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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章 重新获得世界(3)



    我微笑着和小光握了手,祝贺他的胜利。小光是个勤奋好学、谦逊有礼的小伙子,他的身上有不少美德。看到我所喜爱的年轻棋手的成长,我真为他高兴。

    当然,出师不利绝非愉快之事,但在一场大比赛中是要经得起一两次失利的。我心目中的真正对手只是一个人——聂卫平。

    谁料到第三轮我又受挫,对手是16岁的小将马晓春。小马聪颖过人,近两年棋艺突飞猛进。他在思考时经常双眼往上而不注视棋盘,这不过是晓春思考时的一个习惯。然而这种思考方式使不少棋手迷惑不安,常有人要我解释晓春的这一习惯。

    我与晓春的这盘棋开局不久即掌握主动,中盘时我发挥了自己攻击的特长取得了优势。到了一个关键时刻,我面临两条路可选择——一条路可使我平稳地保持优势;另一条路复杂且又冒风险,那是对黑棋进行猛攻。如攻击中稍有不慎,形势即会逆转。这种下法因其难度大而对我特别具有诱惑力。这是条勇敢者之路,是艺术的探索之路,是充满了创造之兴奋也充满了失败之可能的道路。我从来认为宁愿因为创造而导致失败,也不能因为怕失败而不去创造。永不失败是永不成功的同义词。是的,若在平时,我当然会选择这条路。

    然而,今天是场重要比赛,比赛的胜负关系到我是否能实现夺回桂冠的目标。我沉思许久。是单纯为了胜负呢还是为了追求艺术的真谛?

    我并非在进行技术的分析,而是在作境界的抉择。

    我终于作出了决定,选择了那条复杂而有风险之路。我想自己下了30年棋,不曾有过畏惧和退缩。尤其今天在我对面的是位16岁的小伙子,我能为了看重胜负而表现出怯懦吗?如果是国际比赛,那么为了祖国的荣誉是应当慎重地对待胜负的。如今对着自己的棋友、自己的小辈,我应当给他以怎样的影响呢?

    一场猛烈的攻击展开了,这是场华丽的歼灭战。这场歼灭战容不得一丝误算。遗憾的是我终于产生误算。这是可以避免又可能发生的误算。如果避免了,这场精彩的歼灭战是我的一个杰作。然而这场苦战给我留下的是一张遗憾的棋谱。

    输了。我后悔吗?没有。比赛中胜负当然重要,艺术也不可忽视。赢要赢得有艺术,赢要赢得有精神,这样的赢才完美。说实在的,如果再一次遇上和晓春对局中的局势,再一次面临这种抉择,我必然还会为这而矛盾、斗争。我很难肯定我将采取什么态度,但我想我恐怕还会采取我这次的态度。如果再一次因技术上的误算而失利我也不会后悔。相反,我要是光为了胜负而采取怯懦、保守的态度,那即使赢了,我也会羞惭,也会后悔,也会觉得愧对自我。

    第一次人生的关键时刻,每一次大大小小的抉择,其实都是一个能不能自我战胜、能不能超脱的过程。

    两场失利使我清晰地意识到,棋坛上我的对手增多了。年轻棋手往往以令人刮目的速度突现在人们眼前,而且他们的突飞猛进又往往通过一次次比赛强烈地表现出来。我从心底里为他们的成长叫好。不过,我虽然失掉两局,信心可没有失掉。以后还有很多轮比赛,我依然深信能把以后的比赛打好。

    的确,我努力地拿下一盘又一盘,至第七轮战胜了我心目中的对手聂卫平。我算是实现了自己的一个目标,但另一个目标,即夺回桂冠还未实现。小光和晓春两员小将胜了我之后又先后战胜了聂卫平,显示了真正的实力。聂卫平在这次比赛中显然发挥不理想,比赛进行至一半他已失去了夺魁的可能性。晓春有几场未下好,成绩落在我之后。但小光只受挫一局,他始终兢兢业业、一丝不苟,令一个又一个大将订城下之盟。这好比长跑比赛,我虽然始终紧跟着小光,对他构成了威胁,但我和他之间又始终有那么一段距离。我无论如何得拚上去!

    围棋比赛是马拉松赛,无论是赛一局棋的时间或一次比赛所需的天数,都是漫长的。因此围棋比赛也是体力、精力和意志力等等因素的比赛。

    我很羡慕刘小光、马晓春这样的年轻棋手,一天紧张的比赛下来,他们若无其事。问他们累否?总是干脆的回答:“不累。”可我呢?疲惫得难以言喻。我在干校时落下的腰肌劳损也始终不放过我。一边下棋,一边还要腾出一只手撑着腰部。对于我这个已经不能不精打细算地使用精力的人,这也要耗去我的些许“库存”。

    我和华以刚两人同住一室,他也已深感体力不支,只是累的程度稍有不同。我俩很注意休息,只要有机会就往床上躺着,尽量积蓄哪怕微不足道的体力和精力。这不能不使我经常回想起杰克·伦敦笔下的老拳击手汤姆·金在拳赛的每一回合开始时,慢腾腾地从他那一角走过去,而在每一回合结束之前,他总是把战斗引到自己的一角,等锣声一响,他就可以立刻坐下。汤姆·金是多么懂得珍惜自己的每一点体力和精力。如今我也懂了,但懂得的人往往是可悲的。这正如经济宽裕的人不懂得俭省,而俭省的人往往是出于无奈。

    乐山虽然景色宜人,但我却无游玩的闲情逸致。对我来说,床是第一重要,酒是第二重要。床是休息的必要条件,酒则有利于消除一天的疲劳及保证晚上的睡眠。

    乐山是个好地方,但再好的地方也有其不足。乐山的蚊子极其可怕,不但多,而且大,简直是“B—52”战略轰炸机。这些“轰炸机”即使在大白天也肆无忌惮地向人们频频进攻。据一些当地人说,这里的蚊子不叮当地人,专叮外地人。不知此话是否属实,反正我们受了不少罪。我算是抓蚊子的能手,手一伸就能抓获一个,可我也被蚊子惩罚得够呛。甚至在比赛中也不时被叮上几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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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章 重新获得世界(4)



    在比赛中疲劳的当然远不止我和以刚,凡年过30的大都如此。日本棋手最成熟、比赛成绩最出色的年龄往往在三四十岁。那是因为他们一个月平均才下两三局棋,这样他们的比赛寿命就长。如藤泽秀行年过半百还能在最大的比赛“棋圣战”中获得六连霸的成绩,坂田荣男64岁时获得全国性比赛的冠军头衔共64个等等。而我国棋手要在一个星期中赛五六局,这种疲劳战术除了10几、20多的小伙子是难以胜任的,而且也很难设想发挥出真正的水平。我国在制度方面不少地方优越于日本,特别是青少年棋手的培养和成长方面。但我们也有必须解决的问题,其中比赛制度即是突出的一条。培养一个优秀围棋手很不容易,绝不能让那些在20多岁还在突飞猛进的青年棋手一过了30岁就走下坡路。如何能使一个棋手将他的水平、才华、经验以及潜力更充分、更有效、更合理地发挥出来,如何能使每一个优秀棋手的竞赛寿命达到客观上可能达到的最大限度,这是我国围棋界值得重视和应当认真研究的一个重大课题。

    比赛数轮后,一天我突然发现自己的大便全是黑色。我曾听说过大便黑色是便血,但我毕竟缺乏医学常识,我想也许这是偶然现象吧?不料几天之后非但没恢复正常,而且每天拉稀多次,每次均这般黑。我心中稍有不安。是否检查一下?不。如果检查出来没问题岂非多此一举;如有问题恐怕这次比赛要吹了,这对我来说是不能想象的!

    我从来认为上了赛场就没有退路,赛场即战场,棋士即战士。我很清楚地记得,1975年日本的高川秀格九段率日本围棋代表团来访。高川九段起初曾负于聂卫平一局,预定在南京他还要和聂赛一局。可到了南京他患上感冒,发了高烧。高川九段年事已高,又得了病,南京这场不下也无可非议。但他抱病上了赛场。他穿着厚厚的毛衣,裹着长长的围巾,感冒的迹象十分明显。对局时由于劳累和紧张,高川的额上不断沁出汗珠,执棋的手也不时颤抖,但他仍然顽强地、一丝不苟地投下每一个子,终于拿下了这一局。一个干事业的人就是在忘却自我中获得自我的。

    我的连连便血向我提醒着我的难以承受的疲乏和虚弱。我的身体到底怎么了?但我刚这么一想,高川秀格的精神便注入我的体内,我便把这看作是对我意志品格的一次考验。棋手倒在赛场上,那是他的光荣,正如战士应当倒在战场上一样。

    我仍然充满着斗志迎战一个又一个对手。我下棋比小光稍快,因此往往比他先结束战斗。每当我打了场胜仗后不久,小光也奏起了凯歌。我清楚自己虽然棋下得较快,但所花的代价比小光多得多。小光像尊铁塔似的端坐在棋桌旁,纹丝不动。他有的是体力和精力,他能够对付更艰苦、更长时间的比赛。而我呢?每天静躺在床上时,心跳的次数总是一百好几,这显然是失血过多的缘故。会有什么病吗?不过我连这么想的精力都没有了。我只有一个念头:顶下去。

    我的确顶了下去,但已力不从心!最后两场比赛我连遭挫折,两位对手是江苏的李纲和上海的李青海。他们都有一定实力,但在决赛的阵容中不能算是强手。客观地说,我怎么也不该连失两城。对于这两局的失败我实在找不出原因。对局时我并没轻率,我是尽了努力的,但下的棋怎么如此糟糕?最后两场失利使我非但没赶过小光,却落到分数一直在我后边的马晓春之下。

    我决心要夺回冠军,结果却得了第三。回想1960年我第一次参加全国赛,那次也是第三。20年后,实际上是我最后的一次全国赛,又是第三。这恐怕是命运的安排吧。我没有实现自己赛前的目标,但是我竭尽了努力,我无法责备自己。领奖时,在我前边的是两位青少年棋手,尤其站在我前边的晓春是16岁的小伙子,我心里很高兴。20年前我也是16岁呵,后来我的水平有了很快的突破。同样的16岁,晓春的水平比当初的我不知要高多少,他的前程似锦。我国围棋界有如此年轻有希望的棋手,我自然深感欣慰。

    全国赛结束了。一个星期后在成都将举行第二届“新体育杯”围棋赛。我当然还要参加。我要继续鼓劲,争取在这次比赛中和聂卫平再决雌雄。我还有这个体力吗?这个问题我想都没有想。我只想:再坚持下去,待“新体育杯”比赛结束后,回北京好好休息。

    在成都休息了一个星期,其他棋手在体力上都得到程度不同的恢复。而我呢?非但没恢复,却日见虚弱。但我从不是悲观主义者,我仍然充满着信心期待着“新体育杯”赛的到来。不知是何原因,我对成都市有着不一般的感情,也许是成都市的围棋爱好者特别多;也许是陈老总是四川人;也许1974年我曾在这儿得了冠军;也许这里的名胜古迹令人感兴趣;也许这儿的名酒及麻辣风味特别吸引人……总之,我热爱这个城市。我很有兴致地跨进那一家家各具特色、但归根结蒂属一个特色——四川特色的各种小吃店。在事业上我是尽力奋斗的,但我并不因此而不去领略生活上的享受。我在精神生活方面的享受是书和电影。以前我书柜里的每一部中外名著我都是读完的,而且读过的书依然和从书店刚买来时一样新——我是自己每一本书的“监护人”。不过,近两年书出多了,我体质太弱,买书速度超过了读书速度。我在物质方面的享受是酒和麻辣。酒量在运动员里也是冠军级的。生活里要是没有酒,何以助兴?何以庆贺?何以浇愁?何以交流?老天爷也许知道我很快就要失去酒和麻辣这两大享受,所以这次安排我在成都享受一个够。

    9月14日,“新体育杯”赛揭开战幕。比赛的地点是成都市新建的棋苑。棋苑的对局场地是一个很别致的马蹄形的建筑。这座建筑物对面的一幢楼房是招待所,棋手们均在此下榻。很遗憾,这所棋苑后来因某种原因竟作他用了。

    第一轮是全国各地的强手对四川的业余棋手。这一仗对抗成分少、友好成分多。对强手一方来说,这一轮比赛与休息无异。但这一天我感到从未有的虚弱,我静卧在床上,搭了自己的脉,每分钟要跳130次以上。我不禁跟同卧室的伙伴说:“恐怕我要不行了。”

    夜深人静,棋手们都进入梦乡,为第二天的比赛积蓄力量。可我,只感到浑身不对劲。凌晨1点多,我感到要呕吐,得赶紧开灯上卫生间。但是同室的棋友明天还有一番鏖战,可不能影响他们。还是别开灯了,摸索着走吧。我扶着床栏站了起来,第一次感觉到床栏的价值。我多希望一个床栏接着一个床栏,好让我扶着走到卫生间呵!

