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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回 猛少年单挑京师棋圣 大国手两战茶楼金刚



  上回说到,浙江平湖张府一战,范施双雄决战十局竟平分秋色,难较高下。为求胜负,二人又在张府加弈三局。但这三局棋,却没有流传出来。最终这总计十三局棋究竟胜负如何,范施二人究竟谁更棋高一筹,这就只有范施二人自己知晓了。
  三日后,没有任何预兆地,范施二人双双向张永年辞行了。
  在张府这段日子,二人(主要是施襄夏)自觉能教的都教了,又让张永年欣赏到了震古烁今的当湖十局,张永年也该满意了。
  张永年也同意了二人张府棋师生涯的结束。看过了当湖十局,张永年也明白了——这种水平的棋手,是不可能一直被他养在府里的,否则那简直是暴敛天物。
  即使留下了辉煌无比的印记,但张府毕竟只是二人生涯中的一站而已。
  “师兄,你接下来打算去哪儿?”施襄夏轻声问道,“回京城?”
  范西屏却摇了摇头:“比起京城,我有个更好的去处。”
  我和那个人有过约定——
  等我一圆天下国手之志,我会回到那里去,与那个人共同完成我们没有完成的那部书……

  乾隆五年初,松江,华亭钱府。
  “老爷,门外有一位范先生求见……”
  钱长泽放下手中的书卷,微微愣了一会。
  范先生?难道是……
  钱长泽突然站起身,快步向门外跑去。
  门外马车边,那是一位白衣秀士。那张已经略显成熟的脸上,却仍然残留着昔日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
  “范西屏!”
  范西屏听到钱长泽喊自己的名字,转过身去,眼前那位昔日年富力强的华亭名士,如今竟然已渐显老态了。
  “钱先生。”范西屏向钱长泽深深拜了下去,“西屏如约回来了。”
  雍正十年,二十四岁的范西屏正式启程离开上海,闯荡京城。乾隆五年,三十二岁的范西屏重回上海。八年之间,昔日的上海棋王已经成为了如今名满天下的京城棋圣,他在京城仗义灭棋霸,十局败魏今,吓退程兰如,以及在浙江鏖兵施襄夏的故事,如今已传遍大江南北。人人都说,自黄龙士以来,棋界在没有第二个人棋才上能与范西屏相提并论了。
  当年离开上海时,范西屏曾说过,等到自己成为天下大国手的时候,就会回到上海找钱长泽。这个约定,他从未忘记过。
  “当湖一战,如今已是天下皆知了。”钱长泽笑着对范西屏说道,“这十局棋,简直就是最完美的素材。自从棋谱流传到上海,我日夜研习,却始终有些地方不能参透其中奥妙,正想等你回来好请教你呢。”
  范西屏笑着答道:“我与师弟一战之后,自觉棋力已达极限,当湖十局当是我此生的顶点了。昔日离开华亭之时所想做的事都做完了,正好回来与钱先生继续著书,同时好好复盘一下那十局棋,细细品味自己究竟何处有得,何处有失呢。”
  二人所思所想,恰好到了一块儿去了。于是二话不说,也没什么客套,范西屏卸下了行李便一头扎进了钱长泽的书房,探讨棋局去了。
  此后数日,范西屏与钱长泽日夜论道,以致不眠不休,自是不提。
  却说这日子过了没有几天,钱府中突然收到了一封信。
  收到这封信的下人,急匆匆将这封信交到了正在书房与范西屏研习棋谱的钱长泽。见到仆人慌慌张张的样子,钱长泽不解其意,缓缓看向信的内容。略览一遍,钱长泽却突然笑了。
  仆人看了慌慌张张,钱长泽看了却笑?范西屏一时好奇,低声问道:“钱先生,信上写的什么?”
  “这信不是给我的。”钱长泽笑着,把信递给了范西屏,“是给你的。”
  范西屏一愣,接过信来一看——原来是一封战书!
  战书上的署名,是童和衷。
  “老爷,这可是战书!”仆人紧张地说道,“不会出什么事儿吗?”
  钱长泽却哈哈大笑:“若是找我挑战,或许还值得紧张片刻。范先生乃京师棋圣,天下唯施襄夏能与之对敌。来向范先生挑战,这就叫做自寻死路啊。何况,天下棋界英豪,但凡出入公卿府上,叫得出名号的,没有一个我不认识。这位童和衷,不知是哪里来的小辈,我从未听闻过这个名字。想必是个自以为是的小子,妄想击败范先生一战成名吧。”
  钱长泽正笑着,却瞥见眼前的范西屏竟然一脸严肃,似乎不见轻松神态,他心底不禁一震。
  “范先生?”钱长泽轻声唤道,“这小辈也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大概只要我们不搭理他就行了吧……”
  范西屏却摇了摇头。
  “这个人不是寻常角色,我不可以拒绝他的约战。”
  钱长泽愣住了。
  童和衷,这个名字根本无人知晓,怎么在范西屏的口中竟“不是寻常角色”了!莫非,这是范西屏的某位故人?
  “童和衷这个名字,也许钱大人没有听过。”范西屏缓缓说道,“那是因为在棋界没有人叫他的真名。我们所有人,都管他叫做‘童金刚’。”
  “童金刚!”钱长泽的脸上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没错。”范西屏淡淡地说道,“童和衷,就是童金刚。”

  那是雍正末年,范西屏初上京城,正凭借仗义除棋霸的义举而名声渐起的时候。
  程兰如和梁魏今还在江南游玩,吴来仪和蒋再宾忙于互相争夺,赵两峰在官场混得风生水起,范西屏则在茶楼玩得自由自在。
  那时候,范西屏恐怕是唯一一个喜欢出现在京城茶楼的顶尖高手了。被范西屏击败的对手数不胜数,大家也都对范西屏出神入化的棋艺叹服不已,因此暗地里便开始管他叫京师棋圣了。
  有了这个威风的绰号,一时间范西屏几乎就是京城茶楼棋界的神。再加上他那一身好打抱不平的江湖义气,他不仅成为了茶楼棋界的神,而且还是一个守门神……
  茶楼里但凡出了不守规矩的,恃强凌弱的,自以为是的,破坏团结的,大伙就跑去范西屏那儿告状。范西屏听完,只要他也觉得这行为有违道义,比如偷棋子暗算输赢啊,说冷话干扰对手啊,这种事情他一定亲自出马,好好把对方给教训得服服帖帖的,管教今后不敢再犯事儿。其他棋手混好了,或许觉得去得了公卿府上的还去下茶楼有些自降身价。可范西屏偏偏就觉得,茶楼这地方最合他胃口,他就爱去这儿下。
  于是,有那么一天,又有人找到范西屏这里告状来了。只是今天这状,告得很没水平。
  “西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个十四五岁的孩子,下棋凶狠蛮横,把西城那块儿好几个棋友的银子给赢了大把去了。范先生,我们下不过那孩子,还请您赶紧去教训教训那小子吧。”
  范西屏这边一听,乐了。敢情你自己水平差,连个十四五岁的小孩子都下不过,回头跑来找我去替你找面子?这事儿跟棋道可是一点边儿都不挨着,范西屏才懒得答应这种事情呢。
  于是,范西屏没搭理。
  然而,几天后,又有人来告状了。
  “东城也出了个少年,十四五岁,下棋凶狠难缠,每局棋不仅得胜,而且还赢去子彩无数。我们扛不住那小子,请范先生务必相救。”
  范西屏仍然不为所动。下茶楼,你就得有这种觉悟,赢要赢得正,输要输得起。哪有一输棋就跑来搬救兵的?你以为自己是孙猴子,自己搞不定了就去请满天神佛帮手,别人没有不应的?
  可是又没过多久,南城北城也相继传出相同的传闻。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把那些茶楼老将杀得七零八落,赢去钱财无数。这孩子下棋极其凶悍,又兼天生一副魄力慑人的双目,有如庙里的金刚罗汉一般,每逢对弈怒目一瞪就叫对手畏惧三分,故得了个诨名,叫做“金刚”。
  传闻听得多了,范西屏也终于忍不住有了些兴致——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把这些茶楼老油条给杀得东倒西歪,连连求救,这孩子的棋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然而,范西屏彼时还不知道,其实这个少年很早就瞄上了他。
  号称京师棋圣的茶楼棋手,这么大的目标,叫人怎么能放得过呢?

  茶楼棋界,跟现在的黑社会很像,是分势力范围的。每家有名的茶楼棋座,都有固定的那么一拨人常来,这些人在这个茶楼里名声比较响,来下棋的人都认识这么几位,也都承认这几位的棋力,换到现在来说这就叫做“镇场子的”。棋力越强,镇得住的场子就越多。比如范西屏,当年在京城就镇好几家茶楼的。出了这几家随便去别的茶楼大家也都认识范西屏,不过性质就从镇场子变成踢场子了。所以范西屏也守规矩,固定就出入于那么几家茶楼,不给别的镇场子棋手惹麻烦——道义嘛。同样,在茶楼要想挑战谁,也跟这镇场子的规矩有点关系。有点文化的你可以先写战书跟别人约好,几月几号几点在哪家茶楼摆棋座,赌多少银子下多少局棋。明末清初那一阵大国手们流落茶楼的时候就流行这种玩法,这样显得大家比较有涵养,上档次。没什么文化的,写不出战书,或者写了不知道往哪儿寄的怎么办呢?那就用俗一点的招好了——直接去砸场子。比如你瞄上了哪个茶楼高手,想跟人真刀真枪玩上几局,你就去查一查这高手一般常出入哪些茶楼,然后你也跑哪些茶楼去赌银子。就算第一天没碰上你想碰的那高手,你可以先把话撂下,说我就是冲着那谁谁谁来的,等你走了,茶楼里那些熟客自然会把你的话给传到那高手耳朵里去,多去几次你俩迟早能碰上。不过这么做显得比较粗鲁,属于不宣而战,透着一股黑道做派,容易得罪人。等到你真跟对方碰上了,对方往往觉得你不尊重他,他会玩命跟你下,恨不得把你赢到倾家荡产。前文讲过范西屏晚年在上海豫园看棋插嘴,被责难之后又公然坐在棋座上同时跟在场所有人下棋,这就属于“砸场子”性质了,所以大伙甚至会主动跑去请镇场子的人过来跟你拼命,你如果赢不了那可就有的罪受了……
  这是当时下茶楼的规矩,大伙想在茶楼棋界混就得守这些规矩,否则小则得罪地头蛇,大则被逐出茶楼棋界,跟当年永嘉派李冲一样走到哪里都不受欢迎,惶惶如丧家之犬。作为棋手混到那一步才是真可怜了。
  书归正传。话说那十四五岁的“金刚”突然崛起与茶楼之间,四处杀阵,好不威风,搅得那些茶楼棋手个个闻风丧胆,莫敢当其锋。突然有一天,这个十四五岁的小孩子出现在了由范西屏镇场子的茶楼里——
  这意思已经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这是来砸场子,逼范西屏出手了!
  说也奇怪,这金刚娃娃家里也不知道有没有大人管,十四五岁就跑出来到处惹事。可惜史料上对这孩子家世父母没有一星半点的记载,谁知道是不是自幼父母双亡了。
  茶楼里的熟客们一见这煞星到了,大惊失色,纷纷跑去喊范西屏去了。
  这事儿,范西屏是躲不掉了。
  “范先生,先前我们求您出手您不出手,您看,现在这孩子就蹦到您这儿撒野来了吧!”
  范西屏倒是不见一丝焦虑,反而开开心心地答道:“你们都是大人,干嘛跟小孩子一般见识。这只是下棋而已,跟撒野什么的没关系。这孩子若十四五岁就有这本事,那也是好事啊,棋界后继有人了。”
  正当大伙以为这范西屏是要扯个由头躲掉的时候,范西屏突然眼珠子一转,笑了起来:“不过这孩子是不是真有本事,还得待我先去会会这孩子再说。”
  说罢,范西屏大步一迈,潇洒地便奔着茶楼去了。
  茶楼里,只见一个还未行冠礼的小孩子,正聚精会神地跟另一位茶楼好汉对弈。这小子,目光如炬,似乎能喷出火焰来,把这棋盘给烧个焦黑一般。他身边已经堆了大把大把的银两,脸上神色不改,坐姿无分毫颤动,端得是个少年豪杰。再看他对面那位,年纪老大不小了,却又是抓耳又是挠腮,丑态百出,跟那孩子比起来真是相形见绌了。
  “这孩子就是那小金刚。”众人低声告诉范西屏,“据说他名字叫童和衷,但是大伙都不喊他这个名字,只喊他童金刚。”
  范西屏点点头,再看局面,却只见这童金刚早把对手杀得尸横遍野,胜负根本不是悬念了。之所以棋局到现在还没有结束,是因为茶楼下棋往往附带设有子彩,最后输赢多少钱要看输赢多少子,所以不收完官子不能算完。
  可怜那对手,一边下着棋,一边要承受一会儿大出血的心痛,这后半盘下得真是难熬至极啊。等这局棋下完,那棋手简直要嚎啕大哭了——
  赚这么点血汗钱也不容易,一下子全让这小子拿回家孝敬大人去了!这可怎么得了啊,回家要被老婆臭骂了……
  眼看这位也败下阵来,众人哀声阵阵,谁也不敢再上阵了。
  眼见众人都往后退,范西屏嘿嘿笑着,走上前来。
  一见范西屏出现了,众人的悲哀之情顿时一扫而空,竟涌起一阵阵欢呼!
  “孩子,在下范西屏,有礼了。”范西屏在众人的欢呼声中,轻轻向那童金刚行了一礼。那童金刚见众人如此热情高涨,又听范西屏自报家门,他料想这位就是那传闻中的京师棋圣了。这边童金刚也行了一礼,道:“范先生,久闻大名。我今日就是冲着您来的。”
  好小子,口气可真不小。这位范先生的棋力,那是能称国手的。你小子倒好,竟敢自称是等着跟他交手!
  范西屏这边也不介意,坐到棋座旁便一伸手:“孩子,摆两个棋子吧。”
  一语说罢,众人吓了一跳!
  摆两个棋子,这意思是要下让子棋?
  范西屏这可是大意了吧——这孩子棋力不弱,好几个茶楼豪杰都让他给杀败了,可不能小看了他啊!
  好歹第一局,咱认真下,先下一局对子不行吗?
  然而,范西屏却固执地说道:“如果要下,先摆两个子,赢了我再谈下对子。”
  整个茶楼的气氛顿时又紧张了起来。

  “你只让了他两个子?”钱长泽轻声问道。
  范西屏微微点了点头:“其实当初我对他有些兴趣,因此找了些他的棋谱研究,最终确定我只能让他两个子。”
  只能让两个子!钱长泽微微有些惊叹。
  “童金刚十四五岁的时候,就已经能让你给出如此高的评价了?”
  “他的棋确实非常锐利,局部作战十分勇猛。若论斗力,只怕当世没有几个高手能在他手上占得上风。”范西屏说道,“后来师弟上京之初,也曾与童金刚交手多次,棋份最终也定在童金刚受二子,可见这个受二子的棋份确实就是童金刚当时的棋力。这棋力,已经可以与吴来仪、蒋再宾这样的高手一争高下了。那几年在京城茶楼,童金刚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人人谈之色变。后来童金刚不知何时突然离开了京城,此后杳无音信,直到去年我与师弟决战平湖之时看到他来观战。”
  而如今,童金刚已经不是十四五岁的孩子了,他的棋力必定比那个时候更加强大了。
  所以,这个对手绝不简单。
  数日后,钱府内,一张棋座,两人相对。
  眼前的童金刚,与当日平湖观战之时没有多少变化,只是面色却要严峻得多。而他的面前,范西屏脸上那副淡然的神情,却似乎数年都未曾变化过。
  钱长泽静静坐在一侧,作为唯一的观众见证着这场较量。
  “范先生,你我多年没有交手了。”童金刚轻声说道。
  “七年了。”范西屏笑道。
  “当年我败于先生之手,从那时起我就在等待着今天向先生复仇。当湖十局,我亲眼见识到了先生如今的棋艺,比起七年前果然又强了不少。可是我这几年也在茶楼间磨练,走遍大江南北,自认也非吴下阿蒙了。今日一战,我只愿洗雪当日之耻!”
  童金刚说罢,怒目一瞪,竟让一边的钱长泽都感到一阵胆寒。
  范西屏这边却仍旧带着浅浅的笑意,扬手说道:“请先摆上两个棋子吧。”

  一番鏖战,众人看得胆战心惊。
  整个茶楼鸦雀无声,似乎这棋枰上的硝烟让众人忘记了说话。
  不过四五十合战罢,棋枰上竟然同时在四个角上都燃起战火!只见黑白两军纵横交错,互相绞杀着奔向中原,转眼间已经是全盘皆战火,直叫人眼花缭乱,目眩头晕了。
  终于待一场紧张的交锋结束,众人喘了口气,这时才终于发出了阵阵轻微的议论声。
  “这孩子,竟然能跟范先生杀得如此激烈!以往我们与范先生交手,范先生稍一用力我们便溃不成军。这孩子虽然处处被范先生占得先机,却也始终保持着局面不乱,真有大将之风啊!”
  “可依我看,这局棋最终应当还是范先生胜。你看范先生每一场战役都能获利,二子的劣势正一点一点被扳回来,我看范先生请让二子不是随便说说,他是早就有准备了。”
  “我看倒未必。”
  “怎么?你觉得范先生会输?”
  “你看范先生的额头……”
  范西屏的额头,此刻竟冒出了一丝汗液来!

  范西屏的速度明显比以往要慢了。这是钱长泽的感觉。
  范西屏一贯以落子如飞著称,当年他在上海,往往一局棋一炷香时间便下完了。那种迅速而精准的计算力,曾让钱长泽惊叹不已。
  但是面对童金刚时,范西屏的节奏竟然慢了下来。
  也难怪他会如此——局面实在太复杂了!
  只见盘上黑白两军都被切作数段,各自对杀,弈得惊心动魄,鬼神皆惊。如此局势,钱长泽连死活都看不清,更不用说出招对敌了。
  即使范西屏,面对这样的局面也要慢下节奏来细细计算——童金刚今日显然是有备而来!

  “范先生胜了!”众人欢呼着,“范先生胜了!”
  棋枰一侧,童金刚喘息着,呆呆看着棋局。
  “我不服!”这个倔强的孩子喊道,“我差一点就赢了,我不服!”
  “臭小子,你哪里是京师棋圣的对手?范先生让你两个子都尚有余力,你还敢喊不服!少不知天高地厚,自己回家锻炼棋艺去吧!”
  众人哈哈大笑,童金刚却早已忍不住泪水,抽泣着哭了出来。
  “范西屏,我还要再战!”
  范西屏沉默地点了点头。
  直到这时,众人才发现——即使众人在欢呼着,范西屏的脸上却也没有一丝放松的神色。
  这是一个需要他打起精神来,全力应对的对手!

  童金刚缓缓放下了棋子,推开了棋枰。
  这时,天色已微微昏暗了。
  “漂亮的一局棋。”钱长泽轻声笑道,“能与范先生弈成这样,阁下不愧金刚之名啊。”
  然而,童金刚的脸上却不见一丝高兴。
  “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了,我还是被你让二子……”童金刚喃喃地说道,“我不服……”
  “既然不服,明日再来吧。”范西屏笑道,“我在钱府等你。”

  “这孩子怎么又来了?昨天输得还不够舒坦吗?”
  众人肆无忌惮地嘲笑着,然而棋座旁的小童却始终保持着端正的坐姿,等待着对手的出现。
  又是一局二子局,又是一局失利。
  童金刚默默看着棋局,在众人的嘲笑声中尽力忍着眼泪。
  “今天似乎比昨天输得少了一些啊……”范西屏突然轻声说道。
  那一刻,童金刚却心头一惊。
  他抬起头,却看到范西屏正细细地品味着自己的棋局。与童金刚一样,范西屏也完全没有在意喧哗着的众人。

  棋就快下完了。
  钱长泽看着局面,轻轻摇了摇头。
  没过多久,童金刚轻轻推开了棋枰。
  “范先生,若我明日还来,你还下吗?”童金刚轻声问道。
  “随时奉陪。”范西屏笑着答道。

  “金刚,又来了?”看到童金刚走进来,茶楼的小二笑着向他打招呼,“范先生随后就到,你就先等等吧。”
  看到童金刚坐到棋座旁,小身子挺得笔直,一旁正对弈或观战着的棋手们嘿嘿地笑了。
  “这孩子倒还真有毅力,每天来给范先生送银子。”
  “不过这银子反正也是从别处赢来的,范先生赢了去那也是因果报应。”
  众人哈哈大笑,却谁也没有放在心上。

  “今日是一场险胜啊……”钱长泽笑着说道,“范先生,看来你可大意不得了。”
  范西屏嘿嘿笑了,向对面的童金刚行了一礼:“童先生,好本领啊。”

  “能赢!这次该赢了!哪有次次都输的!”众人看着棋局,忍不住从心底给那小孩子鼓劲。
  然而,范西屏突然一招妙手落定,胜负悬念就此终结了。众人不觉同时叹气,这些叹气声汇聚在一起,竟好像这茶楼本身发出了一声巨大的叹息一般。这一声出来,大家忍不住都笑了。

  “童先生,您今天下得真好,险些就让范先生吃了大亏了!”钱长泽夸赞道。
  “小孩,加油!”茶楼的一位叔叔喊道,“今天可一定要赢那范先生一局啊!”
  “此战虽败,但可取之处甚多啊。”范西屏笑道,“童先生,好棋啊。”
  “孩子,今天下得不错。”范西屏轻声安抚道,“明天还下吗?我明天还在这里等你。”

  乾隆五年,某一天,华亭钱长泽府上。
  最后一粒棋子落定的时候,钱长泽和童金刚的脸上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范西屏轻轻笑了。
  “童先生,恭喜你了。”他缓缓行礼说道。
  童金刚这时才如同被惊醒了一般,呆呆地回礼。
  “谢范先生指教。”童金刚一字一顿地说道。
  范西屏点了点头,接着说道:“明日童先生若再来,我们下一局对子棋如何?”
  童金刚震惊地看向范西屏。

  “总有一天我会赢你的!”
  那是当年在京城,童金刚第一次输给范西屏之后。童金刚眼中噙着泪水,愤愤地说道。
  范西屏却笑着:“我等着那一天。”
  从此之后,童金刚以此为目标,奋斗了七年之久。
  “谢范先生指教。”
  七年之后,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心情竟然和七年前那一刻,毫无二致。
  ——范西屏,我是为了击败你而下棋的!
  范西屏笑了。
  ——孩子,你不是唯一一个对我说过这句话的人。
  这正是:
  京城少年挑棋圣,华亭金刚战真神。
  七载尝胆胜负分,从来天顾苦心人。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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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8 10:06 编辑

第一百一十三回 铁头重彩求胜负 范施遥对戏主仆



  上回说到,范施二人当湖战罢,范西屏回到上海,继续与钱长泽研讨棋理,整理书稿,却不料正当此时迎来了茶楼棋手童金刚的挑战。那童金刚自十四五岁时起便将范西屏视为终生大敌,其一生与范西屏对局无数。早年却迟迟无法突破被范西屏受二子的棋份,但在他不断地向范西屏挑战的过程中,自己的实力也越来越强大,终于在某一天取得了受二子对范西屏的唯一一次胜利。从此以后,童金刚得到了与范西屏下对子棋的资格。
  童金刚对范西屏,有三子局七局(当弈于童金刚年幼时),二子局十一局,对子局十局流传了下来。虽然童金刚基本上都输了,但是其屡战屡败,又屡败屡战的气魄,足以透过棋谱让后人震撼。
  但要说起屡战屡败而不气馁,当时棋界还有另一个人不在童金刚之下。此人名气之大,甚至要超过那个十四五岁就把京城茶楼杀得鸡飞狗跳的童金刚……
  就在范西屏在上海一边研讨棋理,一边应付童金刚挑战的时候,钱长泽府上收到了一封请柬。
  扬州盐商胡肇麟邀请范西屏取府上下棋。
  富商邀请棋手,这本是非常寻常的事情,何况是范西屏这样人人争相延请的大国手。但是这封请柬,却有着极其不一样的分量。
  收到这封请柬的钱长泽很清楚其中缘故,他有些不安地问范西屏:“这一战,范先生去吗?”
  范西屏却哈哈大笑:“人家诚意相邀,何苦不去?”
  “但这可是胡肇麟的邀请,先生真要去?”
  “只要是下棋,天下就没有我范西屏去不得的地方!”
  几日后,忧心忡忡的钱长泽送范西屏上马车了。临走前,范西屏虽然神色淡然地说了声“去去就回”,钱长泽却仍然眉头不展。
  “老爷,您怎么了?”老仆人关切地问道,“范先生不过是赴约而已,有什么可担心的吗?”
  “你知道什么?别人的约怎么着都没关系,但那胡肇麟的约不是随便就能去的。”
  仆人听得一头雾水:“老爷这话什么意思?那胡肇麟不就是个盐商而已吗?”
  钱长泽却摇了摇头:“胡肇麟,在茶楼有个绰号,叫做‘铁头’……”
  胡铁头,名震茶楼棋界,连天下顶尖高手都要畏惧他三分,这可绝不是童金刚那个等级的对手了——
  范西屏,此次赴约,你可千万要小心啊!

