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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少年游 细弦



    李秀哉默默的看着灯下的人。

    他们两个,曾经离得那么近。而如今,却已咫尺天涯。

    然而,李秀哉还是慢慢的走了过去,隔着棋枰,坐在了夏子常对面。眯着眼睛观察了一下局势,他拈起一粒白子,轻轻的落下。

    夏子常惊讶的抬头看着他,眼睛一亮。然后掩饰一样马上低下头去,快速的落下一子。

    室内一片静寂,只有清脆的落子声。

    你来我往之间,穷尽了种种可能的变化。

    两个人都很惊奇的发现,在自己仔细的复盘之后,这局棋居然还有这么多没有想到的着法。无穷无尽的惊喜,眼花缭乱的迷局,在最后一个摇橹劫后,精疲力竭的李秀哉先行放弃。

    他实在是再也算不清楚棋路了,脑子已经变成了一团浆糊。

    于是,他笑着抬头:“不行了不行了,下次吧……”

    及待看到夏子常的目光,笑容不由自主一僵,两个人几乎同时低下头去,默默无语。片刻后,似乎觉得这个情景异常熟悉,不由自主一起笑出声来。

    子常摇摇头,看向秀哉,眼睛明亮,天真的近乎残忍:“那,秀哉,虽然不知道究竟为什么,但是,我们讲和吧,好不好?说好了要作一辈子朋友的……”

    秀哉笑,即使心脏隐隐绞痛,依然欢畅的笑着:“好啊,那就讲和吧!为了庆祝,一起去酒吧怎么样?”

    “好!”

    一间清净的酒吧里,两个人并肩坐在了吧台边的高脚凳上。

    满脸谦恭的侍者很殷勤的用日语问两人需要些什么,李秀哉还没来得及说话,夏子常已经流利的用日语答了回去。

    李秀哉看着他笑:“想不到,你的日语这么好!”

    夏子常托着腮,也笑:“有什么办法呢?姚老师林老师他们,是学日本式的围棋的呀!经常会有日语的术语大段大段的出来,听不懂的话,会很惨的!”

    “只是这样?就可以学好日语?”

    夏子常没来得及回答,饮品到了。抢过一杯血红的鸡尾酒,他把乳白色微热的液体推给李秀哉。

    秀哉微微挑起眉头,盯着他看。

    夏子常笑得无赖:“胃不好又空腹的人,不是我哟!”

    李秀哉盯了夏子常一会儿,终于没说什么,慢慢拿过那杯牛奶,一脸嫌弃的慢慢抿着。

    夏子常于是乐不可支,笑得趴在了吧台上。

    头脑实在是太过劳累了,有一阵子,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安心的享用自己的饮品。

    李秀哉发现不对的时候,夏子常已经喝下了第五杯饮料。

    侍者面带敬佩的看着眼前脸不变色的年轻人,轻轻的对李秀哉说:“您的朋友,酒量真好……”

    李秀哉皱眉,看向身边的人:夏子常规规矩矩的坐着,不说不笑不闹,只是刻版而周期性的把眼前的酒精饮料往嘴里送。只是,他的眼睛,异常的明亮,近乎灼热。

    “夏子常?”秀哉试探着叫他。

    子常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好半天终于笑了起来:“秀哉……”

    李秀哉有些无语。

    夏子常却好像终于打开了身上名为沉默的魔咒,开始滔滔不绝:“秀哉,我和你说哦!我啊,曾经最喜欢来日本下棋的,所以才学会了日语的哦!”

    “……为什么呢?”终于还是没有熬过好奇心,沉默了半天后,秀哉淡淡的问。

    夏子常嘻嘻的笑着,好像是为了有人接话而十分满意:“这里和国内比是完全不同的地方,很新鲜,很有趣!而且,在这里,我第一次确定,我可以作为一个棋手,我可以下出最棒的棋来!”

    说着,夏子常点点头,很是满意的样子。

    李秀哉于是恍然回忆起多年前,被终结在这个男子手里的中日擂台赛。然后,他就理解了夏子常的想法。

    所谓天才,所谓自信,其实都是需要成功来作为养分滋养的。

    对于以棋为信仰的他们,这养分格外重要!

    你大可以把棋形下得无比好看,你大可以宣扬自己多么灵巧机变。

    然而,没有了成功作证,这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笑话!

    所谓的序盘大优之下,下出了俗手。怎么听,怎么都像是失败者不甘心的遮羞之词。即使事实真的如此,只怕,也只是另一则笑话罢了!

    纵横十九道的黑白世界,就是如此残酷!

    胜利者可以有一千种胜利的理由和方法,而失败者,却绝对没有任何合理的借口!

    loser!

    比起外界所添加的种种苛待,只怕内心的痛楚辗转才是谋杀掉一个棋手真正的凶手。一再一再的失败,一直一直的打击。

    到最后,棋手本人的内心只怕也会脆弱不堪,一如阳光下的雪人。

    再然后,就连原本能赢的棋也只会在犹豫不决的自我怀疑中断送出去。

    到了这个地步,他作为一个棋手的职业生命也就只能宣告终结了。

    而日本,对于夏子常的意义,大概相当于朴立恒老师对于李秀哉的意义。

    从这里开始,他们各自怯生生的确认了自己小小的自信。然后,义无反顾的朝着追求棋道的狭窄小路奔走下去!

    “原来,我对于你,是这般痛苦的存在啊……”李秀哉垂眸,轻轻的摇晃着手中的牛奶,自嘲的笑。一再的把失败的痛苦加诸于他的头上的人,正是自己!李秀哉有着片刻的顿悟。

    “胡说!”夏子常却突然生气了:“秀哉总是什么都不说,然后一个人在那里瞎想!我说过,一生的朋友,一生的对手!你觉得,我是在说谎吗?!”

    李秀哉看着,没有答话,眼里却分明不信!

    夏子常于是重重的把酒杯放到吧台上,双手重重的搭上李秀哉的肩膀,两个人眼睛相对:“秀哉!输给你,是非常非常痛苦的事情!但是,我一想到,下次,也许下次能赢你,这样以前的痛苦就算不了什么了。而且,围棋,是要两个人下的。没有你的话,我……”

    你怎样呢?李秀哉没有等到答案。因为,下一刻,夏子常重重的倒在了他肩膀上,彻底醉了过去。

    竹露轻响,淙淙的泉流绕过了精致设计的小小假山,在院子里拐了个弯,泻到了一个小小的水池里。

    这是一个设计精巧的和式院落,原本的用途,是情人旅馆。

    只是现在在榻榻米上正坐的两位,却都是女子。正在斟茶的那一位,眉目清秀,赫然正是白日里和李秀哉对局的那位。

    而坐在她对面的那位,艳丽非常,却是楚衡。

    看着对方娴熟的手法,楚衡苦笑:“敏敏,我真怀疑,这几年在日本是你不是我!”

    杨思敏淡淡一笑,递给楚衡一杯:“你自己没兴趣,在哪里又有什么区别?”

    楚衡接过,浅浅的抿:“刚对完局,就把我约到这么诡异的地方,不会只是为了欣赏你的茶道吧?”

    杨思敏久久不语,最终,放下手中的茶盏:“阿衡,你又作蠢事了!”

    口气云淡风清,楚衡却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

    半晌,才终于想起来反驳:“也不用就因为我个自己找了个比我小的老公就这么刻薄吧?”

    杨思敏轻叹:“虽然棋风很像,但他不是平岚……”

    楚衡直直看了她半天,突然大笑起来,杨思敏淡淡的看着她发疯,微微的蹙眉。

    好半天,楚衡才恢复平静,笑着摇头:“敏敏敏敏,难得你也会看走眼!我如果看上平岚那个混帐,我自己不会去死缠烂打么?你几时见我在意面子来着?”

    杨思敏淡淡:“你对他怎么想,你自己清楚,我懒得管。我只是不明白,你到底为什么选了这个小子!”

    “为什么啊?”楚衡凝神,半晌噗哧一笑:“大概是为了他的眼神吧!”

    “敏敏你有没有见过这种傻瓜?把是自己的错不是自己的错通通背起来,明明心里难过得要死,还是红着眼圈仰着头说,我没问题的我一定会更好的……”

    真的是,让人好想欺负呀!

    杨思敏沉默了半晌:“他不是小云!不管你怎么作,小云也回不来了!”

    “可是,”楚衡笑着,眼中隐隐有水光:“可是,我真的很想知道,如果当年有人对小云说,‘下不好棋也没关系,成不了棋士也没关系,只要你是你就好了’。如果有人对她说这种话,一切会不会不一样呢?”

    “那你对那小子说了?”