    一进卫生间,我吐出三大口鲜血。吐完血,只感到如虚脱一般,蜷缩在床上簌簌发抖。可是明天我还要投入比赛,一定要争取睡一会。

    但我难受得无法入眠。突然,只觉一口血冲出来,这次才吐了一点血,却被同伴们发现了。于是好些人为我奔波起来,成都市体委的几位同志极为关切,很快找来了车辆。吴淞笙和华以刚两位扶着我经过走廊,我看到几位女棋手也被惊动出来了。杨晖那对睡意的、孩子气的大眼睛疑惑地望着我。我一个人的不舒服惊动了这么多人,心里真觉过意不去。

    淞笙和以刚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我这个老大哥,他们真是我的好兄弟。别说淞笙和我朝夕相处了20多年,即使以刚也和我一起生活了15个年头。我们曾一起下干校、进工厂,又一起重返棋坛。在干校和工厂期间由于我食量较大,定量不够吃,以刚几次慷慨捐助,才使我尚能平定腹中的骚乱。记得在五七干校中度过的那个国庆节,那天我们3人实在憋不住,一起到村上的供销社打了些显然是掺了水的汾酒,又买了几个肉罐头。回宿舍后将门反锁,3人饕餮一顿。多少时候未尝到肉味了,更有多少时候未闻到酒香了?我们以庆祝国庆的名义违反了干校的纪律,纵情地欢乐了一番。说实在的,我们3人算得上老实本分,但老实人在特定的环境中也会干出不老实的事。也许很久没和杯中物打交道的缘故,以刚喝醉了,吐了一地;淞笙也倒在床上不省人事。我的酒量还不至于使自己仿效两位兄弟,于是我把一地的脏物收拾在一个脸盆内。端着这个脸盆像贼一样溜了出去。宿舍外不少人在洗衣服,人家以为我是去参加洗衣服的行列的,因此我未被怀疑。

    后来,1974年那次全国赛我酩酊大醉,淞笙和以刚帮我好好料理了一番,也是有兄弟的缘分吧。

    我们来到了附近的一所医院。急诊室一位中年医生认真地询问和察看了我的病情。他检查了我的血色素,只有四克,病危!他马上给我打了止血针,紧接着给我输血。

    在急诊室里边还有间小屋,小屋的中央孤单单地放着两张床。我躺在一张床上,在接受输血的同时环顾着这间小屋。这间屋非常陈旧了。四周的墙壁斑驳发黑,房中的灯光也很微弱,整个色调是黯淡的。在另一张床上早已躺着一位农村老大娘。她的老伴默默地坐在床边。这两位老人的年龄很难判断。不过这两张饱经风霜的脸使人一望而知其过去生活的艰难。而如今他们面临着的又是一个不幸!两位老人与这间小屋的气氛相当协调,构成了一幅色彩浓重的悲哀的油画。可怜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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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章 重新获得世界(5)



    我不禁联想到自己见过的一些农民。他们不也是艰苦奋斗一辈子,最后就无声无息地成为一黄土吗?(当然,如今的富裕户农民是不可同日而语了。)比起他们,我是幸运的。虽然我这一生中也曾经受过不少挫折和痛苦,但我有创造,有成功,有欢乐。如今我同那位老大娘一样躺在病床上。她已是日薄西山,而我呢?我的年龄毕竟是如日中升,只是现在有一小片乌云飘浮过来遮掩了我生命的阳光。但这是暂时的,乌云很快会随风而去的。

    猛然间,我又吐出几大口血,幸亏我被及时送往医院以及那位中年大夫果断地采取了措施,不然真难以想象。然而这几口血使我醒悟到问题的严重了。我问陪着我的同志:“比赛我还能参加吗?”没有答复。但那眼神已作了肯定的答复。可能别人认为这是毫无疑义的,我怎么还问这种傻话?但这对我却是太突然了。我预感到的最后一次的棋赛,就这么失去了吗?我连再拚一次的机会都没有了吗?我的运动生命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吗?

    令人绝望的打击啊!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将头埋在床上,承受着难以承受的痛苦。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运动生命结束了。

    尽管我早有预感,但这一天真的到来我又感到如此突然,如此不能想象!对于死亡,我想得很少,而且我从来不感到死亡有多可怕。生老病死,是每个人均要遇到的,不可避免的,不值得大惊小怪。但我陈祖德是为围棋事业活着的,我已下了近30年棋,我不能离开纵横的棋盘和黑白子!

    一会儿,成都的一位副市长带着几位医术高明的内科医生来给我会诊。这位热心的副市长听说我病了,马上驱车到几位医生的家中,把他们从被窝中请了出来。这几位医生给我认真地做了检查,由于查不出其他症状,就初步诊断为急性胃炎。

    急性胃炎,对于吐血病人来说没有比这再好的结论了。但我觉得有些奇怪,我在20岁左右确有胃病,后来很多年我的胃一直不错,怎么无缘无故得了急性胃炎?不去管他,反正这次诊断出胃炎是好事,这次“新体育杯”虽然参加不了,但不久我就能重返棋坛。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为了让我得到较好的治疗,这天上午我将转到四川省医学院附属医院。当人们一定要我躺在担架上抬上救护车时,我真哭笑不得。我想自己便血了20多天,还不是把全国赛下完了,如果被医生知道,早就禁止我比赛了。医生的话有时要听,有时可听不得。

    还真巧,附属医院负责我的周医生是个围棋爱好者。成都市的围棋活动非常普及,走到哪儿都能遇上围棋爱好者。周医生与我一见如故,对我关怀备至。我深感围棋爱好者对围棋手和对围棋事业的热诚。

    就在这天下午,当我躺在病床上休息时,忽然敏之走了进来。太出乎意料了。我凌晨被送往医院,才10个小时,她就从北京赶来了。我心里不免埋怨一些同志太大惊小怪,当然人家是一番好意,我又是感激他们的。敏之的眼睛有些红肿,我问道:“你哭了?”她不回答,也不用回答。我由于失血过多,脸色苍白,但人还是胖胖的,食量依然和平时一样。医生已诊断是急性胃炎,敏之总算放心了些。但她心里在嘀咕,她想我好端端的一个人,这次发病有些蹊跷。她一面跟医生商量如何给我进一步检查,一面找了些医书和我一起翻阅。我对医书毫无兴趣,但她那样认真,我只得奉陪。于是我第一次知道了世界上还有胃窦炎、萎缩性胃炎等医学名词。

    我虽然不愿看医书,但我是个爱读书的人。人们知道我有这方面的爱好,就给我找来了不少书籍杂志。躺在病床上看书真是一大享受,人的一生中只要有下围棋和看书这两个爱好,那保证一辈子不会寂寞,生活永远充实。

    在众多的书籍中,有一位日本哲学家叫做中江兆民的一本著作《一年有半》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中江知道自己患了癌症,医生跟他说他的生命还有一年半的时间。他并没有忧虑重重,而是认为“一年对我来说已是寿命的丰年”。他带病坚持写作,终于完成了这本《一年有半》,这之后,他的病势日益加重,已无法讲话。但他又写了一本《续一年有半》。他的生命之光虽然已极其微弱,但又是那样的强烈,那样的光彩夺目。我欣赏中江的人生观。他不怕死,面对死神那样的坦然;但他又极其珍惜生命,使短暂的生命展现了不可估量的价值。

    是呵,人生在宇宙中是那样的短暂,不要说30多岁,即使100多岁、300多岁,不也是一刹那。从这点来说,生命是短促的。真正明白了这一点,就不再哀叹生命的长短,而只着眼于人生的价值了。

    中江的启示,使我躺在病床上兴奋莫名。中江写这本《一年有半》时恐怕也未能料到80年后在邻国有一位病人深深地向他致以敬意。1

    我向敏之介绍了这本著作,我说:“如果我得了癌症,你一定要告诉我。告诉了我,我会正确对待;如果隐瞒我,我要生气的。”

    后来我作了胃镜检查,在几位医生极其认真的检查下,终于发现了在贲门部位的一个恶性肿瘤。医务人员瞒了我,又怕病人的家属控制不住感情,也瞒了敏之。

    但我和敏之并不那么糊涂。我做胃镜检查用了足足45分钟。怎么检查这么久?几位医生为什么老是嘀嘀咕咕,似乎是发现了什么问题。不过医生们既然不愿跟我说,我又何必追问呢?

    敏之的性格与我截然不同,她是进攻型的,她不断地向医生发起进攻,而且多次提出要亲自看病案。医生们尽量打“守球”,但却愈来愈难守住。

    我早已有不祥的预兆,事到如今我已做好最坏的准备。我是坦然的。关键的是现在我应当做些什么?在棋坛上厮杀恐怕是不行了,但我也可以和中江兆民一样拿起笔来。我想写的东西太多了,30年下的棋不是要好好总结一番吗?我有很多心得不是应当认真整理出来吗?还有我国的古谱不也应当花工夫研究一下吗?我要干的事情太多了,但我所剩的时间或许不多了。如果我确是得了癌症,也许和中江一样,尚有一年半载,也许还到不了这么长时间。我该怎么办呢?

    我躺在病床上思绪万千,不由回想起自己的一生。我是刚解放时学的围棋,我个人的成长史和新中国的围棋史紧密相连。我所走的路也就是新中国围棋事业所经过的路。这条路崎岖多难,这条路又阳光灿烂。我是新中国围棋史的见证人。这一切我最清楚,我有责任把这一切写下来,我不写是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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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章 重新获得世界(6)



    我自然要写陈老总,没有陈老总新中国的围棋史就要改写了。虽然陈老总对围棋事业的作用和贡献有口皆碑,但如今20岁左右的年轻棋手大都从未见过陈老总,他们只是由于老师们的叙述和一些文章的介绍才有所了解。可以想象,如果像我这样的围棋手不把我所知道的这一切记载下来,不把陈老总对围棋事业的功绩给以应有的颂扬,那么几十年后、几百年后,人们怎样来发现、发掘这些历史陈迹呢?

    记得1979年12月中旬,《新体育》杂志举办了“陈毅杯”老同志围棋赛。为了筹备这次比赛,我征求了很多老同志的意见,这些老同志为了缅怀陈老总,都欣然参加了比赛。开幕式那天,包括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政协副主席、部长、军队的司令员和政委以及科学家、教授等52位老同志端坐在棋桌旁,开始了一场令人动情的围棋赛。这次比赛每逢星期天进行,这些老同志没有特殊情况总是准时出席。最后由海军司令员叶飞同志捧走了“陈毅杯”,中宣部副部长廖井丹同志居第二。比赛共进行了两个多月。是什么力量使这些德高且年高的老同志有始有终地进行了这场马拉松似的比赛呢?很清楚,那就是大家对陈老总的深厚感情。

    想到陈老总我不由微笑。作为一个围棋手,我是幸运的、幸福的。但围棋事业的发展真是多灾多难——1970年,被**一伙强行撤销;1975年,遭到了“四人帮”的毒手;谁料到1980年初围棋事业又几乎受到打击。那次敏之参加了全国体工会,一天她打电话给我,说国家围棋集训队要被撤销了。我大吃一惊,无法相信。1975年也是敏之告诉我围棋要被撤销,那对我是个晴空霹雳,但当时正是“四人帮”横行之时,我还想得通。这次,是“四人帮”早已被粉碎的1980年,有什么理由使围棋事业再受劫难?

    敏之特意赶回来,把文件给我看。白纸黑字,我不能不信。说实在的,我至今还不清楚究竟是谁为了什么要这样对待围棋。我出于无奈,马上找了围棋协会的名誉主席方毅同志。

    “围棋事业不但是周总理、陈老总生前关心的,现在邓小平等很多领导同志也关心。围棋是广大群众所爱好的,是最高级的娱乐,要撤销是不对的。”方毅同志看了围棋手给他写的信,明确地表示了态度。

    方毅同志的批示使围棋事业再次免遭打击。

    想起来真可怕,如果围棋集训队再一次被撤销,其后果岂能设想?!每当围棋项目遭到劫难,其他两项棋——象棋和国际象棋也跟着遭殃。3项棋总是同命运共患难,我国的体育事业中,棋类项目经常处于被人歧视和排斥的地位。我在念小学时看了《青年近卫军》一书,该书中有人说了这么一句话:在体育的阶梯中,棋是最高的一级,举重是最低的一级(大意)。此话自然是在贬低举重,但也说明棋在苏联体育中的地位。我深信,凡文明发达的国度定会重视脑力和智慧的竞技。不幸的是10几年来我国棋类事业的命运有时由几个人随意摆布,他们不顾多少领导同志的关心和提倡,不顾千万群众的爱好和愿望,也不征求围棋工作者的意见,而凭个人的偏见轻率地对待祖国的事业。

    一项事业,到底应该由不爱这项事业的个别人来裁定它的命运,还是应该由热爱这项事业、从事这项事业的人们来设计它的前程?

    十几年来,作为一个围棋手,我能有多少太太平平的日子集中精力钻研棋艺?这每隔5年的一次次打击不但给围棋事业、也给作为棋手的我留下难以治愈的创伤。难道这是周期性的灾难吗?难道这和秋天过了冬天终将降临、白昼结束黑夜必定到来一样吗?一项事业本身得不到保障和一个人的生命缺乏安全无异。苍天呵,什么时候围棋手们能和其他体育项目的运动员一样不用为事业的生存担忧和操心呢!