  茶楼棋手,通常分为两类。
  第一类,是以赌棋为生,希望以此混入公卿府上成为公卿棋手的人。这类人往往潜心研究棋艺,棋力普遍不弱,而且好大彩,嗜杀棋,往往充满话题性。
  第二类,是有正当职业,来茶楼只为消遣性情的人。这类人对于胜负看得比较淡,不爱下大注,下棋往往点到即止,同时好看热闹,喜欢往人多的地方钻。
  这两类人如果放到现在来比喻,第二类就好比是纯业余棋手,第一类则类似冲段少年。一旦在这两类棋手之间进行比赛,第一类棋手获胜当属普遍情况。不出意外的话,第二类棋手都是负责给第一类棋手送银子的。
  但是围棋偏偏就容易产生各种意外——即使是第二类棋手,也时不时会出现几个业余天王级的人物,明明拥有者即使顶尖棋手也为之侧目的棋力,却安心当业余棋手,最终成为业余棋界的顶梁柱。(而这类棋手当中,笔者个人感觉,姓胡的不少,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渊源……)<点评:现代有胡煜清。>
  胡肇麟,扬州盐商,却拥有着堪称一流的棋力。他虽然有正经生意做,却不满足于像其他富商一样请棋手来家中对弈,而是喜欢参与到棋界争夺中去,并且凭借着自己神乎其技的棋力赢得了一方霸主的地位。因其棋风好战,且攻势强硬无比,因而人送绰号胡铁头。
  胡铁头与童金刚,乃是当时茶楼棋界两大煞星,人见人怕,无人敢惹。
  但与专心混迹茶楼的童金刚不同,胡肇麟有的是银子,不需要把混茶楼当成生计,因而他具备了一样童金刚不具备的威胁——他要是跟哪个棋手卯上了,可以用自己富商的身份把对手引到自己府上来,然后在自己的地盘上把对手狠狠按在棋盘上下几局,招法自然无所不用其极,直到把对手下到怕为止。
  因此,要论煞星,童金刚还只能说是茶楼厉鬼,胡铁头那可是茶楼死神了!
  对于棋界的人来说,收到胡肇麟的邀请,就等于收到了生死状。

  “范先生,好久不见啊……”
  胡肇麟这虽是礼数,语气中却已经带有战意了。显然,他盯上了范西屏。
  范西屏却毫不介意,淡然答道:“当年京城一别,想不到胡先生还有兴致与我对弈啊……”
  胡肇麟常因生意事情进京,每逢进京必去茶楼切磋,在京城茶楼大杀四方好几年。早年间胡铁头还算老实,对成名前辈都比较尊敬,对阵程兰如、梁魏今都是受二子。雍乾年间他棋力大成,梁魏今让他二子竟渐渐抵挡不住,棋份慢慢成了对子,而那个惜名如金的程兰如则索性不再和他交手了。连京城两大高手在他面前都认了怂,一时间京城茶楼人人自危,幸亏范西屏及时出手制住了这铁头。这胡铁头和普通茶楼棋手不同,他下棋的赌法很不讲道义。跟他下棋的规矩是,不设常彩,而是输一个子就赔一两银子,输得越多赔得越多。偏偏这胡铁头是个浪战怪才,但凡跟他下棋往往没出几步就漫天战火,全局死生都不明朗,是个当年李元兆一流的棋手。所以跟他赌棋,非大胜则大败,要么赚得盆满钵满,要么输到裤子都扒光,动辄输赢上百两银子。而寻常棋手哪里经得住他那种乱战法,所以往往都是大败,败得几乎要倾家荡产。若有人胜得了他,这胡铁头也不依不饶,仗着自己是个富商,不缺银子,死活要跟人家耗下去,直到耗得对方认输,他觉得有面子了为止。
  说他是煞星,一点不是夸张。但凡胡铁头去过的茶楼,人们无不谈之色变,人人避之犹恐不及,就怕被他盯上
  真正堪称胡铁头克星的,唯有范西屏、施襄夏二人而已。胡铁头在别人面前对弈,从来都威风凛凛,几乎战无不胜,次次赚得兴高采烈。唯独碰上了范施二人,胡铁头就跟中了邪似的,怎么下都不赢,被让二子还输得稀里哗啦的——又由于他是个好浪战的家伙,下棋非大胜即大败,所以他只要输棋基本都是让范施杀好几条大龙的输法。加上他那个输一子赔一两银子的规矩,大家可以想象他遇到范施二人的时候是多么恨得牙痒痒。
  范施当中,首先出手教训胡铁头的,是范西屏。
  当年胡铁头在京师茶楼横行霸道的时候,范西屏是这么教训他的——
  一听说胡铁头又把谁谁谁给赢得倾家荡产了,范西屏就主动跑去找胡铁头单挑,然后杀胡铁头几条大龙,把胡铁头赢来的钱又赢回去。范西屏拿到这些钱也不花,一分不少又还给先前那些被胡铁头杀到倾家荡产的人。
  于是,一条经济链就这么形成了:茶楼棋手们把钱输给胡铁头,胡铁头输给范西屏,范西屏还给茶楼棋手们,茶楼棋手们再输给胡铁头,胡铁头再输给范西屏,范西屏再还给茶楼棋手们,茶楼棋手们又输给胡铁头……
  总之,一圈圈转下来,谁也没多赚一分钱,倒是间接加速了货币流通……
  正是因为这种义举,范西屏在京城茶楼间人气奇高,被当成茶楼棋界的守护神。而胡铁头,对于这个整天坏他好事他却一点办法也没有的对手嫉妒到了嗓子眼里了。
  所以当范施二人决战结束,细细研究了那十局棋的胡铁头自认已经看懂了范西屏的招法,要好好跟范西屏算算总账了,这才把范西屏请到了他的扬州老家——他这是要效仿当年李元兆,也赏范西屏一个周懒予的下场!
  既然请了范西屏来,胡铁头当然是留好手段的了……
  “范先生,今天咱们按老规矩,输一子赔一两银子。除此之外,我还设了重彩,谁赢了谁拿走,如何?”
  范西屏听罢,不见丝毫惧色,笑道:“既然是胡先生发来请柬,西屏但听吩咐。”

  这一战,胡铁头为雪耻而送请柬,是要把当年在京城丢的颜面全给找回来,想必是做了充分的准备,把那当湖十局翻来覆去研究了不下几十遍才信心满满出战的。反观范西屏,人家在暗处,他在明处,肯定要吃亏啊!
  消息传出,整个棋界都在为这位棋界道义守护神担心。胡铁头这一劫,不知范西屏这次能不能挺得过去了。
  当天的对弈,根据野史记载,下到一半突然暂停了。暂停的原因很诡异——胡铁头自称生病了。
  合着您大老远把人家请过来是打算带病坚持作战啊?
  真实情况怎么回事,想必大家也都猜到了吧。
  胡铁头精心准备的各种花招手段,本以为已经精妙至极,必定能够骗得过那范西屏的眼睛,岂料在范西屏面前一使出来就原形毕露,让范西屏追着杀出好远去。胡铁头看得魂魄都快出窍了,想不到自己处心积虑给范西屏下的套最后悉数被范西屏反拿过去给他胡铁头套上了。棋至中盘胡铁头局面已经窘迫至极,俨然是要大败的样子!
  那一刻,胡铁头的脑中顿时浮现出了各种恐怖的回忆——
  几十上百子的败局,一局终了范西屏的几案上自己被提走的棋子堆得如山一样高。范西屏的脸上总是那样一副轻松的神情,最可气的是他的落子如飞、不假思索简直就像是在羞辱他的对手一般!
  “今天我生病了!”胡铁头就这么突然喊道,“我身子不舒服。你范西屏平日最反对那些趁人不备赢棋的,你要是趁这个机会赢我,你跟当年京城的黄先生有什么区别?”
  范西屏听完,冷冷一笑。
  “那我等你病好,到时候我们接着下,如何?”
  “好啊,一言为定!”
  胡铁头这就把范西屏安排着住下了,这场棋就这么暂停着,等着胡铁头“病”愈。
  这边老仆人不明就里,跑过去就问:“老爷,您什么时候生的病,我们怎么不知道?该给您请哪个大夫来?”
  胡铁头冲着仆人脑门子就一巴掌:“你傻啊,生病哪有这么快?我这叫缓兵之计!”
  仆人半懂不懂,愣愣地又问道:“缓兵之计,缓一缓就好了吗?过几天那棋就能赢了?”
  胡铁头眼珠子这么一转,突然问道:“咱府里腿脚最快的下人是哪个?”
  一天后,江苏东台,
  胡家一位年轻的仆人重重地拍着一户人家的家门。
  一个书生从屋中走出,缓缓打开门来。
  “您……找谁?”
  “施先生……”仆人气喘吁吁地说道,“施襄夏先生在吗?我有急事求见!”
  书生愣了半晌,突然指了指自己:“我就是施襄夏……”

  当年在京城,胡肇麟棋艺大成之后,连程兰如、梁魏今都要对他避让三分,却唯有两个人成了这铁头的苦手。
  一个,是范西屏,这个茶楼棋界的守护神。
  另一个,就是施襄夏。
  施襄夏初入京城,尚未大破赵两峰之时,他还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无名小卒。为了能探探京城棋界深浅,施襄夏当然要从棋界最底层的茶楼开始杀起。
  而那时候,恰恰是童金刚 、胡铁头先后大杀京城茶楼之时。
  施襄夏与童金刚之战,点到为止,不过是让二子弈了几局而已,没什么可写的。童金刚的眼里,只有范西屏一个对手,即使在被施襄夏同样以让二子棋份击败之后童金刚也没有多少强烈的与施襄夏交手的欲望,他的后半个围棋生涯几乎全都耗在了跟范西屏玩命身上了。史料上只是简单地写道:童金刚十四五岁时,范施皆授二子。
  而胡铁头跟施襄夏,可就有故事了。
  那时候胡铁头是茶楼棋界的魔王,而施襄夏籍籍无名。某一天,俩人不小心就在茶楼碰上面了。
  由于胡铁头名声在外,所以茶楼里看到胡铁头,大家都会躲,不敢跟他下那输一子就赔一两银子的血本买卖。施襄夏却不一样,他知道自己本领如何,所以不怕胡铁头,于是在众人都躲的时候,唯独他一个跟没事人一样和胡铁头对视上了!
  胡铁头行走茶楼,就喜欢这种大伙都怕他的感觉。现在可倒好,这京城里除了范西屏之外竟然还有人敢不躲他,他可不就气不打一处来了吗?再看那人,面相质朴,没什么霸气,简直就是一个文弱书生,没点高手气势——这小子看上去就是个书呆子,竟然也敢跟本大爷对视!
  胡铁头立刻就嚷上了:今儿正愁没对手呢,那个面生的小子,你就来陪本大爷下一局吧!
  胡铁头本以为这小子被他这么一喝,肯定得吓着,该学着开始躲了。岂料那小子不光不躲,还笑呵呵地站起来给他行了一礼,答了声“请”!
  请胡铁头?这小子疯了吧?
  旁边立刻就有人拉施襄夏衣角了:“小伙子,别自讨没趣,这个人你惹不起。这可是铁头,连梁魏今先生都只能跟他下对子的!”
  施襄夏没答话——其实话到嘴边他又给吞下去了:
  在江南,我可是随便赢梁魏今的……
  当下摆好座子,两边一行礼,战事便开。过了还没一个时辰,战事结束了。
  134手,施襄夏中盘获胜。
  胡铁头看傻了……
  这个叫施襄夏的小子下棋,跟那范西屏截然不同。
  范西屏与胡铁头对战,是知道胡铁头厉害在局部战斗,而大局观较差,所以范西屏就跟仙人似的弃取自如,收放无踪。胡铁头正要打东边,范西屏把他西边攻破了;胡铁头正要上北边,范西屏把他南边给绞杀了。胡铁头遇上范西屏,只觉防不胜防,进退唯败,那个憋屈真是无法形容。
  可是这施襄夏却完全是另一个感觉——施襄夏的意思是,你想打我让你打,你爱怎么打就怎么打,但是不管你怎么打,最后死的都是你……
  看看这一百多手棋,胡铁头是招招狠毒,步步紧逼,每一战都是他主动挑起来的。但是施襄夏的军阵就是不露一丝破绽,跟龟甲一般,纵使把铁头撞得头破血流也不见人家有半点损伤。相反胡铁头这种浪战杀法往往自身留下破绽无数,施襄夏就等你露出破绽。一旦胡铁头露出一丝空隙,施襄夏就揪着这空隙出手,每出手必见血,杀得胡铁头无法抵挡。所以跟施襄夏下棋,胡铁头总觉得是自己没下好输出去了,总觉得是自己的棋型出了问题没注意,让施襄夏钻了空子。
  其实这也真不怪胡铁头,纵使范西屏那传闻中神出鬼没的棋,也一样能被施襄夏揪住破绽。施襄夏就是练就了这么一副火眼金睛,这是他的绝学。
  于是这俩人的第一次交手,眼看到了134手,施襄夏全盘没有一丝破绽,胡铁头上方两块白棋却都没了活路,这还怎么下?胡铁头赶紧许诺输一大笔银子,免得还得把这种必败的局面下到收官。
  “这局就这么算了,咱俩再下一局!”
  施襄夏倒也不急不躁,只微微一笑,又行了一个标准的棋手礼:“请”。
  这第二局,胡铁头可就真的打起精神了,使出了看家本领,祭出群狼战术,竟然很快将双方军阵都给啃得乱七八糟,整张棋盘上黑白数条巨龙纠缠撕咬,一着不慎那就是几十个子的胜负了!
  这是胡铁头喜欢的局面。施襄夏毕竟在棋界行走经验尚不足,这回算是被胡铁头缠上了。
  这下子就是斗真本事了。双方几通攻杀,杀得是惊心动魄,鬼哭神嚎,直把整张棋盘打得血肉横飞,尸横遍野。施襄夏惊叹于这胡铁头局部攻杀力实在了得,几条巨龙相互交错却能始终不乱,不愧是一方豪杰。胡铁头这边更被施襄夏那老道沉稳的棋风给震撼得不知所措,眼看几条大龙的纠缠挣扎却竟然杀不得对手几员大将,不禁隐隐对这个对手有了几分敬意。
  最终,双方苦战了两百七十余合,大战斗小输赢,结局是施襄夏黑胜二子。
  杀到最后,居然是个二子输赢!众人都给看傻了,暗暗开始议论那个书生究竟是何方神圣,怎么竟能在胡铁头的乱刀下全身而退,本领好生高强!
  尽管这第二局不过才输了二两银子而已,胡铁头损失不多,但是这连败两局让他面子上完全挂不住——他这算是盯上施襄夏了!
  于是,胡铁头一通胡搅蛮缠,又要跟施襄夏再下第三局。施襄夏胸有成竹,坦然应战。结果,没想到这第三局施襄夏完全适应了胡铁头的棋风,赢得毫不费力。不过一百三十手弈罢,胡铁头耻辱地又推枰认负了!
  三战三败,其中两战甚至才下了一百三十多手就索性认输了,胡铁头对子根本不是施襄夏的对手啊!
  到后来,施襄夏大破赵两峰,棋界哗然,胡铁头这才知道原来这施襄夏竟然如此厉害,难怪自己下不过他。再加上后来施襄夏在范西屏“养病”期间代范西屏出马征战,战绩辉煌,开始与范西屏并称于世,胡铁头也就索性按照范西屏的标准,也受施襄夏二子胜负了。
  即使如此,胡铁头仍然屡屡惨败于施襄夏之手——施襄夏那善于抓对手空隙的下法,简直就是胡铁头这种乱战杀法的克星啊!
  天下棋界任我纵横,唯有范施总是克星,胡铁头对这俩人可是恨得牙疼着呢。

  那天,胡铁头家的仆人到东台找施襄夏,是因为胡铁头早已打听清楚、-当时施襄夏人在东台。胡铁头有胆子把范西屏请到家里来下棋,不可能只备一个手段,他准备的后手就是施襄夏。
  胡铁头早就想好了——一旦战局不利,他立刻假装有病,然后派人去东台找施襄夏求救。
  当今天下,能对抗范西屏的,就唯有施襄夏了。
  那天,在施襄夏面前,仆人缓缓将一幅画展开,请求施襄夏指点。
  这画画的是一局棋,画工很潦草,显然是赶制出来的。这局棋——不用说,就是范西屏与胡铁头那局棋。
  可怜了胡铁头,“抱病”画图求胜负啊。
  “这是我和另一个人下棋时的局面……”这仆人骗施襄夏说道,“现在局面好乱,我真的看不清楚。可这局棋赌注非常大,我只怕输不起。听闻施先生在东台,我特来求救。此局事关我身家性命,望施先生无论如何要救我啊……”
  施襄夏这人也真是老实,一听这话,立刻就心软了,马上就拿过图来仔细揣摩。
  施襄夏虽然看得出这棋下棋的人很厉害,但是由于只有图谱,没有标明具体行棋次序,他大概一下子也看不出具体招法如和、这棋是谁下的等等,这也就算是给蒙混过去了。
  这就看出胡铁头那商人的精明之处来了——他为什么要费那么大功夫画幅画,而不是直接让仆人给施襄夏摆出来呢,因为一旦摆出来就全漏了啊!
  “施先生,请问您到底有没有制胜的一招?”
  施襄夏这个人,是出了名的长考派。那仆人就这么等施襄夏等了老半天,才终于看见施襄夏指出了盘上的一点。
  “这一点,是唯一的胜机,回去好好把握吧。”
  仆人接过图,二话不说,立刻就往扬州赶回去。施襄夏这边还在感慨这人命运多舛,他这算是做了件好事呢……
  不知怎么的,他突然叹道——
  真可惜啊,师兄,若是你我对弈,我还真想看看你会如何应付这招棋呢……
  就在这一刻,施襄夏突然明白了点什么。回想着那局面,他的嘴角不禁微微露出了一丝笑意——
  “不愧是师兄。”
  过了一会,施襄夏又扑哧一声笑出来,缓缓摇着脑袋——
  “不愧是铁头……”

  话说那仆人拿着施襄夏指点过的图谱,披星戴月赶回扬州,这边胡铁头已经望眼欲穿地等了两天两夜。
  终于,盼来了那仆人,展开那幅图,一眼瞥见施襄夏标记出的那个点,胡铁头先是一愣,然后是一惊,最后喜上眉梢。
  “妙极妙极!不愧是施襄夏啊!”
  于是,当天胡铁头的病就好了。
  只见这边胡铁头信心满满地往棋座边上一坐,笑呵呵地就对范西屏说:“范先生,准备好了吗?”
  范西屏哪知道胡铁头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是抬手一请,恭迎落子。
  只见这胡铁头取出棋子,没有半点犹豫,轻轻一落,然后便哈哈大笑,只等着看范西屏脸色大变的那副惨相。
  范西屏倒是确实有那么一丝惊讶,但是很快他便冷静了下来,随后却居然嘿嘿地笑了。
  这一笑,反而让胡铁头不知所措了。
  当初胡铁头突然装病,范西屏就已经觉得不对劲了。如今胡铁头这一招棋,那种以退为进、瞄着对手弱点行棋的下法,还有这招棋中透出的那股熟悉的气息,以及——当年他跟施襄夏一起研究这招棋时那熟悉的记忆。
  “师弟人没到,棋先到了啊。”范西屏突然哈哈大笑。
  这一下子,胡铁头阴谋顿时被拆穿,把他给吓得魂不附体,不知所措。
  这范施二人下棋从小下到大,他俩的棋,互相之间怎能不认识?
  这不光彩的事情被范西屏当场戳穿,胡铁头颜面尽失,这棋哪还有继续下下去的欲望,便索性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这正是:
  一副棋图披星月,两日两夜一招棋。
  可怜杀星遇克星,谁教不敌逞强敌。

  欲知后事如何……

  那天晚上,范西屏带着从胡铁头这里胜出来的银两,哈哈大笑着离开了。
  胡铁头看着范西屏离去,却忍不住低头哀叹起来。
  “老爷,不必叹气。”老仆人说道,“不就这么点银子嘛,老爷家不差这点儿钱。”
  胡铁头却缓缓摇了摇头。
  “你以为我是为这银子叹气吗?我平时下棋都下重彩,我像是那种心疼银子的人吗?我是可惜啊。”
  “可惜?老爷您可惜什么?”
  “可惜今天没让范西屏继续应对施襄夏那步棋啊——你以为我干嘛要特意把范西屏邀到我家,却又跑到东台去找施襄夏支招?我为的就是想知道,范施到底谁更强啊!”
  范西屏,施襄夏,那当湖十三局最后的胜负,究竟是什么样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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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回 范西屏老驴赌茶座 钱长泽奇书藏金屋



  上回说到,扬州盐商胡肇麟布下鸿门宴,欲一雪多年前京城之耻,击败一次范西屏。岂料范西屏先是轻易破解胡铁头多日苦练的绝技,然后又识破铁头求援施襄夏的诡计并当场揭穿。胡铁头偷鸡不成反而连连蚀米,自知已是自讨没趣,于是便甘心输了银子送范西屏离去了。
  远在上海,每天为范西屏担心的钱长泽听说范西屏安然走出了胡铁头家,这才放下心来,静静等着范西屏回到华亭的那天。
  然而,没想到过了几天,范西屏的马车虽然回来了,范西屏本人却没回来……
  钱长泽只看到范西屏的行李一样不少都在马车里,唯独范西屏这个大活人没坐在车上,全然不解其意,急忙问赶马车的车夫发生了什么。
  那车夫无奈地答道:“范先生即将离开扬州的时候,似乎突然改变了心意,让我先把他的行李带回来,他自己则拿了些盘缠留在了扬州……”
  “留在扬州?”钱长泽大吃一惊,“他没有马车,到时候怎么回来?难道要他去茶楼赢赌彩雇辆新马车回来?”
  车夫尴尬地笑了笑:“范先生用身上所有的盘缠——买了一头驴……”
  “一头驴?!”

  话分两头,却说在扬州某茶楼里,此刻正热热闹闹地决着胜负。只见棋座旁下棋的,看棋的,押彩的,下注的,好一派热闹的市井气息。
  一个衣衫褴褛的穷酸男子,牵着一头驴走到了这茶楼边。
  茶楼这地方,什么人都有。喝口茶也不分什么贫富贵贱,所以茶楼店小二也什么人都招待。见这穷小子过来,店小二赶紧热情地迎上去,给他把驴捆到了树上。
  “客官,来喝茶还是来下棋啊?”
  “下棋。”穷小子笑着答道,“来看看大家下棋,要是手痒痒了自己也想下一盘。”
  店小二一听来下棋的,这可就来劲了:“您可算找着地方了,我们茶楼有扬州城最热闹的棋座。咱们掌柜的就爱下棋,现在就在棋座上跟大伙下着呢……”
  望过去,果然——是个伙计在柜台前帮忙记账,掌柜的在棋座旁正跟人杀得天昏地暗呢。
  “哦?掌柜的在下棋,这可有意思,我得去看看!”
  说罢,穷小子三步并作两步就跑到了棋座旁。这掌柜的看起来在这茶座还有些名气,算得上是个镇场子的棋手,他下棋的棋座旁可围了不少人呢。再看这掌柜的棋力,倒也着实不弱,两三下工夫就取得了全盘优势,逼得那对手在敌军团团围困之下是左突右冲,偏偏突不出重围去,眼看已是败势了。
  众人忍不住低声为这掌柜的叫好,那穷小子听着众人赞叹,也兴奋地点头称是。
  没过多久,这局棋结束了。掌柜的赢了银子,笑呵呵地又看向众人,道:“谁还有兴趣跟我比划两下?谁能赢了我,今儿的酒菜就不用付钱啦!”
  众人却一边笑着,一边摆手,没一个人敢上前来。
  正当大伙互相推让的时候,刚来不久的那穷小子站了出来:“赢了就有免费酒菜吃,这么好的事情还等什么,我来跟掌柜的下!”
  大伙一看这小子一身的破烂衣裳,十足的穷酸样子,竟显得有些滑稽,不禁都哈哈大笑起来了。
  “掌柜的,看来这局棋你可输不起啊!”
  掌柜的倒也不在意,他也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人,下棋本为寻开心,所以只要有对手就行。掌柜的往对面座位上一指,喊声请,就只等这穷小子入座了。
  穷小子也不谦让,说坐就坐。坐下也不行礼,只顾着摆好座子,然后就把白棋棋盒抱在怀里了——这意思,我想赢,你得让我先下。
  众人见这穷小子虽没规矩,却也傻得可爱,纷纷忍俊不禁。那掌柜的自然也不争执,便由着这穷小子拿了白棋,行个礼,道了声“请吧”。
  棋子落下,战局便开。众人看那穷小子,一招一式倒也堂堂正正,像是个见过些世面的棋手,本领不算太差。但是这掌柜的可是个厉害角色,穷小子虽然有本事,却还是抵挡不住这掌柜的攻势凌厉。而这穷小子下棋习惯偏偏不好,不爱仔细考虑,随手就下,往往一落子就留下破绽,被那掌柜的抓住漏洞阵阵斩杀。
  一局棋下来,穷小子虽然竭尽全力,却无奈总是棋差一招,最后也没能挽回败局。
  众人看罢,自然又在一旁暗暗称赞这掌柜的棋艺无双,不愧是这茶楼镇场子的好手。偏偏那穷小子似乎不服气。
  “这一局胜负相差不大,就这么输了我可不服。要不这样,我们再下一局,若我胜了那胜负相抵,两不相欠;若我输了就两局棋一块算彩银,如何?”
  掌柜的看这穷小子是真心想下,不是赖账,加上这对手水平确实不错,掌柜的下得非常尽兴,一高兴也便答应了。
  难得有个能下得这么过瘾的对手,多下一局又有何不可呢?
  这第二战,双方一上来就针锋相对,很快被杀成了大胜负。只见盘上几条大龙互相纠缠,输赢一转眼就能颠倒,观战者都紧张目不转睛了。
  终于杀到最后,还是掌柜的棋高一着,以妙手屠了穷小子的大龙。胜负既分,这穷小子也便无话可说了。
  众人哈哈笑着,纷纷为掌柜的讨要这穷小子的彩钱。
  然而,这时候穷小子却只是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众人不解,继续追问,穷小子才终于委屈地说道:“我身上根本没有一分钱的银两……”
  来茶楼下棋,却居然没带银子?大伙看这穷小子敢在这里坐着,还以为他虽然衣服破烂了点,彩钱至少是准备好了的呢。
  再回想起来,穷小子刚才要下第二局,只怕也是因为根本没银子赔,想再赢个两不相欠吧,却没想到输了更多。
  这下子棋手们不干了——这可是坏规矩的,不能让你在掌柜的面前下霸王棋啊!
  穷小子嘟囔着嘴,往茶楼外面看了看,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说道:“我身上虽然没有银子,但是我牵来了一头驴子。既然我现在没钱还彩银,我就把这驴当彩银抵押在您这儿,等我有银子了再回来赎这驴子,如何?”
  大伙往茶楼外面一看,果然见外面树边拴着一只又老又瘦的驴子。
  掌柜的本也不是坏人,没打算真逼着这穷小子马上给钱。既然人家承诺了要还钱,还愿意把驴子给抵押下来,那咱今天就放过他又有何不可呢?
  “等你有了钱,可得记住来赎这驴子!”掌柜的嘱咐了一声,便放那穷小子走了。穷小子千恩万谢,但一离开茶楼便飞也似地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只惹这一茶座的人看了半天笑话。看那穷小子飞奔出去的劲头,与其说是羞愧难当,倒不如说——有点像是兴高采烈。掌柜的也不计较这许多,吩咐小二把驴子牵入后院,用好料喂养,不能坏了人家的牲口。小二领命,此后每日好生照顾这驴,自是不提。

  “等你有了钱,可得记住来赎这驴子!”掌柜的嘱咐了一声,便放那穷小子走了。穷小子千恩万谢,但一离开茶楼便飞也似地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只惹这一茶座的人看了半天笑话。看那穷小子飞奔出去的劲头,与其说是羞愧难当,倒不如说——有点像是兴高采烈。掌柜的也不计较这许多,吩咐小二把驴子牵入后院,用好料喂养,不能坏了人家的牲口。小二领命,此后每日好生照顾这驴,自是不提。

  奇怪的是,自那茶楼两场大战之后,整整一个月世间那穷小子都杳无音信。掌柜的把整个扬州城都打听遍了,却没有一个人知道那穷小子底细,若不是活生生有头驴养在后院这掌柜的都要以为那天那一战就是做了场梦了。
  然而,这一个月,扬州城外画舫棋界却流传出了许多传言,说有一个绝顶高手在那里大杀四方,几乎把整个扬州画舫给杀翻了。
  在这里需要系统给大家介绍一下扬州画舫在围棋界是个什么概念了。
  明末清初,天下大乱,公卿阶级进行了一次大型换代洗牌,那时由于时局动荡使得棋手生活受到了巨大影响,一时间公卿棋手这个阶层几乎消失了,天下各路高手都流落到民间棋界赌棋为生。但是习惯了高雅围棋环境的公卿棋手突然之间沦落到要终日跟茶楼里那些七教九流的人混迹在一起的境地,他们心里自然有点不甘,那份孤傲心仍时时作祟。
  他们需要一个比较接近当年风雅公卿府感觉的地方来对弈。很快,他们瞄准了扬州。
  扬州早在明朝时期就是棋手聚集的地方,明朝后期以季心雪等人为代表,无数高手在扬州设阵应战天下豪杰。凡江南高手,说自己没去过扬州都不好意思出门跟人打招呼。久而久之,扬州一带成了江苏围棋重镇,在当时的围棋界有着“弈乐园”的美誉。
  而扬州城外沿河设有画舫,乃扬州城外一景。这些画舫其实就是停在岸边的游船,船上有开茶楼酒馆的,有烟花风月的,当然也有琴棋书画的。这些船既可以沿着护城河往下游驶入瘦西湖,也可以逆流驶向上游进入大运河,起初只是游览船,但因为在游客中太受欢迎,所以后来渐渐又有了许多其他生意。清朝前期,扬州画舫十分繁荣,流传出故事无数。乾隆年间文人李斗曾将当时流传于扬州画舫的各类故事集结成笔记集,取名《扬州画舫录》。书中记载了许多或离奇或唯美的故事,虽是野史性质,却也妙趣无穷。
  这画舫里的环境,无疑比起城内来者不拒的茶楼要显得有档次一些,于是许多自诩较高的棋手便不大爱去茶楼,而喜欢去扬州画舫里下棋了。当然,性质上仍然是赌棋。《扬州画舫录》中便收录了大量围棋故事,我们文中曾出现过的许多重要人物,比如周懒予、盛大有、程兰如等等,都曾作为画舫录故事中的主角或配角出场过。据书中记载,当时的画舫,常常早上船驶入瘦西湖,一直到晚上才回,而穿上十几二十个棋手就不干别的,只不停地下棋、看棋,围着几个棋座转来转去,一直杀到晚上尽兴了再下船,连风景都不怎么正眼看看。可见,当时扬州画舫在棋界是具有着特别意义的,在没有公卿棋手这一阶级的时代里,在扬州画舫下棋就是最高规格的享受了。
  清朝到了康乾时期,由于政治环境趋于稳定,公卿阶级重组完成,高水平的棋手们又回到了公卿当中去,于是扬州画舫棋手的整体水平急速下降了。但即使如此,凭借着在明清之际积累下来的人气,在扬州画舫下棋仍然是民间棋手的一大享受。
  想想看,坐在精心装饰的画舫船中,耳里听着悠扬的琴瑟丝竹之音,手中握着精美贵重的上等棋石,窗外是大运河沿岸风景或者瘦西湖的靓丽景色,弈完一局棋还能顺势在画舫内享受一顿美酒佳肴,隔壁几条船里可能还有烟花之地啥的……这是多么高级的享受啊!
  除了对弈环境好,扬州画舫同时还由于其有一定经济门槛的制约,使得来这里下棋的一般都不是茶楼里那种喜欢下小注看热闹的普通农民工匠,而是些有一定棋力等级的富家子弟或中下级职业棋手。也就是说,跟一般的茶楼棋界比起来,画舫棋界棋手的水平普遍要高一些,所以《扬州画舫录》中常有某些国手去下棋也陷入苦战的故事。
  然而,这个月,扬州画舫几乎被一个顶尖高手给灭了个遍。凡此人到场,在场纵使有再多豪杰也绝无一人能当其锋。