    楚衡把手中的茶盏一饮而尽:“没!我只是告诉他,除了棋手之外,你还是丈夫,将来还可能是父亲而已。”

    杨思敏默默,她并不赞同,然而她可以理解楚衡的做法。

    把生命的一切都投入于一件事情上的人,就如同坐在了一根细弦之上。

    如果现实这个巫婆再用失败之刀一刀刀不停的切割着这根弦,那么,坐在其上的人,只剩下了万劫不复这一条路。

    楚衡想作的,大概是想无中生有的系出另外一条线来,作为安全带。

    只是,真的会成功吗?难道不是会让那个始终微笑的年轻人最后成为一根两头都在燃烧的蜡烛,加快走向灭亡吗?

    杨思敏摇摇头,这些,都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了,只要阿衡高兴就好。她一向是极其护短而记仇的人,而那个小子,不在她的关心范畴之内。

    所以她也只是笑了一下:“但愿那小子能如你所愿,熬过去。”

    但是,只怕,很难吧!她有些无情的想着,内忧外患之下,背负起所有人的期待,本来就会束手束脚。再被加上所谓国家荣誉,棋院生死这种无聊的东西,神仙来了只怕在对局时也得先损了一手棋吧!

    如果再加上不近人情的师傅,尖酸刻薄的媒体舆论……

    倒是很可以再期待一次,棋局上殚精竭虑的吐血呢!

    杨思敏冷冷的笑着:希望这一次,那个男人还能说出贪心不足之类的评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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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少年游 断翼



    富士通赛后,夏子常和李秀哉的联络渐渐稀薄。

    两个人都是忙人,有着下不完的对局。

    不刻意联系的话,彼此间的联络也就自然而然的淡了。

    夏子常有些怅然,但是很快就又投入到下一场厮杀中去,再没有力气多想。

    不论如何,只要能下出好的谱来,总能见到秀哉的!他这样觉得。

    “常哥,不舒服么?”休息室里,小猪有些担心的话语,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这里是升段赛开始前的一小段时间,两个人在休息室里等待。

    夏子常笑着拿折扇敲他一记:“操心待会儿的棋吧!赢了我,你就是六段了!”

    小猪撇嘴,六段,很稀罕么?

    夏子常微笑:“是很稀罕呀!有人去年下了一年的升段赛还没升上去……”

    “喂!”小猪一脸晦气的看着他:“再说和你翻脸哦!”

    去年的小猪,前半年太过懒散,升段赛战绩欠佳到了惨不忍睹的地步,被姚景程一顿修理之后终于开始发奋图强。可惜,在最后最关键的一局中,遇见了夏子常。

    更可惜的是,对局那日前一天,姚景程刚刚和林振玄大战了三个回合,还给被剔了光头。于是对局当天,场外的那番指导就颇为阴阳怪气。拜他所赐,当日场内的小猪下得相当之不着调。

    于是,坏笑着的夏子常轻轻松松用半目,把一脸愤恨的小猪同学踢出了六段之外。

    夏子常大笑:“半目胜也是胜!你不服气就赢回来呀!指望我让你,做梦去吧!”

    小猪大怒,气哼哼的跑开了。

    看着他的背影,夏子常笑着摇摇头。下意识的,他揉了揉后脑勺,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自年初来,他常常会觉得头晕,却一直查不出什么问题。

    也许,是有点累了吧?他想,但愿别影响待会儿的对局才好。

    墙上的报时钟响了,九点整。

    夏子常站起来,整整衣服,拉开了大门。

    一片刺眼的灯光里,他竭力以一种挺拔的姿势,慢慢走进了属于他的战场。

    棋室,朴立恒默默打量着正和自己对局的弟子。

    清瘦的青年坐得很端正,正一板一眼的落子,如最精密的机器般精准无误。

    带着微微的得意和小小的沮丧,他暗地里叹了一口气:绝对的冷静!绝对的执着!绝对的自信!这样的李秀哉,谁能战胜?

    他的每一步都在你的算中。可,那又如何?即使你算中了他的棋路,你却依旧拿他无可奈何。因为他的每手棋,永远都是正手中的正手。

    正手,所以无懈可击。所以,你只能和他耐下性子慢慢的磨。

    而你,绝对不会有他的冷静。只要有一点的失误,在他面前就是致命!

    李秀哉,可以从绝无生路的盘面上,无中生有的抠出半目棋来,胜你!

    这就是他,朴立恒的内弟子!他人生千局的胜局之外,第二令他得意的成就!

    “老师?”李秀哉抬头,疑惑的看向明显神游天外的朴立恒。

    朴立恒回过神来,笑了一笑,拈起一粒子落下:“今年的LG杯,对手决定了么?”

    李秀哉淡然的摇头:“抽签还没有开始!”

    朴立恒但笑不语,有些事情,秀哉还是不知道比较好。比如,LG杯的对局图,在某些情况下,抽签并不是决定性的。

    “那么,有非常想遇见的对手吗?”

    “对手?”李秀哉正落子的手,顿了一下,然后漠然回答:“谁来都一样吧?”

    再顿了顿,终于还是加上了一句:“不过,如果是夏子常九段,也许趣味性会更高些……”

    瞬间,朴立恒敛了笑容。

    他沉默了良久,终于还是在李秀哉奇怪的眼神里,艰难的开口:“这个,恐怕很难……”

    李秀哉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朴立恒老师的家的。他的情绪,从那一刻开始,处于一种茫然的空白状态。他不太明白自己听见了什么,自然也就不知道如何反应。

    事实上,他是在一场一败涂地的对局后,面无表情而礼数周全的辞别了老师。然后在街上漫无目的的瞎晃,始终找不到一个出口。

    他的五感遭受到了某种剧烈的打击,一时之间有些回不过神。一切都像隔着一层纱,好像是在看一场戏,精彩,却完全没有真实感。

    足足一个小时之后,他终于听懂了那个消息。

    然后,他用还没过期的护照买到了去北京的机票。

    罗卿郁低着头,努力的削着手中的苹果。

    他身边,坐在床上的夏子常侧着头,仔细倾听。半晌,终于笑起来:“小猪,你再别折腾苹果了!自己吃苹果从来都不洗的人,瞎闹什么呀!”

    罗卿郁不理他,只是努力而笨拙的一点一点的去皮。

    夏子常苦恼的叹了口气:“那,明天我就要上手术台啊!你今天不和好好和常哥说话,也许……”

    一把冰冷的水果刀架在了他脖子上:“再乱说话,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割下去!”罗卿郁的口气里,是冰冷的愤怒!

    夏子常恶人无胆,缩了缩脖子,陪笑:“是常哥不对是常哥不对,小猪,你先把刀子收了成不成?”

    小猪恶狠狠的瞪着他,半晌,眼眶突然一红,把苹果和刀子都丢在了一边,猛得扑到了夏子常膝盖上,把头埋在被子里,不说也不动。

    夏子常默默的揉着他的头发,轻轻的说:“乖,没事,别怕……”

    李秀哉推开病房门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他默默的站在门边,不知道该上前还是后退,完全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身后的姚景程看了他一眼,然后走上前去拍了拍小猪的肩膀,拖着眼圈微红的少年离开了。

    夏子常有些奇怪的面对着满室静谧,侧着头细细的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李秀哉看着这样的他,喉咙有些发紧。

    良久,他终于能够抑制住自己的嗓音,竭力平静的问出一句废话:“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

    “秀哉!”夏子常的面孔瞬间发出光来!他笑着朝李秀哉的方向伸出一只手来。

    李秀哉没有犹豫,默默走上前去,握住。

    “诶,你怎么来了呢?你国内的联赛不是正紧张么?姚老师说要告诉你一声,我都拦下了的……”絮絮的说着拒绝的话,手却紧紧的握着,没有放松的意思。

    李秀哉感觉到,自己的手在微微的抖。

    是夏子常在抖呢?还是自己在抖?

    他已经无心去考证,只是一心一意的握着,就好像握住了即将裂碎的宇宙。

    他问:“到底是怎么一个情况?”

    夏子常抬头,微微笑了一下,垂眸:“医生说,是脑中有血块,压着了神经,所以……”

    所以,现在的夏子常,是看不见的。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如今只有茫然的神情,再不见往日的灵动慧谐。

    可是,他还是微笑着,他说:“秀哉,明天我要手术台呢!医生好像不太赞成的样子。可是,老是这样看不见,怎么行呢?”

    李秀哉的手蒙住了夏子常的眼睛,淡淡的说:“想哭的话,没人能看见……”

    夏子常絮絮如唠叨般的话语如被刀砍了一般,突然静了下来。

    很久,很久。

    然而,李秀哉的手心却始终是一片干燥。

    夏子常轻轻转头,朝向窗子的方向:“衡姐还有林老师,都对我说,看不见也没关系,夏子常即使不下围棋了也还是夏子常。姚老师更干脆,他对说,围棋也并没什么大不了的,实在不行,不下了也就是了……”

    李秀哉默默的听着,并没有打断。他知道,现在的夏子常并不需要他的意见。他想要的,只是倾诉而已。所以他默默的听着。

    “可是,”夏子常握紧双手:“可是,不下棋的夏子常,究竟有什么存在的价值呢?”