    “敏之,我要给邓副主席写信。”

    “你想写什么?”

    “我要谈我们围棋,我要说说我的心里话。”

    “好,我支持你。”

    我想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向领导同志倾吐自己的心声了。从我开始学围棋不久,就得到一些领导同志的关心。但从一开始就有人对此相当忌讳,他们顾虑我会向领导同志随意反映情况甚至告状。有的基层领导曾明确告诫我和其他棋手:“陈老总接见时,你们不能随便发表意见。”害得我们在陈老总身边显得不应有的沉默和拘谨。其实我根本不是个在领导同志前随意发表意见的人,虽然我的确告过几次状,但那是在忍无可忍并且不如此则只能眼看围棋被取缔的情况下。我始终很坦然,因为我从未向领导同志为自己个人的利益提过一点要求。我也并非无畏的斗士,我一向认为人与人的关系应和睦融洽。但是,当围棋事业的生存面临威胁的时候,如果因为顾及自我的得失、自我的安危而不敢站出来说话,那还算是个围棋手吗?

    其实,中央领导同志是很愿意倾听各方面各阶层包括普通群众的意见的,很希望更多地了解民情、国情。作为各级领导也应当让群众有机会向中央倾吐心声、反映意见。如果广大群众能够心情舒畅、各抒己见,那么我们的民智就可以大大地开发,我们的国家就可以迅速地发达。

    人民畅所欲言的程度往往和国家兴旺发达的程度成正比。

    信写好了,这是我给邓副主席的第二封信。5年前“四人帮”要对围棋下毒手时,我和几位同志联名给邓副主席上书。这5年中发生的事很多,然而给我留下印象最为深刻的还是那封信上邓副主席鲜明有力的批示。这次我在病床上写信可不是告状,而是一个围棋手向中央领导倾诉衷肠。我只是希望我国的围棋事业今后再也不要多灾多难,再也不要有生存危机了。

    此时,我自身已真正地面临着生存危机——癌症。我还被人瞒骗着,但敏之已经知道了,知道了这一她最怕知道的消息。敏之平时像其他女孩子一样爱哭,关键时刻又像男子汉一样具有承受能力和应变能力。她一方面“伙同”医务人员一起向我施着“瞒骗术”;一方面马上返回北京替我作下一步的安排。事后我回想起来,她奔忙于成都、北京的时候,天知道她流了多少眼泪!她第一天知道我病危时,24小时没合过眼。她一宵睡不着——也就是流了一宵的泪!

    数天后,我由罗建文陪同回京。建文的年龄比我大将近1岁,在新中国的围棋手中,他和我都属最老资格的。他平时落拓不羁,坐着没个样,站着也没个样,甚至公开讲棋时人也站不直。但他恰恰正直、豪爽、侠义、始终如一。

    离开成都真有些依依不舍。那些对工作负责而又热心的医务工作者,那些真心诚意为我焦虑、操劳的围棋工作者和四川的一些领导干部使我对成都的感情更深了。我想自己一定还会到成都来的。在这个城市中有那么多竭尽全力帮助过我的人,我要好好答谢他们。

    9月29日,我躺在北京首都医院的病床上被推往手术室。医生们编造了一些理由说我要挨一刀,并且是不小的一刀。我怀疑他们说话的真实性,不过他们既然说要开刀,那总是有必要开吧。我不愿胡思乱想。我多少有些相信命运,如果注定我不行了,那着急也没用。反正到了医院我就把自己交给医生了。我躺在手术床上,由着护士们给我输血、打麻药,人有时竟是这样无能为力。再伟大的人物也可能有这样的时刻。我们实在不必把生死看得太重了。我现在是什么也不用干,什么也不去想了。我自己也不明白我怎么这么平静,这么超脱。我像一个旁观者似的打量那些围着我忙个不停的医生和护士。他们身穿蓝色手术服、戴着蓝色手术帽和大口罩,他们只露出一双眼睛;而我呢?什么都没穿,连眼镜也早被摘除。众多的“武装到牙齿 ”的人在对付一个暴露无遗的不能动弹的人,真是有趣之至。

    开刀当然不是有趣的事。亏得给我做手术的医生们医道和人道都是最佳的,每每有人指着我胸上那一尺多长的刀疤说:这个手术做得非常漂亮!我再也忘不了这些赋予我生命的医生们。10天后我能站起来了。我往磅秤上一站,好家伙,20斤肉不翼而飞。然而这对于一个以前显得胖了些的人来说也不算是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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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章 重新获得世界(7)



    手术后我才知道,很多人在为我的生命担忧。手术那天国家体委的王猛主任和李梦华副主任等不少同志始终在医院办公室等候消息,手术的全过程不断传向这间办公室。当恶性肿瘤被切除下来并基本上判断为早期癌症时,多少同志为我松了一口气呵!尤其是训练局的副局长张钧汉同志像听到捷报一样欢呼起来,其真挚的情感令我感动不已。敏之还告诉我不少中央领导同志也关心着我的病情。邓副主席看到了我的信后不但对围棋事业十分关心,而且还对我的健康状况作了批示。方毅同志在我被送进首都医院的当天,就来看了我。我深知这一切绝不仅仅是对我陈祖德个人的关心,而是体现了党中央对围棋事业的关怀,想到这里又很感欣慰。我的很多棋友在我手术后轮流守护着我,还有很多围棋爱好者从全国各地向我表示慰问。

    一个围棋手生一场病能得到这么多的温暖!

    人们这样的关心,也使我感到自己的病可能不轻。有的人免不了会露些马脚,首都医院有一位热心的医护人员在看望我时说漏了嘴:“你的手术动得很好,瘤子切除得很干净。”

    “这个瘤子是良性的还是恶性的?”我提了个理所当然的问题。

    他一看苗头不对,支支吾吾地离开了病房。

    清华大学一位患了癌症的教授到医院来探望我,在言谈之中他这么说了一句:“你的病和我是一样的。”旁边的护士大吃一惊,马上找借口把这位教授拉了出去。首都医院善良的医生护士们不忍心让我面对癌症的打击。

    “敏之,我的病情你一定要如实告诉我!我还有工作要做,你是理解我的。”

    终于一位医生来到我的身边,手里捧着我的病历,源源本本地介绍了我的病情。为了让我确信,他还要我亲眼看看自己的病历。我不看,已无此必要了。我发自内心地说了声:“谢谢!”

    此时我又想起了中江兆民,我可真的要好好向他学习了。当年医生明确跟中江说他只能活一年半;而我显然不止这些时间,我比中江幸运多了。

    这年年底,敏之陪我到上海去疗养。那天在飞机中我和敏之设计着今后生活的蓝图。我随身带了些必要的资料和稿子,一种崭新的生活在等待着我,这种新生活对我充满着诱惑力。

    谁知死神对我并不罢休,它的阴影紧紧地伴随着我。抵达上海的那天晚上,我感到浑身乏力,不思饮食,还不时恶心。第二天我立即被送往上海市的瑞金医院——转氨酶高达1000。是输血引起的黄疸性肝炎。

    在瑞金医院中我躺了足足5个月,在这期间死神向我发起了猛烈的攻击。我一天瘦似一天,周身的皮肤一天黄似一天,两眼居然变成绿色,我照了镜子不免联想到荒野中的饿狼。我的黄疸指数几乎上升到极限了,随时可能告别人间,告别我的妻子和才两岁多的儿子秋秋。秋秋每次到医院来看我总要说:“爸爸,我来给你打针。”说着就伸出一只小胖手指头往我的胳膊上轻轻地戳着,煞有介事地“打针”。“爸爸,你快好了吧?”他说:“你病好了,又可以抱我了。”

    我总共抱过秋秋多少次?

    1978年9月,我定于5日去郑州参加全国围棋赛。但敏之快临产了。为了放心起见,我在4日上午将敏之送往妇产医院。谁知中午医院就给我来了电话,我马上赶去。只一会儿,护士抱着刚出生的秋秋来给我看了。他那圆圆的脑袋上是一头乌黑的湿漉漉的头发,他那白皙的皮肤配上红润的小嘴多么可爱。秋秋的眼睛忽张忽合,似乎在跟我说话:爸爸,我早几天出生就是为了和你见上这一面。护士让我看了一会就把孩子抱走了,我只听到自己喊了一声:“护士同志,请把孩子再给我看看。”

    第二天一早我就赶往郑州。然后刚满月的秋秋就被外婆抱到上海。我和敏之的工作都太忙,无法将孩子留在身边。数月后,我因赛事来到上海后,马上去了岳母家。在我的印象中秋秋始终是刚出生的婴儿。到了岳母家见到一个大得多的幼儿,大脑袋上的一双大眼睛直愣愣地瞪着我。他不认识我这个陌生人,我也不知他是谁。“他是谁的孩子?”我问岳母。“这是你自己的孩子嘛。”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两年多来,我和秋秋一共才见过几天呢?

    当我想到儿子,心里就痛苦不安。但是我随即又会想到未竟的事业,想到还未动手的《回忆录》,我怕是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写了,真是揪心呵!于是我立刻从各种纷乱的思绪中超脱出来,只觉得自己好比一个战士在战斗的紧要时刻,突然发现自己的弹药已所剩无几,而可恶的敌人却蜂拥而来!

    “敏之,我并不怕死,但我那本《回忆录》一定要写出来。如果我快不行了,没有时间写作了,那你找个录音机,把我想讲的录下来。”

    现在我可羡慕中江兆民了,他有一年半时间,而我呢?天知道!如果某位医生在此时对我说:“陈祖德,你还有一年半的时间。”我定会跳起来拥抱他。

    死神终于被击退了,与死神对阵的绝不仅仅是我个人的肌体,而是由很多力量组成的一支壮观的队伍。上海市委和上海市体委对我这个上海围棋手给予很大的关心。尤其是上海的医务人员日以继夜地奋战,传染病科的王主任5个月来几乎所有节假日,包括元旦、春节和“五一”,总要来到我的病房,认真地察看我的病情。我的亲人们、朋友们都尽到了自己所能尽的努力。还有很多素不相识的人们寄来了大量鼓励我的信件,提供了各种治病秘方以及热心地要为我输血。我得到了各种紧缺的而又十分重要的药物,我还得到了比这些药物更为可贵的精神上的慰藉和鼓舞。

    我真正地意识到我的生命并非只属于陈祖德个人。仅仅是不怕死,那只是初级阶段的超脱,有时甚至只是对病痛的一种解脱。我要坚强地活下去。仅仅为了爱我助我的人们我也得活下去!我知道这种“存活”决计不是轻松的。今后我活着就得不断地和癌症作斗争,不断地自我战胜。老子说:“自知曰明,自胜曰强。”隋代思想家王通说:“自知者英,自胜者雄。”人类正是在不断地发现自己的弱点、缺点,从而不断地战胜自我、超越自我的过程中得以进步的。一个人拚搏的过程就是忘却自我、超越自我的过程。眼看着后起之秀要跑到前面,同样需要超越自我才能大度地欢迎别人战胜自己。作为一个围棋手,我的运动生命是结束了,但这绝非我的终点,而是我新的起点。陈祖德可以不是围棋手,但陈祖德永远是一个围棋工作者。

    我活下来了。我终于出了医院的大门。看到了那原来是司空见惯而如今一切都那样新鲜、动人、充满生气的街道、商店、行人……我想起美国盲聋女作家海伦·凯勒写的《假如我能看见三天》。我总不止看见三天吧?我从死亡线上又回到了这个世界里。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我体味过失去这个世界的滋味,我充分地享受着重新获得这个世界的欢乐!

    我的心脏在我虚弱的身子里强烈地跳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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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超越想像:我这二十年

    ——陈祖德先生访谈

    祝晓风:我是做记者的,我们中华读书报和陈祖芬先生交谊很好,陈先生曾经说过,要采访陈祖德没问题啊。我当然想来,但也知道您非常忙,不好随便来麻烦您。正好中央编译出版社要修订再版您的《超越自我》,蒙龙虎社长邀请,现在有机会一起拜谒陈先生,非常高兴。

    您这本书影响了围棋内外一、二代人的成长,现在再版,我想让陈先生多谈谈这二十年中国围棋的发展和您生活上的一些变化和人生感悟。

    我这次来,也还有私的方面,因为我是一个棋迷,八十年代中期听中央广播电台连播您的《超越自我》。当时我们还不会下棋。1985年三国擂台赛开始,我们自学围棋,都是自己看,主要由蜀蓉棋艺围棋入门六本书引领入门的,邱鑫先生写得很好。我和周围许多朋友虽然水平有限,但在下棋上花的时间比读书上花得要多很多,一下往往就是通宵。

    陈祖德:哈哈,大家是有渊源的,昨天我姐姐还在这里呢。关于围棋发展,在我写的很简单的新版后记里大致说了说。

    高立志:您用“超越想像”四个字来概括这二十年围棋的发展,像富士通杯、应氏杯、春兰杯的设立和围甲等,确实是当初很难预料的,我想您在完成《超越自我》的时候,不会想到围棋取得这么大的进展。您一辈子投身于中国围棋发展,做了这么多事情,非常了不起。

    陈祖德:只是我们成绩欠缺了点。仅仅三次获得世界冠军,1995年春天东洋证券杯、夏天富士通杯,马晓春获得两个世界冠军;2000年俞斌拿了LG杯。

    高立志:也许是您谦虚了,也许是社会要求高了。

    陈祖德:我们这个社会都是很着急的,巴不得马上出成绩,惹得我们也很着急。其实成绩很多外在原因和偶然因素,也许不久以后,我们又要领先了。

    祝晓风:您作为中国围棋的当家人,能否解释解释我们围棋体制的问题,也就是棋院和棋协等都是什么关系?

