲角落里的人发飙。而季平岚则一脸欠扁的笑容,表示欢迎之至。

    然而,任何冲突发生之前——

    姚景程大笑着站了起来。

    他笑着摇摇头,对就要发怒的楚衡说:“一点都没错呢,阿衡!再这样下去,我们这几个老废物,迟早就要被小家伙们当成中看不中用的摆设了。”

    楚衡愣了一下,有些迟疑的看着他:“小妖?”

    姚景程微笑着,在她对面坐了下来。眼睛里,充盈着多年未见的丰沛的锐气和活力。他微笑着:“小辈们成长的太过迅速,有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事啊!偶尔磨砺一下,也是好的……”

    “你是想?”楚衡有些不敢置信,笑容渐渐爬上她美丽的面孔。

    “应氏杯本赛的资格,恐怕我是不会有那么大的面子了。不知道外围赛的资格怎么样呢?实在不行,和小常去争一个网选名额,也是一个不错的主意吧?”

    随着他淡淡道来,某种亮丽的神采渐渐出现在楚衡的面颊之上。

    “哈!那么,也算上我一分!”在这一刻,这个美丽的女子似乎被传说中的赫伯口中的气息吹到,重新又回到了她最美丽的年华里。

    那时的她,心灵尚未被仇恨缠绕。在她单纯的生活里,尚有梦想,有希望,有爱情,也有挚爱的围棋……。

    这样的她,让角落里的一个男人分明动容,眼眶里有某种酸涩的温度。为了掩饰,他低下头去。只是,喉咙分明梗塞了,再多刻薄尖酸的话,也只能噎在喉管里,一句也说不出。

    只能任由着棋枰两旁的人,心照不宣的对视微笑着。

    心照不宣的碍眼,心照不宣的令他心痛……。

TOP

第四卷 破阵子 决胜



    围绕劫争展开的战斗,最终产生了转换的结果。

    白得左上,而黑得左下。

    李诚熏的模样,撑得很满,没有道理不满。而王立浚似乎是因为情势所迫,以下几手下得有些过于安全了。

    自然,李诚熏的字典里绝对没有“适可而止”这个字眼,他开始挥着刀,冲入黑棋的模样里,大肆杀伐!

    一时之间,王立浚似乎活的很苦。

    观局室里,林振玄轻轻的感叹:“真是厉害的年轻人……”

    朴立恒喝着茶水,带着不动声色的得意洋洋着:“是啊!中盘杀力大,下棋又有新意,在后半盘还挺能折腾的,是不?”

    没有等林振玄回答,旁边的罗卿郁冷笑了一声。

    一把揪过打横坐在棋枰旁边的曾弦翔,意有所指的瞄瞄周围的人,他轻笑着:

    “小曾,你看好了!看看韩国的第一人是怎样在下棋!看看他是怎么把心理战术用到炉火纯青!”

    曾弦翔有些不解的看着他:“大力……厮杀吗?”

    罗卿郁呵呵的笑:“何止如此?小曾太老实了。老是这样,可是会被那个家伙欺负到很惨的。

    小曾,你要记住!

    李诚熏每次和我们下棋,每盘棋实际上还瞄准了下一盘棋。

    我们常被教导说赢一百目是赢,赢半目也是赢。只要能赢棋,不可太过刚强,避免过刚则折。

    但你看看李诚熏,能赢一百目的话他肯定要赢一百目!

    他要的就是在气势上击倒对手,让你下一盘棋交手时对他有心理阴影!”

    “所以,”冷笑着看了一眼郁闷的朴立恒,赶在他插话之前,罗小猪给自己的发言做了结语:“所以,和这种家伙下棋的时候,绝对不要讲什么棋道!能砍就一定要砍!砍到他一见你就怕。就算输,也要砍得他七窍流血!”

    夏子常无奈的苦笑着,拍打着小猪,对李秀哉点点头表示致歉。然后轻轻的说:“虽然,小猪的话有点极端。但是小曾你看,大道理是不错的。对着李诚熏的时候,即使是乱战,也绝对不能后退。只要你退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李秀哉有些微微的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同时,又几乎恼怒起来。

    于是,他只好扭头看向闭路,想掩饰住心理的起伏。

    然后,他低低的惊叹了一声。

    所有的人一起扭头看向了闭路,在那里,前所未有的壮观景象正在上演。王立浚,全面反攻!棋枰之上,黑子在同时追杀四条白大龙!

    真是深邃到了可怕的算路!

    王立浚在前半盘的步履维艰之中,不动声色的拉下了大网。李诚熏的白棋看似志得意满的追杀里,已经落入了十面埋伏。

    现在,无论他怎么挣扎,向哪个方向突围,总会有恰到好处不多不少的伏兵在等待。

    并不厚,但恰恰够挡住白子的攻势……。

    数十手以下,实地上的差距,已经拉开了。

    朴立恒长叹一声,投子,苦涩的摇了摇头。他的对面,林振玄坐正身体,轻轻的回礼,力图不让隐含着得意的笑容爬上自己岩石一样的面庞。

    曾弦翔快活的笑着,“嗵嗵”的跑开,去给两位老师去泡新茶。

    这边的一桌,罗卿郁抱着夏子常的腰哼哼唧唧的蹭着,嘴里咕里咕噜的念叨:“要吃烤肉,要吃炸酱面,要小王那个坏蛋请客。待会下完了你去叫他,别让他跑掉了……”

    夏子常宠溺的摸摸他的头,笑着看向李秀哉:“看来,是我们的胜利哟!”

    不出所料,李秀哉回他一个白眼:又不是你赢的,有什么好得意?再说,一定赢了吗?诚熏还没有投子好不好?

    李诚熏的确还没有投子。

    他不肯就这样放弃。白棋踏入了黑空。与其说是背水一战,倒不如说是孤注一掷。

    说到底,李诚熏是一个赌徒的性格。而且,大多数时候,他的赌运都不坏。在刀丛中起舞的胆量和技术,他一直不差。而在这之上,他有着过于鲜明的棋风,与李秀哉的稳重均衡完全不同,他一旦状态上来,什么棋都敢下,辅之以超强的计算力和特快的反应,李诚熏往往在走投无路之际,有着意想不到的超强发挥,生生翻出一片活路来。最终,不可思议的逆转。

    只是,这一次,他还有这样的机会吗?

    而王立浚会怎样应对呢?