  距离那穷小子输驴之战一个月之后,也就是那个神秘的“画舫杀手”横行一个月之后,那个一直杳无音信的穷小子又一次出现在了那家茶楼外头。但是让众人惊得目瞪口呆的是——那“穷小子”早已经换去了身上的破旧衣裳,穿得华丽了起来,似乎是突然一夜暴富了!
  不必说,这是来还银子来了。虽然不知道这穷小子一个月来究竟干了什么以致竟能把生活改善到这个程度,但是掌柜的这边只管拿银子放驴,其他的也不必太关心。
  “小兄弟,今日来想是赎驴来了吧。你家驴被我家掌柜的养在后院,吃得比我们都好呢,如今又肥又壮,可一点儿没亏着它……”小二醋溜溜地说道。
  这边穷小子听了,笑着向小二行了一礼,大步迈进茶楼,直直找向那正在看棋的掌柜的。
  “这位先生,一个月来照顾我家驴子,实在有劳了。小生道谢了。”
  掌柜的听完,只管笑着伸手要银子,也不理会那些礼节了。可是这一伸手,却见那穷小子把掌柜的这手往回推了推,似乎没有要还银子的意思。
  “掌柜的,一个月前两局棋我二人弈得十分尽兴,不知今日有没有兴致再弈两局?我若再输,就连着一个月前的两局棋一并把彩银输给你,如何?”
  掌柜的一看,这穷小子竟然还求战心切,那可是好事啊。掌柜的一点头,二人很快便找了个棋座坐了下来。
  二话不说,摆好座子,两位对手又一次对战起来。这掌柜的虽然欣赏穷小子本领,但他对自己的棋力更是自信,所以棋局一开也不做试探,径直杀向对方主营而去。
  这次这穷小子却微微一笑,调兵来迎。三五合交战下来,掌柜的竟已溃不成军,一败千里了!
  掌柜的惊得目瞪口呆——这穷小子如今展现出来的棋力,跟一个月前简直派若两人!甫一交手,只觉这穷小子似有千钧之力,掌柜的根本无力抵挡,竟连连溃逃,最终不过一百来回战下来便已经死伤无数,无力回天了!
  掌柜的吓得面无人色,不知所措。这一个月,这穷小子莫不是学会了什么绝世秘籍,这是回来寻仇了?可这也不可能啊,围棋这东西讲的是道行,一个月下来哪有这么突飞猛进的?
  一定是我这一局不小心下了什么随手,被他钻了空子。嗯,对,肯定是这样。下一局我小心一点,必定可以扭转局面!
  想到这里,掌柜的提起精神,又开一局,要一雪前耻。这一局,掌柜的弈得小心翼翼,生怕走出一步错招。再看那穷小子,却仍自信满满地笑着。果然,再一交手,尽管掌柜的已经把阵势布得自认为天衣无缝,可穷小子刀枪一举,三两下竟然又把掌柜的杀得鬼哭神嚎,抱头乱窜了!还是百余合,掌柜的再次举手投降!
  这穷小子的棋力,分明是当世第一等,岂是掌柜的这种茶楼棋手所能匹敌的!
  两局下完,掌柜的惊得动弹不得,只呆呆地问道:“这两局,你……想赢多少彩银去?”
  穷小子却嘿嘿一笑:“我不要银子,你只需把一个月前我抵押在这里的驴子还给我就行了。”
  驴子?只要这个?可这两盘中盘负,若换算子彩,掌柜的可是要赔出大价钱的!
  “你赢了大彩,为什么不要银子,只要驴子?”
  穷小子却只笑着:“我要了银子也没用,无处存放,只得随意送给别人。何况掌柜的你不是坏人,这一个月把我的驴子照顾得如此用心,我又岂忍心拿你大笔银子。所以银子我就不要了,但那驴子我得要回来——我得骑着它回家呢。”
  掌柜的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急忙吩咐小二去后院把驴子牵出来。趁着小二去牵驴这阵工夫,掌柜的向那穷小子郑重地行礼问道:“阁下究竟是何方神圣,怎么竟会有如此强的棋力?”
  那穷小子听完,大笑了几声,淡淡答道:“我乃海宁范西屏是也。”
  范西屏!那个京师棋圣!
  掌柜的这边吓得腿都打哆嗦了——一个月前,他竟然赢了范西屏两局棋,还扣下了范西屏的驴子!
  等等——范西屏的驴子?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古怪?
  “可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范西屏笑着答道:“我因事来扬州,本该一个月前就回去。但是我突然想在扬州四处游玩一番,又不希望别人知晓我是范西屏而不敢跟我下棋,所以我就乔装打扮了一下,骑着头驴子四处找人对弈,过过茶楼棋瘾。后来我看到扬州城外画舫是个下棋的好去处,便决定去画舫里一边泛舟瘦西湖,一边与人下棋为乐。可是这么一来,这头驴子不能上船,我也没地方寄养它,所以那时便只好假装输给阁下,以便安顿这驴。阁下果然是个守信之人,一个月来把这驴养得竟又肥又壮,我真是没看错人啊。如今我以过足了瘾,该会华亭去了,故特来取回我的驴子。”
  这又是输棋又是赢棋的,原来就是为了不暴露身份地存只驴啊!
  众人听得面面相觑,都不知该如何评价这事儿了——这想法也太离奇了!
  范西屏这边牵了驴子,却不理会众人那不解的目光,只管哈哈笑着,缓缓离去,活脱脱似个仙人一般。

  却说这范西屏离了扬州,骑着毛驴,慢慢悠悠回了华亭,实实在在过了一把张果老的瘾。华亭这头,钱长泽见堂堂范西屏居然骑着头驴子回来了,真是哭笑不得——人言范西屏狂放不羁,可他们恐怕想不到范西屏究竟“不羁”到了什么程度……
  待范西屏安顿下来,他便迫不及待地找到钱长泽,把这趟扬州之行一个多月的见闻一股脑全都倒了出来。从大战胡铁头,到茶楼寄老驴,再到通杀扬州画舫,说得真是兴高采烈,眉飞色舞。
  钱长泽看着范西屏这股劲头,只得苦笑了起来——
  他明白范西屏这趟出去为什么要玩得这么疯了,那是因为在这华亭钱府呆了这么久,他太闷了。
  范西屏是一个游侠,他不是那种能在一个地方安安静静呆一辈子的人。这钱府,其实一直太束缚他了,他的天地不应该仅仅局限在这里。
  是时候放这条巨龙回他的天地去了。
  想到这里,钱长泽缓缓取出一份书稿,递到了正侃侃而谈的范西屏手中。
  范西屏一愣,结果书稿,只见第一页上写着他熟悉的那大大的四个字——残局类选。
  “此书已大致完成,请范先生过目吧。”
  范西屏闻言,方才还不断在脑中翻滚的游玩记忆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心中只想赶快翻开此书,一睹其中究竟了。
  书稿一开,只见林林总总六百余张图势令人目不暇接。所有图势被归为三十组,工整而又清晰,内容深浅适宜,涵盖广泛,又循循善诱,堪称得棋理之精髓的作品。这六百余张图被钱长泽以类似文王推演易经的方式排列开来,使得这整部书有着一种独特的神秘气息。
  “弈者,易也。”钱长泽在一旁缓缓说道,“易,有不易之义,有变易之义。棋枰对弈,千古无同局,变幻莫测,这是变易之处。凡学棋,只目睹纷繁复杂的变化,则学无头绪,望洋兴叹,此乃古今学棋之人嗟叹之处。但纵使棋招千变万化,棋中总有不易之道。唯有理清这不易之道,才能掌控其千变万化。我将棋招循易经之理,分门别类,先总其道,后理其招,尽力总结出围棋中的两仪四象八卦之数,然后以此推演而得棋理。我相信,此书若成,则必将流传后世,为万世学弈者所尊崇。”
  范西屏看了许久,眼中尽是惊叹的神色。
  “千变万化之中有不易之道,先学不易之道,后学千变万化……”范西屏缓缓品味着钱长泽的话,如饥似渴地翻阅着钱长泽的书稿,“妙极!妙极!钱先生见识果然高人一等,此书一旦刊行必将震撼棋界!”
  钱长泽却笑着摆了摆手,说道:“恐怕现在我还不能把它刊行出去。”
  范西屏一愣:“为什么?”
  钱长泽苦笑了几声:“它还不完美……”
  “不完美?”
  “一部书,如果刊行出去,就再也不能修改了。它所有的缺陷将伴随着整本书一直流传后世,永远不会消失。这部书是我的心血之作,但是目前我仍然觉得它有缺陷——虽然图势、棋谱已经完备,体系也已经构建完成,但是这还不够。”
  “还缺什么?”
  “如何让看这部书的人明白我的思路……”
  只有图势,无法保证让学棋之人跟着自己的思路走下去。也许在看书之人眼中,这部书不过就是一部图谱比较多的棋谱集册罢了。什么学不易之道,什么以易经推演棋理,也许别人根本理解不了这些。
  如何让所有人知道我写这部书的良苦用心,并且让所有人从这书中去领会那些不易之理呢?钱长泽还没有想到。
  所以,钱长泽打算继续将这部书藏在府中,直到这部书有一天真正完美了再将它刊行。
  范西屏暗暗点头,突然又轻声问道:“钱先生,您突然把这书稿拿出来给我看,却是何意呢?”
  钱长泽的神情渐渐严肃了起来。
  “请范先生最后对这书稿做一次校对。”他轻声说道,“书中所收棋势,都是这段日子先生与我在这书房中反复探讨的图谱。希望范先生再校对一遍,若无错误——那么,范先生就可以离开钱府,继续您的传奇了。”
  范西屏微微心惊:“钱先生,您是说……”
  “您是一条真龙,而真龙是不可能甘心寓居于小小的一个钱府的。”钱长泽轻声说道,“你去扬州一趟,过了一个多月的惬意日子。但再回钱府,又要终日对着这些棋谱,岂不徒然消耗光阴吗?你是属于整个棋界的,这里不该是你传奇回归于平静的地方。”
  钱长泽的话,让范西屏无法反驳。
  一个好游走于各大茶楼之间的游侠,怎么可能安心在一个富贵人家住一辈子呢?范西屏的心底,又何尝不是这么想的。
  于是,范西屏缓缓低下头,继续校阅手中的书稿,再不说话。他的神情无比认真,钱长泽看着那表情,微笑着捋着胡须。
  范西屏,有些事,你须有此一别,才能真正参悟得透啊。
  这正是:
  真龙难耐水中寒,腾入九霄乱天关。
  阅尽天下苍生事,再来潭中悟真禅。
  欲知范西屏离了钱府后将有怎样一番遭遇,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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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兆麟 清代棋手 一作胡肇麟,江苏扬州人。
  雍正、乾隆年间棋手。盐商,豪富嗜弈赌,棋风彪悍,有胡铁头之称。与施定庵、范西屏均受二子,相传每负一子,银一两。
  现存对局:对梁会金15局;对范西屏12局;对程兰如25局;对施定庵18局;对蒋再宾1局;对卜沧如2局;对党仓云1局;对卞子兰1局;对王晋风1局。共76局27胜46负3胜负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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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8 10:11 编辑

第一百一十五回 施襄夏吴楚阅棋手 范西屏太仓求高徒



  乾隆四年,浙江平湖,张永年府。
  当湖十局刚刚弈罢,众人正在回各自客房的路上。对于刚刚结束的这十局棋,每个人都只觉意犹未尽,久久难以从那激烈的气氛中回过神来。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大声惊叫了起来。随着这声惊叫,四周的人们也纷纷开始喧哗,一时间张府里竟然乱作了一团。
  大家纷纷向叫声传来的方向跑去。那是范施二人对弈的大堂外,先到一步的人已经把这里围得水泄不通,后到的人只得伸长了脖子往里看,或者四处打听究竟出了什么事。
  最早到的那批人,只驻足于墙边,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这大堂的墙上,被人用血红的墨写上了二十多个大字!
  各位读者先不要惊慌,这事儿不会往血腥悬疑的方向发展的,咱祖宗们还没这么玄乎。这墙上题字的行为,甚至在那时候都算不上道德问题,文人墨客走到哪里随手写首诗到墙上那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如果写得好人家主人还得把这面墙当成风景给保留下来呢。
  张永年从人群中拼命地挤了进去,站到了墙边,却只见那墙上写的是:
  手谈古艺生辉,二妙棋冠南北。
  龙虎相争竞雄威,难分伯仲。
  这算是半首打油词吧,内容其实就是赞范施二人棋艺无双,又难分高下,合当是在场某位文化人看完刚才的对局意犹未尽,于是挥毫而就的吧。
  古代文人就是这习惯,他们爱写,又自恋,觉得自己是著名文人,随便写几个字在人家墙上那都算是高档礼物了,这可是免费送给张永年留作纪念的……
  张永年只是笑了笑——他笑纳了。这算是棋局结束之后的余兴吧,没什么可说道的。
  但他显然没想到,事情并没有就此打住。这首打油词一出,满府的宾客们竟然争执起来了。
  “怎么能说难分伯仲呢?在我看来,范施二人虽然各胜五局,可是仍然略有高下之别啊!”
  “一山不容二虎,一天不容二日,棋界怎么能同时有两个大国手,范施之间必然有一人更强啊!”
  “我看范西屏更强,此五局虽然胜负各半,但若论子彩当是范西屏胜得更多!”
  “哪有这种算法,我倒觉得当是施襄夏更强。这十局棋,范西屏几乎局局陷入苦战,有几局若不是施襄夏一时疏忽范西屏早就输了!”
  “范西屏落子如飞,施襄夏每步棋却都要沉吟半晌,纵使棋力上不分伯仲,速度上也能分出高下了!”
  “施襄夏的棋无懈可击,范西屏却总留有空隙,相比之下自然是施襄夏更登峰造极!”
  各路宾客豪杰顿时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大阵营,双方谁都有理,谁都不让,结果竟然争得面红耳赤,昏天黑地了!
  吵嚷了许久,谁也没说服谁,倒是大家肚子饿了,于是便先去吃晚饭,打算等吃完了饭再回来接着吵。 <点评:就像今人在网上争论古棋今棋谁更强。>
  过了一阵,大伙吃完饭,按照约定再回来继续吵架。到了墙边一看,有一半的人火气立刻就倍增了,另一半的人却突然齐声叫好,就跟打了胜仗一般。
  原来,就在大伙吃饭这阵子里,不知是谁多事,又在这墙上多写了一首打油词:
  诗坛李白杜甫齐名,棋坛西屏定庵齐名。
  到底谁最有名?范西屏。

  这首看来不是文人所作,其打油水平已经到了难以再称为诗词的地步了。但是这几句倒是简单粗暴,明明白白地说了——范施二人确实都厉害,但是您要说到底谁更厉害,那当然还是范西屏啊。
  这算是挺范派的一次强劲攻势,一时间挺范派士气大增,挺施派怒不可遏,这场争吵愈演愈烈,眼看就要不能收拾了。
  张永年无可奈何,只好对两边都好言相劝,耐心安抚大伙的情绪,好不容易把这帮吵架的一个一个给劝回房间了。
  一场大战,看来总算烟消云散了。张永年擦了擦汗,筋疲力尽地回自己的卧房休息去了。
  可是他刚走了没多久,外面又突然吵起来了。张永年叫苦不迭,急忙再出来看,却只见众人又围在那堵墙边,吵得不可开交。
  真是风波不断的一天啊。张永年叹了口气,批了件衣裳,再跑过去看情况。一看那面墙,张永年真是哭笑不得。
  墙上又多了一首打油词:
  昔有诗圣诗仙,今有棋圣棋仙。
  到底谁是真仙?施襄夏。

  很明显,挺施派看这墙上写着一首挺范的“诗”,没见挺施的言论,他们心里怎么想都不舒服,怎么睡都不自在,于是忍无可忍,偷偷跑来也写一首进行反攻了。至于其诗词水平——还真是愧作古人啊……
  以这第三首为导火索,两派的争执达到了顶峰,整个张府简直要被吵翻了。张永年一看这情况,知道这事情已经闹大了——他要再不管管,棋界从此分裂不说,自家一面墙估计非得被众人写满了字给写毁了不可。
  张永年急忙跑去范施二人房间,把这二位真神给请了出来。范施二人一听事情来龙去脉,真是哭笑不得,于是急忙来到那面墙前替张永年把众人劝回去。
  众人这边正吵得激烈,突然见两派的两位精神领袖亲自到场劝他们别吵了,两派众人顿时就脸红了——你看人家自己都没为这个吵架,咱们这帮人在这儿瞎起什么哄啊。
  何况棋艺高低那是要在棋盘上见胜负的,在会场外墙上涂鸦算什么能耐,难道要决胜负还得取决于谁在外面墙上写的诗多吗?
  众人羞愧之下,主动帮忙把墙上三首诗都给擦了,然后给主人张永年一通道歉,方才离去。
  一出闹剧,至此平息。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不要随便跑到人家墙上写字炫耀,你永远不知道你能惹出多大乱子来……
  这个故事,笔者是从一部名叫《中国围棋史演义》的书上看来的。其原文究竟出自哪里,笔者还真不知道。不过,对这个故事的真实性,笔者抱有强烈的质疑——那几首打油词写得实在有失水准,不像古人作品,也不知是不是记录有误……
  由于对其真实性有质疑,笔者在当湖十局段落中没有写出这个故事来。不过,这类故事也许并非捕风捉影——
  两位齐名棋手究竟谁更强,这种段子即使放到现在,也是各大围棋网站里长年争论不休的主要话题。这种事情,在中国恐怕是有历史传统的……

  上回说到,钱长泽大作基本成型,范西屏也算是大功告成,加上钱长泽看出范西屏其实早已心不在华亭了,于是便请范西屏继续他的棋界之旅,创造新的传奇去了。
  范西屏离开华亭,果然如龙入大海,呼风唤雨起来。这些日子在华亭可把范西屏给憋坏了。一时之间,江南各地先后流传出关于范西屏的各种各样的奇闻异事,昔日那个茶楼游侠棋圣又一次回到了属于他的舞台上。范西屏就这么居无定所地四处游玩,茶楼官府任他行,天下高手随他挑,其中兴奋自然无需多言。
  然而,没过多久,一个议题就被各路官商提了出来——既然范西屏重出江湖了,那么能不能再让范施两人下一场,弥补一下当年当湖十局胜负不分的遗憾呢?
  范西屏目前算是重出江湖了,而施襄夏这些年都在干什么呢?
  跟那个生性放荡不羁的师兄不同,施襄夏这孩子老实得简直愧为范西屏师弟了。他这个人一直不爱出风头,所以民间关于施襄夏的传说非常少,甚至有人猜测施襄夏是去皇宫里做棋官去了——可惜,查遍乾隆时期史料,别说作为棋官的施襄夏,就连棋官都几乎找不着,纵使棋力高强到赵两峰那个程度也得老老实实考科举,做“翰林”这种读书人做的官。
  可以肯定的是,当湖十局之后,施襄夏没有继续在京城呆多久,很可能是回了老家,然后在江浙一带四处旅游。前文讲到范西屏被胡铁头暗算时,史料(虽然是野史)就明确写了施襄夏当时在东台旅游。
  当湖十局刚刚结束那几年,几乎没有正面介绍施襄夏在哪里,做了什么的资料,只能说施襄夏实在低调得让人惊叹。好在施襄夏晚年自己给自己的书写序的时候,简单提到了几个字,可以作为几乎唯一的线索让我们一窥那段时期的施襄夏生活如何——
  “三十年来,薄游吴楚,游道渐广。”
  施襄夏写这句话的时候,应当是乾隆二十五年到乾隆二十八年间。往前推三十多年,当是雍正年间。这“三十年来”,看来是从施襄夏当年成人之时离家增广见闻开始算起的。以此来看,在施襄夏心中,那段让他真正得以与范西屏齐名的三四年京城时光甚至根本不属于他人生中的重要经历,这三十多年来他真正在意的是在江南四处的游历。
  由此推测,当湖十局之后,施襄夏应当和范西屏一样,没有回京城,而是继续了当年被程兰如突然打断的江南游历之旅。而相比于二十多岁时游来游去都没怎么游出浙江的小范围游历,这后二十年施襄夏的踪迹是越来越广,甚至延伸到了湖南湖北江西一带的楚地去了。
  至于为什么施襄夏不像范西屏那样过随意一点的生活,茶楼官府随便逛,也留下些传奇故事呢?这里面除了施襄夏本人文化涵养比较高,喜欢像他父亲一样做一个儒雅隐士之外,另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可能就要偏八卦一些了——范西屏能随便玩,是因为他是个单身汉,无牵无挂,而施襄夏应当早就有家室了……
  没错,笔者没瞎写,范西屏很可能是到了三十多岁还没娶媳妇的,这事儿在范西屏的个人传记和相关记载中都有多处影射。也难怪,范西屏这样“游手好闲,存不住钱(史载范西屏下棋赢来的银子常常随手扔给附近穷人,自己从来不存银子)”的男人,要是真有女人在那个时候就嫁给他了,也真是活该倒霉了。范西屏的缘分,还得多等几年呢——而那段缘分,更能看得出范西屏这个人对世俗偏见视若无睹的不羁性格。
  施襄夏呢,这可是个有名的大孝子。而古语有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施襄夏这么孝顺的人,当然不可能跟范西屏一样熬到三十多岁还不结婚,否则他内心里该觉得对不起祖宗了。施襄夏既然有了家室,那么他的行为自然就会受到许多限制——倒也并不是笔者在宣扬“婚姻是坟墓”之类的观点,这类限制其实更多的是作为丈夫和父亲的责任感。他需要为了家庭而稳定自己的收入,而施襄夏这一生几乎唯一的收入来源就是下棋。
  所以,尽管他自己完全有信心在赌棋中获胜,但是为了家人安心,他不会去茶楼赌棋;尽管他其实很愿意在家里陪老婆孩子,可是为了一家人的生计,有官家邀他去下去他得去,然后顺便就“游历吴楚”了;也正是为了家人正常生活不至于受到影响波及,施襄夏不能跟范西屏一样到处替人出头,并同时四处树敌。
  总之,施襄夏的生活,是一个传统的古代读书人的正常生活,唯一的不同是他经常出远门去下棋赚银子。至少在施襄夏看来,他很喜欢这样的生活,过得十分平静惬意,所以又何必要去争那些不必要的坊间虚名呢?

  在游历吴楚的这些年里,施襄夏的思想却和以前相比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有那么一阵,施襄夏满脑子都是跟范西屏决斗,要超越范西屏,甚至以此为动力先后在京城和浙江与范西屏两度大战出手。不过经过当湖十三局激战,施襄夏已经看开了——他想要的,其实都已经得到了,能与那个他从小就敬仰佩服的师兄战得胜负大致相当,这已经足够了。
  但当他把眼睛从师兄身上移开,再次看向整个棋界的时候,他惊呆了。
  昔日他曾觉得高不可攀的整个棋界,如今竟然就在他的脚下,他必须要俯瞰下去,才能看见其它棋手的名号。他在与范西屏互相争夺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已经将天下棋界远远甩在了身后。昔日的京城五霸,已经无一人是他的对手;能在棋界其他对手面前百战百胜的胡铁头、童金刚,一遇到范施就大败而归,几乎无一胜绩;天下除了范西屏,甚至几乎再也找不出一个能跟他施襄夏下对子的对手了!<点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范施之后,天下还有哪路棋手能站到他们曾经所立的高度上再俯瞰棋界?
  当湖大战之后的那几年,施襄夏来往于吴楚之间,其实就是在寻找着这样的人——他想看看,假如棋界没有了范施,会是什么样子。
  吴楚之间,历代国手辈出,乃是中华棋界的中心地带。如果这里没有一个足以与他争夺的年轻棋手出现,那么施襄夏已经几乎可以说——继范施之后,棋界已无人矣。
  可惜,事实正是如此。施襄夏在吴楚之间游历多年,看到的却是是一个已经没有人能触碰到范施高度的棋界了。
  于是,某年某月某日,吴楚之间某地,当众人满怀期待地得知范施二人再次相见,要一同游历一段时间的时候,施襄夏向范西屏提出了一次新的挑战。
  “天下人莫不希望知道你我之间的高下。”施襄夏轻声说道,“师兄,你有没有胆子真的跟我一决胜负?”
  范西屏却淡淡地笑了:“当年当湖一战,你我胜负已分,只是我们都约定不说出去而已。如今,你却想让我们再次回到那时候剑拔弩张的样子吗?”
  “这一次,我不是要跟你在棋艺上决出胜负。”
  范西屏微微愣住了。
  施襄夏的脸上,有些阴郁:“你我的棋艺,不分伯仲。史籍上留下这样的记载就足够了,我不想再让人多写一笔。但如果我们的较量仅止于此,那棋界就将在我们的较量之后便灰飞烟灭了。”
  “师弟,你究竟想比什么?”
  “我要跟你比,谁能拯救这棋界。”
  拯救这棋界?
  “师兄,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当年师父没有收你我二人为徒,如今的棋界会是什么样子?”
  范西屏嘿嘿笑了笑,脸上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也许程兰如那老头儿现在还是天下第一,胡铁头这种货色也能称王称霸了。”
  在范西屏的笑声中,施襄夏脸上的阴郁更加凝重了。
  “幸亏当年师父教出了你我二人,如今天下棋界才有范施二位棋圣。”施襄夏缓缓说道,“但是,你我死后,天下棋界会是如何?若没有了你我,棋界还有谁能做天下国手?”
  施襄夏的话,却让范西屏笑得更开心了。
  “天意自有安排,你我才三十多岁,何必操这个心呢?”
  “三十多岁……”施襄夏喃喃地答道,“黄龙士三十多岁时,已经收徐星友为徒了。若不是这一举,黄龙士英年早逝之时只怕棋界早已没落。黄龙士先生不愧是一代棋圣,他早在那时就已经感觉到棋界少了他便会落入低谷,所以穷尽生命也要教出一个徐星友来为他传播他的棋理。若有一天,你我也如当年的黄龙士一样骤然辞世,棋界的未来要靠谁来支持,师兄你心中可想得出哪怕一个人选吗?”
  “这种事情,自有天意安排,你我凡夫俗子,又怎能一窥天命?”范西屏笑道,“等到你我死时,自然会有你我所不知道的人出现在棋界,力挽狂澜,将你我的棋继续传承下去。当年徐星友先生引退之日,不是也没想到棋界还有你我二人吗?我相信天命,天不绝棋道。将来会如何,就交给天意吧,你我只需要享受上天如今赐给我们的一切就好了。”
  说完,范西屏只顾笑着欣赏江南美景,施襄夏却始终沉吟不语。
  临分别时,施襄夏拱手向范西屏行了一礼。
  “师兄,这是我向你发出的最后的挑战。”施襄夏轻声说道,“你我二人,能为后世留下传人者,便是胜者。”
  范西屏却只是笑着摆手道:“这一战,我恐怕根本没有应战的必要……”