    陈先生:我们一套班子,有三块牌子。一个是围棋协会,一般处理对外工作,主办活动一般以协会的名义。一个是棋院,事业单位,隶属于国家体育总局。棋院91年就下文了,我做院长,典礼在92年3月15号。一个是棋牌管理中心,执行行政职能,一般发发文案之类,行政职能。棋院内部管理工作我摆脱了,协会的职位还挂着。

    祝晓风,关于棋院,去年您辞去了院长的职务,媒体各自揣测,人多口杂。您能告诉我们一下真正的原因吗?

    陈祖德,其实二三年前就想退了。早些年我一次骨折了,三个月都长不好。我知道自己已经老了。这纯粹是健康的原因,也是很自然的。另一个方面是工作太累,我担任这职位,本来是国家体育事业发展的需要;但中国行政就这个情况,没有不管的。从吃喝拉撒睡,到核算工资分房子等财务和安全的事情多去了。很多事情是意想不到的,也不一定是你的事。但遇到事情,我是第一责任人,我一直在很大的压力下工作。现在干一辈子,也需要年轻点的来接班。王汝南很不错。现在我离六十周岁还差好几天,如果我等正式退,一审批,又要拖好久,王汝南仅仅比我小二岁。只要我赖着,那他也接不上,现在没有比他更好的人选。我下来对围棋的开展工作有利。这样安排我认为合情合理的。根据实际情况嘛,想干就干,合适退就退。当然辞职首先是我健康的原因。我权衡一下还是退下来更好些,可以干些自己想干的事,多下几盘棋。

    高立志,2003年4月23日《上海青年报》有篇报道《透过陈祖德辞职看围棋现状:中国围棋不需要大款》批评现在棋手的敬业精神,直接批评邵炜刚在围甲还如火如荼的时候,经营清风网站。说棋手的腰包越来越鼓,棋迷的骂声越来越响,您看不惯,才愤而辞职。还说中国已经没有产生天才的土壤了。

    陈祖德,媒体瞎猜多了。围棋发展到今天,这么多人关注它,我很高兴,骂也是一种关注。关于天才棋手的说法也不尽然。中国有的是聪明人。天才越来越多,七岁八岁甚至五岁六岁已经下得非常出色了。我十岁时候,我的老师让我五个子,我就被视为吴清源第二了。那时围棋水平没现在高,按照今天水准,也就是让七子的水平。眼下我让七岁的孩子2个子,有时都让不动。聂卫平11岁才学围棋嘛。关于我们中国青少年棋艺的发展,在中日韩三国里比较起来,肯定不弱的。

    祝晓风,您退位以来下棋还多吗?

    陈祖德,我参加比赛已经很少,主要是参加一些比赛的活动,开幕式闭幕式,总要有棋协的领导出面,王汝南很忙,所以外面面子上的事情就我去应付,我出差在外的时间更多了;以前总忙得脱不了身,出差基本上出去一两天就必须很快赶回来。现在因为棋院内部管理工作都摆脱了,我比以前也轻松很多,至于协会的职务,我还挂着。

    高立志:在您的超越自我里,有一章标题是“北京——巴黎”,当时您对很多地方处于很向往的状态。这二十年您到了更多的地方,您记忆最深感触最多的有哪些地方?

    陈祖德,确实跑了很多地方,也增加不少知识。我总感觉我们的知识不够。我们需要多学学,不能太狭隘。整天精力都只是棋,非常劳累。棋可能下得很好,但看问题就不行了。社会里,不是棋下好就一好百好的。其它方面多花点时间,也许更有好处。我们到处比赛,走很多地方,大家心思还主要在棋上。特别现在我们许多年轻棋手,不能和其它孩子一样接触社会的方方面面,从小就单单和棋打交道,接触社会太少。我总是鼓励他们要多看书,看报,多了解些事情。棋是思想支配的艺术,境界上不去,也不会成大器。你以为棋下好了,名也有了,利也有了,以为知道很多,其实棋呆子一个,傻乎乎地,什么也不知道。

    高立志:有人评价说,看了《超越自我》,才知道什么是最高境界。

    陈祖德:我是想境界高点,很努力,但也没有做到的。

    祝晓风,要让棋手的面宽一些,知识内涵丰富一些,养成健全的人格;您是这个意思吗?

    陈祖德,是的。

    祝晓风,这很有意思,因为您像陆游一样强调“功夫在诗外”。我同时注意到媒体常常批评现在棋手贪玩,不够勤奋,和韩国棋手同年龄段上的棋手打谱的时间少了,据说棋院还专门整顿过。那么这个训练强度和开阔眼界的矛盾如何解决呢?您认为现在的年轻棋手用功吗?

    陈祖德,这不矛盾的。年轻人好玩,晚上打游戏。打游戏纯粹是消磨时间,浪费生命。我们年轻人总有睡懒觉的毛病,呜呜地睡,几乎没有一个人吃早饭。我非常反对,我说过赶超韩国要从吃早饭开始,希望大家养成好的习惯。我告诉他们说,群众和老百姓都在上班,你们年纪轻轻,哪能这样的,没有正常生活规律是不行的。

    棋呆子绝不是一个很完善很全面的棋手。国家大事,总要知道的,增加点厚度,人不该那么浅薄,是吧?用功和增加知识内涵并不矛盾。

    至于棋手用功不用功,不能一例地看,有的棋手很用功,也有不少不太用功。

    高立志:您评价过罗洗河:如果用功,早就世界冠军了。

    祝晓风:我想问一个很具体的问题,就是对一个围棋爱好者来说,他的提高,主要是计算呢、还是力量的,或者基本功呢?

    陈祖德,你问的是很技术的事,其实,技术方面很好解决。一个爱好者能否在围棋上成才,主要看三个方面,一是天资,本人的悟性,这最重要。二是努力。再聪明的人不努力,往往不如努力的不聪明。刚才说的罗洗河是不够用功,他大赛成绩就不如常昊,常昊很执着,很努力。当然,并不是说常昊不聪明,他比大多数人的都聪明得多,我想强调努力的重要性。这是相对的一个说法。罗洗河的天资是超越一般天才的条件的。罗洗河小学还没上,语文数学就很不错了。一年级二年级时古典文学都能看,看得自己在那里笑。一次在上海测智商,人家说,这孩子下围棋可惜了(哈哈)。现在罗洗河也是很好的棋手,大将级别的,本来他可以做得更好。第三个方面就是外部环境,要棋迷热情,国家重视。我们现在的环境比日韩都好,日韩都羡慕。享受了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的双重好处,甚至好得有一点点过了。国家给你工资,给你衣服穿,计划经济住房、吃饭费,你只要不想花钱,一个子儿不花也都过得去,这是计划经济的好处。市场经济好处:我们国内联赛一点都不逊色于韩国,奖金一点不比韩国少。参加围棋甲级联赛的棋手,前72名20万就有了,还有围乙冲击围甲呢,日子过得也不错。

    祝晓风,您的意思是,现在的产业化和商业化,在总体上对围棋的发展还是有好处的。

    陈祖德,是有好处,领导也重视了。

    高立志,您在《超越自我》一书里,从头至尾贯穿了一个很高大的形象,就是陈毅,在书里,您对陈毅同志浓墨重彩地描写,可以说没有陈老总的关心,我们围棋不会走到今天,而后谭震林、邓小平等老一代革命家都对围棋事业的发展贡献了特别的力量。在在这后二十年围棋的发展里,有没有对围棋发展起这么重要,这么关心围棋的,像陈毅这样的高级领导?

    陈祖德:支持围棋发展的老一辈革命家很多很多,**和朱委员长都爱围棋,**著作里老引用围棋语言。邓小平也看电视的围棋转播。单单陈毅部下,几乎都是围棋爱好者,他们很多后来都是副总理,部长级别的,例如方毅、谭震林、张劲夫、叶飞、黄克诚、邓子恢、到**。后来就明显断层。不过现在省市级的干部又多起来了,恐怕再过许多年会到国家领导人。我昨天从杭州回来,杭州市委书记是围棋迷,他要在杭州落成一个棋院,已经盖了15层,要32层,要世界最好的,五万六七千多平米,我们棋院目前是一万平米。领导很重要,上行下效。杭州市领导很多都是围棋爱好者。再像陈丕显,他到湖北,一下子就把湖北的围棋发展起来了。上海人大主任胡立教,铁杆棋迷,至今还是围棋协会的顾问。

    龙虎,这与时代也有关系吧。我想,老一代革命家身上传统的力量更强大些。琴棋书画,在中国有古老的传统。

    祝晓风:下围棋叫对弈,手谈啊,是交流的一种方式,本质上应该是文化的艺术的。也许是日本把他改造为一种竞技体育。九段这东西是不是从日本开始的。我们围棋的发展越来越向竞技方向发展,是不是有悖于它的本性?

    陈祖德,是的,这是个大问题。围棋在咱中国,本来是文化的,唐朝四大艺术“琴棋书画”,琴是古琴、古筝,当时最高雅的,排第一。棋明摆着的指围棋,不是象棋,象棋是宋以后。九个等级也是中国的东西,梁武帝给棋分九品,各有名称。段,则是日本的概念。日本从中国学去围棋,确实偏重竞技。我这里有本《御城棋谱》,就是日本明昭时代,在皇帝面前下的,属于竞技,也就是说几百年前他们都注意竞技了。竞技是围棋的重要部分,绝不是全部。在现代体制上,我们从苏联老大哥那里搬来的,他们将国际象棋纳入体育类,有国际象棋司,这有一定的道理。文化没有对抗性的竞赛,评判是可以的,下棋有对抗性,总是想赢的。我们现在一盘棋的输赢,奖金可差很多钱。例如刚刚NEC杯,冠亚军古力和常昊,赢的是20万,输的是8万;比赛每下一盘6000多块,冠亚军就厉害了,一盘棋收入差别这么大,很实际的东西。过去人下棋是娱乐游戏,是思维训练,现在为了钱。

    高立志:有篇关于您的访谈题目是《钱不能买到一切》。我想起关于中国足球的一种观点:为什么我们女足在最衰的时候也比我们男足最强的当口要强百倍,或者就不具备可比性。因为,女足苦,必须奋斗。而男足有钱,技术不咋地,就赚很多钱,他们内心也不原意出国,因为国外要靠实力,是牛后,不如国内**头舒服。对于一个综合素质上不去的人,钱只能成就暴发户,而不是一流境界。有钱也就乱,我们足球发展不上去,足球宝贝这些东西引进得满像样子的。围棋甲级联赛这几年,也出了些花花名词,像美女围棋。去年四月您曾接受采访说:好说歹说,看看再说。现在近一年了,您再说说呢。

    陈祖德,媒体有些炒作了。关于美女围棋的说话有很多消极的东西,但我投身围棋事业一辈子,只要能促进围棋事业的发展,我就感到欣慰。我认为,把美女围棋作为一种宣传看也好,反面宣传也是宣传啊,有人夸,有人骂,都证明大家在关注。凡事,大家发言都好商量,最怕没人理睬,你的一切努力泥牛入海。如果连骂都没人骂,就完蛋了。

    我们围棋发展是有很多问题,整个世界体育都有问题,不是哪一个人哪一个项目的问题。世界都在特别强调竞技,精神因素越来越少,人文色彩越来越淡,世界是功利的,只嘴巴上说说人文,人跳不脱社会啊。所以有几个真正不太功利的人都弥足珍贵。

    围棋在本质上是文化的,艺术的。我现在退位了,有时间多想想,准备从文化的角度为围棋多做些事情,让大家了解围棋,知道围棋是个什么东西,它不是那么狭隘的,绝对不仅仅是输赢的问题。现在很多家长让孩子学围棋,就一条路,当职业棋手,就是去发财,有地位。我总是说别这么想,学围棋自然会有很多好处,好处太多了可以享受一辈子,对他性格的形成,素质的教育,各方面的成长,不光是职业的。围棋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它对我们的教育是一篇大文章。竞技和文化之间确实有一个矛盾,大社会这个样子,竞技体育本身也是这个样子,但我们做工作的还要注意它的另一个层面,就是围棋具有非常广阔的文化市场,文化比那一个项目都更丰富,这是围棋独有的一个大特点。

    曲建文,我们围棋的历史是从梁武帝开始的吗?

    陈祖德,梁武帝不是一个好皇帝,但在文化上做了很多好事情,在围棋发展史上很重要。但我们围棋的历史起码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孔孟著作里都有反映的。

    曲建文,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说围棋是一代不如一代,明代比宋朝“差一手”,清朝比明还差,只看眼前一点点。您怎么看?