    即使全世界都可以接受一个无法下棋的夏子常,夏子常本人,却无法允许一个这样的存在!在所有人都宣判了他在棋道上的死刑,宽容而温和的接纳他宽慰他的时候,恰恰是他自己,苛刻的无法原谅宽容自己!

    所有这些想法,在这些日子中,如滚油般在内心里模糊的翻来覆去。然而他却只能微笑着面对每一个让他更为伤痛的好意。

    如果不能完成自己的期待,那么至少不要去伤害别人。他这样对自己说。

    然而秀哉来了。

    秀哉问,你怎么样。

    秀哉并没有说,你不行啦,可这也没关系,这样的你也不错。

    所以,心中的这些话就如决口般,通通涌了出来。

    他知道,秀哉会懂的。

    秀哉轻轻的握着夏子常的手,对他说:“没问题的,我在三星杯本赛等你!”

    于是,夏子常笑了,他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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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少年游 责任



    李秀哉离开病房的时候,已经是中午。

    北京的夏天,格外让人不舒服。天气燥热,干燥的空气中弥漫着灰尘的味道。

    他皱皱眉,转身,却发现走廊的长椅上坐着的,霍然是姚景程。

    姚景程摇着扇子,很是耐心的样子。看见了秀哉,他眉毛一挑,把扇子一收,微笑着站了起来。

    “有些话,需要李秀哉九段谈谈,不知道可不可以给我几个小时的时间?”

    李秀哉凝神看向眼前的男子,半晌,终于轻轻的点头。

    烈日下,两个男子不紧不慢的在林荫道下走着。

    “老实讲,我,还有林振玄,希望你能劝阻小常,让他不要急着作手术。”姚景程的声音淡漠,在酷热的午后空气里,划出了空虚的波动,无比的干涩。

    秀哉静了一下,然后问:“理由呢?”

    “小常的身体状况,现在,并不适合进行这种大的手术。医生,也只敢说50%的机会。”姚景程冷冷的看着前方,并不转头。

    李秀哉沉默了。

    活着,但不能下棋的夏子常,是不是总比死亡的夏子常好一点?

    然而……

    然而,他想起了离开时,子常的笑容。

    所以,他只能很艰难的问:“那么,医生的意见,什么时候作会比较好呢?”

    姚景程没有回答。

    李秀哉于是明白了,那个期限是,永远。

    他的喉咙很紧,他的嘴里发苦。

    他原以为,人生最难过的一夜已经过去,现在却发现,他还是错了。生活,他总有办法让你觉得,原来你还可以更加惨淡。

    然而他是李秀哉,以不动声色闻名棋坛的李秀哉。所以他平淡的问:“为什么姚景程九段认为我可以说服他接受这个结果呢?”

    姚景程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那个洞悉一切的笑容,让秀哉非常的不舒服。他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姚景程突然开口:“啊!到了!麻烦李秀哉九段在这里坐一下,等我一会儿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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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秀哉坐在黑暗里,冷冷的看着主席台上那个笑容灿烂的男人。

    台上,姚景程正在一个硕大的棋盘前,快速的移动着棋子,作大盘讲解。他思维敏捷,他妙语如珠,他总是在棋手本人真正的落子前准确的猜到了对方的路数。

    然而这一切,并不足以掩盖时下境况的尴尬。

    硕大的剧场里,观众席上当然有人瞪大了眼睛仔细的听着小声的讨论。然而,更多的却是大声的喧哗和放肆的吵闹。

    太多的观众是小孩子,他们吵着笑着闹着,他们跑来跑去。

    黑暗中,一片嘈杂不堪!

    秀哉坐在第一排,然而他有时候还是听不清姚景程的讲解。因为,他旁边的两个小孩子,欢天喜地的玩着“两只小蜜蜂啊飞入花丛中啊……”

    然而,比起观众,更让他难以理解的是,棋手们本人,竟然也是在同一个主席台上坐着,对局。

    没错,位置是稍稍靠后,看不见大盘。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听不见拿着麦的讲解人的声音,和台下的嘈杂。

    秀哉淡淡的蹙眉,这样的环境中的围棋,姚景程,为什么会参加?

    “这盘棋的讲解人,原本是小常。”姚景程擦着额头上的汗,走下台来。

    李秀哉沉默,等着他的下文。

    姚景程却一笑,突然改变了话题:“李秀哉九段,我们家小常,去年也是九段了呢!”

    这个,他当然知道。但是现在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呢?

    看着李秀哉迷惑的神情,姚景程笑了起来,他摇摇头,真是一个被保护的太好的天真的孩子。于是他又接着说下去:

    “根据各国惯例,拿到世界棋赛的个人冠军两个以上的,可以直升九段。李秀哉九段,自然是因为这条规定,很早就拿到了九段头衔的吧?”

    秀哉点头,姚景程淡淡的笑:“可是,我们家小常呢,亚军倒是有几个,冠军却一个都没得!”

    他的口气有着苦涩的揶揄:“所以,他的九段,是通过升段赛,一点一点升上来的。在过去,通过升段赛一年能升一段,基本上就已经是天才一样的存在了。然而……”

    然而去年的夏子常,却在一年之内连升了两段!而这近乎奇迹的成绩背后,意味着……

    “小常去年,下了将近两百盘棋!这还不包括几乎同等数量的大盘讲解!”

    李秀哉终于动容!

    一年两百盘的对局!

    这个数量,简直是骇人听闻!

    他几乎可以看到夏子常辗转在各个赛场间,赶场般赴着一场又一场的棋局,只能胜,不能败!

    他想像不出,那么瘦弱的人,是如何担负起这么严苛的安排。

    所以,会有今天的结果么?

    他闭闭眼睛:“他究竟,为什么急着升段?”

    姚景程惊奇的看了他一眼:“当然是为了追上你的脚步啊!”

    被对手一旦落下太多,在心理上投射下的阴影,就会导致你永远无法战胜他!就好像从小被捆在桩子上的象,即使到后来成长到力气足够毁掉桩子,却再也没有了逃脱的胆量。

    所以,夏子常如果想要保持着一个并驾齐驱的姿态。那么,尽量快速的升段当然是必须的。

    秀哉闭了闭眼睛:“如果说,升段赛是为了棋道的追求必须的话,那些乱七八糟的大盘讲解,又有什么必然性?!”他的口气里有着隐隐的怒气。

    姚景程冷笑:“乱七八糟?!”

    “对,就是乱七八糟!那么劳心费力的讲着,底下真的有人在听吗?将精力浪费在这么无益的事情上……”

    姚景程冰冷的视线凝视着他,然后笑了:“所谓何不食肉糜吗?”

    李秀哉不解,抬头看他。

    姚景程摇着扇子,有些无所谓的说:“原本,我是期待你可以帮忙的。现在看来,不必了。你,根本没有办法理解小常……”

    因为愤怒,李秀哉的脸涨得通红。

    姚景程快速的开口:“夏子常从来不作与棋无益的事情!现在的他,已经被认为是中国围棋界的领军人物。然而很不幸,这个国家的围棋事业从来就没有达到过韩国那样的全民支持!我们,一直艰难的挣扎的生存线上!”

    “一年,这个国家,只有二十人可以入段。而即使这二十人,年年累计下来,也必须要有足够的棋赛来维持!举办棋赛就要有资金,而正是你所看不起这些无益的商业赛,可以让围棋队苟延残喘!

    学棋,又是一个很昂贵的事情。那么多的家庭举债,那么多的孩子一路奔袭。没有一点偶像的作用,根本就坚持不下来!

    虽然我从来不认为小常的性格适合于这个位置。然而他毕竟已经站到了最强的中国棋手这个高度!他有他的责任!”

    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大段话后,姚景程沉默了。

    李秀哉默默的躬身致歉,不知道说什么好。

    两个人于是沉默的走了一路。

    快到医院的时候,姚景程才再次开口:“我说那么多,并没有任何责怪李秀哉九段的意思。只是想告诉李秀哉九段,小常,他的生活状态,可能艰苦到你无法想像。因此,”

    他顿了顿,犀利的眼光透过镜片刺了过来:“如果,他在什么地方无意中和你的期待不符,还请你不要太责怪他!”