    夏子常沉吟着,最终,他选择了无视打入的白棋,开始对边上的白棋动手脚。

    对此,李秀哉有些犹疑。他拿不定主意,到底是要活角呢,还是要救边上的白棋。

    因为一旦白棋活角,那么边上的白棋将自动死亡;同样,如果白棋不想马上活角,而是活动边上数子时,但也等于说从此放弃了活角的机会。两种结果黑棋必得其一,都是不亏的选择。

    也就是说,棋局可以说已经结束了。

    全盘的实空已经不够了。除非白棋能同时兼顾两块,否则,黑棋的盘面优势是绝对不可以动摇的。

    王立浚只要选择最稳妥的退让之路,也是一个稳赢的局面。

    看起来,现在剩下的问题只是,李诚熏究竟是以几目的差距输掉这盘棋而已。

    然而,王立浚不允许这盘棋这样下到终局。

    在白子负债累累的情况下,李诚熏为了面子起见,想要活一个小小的角。但,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要求,王立浚也不允许!

    王立浚,他要全歼空投至黑棋模样中的白棋!

    白棋破空,黑棋再次凶悍的选择了让白棋进来,然后硬杀!

    一子落下,罗卿郁立刻吐了:“小王这混蛋纯粹找抽!”

    夏子常苦笑,不得不承认罗小猪这话十分之有理。

    要将打入的白棋全歼的做法其实冒着极大的风险,一旦白方两块孤棋连成一片并全部活出的话,黑棋将面临着血本无归的结局。

    王立浚的选择,固然是出于自己的嗜杀成性,然而对于对手来说何尝不是一种蔑视。

    所以,这一子落下,李诚熏猛然抬头。不可置信之后,一贯锋锐如狼的眼神里隐隐透出了屈辱和憎恨。

    他咬着嘴唇,恶狠狠的落子!

    此辱,必十倍以偿!

    李诚熏果然是三国最强的乱战天才。

    他犀利而猛烈的反击,让王立浚的杀棋之旅惊险万状。事实是,如果换一个人来杀的话,李诚熏完全活出的希望非常大。

    然而,和他对杀的人是王立浚。

    同样以乱战闻名于棋坛的王立浚。尽管以往最好的成绩仅仅只是进入决赛,然而对于棋形的敏感以及算路的深远,王立浚绝对不负他作为中国第一人的位置。

    王立浚就这样选择了他的道路。

    他以自己的实力使这个初看起来十分欠扁的选择变得合理了。

    棋盘上的真理,永远掌握在强者手里。

    而这一次,轮到李诚熏领略真理。

    尽管白棋顽强而犀利,却也只能险险活出了一半。

    另外一半,被气势正盛的王立浚挥刀,一刀砍下!这还不算,李诚熏逃出半条大龙的代价是,整个左上方,全部被染黑了……

    棋枰之上,再无可以争胜的空间。

    对局,到此结束。

    王立浚,中盘屠龙胜。

TOP

第四卷 破阵子 致谢



    一片白光闪烁之中,李诚熏向自己的对手行礼。

    然后,竭力保持着平静,转身离去。

    他的背后,王立浚略显疲惫的声音愉快响起:“李诚熏九段是一位激情四射的棋手。他对中盘的感觉非常敏锐,而且精力旺盛,是一位难以对付的对手……”

    李诚熏并没有听懂对方在说什么,所以只是冷冷的一哼,一步一步,慢慢走远。他力图保持着自己的尊严,体面的退场。

    不过,即使他能听懂对方对自己的赞誉之词,只怕,也还是一样的表示吧?

    失败就是失败。

    无论多么顽强的败者,也只是一个loser!

    胜利者的恭维,即使出自善意,即使来自真心,往往听起来也更像一个反讽。

    李诚熏,绝对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

    观局室里,朴立恒脸色凝重。

    终于,还是站起身来。他冲夏子常点点头,带着李秀哉离开了。

    麻烦有点大了呀!

    朴立恒这样想,微微皱起了眉头。如果李诚熏胜利,在冠军的安慰之下,无论是媒体还是群众都更容易宽容吧?那么,对秀哉的苛责大概最多只是讥笑他识人不明。

    可是,现在……。

    忧心着自己的弟子,朴老师烦恼的离去了。

    留下了欲言又止的夏子常,直着脖子看向频频回头的李秀哉……

    欢乐的喧腾如同暴雨季节的河流,狂乱的冲刷过小小的观局室。

    如烟花般释放的欢乐中,连林振玄岩石一样的脸上,都露出了衷心的笑容。

    罗小猪早就抱着夏子常开始满地打滚:“去找小王啦去找小王啦!要揍那个混蛋,要吃炸酱面……。”

    一地喧嚣里,夏子常笑着起身,依着小猪的意思去对局室找那位获胜者。

    获胜者在密密麻麻的记者群中,笑得志得意满。

    年轻漂亮的面孔被胜利擦亮,连笑容都是闪闪发光的。

    揶揄奉承,或者自以为早早慧眼识珠的伯乐们,每个人都在争着说话。嘈嘈杂杂一片里,所有的人都恨不得化成新加冕帝王脚下最显眼的臣下。

    王立浚站在这一片嘈杂之中,说不出的骄傲。

    我做到了,他想,我就知道我会做到的!我果然是最强的棋手,我就是应该站在最高那个位置!高到让所有想向我吐口水的人,最后口水只能落在他们自己脸上。

    让所有看不惯的人,最后只好慢慢学会习惯。

    棋枰之上,强者为王。

    除去实力,所有的阿谀所有的奉承所有的苛责谩骂,都是鬼扯!

    傲慢的看着眼前的人群,他几乎要大笑出声。

    然后,他从人群的缝隙里看见了一个人。

    那个人,微笑的远远站着,丝毫没有上前分享荣光的意愿。

    然而,在他一次又一次跌倒的时候,迎接他的鼓励他的正是那个温柔的微笑,而不是眼前这群热烈的面孔。

    所以,他一把推开眼前的人群,大踏步的走上前去。

    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夏子常微微惊讶的眼神里,狂妄恣意的朋克少年,低下了高傲的头颅,深深的鞠躬。

    他大声的说:“谢谢常哥!”

    声音干脆清亮,清澈的如同他的眸子,真挚的如同他的感情。

    罗卿郁并没有看到这谋杀了无数菲林的一幕,他溜溜达达的去了洗手间。

    然后,开始诅咒自己的坏运气。

    水池边,有一个人,在剧烈的咳嗽。

    咳得太猛烈,以至于有红线从嘴角流出……

    再一次猛烈的咳嗽平息的间隙,李诚熏从面前的镜子发现了背后的那个身影。

    浑身一僵,他几乎条件反射一样想作出一个傲慢而体面的姿势。然而,随即而来的剧咳轻易的打破了他的努力。

    铺天盖地的羞愧,在那一刻几乎压倒了胸口撕心裂肺的疼痛。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自己最狼狈的样子总是要落在眼前这个可恨的人眼里?!