    陈祖德,他有他的道理,其实古代中国围棋水准最水平的是清初。

    高立志,您最仰慕的中国古代高手是谁?

    陈祖德,有三个,清代黄龙士,施襄夏、范西屏。我们围棋正是从清初下来的,而日本是那时侯开始上来的,后来一下子超出我们一大块。以前我一直在向日本学习。现在日本围棋又被韩国超过了。

    曲建文:日本下来了,是什么原因呢,跟经济发展有关系?

    陈祖德,是有关系。平时不要听风就是雨,说日本经济不景气;他们的经济还是好,物质太丰富,老百姓生活太好,玩得太多。他们年轻人跟老一代已经不太一样,老一代很能吃苦,现在年轻人奇装异服的,怪怪的,又好玩,玩帝国啊之类的。下棋是要很专一的东西。有钱不一定能下好棋,他们往往缺乏奋斗精神。日本围棋下来的另一层原因是日本棋院的管理问题。他们没有想办法开发青少年这一块。七十年代我就发现这个问题了,他们爱好者很多,都太老,年轻人少。我国和韩国的年轻人就太厉害了,一浪推一浪哇哇不断上去。我早跟常昊说,不进则退,甚至你进步慢了都可能被人家超过。他才27岁,形势就很残酷了,许多比赛他已算最大的,一群孩子都比他小。有人说为什么日本的棋手多长青树,一下几十年。两方面的原因,一个原因是,很多日本人一走上这条路,就不动其他脑筋,一下就一辈子,直到下不动为止。另一层原因,是年轻人没上来,他们不会被这么早地冲击淘汰掉。这后层原因是更重要的原因。

    高立志,我的一个棋迷朋友说日本老棋手注重风格,很潇洒,有时某一招式可能更容易取胜,但棋形很难看就不下了,看他们对弈赏心悦目。至于韩国的棋太难看了。

    陈祖德,日本重理性,像做生意,这样做就赚钱了。你说再好听,赔了可不行。日本剑道很有道理,不像中国很多花招,日本的剑道不是砍你的脖子,就是断你的腰。你的说法,有日本输了找借口的成分。其实输了别找那么多借口。竞技跟围棋文化是两码事。韩国也是很实际的,但它把围棋的竞技方面确实推进一大步。竞争中怎样取得优势,越简明的手段越好。

    曲建文,我们比韩国呢?

    陈祖德,我们比韩国还是差点,主要是尖子不如他们尖。中韩的差距也并不很大。我们的基础并不落后的,各派九个棋手比赛,我们和韩国打三次,我们赢两次。韩方往往李昌镐、曹薰铉赢了,底下其他人都输了。说更精确些,就是这个李昌镐。如果二十个对二十个,三十个对三十个我们胜算更大。

    祝晓风,也就是说我们顶尖的不如他们,但我们的群众基础更好?

    陈祖德,也不能这么说,我们的群众基础不能说比他们好,他们人口少。就比例来说,他们比我们高,有夸张的说法是三分之一是围棋人口。比例上我们永远不能超过他们。围棋爱好者主要还是城市,我们80%的农村人口都不能算。但大家都有很多优秀的年轻棋手,中韩有的一拼。

    祝晓风,我们年轻的一代中,您认为谁最有潜力?

    陈祖德,这不好说,像刚刚结束的NEC杯,古力赢了常昊,不能说古力就比常昊强,他也不比常昊差。我们和常昊水平差不多的就几十个,古力在刚刚得NEC杯另像周鹤洋、胡耀宇、孔杰、邱峻、彭荃等谁赢谁都很正常。他们和李昌镐差得不多,但高手超越这一点非常不易,艺术到顶峰最后一层纸最难捅破。

    祝晓风,这就是一流与超一流的区别?

    陈祖德,李昌镐比超一流还超。

    祝晓风,您如何评价李昌镐棋风和实力呢?

    陈祖德,李昌镐确实是棋高一筹。一般说他是官子好,当然他官子第一是对的,他的计算非常精准,但他并不只是等人家犯错误,靠官子刮回来,事实上他的棋也非常灵动。他比一般人高一大块,用不着奇奇怪怪的手段,所以很多妙处,不是常人所能领略的。他靠常规手段基本上都可以胜出,你看他如果真的感觉形势不妙时,手段多多了。他还印证了我刚才所说的,作为棋手综合素质太重要,李昌镐的心理素质绝佳,越关键的时候,他发挥得越好。你赢他一盘可以,想几盘赢就极难。越关键的比赛,你发现啃动他就越难。三国擂台赛多少次他受到中日围剿,但只要他在,我们其他人就是没有办法。天赐英才,他仿佛就是为下棋的。你看他无论赢了,还是输了,无论赢多少,都一个表情。拿几亿韩币也没表情,不是装的,没表情,天生这个德行。在一次比赛里,有记者曾经照了他很多照片几大卷,洗出来后,完全分不清楚那个先照哪个是后照的,表情全一样。他包揽了所有的世界冠军,他一个人的冠军头衔比其他人加起来都还多。李昌镐可以说近于宗师级的了,这非常了不起,很可佩。

    高立志:天才少年李世石,比起李昌镐,怎么样?

    陈祖德,还是不如李昌镐。李世石年轻,傻乎乎的,看到中国女棋手,很喜欢,心态浮躁。例如来中国参加比赛,有的女棋迷开玩笑,比赛结束后呆下来好了。本来玩笑话,他真的不肯走了,李世石就很当真地退了机票,影响全部了日程安排。也就是这个女棋手用韩语说了句很难听的话,相当于汉语“滚回去”。他马上老老实实地走了。他的心理素质和对待围棋的态度肯定不到李昌镐的境界。李昌镐简直到了孟子所谓“不动心”的境界。

    高立志:他好像对“围棋美眉”毛佳君很好。

    陈祖德,他这个年纪对女性都不感兴趣,也不现实,他对毛佳君也满喜欢,但不是恋爱那种。他还真的没有谈过恋爱。

    高立志:李昌镐可以说近于宗师级的了,比起吴清源呢?

    陈祖德,吴清源是二十世界最伟大的棋手,现代围棋的奠基人,鼎盛的时候一人挑落日本所有高手,非常了不起。李昌镐接近吴清源。

    高立志:您在书里谈过,年轻的时候,您非常渴望能和吴先生对弈。您后来确实实现了这个愿望。我想知道,目前为止,您和吴先生对弈多少次了?

    陈祖德,我是唯一一位和吴先生比赛过的中国棋手,没有第二个的。遗憾的是,我们比赛时,他已经过了颠峰期。

    高立志,前总书记胡耀邦在一封信里提到,读各行名家传记比读很多文学作品还有启发意义。他的例子一本是您的《超越自我》,一本吴清源的回忆录,是指目前市场很火的《中的精神》吗?您读了《中的精神》吗?

    陈祖德,《中的精神》原来让我些序言的,但因为自己脱不了杂务,就没写。我帮助校正了一下,跟以前出版的《以文会友》大致差不多。胡耀邦信里指的是《以文会友》那本书。

    曲建文:看您的《超越自我》,才知道吴清源是您师兄啊,都是顾水如先生的弟子。

    陈祖德,我不好意思这样说的,他年龄上跟我父亲一样大,一代宗师。我还是再举一个例子说明李昌镐的了不起吧。今年应氏杯有个大新闻,曹薰铉这么厉害,竟没有资格参加这比赛。因为他在韩国一个冠军都拿不着,比赛很残酷。你们并不能说曹熏铉技术下降了,主要是其他年轻人都上来了,冲击很厉害。他对中国人下还是很威风。韩国怪刀手徐奉洙已经摸不着边儿,老“四大天王”都下去了,现在曹薰铉被打成这个样子,而李昌镐他还是第一;仍然保持五个冠军头衔,他如果只和曹薰铉下也没太大意思。

    曲建文:李昌镐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那种。

    陈祖德,李昌镐很了不起的,性格是这样;问题往往两个方面。他非常朴素非常规矩的棋风,影响了中国很多年轻人。棋风是性格决定的。每人性格不一样,不能硬学。大家都想学李昌镐。凭你那点本事还怎么赢他。他的为人使很多人想做中国李昌镐。书也不读了,以为棋下好,就什么都有。很多孩子从小就不念书。北京很多。他们家长来找我,我告诉他们,你们这样做简直违法,教育有九年义务制。

    曲建文,文化课学好还是有好处的。

    陈祖德,一个文盲也可能下得不错,但如果文化境界高点对棋肯定有好处。棋是靠大脑下的,看你的境界,看你的思路。一个人很狭隘的,只看小地方,棋肯定大气不起来。有的棋手是很聪明很有灵气,但缺乏大气,平时老是小的地方也不肯亏。小方面精是好的,但别忘了大局观更重要。

    祝晓风,我想问您一个技术问题,对于一个棋手来说是大局观更重要呢?还是力量、计算或者别的方面更重要?

    陈祖德,这个问法有问题的。棋是项综合的运动。一个水平高的棋手哪方面都不会差。李昌镐官子天下第一,他的力量也肯定比你好。你感觉他力量不行,和他下试一试,肯定要垮掉。大局观、力量、计算三方面都重要,只能相对而言。水平提高,那个环节都不能缺。例如你力量再强大,开始就处于被动,力量使不出来。古力力量就特别强,为什么国际大赛成绩不好?就是有的问题拎不清。差的对手,你能靠力量扳回来,但大赛对手那么强大,想靠力量扳回来,哪那么容易呀?

    曲建文,关于中日韩三国围棋的格局您怎么看?

    陈祖德,日本衰落了。至于韩国打败我们,其实是好事情。象棋为什么不如,国际没有对手啊。永远你自己称王,人家没有激情的。围棋,单单中日也不行,不是世界比赛。幸亏有韩国,要八个十个韩国才好。围棋爱好者,越来越多,大家对围棋就越来越重视。围棋迷人啊。曾国藩最后身体完全不行了,医生要他戒掉两个习惯,一个围棋,一个是抽大烟,太伤神。他把大烟戒了,围棋还是接着下的,不下围棋就没法工作。围棋爱好者,不下棋就缺了点什么。袁世凯、段祺瑞都是围棋爱好者,迷得不得了。

    曲建文,您病后什么时候开始下棋的?

    陈祖德,病后体质太差了,坐都坐不了。随着健康的恢复,作为一个棋手,不下棋就很难受。我1986年到机关工作,1990年开始下棋,1991年到棋院工作。

    曲建文:您病后参加的第一场比赛是什么比赛?

    陈祖德:1990年上海邀请赛。稍后点就是和聂卫平下的天元战。

    曲建文,您和聂卫平下很多棋吧?

    陈祖德,我在工厂工作的时候,聂卫平经常晚上过来找我下棋。两三年里,甚至一星期下五六个晚上了。

    曲建文,您还和哪些年轻棋手下棋比较多?

    陈祖德,罗洗河,有段时间我每周都跟他下一盘。跟许多年轻人下棋,这出于两方面的原因,一个是我个人爱好,我喜欢这些天才横溢的围棋苗子。再就是我们的体制也支持我这么做。我作为教练,拿国家工资。当初老一辈棋手刘棣怀、王幼宸等也是受国家补贴,对国家很感恩,对我悉数相授,我们几乎天天下。这是很无私的,是好传统。我的老师这样教过我,我也要这样对待年轻人。

    高立志:我想问陈先生,您病后参加不少比赛了,哪一次最值得记忆呢?

    陈祖德,当然是上海邀请赛,情绪不能不激动,我毕竟十年没有碰过棋子。也只有我们这项目才可以。别的项目早荒疏了。

    曲建文,您病后感受最深比赛是——

    陈祖德,三星杯。我的国际比赛都是人家特邀的,97年三星杯,前年丰田杯。

    高立志,和谁下的?

    陈祖德,韩国崔珪昞。

    高立志,赢了?

    陈祖德,赢了,但后来输给刘昌赫了。

    祝晓风:您复出以来最好的成绩是哪一次?

    陈祖德,最好的成绩是闯进CCTV杯四强。因为是淘汰赛,我差一点点就可以以第二名的身份代表中国出国比赛的,当时国际机票护照都准备好了。

    曲建文:世界比赛,在哪个国家比赛,如何确定赛程之类,是有个规定或固定程序吗?

    陈祖德,我们围棋没有,还缺乏秩序和统一的管理,不像足球体制那么成熟。目前我们的世界比赛主要是韩国三星杯、LG杯,原来还有东洋证券杯,日本富士通、丰田杯两个,大陆春兰杯、台湾应氏杯,共六个最大的锦标赛。今年是大年,比赛都有,加上些小的,十来个。

    曲建文,这些世界级别的比赛中,最早设立的是哪个?