    姚景程弯腰行了一礼,走开了。留下李秀哉默默的沉思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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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少年游 执念



    两个人,在医院的院子里慢慢的走。

    夏日的庭院里,晨风细细。

    李秀哉牵着夏子常的手,小心的绕过了一个个障碍,避免他摔跤。现在的夏子常如同一个婴儿,软弱无力,又全心信赖。

    他仰仗着李秀哉,也信任着他。

    “你,真的想好了吗?”两个人在石凳上坐下来,秀哉终于开口问他。

    晨风里,夏子常的脸苍白清秀,他轻笑:“秀哉是被姚老师吓到了吧?50%并不是很小的机率嘛!”

    李秀哉无言,只是轻轻的握紧了他的手。

    夏子常沉默了一下,然后拍了拍李秀哉的肩膀:“秀哉,我一定会活下去的!”

    他的口气坚定异常:“还没有在国际大赛的决赛里,用三番棋赢秀哉一次,我怎么可能去死?!死了也不甘心!!!!!!!!!!”

    李秀哉有片刻的无语。

    夏子常却把脑袋凑近了过来,神秘兮兮的:“那,秀哉,你拿了那些奖金都怎么花的?给我作个参考吧?买了加长林肯?还是买了地中海小岛?”

    = =||||||||||||

    李秀哉于是面无表情的回答:“等你能赢我那一天再操心这个吧!”

    “切!真是无情的人!安慰我一句你会死么?”

    “你需要我安慰么?”

    两个人比赛着瞪眼,虽然夏子常的眼睛现在什么都看不见。

    然后,夏子常终于“噗哧”笑了起来:“诶呀,真是好久没和秀哉斗嘴了呢!”

    李秀哉淡淡的看着他,终于也笑了起来。

    你还活着,你还能对我笑,这真好!其他的一切,都再没有什么重要!

    “怎么没有看见姚景程九段和……你太太?”最后一个词的发音,有着微微的迟疑。

    夏子常有些苦恼的挠头:“姚老师要接替我的好多工作呢!至于衡姐,我拜托她去替我安慰小猪了!”

    “罗卿郁五段?”李秀哉有些不解

    夏子常咧着嘴笑了,一脸骄傲的神情:“是六段哦!我家小猪现在是六段了!”

    然后,又有些愁眉苦脸:“这次最倒霉的就是居然是和小猪对局的时候犯病!那孩子心太细,肯定吓到他了……”

    李秀哉拍拍他的手,什么也没说。

    “其实,真的不关小猪的事。而且那天的棋,我基本上是要推盘认输了的。当时在长考也只是在思考,有没有必要收官而已……”

    “是一盘怎样的棋?”

    “哦,这个嘛,小猪是按低中国流开局的,然后我……”

    坐在石凳上的两个人,于是开始下起了盲棋。

    为某一手强烈的争论,为某一个变化热烈的讨论。

    不时因为某个妙手,两人一起鼓掌哈哈大笑。

    种种的不如意,再也不会出现在他们面前。

    有围棋的世界,真好!

    远远的,花丛里,楚衡指着那两个人对罗卿郁笑:“所以,看到了吗,小猪?小常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讨厌围棋的。如果你因为他的缘故而讨厌围棋的话,那孩子会伤心的……”

    罗卿郁揉着眼睛,低声嘟囔着什么,没有答话。

    手术室外

    林振玄几次摸出烟来,又默默的放回去。姚景程面沉似水,抱着肩膀,斜靠在墙上。楚衡一言不发,默默的坐着,手有些神经质的撕扯着衣服的扣子。

    李秀哉和罗卿郁坐在了另一边的长凳上。

    罗卿郁坐立不安,不时坐下站起,眼睁睁的看着医护人员不停的奔走,不知怎么办才好。

    而李秀哉口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好像把自己和外围的世界隔离了起来。

    刺耳的报警声突然响了,所有的人都惊愕的看着手术室门上那个报警的红灯。

    有护士冲了出来:“家属在哪里家属在哪里?”

    楚衡颤巍巍的站起来,嘴唇发抖:“我是……”

    没等她说完,护士连珠炮一样开口:“病人情况很不好,请家属做好心理准备!”说完,不待反应又转身冲进了手术室。

    所有的人在一瞬间好像被施了静止的魔法,不说,也不动。世界在这一刻,好像凝滞了一般。

    此时,手术室内,一片紧张

    “病人血压过低!”

    “输血!”

    “心脏停止跳动!”

    “电击!”

    ……

    ……

    ……

    ……

    两个小时后,门打开了。

    瞬间,秀哉觉得自己的心脏无法跳动,他几乎不敢去看门口。

    夏子常被推了出来。

    挂着血浆,并没有盖白布。

    门口守护的人们,在下一个瞬间学会了呼吸。

    医生摘下口罩,严肃的看着家属:“很了不起,从来没有见过有这么强烈求生**的年轻人。只要今晚熬过去,就没事了!”

    罗卿郁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连姚景程都忍不住微微的笑了。

    只有李秀哉执着的问:“那么,他的眼睛?”

    医生很不赞成的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如果能醒过来的话,当然就没事了。但是,这么危险的手术……”

    他摇着头走开了。

    此后一个星期,夏子常一直在沉睡。

    数度危急,医生把病危通知单都开好了,却最后神奇的有惊无险的度过了。

    他那颗看似衰弱的心脏,维持着一下一下平稳的跳动频率!

    医生于是继续感叹,好惊人的求胜**,了不起的年轻人!

    李秀哉常常会在午后无人的时候,握着夏子常的手,轻轻的说些什么。他看起来严肃而坚定,只有他一个人不曾怀疑夏子常最后会熬过这一关!

    “喂,再不醒来,LG杯就开赛了哦!不战而胜虽然不合我的胃口,但胜利就是胜利!”

    “一个冠军都没有就去了另一个世界的话,会被人嘲笑的哟……”

    李秀哉坐在床边,絮絮的说着一些废话。

    他没有注意到,夏子常挂着水的左手,突然轻轻动了一下。

    “那,我现在的冠军头衔比整个中国的棋手曾经得过的都多了哟,你还没有那!”

    “……真,过分……”微弱的声音。

    “不服气的话,来打败我呀……”

    李秀哉的声音蓦然停下,他惊喜而不可置信的看着床上的人!

    夏子常虚弱的微笑着:“hi,秀哉,又看见你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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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少年游 后来



    夏子常最终还是没有赶上LG杯的本赛,整个夏天的时间都在养病中过去了。

    冬天到了的时候,他和罗卿郁联手,在农心杯三国擂台赛上屠尽韩日英豪,直到李秀哉帐下。

    然后,又一次输给了李秀哉。

    回国,迎接他的,自然是骂声一片。

    这之后的岁月,面对着李秀哉,夏子常总是败多胜少。

    渐渐的,人们忘记了他曾是那个横刀立马,连落六将,最后永远终结了中日争霸赛的少年。那时的他,多么的意气风发,志得意满!

    而如今,接连三年,他被李秀哉,斩于马下。国内,千年老二的讥笑开始喧嚣日上。

    甚或,有记者指责,他太过分心旁骛,太早结婚!

    而夏子常,在这片尖锐的荆棘中,被磨砺的渐渐沉默,不复光彩焕然。

    初时听到讥讽,他还会勃然大怒,甚或几日难眠。到后来,最多只是苦笑,进而劝阻暴怒的妻。他只是一径的沉默着。

    温厚,别人评价他。

    夏子常在心里苦笑,每次的愤怒,都会化作千百盘的棋。怒气沛然,冲撞在棋内,杀气凌厉。别人自是不知。只夏子常知道,自己不是敦厚温柔的人,从来不是。

    他的棋亦不是。

    他垂眸,敛了锋芒,却从未敛了雄心。黑白之际的高塔上,有他最看重的对手和朋友。

    从第一次共同复盘起,在他,无声之约就已定下。

    他,不会失约。纵使跌倒,纵使挫折。

    那个人,在黑白的高塔之端等着,自己,怎么可能就这么承认失败?

    信念非常重要,既然是自己的理想那就应该坚持。夏子常对自己说,坚持很难,但往往成功与失败就在于有没有再坚持那一点点。

    何况,相互切磋可增强棋力,有棋下、下好棋对于任何一位棋手永远都是快乐的。有了秀哉这样一位对手,自己还有什么可以不知足的你?