    他几乎想要哭出来。

    尽管对手赢的并不能算轻松,但是,李诚熏很清楚,这一局里,他完全看不到任何像样胜机。从棋的内容看,双方的差距太过明显。

    你当然可以说,这一局自己完全没有发挥。但内心那种挫败感和痛苦的压抑,并不会因此而减少丝毫。

    好像世界的末日,好像行星的崩溃。

    有一个瞬间,痛苦到几乎死去。

    然后,就是漫天席地的心灰意懒——真的,再也不想下围棋了……。

    在自己擅长的领域被如此惨痛的击败,自信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

    在这个濒临崩溃的时刻,那个作为宿敌的可恨男人却出现了。这简直不可容忍!

    这个男人,来看自己的笑话吗?

    这个认知,让他在随之而来的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中咳的直不起腰来。所以,他没有看见罗卿郁眼中一闪而过的无措,以及随后的为难。

    当他再直起腰来的时候,罗卿郁已经不见了。

    居然,没有嘲笑吗?这让李诚熏有些意外。只是,再一次的剧咳让他无暇分心他顾了。

    直到——

    “诚熏,你怎么了?”崔明基惊愕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手拍在自己的背上,一定程度上缓解了痛苦。

    终于,慢慢平息了撕心裂肺的咳嗽,身边,有人扶了自己起身。

    “不要告诉别人!”一旦能开口说话,李诚熏立刻慌忙的叮嘱。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这才放心一样强笑向对方致谢:“谢谢你,明基!帮大忙了。”

    “算啦!这么客气干什么!死要面子的家伙!”

    李诚熏笑了一下:“不过,明基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这个……”崔明基的语气有些奇怪,他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刚才在路上遇见了罗卿郁六段,他告诉我你上厕所拉肚子忘了带手纸,正在烦恼……”

    = =|||||

    李诚熏确定,罗卿郁果然是老天降下来折磨他的!

    “不过,”耳边的明基还在絮絮叨叨:“还是要谢谢罗卿郁六段才是。所有三八到处找你的记者都被他打发了……。”

    谢谢……那个人?

    才怪!

    白日的狂欢已经退去,主办方的闭幕式也已经结束了。

    夏子常一个人在房间里,微笑着帮自己也帮自己的师弟们收拾着行李。

    坏小子们,理所当然的跑出去玩了!

    门铃响了,他笑笑,跑去开门:“这群死孩子,这么晚了,……秀哉!”

    走廊上,暧昧的灯光里,李秀哉微笑着:“明天,大概不方便送别吧?所以,我先来告别吧!”

    话音未落,已经被又惊又喜的夏子常拖进门来。

    鸡飞狗跳的端茶倒水之后,两个人在灯下相对而坐,傻傻的笑。

    晕黄的灯光下,有一个让你觉得温暖的人。

    没有嘈杂,没有胜负。

    什么都可以说,什么都可以不说。

    就这样静静的坐着。心下,一片平安喜乐。

    这样,真好!

    良久的沉默后,夏子常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很低,好像唯恐惊散了这一刻的安详。

    他说:“秀哉,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为别人说的话生气。自始至终,秀哉没做错任何事……。”

    对此,李秀哉也是轻轻的一笑:“我知道了。子常也是一样。毕竟,下次见面,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怎么会?”夏子常有些不以为然:“秀哉忘了应氏杯吗?我在决赛等着你!”

    “……”

    “秀哉?”

    “……嗯。”希望,还能走到那里那里,还能再见到你。

    “秀哉!”下一刻,有紧紧的握住了他的手,秀哉一惊。抬头,便看见了真挚而温暖的眼神。

    有一个傻瓜认真的说:“秀哉这次虽然运气不好,但是只要实力还在的话,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实力吗?”李秀哉有片刻的失神。

    “秀哉是傻瓜!”

    “诶?”

    夏子常嘟着嘴,小声嘀咕着:“怀疑什么都不要怀疑自己的实力啊!不然,让一直在秀哉之下的我,情何以堪啊?”

    李秀哉忍不住笑出来:“你那是运气不好!”

    十年一贯,衰神附体的倒霉家伙!

    夏子常于是愤愤然,开始四下里翻腾,最终把一样东西拍在了李秀哉手上。

    “……这是?”看着手中的老式钢笔,李秀哉有些不解。

    得到的是夏子常没好气的回答:“证明我这辈子还是有运气好的时候的物证啦!文学竞赛的一等奖哦……”

    “……你居然还拿过文学竞赛的奖……”

    “你那是什么眼神?我小学的时候,好歹是班里的优等生啊!拿个作文竞赛奖有什么难啊?”

    “好吧,你写了什么作品拿了奖呢?”

    “……”

    “喂!”

    夏子常有些扭捏:“是现代诗啦!关于黑人的人权的……”

    “……”

    “……”

    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爆发出来!

    李秀哉觉得自己迟早会被眼前这个傻瓜笑死,他揉着酸痛的肚子,断断续续的回话:“想不到……你还是诗人……”还是忧国忧民的那种。

    恼羞成怒的夏子常气急败坏ing:“你不要就还回来!”

    “为什么不要!送人的东西还有回收的哦?”

    闹腾过后,夏子常突然一本正经起来:“那,秀哉。因为下面还有应氏杯,所以我自私一点,我不能说把我所有的运气全都给秀哉,分给秀哉一半好不好?我一半的运气加秀哉自己的无敌运气,这次的难关,一定会过去的。不管媒体说了多难听的话,秀哉一定会熬过去的!”

    “……傻瓜!”

    飞机上

    李秀哉握着一只老旧的钢笔在默默出神的微笑。

    “秀哉,心情很好吗?”朴立恒小心翼翼的问。

    秀哉轻轻的点点头:“嗯,突然觉得,有些事情,也许不是那么难熬……”

    因为我身上有一个傻瓜的一半的运气啊。

    因为,有一个傻瓜在两个月后的比赛中等我啊!

    飞机,迎着阳光起飞了,飞向灿烂的前方。

    (第四部 完)

TOP

第五卷 应天长 受伤



    空气里弥漫着各种花的香味。夏季,在人们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踮着脚尖悄悄溜进了北京郊区的一座小小四合院里。

    温和的风,微凉的夏夜,原本应该是一个安详静谧的美好夜晚。可惜——

    可惜,载誉而归的新科世界冠军正志得意满的在四合院里横行。大晚上的,随时都可以听见他大声的傻笑,惊到了无数的飞鸟夜虫。

    客厅里,趴在沙发上和罗卿郁拆局的曾弦翔呻吟着把毛巾被捂到头上,嘴里喃喃自语:“天啊,赶紧来个雷把他打收了吧!实在是丢人现眼……”

    对面的罗卿郁翻着白眼回答:“你就忍忍吧!现在不让他发泄,憋在心里憋出了毛病回头再总体抽风的话,估计棋院里就没活人了!”

    十三点式的笑声于是一直持续下去。直到——

    “常哥?”王立浚吃惊的看着在自己房间里忙碌着的夏子常:“常哥你在干嘛啊?”