    陈祖德,本来该是应氏杯,应昌期很热情,我在香港养病他们就有这个脑筋了。但台湾要搞很不容易,在哪里搞怎样搞,翻来覆去地开会研究,酝酿时间太长。被日本人知道了,听说组织世界比赛,一定要赶在前头。这样1988年春天搞了富士通杯世界围棋锦标赛。应氏杯是八月份。这成为围棋发展史上的里程碑。应昌期还赞助了世界青少年围棋锦标赛,世界电脑围棋赛,投入很大。韩国本来还不行,89年曹薰铉赢了应氏杯,在韩国掀起热潮,很多大公司投资。

    高立志,电脑下围棋,您怎么看?可能超越人吗?像国象一样。

    陈祖德,电脑基本上可以说不会下围棋,围棋太复杂了。

    高立志,也许未来世界里,我们人脑对电脑只有靠围棋赚点尊严了。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也有必要把围棋文化建设好。关于围棋的近年发展,还有一次大事,就是跨世纪的时候,2001中国贵阳国际围棋文化节,有一篇报道说《陈祖德林城三次落泪》。

    陈祖德,可能有些夸大,但我几次讲话很激动。贵阳那个小地方,4000多人,2001盘棋,来了很多全世界最重要的棋手和棋院负责人,这样的场面真的不得了。

    祝晓风,关于中国围棋人口,有说一千万,有说两千万,您怎么定义围棋人口?我算不算?

    陈祖德,你肯定算,你应该是围棋爱好者。围棋人口是更广义的数字,他只需要会下。我们围棋人口不止这个数字的,象棋人口比围棋人口还多,但爱好者不如围棋。相当多围棋爱好者,本来是下象棋的。围棋迷人啊,他给爱好者一种热情,有这种热情,就容易高投入。像陈毅就是因为会,才那么支持围棋事业的。

    关于围棋爱好者,我在《超越自我》里写过一个故事:文革初期,我应邀到清华下棋,当时清华下棋的人已经很多了。清华的宿舍相当拥挤,一个房间里摆上四张双层床,中间再放下两条长桌就完全饱和。双层床的下铺代替椅子,我就在这“椅子”上和师生们下棋。校内很多围棋爱者闻风前来,观看的人实在太多了,非但把桌子围得水泄不通,连双层床的上铺也“座无虚席”,很多人趴在窗外看。后来我一次到贵阳,他们的人大副主任说:“陈先生,当年趴在窗外的就有我呀。”据说他们好几个住在三楼,听到消息赶下来就挤不进去了。

    高立志,现在围棋在北大也很普及的。

    陈祖德,十好几年前,你们北大和清华就设立了京华杯,每年3月份第一个礼拜天。第一届我参加的,双方领导明确表示,只要我在,我们比赛就永远搞下去。十多年,领导换了一拨一拨好几拨,已经形成传统。大学搞这种活动很好,非常好。北大、清华、北师大、复旦大学、上海财大都很普及。大学搞这些活动好,特别好。他们将来都是栋梁之材。走上各个工作岗位,从政经商,甚至领导岗位。他们会热爱围棋一辈子,对围棋的普及太有好处了。

    曲建文:现在清华做大官的也多了。

    祝晓风,关于围棋土壤,我们的台湾怎么样?

    陈祖德,台湾最好的棋手都到日本去了。林海峰,周俊勋,王立诚,王铭琬,最厉害的还有张栩。他们在台湾出不来,本土高手不多。但台湾围棋普及得不得了。每个城市都大量的人在学围棋。我去参加他们全地区看一千四百多个孩子在一个场地下棋。所以我说我们的前途肯定好。学围棋的人越来越多,围棋饭越来越好吃。专业初段就可以免考上复旦大学;业余五、六段就可以在社会上办训练班,生意好得不得了。

    高立志,围甲就很赚钱。在围甲的设立过程中,您有没有重要的故事要给我们说一说?

    陈祖德,围甲之前,是围棋团体赛,团体赛起初非常好的,曾经对围棋发展起了很大作用,但后来弊病越来越多,随着时代的发展,吸引力越来越小,高手都不来了。我们希望改变一下。五年前正好有一笔赞助,江铃公司,这也是机遇。因为正处于年底,马上要筹备明年的比赛,一切匆匆忙忙的。没多少讨论,我们是很果断地做了个大决定,引用足球机制。当时大家并没有充分估计困难,都是在实践中逐步克服各种问题的。事后证明很成功,大大刺激了围棋的发展。韩国棋手巴不得来参加,淘金啊,李昌镐等都被吸引来了,可以说把世界上最高的棋手都吸引来了。我在一次围棋闭幕赛上说,中国要成为世界围棋的中心,很自豪。

    高立志,读《超越自我》,很多人不是围棋人口,他们是作为励志书来读的,像海伦凯勒、富兰克林的自传,甚至张海迪的故事。因为您在书里特别强调一种精神,谈了不少自己对生活的感悟和生命的体验。这二十年您的生活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您能给我们谈谈这方面吗?

    陈祖德,我在新版后记也约略提了我离婚又结婚,人生都有很多无奈的事。我现在很幸福,再婚后又有了一对双胞胎儿子。

    曲建文,双胞胎今天都不在家里。

    陈祖德,他们都住在围棋学校里。

    高立志,家学渊源啊,您如何评价他们的围棋禀赋?

    陈祖德,不行不行。棋手啊,古今中外没有孩子下好的,这是规律。爸爸越是业余的越好,爸爸是职业的都下不好。我爸爸就是业余的。

    高立志,您的胞姐陈祖芬是影响很大的作家,胞弟陈祖言是唐宋文学研究专家,您姊弟三个都卓有成就,实在是教育上的佳话。在教育上,您有什么要秘传给我们啊?

    陈祖德,没有没有。我父亲对我们严,教我们古诗词、围棋什么的。《长恨歌》、《琵琶行》,我父亲早上读一遍,晚上我们必须背诵出来,很辛苦的。现在我是让他们高兴就行。

    曲建文,您长子情况怎么样?

    陈祖德,他在复旦大学学旅游,在国外留学学金融,在北京一家投资公司工作,后来到上海去了。他的艺术天资不错;围棋水平大概是我让两、三子吧。

    高立志:围棋对他哪些方面有直接的帮助?

    陈祖德,直接的不好说,间接帮助总是有的。围棋培养的是一种思路。起码要注意大局观,不能看一点小利,该放弃就放弃,像炒股票,不能老舍不得。必须有全局观念,不能斤斤计较眼前利益。还有一条,这跟做生意一样的,见好就收,别太贪,不要亏了,这是原则。泰国企业家蔡绪峰写围棋与管理方面的。我给他写了序。蔡绪峰接受采访说,我喜欢围棋是因为在围棋中我能悟出很多的道理,围棋能让人学到在社会上如何处事。围棋一个子一个子,一团子一团子之间的关系,就像是生活中间的事情,和一个人在一群人中间的角色是可以相联系的。棋盘是一个“人生的实验室”。棋盘会告诉人,为什么会让一些人成功,会让一些人失败。

    高立志,很多商界的人都读您的书,贺岁的时候,社科院亚太所的柴瑜副研究员说,进入新的一年,不知怎么就想起了您的四个字“超越自我”……超越自我,才是不断前进的唯一方式。

    陈祖德,书的反响也是超越我预料的,你说的我还不太清楚。

    高立志,您的书,是棋界第一本回忆录,罗建文说:“祖德当时是在1980年患癌症,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几天,所以趁着自己还能动动笔就想写一本回忆录留给后人,如果当时祖德不生病,他是不是会写这本书恐怕还很难说。我想,写回忆录是一件很难的事情,首先你要有勇气。”您受了《一年有半》的影响。您在一次访谈里谈您的写作,非常动人。您说,“我知道水滴石穿的道理。”每天写500字,10天5000,一年就是180000字,由于身体虚弱,有时一一天写不了500字,第二天一定补上。从初稿到最终成书前后花了大概二、三年的时间。您以坚韧的力量战胜了癌症,二十年后正值您六十大寿再版此书,陈先生有什么新的期待?您的文字影响了数亿人的成长,您对新一代的读者,有什么瞩望?

    陈祖德,让大家更多地了解围棋吧,了解围棋文化。棋如人生,它的好处,我们将终生享用不尽。

    祝晓风,刚提到罗建文先生,他的讲话本来是针对芮乃伟的一本书《天涯棋客》。关于罗先生和芮乃伟的口水官司吵得沸沸扬扬。芮的出走一度被讨论,上升到围棋体制的反思上去了。您如何评价芮乃伟?

    陈祖德,芮乃伟,世界女子第一人,我们培养的,在韩国挑落过所有的人,包括曹薰铉和李昌镐,震动的不得了,连胜李昌镐好几盘,比我们男棋手好。她的出走是很可惜的事情。

    高立志,我想最后和您聊聊有趣的话题。大家都知道棋坛一代名宿和武侠大宗师的交情很深。1981年冬天至1982年春天,您在香港养病,在金庸家住了整整半年,1982年冬天,又住了4个多月。在近一年的长住中对弈无数。不久前《图书商报》头版是金庸的访谈《我痛恨个人崇拜》一文,也聊了您在他家指导他下棋的事。细节很生动。

    陈祖德,玩玩,不伤脑筋的。

    高立志,您读过金庸全部的书,您最喜欢的是哪一部?

    陈祖德,最棒的是《天龙八部》,不过金庸最喜欢《鹿鼎记》。《天龙八部》里面谈了很多围棋。我还批评过电视剧,里面把虚竹对弈的场面拍得乱七八糟,就不能谦虚点问问稍懂些棋的吗?

    高立志,您最喜欢金庸小说的角色是谁?

    陈祖德,当然是乔峰

    祝晓风,“侠之大者”。

    高立志,您如何评价金庸和古龙的区别?

    陈祖德,还是金庸好看,他知识面广,有深厚的历史背景。古龙没有多少历史背景。金庸和梁羽生都是围棋爱好者,两人下得差不多。

    龙虎,今天谢谢陈先生为我们谈了很多围棋内外的事情。

    高立志,真希望能常常打搅您。

    陈祖德,太客气了,也谢谢你们,欢迎你们过来。晓风,说刚才第一次和我下棋有些紧张,等不太紧张的时候,再来。

    祝晓风:谢谢,谢谢!

    (蒙木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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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喜欢陈祖德这一家子

    ——喜读《超越自我》

    冰心

    前些日子,我在每天午休时间,收听并欣赏陈祖德的自传《超越自我》。这本自传的故事本身和演播员的雄浑的像讲自己的故事一样的亲切声音,都深深地吸引了我。

    正在这时,祖德同志又送给我这本书。我爱不释手地看了两遍。我觉得这本书的作者,不但是个第一流的棋手,也是个第一流的作家!

    真挚是创作的灵魂。祖德同志写这本书时,也许以为这本书将是他的绝笔了,他要趁他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将他的事业、他的感谢、他的拚搏、他的爱憎和他的希望(参看第十四章)呕心沥血地倾吐出来,这一种神魂奔赴的挚诚,使得这一本《超越自我》,在我的眼中成了一本高出一般文学作品的杰作。

    从这本书里,我认识了祖德自己和他周围的一切,也就是祖德之所以成为陈祖德的社会因素。

    他出生在一个健康和谐的知识分子的家庭。他有爱护培育他的父母和姐姐——他的父亲教他下围棋,为他寻师访友。

    他的母亲以老迈之身还一字一划地为他抄写书稿。他的姐姐对他的关怀更是无微不至,帮他择偶,促他上进。这个团结互助的家庭,造成了他的自尊、自信、自强和乐观奋进的人格。使他在无论什么环境、和什么样的人相处、特别是工人和农民都会感到快乐都能看出对方的优点。他爱憎分明,他不怕说出自己灵魂深处的眷恋和憎恶……

    围棋是他的生命,这围棋又是中国的国粹。他用国防前线战士一般的、誓死保卫祖国的精力,来对待国际棋赛。他不但自己竭力拚搏,也在尽力地培养自己的接班人。

    这本书里警句很多,真是妙语如珠,表现了许多他在实践中的颖悟,如:

    我也是通过我这一生的实践,才真正认识了自己。

    我们在下棋的同时,也在学做人。

    一个棋手只有在赛场上才能焕发出生命力,才能取得胜利的欢乐。人生没有这样的欢乐,简直如死水一般。

    真正的男子汉,往往在命运的低潮时,方显出英雄本色。

    我们之所以要努力奋斗,不正是要极大地丰富我们的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吗?

    每一次人生的关键时刻,每一次大大小小的抉择,其实都是一个能不能自我战胜、能不能超脱的过程。

    一个干事业的人,就是在忘却自我中获得自我的。

    一个人拚搏的过程,就是忘却自我、超越自我的过程。

    人类正是在不断地发现自己的弱点缺点,从而不断地战胜自我、超越自我的过程中得以进步的。

    他热爱祖国,他认为:

    我国是围棋的发源地……围棋是中华民族的国技,是炎黄子孙的国粹。

    因此他更加热爱自己的围棋事业。他在重病时刻,不能不殷切地挂念着他的接班人。他想:

    一个人能鼓励别人超过他,帮助别人超过他,这得有多高的境界。

    每个强者都有他的黄金时代。他的黄金时代越短,则事业的发展越快。

    眼看后起之秀要跑到前面,同样需要超越自己,欢迎别人战胜自己。

    这时,祖德已经达到了做人的最高境界,他已经超越了自己。这就是我对这位年轻朋友所最拜服的地方!