  范施二人的再次相聚,就这样简简单单地收场了。
  人们失望地没有等到第三次范施大战的棋谱,但没有人知道范施之间其实已经隐隐有了"第三次大战"的苗头……

  乾隆十一年,范西屏受邀前往太仓游玩。
  太仓有一户大户人家,姓毕。这家的老爷毕见峰,十分好棋,日夜不倦。他对范西屏的棋艺十分崇拜,堪称范西屏铁杆粉丝。范西屏对这位粉丝也非常信任,每次来太仓玩都一定会住在毕见峰家,二人关系亲密得如同一家人一样。
  这一年,范西屏再次入住毕家。如以往一样,毕老爷邀请了太仓各地知名棋手汇聚一堂,共同欣赏范西屏的棋艺。范西屏这个人,就喜欢这种阵仗,大家都在一起称赞他的棋艺让他觉得特有面子,心里特舒坦。
  另外,范西屏多年在棋界当大神,自然对于如何摆谱宣传自己十分在行。他的惯用招数是——前半盘胡下,后半盘生生给你赢回来,让对方对他的棋艺无法不佩服得五体投地。
  比起从头到尾都压着对手打,先给对手一丁点希望然后再亲手把这点希望掐灭,这才能真正把对手打到心惊肉跳,叹为观止。
  当然,范西屏只有在对弱手的时候才玩这种心跳,对阵施襄夏这样的高手他可不敢。不过因为他这个习惯不好,所以在当湖十局当中常常在布局因为随手吃亏,这事儿咱们已经讲过,就不细说了。
  那天的对弈,范西屏自然故技重施。
  在毕家宅院,各路高手把这宅子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就跟毕家多盖了几面墙似的。范西屏这边仍旧是一副漫不经心,放荡不羁的样子。对弈起来,只见范西屏步步不假思索,下出的棋招招都莫名其妙,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不小心棋子从手上滑下去随便落到了盘上某个点上似的。布局完了,只觉得范西屏这局面没人看得懂,不知道这位棋圣脑子里又有什么新鲜想法了。
  布局结束,到了中盘,对手开始叫阵了。范西屏一见,兴致立刻就涌上来了——好玩的来了!
  只见刹那之间,盘上风起云涌。史料原文记载:及合围讨劫,出死入生之际,一着落枰中,瓦砾虫沙,尽变为风云雷雨。
  这段话,可是一位状元郎写的(这位状元郎马上就会登场,大家先别着急)。看看这状元郎的文采,就是不一样。单看这一句,就能让人感觉得到整盘棋的杀气。一招出手,盘上原先布下的棋子哪怕只是瓦砾虫沙,一瞬间也就全都变成风云雷雨,势不可挡了。
  这句话写得是真精彩。
  说它精彩,不仅仅是因为修辞用得好,关键是人家这不是胡写,细细品味一下是可以分析出当时棋局情景的。抛开文采,单从技术上说,这段话表达的意思是:范西屏早先落在棋枰上那些看上去不知所云的棋子,到了双方大对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时候,全都派上了用场——有的棋子在攻杀之后恰恰成了远处的援兵,早早就断了地方归路,成了一招“罩”或“截”;有的棋在别处成劫的时候顿时成了绝好的劫材,用我们现在的话说叫做“留下了味道”,到了生死关键之处成了胜负之招。
  这些手段,有可能是范西屏事先已经想好了的,也有可能是范西屏先前就是随便下,局面到了这里突然发现能用于是就用了。不论哪种情况,体现出的都是范西屏惊人的掌控力和计算力。
  就这样,范西屏轻轻松松地连连获胜,杀得那些当地高手目瞪口呆,惊为天人。这就是范西屏的宣传方式——叫你猜不透。
  这种宣传的结果是,一局棋下完,众人惊得目瞪口呆,吓得面无人色,忍不住啧啧称赞,说范西屏乃是神仙下凡,绝非凡人可敌。范西屏那感觉,简直是如坐云端啊。
  而这天在看棋的众人中,还有一个面生的少年。这少年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生得却是俊美异常,又兼儒雅气质,在众人中显得格外醒目,十分惊艳。此时他看着范西屏的棋,只觉妙不可言,一时间竟看出了神,呆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这个少年很快引起了范西屏的注意。
  “毕老爷,这位少年是……”
  毕见峰急忙看去,见一个俊美异常的少年正看着棋枰发呆,微微笑了笑:“这是我的孙儿,名叫毕沅。”
  “孙儿?”范西屏一愣,“过去我来太仓,似乎从未见过他。”
  毕见峰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他父亲成婚之后便离开了这毕府,本想着当是前程似锦,岂知不过几年便英年早逝,只剩下了毕沅和他母亲二人相依为命。毕沅的母亲张氏凭一人之力把这孩子养大,又把他送去名儒沈德潜先生处从学,所以这些年一直不在我身边。如今这孩子已经学有小成,便和他母亲一同回了我这里,打算再好好教导,过几年便去参加乡试。”
  范西屏微微点头,突然笑道:“这孩子,会下棋吗?”
  “似乎在沈德潜先生处学过一些,下得还不错。”
  范西屏突然转向毕沅,轻声问道:“小公子,可愿意和我下一局?”
  毕沅一听,棋圣要找他下棋,岂有拒战之理?
  于是毕沅恭敬地行了一礼,便兴冲冲地坐到了棋座对面。毕沅行礼的那一刻,那标准的礼仪动作简直让范西屏看到了年少时的施襄夏的影子……
  这孩子,让范西屏感到了一丝久违的亲切感。
  那局棋,棋份定为范西屏让三子。
  一局棋,很快便下完了。
  范西屏下棋,出了名的落子如飞。而这小毕沅,跟范西屏这样的高手下棋,居然在速度上不落下风!再看棋招,虽然远不能和范西屏的高远意境相提并论,但却也有板有眼,颇具风格。一战下来,范西屏已明显地感受到了这孩子身上的那股聪颖和罕见的天赋了。
  他打从心底喜欢这个孩子。
  “范先生,我孙儿棋艺如何?”
  毕见峰问完,范西屏却沉吟良久而不作答。
  过了一会儿,范西屏突然抬起头来,轻声向毕见峰问道:“毕老爷,能把这孩子送给我做徒弟吗?”
  一句话说完,大家惊得鸦雀无声。
  范西屏主动开口找毕见峰要徒弟,这可是件了不得的事情啊……
  毕见峰一下子愣住了,支支吾吾地说道:“范先生,何出此言?”
  范西屏语无伦次地答道:“这孩子如果跟着我学棋,可以下到次国手的水平!”
  次国手,在这个只有范施二人能拥有国手称号的时代,也就是说毕沅可以学成范施之下,万人之上的程度。再联系到范西屏这个人一贯自负,从来不肯贬低自己,我们甚至可以猜测范西屏内心的想法是——这孩子可以称为下一个范西屏啊!
  在范西屏看来,毕见峰是自己的大粉丝,把自己供得跟神明一样。如今他范西屏亲口开口找毕见峰要徒弟,而且这个人还是好棋如命的毕见峰的亲孙子,再加上范西屏亲口承诺能把这孩子教成范施之下,万人之上的高手……
  范西屏几乎想不出任何一个能让毕见峰拒绝自己的理由。所以,当范西屏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从心底坚信毕见峰绝不可能拒绝。他几乎从问出这句话的一瞬间,就已经在等待着毕见峰兴奋地握着他的手大声喊“求之不得”了。
  然而,毕见峰缓缓摇了摇头。
  “这孩子还有学业……”
  那一刻,范西屏呆住了。
  “这孩子跟着我学棋,可以当次国手啊!”范西屏只是加强语气又重复了一次,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了,“次国手啊!次国手!”
  什么学业,难道能比当天下第三强的棋手更重要吗?
  然而,范西屏只是无奈地看着毕见峰摇头。从那天之后,毕见峰严令禁止毕沅下棋。毕沅的人生,就因为范西屏的一句话,从此与围棋绝缘,一心学习文化去了。
  多年后,毕沅高中状元,成为了有清一朝著名的文人。后来他为范西屏写了一首诗,而这段故事被他写成了这首诗的序。
  而范西屏,也许直到那天众人散去也不敢相信,一直那么崇拜他的毕见峰居然拒绝了他的要求,并亲手毁了这个难得的棋才。

  在古代,读书致仕才是唯一的正途。尽管属于偏见,但当时的人确实常有这样一种认识:学习好的去当官,学习不好的才去干别的,但凡下棋那都是因为学习不行没办法才去另谋出路的。<点评: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毕沅这孩子,在太仓一带已经是著名的文化神童了。不论毕沅的母亲张氏,还是毕沅的爷爷毕见峰,都把出人头地,光宗耀祖这个任务交给了他。毕沅的人生,就是为了成为文化人的人生。
  棋,在古代,不是正道。即使你是范西屏,即使你是一代棋圣,即使你是当今天下万人敬仰的大棋豪,对不起,围棋仍然不是正道。
  一个原本可以去考状元的孩子,无论你说什么,他的家人也不可能答应让他去下棋。为了禁绝孩子的这念头,甚至一个嗜棋如命的爷爷会严禁他的孩子碰棋。这就是现实——拥有一个因棋败家的父亲的范西屏所无法理解的现实。
  何况,范西屏的为人,放荡不羁,四海为家,虽然说出来很有传奇色彩,但有几个人愿意让自己原本有着大好前程的亲孙子陪着这么一个怪人四处流浪呢?就算真相信他能学成大国手,可范西屏在那种生活状态下有能力照顾这孩子吗?
  至少看起来,范西屏绝不是一个值得放心托付的人。
  这次被拒绝,让范西屏认清了一件事——
  棋手,是下九流的职业,即使你可以叱咤风云,可以让天下人争着给你送银子,你也仍然只是一个下九流的人而已。
  真正的天才,也许是根本不屑学棋的。
  那天夜里,范西屏呆呆地坐在凉亭里,静静望着空中皓月,想象着此刻在别处也正坐在凉亭中望着明月的施襄夏,他缓缓张开了嘴:
  师弟,你最后的挑战,我决定接下了……
  这正是:
  自古智穷方对弈,从来末路抚寒琴。
  名震天下一棋圣,凉月相伴倚孤亭。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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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8 10:13 编辑

第一百一十六回 施襄夏松江收弟子 程兰如扬州遇故人



  上回说到,范西屏游历太仓,住到了太仓毕见峰家,对毕见峰的孙子毕沅那出奇的围棋天赋十分喜爱,希望能让毕见峰允许毕沅随自己学弈,不料竟被毕见峰一口回绝。
  想范西屏这一辈子,自从当了国手之后,从来是一呼百应,只有他拒绝别人,没有别人拒绝他的。这次想收个徒弟,居然被自己的铁杆粉丝毕见峰拒绝,这可是何其大的耻辱。
  范西屏一方面是心底不甘就这么被人拒绝,另一方面也怕传出去影响了自己在人民群众中那光明正面的传奇形象,还有一点可能怕传出去让施襄夏知道了有损师兄威名,于是他决定这次采用死缠烂打的招数,看看事情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
  于是,范西屏在毕家住下了,而且一住就住了四年。
  很显然,毕沅是喜欢下棋的,否则当时范西屏下棋毕沅也不会站在那儿看半天。既然这样,范西屏只要继续在毕家下棋,毕沅对围棋的兴趣必然就越来越高涨,迟早能让他爷爷松口。何况,毕见峰这老头子本来就是个棋痴,要说范西屏住下了第一个跟范西屏从早下到晚的就是这老头儿。到时候毕沅见一直不准他拜师学弈的爷爷反而自己下得最欢,心里一别扭,一叛逆,这事儿不就成了吗?
  咱先别评价范西屏这招损不损,单是能让自视如此之高的范西屏拉得下脸在毕家死缠烂打四年之久,可见这小毕沅的棋才绝不一般,范西屏是真心想收这个徒弟的。
  可惜现在没有毕沅棋谱流传下来,否则笔者还真想见识见识能把范西屏吸引到这个程度的棋艺究竟有多特别。
  面对范西屏的无赖招式,毕见峰这老头却没有一丝压力——这毕见峰可也是只千年老狐狸呢。
  毕见峰的应对是:范西屏是我的,我孙子也是我的,这俩事儿之间没关系!
  于是,毕见峰一方面每天兴高采烈地跟范西屏下棋为乐,另一方面严格禁止毕沅碰棋,甚至不允许毕沅跟范西屏碰头见面。为此,他特意嘱咐他儿媳妇张氏好好监督毕沅学文化,决不允许毕沅玩物丧志。张氏也真是个有见识的女子,严格给毕沅制定了学习计划,一步不差地完成着毕见峰交代下来的任务。
  范西屏虽然棋艺高,但是论这种政治斗争,他还嫩着呢。尽管赖是在毕家赖下了,可毕见峰也不知道是不是官场老手退下来的,把家里管得井井有条,说不让毕沅下棋毕沅就连粒棋子都不让看到。可怜范西屏在这儿死皮赖脸呆了四年,却连毕沅的脸都没见上几次。
  这毕沅自己也真是有志气,听他母亲和爷爷的话,说学习就学习,认认真真,一丝不苟,日以继夜地读书,什么围棋招法压根儿就没空从脑子里过。
  眼看着时间一年年过去,毕沅的年纪越来越大,那出众的天赋就要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消逝了,范西屏是无计可施,徒唤奈何啊。
  终于,到了乾隆十五年的某一天,毕沅主动说服了爷爷毕见峰,见到了范西屏。
  毕沅终于来见我了?范西屏一时间大喜过望,只道这几年没白赖在这儿,总算打动这孩子要来做我徒弟了。那一刻,也许范西屏心里已经开始琢磨怎么给毕沅定训练计划弥补他这几年的棋艺空白了。
  然而,毕沅进来之后,却只是扔下了一首诗,笑着行了个礼,寒暄几句就走了——半句也没提拜师的事。
  其实,此时的毕沅是即将离开毕家老宅,打算出去找个偏远小屋闭关三年,专心准备三年后的乡试了。
  范西屏终于明白,自己是彻底被拒绝了。他留在毕府,唯一的希望就是毕沅自己想下棋,然后他和毕沅联手才有机会说服毕见峰,可现在,毕沅明确地告诉了范西屏,自己的志向不是下棋,而是诗书。
  明白了吗,你范西屏纵使是天下国手,也不过是一介棋人而已。
  范西屏苦笑了几声,拾起了毕沅送给他的那首诗。
  《秋堂对弈歌》,作者毕沅,时年二十一岁。
  诗的内容是描述范西屏在毕家与人对弈的情景,以极其华丽的笔法将范西屏的棋艺描写得出神入化。其中“君今海内推棋圣”一句,更是所有描写范西屏的传记作品中都必定提及的一句。
  毕沅已经很够意思了。大家如果还记得,笔者很早以前说过,古代棋手的人生经历分为三个阶段——杀茶楼,进官府,结交文人。对于古代棋手而言,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步就是要找个够分量的文化人,写一篇有分量的歌颂自己的文学作品,因为这是让自己流芳后世最好的凭证。多少大国手,都因为终于有了一篇属于自己的赞歌而兴奋不已;有多少高手,都因为到死也没能留下自己的文字而湮没于历史。毕沅很感激范西屏对他的欣赏,但他也明确告诉了范西屏,自己不可能以拜他为师的方式来报答他。毕沅给出的感激方式,是送给他一首诗。而这首诗,是有着增值空间的——未来的毕沅在文学之路上走得越成功,这首诗的价值也就越大,他对范西屏的报答也就越值钱。
  换句话说,毕沅从此以后的文学之路,已经不仅仅是为了自己将来出人头地了,至少有一部分是为了让范西屏手中这首诗更值得为后人铭记,让范西屏这个名字随着他毕沅的成就而越来越响亮。
  如此一来,毕沅即使弃弈从文,也仍然是对范西屏的一种感谢了。
  范西屏明白毕沅的这份心意,于是珍藏下了这首诗。没过多久,他也就离开了毕府——他再也没有理由继续在这里住下去了。
  “范先生,你可知道我孙儿为何拒绝了你?”
  范西屏笑着指了指手中这首诗:“你孙儿,在诗里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毕沅的这首诗,共四十四句。前四十二句,全都是最华丽的辞藻,不断称颂着范西屏的棋艺。不论是侧面写多少人如墙一般围着看范西屏下棋而没有发出一丝声音,还是正面写范西屏暗度陈仓、破釜沉舟、千番妙计运用自如,总之就是把范西屏捧成了棋中至圣,唯仙人可以匹敌。
  然而,诗的最后两联,却突然笔锋一转,留下了一个略显寂寥的尾声:
  “夜半局中凉月上,满窗花影覆空枰”。
  优美的意境,同时却带着一丝浅浅的伤感。读到这里时,范西屏已经明白了毕沅的意思。
  纵使此生能如范西屏一般,操鬼神莫测之技艺,享天下无双之盛名,可棋手只是棋手而已,一局竟后,除了如“花影”般的曾经繁华,什么也不会留下。毕沅想要在这个世界上留下只属于他的印记,比如他的诗篇,比如他的文章。他的志向,使得他无法接受终有一日“满窗花影覆空枰”的寂寥。
  这就是毕沅的答复。
  能说他错吗?能说他蠢吗?两千年前春秋战国的诗篇尚能流传至今,明朝的棋谱却已经无迹可寻,文字和棋,哪个更能流传后世呢?
  范西屏只是骑上一头驴子,恢复往日不羁的笑容,缓缓地上路了。太仓毕府,离他越来越远。
  三年后,乾隆十八年,毕沅在顺天乡试中举,受内阁中书。乾隆二十五年,毕沅会试登榜,殿试被皇帝钦点为新科状元郎。从那以后,毕沅过去所写诗篇价值大增,其中自然也就包括了他二十一岁时写给范西屏的那首《秋堂对弈歌》。
  这孩子,总算没有食言。

  却说那年范西屏离了太仓,正不知该去何处再找个徒弟的时候,他听到了一个消息——
  施襄夏在松江收了两个弟子。
  范西屏笑了——师弟,这次被你执白先行了啊。
  不对,人家收了两个弟子,这怎么能叫先行呢?
  “师弟,这次就当我让你二子了!”
  施襄夏这边的故事,还得从几天前说起。
  乾隆十五年,不知是由于公事还是私事,施襄夏来到了上海。
  既然来了,那么有一个人施襄夏是一定要去拜见的。
  某一天,钱长泽家的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施先生,你觉得这书如何?”钱长泽满怀期待地问道。
  施襄夏轻轻放下了手中的书稿,面色略显严峻。
  看来,施襄夏与范西屏有着不一样的看法。
  “此书,图谱详尽,编排得当,但是我并不认同这样的棋书……”
  钱长泽愣住了。
  “施先生,我费心血十余年才编成了这部《残局类选》,自认为在图谱上已无遗漏,堪称古今少见的详尽棋书了。您竟然不认同这样的棋书,难道是因为我的工夫还没做好吗?”
  “岂敢,钱先生毅力惊人,施襄夏十分佩服。”施襄夏躬身答道,“但是,钱先生有没有想过,一个有志学棋而还不会下棋的人,看到您这本书会怎么想?”
  钱长泽茫然不解。
  “全书数百篇图势,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这样的书突然放到人面前,试问有几人能有毅力看下去?”
  一句话,竟让钱长泽目瞪口呆。
  “可是……既然有志学棋,当然要悬梁刺股,非如此不得有成啊。怕辛苦,怎么能学成高手?”
  “话虽如此,但人毕竟热情有限。好书当言简意赅,让人在热情消退之前便能掌握其大意。此书立意极深,先学不易之理后学千变万化,施襄夏对此见解佩服不已。可是要想领会钱先生所说的不易之理,需先阅尽如此繁杂的图势,如何能学得下去?依我愚见,教棋不可以图势教之,需以文字阐明,方为正道。”
  不以图势教之?那怎么教棋?钱长泽只觉头晕目眩,完全跟不上施襄夏的话了。
  “从古至今,大家不都是看图势学棋的吗?”
  施襄夏却轻轻摇了摇头,伸出手,指着地,仿佛是指着一张不存在的棋盘一般。
  “若按照此书中的图势去与人对弈,图中棋子若有一丝变化该怎么办?即使没有变化,假如黑白与书中图谱正好颠倒了呢?或者方向反了呢?那时候如果再去回想图势的内容,重新将它归纳总结一遍然后理清思路,则太费功夫,也耗精力,劳而无功。何况人精力有限,不可能一口气把这整本读完。假如今天读了一半,明日再来接着读,中间的情绪思维都断了,再想连回去就难了。既然如此,又何必要举出这么多图例来教人呢?”
  “若不这样,那该如何教人?”
  “不要用具体的图势,而用抽象的文字,像口诀一样教给学棋者。”施襄夏认真地答道。
  口诀?
  “一开始,不需要让学棋者知道口诀的意义,只要让他先牢牢记住这些口诀就行。这些口诀背熟之后,他们自己在对弈之中自然能明了其中含义。而这些口诀在他们脑中是一种抽象的意识,不需要以一副具体的图谱来对应。如此一来,不论遇到怎样变化的局面,只要按照口诀照搬,则无论如何也能应对了。”<点评:后来施襄夏写成《凡遇要处总决》>
  用抽象的口诀,而不是具体的图谱来教人下棋?钱长泽只觉得这是一个他从未想过的有趣想法。
  施襄夏所说的这种口诀,大家可以对应理解为武侠小说中所说的“武功心法”。所有棋盘上的招式,都只是一个框架,单独使出来虚有其表,很容易对付,因为使出棋招的人不知道为什么用这一招,所以他发挥不出这一招的威力来。而口诀,即心法,就是教你为什么要用这一招,怎么用才能发挥出威力来。过去的棋书,附有大量图谱,基本上都是只教你招式,口诀心法要你自己去猜。如此一来,下棋的时候对方招法稍有变化你就不会应了,上手杀下手往往就是稍微修改一下定式书上的图谱,骗对手仍然按照定式下就能取得优势。这种情况吃亏,就是因为死背图势,不知运用才被人骗的。
  而施襄夏的意思是,以后不要再背图势了,直接教给别人为什么要这么下,也就是教口诀心法。至于招式,要等你学了心法再去自己修炼。比如某个定式里有一招刺,背图势的人看了,以后出去应敌不管什么情况都先刺一手再说,结果就很容易中别人的陷阱。而背口诀的人可能不知道这一招刺的存在,可他依照口诀,发现有些情况下刺一下有用,有些情况下则万万刺不得,如此一来他虽没学过刺一手的定式,却自然会用这一招了。
  想必这是施襄夏根据自己儿时学棋的教训总结而来的。早年施襄夏苦苦背书却始终无法企及师兄,原因就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遇到了范西屏这种行棋如天外飞仙的自然就不知如何应对了。直到多年之后,他才明白——《兼山堂弈谱》最精华的部分不是棋谱,而是徐星友的解说。
  施襄夏的这种想法,再结合他多年前从钱长泽那里听去的“围棋符号学”的理论,最终形成了施襄夏自己的教棋观点:把棋盘上所有可能遇到的情况全部编成口诀,以此口诀教授弟子,则不论局面如何变幻,棋手都不会被对手迷惑了。
  这才是真正的“先学不易之道,再学千变万化”。
  钱长泽被施襄夏这一通高谈阔论说得两眼发光。施襄夏这一下子解决了他一直以来的困惑,使得他终于明白自己这部《残局类选》所缺的究竟是什么了——
  它缺的是口诀啊!
  “施襄夏,你才是真正的棋中师!”钱长泽叹道,“你有没有想过,教两个弟子,好好试验一下你的这套理论?”
  施襄夏微微笑着,抬起了头。

  几日后,苏州。
  一封信送到了一户姓李的人家。
  这户人家有一位少爷,姓李名良,字宁士。这位李良,是一个典型的棋痴。他从小就沉迷于围棋,为了下棋根本不屑去读诗书。不论早晚春秋,愁苦欢愉,从来没有一天离开过围棋。而他棋瘾之大,也可以说是世所罕见,往往一下就是一天加一通宵,从早下到晚,再从晚下到早。除此之外,这李良最值得称道的一点是他的棋品极好。凡李良下棋,赢了绝不翘尾巴,甚至还去安慰输棋的那位;输了绝不发脾气,甚至还因为遇到了高手而喜气洋洋的。
  棋品如人品,人品如其名,李良是个从里到外的大好人,苏州棋界有口皆碑,堪称棋界君子。苏州一带茶楼棋手都爱跟他下棋,他的朋友也遍布苏州城。
  这一天,李良收到的这封信,就是一个老朋友寄来的。这个人,名叫蒋昂霄。
  蒋昂霄其人,生平不可查,只知道是李良的老乡,也是苏州一棋痴,早李良几年,后来去了上海棋界发展。
  过去蒋昂霄在苏州时,这二人想必也是老对手吧。
  偶然收到了老朋友蒋昂霄的信,李良心想着这家伙一定是在上海混得出人头地了,这是来炫耀或者拉他去上海的吧。
  李良打开信读了起来。不过几分钟工夫,李良脸上的表情由淡然转惊愕,然后又由惊愕转为猛喜。突然之间,只见李良把信一扔,大步向自己家人们跑去了。
  “快!”李良大声喊道,“快收拾东西!我要去松江了!”
  家人们都愣住了——怎么看了一封信,说走就走?
  “施襄夏!”李良语无伦次地喊道,“我要去做棋圣施襄夏的徒弟了!”
  原来,那是一封邀请函。
  那位蒋昂霄在松江,机缘巧合认识了上海围棋名宿钱长泽。几天前,钱长泽突然找到蒋昂霄,说要为他推荐一个师父。蒋昂霄问是谁,钱长泽回答说是施襄夏。蒋昂霄说你开玩笑呢,钱长泽说不信你跟我去看。蒋昂霄看完傻了,钱长泽就问你还能不能再拉个人过来一起学,蒋昂霄马上就答应了,回到家就给李良写了封信。
  所以说,这人品好就是容易得到机会,李良这个好人朋友满地,所以当他的朋友碰到了好事第一反应就想到他了。
  李良拿着蒋昂霄这封信,飞速就赶去了松江,从此拜入施襄夏门下,认老朋友蒋昂霄做了大师兄。后来,这李良成为了施襄夏最喜爱的弟子,从此常年伴在其左右,这是后话。
  不久后,蒋昂霄和李良二人迎来了施襄夏的第一节课。二人心中那跃跃欲试的心情可想而知。
  天下最强之一的施襄夏教棋,会怎么教呢?他教棋跟别人会有什么不一样呢?学完之后他们会不会也像施襄夏一样强呢?
  这股兴奋劲,大家一定能想象得出来吧。
  然而,真正上课的时候,他俩傻了——俩人面前,甚至连棋盘都没有!
  施襄夏教下棋不用棋盘?
  “师父,咱们怎么学?”李良忍不住轻声问道。
  “把我说的都牢牢记住,这就算是学了。”施襄夏答道。
  俩人面面相觑,又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开始下棋?”
  “等你们把我讲的全都理解了,我就跟你们下指导棋。”
  说完,施襄夏开始滔滔不绝了。只见施襄夏嘴里说着,手上比划,将棋盘上的大道理一一道来,讲得玄之又玄,头头是道,一口气就讲了几个小时,中间都不带休息的。这俩徒弟看傻了——师父这造诣真牛,讲这么半天脑子里的货都不断,看来本事是真不假,可是……
  “师父……”李良怯生生地说道,“有句话,我说了您别生气啊。您讲得很好,我们听着也觉得很厉害,心里都在叹服师父您真是名不虚传,让人惊叹啊。可是有一个问题——我们一个字也没听懂……”
  这么问是有风险的,要是施襄夏咽口气,又从头开始再讲一遍,他俩这个月就甭打算休息了。
  施襄夏轻轻捧起身边的茶,缓缓抿了一口,淡淡地答道:“你们现在不需要听懂我在讲什么,只要把我讲的都记住就可以了,以后你们自然会明白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这俩徒弟疯了——相比之下,刚才想着施襄夏要是从头又讲一遍怎么办,现在看来还不如让施襄夏从头再讲一遍呢……
  只见这施襄夏又开始滔滔不绝往下讲,都不带喘口气的,听得这俩徒弟如堕云端,不知所谓。
  “师父……”李良又怯生生地问道,“您一次讲太多了,我们也记不住,不如咱们今天就学到这里,您慢慢将给我们记住吧……”
  蒋昂霄在旁边一个劲儿地点头。
  施襄夏又轻轻捧起身边的茶,又缓缓抿了一口,又淡淡地答道:“学棋最忌讳思绪中断,一旦断了再想接上就难了,所以一定要一口气听到底。你看你们现在打断我,这不是逼我从头讲一遍吗?”
  “别!别!师父,您接着往下讲就行,我们下次斋戒沐浴,养好精神再来听您那完整版吧……”
  后来,李良自己记述说,施襄夏教棋,每次想教他一套招法,总是要“先括以大意虚神”,把这步棋的棋理先详细地给概括出来,然后再让他去学招法。虽然看上去很美好,但是——“境熟手滑,无得也……”
  境界是老熟了,可是手笨,到最后还是啥也没学会……
  所以说,自己棋下得好,也未必就能教得好啊——要学施襄夏的棋,你非得有施襄夏这种涵养和毅力不行……

  先不说蒋李这两位弟子在施襄夏门下受多少摧残吧,先来说这事儿的影响。施襄夏开始收徒弟了,这件事很快就像台风一样席卷了整个江南大地,深深震撼了江南棋界。一时间,江南各地往钱长泽这位牵线人那里寄去了大量的信件,这阵势把见惯世面的钱长泽都给吓着了。
  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啊,再不想出个招来这钱府快成邮局了!
  钱长泽考虑了两年时间,终于对施襄夏说道:“施先生,咱这儿庙小,装不下这么多信,下人们每天一堆一堆来回报也挺可怜的。我有个招儿,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施襄夏一行礼——愿闻其详。
  钱长泽深吸一口气,答道:“要不,您去扬州试试?”
  扬州这地方,围棋盛行,昔日更有“弈乐园”美誉,棋界高手常年出入于此,乃是江南棋界名城。
  “我与扬州的都转盐运使卢雅雨大人熟识,卢大人也非常欣赏施先生棋艺。若施先生去了,卢大人必定车马相迎,好生款待。”
  施襄夏愣了——什么意思,您自己不想遭这个罪,就找个替死鬼来遭罪啊?
  看出了施襄夏的疑虑,钱长泽接着笑道:“到了扬州,那里棋座众多,更兼扬州城外画舫乃是棋界一大盛景。施先生去了扬州,大可以在茶楼或画舫上开一个讲堂,向所有有志向先生学棋的人讲授棋理,并进行指导,如何?”
  施襄夏一听,立刻高兴了起来——对啊,如果能大范围授徒,将来培养出一个接班人的可能性不就更高了吗?
  施襄夏立刻开始做准备,几日后便拜辞钱长泽,带着家人和两个徒弟浩浩荡荡杀进了扬州城。扬州都转盐运使卢雅雨早收到钱长泽书信,听闻施襄夏要来,兴奋不已,急忙派人前去迎接。很快,按照施襄夏的吩咐,卢雅雨亲自出面给施襄夏找到了场地,摆满了上等棋具,广发请帖——棋圣大讲堂,从今日开始,每周一次,地点扬州城,大家千万不要错过哦!
  一听说施襄夏开办讲堂了,江南各地有志学棋之人真是“蜂拥而去”,一时间扬州城到处都是棋手,哪里都是棋局,好一番热闹景象。不知道那扬州盐商胡铁头有没有趁这个机会也去听听棋圣上课,不过按照流传至今的棋谱(胡铁头与施襄夏对弈棋谱数量明显多于范西屏)来看,挑战估计是没少的,而且银子也是没少输的——输一子赔一两银子嘛。
  施襄夏就这么暂时在扬州卢雅雨府上安了家了。每周一趟,他都要去做个讲座,做完讲座再跟听讲座的人下下指导棋。由于施襄夏棋力明显强过其他所有人,所以施襄夏在扬州是只下让子棋的。即使如此,他仍然胜率惊人,直教整个扬州城惊为天人,感慨棋圣名不虚传。
  这些听讲受指导的人中,有一个名叫黄及侣的少年。
  这黄及侣,里籍不详,只知道他是个年轻棋手。他下棋,冷静而慎重,深有施襄夏之风。
  另外,黄及侣本人其实是有师父的,这个师父来头可还不小呢……