    夏子常笑笑,手下不停:“看不见啊?整理行李咯!明天就要回杭州,林老师给的几本新谱还没收好呢!”

    “你……”王立浚一下子愣住了。太多的话一下子聚集到了胸口,他一时什么说不出来。只能带着些愤怒,带着些迷惘,茫茫然的看着那个四下里忙活的人。

    他问:“为什么还要走?我不是已经得了冠军吗……”

    在少年人和棋风一样的直线思路里,他一时搞不清楚状况。

    我拿到了那个最高的位置,我已经这么强大,我已经可以击溃所有的恶意,我已经能够保护我所有的兄弟。我不是已经可以为所欲为了吗?可是,你为什么还是要走?

    正在收拾东西的夏子常顿了顿,转身。

    只是,原本有些严肃的脸在看见那不可置信的表情后,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笑着摇摇头,走上前来摸摸少年的头。

    “你啊……”他说。顿了顿,终究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于是只好一径的微笑下去。

    王立浚终于慢慢清醒了,眼神渐渐聚集,最终凝成了针一样的寒意。他拍开夏子常的手,定定的看着前方:“常哥,你一定不能走!我一定不会让常哥走的!”

    说完,好像和谁生气一样,转身冲出门去。

    留下夏子常一个人呆呆的对着空房子发傻。良久,他终于清醒过来,叹口气继续着刚才的工作。

    “年轻真好……”背后有人这么说,听不出什么情绪。

    夏子常无奈的叹气:“说你多少次了,不要每次都一副老气横秋提不起精神来的样子啊,小猪……”

    窗外,罗卿郁懒洋洋的趴在窗台上。淡淡的月光照在胖胖的脸上,映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做不到的事情就是做不到,和提不提起精神来,是没关系的。”小猪漫不经心的笑笑:“所以,我才不会去做小王那十三点现在去做的无聊事。”

    “你又知道啦?”夏子常无可奈何的看着他:“那你说小王那死孩子干嘛去了?”

    罗卿郁打了哈欠,然后,他下面的话让夏子常瞬间变色了。

    他笑着说:“那有什么难猜?小王那十三点肯定是找棋院的领导闹去了呗!要闹腾着不让你走嘛……”

    抿着嘴在路灯下疾走,夏子常的侧脸给出了一个坚硬的剪影。那几乎是严厉的表情极少见的出现在了他温和的脸上。

    他身后三步左右,罗卿郁不紧不慢的跟着,悠悠然的笑:“常哥,你也不用生这么大气啊!小王虽然十三点了一点,但是也没做错什么大事啊……”

    “小猪!!”

    “……你不想回来吗?你不想我们吗?”

    夏子常停下来,他抱住身后青年的肩膀,定定的看向对方的眼睛里去。眼神,清澈而坚定,好像很多年来一直都没有改变。好像他一直是那个夏子常。

    他说:“小猪,常哥当然想回来!但是,常哥要靠自己一步一步走回来!”

    既然,棋是自己一盘一盘输出去的。

    那么,我当然要靠自己,一盘一盘赢回来!

    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

    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没有人帮得了你,没有人救得了你!

    你,只能依靠你自己!

    不然的话,即使拿到了一切,也毫无意义。依靠别人的成功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这样的人,怎么配执棋?

    这是夏子常心目中,一个棋士最基本的要求。

    很明显,罗卿郁完全认同。所以,他沉默了。

    良久,罗小猪揉揉鼻子,“噗哧”笑出声来:“哎呀,常哥真是老年人!和你在一起说话就老是这样,一下子就严肃到不行!”

    他挠挠头笑嘻嘻的:“其实,哪里就到那一步了?别说小王就一个世界冠军,他就是和李秀哉九段一样有几十个世界冠军去和领导讨价还价也是白绕啊!那些人,宁可永远没有冠军也不能容忍有人挑战自己的权力嘛!”

    “不是这个问题!”夏子常完全不无所得,依然板着脸:“小王这样,不对!”

    “和别人无关,和对方无关。单纯小王这样的行动,不对!”

    棋士,只是执棋的人。

    棋士的战场,只能是纵横十九道。

    政治,官僚,利益,勾心斗角。所有这些,和棋和棋士,都是无关的。

    棋士的胜利,其意义只在于对于棋道的探索,在于在棋道上的修炼。仅仅如此!

    以此为筹码去讨价还价,这种行为本身,就是对棋道的背叛和侮辱!

    罗卿郁咬着嘴唇,看着脚下:“小王是关心则乱。你别这样说他……”

    叹了一口气,夏子常摸摸他的头:“我知道。他还小,还不太懂事。我的话是重了点!但是,这种事情,总是要有人告诉他才好!”

    “那我待会儿和他说,你别老板着脸训人!”

    “好!”

TOP

第五卷 应天长 经济



    “为什么不行?!给个理由!冠军我也拿了,处分小猪也认了!究竟为什么常哥必须去杭州服刑?”

    王立竣从牙齿缝里,一个字一个字的咬出自己的质问。暗淡的光线下,年轻漂亮的面孔因为竭力压抑着心中的怒意,几乎显得有些扭曲了。

    他的对面,慈眉善目的长者一派神定气闲自在的打着蒲扇,丝毫不为这怒气所动。甚至,他还能微笑一下。

    “小王啊!”长者开口:“你看你看,年轻人呢,就是容易冲动。同事们之间感情好是好事。可是,也不能因此盲目讲哥们儿义气,不顾原则嘛!”

    “让常哥回国家队怎么就不讲原则了?以常哥的实力,进国家队难道还委屈了这个名额不成?”

    长者笑了一下,笑容里的那种暧昧的揶揄让王立竣几乎要勃然大怒了。那人却好像完全没看见他的脸色,咳嗽一声,慢吞吞的回答:“小常在国家队呆了这么久,这个小常的实力呢,棋院也是很知道的啦!再说啦,得到冠军的是小王你嘛,我们也是赏罚分明的呀,怎么能随随便便奖励无关的人呢?这不利于鼓励其他同志的斗志嘛……”

    “常哥,不是无关的人。”王立竣冷冷的看着自己脚下的泥土,似乎不想把视线放在眼前人的身上。他淡淡的说着,尽管他明白眼前的人不会懂,或者,根本不想懂。

    果然,长者微笑着问:“是吗?”