    说起也有意思,我在他的一家人中,最先认识的是郑敏之,那位爽朗俊俏的乒乓球冠军。当我知道她和围棋冠军陈祖德结婚时,我觉得他们真是珠联璧合!在这本书里,祖德也欢快地写到他认准目标后是怎样地追求不舍。

    此后,又通过一段文字因缘,我也认识了陈祖芬,又是一位很敏锐很可爱的报告文学作家。

    总之,我很喜爱陈祖德这一家子!

    1986年7月21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光明日报》1986年10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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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书的启发

    谢军

    刚刚过去的这个夏天似乎格外难熬。不知是因为天气确实反常的燥热,还是由于自己“一体两人”做起事来有些力不从心,反正,心中少了几分宁静,干什么都有些无精打采的。也许每个女人都会经历这样一个特殊的阶段,但身在其中,还真不知道怎样来调整适应。面对一天比一天不再完全被自己支配的身体和大脑以及来自周围人越来越多的照顾,所有一切对于一直习惯于忙碌奔波的自己来讲,都颇有些无奈。

    这个时期的生活伴随着一种很奇特的感觉。一方面,要逐渐去适应,以一份好心情去做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另一方面,当自己能够安心享受这份轻闲时,心中又时刻充满了不安和恐慌。扪心自问,不久的将来,当生活又踏入正轨,自己能否像一名战士那样重新回到赛场、校园和工作岗位上?自己能够从容迎接未来的挑战吗?

    脑子里突然出现了小时候曾经在队友那里看过陈祖德老师创作的一本书,当时尽管把那本叫作《超越自我》的书看了不止一遍,但也都是囫囵吞枣,对里边写的事情并不全懂。很多年过去了,对那本书的内容已经有些记忆不清了,只记得那是陈老师在重病中用生命写下的自己的经历和对人生的体会。

    现实生活中往往有这样那样的理由让人停顿向上跋涉攀登的脚步,或者是已经到达了一定的高度,想停下来歇歇脚,欣赏一下眼前的风景;或者是感觉到前进的阻力太大,得不偿失;还有可能就是累了,找不到继续前行的动力……总之,各种各样的理由足可以让自己好好地休息一下,而这一停,可能就连自己也不知道会到哪一天才能迈开双脚,继续前行。

    随着年龄的增长和人生阅历的慢慢积累,才逐渐体会到一个人为了达到某个目标,在短时期内付出艰辛努力并不是很难做到。而在人的一生中朝着新的目标,不断地挑战自我、超越自我,才是最难做到的一件事情。是的,不断地超越自我,挑战自我应该是人生最难达到的境界。正如登山者常说的那样———世界上没有比人更高的山峰。领悟了这个道理,突然觉得,陈祖德老师想通过自己的体会向读者们传达一种精神,特别是让像我们这样的年轻读者能够尽早地领会到在漫长的人生旅途中不断超越自我的意义。

    记得著名文学家苏轼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早年读书无甚解,晚年省事有奇功。庆幸自己少年时期偶然的阅读对现在遇到困难出现困惑时的帮助,当年的小姑娘现在已经长大了,很想把《超越自我》这本书仔细地重读一遍,但不知什么原因,现在已经很难在书店里找到这本书了。

    想想家中书架上缺了这么一本让自己对人生颇有感悟的好书,还真是挺遗憾的一件事。

    (2002年9月26日《中国体育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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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道与人道

    陈祖芬

    世界上最大的是海洋,

    比海洋大的是天空,

    比天空大的是胸怀。

    ——雨果

    人有所失必有所得

    与其说,选择对象这件事反映了他的性格,不如说只有他才会这样选择对象。

    他用四五十字一句的欧化长句,大气磅礴地给她写了一封信,而毫不怀疑自己可能遭到拒绝。此时他早已被赶出体育界,成了一名笨拙的钳工,而她刚在世界赛中获得桂冠。但是,恋爱也和下棋一样:你一上来就怕失败,还怎么能征服对方?

    他要不是这样好胜、自信和有魄力,他就不是围棋冠军陈祖德了!

    可是,他现在又算个什么冠军呵?!面对着1970年那沉沉的夜空,他发出了一声压抑的、闷雷般的叹息。不,他无论如何不能适应这种突变,正如眼睛不能一下子适应黑暗。他热爱阳光。那明朗、温暖的阳光,总是叫他想起陈老总的笑……

    “哈哈哈哈,”陈老总拍着他的常客——10岁的陈祖德大笑:“你这棋下得好凶呵!你把我当鞭子打呀?”祖德就在这像阳光一样的笑容,和像笑容一样的阳光中长大了。他20岁上赢得了全国冠军。陈老总经常穿着打补钉的棉衣或运动衫,径直走进他们集训队说:“……我看围棋可以增进中日人民的友谊。我已和日本自民党议员松村谦三商谈了中日围棋交流的思想和感情。通过几次中日棋手“手谈”,日本的20多位棋界名人,共同发表呼吁书,号召数百万名围棋爱好者参加“要求恢复中日邦交征集3000万人签名运动”。他们辛辛苦苦地背着大喇叭,在街头讲棋,以吸引更多的人来签名。日本名棋手原武雄先生也到东京的闹市银座讲棋了。

    原先生什么时候还能来中国呢?“原先生”,陈老总在北京饭店走向这位日本朋友,“您和祖德这盘棋我是从头看到尾的。我想向您请教请教,祖德为什么输了?我们来帮他找找原因。”

    祖德有着怎样的福气呵!他的手被周总理紧握着、摇晃着。“我这人有点偏心,我对兵乓关心,对围棋不够关心。以后我要多关心围棋。你好像不是北京人,你是哪儿人?”

    我是哪儿人?我是哪儿人?——祖德使劲地想着,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他下过的棋,就是过了几年也能把每一步棋复出来。可是这会儿他的记忆力哪儿去了?岂止是记忆,就是他这整个儿的人仿佛都被幸福的暖流融化掉了,不存在了。

    不存在了,不存在了,1966年底,围棋不允许存在了!20来岁的祖德,被赶到农村。在干校,他干活总是拣重的。他的冠军性格无处不在。他平时在大街上走路,也总是要赶过走在他前边的一个人,然后再赶过一个,再赶过一个……现在,他干活不断地打破记录,创造了每半天打270块砖坯的最高记录。他那一身蓝色的线衣裤,都变成了白色——汗水浸透了衣服,经风吹干,便结上了一层盐斑。在每天的筋疲力竭中,他才能忘却围棋。真能忘却?不要欺骗自己了!当他占有围棋冠军的宝座时,围棋也占有了他心灵的宝座。他只是失去了下棋的权利。但是人有所失,必有所得,磨难使人坚韧,一无所有使人一无所惧。一个人一落千丈时所获得的思想,是他在一帆风顺时很难得到的。

    他的自尊和自信使他又获得了一次胜利:他那封充满了欧化长句的信得到了答复,答复之令人满意,就像对方发来了一只轻削稳拉的、美妙的兵乓球。那个刚从日本赢得31届兵乓球女子双打冠军的郑敏之,被那四五十字一句的欧化长句中蕴含的力量征服了。他觉得他就像一个惯与命运的风浪搏斗的水手;而在他那大海澎湃的胸膛里,她就像一颗明亮的星。他愈是在工厂防空洞里摸黑挖土,愈是感觉着星光的晶莹。

    “你在挖防空洞呀!快,快,张茜同志来电话,怎么也找不到你,陈老总——”什么?祖德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可是他又好像看见了一切。“我还要带你们围棋代表团去访日呢!哈哈哈哈!”陈老总笑着。只有光明磊落的人,才能发出这样豪爽的笑声。现在这笑声却像一声声锤击,击在祖德的心灵上。他浑浑噩噩地带着一身泥巴走出了防空洞,走上了公共汽车。

    “同志,你的票呢?”售票员过来了。“票?票?”祖德半天反应不过来:“啊,票?啊,我没带钱。我实在是——”他实在是只记着张茜同志和陈老总的子女们正在灵堂里等着他!

    不,这不可能!“陈老总去世了,让我们都来关心围棋!”周总理对一些中央领导同志说着,又转过身来深深地望着祖德。我国要派遣第一个友好代表团访日了,周总理指出,代表团中应有一名围棋手。于是围棋集训队在1973年恢复了,可在1975年又遭到了毒手!在这个封建古国里,不仅陷害忠良要株连九族,而且还要株连他所支持的事业!

    陈祖德联合另外5名围棋手,上书邓副总理。批示很快就下来了。呵,邓副总理支持我们!祖德靠在洒满阳光的大玻璃窗上,觉得好像靠在了一个巨大的、温暖的胸怀上。可是有人质问他:“陈祖德,你为什么不批邓?你给邓小平的信要批判!”什么?批邓?祖德白净的脸气得通红。他绝不能闭上眼睛,不去思想,以换得像黑暗一样的宁静,或是像白痴一样的幸福。经受过生活磨难的他,对人生不再有过多的奢望了。

    祖德把门乒地一甩,走到因为门的巨响显得分外空寂的过道里。他的心,现在也像这空旷的过道一样寂静。他准备失去做人的一切权利。但是,在两种对立的精神品质的较量中,他获得了人格和人道的胜利。他是个胜利者,或者说,是一个胜利的失败者……

    人是自我性格的创造者

    没有远大目标的人,只注意琐事;注意琐事的人,不等于没有远大目标。

    “……奥斯德里茨战役,是法国以少胜多战胜沙俄和奥国的盟军。我国历史上的淝水之战也是以少胜多的典型例子。记住了吗?这都是常识。人的修养是要一点一点从各方面积累起来的。我们要多看书、学日语、还要练毛笔字。否则到日本签名时,丢我们中国人的脸!出国回来,你们带的纪念品不管多少,都不要财迷。要想到集体,孝顺父母……”

    祖德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琐琐碎碎”了?

    祖德的稀里糊涂本来是登峰造极的。“妈妈,我的一个扣子掉了,请你给我寄一根针和一根线来。”他刚来北京时,竟是这样地给家里写信。“陈祖德,是你晾的被面,忘了收了。”“不是我的,我不记得我洗过被面了。”“我已经问了一圈了,人家都说是你的。”“啊,那么大概是我晾的。”他的生活知识和生活能力就这么一点,好像孩子的储蓄罐里老是只有几个硬币似的。祖德把他所能支配的时间,都用来增加棋艺的积蓄了。

    围棋项目恢复了,祖德积蓄已久的棋艺,可以如数倾倒出来了!但是……

    “队长!”——祖德并不是正式的队长,不过从1973年恢复集训队时,他就操劳着各种

    事宜,大伙不知怎的都管他这个不是队长的人叫起队长了。这个爱称就一直传了下来——“队长,中日围棋赛的场地还没有呵!”

    “好吧,我来想想办法。”祖德拿起了电话:“劳动人民文化宫吗?”

    “喂,北京饭店吗?”

    ……

    “队长,北京赛完后去桂林赛,可是买不到卧铺票,怎么办?”

    “好吧,我们分头想办法买票……但是凑起来也不够呀!那么,保证上场比赛的同志睡卧铺,其他人坐到桂林……”祖德说。

    “队长,训练日程排好了吗?”

    “队长,这么大热天了,我们的集训场地怎么还不给安电扇!”

    “队长,我妈要来了,可是没有房子!”

    “队长!我们宿舍的灯泡坏了,我们去领,人家不给。”

    “灯泡没有,他们晚上怎么下棋?我去领,我去领!”祖德匆匆地跑下楼梯,穿过院子……

    大楼笼罩在阳光里,一切都在和阳光、和光明汇拢。那么围棋呢?欧洲每年都要举行一次全欧围棋赛,已经20多次了。美国每年也都要举行全美国棋赛。日本的围棋手有1000万人,几乎所有的报纸每天都要登载棋局,围棋水平至今比我们高出一筹。台湾同胞的围棋水平也很高。全世界有近40个国家在下围棋。我们祖国古老的文化遗产能这样广泛地流传,这是想起来都叫人得意的。但同时, 我们的围棋也正在被人追赶、被人超越!中国最大的能源——民族自豪感,在那场史无前例的灾难中,已经损耗得太多了……

    于是围棋事业的一切细枝末节都成了祖德心头的大事。使命感真像一把雕塑刀,它可以根据需要随意地改变一个人的性格,天性傻傻乎乎的祖德,竟以他特有的执着,打了几百次电话,又写了几百封信,为围棋作宣传,终于把50多位老干部请来参加了两个月的《陈毅杯》围棋赛。

    闭幕式上,一位秘书跟祖德说:“今天这个闭幕式,方毅同志就别讲话了吧?他最近很累,天天都开会。”“不,我还是要讲话的。”方副总理说着走向麦克风:“中央让我当围棋协会名誉主席,我就要好好干。我要继承总理和陈老总的遗愿……”

    祖德的心头颤动了:中央这样关心围棋事业,我反正是博命来干了!要是我有打砖坯那时的精力……但是我怎么这样疲乏?