  那天,黄及侣拿着他与施襄夏对弈的棋谱,快步跑进了扬州城一个偏僻的角落里。
  那里,住着一个老人。
  黄及侣在老人面前把整局棋一步一步地摆了出来。老人只是静静地看着,不发一言。许久之后,棋摆完了,老人却轻轻地叹了口气。
  “不愧是施襄夏,棋艺比起当年又更加炉火纯青,真不愧棋圣之名啊。”
  黄及侣对这个老人毕恭毕敬,立在一旁,只是轻声说道:“施先生如今就住在卢雅雨大人府上,每周会做一次讲座。师父如果有意,可以去见见他。”
  老人的眼中突然露出了一丝锐利的神采。
  “范西屏在不在扬州?”他突然冷冷地问道。
  黄及侣摇了摇头。
  老人微微笑了,站起了身子:“走吧,去拜访一下师父的故人。”
  第二天,卢雅雨府上来了一位宾客,说是来找施襄夏的。施襄夏不知是哪位朋友,于是快步出来相迎。一见那老人,施襄夏猛然一惊,急忙躬身行礼。
  “晚辈施襄夏,拜见程先生!”
  这正是:
  棋圣扬州开棋座,江南风雨卷江波。
  深海龙宫惊老龙,千年魔都汇神魔。
  欲知这程兰如与施襄夏相遇后会有些什么故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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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         秋堂对弈歌为范处士西坪作 (淸·毕沅) 

明轩洞豁筠帘遮,众宾环堵且勿哗。东西对垒建旗鼓,圜奁方局无参差。
五岳不动四目动,破灰槁木形神悚。冥茫淬厉炼心兵,多算少算务持重。
战国纵横术细论,车箱井栏旧谱存。日月九天黄亦道,风雨八阵死生门。
初投数子绝跬步,中边错落星辰布。玉滋霞岛冷暖殊,手落纹楸后先互。
俄焉两敌渐纷争,虚堂杀气宵腾腾。每于袖手旁观暇,如听金戈铁马声。
暗伏明挑先冥索,出入神鬼煎精魄。九边飞角取远势,一著攻心乃上策。
淮阴将兵信指挥,钜鹿破楚操神机。鏖战昆阳雷雨击,虎豹股栗屋瓦飞。
鸟道偏师方折挫,余子纷纷尽袒左。忽讶奇兵天上来,当食不食全局破。
虎斗龙争古战场,嬴颠刘蹶势靡常。到底输赢归小劫,烂柯人已阅沧桑。
坐隐仙家藉养性,君今海内推棋圣。奇童争并邺侯称,常势真堪积薪竞。
玄玉文犀照短檠,眼中成败最分明。夜半局终凉月上,满窗花影覆空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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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回 三人为阵程兰如大战晚香亭 两役成名李步青恶斗范西屏



  时已入夜,但卢雅雨府上却没有一个人有困意。
  棋枰上,只见黑白双方血战不息,硝烟漫天,九条巨龙各自尚无活路,彼此纠缠,竟形成了千古罕见的“九龙对杀”奇观!
  棋枰两侧,中年的施襄夏与白发苍苍的程兰如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棋盘,两人的额头上都已经渗出了汗水。程兰如落子的时候,手竟然还止不住地颤抖着。
  即使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从二十多岁时就向徐星友发起挑战的棋坛斗士,面对着这样的局面,也无法抑制住心中的紧张。
  黑白两军,九条大龙,彼此撕咬缠绕,皆是九死一生。任何一招棋,影响的都将是九条大龙的死生。其中杀招,活路,价值大小,转换时机,无一处不需精心算计,无一处不是胜负之处。纵观古今对局,如此紧张激烈的大对杀堪称世所罕见,绝无仅有。
  满座宾客,都被这气氛所感染,不敢发出半点声音来。
  终于,施襄夏一子落毕,程兰如轻轻推开了棋枰。
  “我输了。”
  一瞬间,众人中爆出一阵唏嘘。
  千古名局,九龙戏珠谱,最终以施襄夏获胜而告终。程兰如虽已尽全力,无奈终究棋差一招,令人惋惜。
  尽管棋局已经结束,施襄夏仍忍不住感到一阵阵心惊胆战:“程老先生看来宝刀未老,此局着实让晚辈惊出了一身冷汗啊。”
  程兰如却只是笑着摆了摆手:“说来惭愧,自梁魏今先生下世之后,我已多年无对手。今日遇到施先生,自然一时技痒,却不经意间把棋走得如此惊险。果然是后生可畏,施先生毕竟还是如今的天下大国手啊。”
  程兰如正笑着,施襄夏却微微愣住了。
  “程先生,您刚才说……”
  众人都沉默了下来。
  程兰如默默看着施襄夏,他从这个中年人的脸上依稀看到了当年那个懵懂少年的影子。
  “是的……”程兰如缓缓说道,“梁魏今,已经不在人世了……”

  上回说到,施襄夏在松江收下蒋昂霄、李良二位弟子,正式开始了自己的教棋生涯。几年后他又迁居扬州,在扬州大开讲堂,教授棋艺,一时间扬州棋界轰动。而一位受施襄夏指导的当地棋手黄及侣,却引出了一位施襄夏多年未见的故人。
  这个故人,便是当年曾雄踞天下第一的大国手程兰如。
  乾隆初年,京城棋界风云大变,范西屏、施襄夏二雄并立,老一辈五大高手渐渐难以招架。程兰如与梁魏今便是在那个时候引退,就此离开棋界的。自那之后,曾经在棋坛声名显赫的两大高手便再也不见了踪影,销声匿迹十余年。这十几年,没有任何资料记载了他们二人去了哪里,做过什么,就好像这两个人突然从人世间消失了一样。
  然而,时光辗转到了乾隆十七年至十九年这段时期,消失了许多年的程兰如突然又回到了人们的视野当中——他的弟子黄及侣,受二子与当世最强者之一的施襄夏交手了。
  但是,回到人们视野中的只有程兰如一个人。雍正年间一直与程兰如一同四处游玩的好友梁魏今,却再也没有消息。而这时一直陪同在程兰如身边的,也从当年的梁魏今,变成了如今的年轻弟子了。
  其间发生了什么,似乎也就不难揣测了。十多年来一直默默无闻,享受着引退生活的程兰如,为什么突然又一个人回到了棋界呢——因为唯一可以和他对弈的那个人,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程兰如的后半生,可以从现有的线索中做出一个简单的推测性描述出来。
  刚刚隐退之后那几年,一方面为了躲范西屏,另一方面不想再加入到暗流涌动的棋界争霸中去,程兰如刻意隐姓埋名,和梁魏今共同躲到了江南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靠着最后那段时间借藩王亲笔所提“天下大国手”几个字挣来的大把银子,过着整天下棋闲逛的悠闲日子。
  然而,终有一日,年纪大过程兰如不少的梁魏今变得越来越多病,谁都能感受得到他的大限将至了。于是,某一天,程兰如终于失去了这个他一生中几乎唯一的一个真正的棋友。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推测也有可能:在引退之后的日子里,程兰如自己也渐渐年迈,而他当年所积攒下来的银子也越来越少,他除了围棋之外又别无一技之长,生活渐渐开始有了问题。尽管还有子孙辈可以供养他,可当年当大国手当习惯了,程兰如花起银子来自然也大手大脚。加上他的子孙辈并没有出现一个大富豪,可想而知,到了晚年,程兰如有多么感慨此生起伏。
  也许是为了挣些银两,也许是为了再找几个人陪自己下棋,程兰如开始收徒弟了。
  在扬州,他收下了两名弟子。一个叫做韩学元,一个叫黄及侣。
  韩学元是扬州本地人,据说自幼便随人在扬州画舫下棋,投入程兰如门下时水平已经相当不错了。黄及侣不知出身何处,但长年住在扬州,也是画舫棋界一员战将。二人自从随程兰如学棋,待师如父,也总算让晚年的程兰如少了些许愁闷。
  乾隆十七年,施襄夏来到了扬州,在这里开堂授棋,一时间扬州棋界为之一振。当时正在扬州教徒弟的程兰如,自然也知道了这件事。于是,有一天,他笑着招来了自己的弟子黄及侣。
  “去那施襄夏讲棋的地方听听他的讲法吧。”程兰如笑着指示道,“有机会的话,向他讨教一局。”
  这黄及侣,年纪虽轻,但沉着稳重,行事谨慎,是个难得的人才。程兰如对这个弟子十分欣赏,故特意派他去听施襄夏讲棋,一来让这弟子受受锻炼,二来也借这弟子之力,看看如今的施襄夏棋力又到了怎样的境界。
  等到黄及侣回来,程兰如看着黄及侣与施襄夏的受二子局,笑了。
  这十几年来,施襄夏的棋艺又更加纯熟了啊。
  也许是那一瞬间,施襄夏的棋让程兰如依稀回到了当年他在京城呼风唤雨的那段日子,使得程兰如心底那沉寂了十多年的血液再次沸腾了起来——程兰如决定再次出现在棋界了。
  于是,这一年,昔日的王者与今时的豪杰,再次相会于扬州。

  “这少年的水平,若放到京城棋界,只怕不值一提。”
  当年程兰如初遇施襄夏时,对施襄夏所做的评价,似乎还犹在耳畔。然而今日一战,这局惊心动魄的“九龙戏珠谱”之下,战败的却是当年目空一切的程兰如。
  九龙戏珠,古今罕见。如此一局棋,虽然程兰如最终局面死伤无数,但纵观全局,施襄夏绝不敢说自己赢得轻松。
  程兰如,确实还宝刀未老啊。
  那几日,程兰如与施襄夏二人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如今的施襄夏,年纪已经与当年的程兰如相差无几,这时的施襄夏也许才更加理解了程兰如当年的心境吧。
  只是……
  “程先生,你当年为何不收弟子呢?”施襄夏问道,“程先生的浑厚战法别具一格,难道不希望有人将如此棋艺传承下去吗?”
  程兰如却笑着摆了摆手:“我当年心中只有棋界地位,哪有什么传授棋艺的心思。这方面,我确实比不上梁魏今先生。何况,在当时看来,棋界后辈尚有你和范西屏这样的豪杰,哪里需要我去操这份心?”
  “即使如此,程先生贵为一代国手,却从未想过写一部棋书,让后人凭借此书了解程先生的围棋精髓吗?”
  “写书?当年我引退之时只想着赶紧逃离这棋界,哪里还有心思去写什么棋书啊。”
  “那现在写也来得及啊……”
  程兰如又笑着摇了摇头:“年纪大了,手头上也没什么棋谱留存,这东西大概写不出来了……”
  施襄夏轻轻叹了口气:“可惜至极。程先生一代大豪,却竟然不能留下一部著作传世啊……”
  看着施襄夏脸上的惋惜之情,不知为何,程兰如也陷入了沉思。

  程兰如重新出现在棋界,这件事也成为了当时棋界的又一大新闻。
  程兰如彼时已经六十多岁了,比起当年叱咤风云时,如今的他却显得平静了许多。再也不使手段争夺什么名利,再也不与棋界豪杰争风吃醋,隐隐甚至有了些大彻大悟的感觉。据说,程兰如到了晚年,下棋的时候显得平静了许多。一旦对弈,目光柔和,气氛闲淡,如同在亭间小憩一般。
  听闻程兰如出山,想见识程兰如棋艺的人自然络绎不绝。但是,程兰如却没有接受这些邀请,原因很简单——他已经引退了,所以不再是那些可以随便请入府上去的棋手了。而他自己,也已经不想再搅合这趟浑水了。
  但乾隆十九年,有一封请柬却让程兰如不得不赴约。
  请柬的发出者名叫高岱,号东轩老人。时人称之为高东轩。
  高东轩与程兰如是老交情,当年在京城时已是知己,相知已三十余年。在程兰如的一生当中,能与他当三十年朋友的人并不多。而发出这封请柬的时候,程兰如的这位老朋友正重病在床。
  这封请柬不是一个公卿请一位棋手去娱兴,而是一个病人请一个老友前去叙旧。
  这样的请柬,程兰如没办法拒绝。
  而如今在程兰如心底,他对这一场邀约还有着另一层想法。
  乾隆十九年,程兰如带着两名弟子韩学元、黄及侣,从扬州出发,去到了高东轩府上。
  “这二位是……”躺在病床上的高东轩,指着程兰如身后的两位少年,茫然地问道。
  “他们是我的弟子。”程兰如淡淡答道,“一位叫韩学元、一位叫黄及侣。如今我正将我毕生之棋艺倾囊相授,希望他们二人将来都能独当一面。”
  “哦?能有程先生亲自教导,不知这二位棋力如何呢?”
  程兰如等的就是这一句。只见这老头微微笑了笑,回过身,对二位弟子说道:“你们立刻在这府上设局,对弈决胜。”
  二位弟子不敢怠慢,立刻行礼答是。程兰如话却没说完,只见他又笑了笑,继续说道:“你们二人的胜者,好好准备,再与我来一场决战。”
  程兰如也要加入战局!
  两位弟子愣住了,高东轩一时也不解其意。
  “程先生,你不是已经引退了吗?”
  程兰如却笑着说道:“今日是为好友以棋探病,我岂能不出手?一次出手只怕还不够,就让我三人在先生府上轮番对弈,直到先生病愈,如何?”
  程兰如竟然主动提出这样的要求,高东轩自然非常乐意,连声答好。
  但程兰如却似乎还有话要说:“兰如但有一事相求,望高先生答应。”
  “程先生但说无妨。”
  程兰如缓缓说道:“当年在杭州,汪汉年、周东侯、盛大有、程仲容四人轮番交手,争霸一时,每弈一局则刊行刻印,附有评注,一时之间令棋界为之一振。我当年每每看到这些棋谱,都欣羡于前辈国手洒脱豪气,心向往之。今日既然能在先生府上与两位弟子对弈,兰如只愿也效法先辈,每弈一局则刊印成谱,由我亲自附上评注,日后刊行于天下。高先生可愿助我完成这件事?”
  这将是属于我程兰如的棋书,我将在这棋界上留下只属于我的印记!
  高东轩笑着,轻轻捋了捋胡须。
  “如此雅事,当不可在如此陋室中进行。此宅外有一处亭,名唤晚香亭。若程先生不介意,我们不如去那亭中对弈观棋,如何?”
  晚香亭,好名字。这个名字对于年过六旬的程兰如来说,也许算得上是一种嘉奖吧。
  “就依高先生所言。”

  晚香亭中,程兰如师徒三人轮番交手一个多月,共战十五局(由于要照顾到高东轩的病体,因此只有风和日暖的日子里三人才去亭中对弈)。其中韩学元、程兰如两局,黄及侣、程兰如五局,韩学元、黄及侣八局。韩、黄二人之间棋份为分先,而二人对程兰如的棋份皆是定先。
  这十五局棋,后来果然被集结成册,取名为《晚香亭弈谱》,刊行于世。每局棋到紧要处,都有程兰如简单的评点。虽然言语偏少,但含意精深,是程兰如一生中第一次对自己的围棋观念做出阐述。而此书一出,顿时在棋界引起一阵轰动。
  对这部书的评价,分为两个极端。
  一部分以施襄夏为代表,认为这部书是名留棋史的大成之作,足可与徐星友的《兼山堂弈谱》并称为弈学大宗。施襄夏说这部《晚香亭弈谱》中程兰如的评注深远而精准,一旦读懂了将惊叹于程兰如棋艺的老道。只是,施襄夏也惋惜地说,“惜语简而局少”,“义理深隐,总断难详,未入室者仍属望洋犹叹”。可见,这部书也许只有高手读来,才会觉得心有戚戚吧。
  另一部分评价,则以后辈毛孝光,邓元鏸为代表,并不承认这部书的价值。毛孝光说“《晚香亭谱》成于仓卒,犹有未经体认处”,不能代表程兰如的真正水平。而邓元鏸在编撰《国朝弈谱目录》时,甚至没有收录这部《晚香亭弈谱》,其理由大概也是认为此书艰深晦涩,不适合学棋之人苦读吧。
  也许程兰如自己后来也对这部作品不够满意,于是在他晚年时又将前人汪秩所著的《弈理妙悟》一书进行评注,刊行了一版“程注本”。这部书虽然是借地取材,非自己本人所写,但毛孝光认为此书评注内容是程兰如反复研讨之后得出的,比起《晚香亭弈谱》更能反映出程兰如真实的棋力和围棋认识。
  总的来说,程兰如晚年完成了两部著作,一部“成于仓卒”,一部“取人成局”,似乎没能真正完成一部正儿八经的棋书作品来。可是,也许程兰如心底倒并不真的这么关心这些细碎的事情了。
  据高东轩在《晚香亭弈谱》序言中说,程兰如年过六旬之后,下棋却十分闲适。而程兰如的两个弟子,耳濡目染之下,竟也如程兰如一样“矜心既平,躁心悉化,拟之而后应,审之而后成,可谓慎之又慎者矣”,这使得高东轩颇为感慨。
  一个心躁的人,教不出如此心静的弟子来。
  晚香亭那一个多月的三人混战,是程兰如最后一次出现在史料记载中。从那之后,程兰如再未留下一丝记录,他的历史就这样在一片迷雾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段故事算是范施时代的一次小小的跑题。在范施名震天下的时代里,只有程兰如能拥有这么一段与范施二人无甚关联的记载了。程兰如,也许是唯一配得上拥有这资格的棋手。
  至于之后,程兰如究竟去了哪里,又在怎样的环境下最终结束了自己的一生,这就无人知晓了。我们也许只能猜测——
  在某个我们不知道也无法到达的地方,程兰如又见到了梁魏今。他们直到现在,也在那个地方悠闲地对弈着,享受着最纯粹的对局之乐。

  从此,程兰如的故事结束了。而施襄夏仍旧在扬州每日授徒讲课,记无可记。倒是一直闲不住的范西屏这边,又有故事了。
  在程兰如晚香亭大战两年之后,乾隆二十一年,范西屏来到了南京。
  这次来到南京,不知究竟是范西屏自己闲游过来的,还是受人邀请过来的。他彼时还不知道,此地有一位少年早就等着他了。
  那一日,范西屏到了茶楼,只见有一位少年已经坐到了棋座旁。
  那少年,面相清秀,却隐隐藏着一份凶悍之情。范西屏即使远远看着,也能感受到一丝敌意。
  “范先生,这就是要找你挑战的少年。”众人对范西屏说道,“此人名唤李步青,不知何地人士,只知道招法凶悍异常,这几天好几位茶楼高手都被他杀得惨不忍睹,范先生要小心啊!”
  范西屏看那少年,虽临大敌,而无一丝惧色,气息平稳,沉着冷静,真有大将之风,不禁暗暗称奇。
  二人入座,几句寒暄,轻易便定下了棋份——范西屏授二子。
  能在范西屏手下受二子的,在当今棋界都是顶尖高手。纵使那胡铁头、童金刚这类茶楼煞星,在范西屏二子之下尚难招架。这李步青年纪轻轻,只怕不是范西屏的对手。
  众人心底都这么想着,却唯有范西屏不以为然——这孩子的气场,和那些铁头金刚之流截然不同,他对弈时有着一股天然的霸气,那可是王者之气!
  果然,两边一交兵,不过试探几手,范西屏竟感到手紧了!
  范西屏已经多年没有碰到过让二子还手紧的对手了……
  很快,双方在上边掀起了一场血战。只见棋盘之上,黑白两军攻守变幻,各逞高招。范西屏使尽平生绝学,将一队队白子弈得出神入化,上下翻飞。那李步青虽被范西屏神乎其技的军略杀得晕头转向,脚下阵法却竟然丝毫不乱,攻守得宜,始终不曾大败!一旦发觉范西屏的空当,李步青竟然还敢主动杀出阵外,与范西屏进行白刃缠斗!
  战斗从上边渐渐蔓延至全盘,其间复杂变化直教观战众人眼花缭乱,莫能辨明。后半盘李步青几招妙手,甚至让范西屏也大吃一惊,连连受损!范西屏从这棋中,看到的是新一代大国手的影子!
  最终,范西屏惊险地在李步青的攻势下将白棋大龙做活,全局以白棋获胜而告终。
  这么惊心动魄的一局棋,范西屏已经多年未曾遇到过了。
  “范先生,明日我还在这里挑战你,你敢应战吗?”
  李步青的声音坚定而有魄力,使得范西屏也不禁为之一振。
  李步青走了之后,众人问范西屏此子棋力如何。范西屏呼出一口寒气,指着棋盘说道:“你们看这个角部的变化。李步青的黑棋攻逼此角,其招法力量强大,精妙异常,若不是我做他的对手,换了别人来,这个角必定被他连根拔去了……”
  众人听罢,不觉惊出了一身冷汗。

  此后接连数日,李步青与范西屏一直在茶楼间缠斗。这李步青年纪虽小,但棋力着实不弱。范西屏授以二子,竟需要竭尽全力才能与他斡旋!
  最终,双方以二子棋份大战六局,竟弈得三胜三负,不分高下!
  最终,那第六日战局结束之后,李步青微微皱着眉头,向范西屏行了一礼。
  “多谢范先生连日指导,李步青获益良多。如今看来,我的棋力还只能达到受先生二子的地步,这已是极限了。我们继续下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今日之后,我不会再来这茶楼向先生挑战了。但数年之后,我将磨砺棋艺,再向先生挑战,望先生好生准备应战。”
  说罢,李步青昂首而去,之后果然再没有回来。
  这个名字,就这样印在了范西屏的心底。这趟南京之行,与李步青的相遇,是范西屏最大的收获。
  但是,范西屏当时一定还想不到,他与李步青的故事还没有结束。李步青,最终将凭借着这段故事名扬天下。
  两年后,范西屏闲游到了苏州。一进苏州城,他便收到了一封信——
  范先生,我又要来向您挑战了。
  落款:李步青。
  当时李步青已经在苏州等待着范西屏的到来了。
  这一天,果然是要来的。范西屏轻轻握住了拳头。
  这正是:
  金陵一战方落定,苏州又起风云来。
  真金焉能少淬炼?且待国手试黑白。
  欲知这李步青与范西屏将战成怎样一番局面,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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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步清 清代棋手
  乾隆年间棋手,曾在乾隆20年(1755年)在南京与范西屏对弈,受2子6局,胜负相当。2年后被让先4局亦互有胜负,是继范施后的国手。
  现有对范西屏4局棋谱传世。

——摘自《中国围棋古代棋手姓名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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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回 李步青受先斗棋圣 施襄夏著书教众徒



  上回说到,范西屏游南京,遇到了一位少年豪杰,名唤李步青。李步青以受二子棋份向范西屏发起挑战,竟然三胜三负,与范西屏战了个平手!
  两年后,范西屏来到了苏州,却在这里又遇到了李步青——与两年前一样,李步青又一次向范西屏发出了挑战。
  而此时的李步青,已经不是两年前的李步青了。
  当年受二子大战范西屏,李步青扬名南京,成为了冉冉升起的一颗巨星。自认尚无力与范西屏争霸的李步青,随后离开了南京,在江南四处游历。而李步青所到之处,无不尸横遍野,人人望而生畏。一时之间,小煞星李步青之名不胫而走。人们甚至传言,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子,棋力甚至已经在扬名茶楼棋界多年的铁头、金刚之上,当今棋界仅次于范施二人了。
  李步青此人不仅棋艺强大,而且颇有些江湖豪气,恃才傲物,最受不得别人在他面前自吹自擂。但凡他出手,必定使尽全力,将对手杀得心惊肉跳,不敢再战,乃是当年李釜、林符卿一流的狠角色。
  而另一方面——此时的范西屏,也已经不是两年前的范西屏了。
  与李步青这两年的名声鹊起相比,范西屏这两年却在名声上栽了个大跟头。这跟头大到直接影响了范西屏当时的舆论评价了。
  大家知道,范西屏以前在棋界人士心中那就是一个主持公道的游侠,是一代传奇,是一个神一样的人物。尽管有时候范西屏做事有点不着调,略显疯癫,但是大家都把这个当做神人与生俱来的特殊气质加以歌颂,说范西屏神龙见首不见尾那是因为范西屏是个天才,大家跟不上他的思维节奏而已。所以不管多么痞气的事情,只要搁到范西屏身上,就算没道理大家也要给他编出道理来。这就是偶像的气场。
  不过不管你有多么偶像,大家对你的宽容总还是有个底线的。不着调归不着调,基本的人伦礼仪,封建道德规范你还是得遵守一下的,要不然小孩子学你学坏了怎么办?
  但是,两年前在南京,范西屏不幸突破了这个底线。
  还记得咱们前边说过范西屏是个单身汉吧。乾隆二十一年,在南京与李步青交战时,范西屏仍然保持着他黄金单身汉的身份——而那一年,范西屏其实已经四十七八岁了!
  四十七八岁还不结婚,这种事就算放到现代来看也让人吃惊,这得是有多么支持国家晚婚政策啊!何况在古代,不结婚就无后(没结婚先有后了那就是另一个层面上的道德问题了),无后那可是最不孝的事情,大家从心底都不愿意接受这种行为的。老学究们会从道德层面上引经据典,头头是道地喷你,一直喷到你名声臭了为止。范西屏这个人虽然洒脱不羁,但是老这么被人喷他心里肯定也不自在。
  范西屏应该也常常申辩说:我不孝怎么了,我爹当年都把我半卖半送扔给我师父了,我从记事之后就没怎么见过爹妈,我跟谁孝顺去啊?
  道德卫士们可不管这个,只管继续喷:你这个不结婚不要孩子的事情,怎么说也不是好事啊……
  于是,到了四十七八岁这时候,范西屏终于被喷烦了,一拍桌子一瞪眼——行,我结婚,我结婚行了吧!
  范西屏结婚,这事儿本来也是好事,总算能让这个“浪子游侠”安分下来了嘛。可是,问题很快又出来了——说结婚,你也得有个对象啊,四十七八岁的人了你找谁结婚去啊?
  按说范西屏年轻的时候,风流倜傥、英俊潇洒,银子多到都不需要存钱,想必也是追求者无数的了。可是那时候估计玩性正浓,范西屏没想着这茬儿,所以也就没定下一个固定的对象来。现在四十七八岁了,难道要他再从头开始谈场恋爱?还是说让他索性将就将就,随便找个四十多岁嫁不出去的中年妇女对付对付?还是找个年轻貌美能当自己女儿的来生个娃娃?
  正当大家等着范西屏给出一个交代的时候,范西屏最后做出的选择却让大伙大吃一惊。
  史载,范西屏“赘于江宁”。
  江宁是古地名,大约相当于现在南京。也就是说,跟李步青在南京下棋的范西屏,不是凑巧出现在南京的,而是——范西屏在南京找了户人家,做了倒插门女婿!
  入赘这事儿,在古代可是相当丢人的。男方加入女方家庭,孩子要跟他妈姓,自己要从此对外自称是女方家族的人,自己老家要从自己家变成自己“娘家”,甚至还有要求过分的会要求这入赘的女婿把自己的姓都改成女方家族的姓。入赘这种事情,在古代要么是穷苦人家把自己家儿子送给达官贵人,要么是身份地位不高的男方嫁到皇亲国戚里去了,不管哪种情况都是建立在男方承认自己的地位远远低于女方家庭的基础上的。
  他范西屏是谁?堂堂天下大国手,走到哪里都要被公卿贵族迎入府中捧着的人物!范西屏结婚居然是入赘,居然是个倒插门女婿,这在男权社会的中国封建时代简直就是丢人丢到极致的行为,即使这个人是曾经万民敬仰的棋界游侠范西屏,大家也决不能容忍!
  于是,范西屏这一行为,导致他的棋界风评急速下滑,一时之间竟然成了道德卫士们口中的反面教材。大伙教孩子都这么说:你看你以后要是再不好好学习,长大了就跟范西屏一样,把祖宗脸都给丢干净不说,还得整天看媳妇脸色行事……
  范西屏这委屈的——我不结婚你们不乐意,我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个结婚对象你们又不乐意,你们怎么那么难伺候啊!
  既然八卦到这里了,咱们就借着再往下八卦一下吧:范西屏这场婚姻,是真爱吗?
  虽然才子佳人,风花雪月的故事写起来大概会有更多人爱看吧,但是历史不让笔者这么干。非常抱歉,笔者得告诉大伙——范西屏婚姻不幸的可能性更高。
  范西屏的老婆究竟是谁,这事儿史料中没见记载,但是有一个关键信息留了下来——范西屏一生无子。当然,你也可以说范西屏快五十了才结婚,他可能那方面兴趣冷淡了,所以就没孩子。不过这要是真爱,哪怕四五十岁也该有点行动才对吧。你也可以说,可能范西屏早年行为放荡不羁,出去鬼混玩多了,所以到了四十多岁丧失能力了。这个,证据不足,不好推断,个人感觉这能力不应该四十多岁就丧失掉吧。不管你怎么去为范西屏圆这件事,最容易让人想到的答案仍然是:范西屏根本就不喜欢这个被舆论强迫而娶来——不,是嫁去——的女人,所以对于跟老婆圆房这种事一点兴趣也没有。想范西屏早年那风流倜傥,银子大把的时代,什么样的美女没见过。如今找来的这个老婆脾气大到要他入赘,而且很可能还是个嫁不出去的大龄剩女,范西屏能对她有多少感情呢?
  另一个线索是,范西屏最终在南京也没待太久,过了一两年就跑了,继续在江南四处转悠。而且根据后来与范西屏交往甚密的袁枚等人的说法,范西屏晚年仍然是独来独往,到处往公卿富豪家投宿。可见,即使结了婚,范西屏也没被老婆拴住。更有甚者,可能结婚没两年感情就破裂了,范西屏直接使脾气一走了之了。这么解释,也正好圆了范西屏一生无子那事儿了。说来也并非不可理解,以范西屏那自由自在,心高气傲的秉性,入赘到别人家里,地位一下子降下来,被老婆骑到了脖子上,他能受得了才怪呢。
  总之,范西屏的真实婚姻,很可能要让那些对江南风流才子故事痴迷的读者以及电影电视编导们大失所望了……
  大胆入赘,然后又轻易出逃,范西屏这些做法虽然很新潮,很现代,体现了他一贯的不愿被道德纲常束缚的性格,但是这些做法在那个时代却是不容于世的。于是,这两年来范西屏的生活可以说是一团乱麻,苦不堪言。到了乾隆二十三年,范西屏再次遇到李步青挑战的时候,此消彼长之下,舆论竟然纷纷去支持李步青了。
  范西屏私生活的那点事,几乎让他就这么跌落了神坛。