    一年中,和李秀哉总有三五个机会见面。在釜山,或在上海。

    夏子常的棋力浮浮沉沉,总缺那临门一脚。然后,逝水流年里,最高规格的国际赛事中,他和他堪堪交手了十二次。

    全部都是

    他赢

    他输

    然后,就是通宵彻夜的喝酒,复盘。

    那些日子里,姚景程总是在叹气:小常,你的棋力其实不输给李秀哉。但是悟性实在稍逊一筹,若一朝悟了,瞬时即可超越他。但若不悟,只怕十年也只能位在他之下。

    怎样是悟呢?怎样才能悟呢?夏子常长时间的思索,不得其解。于是放在一边,继续拿起棋谱。不悟就不不悟吧,且以勤来补拙,他想,好歹,可以输得不太难看。

    年复一年,夏子常的心境渐渐波澜不起。通明透彻,一如琉璃。

    只是,争胜依旧。

    棋院里的人都说,常哥的棋,越发厚实稳当了

    他笑着摇头,也不多说。

    只是渐渐,走出了沼泽。

    而李秀哉,从那天开始,又恢复到了冰冷而无趣的人生。

    他在寂寂高楼上走着,冷冷看着,他愈走愈远,愈走愈高,一人一剑挑落三国英雄。淡淡的看着夏子常灵光乍现,却开始浮沉。因为凡动凡心,就落凡尘。

    天下武功无非两种。

    一种是李秀哉的老师朴立恒,那是笙歌夜舞的入世功夫,花丛尽过,却片叶不沾身。

    一种是李秀哉的功夫,出世入定。

    而夏子常,只能在一地红尘里挣扎。

    李秀哉一边庆幸着夏子常的存在,一边却又莫名的愤懑。所以,他看着对方浮沉,假装祝福地看着,心里却冷冷地笑着。

    春兰、农心、富士通,或是江南、庆尚道、北海道,这些全无意义,有意义的,只有黑白胜负。李秀哉在高楼上往上走,终于看到孤壁枯灯,往外看,他赢不是新闻,他输才是头条。

    人生止剩了黑白两色,阡陌棋盘

    在那以后,夏子常和李秀哉就这样以世界上所有最好的朋友最好的知己一样的相处方式,相处了四年。

    然后,韩国和中国的棋界,开始新人辈出,将日本远远的抛在了脑后。

    再然后,夏子常和李秀哉在一场并不重要的商业赛里,弈出了名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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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少年游 巅峰



    金秋,沱江,烽火台

    边声四起,狼烟滚滚。

    四下里,棋童黑白两分,杀意狰狰,呐喊喧天!

    夏子常一步一顿,缓缓行来。

    在雄伟的南长城墙头,他举目四顾,真个天凉好个秋!

    金风过处,他微微一笑,“哗”的一声打开折扇,轻摇两下,俨然一副贵公子气派!

    这次的主办方虽然秀意十足,倒也真没辜负了巅峰对决这四个字。

    自己,也切莫辜负了对手。

    轻笑着,夏子常看向棋盘对面的人。

    镇静如恒,清俊如故。

    和记忆中的李秀哉,没任何区别。难道,真的成佛?夏子常在心中暗笑。

    李秀哉完全无视夏子常欠扁的表情,垂眸,安详冷静。

    然后,两个人就听见著名评书老师欧世河老师的讲解:“只见他眉宇间霸气逼人,他就是当今世界围棋第一人、霸王李秀哉。

    坐在他对面的是那位风流倜傥,号称小诸葛的夏子常。”

    “扑”的一口,夏子常把口中的茶水喷了出来。看向对面时,李秀哉的脸也在隐隐抽动。

    无语问苍天的两人一起看向烽火台的位置——评书名嘴正坐在那里,口若悬河娱乐万分的解说着这场对决。

    欧老师,相信我,您还可以,再有才一些的!——by内心窘到的夏子常

    锣响一遍,猜先!

    锣响两遍,落子!

    比赛,开始!

    空气,骤然变紧!

    李秀哉出手,夏子常紧随。

    循环往复,落子如飞。

    看不见的硝烟里,两个人鏖战正酣。

    城墙下吆喝着作张作智的武童,欧世河老师的有才讲解。

    漫天狼烟

    妖娆歌舞

    自子一落纹枰,就,再也入不了他们的眼。

    纵横十九道,星、点、天元

    黑与白

    构成了他们的宇宙。他们如神祗般,在自己创造的电闪雷鸣里,紧张的注视着世界的诞生。在子如星落的每一个瞬间,默默的算计着这个世界里另一个创世者。

    他们,在短兵相接的肉搏中,开创了整个世界

    ……

    暴风骤雨的序盘中,夏子常带着小小的优势进入中盘。

    旋即,下出了大恶手。李秀哉当然没有错过他一瞬间的失误,立刻先手活角,然后立即抢到了关系双方眼位的位置,再迅疾扳吃住了夏子常中腹的大龙。

    一番手段迅雷不及掩耳,不紧不慢行来,却又狠辣非常!

    数手之后,情势已经迅疾逆转。

    夏子常的心里有些苦,却依旧气势如恒,速度不减的进入收官,和李秀哉一起!

    在两百八十手左右,李秀哉落子时,微微沉吟了一下。随即,弃上而就下。

    夏子常有些疑惑,却也未曾多想,直扑左路而去!

    瞬间生死

    刹那花开

    扑朔迷离之间,两个人几乎可以听见彼此间脑筋转动的嘎吱声。

    夏子常觉得自己也许真的会死于脑浆迸裂。不过,有一件事他还是可以肯定:局面上,李秀哉依然占优。

    无所谓,夏子常暗暗的想,不到最后一刻,谁知鹿死谁手?

    坚持着,凌厉着,一手又一手!蓦然,夏子常惊觉,他的钵子里竟然已经无子!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么?在四十分钟内,他已经下了堪堪360手!

    苦笑抬头,四目相对,李秀哉亦然。

    低头再看棋盘时,夏子常一惊!

    偌大的棋盘上,好不险恶!

    下边是连环劫,左边是单片劫,上方还有个要命的劫——他的无忧劫,他的生死劫!

    竟然出现了!

    传说中的四劫循环!

    对面的李秀哉微微一笑,向身旁的裁判示意,要求和局。

    围棋队的队长皱着眉头看了看,然后笑着说:“继续吧!”

    彼时,李秀哉尚余两分钟有余,而夏子常只剩不到一分钟。一旦时间用尽,是可以罚点来补偿的。

    何况,盘面上,依旧是李秀哉占优势。

    队长,一直是一个很骄傲很正直的人,绝对不肯占这种便宜!

    李秀哉顿了顿,仰着天想了几秒钟。然后,未去消劫反去打劫。

    所谓四劫循环,原本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

    秀哉的劫动,子常的劫便生。

    如此循环往复,生生不息,了无尽头。

    于是,和棋!

    二十年来,首次出现的和局!

    主办方宣布了结果,四下里一阵欢声雷动。

    只有夏子常感到一阵错愕。

    秋日的阳光,太过灿烂,莹莹云子的反光竟然有些刺眼。

    远近模糊一片,再也看不清纹枰对面,秀哉的脸。

    反而是,远远据在另一端墙头的妖刀姚景程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意外的清晰入目。

    复盘

    城墙下窃窃私语声越来越盛,子常木然的听着,仔细辨认着。

    谦让?指导棋?假棋?

    ……

    子常听见队长大人在不远的地方,在和什么人争辩:“……50分钟内376手,怎么可能瞬间明了形式?怎么可能做得出假棋?”

    子常听见秀哉在淡淡的说:“现在看来,消劫,或许我微占优吧?可是当时,终盘时我亏了不少,不知道消劫是不是正确。万一消掉连环劫又输了,那不也很搞笑吗?”

    然后,子常听见了自己漠然无情到虚伪的声音:“如果他消劫,我会输。他也许是因为没有时间了,所以没有轻易地消劫。也可能是因为友谊赛的缘故……”

    突然之间,无比倦怠

    突然之间,无比厌恶

    好像,一直在意的什么东西,

    哗啦一声破碎掉了……

    夏子常默默低头,竭力平静的离开了现场。第一次,他有些粗鲁的推开了前来采访的记者。

    傍晚的时候,李秀哉有些局促的上门拜访。夏子常不知怎么应对才好,所以他只能盯着脚尖,说不出一句该说的话。

    反倒是楚衡,在背后轻笑:“凤凰的夜景哦!不去看可惜了的!”

    然后,一把把两个人推出了门。

    残月如钩,映出吊脚楼华丽而纤巧的屋檐。

    曲曲折折的暗路上,微有湿意。千万盏红灯,淡淡暖暖的挂在屋檐上。

    微弱的光,点点撒在了身边那条平静的河上。

    古镇,安静的睡着。

    秀哉和子常默默肩并肩走着,谁也没有说话。

    白日的喧嚣与刺伤,已经渐渐远去。只是那伤口却留在了子常的心上,历久绵长……

    “我,已经不够格,做你的对手了么?”最终,还是子常先开口。他有些自失的苦笑。

    习惯于从自己的身上找出一切事情的原因,从幼年时开始,夏子常一直如此。

    所以,无论发生什么,无论多么伤心,他都会对自己说:“请你,先检讨自己的过失……”

    这是夏子常的风格,这是夏子常的态度。所以,现在,他只能微微的苦笑着。

    而下一刻,他的胳膊被人紧紧抓住!然后,子常看见了秀哉的眼睛。

    平日里淡漠的漂亮的眼睛里,现在充满了愤怒和迷惑!