    “没有常哥的指导,我拿不下这一局。”王立竣尽量心平气和的回答。

    不出所料,领导又笑了。那种自以为了然的笑容。

    王立竣再次握紧了自己的拳头,竭力克制住自己。

    对面的人用一种哄孩子的口气安抚着新科的冠军:“诶,小王啊!难得,年纪轻轻就取得这么大的成绩,还这么谦虚,不揽功。不错不错,前途无量。不过呢,”

    预料之中的口气一转:“小王啊!你要认识到,首先,这个冠军是你得来的,所以你是有很大功劳的。其次呢,还有很多人在你夺冠的路上对你有很大的帮助,不光是小常一个人啊!就比如说,我们的后勤部门,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让棋手们没有后顾之忧,他们难道没有功劳?再往大里说,这个冠军,难道不正是由于我们国家这些年的发展综合国力增强后的必然结果吗?那如果这样一个一个都来要奖励的话,我们棋院,可能奖励不过来哟!”

    领导好像被自己的幽默逗乐了,自顾自的笑了起来。

    王立竣目瞪口呆的听着这一番天外飞仙般的高论,一时之间竟然无法开口。

    领导因此很满意。他歪着头想了想,决定给眼前新科的世界冠军一个面子:“不过呢,小王你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这样吧,我答应你,一旦教练组出缺,棋院会优先考虑小常的。这样,可以了吧?”

    “……教练组?”短路中的王立竣,一时之间做不出正确的回复,只能傻傻的重复着对方的话。

    “对啊!”好像是被自己的想法激动到了,领导语音也提高了一个度:“虽然看来下棋不行,总是千年老二,但是做指导也还是可以的嘛……”

    “……”

    “王师兄,原来你在这里啊!林老师找你呢,快快快……。”气喘吁吁的曾弦翔不知道从哪个角落跳了出来,一脸的惊讶:“哎呀,柳主任您也在啊?那什么,柳主任您好,柳主任再见。柳主任您忙,我们师兄弟就不打扰了……”嘴里一边说着,一边用力的拖着王立竣,把他扯离了领导方向,及时制止了某种震惊棋院的暴力事件发生的可能性。

    最后再回头看了一眼某个角落,曾弦翔忧心忡忡的拖着某个不合作的暴力人士向四合院走去。一边走,嘴里一边冷冷的骂着:

    “你倒是痛快了,你想过下来的事情没有?”

    王立竣梗着脖子:“下来?有什么下来?我先揍那混帐一顿再说!我还不信了,他敢把我怎样?!”

    曾弦翔冷笑:“是,他是不敢把你怎样。他只不过是把在你受的气统统从常哥身上找回来罢了!你想做英雄,只管去做!敢连累常哥给你当炮灰的话,信不信我今晚就剁了你!”

    王立竣于是沉默了。

    曾弦翔朝着夜空冷冷的笑:“哈!综合国力增长?果然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啊!所以说,常哥没有冠军,难道是因为前些年这群人把国家都吃出经济危机来了?”

    老旧的路灯下,无精打采的黯然光线拉出了两道长长的影子。乌云一样密布的蚊虫哼鸣着盘旋在两个人的头顶上。

    夏子常垂着头,看不出什么表情。

    他就站在那里,不说也不动。

    罗卿郁紧紧握住身边人的手,紧紧的盯着他的脸,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他的掌心,是冰冷的汗水。

    五分钟后,夏子常抹了一把脸,抬起头来。

    没有泪水,有的依然只是苦涩的微笑。他说:“小猪,陪常哥去水边看月亮?”

    月亮很好,圆圆胖胖的,跳到池塘里,挤出了一个又一个的鬼脸。

    罗卿郁的头枕在夏子常肩膀上,抱着他的腰,静静的听着夏子常说话。初夏的夜,还是太冷了。所以,他们必须抱在一起,互相取暖,好让自己至于不冻僵,如同之前的每一次。

    “从十六岁开始……。我还以为,我已经习惯了。”夏子常淡淡的声音,带着些微微的自嘲:“原来,还是会受伤,会感到难过啊!”

    “想哭吗?”罗卿郁很沉稳的问。

    “想啊!”夏子常微微的笑,月光下忧伤的笑容,一瞬间让路过的夜风碎成了碎片,让人不忍再看。

    “可是,我哭不出来……”

    在漫长的岁月里,夏子常的泪水被一次一次的失败蒸发成了一颗小小的晶体,藏在内心最软弱的地方。总是在酸痛,总是在受伤,只是,再也流不出来。

    所以,他只有笑。

    温柔的,得体的,苦涩的,忧伤的,微笑。

    “我们不下棋了吧?”罗卿郁似真似假的建议着。

    如果每一次的棋局都只是给黯淡的生命中再多加一道伤痕,如果围棋只会带来痛苦。这么痛苦的事情,为什么要继续呢?

    夏子常笑着摇摇头,拍了拍怀里的人:“小猪舍不得,我也舍不得……。”

    灼热的爱着这痛苦的源头,一步步行来,遍体鳞伤。如同扑火的飞蛾,以自己的痛苦作为献祭,一次又一次走向那根本不可能存在的终点。浑身鲜血淋漓,内心却依然灼热,有着外人无法理解的快乐。

    这样爱着围棋的男人,是幸福的,也是不幸的。

    所以,舍不得,无论如何也舍不得。

    “你会去当那个教练吗?”

    “以后也许会吧!”

    “不是现在?”

    “不是现在!”

    “为什么?”

    “不争胜的棋,也就失去了棋的最根本意义了吧?不能赢棋的宗师,听起来,好像挺可笑的吧?”

    “果然还是想赢啊……”

    “下棋的人没有不想赢的吧?”

    所以,即使年华渐渐老去,即使所有的人都冷淡的嘲讽着自己,即使每一次的失败都会刻骨铭心,还是要抱着求胜的心,一局一局的下下去。

    直到,再也无法执子。

TOP

第五卷 应天长 回家



    晨光微露,草叶上滚动着浑圆的露水,映出了渐渐明亮的天色。

    微凉的晨风里,夜的味道尚未散去。

    三个青年,肩并着肩,站在棋院的大门口,再一次送别他们的大哥。三个人,都很沉默。

    夏子常笑着在每个人头上都敲了一下:“干嘛呢!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给我打起精神来!”

    曾弦翔抽了一下嘴角,表示他合作的笑了一下。王立浚却使劲揉着鼻子,低声嘟囔着:“常哥,你一定不能走!”

    夏子常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两天,王立浚四处乱走,不停的念叨着的,就是这句话。

    常常,夏子常收拾行李或者在厨房做菜正忙的时候,他会闯进来。然后一脸严肃的盯着夏子常,说:“常哥,你一定不能走!”