  那一年,在苏州,李步青再一次坐到了范西屏的对面。但是他们的棋份,却已经不是两年前的受二子了。李步青两年前与范西屏交手,就已经在受二子的情况下战成平手。如今李步青名声远在那时之上,棋艺只强不弱,于是大家便自然要求李步青再进一步,以受先的棋份向范西屏发起挑战了。李步青这小子,也着实有股霸气,竟然大手一扬,就这么决定了——受先挑战范西屏!
  对于李步青来说,这是豪气和胆色。但是对于范西屏来说,却略带侮辱。
  说到这里,咱们就要介绍一下这些年范西屏都跟什么样的对手下过对子了。
  这些年,跟范西屏下过对子的,除了施襄夏和童和衷之外,只有一个名叫臧念宣的笑话而已了。
  那臧念宣,不知其名,据说是通州人。此人也算有些弈名,但是太好虚名,又喜欢装出一副宗师样子在别人面前炫耀,于是为了捞一点炫耀的资本便跑去找范西屏对弈。他本意是想爆冷给范西屏制造点麻烦,这样一来他名声也就传出去了。哪知道这小子自己本事不到家,一跟范西屏交手被人家让了三个子还杀得七零八落的。臧念宣不服,强行把棋份提到了受二子,结果更是惨不忍睹。为了捞点好看的名声,臧念宣动起了歪脑筋,塞给范西屏一大堆银子,请他跟自己对子下一局。
  跟范西屏下过对子,这名声传出去得多响!
  这件事的结果,有两种说法。一种说范西屏答应了,然后随随便便糊弄了他一局,让他赢了。第二种说法是范西屏拒绝了,可是这臧念宣不肯善罢甘休,于是自己胡乱做了一局,号称是他受先胜范西屏的对局。这局棋的棋谱,流传到了现在,不过两百多年来质疑声就没间断过。大家纷纷表示,这局棋若是范西屏这位棋圣下出来的,那也下得太失水准了。
  臧念宣这人具体是怎么样的一个人物呢,我们从关于他的记载当中也不难总结出来。说又有一次,臧念宣跟别人说起范西屏的著名棋书《桃花泉弈谱》,放话说“这部书虽然收录了许多变化图,但是每一个图谱正招就一两幅,我可以教你个捷径,我把这书里的正手直接告诉你,别的你就甭看了”。其大言不惭大致如此。
  那么您要问,这臧念宣可能是真的有本事呢?别急,这小子后来自己也写了棋书,咱们看看他写的棋书是什么德性就知道这人自己是个什么本事了。他写的书,题目叫《弈理析疑》。听名字,很厉害吧,直接就告诉你我这书就是给你解答疑惑的!翻开这本书乍一看,还真有模有样,说法见识都很可取,值得一看啊。不过——早在这书刚出来的时候,就有人指出这作者有道德问题了。这书中所写的许多观点,尤其是其中十五局棋的评语,许多都是直接转载自程兰如、施襄夏等人的著作,而臧念宣只管用了,却不注明从哪里看来的,显得好像这些观点是他自己得出来的一般。
  这个人的品行,由此也就大概能看出来了吧……
  正是出于对这个人的鄙夷,后辈棋手给清朝棋家排座次的时候,尽管这位臧念宣有一局“执白胜范西屏”的“光辉对局”,又有《弈理析疑》这么“经典”的著作,大家仍然对他的存在视而不见,大多不愿承认他作为棋手的地位。
  这种事情,你以为能骗得过谁啊……
  从臧念宣的故事当中大家可以看出,在范施傲立棋界的那段时期,能与范施下上一局对子这是多么巨大的光荣,以至于某些人宁可伪造也要弄出这么一局棋来了。范施二人遥遥领先于棋界的地位,也正是凭借着这“无人可受一先”的传奇奠定的。而现在,出现了一个众人认定可以和范西屏下对子的人——从范西屏的角度说,这意味着范西屏在棋界的地位下降,大家已经不觉得范西屏是不可触及的了。
  作为对比,在扬州那边,施襄夏教的所有徒弟都还老老实实受子跟施襄夏对弈着呢!
  于是,在苏州,这场后生晚辈李步青与前辈棋圣范西屏的较量拉开了序幕。
  至于棋局过程如何——对不起,别问笔者,问了我也不知道。
  不是笔者犯懒不愿意写这段,是这几局棋谱根本就没流传下来,甚至具体几胜几负都不知道。
  史料中只说,二人这第二次交手下了四局棋,最终结果是“互有胜负”。
  互有胜负,这个说法相当暧昧啊。是两边战成了二比二平,还是有一方三比一取胜了?这里面区别可是很大的:比如有可能范西屏可能连赢了三局,然后李步青觉得面子上挂不住,于是讨饶了一下或者贿赂了一下,范西屏也就做个顺水人情让李步青赢了一局,结果传出去就成了“互有胜负”,听起来还以为俩人旗鼓相当呢(这是清人裘毓麟的说法,笔者只是转述。前文提到的对臧念宣受先胜范西屏那局棋的质疑,言辞最激烈的也是这位老兄,看来这位是个铁杆范粉)。
  也的确有这个可能,是这“互有胜负”四个字当中却有猫腻,所以有人故意把棋谱藏了起来,没流传出去(至于是哪一方这么干的就不好说了)。但是说得通不等于是事实,笔者更倾向于认为这四局棋确实是凭本事下成互有胜负的。
  一方面,李步青年轻气盛,棋艺正蒸蒸日上;另一方面,范西屏已经渐渐老迈,加上最近这几年私生活上的事情把他搞得焦头烂额,这时应对李步青强劲的挑战确实有些难为范西屏了。
  但是要说究竟是战成了平手还是某一方多赢了两局呢?笔者认为范西屏获胜的可能性更大。因为这一战之后过了十几二十年,别人问起李步青对于范西屏的评价时,这个一贯豪气逼人,霸气四溢的李步青竟然认怂了。何况这一战若真是李步青获胜或者双方战平,那对于李步青来说这就是个绝好的机会——再稍微努把力不就可以跟范西屏分先下棋了吗?跟范西屏下得了分先,那岂不是能与范施平起平坐的新时代大国手了?不过李步青从那之后再没有跟范西屏交手,直到范西屏死了他都没敢嚷嚷挑战一下分先对阵范西屏,由此可见他应当是被范西屏下怕了。
  即使是这个一辈子基本没服过谁的狠角色,他也不得不承认四局与范西屏的对子棋下成“互有胜负”是因为运气好或是其他因素导致的,绝非自己真的有实力与范西屏杀成不分高下的程度。正因为如此,李步青知难而退,满足于自己曾经取得过受先对范西屏有胜绩的结局,并且对“互有胜负”这个有强烈指向性的暧昧表达十分满意,不愿再打破这个神话了,所以日后李步青才刻意避开与范西屏和施襄夏的交手,一直等到范施相继淡出棋界了他才出来称王称霸。也许这才更接近于历史真相。
  不管事实真相如何,苏州四局棋最终让李步青的声威达到了极致。能受范西屏一先的李步青,从此之后成为了天下闻名的大棋豪。范施之外,天下群雄,无不以李步青为尊。大家都认定,李步青是那个时代唯一能接近范施的人物。范施死后,李步青以天下第一之名受成亲王爱新觉罗?永瑆所招,成为成亲王府中的一名棋师,在京城居十年,而弈无敌手,威震京师。
  李步青晚年时,曾在浙江宁波天封塔中与当地第一高手郑起凤有过一场惊天大战。那时的李步青人虽年迈,豪气却丝毫不减当年,听闻郑起凤号自比前辈国手过百龄、李元兆,他心底那股傲气又翻涌起来,竟率意南游,“携枰登塔”,设阵求战。好棋者纷纷登塔观战,以致塔楼的楼梯上都站满了人,后面还有人络绎不绝地前来。那李步青吴起凤之战,激烈异常,二人弈得旗鼓相当,各自使尽平生所学也无法分出高下,一局棋竟然下了整整十天。十日之后,二人棋局虽终,却各自大病一场,堪称棋史罕见的鏖战。这一战虽然胜负不见记载,但李步青其人豪气由此可见一斑。
  后来李步青横行京师无敌手的时候,有无数人都暗暗传说李步青的棋艺已不亚于当年范施了。但李步青自己心底,却一直对当年他与范西屏的鏖战记忆犹新。
  有一次,日后名列晚清十八国手之一的名家任渭南(当时应当还是棋界小将)和李步青一同出游,任渭南曾问道:“先生当年距离范西屏便只差一先,如今棋艺必定比当年又有长进,不知自觉比范西屏如何了?”
  那一瞬间,在京城十年未逢敌手的李步青,脸上却突然掠过了一丝惊慌。
  “任渭南,你太天真了……”他缓缓地说道。
  当年范西屏那精深玄妙的招法,一招招开始在他脑海中浮现,时至今日仍然让他感到一阵阵寒气从背后冒出。
  “你们这个等级的棋手下棋,只能在一个面上进行攻守。我比你们稍强些,可以在两个面上进行杀伐。可是如果遇到了范西屏先生,将是四面受敌,防不胜防。”(君等于弈只一面,余尚有两面。若西屏先生,则四面受敌者也。)
  我的棋,从境界上和范西屏根本不在一个等级上,我岂敢与范西屏相提并论——
  范西屏的强大,只有真正与他交过手的人才能彻骨地感受到啊……

  结束了与李步青的这场历时两年的恩怨,范西屏花了好多年时间来调整由他的私生活导致的众人对他的污蔑。直到乾隆二十九年,范西屏总算走出了这个阴影。
  那一年,他来到了扬州,也就是施襄夏教棋的地方。在这里,他又遇到了几个改变他晚年生活的人。
  首先出现在范西屏面前的,是一个叫做卞文恒的人。
  要介绍这个卞文恒,笔者要先帮助大家回忆本文之前的一段情节,回想一位前辈棋手了。
  却说当年黄龙士横空出世,以一己之力横扫江南棋界,将江南各大高手杀得逃的逃,退的退,几乎无人能够招架。这些被黄龙士杀散的棋手当中,有一位名叫卞汾原。
  卞汾原当年与程仲容、何暗公等人合力试图对抗黄龙士,却不料被黄龙士轻易杀败,便再无颜面自称国手,从此远离了棋界中心。后来黄龙士英年早逝,卞汾原等人只道天不负苦心人,于是再登棋界试图留下一个棋名,却不想黄龙士留下了一个尽得其真传的徐星友,使得卞汾原等各路高手空欢喜一场。从那以后,卞汾原便也死了大国手的心思,只安心在江南当个公卿棋手养家糊口了。
  卞汾原有一个侄子,名叫卞枢荣,字子兰。这个侄子侄承叔业,自幼随卞汾原学棋,至成年时已经与卞汾原齐名江南,同享江南第一手之称了。当然,这时的棋界中心是在徐星友坐镇的京城,卞氏叔侄终生只在江南称一方诸侯,可见棋力虽号称第一手,其实却还是要低于徐星友一等的。
  卞氏叔侄二人都是扬州人,因此二人一直安心经营扬州棋界,在这个江南围棋名城中也算是有头有脸响当当的人物,虽不能争夺天下棋名,好歹也算是扬州宿将,这一辈子围棋不算白学。
  到了范施时代,卞汾原已经死了,卞枢荣也渐渐老迈。眼看卞氏围棋世家就要断在这一代,好在天不绝卞氏棋人,让卞枢荣老来得子,赐予了他一个同样喜好下棋的儿子。此子名卞立言,字文恒。卞枢荣为了让这孩子继承家族棋名,特意为他著书一部,收录起手、侵分、角图等十余门的图势,希望他儿子能够完成卞家三代的国手之梦。但也不知是卞枢荣自己教得不好,还是这儿子天分不高,卞文恒就是学不到他爹那程度,始终在低水平上打转,让他爹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后来,施襄夏来扬州开讲堂了。卞枢荣一听这事,高兴极了,急忙以扬州围棋宿将的身份带着儿子卞文恒走了后门去找施襄夏,硬是把这孩子塞给施襄夏做了入室弟子,跟蒋昂霄、李良等人一起每天听天书去了。卞枢荣想着,这儿子小小年纪就能得到施襄夏这样的顶尖高手教导,将来肯定少说也比那四十岁才跟黄龙士学棋的徐星友强吧!
  哪知道过了许多年,小卞文恒都快长成人了,棋艺还是迟迟不见起色。这老爹简直要气坏了——给你找最好的老师,走后门让你受最好的教育,给你创造最好的环境,你怎么就是不好好学,你这是要气死你爹啊!
  卞文恒这边可委屈坏了。他拿出他在施襄夏那儿抄的笔记,哭着说:“师父讲的东西,我听不懂啊……”
  卞枢荣这边一听就火大:“听不懂?你老爹我这么好的家教,你不会来问啊!当年我不也是问我叔叔才学会下棋的吗?”
  说完这卞枢荣一把抢过笔记,翻开来,正要给儿子讲解。没看几秒钟,卞枢荣自己傻眼了——别说卞立恒了,就是他这个扬州棋界宿将,看这些笔记也跟看天书一样。
  “你……没抄错?”
  “天天跟大伙一起背,怎么会错?”
  卞枢荣托着下巴思索了老半天才轻轻点头叹道:“不愧是高人,说话就是高啊……”
  “爹,你看懂了?”
  “倒不是很懂……不过感觉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就这样,上着这天书一样的课,父子俩每天一起参禅似的去学习施襄夏的理论,可就是学不懂啊。直到乾隆二十九年,范西屏也来了扬州。
  “儿子!儿子!范西屏来了!”卞枢荣兴冲冲地把他儿子的笔记本翻出来塞儿子手里,“范西屏是施襄夏的师兄,施襄夏教的东西范西屏肯定懂。你赶紧拿你的笔记去问问范西屏,听听人家怎么解释——回来记得告诉我哦!”
  卞文恒这边得令,二话不说,立刻就跑去拜访范西屏。俩人一见面,还没说上两句话,卞文恒就把笔记递到范西屏面前去了。
  “范老师,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您能给我解答一下吗?”
  范西屏这边秉承提携后进的原则,也没推辞,接过来就翻开看。他本来以为这里面的内容也无非就是这些小孩子学棋没太认真,所以对前人的说法不大明白,他堂堂范西屏肯定看一眼就懂了。结果没想到——翻开一看,范西屏傻眼了。
  “这些话,是谁教你的?”
  “是施襄夏老师。”卞文恒答道,“他说这一串口诀叫做《弈理指归》,是专门教我们怎么下棋的。我们每天背,记是记熟了,可是不大懂什么意思……”
  “你是说,这些口诀是施襄夏所写?”
  卞文恒肯定地点了点头。
  范西屏惊诧之下,细细看了起来。
  那口诀的内容,句句含义深远,又清晰透彻,不愧是施襄夏的经验之谈。只可惜单有口诀,没有图势,故而下棋经验不够丰富或者理解想象能力不够强的人根本无从领会。

  读到这里,读者们可能要问了:这是不是说得太玄乎了,一套围棋口诀再难懂能难到哪里去,难道国手级别的人还会有看不懂的围棋书吗?
  您要是不信,请您来挑战一下吧。
  以下是《弈理指归》的其中一句口诀,如果您能在一个小时之内搞明白这口诀是什么意思,那就算您具有了超强的围棋慧根,回到古代也能做个大国手了。另外,为了公平起见,咱们得跟古代人一样,取消标点符号,所以其中怎么断句就请大家自己把握吧。
  事先声明,以下是《弈理指归》无附图版原文,绝非摘抄自某佛经著作的音译版。
  准备好了吗?
  请接题:
  “……不挖夹粘渡打粘夹夹扳断粘粘挤粘答扳吃收提扳堪作劫……”
  行了,别抱怨了,这还只是人家施襄夏门下入门教材级别的水平呢。
  那么,想挑战的读者在一边慢慢想去吧,估计一两天功夫下不来。剩下的读者请继续往下读好了。

  “想不到这些年,施襄夏竟然写成了这样精彩的东西。”范西屏轻声叹道,“这些口诀,是施襄夏为了教你们而作的吗?”
  卞文恒点了点头。
  范西屏思索了片刻,轻声叹道:“如此深奥难解的文字,让你们这些学棋之人去参悟,只怕要劳而无功啊。其实施襄夏所写的这些口诀,都是对盘上变化的讲解。这其中有些变化,对你们来说确实太难了。这样吧,我借你这笔记用一用,替你把这些口诀归纳整理一下,挑拣其中好的变化为你再做一部新的教材吧。”
  卞文恒一听,范西屏不仅要为他解答疑惑,更要亲自出手专门为他写一部新的教材,这可是多么好的大好事啊!卞文恒几乎没有半点犹豫就把笔记交了出去。
  这下子,他以后可以跟人吹了——他不光是施襄夏的门下高足,更是范西屏亲自指导过的学生!范施二人都是他的师父,这可得多威风啊!
  那天卞文恒就这么高高兴兴回去了,剩下了范西屏独自在住处对着这笔记,轻轻感慨了起来。
  《弈理指归》,乃施襄夏在扬州授徒期间历时四年所著的心血之作。全文都在阐述施襄夏自己对围棋的玄妙理解,其中高深之处令人望而兴叹。
  全文以“五行布局”二十四式开篇,另以五行八卦之术标注棋局方位,将围棋与玄学融合在一起,使得围棋显得神秘而莫测(这种事也只有施襄夏这种高文化层次的棋手干得出来,范西屏这种没文化的乍一看肯定当场傻眼)。
  正文部分内分十门,编以口诀,“以四言分纵横,定部位,胪胜负;以四声代方隅,列左右,冠正局”,以韵文来解释棋理,充斥着各种五行八卦、奇门遁甲之术(别问笔者这一大段是什么意思——当年查资料看《弈理指归》的时候,笔者是没出息地直接放弃了的,因为真的看不懂啊!)。原版《弈理指归》只有文字,没有半幅配图,更使得此书显得神秘异常。但此书的内容观点之精深,讲解之细腻,给高手的启发之大,确实古今罕见,因此后人评价此书为“弈家一切要之书,犹医家之《素问》《灵枢》也”。
  “施襄夏,看来你在教徒弟这条路上,已经远远走到了我的前面啊……”
  深夜凉亭里,苍老的范西屏忍不住感慨道。
  这正是:
  十门弈道万言诀,四海高手无人解。
  定庵玄文惊天变,竟引西屏尽所学。
  欲知范西屏将如何解读《弈理指归》,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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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8 10:20 编辑

第一百一十九回 晦文难解钱长泽作图 桃花为伴范西屏安身



  上回说到,乾隆二十九年,范西屏来到扬州,遇到当地少年棋手卞文恒求教,发现卞文恒所问的乃是施襄夏作为扬州教棋教材所用的《弈理指归》一文。范西屏惊叹之下,一时兴起,决定对施襄夏的这部大作进行深入研究,以解答少年卞文恒的疑惑。
  要说起来,施襄夏这部《弈理指归》,还真是一个围棋界的大难题。这书只有文字没有图谱,而且口诀全都深奥难解,不知所云,即使是从小和施襄夏一起长大的范西屏一样读来费劲啊。
  既然已经说到了这个大难题,我们便先顺着这条线索说下去好了。《弈理指归》这个问题的最终解决,并不是范西屏完成的,而是钱长泽搞定的。

  其实,早在乾隆二十八年,也就是范西屏去扬州之前的一年,施襄夏所著《弈理指归》一书已经刊行于世了。出版这部书的,就是当时任江南盐务官员的卢雅雨,也就是施襄夏初到扬州时借住之处的主人。
  施襄夏在扬州教棋多年,一直苦于一遍遍地向不同的人讲述棋理,把同样的话翻来覆去说到他自己都烦了。为了彻底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乾隆二十四年左右施襄夏正式开始着手编撰一套围棋口诀,将他的所有围棋思想全部融入到这套口诀当中去。他的想法是,将围棋的一切奥妙融入口诀之中,以后谁能理解到什么层次就看个人造化了,这样也就完成了他“教棋”这一历史任务,甚至不需要担心他自己的弟子里如果没有才能出众之人怎么办这种问题了——只要口诀千秋万代流传下去,那么千百年后不需要他亲自教授也一样会有继承他衣钵的传人出现,那他还担心什么棋界从此没落呢?
  说干就干,施襄夏发扬当年徐星友式的宅男精神,历时四年,至乾隆二十七年末终于完成了这套口诀,名其曰《弈理指归》。施襄夏这头一完成,兴奋不已,立刻拿来在自己徒弟身上“做实验”。可怜了蒋昂霄、李良这些秘传弟子,整天背这些比四书五经还难背的东西,学棋生活简直是苦不堪言啊……
  这套书,是施襄夏教棋理论的集中体现——绝不给你看棋谱,给你的都是抽象围棋思维,单独看这些句子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意思,可是下棋下多了却能对这些句子有越来越深刻的理解,而且这种理解是不固定的,所以就不会出现图势上的棋换个方向就不会解的情况了。
  乾隆二十八年,眼见施襄夏完成了这样一部恢宏著作,卢雅雨兴奋异常——虽然他看不懂。卢雅雨能感觉到这部巨著所隐藏的价值,这部书将成为施襄夏一生棋艺的最佳注解。虽然他当时还不知道他这个想法其实不大准确。
  实际上,直到现在这都是一个巨大的误解——很多棋迷都以为施襄夏最优秀的作品是《弈理指归》,然而他们所引用的所谓“《弈理指归》原文”其实大都并不是出自这一部施襄夏原版《弈理指归》……
  那一年,卢雅雨兴致勃勃帮施襄夏把《弈理指归》出版了,满以为这部书一出必定会造成棋界轰动,成为一部足以比肩《兼山堂弈谱》的经典之作。可是,结果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堂堂施襄夏历时四年所著的《弈理指归》一经刊行,便——无人问津,卖不出去……
  顺便一提,这原版的《弈理指归》直到现在也一样卖不出去,基本上没有多少人真正看过这施襄夏原本,大家看到的基本上都是后来钱长泽的研究成果。
  为什么来头这么大,看起来这么应该被当做经典的书却居然卖不出去呢?答案很简单——谁也看不懂啊。
  想象一下您是一个乾隆时代的棋迷,自幼打着前人棋谱,看着前人图文并茂(甚至绝大多数棋书都只有图,没有字)的棋书长大,有一天突然在书摊上发现了一部名叫《弈理指归》的大作,作者署名乃是棋圣施襄夏!你肯定开心极了吧,赶紧拿过来翻两下,为你接下来掏银子付款的行为做好铺垫。可是,当你翻开这书的时候,一瞬间你有点傻眼——这书序言怎么这么长啊,翻了好几页都没完。但你这时仍然保持了足够的耐心,就为了作者施襄夏这个牛到极致的名字。你继续翻,翻了很久,一直到书都翻了一半了,可你看到的仍然是序言。你该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上当受骗了,哪有一部书前一半都是序言的,这还能有多少内容啊!你正狐疑着,偶尔仔细看了看序言的内容,发现这序言写的简直就是乱码啊!虽然一个个字你都认识,但是连起来你根本不明白这句话啥意思。你的第一反应应该是:这书是部纯无良盗版,无非是在封面上写下了施襄夏三个字而已,其实内容就是一些完全没有意义的字拼在一起,专门糊弄那些不翻书直接买的傻子。你抱着最后一丝期待,一口气翻到最后一页,发现整部书都是序言,一张图谱都没有。你该怒了,猛地把书往书摊上一砸,对着小贩吼一声“以后再干这种骗人勾当当心我去报官”,然后怒气冲冲头也不回地走掉。你当时肯定想不到,其实那书是货真价实的施襄夏原版《弈理指归》,只不过你看到的那些其实不是序言,是原文……
  一部没有半幅插图,全是不明意义的文字,甚至还连个标点符号都没有的“棋书”,搁您手里您买吗?
  为什么古代棋书大多都只有图没有字?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棋手一般文化层次不高,对于句读之类的事情也不大拿手,你写一部棋书如果全是文字他们当然不爱看。另一方面,棋书是教什么的?下棋学的是计算攻杀之类的技术活,要靠死活题、诘棋题来练,这种东西不用图谱直接用文字谁能看得懂?
  施襄夏还真就做出了这种奇葩的尝试。您看他书里写的那些口诀,其实都是一招一招的棋招变化。往往十几二十个字的口诀下来,换成棋谱都摆了半张棋盘了!更何况古代没有标点符号,句读断在哪里要凭经验,平时写文章大家还能联系上下文知道你这标点该打在哪儿,可你这口诀全是专业术语,描述的是棋招变化,要是不加标点鬼才知道你一个变化到哪个字为止呢!
  买回去这么一部棋书,还得连蒙带猜研究施襄夏到底写了啥,与其受这个罪我还不如继续看以前那些带棋谱的棋书去不是?
  于是,《弈理指归》一出版,卖是没卖出去几本,倒是棋界从此多了一个未解之谜——施襄夏在《弈理指归》里到底写了什么东西?
  这个谜,在未来数年之内成为了围棋界一个令众人纷纷进行挑战的难题,堪称当年围棋界的“哥德巴赫的猜想”。
  那您要问了,当施襄夏的弟子是不是就好了呢?有施襄夏亲自指导,不懂的地方可以直接去问,那就应该能看明白了吧……
  您太天真了——施襄夏的亲传徒弟,也没几个能看懂这书的,要不卞文恒能去问范西屏?不光是卞文恒,李良也是对这套口诀一知半解,直到后来施襄夏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还给李良做了补充说明,这是后话。
  除了卞文恒和李良之外,还有一个徒弟也对这些口诀完全不解其意。这个徒弟,最终成为了解开《弈理指归》之谜的关键人物。

  乾隆三十年,施襄夏大概是在扬州教棋(或者叫“教书”)教累了,那年春天他决定出去旅游旅游。他的目的地,最终决定在上海——他想去跟钱长泽见见面,再探讨一下棋理。
  钱长泽当时已经成为了上海棋界巨擘,虽然自己棋力并非顶尖,却是上海棋界万人敬仰的大理论家。每年都有许多上海年轻棋手去钱长泽那里学棋理,而钱长泽也会根据这些人的天赋和水准向他们推荐师父,因此钱长泽可以说是一位优秀的围棋启蒙教育家。
  这年春天,钱长泽恰好遇到了一个想要学学棋的有钱人。
  这个人名叫张世达,字恪宾。此人好棋,却无奈无人教导,故一直希望钱长泽能为他推荐一位名师。这年春天,正好施襄夏要到上海来,钱长泽便做了个顺水人情,推荐施襄夏去张世达府上留宿。
  师父这就给你找来了,学成什么样就看你造化了。
  张世达一听说施襄夏来自己家住,高兴得手舞足蹈,急忙给收拾出了一个大屋子,做好了各种准备,只等好好伺候这位名师了。这边施襄夏进了张家,果然对张世达非常满意,很快就决定收张世达为徒,好好传授他几个月棋艺了。
  说是传授,怎么传呢?施襄夏几乎想都没想,取出一本卢雅雨帮他出版的《弈理指归》就塞到了张世达手上。
  反正这书也卖不出去,送送人也没啥。
  张世达拿到这本书,兴奋至极,急忙翻开来看。没翻几页,傻眼了——怎么全是字,没见图啊!
  哪有棋书不带图的?
  “施先生,您这书……”
  “此口诀,务必日夜熟诵,然后便能通围棋之妙了。”
  张世达更傻眼了:“可是,它一幅图也没有,怎么看啊?”
  施襄夏一听这话,立刻又开始长篇大论,大意无非是说你看图学的就会不知道变通,我就是不要你背那些具体的图谱,要你学的就是抽象的东西,你学会了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什么什么的……
  张世达这边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可是该不懂的还是不懂啊。手上搁这么本“奇书”,怎么学啊?
  眼看施襄夏这边是说不通道理了,张世达一跺脚——又跑到钱长泽这边来了。
  “钱先生,这专业教材太专业了,我看不懂啊……”
  钱长泽哈哈笑着,接过书来,正要给张世达指点一二,一翻开——他也愣了。
  钱长泽这辈子看的棋书多了去了,可这种书他还真是第一次见。
  “去把施先生叫过来,我直接问问他好了……”钱长泽尴尬地说道。