    “你,为什么这样想?”秀哉在认真的时候,一向是不善言辞的,对峙良久,才终于慢慢开口。

    “你可以赢的,二百八十手你就可以去取实地,没必要去引发那个没必要的劫!”

    “谁要你让我?”

    “你看不起我吗?”

    白天的委屈,终于找到了宣泄口,一股脑的翻涌了出来。在他意识到并想阻止之前,已经全部出口了。

    然后,月光下,李秀哉抱着自己的肩膀,冷冷的笑了:“到底是谁在看不起谁?

    在你的眼里,我对棋的态度就是如此吗?可以用来谦让,可以用来做人情,可以用来造假!

    你,实在让人很失望!”

    被人这样直斥,即使那人是李秀哉,夏子常依然有些羞恼。但同时,某种名为放心和轻松的泡泡,却如开了瓶的汽水里的泡泡,抑制不住的泛了上来……

    努力抑制住类似于开心的表情,夏子常仍然有些不放心,他怯生生的问:“所以,你真的不是故意让我?”

    李秀哉淡淡的望着远方的灯笼出神,面孔有一半隐藏在阴影里。半晌,他开口:“50分钟,379手。我,并未真的成佛……”

    于是,夏子常吐气,笑了。然后倏然脸红,他认认真真的向秀哉道歉。

    再来,就是一脸认真的说:“无论什么时候,和秀哉对局,我都会全力以赴。请秀哉,也这样吧!这是朋友的请求。

    就这样一辈子吧!只要,我们还在下棋!”

    那一夜,沱江畔的月光里,李秀哉和夏子常的第二个约定,就此成立。

    夏子常始终记得,那绵延的红灯,清浅的月色,以及,那人微微的笑意。明亮的、清冷的、带着月色和灯光的笑容,就这样永远嵌刻在他脑海最深的某处。

    第一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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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玉龙斗 梦境



    罗卿郁很清楚的知道,自己又在做梦了。

    梦里的自己,还是刚来棋院的样子,别扭着,躲在角落里看着奇奇怪怪的书。

    阳光透过玻璃,照在水泥的地板上。

    少年的自己眯着眼睛,看着阳光里飞舞的灰尘,心里一片平静祥和。

    然而,他并没有平静多久。各式各样讨厌的面孔就开始交互的出现了。猜疑的、嘲笑的、厌恶的,种种的恶意!

    他勃然大怒,跳了起来,朝着那些面孔吐口水!

    那些面孔却越发庞大起来,狞笑着围绕着他,挤压过来。

    他有些惊慌起来,想跑开,可是脚像是被盯在了地板上,一动也没法动。

    眼睁睁的看着那些脸凑了过来,他几乎急得想哭。

    下一刻,有人轻轻的喊:“小猪……”

    然后,那些面孔像是烟尘一样,一下子消散了。

    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有着阳光般笑容的少年。

    少年向他伸出手:“怎么又一个人躲在这里啦?说了你多少次,要好好和小朋友们相处啊……”

    听着这熟悉的唠叨,罗卿郁忍不住笑了,他伸出手去,握住:“常哥,你真罗嗦!”

    然后,四周的一切都开始旋转,混沌一片。

    唯一不变的,是握住自己的那只手,暖暖的,软软的……

    下一刻,罗卿郁看见自己站在泰山山顶上,旁边的野猴子们打闹成一片。

    夏子常踩着那块著名的碑石在发傻。

    他左手指着天空,大声的喊叫:“我要打败全世界!”

    于是脚下的群山轰鸣着回响:世界……,世界……,世界……

    脑子浸水,罗卿郁撇着嘴转过头去。

    脑海里却始终记得那个阳光下意气风发的笑容……

    再下来,昏暗的棋室里,刚刚对局完毕的他,玩着刚刚用过的应氏棋盒,试图把棋子一一归位。

    三番五次失败后,他终于忍着上牙的**,把盒子一丢。他大声的喊着:“不好玩,不玩了!”

    然后,气呼呼的跑开了。他身后,黑白的云子洒了一地。

    等到他玩够了回来,发现有人正坐在他刚才的位置,一颗一颗的拼凑着。

    看见他进门,那人竭力板起脸来:“姚老师没告诉你,做事要有始有终吗?过来,帮我把其他的云子找齐!”

    于是他嘟着嘴一步步蹭上去,坐到了夏子常的身边,磨磨叽叽的开始找那些讨厌的东西。

    四周,一片静谧。

    只有偶尔“卡塔卡塔”的声音。

    两个人就这么默默的坐着。

    然后,大夏天里,他看见夏子常坐在足以蒸熟包子的房间里和对手不紧不慢的下棋。

    看了几十手,实在无聊。

    他跑开了,跑到游戏房疯玩,一直到天色昏暗。

    看着暑气降下去,他“通通”的跑回宿舍,一脚踢开宿舍的门!

    “喂!赢了输了?摆给我看!”

    于是夏子常无奈的摇头,微笑着,递给他一杯凉的绿豆汤:“你偶尔也对围棋上点心啊!老这么漫不经心的……”

    他鼻子一翘:“你又不陪我下,那群家伙没有人是我的对手!”

    夏子常苦笑摇头,然后,一点一点的把下午的棋局摆了出来。

    下来,就是噩梦一样的升段赛。

    罗卿郁默默的看着另一个自己脸色苍白,看着自己冷汗淋漓。他知道那恐怖的感觉,他那时,完全看不清棋盘。

    唯一的感觉,就是内心越跳越快的心跳声!

    这样下去,他可能会死于心跳过速!观战的罗卿郁漠然的想着。

    然后,他就看见一只手,用力把自己从棋盘前拖了起来!

    是夏子常!

    他脸色苍白,嘴唇颤抖。

    他说:“不下了,我家小猪不下了!六段就六段,有什么了不起!反正两个世界冠军也可以直升九段的!”

    明明平时怎么样被打击都能笑着的人,现在的表情难过的好像要哭出来一样。

    观战的罗卿郁默默的笑了:“常哥,你又说大话了!世界冠军,你都还没拿到呢!还指望我不成!”

    “对啊!就是指望你!”

    伴随着响亮的声音,罗卿郁觉得浑身冷的彻骨。

    勉强睁开眼睛,不出预料,是夏子常的脸。被子已经在他的手里了。怪道全身这么冷。

    罗卿郁眯着眼睛笑了一下:“常哥,你还是自己努力刻苦打败你家李秀哉九段吧!我不凑这个热闹了!”

    夏子常揪着他起床:“我自然会努力,用你教?你凑不凑这个热闹的,今天都得给我起来!早饭时间到了,你小心姚老师发飙!”

    想着低血压起床气超重而极端不耐饿的妖孽恩师,小猪机伶伶打了个寒颤。

    终于心不甘情不愿的爬了起来,萨拉着拖鞋,啪嗒啪嗒的往洗手间去了。

    再回来,理所当然的,被子已经叠好,房间被收拾得勉强能看。而夏子常本人,正在开着窗户换空气。

    罗卿郁嘟嘟囔囔着:“老妈子!”

    夏子常瞬间黑线万道,伸手揪他的耳朵:“我为谁才这么辛苦的?!猪!”

    罗卿郁笑着,唉唉的求饶。

    清晨,阳光非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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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玉龙斗 后辈(上)



    食堂里,照例是师徒四人外加楚衡一桌。

    楚衡给夏子常布菜,罗卿郁一脸坏笑的瞅着。夏子常脸一红,瞪了他一眼,然后含混的说了句:“谢谢衡姐。”就埋头狼吞虎咽。

    姚景程兴趣盎然的看戏,林振玄则漠然无视,好像一切都不存在。

    饭局快结束的时候,林振玄抬头,谁也没有看,只是淡淡的说:“四川棋院,今天大概会送一个孩子来,叫王力浚。”

    夏子常和罗卿郁有些不解的抬头看他。

    只有楚衡冷嗤了一声,瞅着姚景程瞧。姚景程脸色有些阴沉,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林振玄继续说下去:“是我选的新弟子,小常,你照顾他一下!”

    夏子常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小猪已经跳了起来。

    他“啪”的把凳子踢开,站了起来,冷冷的瞪着林振玄:“卸磨杀驴的,你不觉得太早了点?!”