    语气郑重,态度严肃,几乎像某种信仰一般。

    然后,就到了今天,到了这个离别的日子。

    但是,即使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他还是在天真的认真的相信着,只要足够努力,凭自己的意愿,就可以扭转这冷酷世界的法则。

    所以,夏子常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摇摇头,宠溺的摸摸眼前人的脑袋:“傻孩子……”

    王立浚低着头,脚尖踢着一些小石头,不肯说话,不肯回答。

    拍着他的肩膀,夏子常扭头看向异常沉默的某头妖怪猪:“常哥走啦!不要惹是生非,小心常哥不在,别人欺负你。你现在是师兄了,要好好照顾小王和小曾……”

    罗卿郁想说什么,却又忍住,最终只是闷闷的点头。

    夏子常顿了顿,复又开口:“你们三个,网棋,也不要下的太多。网棋能锻炼人对棋形的敏感程度,也有利于训练对时间的运用。但是下的多了,随手的坏毛病也就来了……”

    絮絮叨叨了很久很久,对面的三个人,一直用心的在听。没有人嫌弃他啰嗦。即使其中有些话,他翻来覆去的讲了不下三遍。

    然而,即使这样,很快,夏子常也再也找不到想要念叨的事项了。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一笑,背起行囊。

    笑着向三个师弟挥挥手,他转身,大踏步的走向太阳升起的方向。越走越远,越走越远,虽然频频回头招手,最终,还是消失在了一片阳光之海……。

    他的身后,有三个人眼睛一眨不眨的目送他的身影远去,变小,最终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了阳光里。

    有好一阵子,三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就那样一动不动的站着。

    ……

    ……

    ……

    “王师兄,罗师兄,我终于知道以后下不动棋以后,我该干什么了。”最先打破沉默的,是曾弦翔。他用一种谁也无法模拟的淡漠的口吻说着似乎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

    “哦?”回答他的,是不怎么感兴趣的罗卿郁。

    “我是很喜欢下棋没错。但是我想,我大概是做不到像常哥那样,被人怎么踩还是要坚持着爱棋,坚持着要下棋的吧?所以,等我对棋院没什么用了,我就去三里屯那里开个围棋酒吧好了!只要能下棋,国际大赛或者是酒吧业余,也没什么不同吧?”

    我才不要被人拿着所爱要挟,侮辱,欺凌!我要掌握着自己的命运,谁也不要想来命令我!

    王立浚和罗卿郁看着他,一时无言。

    最终,罗卿郁轻轻的笑了起来:“了不起,小曾!有追求!到时候我去投奔你好了,下一局一百块,你抽三成!”

    “罗师兄你真没经济头脑,你是世界冠军啊,怎么也要1000块一局才好!”

    王立浚“呵呵”笑着表示赞成,随即提出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小曾,那你要有很多钱才行!”

    于是,三个小坏蛋蹲了下来,开始认真的计算需要的资金,并且绞尽脑汁的思索筹措的方法……。

    韩国,汉城

    一回国,李诚熏就病倒了。

    这一场病,来势汹汹。

    因为年轻好胜,也因为经济原因,李诚熏所参加的比赛和各类活动的强度和密度几乎是前无古人。平日里仗着年轻,身体底子好,无所顾忌不知保养,所积累下来的恶果终于以这一次的富士通杯的惨败为诱因,猛烈的爆发出来。

    苍白面孔的青年,先是出现了严重的胃溃疡,反复的呕吐,身体几乎脱水。然后,各类并发症出现了。几乎是世界末日一般,身体上所有的零件都出现了这样那样的病痛。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李诚熏浑浑噩噩的躺在病床上,看着日影流逝。连时间的概念,几乎也已经泯然成了一个模糊的概念。

    看着病床变哭红眼睛的妹妹,他甚至连伸出手去安慰的力气都已经没有。

    当李诚熏再次能从床上坐起来,能够清楚的思考的时候,时间已经是半个月后来。他瘦成了一把柴。伸出手来,病号服的衣袖空空荡荡的,挂在他皮包骨头的瘦弱胳膊上。看起来无比惨淡。

    对着洗手间镜子里的自己,李诚熏苦笑。

    容颜枯槁,发色枯黄,长长的乱蓬蓬的头发已经遮住了眼睛。镜子里的人,简直像是从非洲逃难出来的灾民。

    还好,没让前辈看见这样的自己,他想。

    自打他住院以后,李秀哉曾经来探望过几次,但是都被他拜托妹妹给挡了驾。不想让喜欢的人,看见这样没用的自己。

    所以,几次之后,李秀哉大概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后来的日子里,只是拜托朴立恒老师来探病的时候转赠一些探病的礼物。李秀哉本人,倒是再也没有出现过。

    总算能站起来了,李诚熏暗暗的给自己打气,一定要快点好起来,快点像个人样啊!这个样子怎么行呢?

    当时,还说过要保护前辈这样的大话来着……。

    等等,保护?

    因为长期的病痛折磨,在他脑海里被模糊掉的那种不明不安,突然一下子卸掉了面纱,活灵活现的跳到了眼前。

    他一惊!

    跌跌撞撞的跑出洗手间,喊着自己的有些惊慌的妹妹:“美妍,去!赶紧去给我买这两周以来所有的《朝鲜日报》!特别要体育版!”

TOP

第五卷 应天长 沉沦



    最后一缕阳光终于消逝在密密麻麻的楼群之中,漫天的彩霞的颜色快速的流失了。光线越来越暗,黑夜很快就要降临。

    在这黄昏的最后时刻,李秀哉站在自己公寓的百叶窗后,凝神看着天边那最后一丝凝固而晦暗的色彩。暗红色的天光被百叶窗的窗格分割成了一条一条,流淌在屋子里。

    靠窗的大桌子上的棋枰上,密密麻麻的云子反射出血腥的光。这光线染红了旁边乱七八糟堆放着的报纸。在这血迹一样亮色映照下,报纸上面黑色的大大的字体触目惊心,似乎每个字都开始缓缓流动。

    嚣张的,恶毒的,肆无忌惮的……

    “仁者无敌”

    “李秀哉九段的棋似乎走入新的境界,希望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呢!”

    “即使你是刚入段的少年,只要你能坚持到最后,你总能等来李秀哉九段的昏招。”

    “李秀哉九段的官子,终于成为了他最薄弱的一环”

    李秀哉,再不是媒体的宠儿。

    一统天下的围棋帝王,了不起的国家文化使节,在一瞬间变成了民族罪人。

    连篇累牍的恶毒报道,在这半个月内已经是司空见惯。好像是很多年积攒下来的恶意,终于有了一个突破口。关在笼子里的野兽就这样被放了出来。它的能量大到了惊心动魄!

    一时之间,口诛笔伐不绝于耳。

    李秀哉平静的面对这一切。他保持了自己一贯的绅士风度,丝毫没有失态。

    不论面对多么恶意的提问,他始终心平气和的阐述着自己的看法。语调平和,态度沉稳。他直视提问者的眼睛,既不畏缩,也不咄咄逼人。

    一如既往的不动如山。

    这显然让媒体和公众十分不满。

    他们期待看到,一向平静的李秀哉九段痛哭流涕的认错,或者愤愤不平的申辩,或者失去理智的怒骂。

    然而,都没有。

    李秀哉九段恒定如常,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样的厚脸皮,让媒体和公众一起愤怒了!