  那几天,钱长泽与施襄夏日夜研讨,其内容就是施襄夏所著的这本《弈理指归》。钱长泽一句一句地问,施襄夏就一句一句地解释。据张世达所述,二人“茗碗香炉,口授指画”,所说内容皆点到为止,在张世达看来就仿佛是两位绝顶武林高手在用只有彼此能懂的方式进行着文斗交流一般,令人心驰神往。
  过了几个月,施襄夏走了。他为张世达留下了一本《弈理指归》,然后便没有交代下任何别的事情了。
  没过几天,张世达又跑到钱长泽府上,请钱长泽把前段时间讨论的结果教授给他。钱长泽也不多解释,就说让张世达把书留下,回去等消息就行了。张世达一时不解,问钱长泽要此书何用。钱长泽神秘地笑了笑:
  “我要推演此书,为它配图。”
  原话,人家说的不是“配图”,是“推演”,“文王演八卦而得周易”的“演”……
  凡遇一变,即绘一图,录歌于上,系图于下,以图谱注释歌诀。现在《弈理指归》遇冷唯一的原因就是难懂,而一旦附上了图谱,大家都看得懂了,此书必定令天下震惊!
  “可是,此书如此难懂,配图必定费时费神,钱先生真的要做?”张世达忍不住问道。
  钱长泽却慨然一笑:“若大家都因为难而不做,那这件事就没有人做了。既然别人不愿做,我做又何妨?”
  从那之后,钱长泽终日在家中研究《弈理指归》,不断推敲施襄夏的字句,理解施襄夏的思维。再加上前一阵与施襄夏的交流,钱长泽自信自己必定将彻底解开这个谜团,助施襄夏将这部奇书推广出去。这之后整整过了五六年,钱长泽才终于完成了这项工作。
  需要特别指明的是,而我们现在所看到的《弈理指归》,其实很多情况下这名字都没叫严谨。严谨的叫法,应当叫《弈理指归图》,是钱长泽推演了五六年的作品,而不是当年卢雅雨为施襄夏刊行的那套《弈理指归》原本。现在流传于世的,其实基本都是这部《弈理指归图》,除非您买到的那本真的没有图,只有完全没打标点符号的密密麻麻的汉字(如果真有,个人觉得这是文物,建议您送给博物馆)。
  另外,在推演《弈理指归图》的同时,钱长泽也在这个过程中一步步找到了自己那部仍然深藏屋中的《残局类选》所缺乏的东西——口诀。
  这个作图的工作,对钱长泽来说,是一件极有意义的事情。这个大工程的完成,不仅将最终解决《弈理指归》深奥难懂而难以流传的问题,同时也将助钱长泽砌下《残局类选》的最后一块砖瓦。

  正当钱长泽野心勃勃地投入到这项巨大工程中去的时候,棋界却在《弈理指归》问题的解答方面出现了一个重大的转折性事件——范西屏早于钱长泽完成其工程之前数年,在乾隆三十年给出了他对《弈理指归》系列问题的解答。
  那是一次极其漂亮的解答,在钱长泽完成他的答案之前范西屏的这次解答几乎被作为了《弈理指归》问题的标准答案而流传于世!
  范西屏的解答,叫做——《桃花泉弈谱》。
  事情还得从乾隆二十九年说起。

  乾隆二十九年,范西屏来到了扬州。之前将近十年的时间里,范西屏因为私生活和道德问题而焦头烂额,无处容身,此时好不容易才从这段黑色时光中缓过劲来,重新恢复了昔日京师棋圣的风采。这次来扬州,便是有人接待他来的。
  接待范西屏的这个人,名叫高恒,字立斋,时任两淮盐政司。
  这个高恒呢,其实不是什么好人。首先,他虽然是当官的,可是他没中过举人——他是以“荫生”授官的。
  荫生,是指由于上代亲属有巨大功勋而被特许具有做官资格的人。具体到高恒,则是指他的父亲,治水名臣高斌。除了老爹是高官之外,高恒的妹妹还是皇帝的老婆,这可是个皇亲国戚呢。高恒因为后台够强,仕途可是相当顺利。一开始他什么考试都没参加,就得了个户部主事的名头。乾隆二十二年,高恒更是被送上了一个出了名的肥美职位上去了——两淮盐政司。
  在江南管盐的官,那都是肥得走路都流油的差事!可想而知,这个有个皇妃妹妹,高官老爹,自己还是两淮盐政司,这老兄家里得是多么有钱啊。那么,这位高恒当官当得怎么样呢,是不是一个为民请命的好官呢?
  史载,高恒做盐政司期间“一物不知,唯以敛聚为平生主旨”。
  当官期间什么都不知道,就知道贪污受贿,敛财挣钱。虽然清朝管盐的官没几个干净的,但是最起码公务还是要装模样干干的嘛。加上你又是皇帝家亲戚,家里还有个罩得住的老爹,你只要做那么一丁点样子不就够了嘛。何况家里又不缺钱,何必这么没出息呢?说起这位老兄可真是只有叹气了,范西屏也算是有眼没珠投进了这位老兄家里。
  这个极其错误的选择最终为范西屏凄惨的结局埋下了伏笔。
  不过如果我们抛开事后诸葛亮的心态,站在当时范西屏的角度来看看的话——高恒有钱没文化,好糊弄,家里后台又硬,看起来是个非常安稳的去处啊。所以,当范西屏大脚往高恒府里一迈的时候,他大概觉得自己那段黑暗的时光终于结束了吧……
  两淮盐政署在扬州城内,盐政署西边有一个书屋,名叫桃花书屋。书屋阶下有一口井,井中泉水甘甜,故得名桃花泉。这里环境僻静,又离盐政署近,高恒便将范西屏安置在这桃花书屋中,日夜与他下棋对弈为乐。
  这桃花泉旁,桃花书屋中,一生游历天下的范西屏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和安心。那时,已经年过五旬的范西屏突然想到——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游侠,并以此自居,其实天下哪有什么游侠,他不过是个浪子而已。
  一生漂泊,无家可归,他几乎从来没有感受到过别人常说的那种家的温馨,因为他那个以弈破家的父亲从来没有给过他这样的机会。如今,独自住到了桃花书屋中,范西屏突然意识到自己孑然一身,形单影只,这一生竟然就这么过了大半了。
  于是,当范西屏再次起床看到眼前这简陋的书屋时,他的心境与以往相比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开始思考自己这一生究竟意义何在了。
  就在这时,卞文恒带着他的《弈理指归》笔记出现在了范西屏的面前。
  彼时的施襄夏,早已是桃李遍扬州,成为了天下闻名的棋师了。而范西屏呢?当年想收下毕沅为徒,却眼睁睁看着毕沅去当了状元;曾遇到过李步青这样的少年豪杰,李步青却无意跟任何人学棋。等到他范西屏此生凋零之时,谁来传承他的棋道,谁能讲解他的对局?
  所以,当卞文恒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这个从出生以后便一贯傲视一切的奇才,认真地答应了这个无名少年的请求,为这个少年而仔细研读自己师弟的著作。他预感到,这将是他一生中最后的一件大事了。
  “卞文恒,你在施襄夏那里学得好吗?”有一天,范西屏突然对来桃花书屋请教口诀的卞文恒问道。
  卞文恒犹豫地摇了摇头:“师父讲得太深奥了,我听不懂。”
  范西屏笑了:“那以后你别去施襄夏那里了,每天来桃花书屋吧,我教你。”
  范西屏说这话的时候,竟隐约感到自己心底有一次悲戚。
  卞文恒愣了许久。
  “范先生,您是说……”
  “从今以后,你可以叫我师父了。”范西屏淡淡笑道,“怎么,你不愿意?”
  “不不不!岂敢岂敢!”卞文恒几乎喜极而泣,“请师父受徒儿一拜!”
  就这样,卞文恒从施襄夏门下转投了范西屏门下。来到扬州之后,范西屏收下了他一生中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弟子。
  为了解答卞文恒关于《弈理指归》的问题,范西屏在桃花书屋中耗时一年,仔细研究施襄夏的口诀,终于破译了施襄夏这一串厚厚的“围棋密码”,明白了施襄夏的所思所想。天下也许也只有范西屏能在不求施襄夏相助的情况下仅用一年就洞悉《弈理指归》其中的奥妙吧。
  从小到大的知己和宿敌,只有这样的对手才是真正理解自己的人啊。
  于是,范西屏以施襄夏的《弈理指归》为蓝本,取其变化,有繁杂的去繁求简,有过略的进行增补,同时又在其中假如范西屏自己的理解,最终完成了一部全新的著作。
  乾隆三十年的一天,疲惫的范西屏将这部新书的书稿交到了卞文恒的手中。
  “从今天开始,我就用这本书教你了。”范西屏无力地说道,“看懂了这本书,你就看懂《弈理指归》了。”
  卞文恒急忙翻开,只见书中所写简洁明了,又配有详尽的图势,各种变化一目了然,清清楚楚。这才是卞文恒真正想要的棋书!
  “谢师父!”卞文恒不住地赞叹道,“这书太好了,谢谢师父!”
  看着卞文恒这小子一脸的笑容,范西屏虽然累,却意外地觉得十分欣喜。
  这种感觉,范西屏以往似乎从没有体会到过。
  几日后,高恒突然找到了范西屏。
  “范先生,听说你写书了?”
  范西屏微微笑了笑,取出了用作卞文恒教材的那套书稿,递给了高恒。高恒从头到尾翻看一遍,惊叹连连,赞不绝口。
  “范先生,这书稿能不能借我用用?”高恒兴奋地问道,“几日之后,我还你一套崭新的书,保证一字不改!”
  范西屏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彼时的范西屏完全没有想到,这是他继投奔高恒之后,连续犯下的第二个致命的错误。
  当然,这仍然只是事后诸葛亮的说法。在当时,范西屏什么也没做错——他怎么会知道,高恒竟然会动用公款去为范西屏出版这本书?即使知道,他又如何能想得到看起来地位如此稳固的高恒几年后会将自己牵连进一场那样可怕的风波之中呢……
  此时的范西屏,心底的想法很简单:桃花泉为伴,了此残生。
  人活一世,到这个份上,已经足够了。

  几日后,高恒带着一本崭新的棋书来到了桃花书屋。
  “范先生,这便是你的大作了。”高恒哈哈笑着,将手中的书递给了范西屏。
  书面上,大笔挥就五个大字:桃花泉弈谱。
  《桃花泉弈谱》,是自《兼山堂弈谱》之后中国最有分量的围棋著作,浓缩了范西屏一生的棋艺精华,乃后辈棋家必读的经典著作。《桃花泉弈谱》之于棋书,就如同当湖十局之于围棋一般,乃是一篇巅峰巨著。
  而在当时,《桃花泉弈谱》更重要的作用在于,他是一部《弈理指归》的参考书,是范西屏对《弈理指归》口诀所作的解释说明。而此书一出,棋界争相哄抢,竟然一时之间让天下人只知有《桃花泉谱》而不知有《弈理指归》!
  这部书写得实在太好,以至于它的意义早已经不仅仅是一部参考书了。
  范西屏的一生,最终也随着这本书走完了其辉煌的那个阶段——这是范西屏在围棋史上,最后一件值得大书一笔的事件了。
  ——师弟,看来我虽落了后手,却仍然扳回局势了啊。
  范西屏笑着,抚着手中这《桃花泉弈谱》的封页,若有所思。
  某年某月某日,施襄夏的手中静静捧着一本《桃花泉弈谱》,也陷入了沉思。
  施襄夏因范西屏之名而投入俞长侯门下,又因为范西屏而成为棋手。范西屏因为施襄夏的追赶而奋力前行,又将施襄夏视为毕生挚友。施襄夏作了《弈理指归》,范西屏却从其中脱胎而作《桃花泉弈谱》。他们二人的一生,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两部著作真是绝好的注解。
  ——不愧是师兄,我永远也没办法真正超过你啊。
  不同的时间,不同的空间里,两人望着同一部书,竟似乎相视而笑了。
  然而,随着这两部大作的相继问世,两人这段传奇的故事也终于临近了终点了。
  这正是:
  闭目时金戈铁马,抬眼望茅草穹庐。
  问苍天风云一世,却缘何相忘江湖。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最终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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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回 范西屏隐居避官府 施襄夏授诀别李良



  乾隆三十三年春,早已告老还乡,在老家安享天伦之乐的卢雅雨,收到了一份来自京城的礼物。
  送礼的人,是大名鼎鼎的天下第一才子,大学士纪昀,也就是现在大家非常熟悉的纪晓岚。
  卢雅雨和纪晓岚是姻亲,卢雅雨的孙子卢荫文取了纪晓岚长女为妻。同时当年卢雅雨任两淮盐运使的时候,乃是江南文化名人,不仅资助了棋界的施襄夏在扬州开设讲棋堂,更曾资助吴敬梓创作《儒林外史》,与江南文化名人郑板桥等人都是知己好友,史载其“极一时文酒之盛”。纪晓岚与卢雅雨互相欣赏,关系甚秘,送送礼也不足为奇。
  但是这一次,卢雅雨却感到这份礼有些蹊跷——纪晓岚用加急快马送出了这份礼。
  好友赠礼,何必要快马加鞭?我就住在家里又不会跑——这份礼里面,一定藏着什么秘密!
  卢雅雨打开纪晓岚的礼物,发现纪晓岚送来的却并不是什么密信证物之类的紧要之物,而是普普通通平平淡淡的两样寻常东西——一包茶叶,一包盐。
  送茶送盐,用得着快马加鞭吗?
  卢雅雨的家人无不笑着说这纪晓岚也太小题大做了,送茶送盐还要赶新鲜。何况这卢雅雨家中,怎么会缺你这包茶这包盐呢?
  只有卢雅雨,细细思索了片刻,突然脸色大变——
  “快叫所有下人,收拾好家中财物,星夜转往别处!”卢雅雨紧张地喊道,“家中新来的下人赶紧遣散,否则将大祸临头!”
  家人们全都吓住了,不知所措。
  “老爷,您这是怎么了?这茶叶和盐包有什么不对的吗?”
  “不要问问题,赶紧找我吩咐去做!若非情况危急,纪晓岚绝不需要快马加鞭——如今局势,已是分秒必争了!”
  下人们吓得急忙散去,搬东西的搬东西,牵马车的牵马车,一时间卢雅雨府上一片狼藉。
  不明所以的家人们徒然看着下人们忙得七荤八素,又只见卢雅雨无力地坐在椅子上,眼睛虽看着众人忙碌,眼神中却早已无半点人色。
  “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老夫人向卢雅雨问道。
  “我对不起你们,你们就要因为我而受尽苦难了……”卢雅雨绝望而虚弱地说道,“半年之内,天下将掀起一阵腥风血雨,我们已经大难临头了……”
  家人们木然地站在原地,没有人明白卢雅雨在说什么。
  卢雅雨自己心里清楚,纪晓岚送来的一包茶叶一包盐,其实是在向他通风报信——茶盐,查盐,
  皇帝要开始彻查江南盐案了!

  上回说到,范西屏入扬州,在两淮盐政使高恒的帮助下,得以在扬州桃花书屋落脚安家。在此期间,范西屏感受到了一生中难得的安定,并且为他的第一个弟子卞文恒写下了一部旷世棋书《桃花泉弈谱》。
  却说这范西屏在扬州安家之后,一心安身立命。而由于几年前扬州盐运使卢雅雨告老回乡,施襄夏在扬州办的“棋圣大讲堂”也就这么结束了,所以扬州有志学棋的人便纷纷从施襄夏那边转投入了范西屏的门下。范西屏这边上课虽然条件简陋,但是教材《桃花泉弈谱》可比施襄夏那边的《弈理指归》要简单易懂得多了,再加上范西屏不强求大家背口诀,一时之间范西屏这边教徒弟的势头又盖过了施襄夏。
  和以前当湖十局的感觉一样,施襄夏总是开局领先,然后范西屏中盘扳回局势,最后胜负得看后半盘较量呢。
  原本正常的情节发展应该是,范西屏在扬州立下招牌,施襄夏继续在江南各地收入门弟子,然后俩人的弟子代师父再决高下,一解当年当湖十局胜负不明之憾。可惜,就在一切似乎已经步入正规的时候,一件在清朝历史上大名鼎鼎,同时看上去跟围棋界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件将整个江南搅了个天翻地覆,彻底终结了这段正要步入正轨的棋界历史。
  一切事情,都得从乾隆三十三年一个新上任的巡盐御史说起。这个巡盐御史,名叫尤拔世。
  关于这件事的缘起,史料上有两种说法。
  其一,说尤拔世奉皇帝圣谕,来江南视察盐政情况,意外发现江南盐政署有一个小金库,其中所藏白银竟高达十九万两,而且这些银子全都不在账目记载中,属于“黑金”。尤拔世感到事关重大,不可轻易处理,于是急忙派人进京禀告皇帝定夺。
  其二,说尤拔世来到江南,因久闻江南盐官是天下第一肥差,于是想趁机捞一笔,便向江南盐商狮子大开口提出巨额“封口费”要求,不料被盐商集体拒绝,他怀恨在心,于是愤而举报江南盐政存在重大贪污现象(其实这事儿大家心底都知道,不愿意挑明了说而已)。这个版本的说法中,小金库的藏银量是二十七万八千多两。
  这被举报出来的十九万两或者二十七万八千两的小金库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其实这事儿本身还真怨不得江南盐政官员,这都是那乾隆皇帝自己搞出来的破事儿。
  众所周知,乾隆皇帝一生六下江南,奢侈至极,还在民间闹出来不少风流韵事传说。而这六下江南,每次都要在扬州一带住上一阵。但是这六下江南的费用,却并不能从国库里扣,否则乾隆自己也觉得这事儿有点奢靡过头了。怎么办呢?乾隆想出来个损招——当地官员负责接待,费用自筹。乾隆的想法是,要是这笔钱全都从国库里抽,那数目相当庞大,可是让当地官员自筹,化整为零之后,每个地方的官员实际上就并不用筹那么多银子了不是。这个想法实在是天真到了极致——老兄,这可是皇帝出巡,哪个当地官员敢以“我这地儿穷”为借口给您老安排差了?结果就是各地官员不得不展开比拼,玩命筹钱伺候万岁爷,打肿了脸也要充胖子告诉皇帝说“咱这地儿富得流油,这点银子九牛一毛,根本无所谓”什么什么的。没准乾隆一高兴,赏当地官员一点什么御赐之物,这辈子当官就算混着了!
  可是这些南巡费用究竟是怎么凑出来的呢?简单来说,就是欺上瞒下,克扣税款。具体到扬州,就是靠盐政了。江南盐政是以扬州为中心的,每年盐税都得从这里过。扬州当地官员筹款,基本办法就是暗中增加盐引的“提取附加费”(下面这一段笔者不是很专业,只是按照个人理解粗略解释一下。如果有错漏,欢迎大家指出)。
  所谓盐引,就是取盐的纸质凭证。由于当时盐业基本属于垄断产业,所以“盐引”这东西一定程度上具有了“货币”和“债券”的性质,甚至可以直接在市场上当钱流通。但是盐引换盐,得从政府机关这儿过。扬州当地官员就以“盐引提取要交手续费”这个概念挣老百姓的钱,但是这笔手续费却不写在上报给皇帝的当地财政收入中——简单来说,就是巧立名目的贪污。
  这“盐引提取费”,就是江南“小金库”的主要收入源。原本这小金库暗中设立的目的就是预备着等下次皇帝再南巡的时候咱们就别突然给老百姓增税了,这笔钱直接从小金库里提出来就好。当然,既然有这么个小金库和这么好的“黑金收入”手段,江南官员当中肯定也有跃跃欲试私自捞一笔的——比如前面提到过的那个对于政务一窍不通,就会敛财的高恒。除此之外,江南盐业是垄断产业,所以盐商属于暴利产业。盐商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于是也乐得跟官府勾结,一方面有好处大家对半分,另一方面出了事都是一根绳儿上的蚂蚱,官府也得护着盐商。所以这事儿继续往下查下去,江南盐商也立刻引火烧身,成了从犯。
  这件事报到皇帝那里去之后,皇帝自然龙颜大怒。如此大规模,有计划的贪污腐败现象,皇帝怎能不管。于是皇帝一纸圣谕,江南前几任盐官的老底全部都被翻了出来,来了个大彻查!
  这场大彻查开始之前不久,纪晓岚在宫中得到了风声。他知道事关重大,于是派人星夜赶往卢雅雨老家为老朋友通风报信,这便有了本节开头的那一段“茶盐怪信”事件。

  这江南盐引案,乃是清朝历史上排得上号的著名大案。此案一经细查,各处税款偷漏加上官商勾结侵吞的资产总计竟然超过了一千万两。乾隆大怒,下令严办,于是江南六大盐商纷纷上京受审,江南前几任盐官悉数被抓进了大牢,其中自然也包括了曾资助施襄夏的卢雅雨和正在资助范西屏的高恒。
  其实说起来,许多盐官被卷入这场风波实在很冤枉。他们确实贪赃枉法了,可是在那个时期江南盐官就是那么个状态,换了谁去都是那样,如果单单你一个人清廉了反而会被众人打压,到时候乾隆到了江南没银子去供着就该你受剐了。平心而论,这些被抓去的盐官虽然确实都有罪,没一个干净的,可是他们当中也并非所有人都是冲着贪赃枉法去的,只是到了那个环境下大家都这么干,他为了继续在那地方混下去也要做做样子干一干而已。就好像假如什么时候突然出台一条法律说所有看过盗版的都要砍头,中国人只怕没一个能幸免。是大家都不知道不该看盗版吗?不是,是大家都在看,所以自己看的时候也就不觉得是在犯法了——这事儿其实什么时候都有,就看你运气好不好,赶上的是什么时候了。这些官员里头,比如卢雅雨,他是贪赃枉法了,可是除了这点面子上的贪赃枉法之外,人家是个货真价实的好官啊。人家在四川一个小县当知县的时候为民请命,免除当地苛捐杂税无数;在江宁府任知府的时候修了无数书院,为祖国教育事业做出了突出贡献;到了扬州又资助吴敬梓写书,资助施襄夏教棋,哪一件都是值得肯定的业绩嘛。可是盐引案一发,顺着往上一查,卢雅雨案值一万六千多两——在总计一千多万两的黑钱里他只占了百分之零点一左右。可贪了就是贪了,二话不说,押上京城,关进大牢判了死刑。可怜这卢雅雨七十多岁的年纪了,哪里经得起这等折腾,还没等着死刑轮到他呢,在牢里就已经被折磨死了。再顺着这卢雅雨往上一查,家都抄了却找不到赃款,钱早就被转走了,这是怎么回事?没多久,就查出纪晓岚曾经给卢雅雨通风报信。乾隆一怒,顺手把纪晓岚也给发配到乌鲁木齐去了——可见皇帝这次是真发大火了。
  各位看,连卢雅雨这种好官碰上这事儿都这么凄惨,那位连公事都不干,整天就知道敛财的高恒境遇就可想而知了。这小子被押进大牢,审了没几次就全盘招供,承认自己犯有私吞盐引的重罪,当即被判了死刑。高恒不是没想办法自救,他甚至想办法联系到了皇帝身边的宠臣傅恒为自己求情。傅恒也真够义气,立刻就跑去找到皇帝,说请皇上看在死去的慧贤皇贵妃的面子上免了高恒死罪。慧贤皇贵妃乃是高恒的亲妹妹,从贵妃这个名号上看也算得上是在后宫相当有脸面的了。可乾隆这回是真动了肝火了,即使是宠臣傅恒来求情他也一点面子也不给,当面就骂回去说:“照你这么说,那要是皇后的兄弟犯了法,又该怎么办?”傅恒当时就被吓得脸色发白,再不敢说话,乖乖躲回去了。<点评:《围棋天地》2013年第9期曾登载陈祖源写的“失落的半个世纪”,论述了两淮盐案腰斩了围棋盛世。>
  高恒处死,这事情却还远没有结束。光知道有谁贪污不行,还得知道这些贪污的银子都去了哪里。顺着高恒这条线继续查下去,一个让大家完全没有想到的人就出现了——棋圣,范西屏。
  还记得咱们前面说过的《桃花泉弈谱》吧,知道这书是谁出版的吗——高恒。知道高恒出版这书的钱是哪儿来的吗——公款!
  围棋书籍的出版是一件非常耗银子的事情,因为书中往往有许多棋谱,而这些棋谱在刻印的时候都需要做专门的模板,做起来相当麻烦而且复杂,所以费用也相当高(当然,《弈理指归》就不存在这个问题,所以卢雅雨用私费就能帮施襄夏负担了)。高恒虽然家财万贯,但是这小子是个非常抠门的守财奴,他不愿意用自己的银子帮范西屏出版这部书,于是便自作聪明地动了国家的银子。这事情,自然在后来被查案的官员给翻了出来。
  可怜范西屏,其实什么也没干,莫名其妙就被高恒给牵连了进去,成了这场波及整个江南的盐引大案的一个从犯——这事儿实在太扯淡了,一个棋手居然还能被扯进盐引案里去……

  乾隆三十三年秋天,盐引案大爆发,官府很快找到了范西屏的桃花书屋,先把他抓进大牢再说。
  一代棋圣范西屏,就这么稀里糊涂成了朝廷重犯,他的境遇无疑让许多人同情——可同情归同情,这是皇上要查的大案,谁有办法救得了范西屏呢?
  这下子,范西屏这辈子算是完满了。拜过师父,收过徒弟;当过穷鬼,做过土豪;娶过媳妇,嫁过人家;上过官府,进过大牢……
  其实,严格按照史料来说,故事写到这里,范西屏的一生已经写完了。大家先别急着骂笔者偷懒,实打实地说,笔者也不想就这么突然结束——这感觉就好像写到结尾扔下一句“这时一颗彗星突然撞上地球,所有角色不论好坏全部死掉了”作为结束,作者就这么跑了似的……
  可是查遍正经史料,关于范西屏的记载就到这里戛然而止了。没有人知道乾隆三十三年之后范西屏去了哪里,做了什么,甚至他到底是生是死。即使是后来被广为引用的那篇范西屏墓志铭,对这个问题也是语焉不详。
  可偏偏在野史当中,无缘无故多出了这么一出记载:说嘉庆年间,范西屏出现在了上海,当地棋手因为这家伙年代太久远竟然都没认出来他,结果包括富嘉禄、倪克让在内的上海当地棋手让人家虐了个遍(这一段前文讲过)。
  嘉庆年间范西屏还活着?若这段记载属实,那么范西屏的故事就没有终结于乾隆年间,而是一直熬到乾隆不当皇帝了范西屏都没死!可关于这段记载的真实性,后代一直争议不断,许多人认为这段记载是作者搞错了范西屏活动的主要时间。只是,对于大家对这段记载的质疑,笔者也表示一下质疑:不管作者有没有搞错范西屏的活动时间,倪克让这人是有记载的,查一查倪克让的活动时期不就知道这段记载的时期搞错没有了吗?如果至今也没有人通过倪克让的活动时期来否定这段记载的真实时期,那是不是说——这段故事还真有可能是发生在嘉庆年间的呢?(当然,前提是这段故事真的发生过。)
  范西屏一生的终点是什么样的,这是棋界的千古之谜。但笔者都写到这里了,已经不负责任地对棋史上的许多人和事展开了各种乱七八糟的联想性描述,在此何妨再多写一点呢——要是在历史史话中胡编乱造古人生活情境是一种罪,笔者反正已经犯了死罪了,无所谓了……