    楚衡“哈”的一声笑了出来,姚景程脸色变幻,最终还是有些无可奈何的摇摇头。

    林振玄依然是平静无波的看着他:“那孩子棋才不错。何况,”他顿了顿,并没有看夏子常,却分明是说给他听:“进境太慢的话,最终成就有限……”

    “进境慢也比不进反退好,林八段!”怒气冲冲的喊完,罗卿郁转身跑了。

    夏子常默默的向林振玄鞠躬:“我去看看他……”

    看着他们跑远。

    楚衡大笑,对姚景程说:“诶,我怎么从来没发现这孩子这么对胃口呢?晚上,带着小猪到家里来吃饭,我让小常炖排骨……”

    她笑着起身,离开了。自始至终,没有看身边的林振玄一眼。

    姚景程面无表情的坐着,然后讥讽的笑了:“林八段,祝你的冠军早日梦得逞……”

    对局室里,罗卿郁余怒未消,落子声格外刺耳。

    夏子常默默坐在他对面,和他对局。

    若干手后,夏子常制住了小猪落子的手,摇摇头:“小猪,你心不静。棋,不是这个下法!”

    罗卿郁抬头看他。夏子常脸上是浓重的失意,几近哀伤,却还是微笑着。

    他勉强自己打起精神,对罗卿郁说:“小猪,如果自己不行的话,要允许更强的人出现。明白吗?”

    罗卿郁冷冷的笑:“是啊是啊,所以我们这些残次废品活该被人指着鼻子骂进境有限……”

    夏子常苦笑了一声,直起身子,坐得端正:“可是,说到底,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看着罗卿郁不解的眼光,他淡淡的说:“老师他不再看好我,我当然是会很失落的。可是,我早就过了为了老师的夸奖而下棋的年龄了。我下棋,也只是因为我想下!”

    罗卿郁嘟囔着低头想了半天,最后终于撇着嘴,说:“好吧!我管他去死!”

    然后抬起眼来,定定的看着夏子常:“那说好,你要继续下棋哦!”

    夏子常终于真正的笑了:“那当然!你也要继续努力!”

    小猪骄傲到不行,昂着头:“那要看我心情!”

    夏子常笑着拿扇子敲他:“你这口是心非的毛病什么时候改改吧!明明那么喜欢围棋的人……”

    复又严肃正色:“不要再生林老师的气了!待会记得去给林老师道歉!”

    “才不要!”

    “喂!”

    “……最多,我以后不叫他林八段就是了。”

    这是师兄弟两个人最后的妥协。

    传说中的师弟预订在一个星期后的早晨抵达。

    罗卿郁没兴趣给人当免费幕布,硬是拖着夏子常去打游戏,硬是拖过了中午才磨蹭着往棋院方向走,就指望着别和那位打照面。

    因为错过了饭点,两个人都是一手烧饼一手奶茶,边吃边说,晃晃悠悠的往棋院走,不紧不慢。

    然后,罗卿郁一口烧饼卡在了喉咙里,几乎呛死!

    因为,他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介乎男人和男孩之间的性别为男的人。

    一个穿着金光闪闪锐气千条的性别为男的人。

    头发至少被染成了三种以上的颜色,每个耳朵上耳钉的数目则在七以上。衣服裤子除了三角区外,无一处不是洞。稍微行动一下,里边就是大片的秀色可餐。无数的配饰,无尽的金属,太阳下就是一个会行动的发光体。

    如果这还不够可怕的话,那么,这位行动的圣诞树现在朝着两人露出了闪闪发光的狼一样的牙齿:“两位师兄好!能带我去棋院吗……”

    现在不止是小猪噎着的问题了,夏子常也把刚刚含到嘴里的一口奶茶喷了出来!

    然后,夏子常小心翼翼的问:“……王立浚?”

    然后,圣诞树喜笑颜开,扑了上来,握着夏子常的手使劲的摇:“是我是我!这位想必就是连得十二次世界亚军,人称千年老二的夏子常夏师兄了吧!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夏子常无语,内心默默流泪:小猪,我现在才知道,你是一个多么好的师弟……

    罗卿郁冷笑一声,劈手砍开圣诞树的手:“未必你有资格来作我们的师弟,这近乎迟点再来套吧!”

    王立浚挠头,一笑,爽朗而直率:“罗卿郁六段是吧?我,七段。”

    夏子常脸色一下子变了。

    他一把把抿紧了嘴唇,脸色有些苍白罗卿郁拉到了一边,冷冷的看着五彩缤纷的少年,一句话也不说。

    那目光,极其锐利!

    在他的目光下,少年稍微缩了缩身体。片刻后,却又刻意挺直了身板,毫不退让的与他对视。

    五分钟后,夏子常笑了,那笑容毫无温度:“王立浚七段是吗?作为进入国家棋院的见面礼,来场十番棋怎么样?”

    王立浚轻轻的笑了:“和你?”

    夏子常握握小猪冰凉的手,淡淡的说:“如果你不敢的话,当我没说!”

    “那么,我不客气了!夏子常九段!”王立浚明显兴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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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玉龙斗 后辈(下)



    在轰动整个棋院的十番棋进行的同时,在海的那一边,朴立恒老师的道场里有一位年轻人上门拜访。

    “虽然是老朋友的推荐,但是,现在的你希望和秀哉对局的话……”朴立恒有些为难的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这是一个几乎可以用漂亮来形容的少年,令人印象异常深刻。只是,他的眼神过于凌厉,如同荒野上的独狼。

    “然而,李秀哉九段,难道不也是从二段升起来的吗?”

    因为这近乎失礼的话,朴立恒的眉头淡淡皱起。下一刻,他就要下逐客令了,如果不是这时恰好有人推门进来的话。

    “老师!”李秀哉没料到屋子里有客人,点了下头致歉后,就想退出去了。

    少年人敏锐的抓住了这唯一的机会:“李秀哉九段!请给我一个打败你的机会!”

    朴立恒变色,而正在退出的李秀哉却站住了。他回头,静静的看了眼前的少年一眼,然后轻轻走到了棋枰旁。

    这是李诚熏第一次亲眼见到李秀哉九段。

    他眯起漂亮的眼睛,细细的打量着眼前的活生生的围棋神话,这个以一己之力建立了一个王朝的人。

    出乎预料,出现他眼前的是一个很瘦弱的青年。

    清秀的脸虽然因为面无表情而略显冷淡,气质却是相当的温润儒雅。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坚忍而谦和的人。

    只是,李诚熏有些疑惑的想,这样一个看来本性冲淡的人,是怎么在残酷厮杀的黑白世界里,建立不世功勋的呢?

    李秀哉修长而苍白的手指轻轻的扣了扣棋枰,打断了李诚熏的胡思乱想。

    李诚熏赶紧凝神拈子,落下。

    然后,他发现,棋枰对面的李秀哉,眼神变了。

    凛利!

    深邃!

    深不可测!

    一如正在捕食的鹰隼!

    被那强大的战意刺激,李诚熏觉得自己激动的发抖。

    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明白了坐在自己对面的这个传奇!

    李秀哉,最强大的,在于内心!那里,有着常人难以打破的内心的强大的平衡。

    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风起云涌流幻于指间,宇宙就握于他的手中。

    这一局,李秀哉的棋路和往常一样。不焦躁,有取舍,有坚持。

    他的棋风依旧平稳有力,步步正手。

    李诚熏的棋路却恰恰相反,几乎有些嗜杀成性的味道在!

    能杀的地方,他绝不退让,永远没有妥协,几乎不计后果的一往直前。

    满盘的挑衅,满盘的砍杀。

    李秀哉微微皱了皱眉头,依旧不动声色,落子。

    只是,速度越来越慢,以一种坚韧的平实,坚决的拖住了李诚熏冒进的脚步。

    只是,这平淡并没有持续多久

    猛烈的火焰在40手的平淡之后如岩浆喷发!

    李诚熏猛烈的一跳,骤然摆脱了在边角的纠缠,一头扎进中腹!

    迅猛决绝!

    如同针扎一般的疼痛。

    仅仅两手之后,黑棋在中腹的大模样已蔓延了大半个棋盘。第53手,黑棋再出惊人手笔——强硬围空。

    于是,李秀哉骑虎难下了。

    看着对面杀气锐利的年轻人,秀哉慢慢沉吟着。

    拈子长考半个小时后,他空投黑空,背水一战,仅此一手!

    然而,那孤零零陷入黑阵的白棋宛然是在作茫茫黑夜中的漫游,27个回合之后,白大龙死!