    于是,攻击升级了。

    从最开始的指桑骂槐样的鄙视——“这真的是曾经的围棋第一人吗?”,“在国际大赛上频频失手,甚至连四强都没有进入的李秀哉九段,就不能抽出一点评点别人的时间来检讨一下自己吗?”

    迅速进化到了激烈得类似人身攻击的怒骂——“李秀哉杀死了韩国围棋”、“韩国围棋从这一刻开始沉没”、“李秀哉为什么不能保持一种尊严的态度去死呢!”“这根本是韩奸,他根本不配做一个韩国人!”

    甚至,连他的家人也被波及到了。

    某一个早晨,秀哉家里经营的珠宝店,被人砸坏了所有的玻璃。而在很近的街口巡逻的警察宣布,没有发现肇事者。

    由于这最后一件事性质过于恶劣,在朴立恒老师和李家家人的强烈抗议并提交诉讼的威胁下,新闻界终于稍稍做了收敛。

    在一片阴阳怪气的评论声中,韩国围棋最繁忙的赛季开始了。

    紧锣密鼓的种种头衔战和联赛轮番上演。

    李秀哉跌入了地狱一样的连败之旅!

    他输掉了一场又一场。在半个月之内,几乎没有赢一场棋。

    仿佛是某种魔咒的开启,秀哉在一地的沉寂里平静的发现,他的内心出现了缝隙。

    小的,谁也看不见的缝隙。

    然而,他就是知道,它们在那里。

    在曾经无比强大毫不动摇的明镜台上,有了瑕疵。

    于是,小小的动摇在他不注意的时候悄悄的趁虚而入了。在外表,并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对。他依然是强大而淡定的神佛一样的存在。

    他的序盘他的中盘,朴实无华却滴水不漏。

    然而,在决定胜负的时刻,往往会有一个瞬间,他再也掌控不了自己的身心。他发现他无法找回过去明镜止水的心境。

    他看不清楚。

    他开始急切。

    他会犹疑。

    于是,昏招。

    然后是,败亡。

    一次,两次,三次……

    渐渐的,他开始怀疑。

    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之后,他看着自己的手,悄悄的问自己:我真的能行吗?我真的可以下出最强的棋吗?

    我,老了吗?

    当他不再相信自己,他便再也无法下出李秀哉那样平静无波的棋了。

    从一道不起眼的裂缝开始,看似坚如磐石的黑白之际的高塔,终于崩溃,支离破碎,再不见当年的辉煌灿烂。

    李秀哉将近十年来的丰功伟绩,在一个瞬间化为尘土。

    他淡淡的站在一地断壁残垣里,向自己辉煌的过去告别。

    然后,转身迎向下一次的失败,再不回头。

    他开始比往常更加勤奋的复盘打谱。原本不爱出门的人,现在更是在没有比赛的时候连楼都不肯下。

    一天,两天,三天……

    他以一种疯狂的态度平静的摆出一局又一局的败亡之局,急切的想要找出破解的方法。他想要改变自己,改变自己的棋风。

    如果真的过时了,那就改变自己从头再来。

    如果过去的一切已经失去,那么就再凭自己的双手赢回来。

    他这样告诉自己。

    只是,没有用。

    他依然持续的输下去。

    也许是因为不适应新的棋风,也许是因为对自己的不自信。

    十年以来,第一次,李秀哉的成绩差到了惨不忍睹的地步。

    随着他的连续失败,媒体们似乎终于感觉到了“天理昭昭,报应不爽”的满意,于是可以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宽容的,悲悯的姿态开始嘲笑他。

    “李秀哉九段的棋似乎走入新的境界,希望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呢!”

    “这就是所谓的仁者无敌吗?”

    “即使你是刚入段的少年,只要你能坚持到最后,你总能等来李秀哉九段的昏招。”

    “李秀哉九段的官子,终于成为了他最薄弱的一环”

    ……

    ……

    ……

    对着满纸的刻薄,李秀哉并没有心思去理会。

    只是,他淡淡的想,大概,我只能到这里了吧?

    子常,对不起,我到底还是要失约了。我努力过。但是,还是,不行!辜负了你的一半运气……

    他无心的摆弄着手里老旧的钢笔,茫然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内心世界。

    在那里,黑白之际的高塔刚刚崩溃,而李秀哉正向无边的黑暗里不停的下沉……。

TOP

第五卷 应天长 混淆



    纷乱的开幕式现场,所有的长枪短炮都对准了正在风口浪尖上的那个人。

    闪烁的镁光灯伴随着尖锐的提问,背后隐藏的是无穷无尽的恶意。

    透过人群的间隙看着那个人,李诚熏紧紧的咬着自己的下嘴唇,他怕一个不注意,自己也许会做出什么惊人的举动。

    为什么,你会这么的平静呢?

    从你的棋里,我分明已经看见了一个崩坏到四分五裂的世界。

    可是你,只是这样安静的坐在这里。

    拒绝抱怨,拒绝投降,拒绝求助。

    就这样镇定的,尊严的,沉默的迎接一个灭亡,就好像正正站在雪夜的荒原上,迎接世界末日的神祗。

    之前,李诚熏曾经私下拜访过李秀哉。

    然而,所有准备好的安慰之词,在见到本人后,却统统只能悄悄咽了下去,再也说不出口。

    李秀哉平静的接待了他,甚至微笑着和他谈及报纸上的是非,连眼神都没有变一下。

    李诚熏于是知道,李秀哉,拒绝同情。

    即使在这样一个崩坏的世界里,他骄傲的拒绝了他人的走近。这,也许是他最后的尊严。小的,几乎有点可笑的尊严。

    然而,李诚熏只能撤退。

    他不是被选中的那个,他走不进李秀哉的世界。

    除非,他胆敢冒着毁坏这个世界的危险。而他,不忍心。

    所以,他只能撤退了。

    只能站在安全范围之外,焦灼的、无力的看着李秀哉在一片恶意之中,挺直了后背,慢慢的走近一片黑暗中,一点一点,化成碎片……。

    从某种程度上讲,爱上李秀哉,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

    和他相比,你永远是那么的无力……

    “碰”!

    所有的人吃了一惊,暂时停下了对李秀哉的围剿追杀,转头看向桌子的另一边。

    那里,瘦骨嶙峋的李诚熏冷笑着,把桌面上的东西统统扫到了地下。

    “不好意思,正在生病,坐得太久了,手滑了!”