  乾隆三十三年冬,范西屏离开了大牢。官府私自放了他,对上只是说——范西屏还没抓到,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离开了大牢,范西屏看到来迎接自己的一位朋友,他立刻便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不是县太爷有多么怜悯范西屏,而是一来范西屏确实非此案主要犯人,二来是有人用钱财和人情疏通了上下关系,这才把范西屏放了出来。
  这个人,目前就站在范西屏的眼前。那一身质朴的衣裳,没有了往日的华贵之气,竟然让范西屏没能一眼认出此人来。
  “范先生,你总算平安出来了。”这人拍了拍范西屏的肩膀,感慨着说道。
  范西屏有些惊诧地看着眼前这位朋友,低声问道:“胡先生,你的衣服……”
  胡先生苦笑着叹了口气:“如今的我,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大盐商胡肇麟了……”
  盐引案,盐官悉数抄家问斩不说,连江南六大盐商也受了牢狱之灾。好在乾隆在对盐商的处置上网开一面,从轻处罚,这才免去了盐商们的死罪。但经此一难,江南几大盐商势力大大受损,已经没有了昔日的富贵之气了。
  望着如今的扬州城,公卿富豪人人自危,对于这个钦犯范西屏自然要躲得越远越好。而范西屏如今也是戴罪之身,属于逃犯,再想像过去那样终日在茶楼棋座间对弈已经成为了奢望,如今惟有隐姓埋名才能躲过此劫。
  范西屏并不是第一个遭遇这种命运的棋手。当年明朝棋手蔡学海,贵为皇帝棋师,却因为卷入了官场宫廷之间的斗争而被迫离开京城,隐姓埋名了此残生,终生不得再露半点棋艺。蔡学海曾经的一切,就是范西屏的未来。
  回想自己这一生叱咤棋坛,一切清晰得如同昨日,却没想到如今已恍若梦境了。
  “胡先生,想不到最后来搭救我范西屏的,竟然是你……”
  当年范西屏动辄赢胡铁头几十上百两银子,那段日子还历历在目呢……
  “江南一带公卿,因为仕途缘故,都不敢前来搭救范先生。先生也不能怪罪他们,这毕竟是朝廷大案啊。至于我铁头,本来就被牵扯了进来,罪人一个,大不了就是回去把这颗棋界人人畏惧的铁头砍下来而已。若在死前能将范先生救出来,那也是大功一件啊。”
  胡肇麟笑着,范西屏却听不到笑声,只听到哭泣。
  “离了大牢又如何,如今我不能下棋,与废人何异?”
  “至少活下去,多过几年清净日子,不再与世人争夺,安心隐居,不也挺好吗?”
  ——想不到这话竟然是从铁头嘴里说出来的。
  “可如今我连个安身立命之处都没有,还谈什么安度晚年?”
  “若要安身立命之处,先生可以去南京,找袁枚先生。”
  清朝大才子袁枚,早年在江南为官,因目睹官场昏暗,贪污受贿成风,而自己既想洁身自好,又怕四处树敌,于是一怒之下辞官而去。他当时也许想不到,这个看似冲动的决定却救了他的命,让他避过了盐引案的惊天大潮。如今的袁枚隐居于南京,终日吟诗作对,生活得惬意而轻松。对于范西屏,袁枚从小便仰慕那棋圣之名,当年年少之时甚至还曾亲自前往平湖张府观看范施决战,乃是那场历史性对决的见证人之一。而袁枚此人颇有侠义之风,对朋友两肋插刀,若听闻范西屏来投必定收留。
  胡肇麟为范西屏指出的这条路,几乎是范西屏如今唯一的生路了。范西屏对这个昔日的对手,如今的救命恩人千恩万谢,正要踏上去南京的旅途之时,胡肇麟在范西屏的身后叫住了他。
  “范先生,在你看来,我的棋艺究竟如何?”胡肇麟问道,“我与你和施先生交手三十余年,却从来没能成为你们的对手,这是我一生之憾。如今你我都已风烛残年,今后或许将再也没有机会交手了。我只想请问先生一句:在范先生看来,我胡肇麟究竟棋力如何?”
  范西屏沉默了片刻,笑着答道:“天下除我与襄夏,无人能与胡先生匹敌。”
  胡肇麟听罢,哈哈大笑了起来。他转过身离去的那一瞬间,大摇大摆的样子似乎回到了昔日风光无限的那年代。

  不久,范西屏来到了南京袁枚府上。袁枚果然收留了范西屏,并且对范西屏的行踪严格保密,不对外透露分毫。后来官府有人怀疑到了袁枚这里,袁枚想出了一个妙计来摆脱嫌疑——他亲自为范西屏写了一篇墓志,并借自己江南大才子的名声将这篇文章传遍了天下。
  墓志,那肯定是人死了之后才给写的。袁枚这一举,无非是告诉天下人,范西屏确实曾在我这里住过,但是你们不必继续找了,他已经死了。
  从此之后,范西屏确实再无音信。于是,时间久了,这件事也便不了了之了,大家都接受了范西屏可能已经死了这个事实。
  而仔细阅读那篇墓志,不难发现其中的古怪之处——这篇墓志对于范西屏究竟死于何时,死时是什么状态,以及死后得到了什么待遇都丝毫不提,让人觉得隐隐这篇墓志到最后似乎隐瞒了什么。
  也许袁枚隐瞒的,是范西屏根本就没死这个事实。一个没死的人,你如何去写他卒于何年呢?袁枚也根本没说范西屏已经死了,只说我写的是范西屏的墓志而已——可能我是先写好,等范西屏真死了我再给他刻到碑上去呢?
  若日后嘉庆年间范西屏大战上海的故事属实,看来范西屏活得比袁枚更久。而从那时范西屏已经成了一个老穷鬼,甚至上海当地棋手都已经不认识他了这一点来看——这些年,范西屏确实生活在一个与他往日的环境大不相同的世界里。
  范西屏这个名字,其实已经是一个历史名词了。他所能创造的一切,都已经停留在了乾隆三十三年的那场盐引大案之时。

  结束了范西屏的故事,让我们再回来看看施襄夏。
  乾隆三十三年的盐引大案,让施襄夏也感到了恐惧——卢雅雨,这个和蔼的老者曾经是他在扬州最信任的朋友。
  卢雅雨卸任之后,施襄夏便已经不再常住在扬州了。如以往一样,他继续在吴楚四处游历,只不过这次他带上了他的一位亲信弟子 ,就是那位从松江时就一直跟着施襄夏的李良。
  施襄夏曾经是一个拥有无数弟子的名师,但是他教棋的方式实在太过枯燥,所以这些年一直不断有他的门生棋艺未成便脱离他门下而去。到乾隆三十三年,只有一个人还坚持留在施襄夏的身边了。李良这个人,心肠好,讲道义,他不愿意背弃自己的恩师,因此他成为了施襄夏一生中的第一批,同时也是唯一坚持到最后的弟子。
  盐引大案的爆发,让施襄夏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他不敢再去扬州,甚至不敢再去和官府的人打交道,他希望自己就这样被其他人忘记,不要再卷入风波中去了。尤其是,当他听说他的师兄范西屏因为与高恒关系密切而被打入大牢时,他的恐惧达到了顶峰。
  于是,施襄夏在这剧烈的恐惧中,染上了重病,一病不起了。
  施襄夏的重病,使得他忠实的弟子李良感到无比担心。如今的施襄夏,对于他来说几乎就像父亲一样。然而,眼看着施襄夏重病难治,他却无能为力,于是除了每日照顾施襄夏起居之外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了。
  施襄夏躺在病床上,看着这个为了他而忙前忙后的弟子,他感到了一丝感动。于是,某一天,李良正在为他忙碌着的时候,他叫住了这个唯一的弟子。
  “李良,你如今棋艺长进如何了?”
  施襄夏的声音虚弱而无力,李良听来只觉心酸不已 。
  “师父放心,弟子一日也未曾停下过棋艺的练习,师父所教的口诀弟子一句也没有忘记。”
  说完,李良开始熟练地背诵《弈理指归》,每一个字音都发得十分清晰而响亮,似乎是在安慰着自己的师父一般。
  施襄夏无力地向李良摆了摆手,又问道:“这些口诀,你懂了其含义吗?”
  李良听罢,却只是低着头,沉默不语。
  施襄夏轻轻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所编的口诀确实太过晦涩了,以至于没有一个弟子能够真正参透其中的奥妙含义。
  “我如今重病在床,没办法再跟你下指导棋了。我最担心的,就是没有了我的指导,你将不知道该如何去理解这些口诀啊。”
  “师父放心,弟子穷尽平生之力也必定会刻苦钻研。即使弟子无法参透其中奥妙,也必定将这些口诀传颂出去,让后辈高手领会师父口诀中的真意。”
  施襄夏苦笑着摇了摇头:“李良,去拿纸笔来。”
  李良不知道师父要做什么,只知道师父要他做的事情他都要尽力去完成。很快,李良准备好了纸笔,正要将施襄夏扶起来,施襄夏却拦住了他。
  “从现在开始,我说一句,你写一句,一个字都不要写错。”施襄夏严肃地命令道。
  李良急忙蘸好墨汁,静静等着施襄夏张开嘴来。
  “抬头写上——”施襄夏缓慢而清晰地说道,“凡遇要处总诀。”
  凡遇要处总诀!这是一套新的口诀!李良知道这其中的含义,于是立刻奋笔疾书起来。
  施襄夏静静地望着天,他让自己的思绪随意地、不受约束地发散开去,似乎他已经不再控制着自己的思想了。他感到,自己的一生似乎在自己的眼前缓缓流过。
  “起手据边隅,逸己攻人原在是。”
  起手布子,当落在角地,虽不如在中腹气势逼人,但根基稳固方能取胜。
  施襄夏,生于江南文人家中,无官无名,唯好风雅,十一岁拜入名师俞长侯门下学棋。
  “入腹争正面,制孤克敌验于斯。”
  中腹作战,必须争夺正面大场,不争则无以克敌。
  在俞长侯门下,施襄夏遇到了自己一生知己,同时也是一生宿敌的范西屏。他前半生刻苦学棋,无非是要击败范西屏而已。
  “镇神大而含笼,制虚宽攻为妙。尖路小以阻渡,避坚紧处方宜。”
  镇这一招,要宽要松,太紧则容易生变。尖这一招,是用来阻挡敌军退路的,要落在紧处。棋艺之妙,在于当宽时宽,当紧时紧。
  施襄夏少年时棋艺过紧,始终无法大成,直到梁魏今告诉他棋当如水流一般,顺势而动,不争而争。领悟这一境界之后,施襄夏一夜之间棋力大涨。
  “关胜长而路宽,须防挖断。飞愈挺而头畅,且避连扳。”
  关这一招效率上胜过长,但需要防止挖断的破绽。飞这一招出头顺畅,但要当心连扳的强手。棋招皆又长又短,务必瞻前顾后,小心为上。
  施襄夏与范西屏在当湖激战十局,成就了其一生的巅峰。然而这之后的施襄夏,却始终做着一个小心翼翼的人,安安静静地度过着那充满了名利诱惑的一生。
  “形方必觑,跳托递胜虎接。头软须扳,退虎任易长关。逼孤占地,拆三利敌角犹虚。阻渡生根,托二宜其边已固……”
  施襄夏一句一句地说着,他的思绪却早已飞出这躯壳。他仿佛又看到了当年山阴师父住处的草庐,看见了京城程兰如府上的棋座,看到了当湖,看到了扬州,看到了他一生所去过的每一个地方。但是到最后,他看到的却不过是眼前这冷清的病房而已。
  “当枰默会诸般诀,万法先几一顾中。”
  说完这最后一句的时候,他突然沉默了。
  坐到棋枰前,先默默诵一遍口诀,理清自己的思路,然后再行棋。
  棋盘上有这样的口诀,而施襄夏这一生,可曾有这样一套口诀让他默诵吗?
  想到这里,他却突然猛地摇了摇头——这个问题太难了,他想不清。
  “不要停,继续往下写,先写上抬头:攻角总旨……”
  最终,这一天,施襄夏总共向李良传授了三套口诀:凡遇要处总诀,攻角总旨,四子总旨。这三套口诀,基本上涵盖了围棋对局中常遇到的所有情况,施襄夏对每一种情况下应当如何处理做出了概括性阐述。这三套口诀,比起《弈理指归》中的口诀要简单清晰得多,也更容易掌握理解,可以看做是施襄夏对自己口诀的一次改进。
  “你背熟了这三套口诀,对局时即使计算上不如对手也可以应付得来了。”
  李良得到的这三套口诀,乃是施襄夏秘传之作,天下只有施襄夏和李良两个人知道。这可以说是施襄夏感怀于李良的善良而赠与他的最好的礼物!
  “这三篇口诀,你整理好了之后,在上面加上一个总标题吧。”施襄夏轻声说道,“就叫它——弈理指归……续编。”
  “弟子谨遵师命!”

  乾隆三十五年春夏之交,施襄夏拖了两年的病体最终没能继续支撑下去,他在那一年离开了人世,享年六十一岁。
  《弈理指归续》,成为了施襄夏一生最后的一个句号。
  这三套口诀,是施襄夏自己对他的《弈理指归》问题所作的解答。这次的解答,仍然算得上是个漂亮的解答,虽然它仍然没能真正解决《弈理指归》中大家看不懂的那部分问题。这三套口诀中的《凡遇要处总诀》,成为了施襄夏最广为人知的作品。这套口诀,不仅处处隐藏着施襄夏自己的围棋哲学,更隐藏着由这套围棋哲学衍生出的一套人生哲学。不论作为棋诀还是作为人生哲理,这套口诀都写得非常漂亮。
  而讽刺的是,就在施襄夏去世的这一年秋天,他的《弈理指归》问题终于被彻底解决了。
  解决这个问题的,就是钱长泽。钱长泽花费数年时间,为《弈理指归》的每一个变化配图,并且对施襄夏所写的内容进行了细致的整理。乾隆三十五年,这套全新的《弈理指归图》被刊行了。同时刊行的,还有钱长泽自己花费了毕生心血写成的《残局类选》一书。
  《弈理指归图》在对施襄夏的口诀进行了配图之后,使得施襄夏的每一句口诀具体指代什么含义被清晰地呈现了出来。这套图谱出版之后,使得弈理指归口诀终于正式被所有人所接受,成为了与《桃花泉弈谱》并称的两大经典棋书。
  而《残局类选》一书,最终也基本完成了钱长泽对于“围棋符号学”的追求。在书中,钱长泽模仿施襄夏的口诀,对每一种局面下的招法添加了一套长短句进行文字解释。这些长短句朗朗上口,简单易懂,使得那一幅幅图谱不再显得单调乏味,而有了生命力。最终,《残局类选》一书成为了残局类研究中的扛鼎之作,直到清末一直受到棋手们的赞誉。
  但是,这一切成果,死于当年春夏之交的施襄夏有生之年都没能看到。
  也许,当施襄夏的死讯传到扬州的时候,胡肇麟会感到一丝惋惜——他这一生,始终没能成为范施的对手,这已经是无法弥补的遗憾了。
  当这死讯传到上海的时候,钱长泽也许会哀叹——一位伟大的棋圣就此离去,一个多年的好友再也无法出现在自己眼前,而自己的手中却还捧着施襄夏的那部无人能解的著作,每当看到这部书的时候钱长泽的眼中想必浮现出的都是几十年前那略显呆滞的少年施襄夏出现在自己家中时的样子吧。
  当这死讯传到天下时,天下人想必都会轻轻叹息起来——范施二人究竟谁棋更胜一招,这将成为一个千古之谜了。
  而当这死讯传到南京,传到正躲在袁枚家中的范西屏那里的时候,我们无法想象范西屏会是怎样的状态。
  五十多年前,范世勋和施绍暗在山阴相遇,范世勋告诉这个怕生的师弟:“以后我就是你的师兄了,你有什么麻烦,尽管来找我就好。”
  三十多年前,范西屏和施襄夏在京城交战,看着因输棋而抑郁的施襄夏,范西屏笑道:“放心吧,师弟,这十局棋的胜负我给你保密——谁也不会知道这十局棋的!”
  仍是三十多年前,当湖十局之后的加赛三番棋结束。师兄弟二人笑谈天下。“只怕天下人想知道我们胜负如何都快想疯了。”“可我们师兄弟有约在先,赢当同赢,输当共输。天下人?让他们恼去吧!”
  当年,范西屏独自望着西方,家的方向。他似乎隐约看到,施襄夏已经魂归故里了,他自己却还是个浪子。
  当年,钱长泽的《弈理指归图》和《残局类选》结集出版,成为了棋界的畅销书,流传百余年。
  多年后,施襄夏的弟子李良将施襄夏的《弈理指归续编》出版。在序言中,李良承认,自从师父死后,自己便再未钻研棋艺——这三套口诀,被他束之高阁,而看着自己已经斑白的头发时他感到无比耻辱。
  多年后,范施所曾达到过的高峰成为了中国古代围棋史上空前绝后的高度,后辈棋手仰望着这两座高峰,直到中国古棋时代的彻底结束。
  从三大派起,至范施时代而终,中国古棋曾经最辉煌的一个时代,就这样成为了一个背影,渐行渐远。
  也许有一天,人们会不再回顾过去,不再在意历史,不再试图去体会曾经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曾经历过怎样的故事和情感,但是当我们所经历的这一切也正慢慢成为历史,慢慢被后人所忘却的时候,我们与那些随着时间的浪潮远远离我们而去的昔人们体会着同样的绝望,同样的无力。这个时候,也许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回过头去看一看那些曾经在这个世界上努力过,奋斗过的人们,通过他们的故事,感受他们的情感,当他们感慨这个世界让人绝望的时候——尽管他们不可能听到——对他们说一声,“我明白你的感受”。<点评:我们的祖先为我们留下了灿烂的文化和文明,我们的基因继承了祖先的欲望和喜怒哀乐,我们祖先的争强好胜和自强不息留在了你我的基因里。>
  行文至此,方圆群英志全文终结。过去的那一切,都只是历史而已。而我们所面对着的,却是我们正在创造的新的历史。回头看一眼过去的人们,让我们带着他们的意志,共同面向未来而去,体会这个时代的“人生如棋”,这又何尝不是一件快事呢?
  几百年烽烟落尽,总会留下些许斑驳,让人触景生情。
  这正是:
  京师权相落江南,永嘉鲍生开棋宗。
  新安汪公披厚甲,河北颜伦磨剑锋。
  三派争王天下乱,从此群雄逐中原。
  一朝魔王破淮南,秀士溅血保江东。
  前辈战甲尚赤迹,晚生寒剑已锋芒。
  扬州双龙一相遇,岑乾方新惜英雄。
  岑生北破老盟主,方童南敌旧魔王。
  犹叹福建蔡学海,浮华成梦望京中。
  花甲李冲方断齿,弱冠二方已初啼。
  姚江一夜战鼓起,四方豪杰显神通。
  魔王落日诸邵散,岑生血染雪中盘。
  每思余姚心犹怜,豪梦一场竟成空。
  而今天下大国手,逃弈不得守空名。
  战罢小魔林符卿,又遇王爷朱玉亭。
  新安群雄心欲动,江南半壁临血光,
  野雪和尚守旧派,江苏骁将振新名。
  南京一朝风云汇,九大高手战古都。
  国手罢弈授高徒,王爷力尽争输赢。
  三派纠缠无胜负,南有群英北煞星。
  问天何人定乾坤,云聚无锡过百龄。
  少年盘上败国相,弱冠京师战魔王。
  四方英雄同相助,倚盖大破镇神头。
  从此三分归一统,一代宗师震京城。
  奈何妖孽乱宫廷,盛世难续江河破。
  改朝换代天意酷,风起云涌人世难。
  昔时国手佯痴癫,来日霸主正疯魔。
  乱世江河笑风雨,江南三懒任豪侠。
  倚盖十局惊棋界,前辈竟被晚辈破。
  懒予血气正方刚,元兆乱战挑霸王。
  汪周龙虎出人世,更有蛮王肆中国。
  西子湖畔烽烟起,末路棋王重展翼。
  手执一先破群英,十余国手尽蹉跎。
  王者懒予从此逝,谁知可曾至蓬莱?
  奇才汪生攀云去,太极图谱叹年华。
  江山代有人才出,龙士起时天地变。
  弱冠年华名声震,七败蛮王举世哗。
  群雄齐聚为一胜,千方百计胜难求。
  仲容悬谱索败招,西侯战败请东侯。
  龙争虎斗山河裂,刀光剑影日月寒。
  虚实变幻尽棋变,胜负输赢皆笑谈。
  一朝东侯入京去,从此龙士无知己。
  而立老徒求真经,三子血泪授真传。
  棋圣魂归天际去,不意庸才称国手。
  南平江浙众好汉,北破高丽大棋王。
  统领天下数十载,不惜名声授绝学。
  十局惨败程兰如,退而著书《兼山堂》。
  北国战事未平息,南方双圣降海宁。
  范施同门结知己,长侯尽心授小徒。
  星友试棋赠书谱,长泽求理收西屏。
  襄夏本非求弈人,魏今指泉喻棋术。
  京师国手遇棋圣,星夜驰援救老王。
  群雄拜服双雄立,从此范施震天都。
  当湖一战十局落,神乎其技无人解。
  知己对手作宿敌,只笑胜负好糊涂。
  一天岂能容二日,却见世间立双圣。
  游侠西屏入钱府,圣贤襄夏历吴楚。
  弈理指归述棋道,桃花泉谱演方圆。
  纵览平生为评注,变化棋理作奇书。
  可叹从此传奇散,江湖再无范与施。
  泱泱明清数百年,几多亡魂风雨中。
  历代方圆英雄志,从来后辈作笑谈。
  入夜枰影犹相泣,残烛起时却轻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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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  凡遇要处总诀 (清)施襄夏


起手据边隅,逸己攻人原在是。
入腹争正面,制孤克敌验于斯。
镇头大而含笼制虚,宽攻为妙。
尖路小以阻渡避坚,紧处方宜。
关胜长而路宽,须防挖断。
飞愈挺而头畅,且避连扳。
形方必觑,跳托递胜虎接。
头软须扳,退虎任易长关。
逼孤占地,拆三利敌角犹虚。
阻渡生根,托二宜其边已固。
奇路压扳长胜退,顶断须防。
争根点立渡输尖,立扳预占。
互关兼镇必关,任择飞尖与托。
两打同情不打,推敲扳虎兼长。
隔二隔三,局定飞边行乃紧。
拆三拆四,分势关腹补为良。
象眼尖穿忌两行,飞柔制劲。
马步镇逼常单跨,软扳硬冲。
并二腹中堪拆二,须防关扭。
双单形见定敲单,乃令粘重。
阴虎扁输阳虎畅,小飞窄逊大飞宽。
拆三利敌虚高一,隔二攻孤慎落单。
立二拆三三拆四,攻虚宜紧紧宜宽。
两番收腹成犹小,七子沿边活也输。
两处有情方可断,三方无应莫存孤。
精华已竭多堪弃,劳逸攸关少亦图。
滚打包收俱谨避,反敲盘渡并宜防。
静能制动劳输逸,实本攻虚柔克刚。
台象生根点胜托,矩形护断虎输飞。
觑敲有变宜从紧,刺引无根可待几。
凡义当争一看净,诸般莫待两番清。
逸劳互易忙须夺,彼此均先路必争。
二网张边侵共逼,两花争角逸兼攻。
后先有变机从紧,左右无孤势即空。
局定飞边根欲足,势分入腹路皆公。
休贪假利除他病,莫恋呆棋受敌制。
取重舍轻方得胜,东敲西击定成功。
当枰默会诸般诀,万法先几一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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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8 10:23 编辑

尾声



  某年某月某日,某地,范西屏从自己那破旧的床上坐起身子,望向四方。
  烟雾缭绕,不辨东西。
  一个熟悉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响了起来。
  “师兄,你若再不来,就要赶不上了……”
  那声音,范西屏不可能感到陌生!
  “师弟?你在哪里?”
  烟雾散尽,一袭白衣的施襄夏静静站在了范西屏的面前。施襄夏看上去,仿佛仍旧是当年在当湖与自己激战的三十岁模样一般!
  看着眼前年轻的施襄夏,想着自己如今的老态龙钟,范西屏忍不住有一些惭愧。他轻轻捂住了自己的脸,想挡住自己满脸的皱纹。但当手触碰到自己面庞的时候,范西屏意外地发现自己触摸到的不是一个七八十岁老者那褶皱坚硬的皮肤,而是如二三十岁的青年一般柔软。再看向自己的手,范西屏惊讶地发现自己手上早已没有了皱纹,而是如年轻时一样清秀。
  “师兄,快走吧……”
  范西屏抬起脸——那是一张年轻的面庞。
  “走?去哪里?”
  施襄夏笑了笑,抬起手指了指远方。
  范西屏看去,却发现自己早已不是在那陈旧的破屋中,而是站在一座雄伟的高山上。这时刚刚日出,朝日的光芒将云海映得金碧辉煌。云海翻腾,云浪滚滚,这景致让人心驰神往,仿若仙境一般。再看不远处的山顶上,只见一座闪着五彩光泽的大殿巍然耸立,一股庄严之气扑面而来。
  “走吧,师兄。”施襄夏拉起范西屏的衣角,快步向大殿走去。
  进了大殿,只见四处都是金光闪闪,此时已经人满为患。
  东北角上只见鲍一中正与颜伦紧张地对局,旁边的程汝亮与李釜窃窃私语,似乎在讨论着局面。
  西北角上却见方子振与岑乾刚弈罢一局,二人笑着复盘,身后的蔡学海却连连摇头,似乎对二人的招法都不认同。
  东南角上盛大有正与过百龄争得不可开交,过百龄却只是笑着,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反而更让盛大有气急败坏。
  西南角上黄龙士与周东侯正对一处变化细细讨论,二人身边的汪汉年与徐星友静静听着,时不时插几句嘴,引得枰侧二人思索许久。
  大殿天顶上,似有日月之光盈聚其中,那光却是一黑一白,犹如棋盘上的黑子白子一般!
  “师弟,这里究竟是哪里,这些人在这里干什么?”
  施襄夏笑了笑:“此处乃方圆封神坛,众人齐聚于此,乃是等待着封神之时。”
  方圆封神坛?
  范西屏正惊诧间,却只见天顶上黑白二光汇聚到了一起,一时间剧烈地光芒将整个大殿照得异常耀眼。
  天顶上,一位老者缓缓腾空而下。
  “这人是谁?”范西屏问道。
  “此乃上古尧帝,围棋便是他所造之物。”
  二人正说间,那上古尧帝却看了过来,朝范西屏微笑着点了点头。
  范西屏不敢怠慢,急忙回礼。随着范西屏这一礼,大殿里所有棋手纷纷向立于大殿中心的尧帝躬身行礼,如同突然平息下去的海浪一般。
  “我造方圆,至今已逾四千年。自明代以来,棋界豪杰辈出,英雄无数。为此,我特请命于天帝,立下这方圆封神坛。至今日止,一百零八员封神之士悉数聚齐,特向众神宣告方圆神册——”
  尧帝展开手中名册,名册上神人名称相对,数有一百零八之多。尧帝每念一个名字,大殿中便有一人化作一道光,直奔天际而去。这一百零八人,便是一百零八道光,亦是一百零八位天界新神。
  此一百零八位新神乃是:
  天魁星黄龙士,
  天罡星范西屏,
  天机星施襄夏,
  天威星徐星友,
  天雄星程兰如,
  天闲星周懒予,
  天孤星周东侯,
  天英星梁魏今,
  天玄星汪汉年,
  天伤星盛大有,
  天暗星吴来仪,
  天猛星李步青,
  天满星过百龄,
  天煞星李釜,
  天究星蒋再宾,
  天异星林符卿,
  天退星方子振,
  天牢星程汝亮,
  天罪星鲍一中,
  天贵星朱玉亭,
  天勇星李元兆,
  天速星王元所,
  天微星周西侯,
  天损星颜伦,
  天健星苏之轼,
  天哭星岑乾,
  天佑星赵两峰,
  天富星胡肇麟,
  天暴星程仲容,
  天败星汪幼清,
  天慧星姚书升,
  天空星蔡学海,
  天巧星雍皞如。
  天寿星周元服,
  天平星范君甫,
  天剑星童和衷,

  地魁星季心雪,
  地杰星曹元尊,
  地暴星郑野雪,
  地煞星蔡邻卿,
  地巧星江用卿,
  地慧星方日新,
  地奇星许敬仲,
  地威星徐星标,
  地囚星姚吁孺
  地魔星何暗公,
  地捷星韩学元,
  地察星黄及侣
  地妖星吴孔祚,
  地雄星黄稼书,
  地遂星卞汾原,
  地进星姚文侯,
  地退星娄子恩,
  地强星张吕陈,
  地飞星江天远,
  地猛星凌元焕,
  地速星谢友玉,
  地损星李冲
  地辟星汪曙,
  地勇星周源,
  地英星徐希圣,
  地伏星方日升,
  地幽星黄斗华,
  地阴星吴贞吉
  地猖星汪绍庆,
  地狂星吕存吾,
  地会星卞枢荣,
  地默星戴尘埜,
  地平星郑谷耕
  地藏星姚采臣
  地羁星邵甲,
  地空星邵太仆,
  地奴星徐希冉
  地理星钱长泽,
  地僻星李贤甫,
  地走星陈谦寿,
  地阖星高钦如,
  地健星喻嘉言
  地灵星卞文恒,
  地佐星俞长侯,
  地辅星周慕松,
  地正星郑国任,
  地孤星倪克让,
  地微星张以贞,
  地戚星张次云
  地隐星张山人,
  地角星苏葵之
  地贼星臧念宣
  地周星富嘉禄,
  地数星李良
  地佑星孙矿,
  地文星林应龙,
  地暗星吴绳武,
  地镇星曹禹玉,
  地短星蒋昂霄
  地全星张永年
  地俊星毕沅,
  地满星张世昌,
  地明星张世仁
  地异星吴时亮,
  地刑星叶向高
  地乐星王世贞,
  地壮星朱常淓
  地兽星谢肇淛,
  地恶星徐致章
  地魂星卢雅雨
  地狗星高恒
  地劣星钱谦益

  一百零八神各归神位,从此方圆乃有本尊之神,守天下棋枰棋士,不得再为人事所阻而荒废棋业,不得再因世事争端而枉遭屠戮,不得再有妖孽祸乱人间棋士,不得再有苦厄扰乱棋界。从此以后,一百零八位棋神在上,围棋将永不绝于世,永不绝于人间。
  微风骤起,凉意渐浓。
  范西屏猛然惊起,再看向四周,却哪有什么金光大殿,分明是在自己的破屋中,盖着自己的旧棉被而已。他向窗外望去,只见旭日初升,昨夜积雪未化。
  仿若这人世间的一切,都如这雪一般,不过化作了一片白茫茫罢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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