    至此,几乎可以说是胜负已分。

    然而,战斗还是继续了下去。

    李秀哉的每一手都是反扑的陷阱,李诚熏的每一步都是应对的最强手。

    第149手,秀哉投子。

    “这样看了,李秀哉前辈也不过是官子功夫好些罢了,中盘杀力实在是一般……”

    棋枰对面,少年狷狂,放荡不羁。

    朴立恒老师变色。

    而秀哉,却只是微微苦笑了一下,他微微揉着有些发痛的额头,只是仔细的看着棋盘,并不作声。

    很久以后,方才抬头.轻声说:“这盘棋我开始就下得薄,一直很苦。开局黑棋的新手很了不起,这也就是后来很被动的原因。不过,你的中盘战斗力,的确很了不起……”

    他低声的说着,眼神略略疲惫,脸色却始终平静如水。

    不吝于肯定对手,不妄自菲薄自己,不动如山,心静如水。

    他安静的坐在那里,自然就成了一个宇宙。

    谁也无法靠近,谁也无法惊扰。

    这,就是第一人的气势吗?!

    李诚熏感到了突如其来的钦羡和不服!

    他直起身子,定定的望向李秀哉:“因为不会去参加定段赛的缘故,所以我必须通过在国际大赛上打倒前辈来达到升段!在此,我先行致歉了……”

    对于这种挑衅,李秀哉习惯性的忽视了,他只是有些好奇的问:“那么,为什么不参加升段赛呢?你的实力……”

    李诚熏盯着他看,眼神锐利如狼:“升段赛的费用,太过高昂,我的家庭承担不起。而且,我还没有发现升段赛对棋力的提高,有什么用处!”

    他冷笑的坐在那里等待,等着李秀哉对于他的家境廉价的同情,或者对于他的桀骜不驯的义愤填膺。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他已经见得太多太多。只是,如果由棋界第一人嘴里说出,又是什么样子呢?他冷冷的想。

    然而,没有。

    全部都没有。

    李秀哉只是点点头:“这样啊!”

    然后,再不做一句评价。

    就好像扎好了马步严阵以待,等着对方暴风骤雨的攻击,结果却只等来了一下轻轻的抚摸。这个结果,让李诚熏错愕的近乎不满了。

    李秀哉只是看着棋盘。

    在李诚熏等的几乎不耐烦的时候,秀哉抬起头来,用手指指点着棋盘:“你的攻击,这些地方,不是有些过分了吗?”

    李诚熏惊愕的看着李秀哉一一指出的地方。然后他领悟到,刚才的对话,对于对方来说,也只是一种常规的客气,根本不会在脑海里多停留一秒钟。

    对于前去这个人,唯一重要的,就是棋。

    他有着莫名的不甘,还要再说什么的时候,一阵铃声响起。

    是李秀哉的手机。他冲李诚熏点头致歉:“恐怕今天是没有办法复盘了。如果有兴趣的话,不妨常来棋院。我总在那里打谱的。”

    弯腰向朴立恒老师鞠躬后,李秀哉拿着手机站了起来,朝院子里走去。

    不知道为什么,李诚熏觉得他的步伐好像有点慌慌张张的样子。

    韩国棋坛新旧两位统治者的第一次见面,就这样结束了。

    这时离李诚熏真正能在正式比赛上打败李秀哉,还有一年的时间。

    而这时的他们,并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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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玉龙斗 琐事



    背靠着院子角落里那棵粗壮的柳树,垂眸。明明是皱着眉头,嘴角却抿出了淡淡的笑意。

    李诚熏告辞出门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的一个李秀哉。

    温柔的近乎温暖,和刚才对局时的感觉,完全不同。

    垂柳的枝条轻轻的拥着他,缠绵而暧昧。

    柔软的绿色薄烟里的清秀青年人,一手持着手机,一手下意识的撕扯着树叶,有一下没一下。这让他看起来有些低于实际年龄的稚气。

    从小投身于棋的李诚熏并不可能知道遥远的中国有人曾经有人笑着形容李秀哉“眉目如画”。他也并不知道那阙著名的《少年游》。

    然而,这些都不妨碍他在这一刻,怦然心动……

    李秀哉并不知道有人在看他,他在专心致志的时候,一般对外界的感知能力是零。

    现在的他,正在专心致志的听着夏子常跨海的抱怨。= =

    “……左想右想都觉得自己做了很过分的事情啊,秀哉。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你说我是不是很过分啊?虽然是对方先……”

    “就这个问题,你已经重复抱怨了五分钟而还没告诉我你到底做了什么。你这个月对局费挣得很多吗?”

    李秀哉觉得自己有**顺着电波爬过去,掐死对面那个罗嗦的家伙。当初认识的时候,真没觉得是这样一个婆婆妈妈的人啊!可见第一印象往往作不得准!

    “诶,总之就是,我欺负了刚来棋院的一个新人啊!下了足足五天的棋,把人家辛辛苦苦爬上七段来的小孩子又打回六段去了……”

    “……听起来的确没品!”

    “喂!”不出所料,电话那边的夏子常蹦蹦跳起来。

    李秀哉想象着那个情景,微微的笑:“欺负后辈,本来就是很没品的行为啊!哪像我,刚才还输了一盘指导棋给一个很厉害的后辈呢!”

    那端的夏子常叫得更厉害了:“喂!你不是吧??????!我还没打败你呢!你别太过分啊!”

    李秀哉默默望天:你自己不争气,我有什么办法?!

    不过,为了自己的耳朵着想,还是意思意思的安慰了一下电话那边炸毛的人:“指导棋而已啦!”

    “那也不行!对方很强吗?”

    “这个嘛!”秀哉沉吟了一下:“他的棋下得还可以,但耐力和韧性不够!”

    “怎么这么像?”夏子常在电话这边咕哝着。

    “什么?”

    “刚刚被我打到降段然后哭鼻子的那个啦!也是一个中盘力大无穷的然后收官惨不忍睹的家伙!”

    秀哉笑了:“我们这位,收官虽然不好,却也没到惨不忍睹的地步,而且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能被你这样夸奖的,两年内只怕会成为厉害人物啊!他叫什么名字?”

    “诚熏,李诚熏。”

    “哦……”夏子常沉吟了一下,然后打起了精神:“那个,对了,半天还没说到正经事呢?!”

    = =

    “……”所以你也知道你说的都是废话吗?

    “今年的那个亚洲电视杯的快棋赛,嗯嗯,”夏子常在那边,好像很不好意思似的,半天才开口:“嗯,我大概可能去不了了呀!所以,那个,秀哉,不好意思,提前和你说生日快乐吧!”

    “……我记得你是得了CCTV杯冠军的吧?”

    亚洲电视杯快棋赛的参赛选手,由韩国KBS杯冠亚军,中国CCTV杯冠亚军以及日本日本NHK杯冠亚军,以及上届的冠军组成,共七人。

    “虽然是这么说,但是,哈哈……”电话那头的人有点语焉不详。

    “但是什么?”

    “但是,呃”电话那头,夏子常挠头望天了好半天,只好哼哼唧唧的开口:“但是因为违反棋院的规定,私下斗棋,嗯,被取消了资格……”

    因为觉得太过丢脸,他这句话吭哧吭哧说了好久。

    电话这头,李秀哉沉默良久,最后终于爆发:“你是猪啊啊啊啊啊!作这种事情为什么要在棋院里进行啊!”

    “啪”的挂了电话,余怒未消,顺手又折断了一根柳条!(= =可怜的柳树)

    半分钟后,电话铃又响起。

    李秀哉拿在手里,看着那个电话号码冷笑,足足两分半钟。

    电话铃声不屈不挠的坚持着。

    到第三分钟即将过去的时候,他很精确的按了接听键。

    “喂喂,秀哉,别生气啊!”夏子常叽哩哇啦的话音透过电波很快传了过来。

    “……我没生气。”

    “真的?”

    “假的!”

    夏子常在电话那头叹气,终于开口:“好吧好吧,我知道了……”

    “别忘了礼物!”李秀哉不动声色的提醒。

    “……我知道了。”

    = =真是过分的家伙——by 内心流泪的夏子常。

    “不过,难道今年中国亚洲电视杯弃权?”李秀哉突然想起一个大问题来。

    如果真这样,快棋赛的可看度只怕下降不少。

    赞助商,不会乐意的吧?

    不出所料,夏子常马上笑着反驳:“怎么可能?第三第四顺位的选手依次替补啊!”

    李秀哉疑惑:“第三第四?”

    第二次,夏子常同学因为觉得丢脸说话变得吞吞吐吐:“呃,我家小猪同学向棋院领导声称,他在我下十番棋的时候在棋院里开了外围赌局……”

    = =||||||||

    “真是了不起的师兄弟!”

    “……”你少损我一句会死吗?——by内心继续流泪的夏子常。

    “对了,多问一句,第三第四位的选手里,有那位刚刚降下来的六段吗?”李秀哉好像漫不经心的问。

    夏子常挠头,轻轻一笑:“问那么多干嘛,下你的棋吧!”

    李秀哉也就不多问了。

    接下来的时间,两个人开始讨论彼此最近棋局的内容,直到夏子常的手机被打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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