    青白的面孔上,有着讥诮的笑意,尖锐的如同杀气的愤怒从他整个人身上传过来,和单薄而萎靡的身体看来颇不相称。

    现任的韩国围棋第一人就用着这样的笑意,驱散了人群。

    他冷冷的目光注视着,直到最后一个无关的人退场。

    然后,弯腰,大咳特咳,好像要把心肺都咳出来一样的剧烈。

    脚步声,走近。

    随后,一只温暖的手落在了他的背上,轻轻的拍打。

    李诚熏微微勾起嘴角。只是,笑意还没有拉开,就被又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

    当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李秀哉局促不安的站在他面前。很明显,是拿不定主意先道歉还是还是先致谢。

    所以,李诚熏抢在他开口之前忙忙的说着:“真是讨厌啊,这些人!一点都不知道照顾病人……”

    李秀哉顿住,定定的看着他。然后,低头,轻轻的致谢。额前的发轻轻的垂下,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睛,猜不出他的表情。

    两个人并肩走出会场的时候,已经是华灯初上了。

    这样并肩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头,却丝毫无法融入。外界的热闹,和他们是无关的。

    某种程度上说,走入黑白世界的男人是摒弃了现世,同时也被现世抛弃的。

    年复一年,他们坐在纵横十九道织就的结界里,忘记了怎么和现世打交道。

    能懂他们的,也只有彼此罢了。

    只是,李诚熏沮丧的发现,到了这个地步,李秀哉依然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存在。明明伸手就可以触摸到的人,却远的好像在异次元。

    真的好想靠你近一点,再近一点。

    然而……

    在再一次被李秀哉落在后面,而李秀哉本人却茫然无觉后,李诚熏定定的看着前面那个孤寂的身影,咬咬下嘴唇,他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一个几乎不像李诚熏能做成的决定。

    他快步跑上前去。

    “……北京?”

    被从沉思中打断的李秀哉茫然的抬头,看着眼前这张年轻漂亮却稍显萎靡的面孔,一时搞不清他在说什么。

    “对啊!就是北京嘛!”李诚熏的口气非常轻松,轻松的非常不真实:“一个企业出资的商业邀请赛,虽然从经济上来看不值得一提,不过偶尔出国放松一下也是好事吧?前辈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就帮你和我一起报名了?”

    “可,可是……”

    “哎呀,不要可是啦!我连去哪里玩的计划都列好了,难道前辈不乐意和我一起去吗?一个人出国还是会有点介意啊。前辈就当帮我个忙好吗?”

    “……”

    “……”

    当年轻人那双平素锐利无比的眼睛含笑看着自己的时候,有一种轻微的感动从心中升起,为着这并不高明的体贴。所以,李秀哉最终轻轻的点了点头。

    于是,相貌漂亮的年轻人在万家灯火的背景下,笑了开来。

    毫无心机的清澈的笑容,在一个瞬间,几乎让秀哉也跟着微笑起来。

    年轻真好,秀哉这样想,然后微微的苦笑了一下:好像是某个在北京的家伙常用的台词啊,被他传染了……。

    然后,他轻轻的但是诚恳的对眼前的年轻人致谢:“谢谢你,诚熏!”

    淡褐色的眼眸里,有着某种柔软的东西,让看见的人一瞬间心就化了。

    所以,李诚熏只好红着脸侧过头去,磕磕巴巴的回礼:“没,没有的事啦,前辈……”

    顿了顿,他好像突然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轻轻的开口:“要致谢的其实是我,没有前辈的话,我也许就没有机会站在这里了。虽然,前辈你好像完全都不记得了……”

    “诶?”

    “对您来说,也许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但是对于从火灾现场捡了一条命的我来说,却真的是没齿难忘……”

    “火……灾?”

    “嗯!也难怪前辈你根本不记得了。很多年前的三星杯十六强赛的晚上,有人误碰了火警。您在踩踏的人群里救起的那个小孩子……”

    “可是……”

    “我知道您完全没印象了。老实说,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我还因此而生气呢!因为就是为了去看您下棋,才哭着拜托妈妈挤出费用来住那么高档的宾馆,然后遇见那种事情。可是,您居然一点都不记得我了。回头想想,自己真是无理啊,毕竟那么多年的事情了……”

    “我想起了那时候的事情了。可是,我认为你记错了,李诚熏九段。当时救您的人,不是我。”终于,在李诚熏的话告一段落后,李秀哉抓住了说话的时机。

    他歪着头,蹙着眉,仔细的回想着。

    然后,忍不住有点坏心的微笑起来:“虽然可能会打击到你也不一定,可是,诚熏,当时救你的那个人,你也认识的……”

    “……认识?”李诚熏还在上一个打击中没有回过神来,所以,他只是傻傻的重复着李秀哉的话尾。

    “是啊!”李秀哉忍不住的笑了起来:“是罗卿郁六段啊!”

    ……

    ……

    “不可能!”在确切的理解了李秀哉的话意之后的第一秒钟,李诚熏下意识的就跳了起来,激烈的反对着:“生死大事,我怎么可能记错?一定是您记错了。罗卿郁六段的样子可不像是会在火场里救人的人……”

    “可是,确定是你记错了啊,诚熏!”秀哉非常无辜的摊摊手:“当时的我,也被踩中了。我本人还是托了夏子常九段的福,才捡回一条命的呢!”

    “那个人,韩语非常流利,没有任何口音……”李诚熏还在绝望的垂死挣扎中。很奇怪,那时的记忆,一片恐慌中连对方的脸都记不清楚,却非常清晰的记得对方抱着自己说:“别怕!”

    那个人的双手有利,那个人的怀抱温暖。那个人虽然并不多话,却始终保护着素不相识的自己。

    “听夏子常九段讲,除了韩语之外,罗卿郁六段的德语英语法语都是可以流利交流的程度。你知道,他在13岁的时候智商测试已经是169了……”毫不留情的打击掉对方微弱的挣扎,李秀哉有些愉快的眯着眼睛笑了:“原来我是托了罗卿郁六段的福,受了诚熏这么久的照顾啊?实在是……”

    “不,不是那么回事……”

    “诶!诚熏,在感谢之余,本着前辈的身份还是要建议你,这次去北京的话,好好和罗卿郁六段道谢吧!”

    带着某种类似欢乐的情绪,李秀哉一边挥手告别,一边离去了。

    他没有回头,所以,他没有看见身后年轻人的眼神。

    李诚熏定定的看着他离去的方向,眼神是从来没有过的坚定。

    即使是因为一个错误而开始的爱恋,然而,我确认,在这一刻,我爱的是您,而不是别人。

    现在的我,还无能无力,无法阻止您的崩溃。所以,我会把您送到可以防止这一切发生的人身边去。即使,那个人是我的情敌。

    但是,请您,再等等我好不好。

    很快,我就会赶上您,以平等的姿态站在您的身边,替您挡去所有的风雨。

    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走进您的世界。

    漂亮的年轻人,在路灯下垂头,这样默默的祈祷着。下意识里,他回避了某个可恨的名字!

TOP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