    他怎么这样疲乏?他的心得不到安宁呵。再说,当他埋在杂务堆里时,周围的房间里总是传来下棋的“噼噼叭叭”声。这在别人听来极其单调的下棋声,在祖德却是最动人心弦的乐曲,直撩拨得他心里痒痒呵——噼,噼,叭,叭……

    “噼!”19岁的祖德拍下最后一个棋子,首次在让先的情况下赢了日本九段棋手。(围棋共分九段,一段最次,九段最好。)解放前,日本来了一个极普通的五段棋手,对谁都让子,但没人能赢他。1961年日本围棋代表团中,有一个五段女棋手,和当时我国水平最高的8个棋手下了8盘,场场告捷。但这回,1963年10月的报纸,在头版刊登了消息:“我国19岁小将陈祖德,在迎战日本棋手的比赛中,五战五捷:胜业余五段棋手田冈敬16子,胜业余六段棋手村上文祥3子,胜九段棋手杉内雅南和七段棋手桑原中久各半子,胜八段棋手宫本直毅五子半。”

    “叭!”21岁的陈祖德拍下一子,又首次以“分先”(围棋的术语)战胜了日本九段高手。周总理兴致勃勃地对陈老总说:“来,为我们围棋事业的进步干一杯!”

    “噼,噼,”从1964年到1974年,我国举行了3次全国围棋比赛,祖德3次蝉联全国冠军。他在1979年的第一届世界业余围棋锦标赛中,夺得第二名。他在1980年中国围棋初赛的120人大混战中,独一无二地保持不败记录。

    “叭,叭,”祖德在比赛时布局很破格,可以很快进入中盘战斗,这种布局法1965年在中国、日本,继而在各国广泛传开,成了当今世界广泛运用的布局法,日本人称之为“中国流”。但正因为成了“流”,祖德自己倒不愿下了,他又噼噼叭叭地在探索新的下法……是啊,一个人总得不断地有创新意识,不断地给自己规定更高的奋斗目标,才能享有探索者的特权——胜利。祖德在杂务缠身的情况下,只能利用午睡的时间学日文、练棋。有一天,他觉得浑身软得像棉花一样,就迷糊过去了。醒来一看表,半小时过去了。“啊呀!”他心痛地大叫:“我怎么可以这样呢?!”

    人的精力是这样有限,往往需要预支多少年的精力,才能聚起足够的生命之光,对准一个焦点,焕发出耀眼的、但在人类历史上又是极其短暂的一闪。具有冠军性格的祖德几乎本能地清楚这一点,但他的生命之光,却不能不向四周散射出去:接人、要车、发信、调人……他大大地透支了精力。他在干校打砖坯时就因为透支了精力,腰部得了严重的劳损,已经几次瘫倒不能动了。他的肌肉一天天松弛,他的头脑却一天天绷紧。在内部比赛时,几乎下每盘棋,都有人找他谈事;在全国比赛前的一周内,他还要连续开一些纠缠不清的会;在全国比赛期间,他还得处理各种棋界事务;甚至比赛进行到一半,他还要被人从棋盘旁拉开,商量一些使他头痛的事。这样沉重的精神压力,使他经常捶击着疼痛的头脑:呵,痛煞人!痛煞人!……

    当年那个不知北京也能买针线的围棋冠军哪儿去了?人是自我性格的创造者。人的力量,正在于塑造更完美的自我……人在世上,是要留下脚印的。

    在人生的舞台上,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扮演他本来能胜任的角色的。人在出世之前,如果就能知道他将迎击怎样的困难,那他真得有足够的勇气,才能走向这艰辛的人生道路。

    就连惯于和命运搏击的祖德,现在也让人生的艰辛击倒了。刚才他还能摸黑到厕所去吐血,可现在好像虚脱了——这是怎么了!难道才36岁就要撂倒在棋盘上了?拉开电灯吗?不,同屋的人明天还要比赛呢!围棋在运动项目中是最伤身体的。马拉松比赛也就两三小时,赛一盘围棋却要一整天。而且每一步棋关连全局,一盘下来,往往当天就能瘦三四斤。日本棋手可以下到70几岁。我们可不行。社会工作、家务劳动都在无情地向我们索取着精力。不少棋手一到30多岁,就想退出比赛了,这完全可以理解。可是不行呵!我们得坚持下去,给年轻棋手当靶子,让他们来超过我们。一个运动员,不应该自己退出比赛,而应该让别人来打败他!

    但是那严重的腰肌劳损,却使他比赛时总得用手撑住腰部才能坐住。一天下来,腰部就是一个紫印!参加比赛的寿命眼看愈来愈短了,每一次比赛就愈发显得珍贵。这次20天的全国赛,他天天便血,可他不说!他要把比赛打完……

    一股血腥味又涌上祖德的喉头。血喷了出来。“呵,血!”同屋的棋手惊醒了。

    一检查:病危,如果再晚来一步……

    18岁的女棋手杨晖颤栗地望着祖德……

    ……4年前,刚满14岁的杨晖,怯生生地打量着久闻大名的陈祖德。她早就听说他不管到哪个省、市,都要找当地的孩子下棋,发现苗子。这回他路过上海,又找了杨晖等12个孩子,他同时下12盘棋。他不停地走,不停地下,4个小时了,他的腰疼发作了,背也直不起来了。

    ……“小晖!你也17了!”祖德收起棋子:“你说不愿和小孩下棋,怕把自己的棋下糟了,我们老队员要是也这样想,谁来带你们?刚才我杀你两盘棋,就是要你知道,你的棋也很糟!”

    杨晖终于在这次1980年全国围棋决赛中夺得冠军。祖德望着他心爱的学生:“小晖!得了全国冠军啦!得一次冠军不算本事!就算把中国女棋手都超过了,还有日本女棋手哩,还有男棋手哩!你应该有志把世界女子围棋水平提到一个新的高度!”

    20岁的男棋手刘小光痛苦地望着祖德……

    ……“我向你学习来了!”祖德每次来辅导刘小光,都这么开玩笑。“可是,队长……”小光实在不好意思老是占去队长的时间——队长自己都没功夫下棋呵。“别磨蹭了,”祖德笑着拿过棋盒:“我不能失去向你学习的机会。”

    祖德总是看准谁能赢他,就加倍地辅导谁:“小光,你和马晓春什么时候能赢我呵?”

    ……“不过今天我得赢你。”祖德毫不客气地说——他和刘小光在最近的全国比赛中对阵了。看来,他俩谁赢,谁就是全国冠军了。比赛时,让是虚伪的——既不尊重别人,也不尊重自己。

    刘小光赢了。他心里竟是异样地沉重——队长把他从河南调来,一直教他,直到今天这盘棋……

    “小光,我乏得很。你走过来让我好好祝贺你。你是全国冠军了,更要有一个好的棋风,好的人品,如果棋好人不好,人家当面奉承你,背后会指责你。记住陈老总的话:棋虽小道,品德最尊!”

    清华大学的教授来看祖德了。他们曾经写信给祖德,希望能找他下一盘棋。他们本来只是碰碰运气,没想到祖德坐着公共汽车,长途跋涉来到学生宿舍,和清华的师生们下棋了。“队长,你这样随便和人下棋,把身份都降低了!”“我要什么身份?我要的是围棋事业。”

    一位关心围棋事业的老干部来了。他给“四人帮”打倒的时候,祖德老去看他。“四人帮”在市委的干将在会上点了此事,领导也警告了祖德,但祖德照去不误。

    两位70几岁的业余棋手专程从天津赶来看他了。他们忘不了啊,前年祖德专程从北京赶到天津去普及围棋……

    真过意不去呵!——祖德不安地望着二老的背影:我怎么能上上下下惊动这么多人呢?这么多的信件、电报来询问病情,吴淞笙、王汝南、罗建文、聂卫平、华以刚等棋友们都来为我值班,中央和体委的领导同志还一次次关心着我的健康。可我有什么呢?我要不是赶上1959年党开始抓围棋,我也许是个技术员,也许是个……也许,我就不会病倒。我得的到底是什么病呵?!

    医生们尊重祖德的意愿,告诉了他:你得的癌症,已切除了部分食道和胃。

    人遭到猛然一击时,反而感觉不到疼痛了。他得的是癌?——祖德慢慢明白过来了:难道我,提前把一生的精力用完了?我就这样不辞而别地离开这个世界了!9次访日结识了那么多日本朋友,总要去向他们告别一下呵。还有那么多的欧洲棋友!前年在法国时,他们挂号等着和中国棋手下棋。做一个中国人活在世上多好呵!

    人在世上,是要留下脚印的。一个人,活36岁,是死。活100岁,也是死。生和死相比,总是短暂的。可是,秋秋才两岁,他从满月就寄养在上海姥姥家,我这个爸爸总共才见了他几次?……“爸爸!冰淇淋!”小秋秋晃着和他爸爸一样的大脑袋,一颠一颠地跑来了。“啊呀,爸爸今天忙,忘了!爸爸下次到上海一定给你买!”可是,我还能见到他吗?早知道,当初给他买上10个冰淇淋……不想这些了!我得抓紧把自己的棋坛生涯总结一下。出版界和围棋界一直要他写书,可我一直没时间。……来不及的话,就用录音机口述吧。

    日本把我们的围棋、书法、太极拳、少林拳等等都学去了,并且在不少方面超过了我们!当日本的相扑在北京表演时,我们有几个人知道这相扑本是源于中国的呢?当我们到欧洲参加棋赛时,为什么欧洲人只知道日本围棋好,却不知围棋是从中国传入日本的呢?日本能把他们独有的柔道广泛开展,终于使其成为国际奥林匹克运动会的一个项目。而我们的围棋,不要说目前谈不上由我们推广到奥林匹克运动会上,就是在国内推广还困难很多呢! 一个国家就如同一个人,你尊重自己,别人才能尊重你呵!

    一阵剧痛向祖德袭来,是伤口痛,还是心口痛?他失去了知觉……

    中华民族呵,在我们困难的行进中,有着多少艰苦创业、默默献身的志士!但是我们多么需要有更多的同志能自尊又尊重别人,并且欢迎别人超过自己。人应有人道,国应有国风。我们已经自知落后,难道还不应该学好做人之道,建设精神文明,加快改变我们的形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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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样超越自我》

    **

    陈祖德,是一个棋手。他用他那颗对自己事业的拳拳之心,写下了20万字的传记文学《超越自我》。全书当然主要是写了他30年的围棋生涯。然而,书稿在《当代》杂志连载之后,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一本棋手的书,竟撼动了无数颗从没有摸过棋的读者之心。有一位文学工作者的妻子,对生活中的困扰很烦恼,遇事每每吵闹不休,自己也很痛苦。一天,她读了祖德的书后,默默地沉静了许久,对丈夫轻轻说:“过去那样生活,真是太没意思了;苦闷,都不知道为什么苦闷。这本书让我心里一下子亮了,它使我觉得,必须重新思考一下人生……”另一个面对社会中不少复杂的现状而困惑、傍徨的青年,彻夜一口气读了祖德的书后,急切地打电话给祖德:“感谢您,您使我又见到了长江三峡,那永远也不会徘徊的急流……”

    祖德的心,烘暖了、映亮了多少颗读者的心!

    然而,你可曾知道,祖德,他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如何完成这部书稿的?

    1980年的秋天,祖德在成都举行的“新体育杯”围棋赛中,突然病倒了。一连20几天的便血,使他感到极度的疲乏和虚弱。他意识到,这很可能是自己最后一次在棋坛拼搏了,便悄悄地忍着、顶着。结果,病态急剧恶化,一直到大口大口地吐血,被送进医院抢救。

    谁能想得到,这位多次获得全国冠军的九段围棋骁将,患的竟是癌症呢!

    4个多小时的大手术,三分之一的胃和一截食道从一尺多长的刀口中切除;手术后,因输的血浆有问题,不幸又突发严重的急性黄胆型肝炎,转氨酶和黄胆指数突升到了极限,体温骤升,昏迷,死神已经紧紧抓住了他,危在旦夕……

    姐姐陈祖芬站在他的病床边,不相信面前躺着的就是那腼腆而魁梧的弟弟。德德,你是最坚强的。任何逆境和厄运,你都丝毫没有屈服过。你下棋,常常是十几个小时十几个小时地激战,一场比赛下来,有时体重竟掉下三四斤。你有皮肤过敏的毛病,浑身一片一片的疙瘩,痒得你整夜整夜不能入睡。为了比赛,你不得不一把一把地吃“苯海拉明”。那胃,怎么能受得了呢?在干校劳动,拉几百斤的车,你弯腰弯到头几乎挨着地,连双手,也都在地上支撑着用力。打土坯,你半天打到270块,非拿个“打土坯冠军”不可。在田里浇地,你竟半天内挑断了3根扁担!重重艰辛,你都顶过来了。然而今天,你竟躺下了,病到连眼睛也无力睁一睁。你能看姐姐一眼吗?此时,姐姐能帮你点什么呢?

    这时,外面的广播里,传来了电台播送广播小说的声音。祖芬侧过头,她的心里一跳,轻轻俯在祖德的耳边:“德德,你听——”

    祖德睁开了眼睛,睁大了,睁大了。

    “杰克·伦敦的……《一块牛排》……”

    “对,对!是杰克·伦敦,是《一块牛排》!”

    老汤姆·金在拳击台上那不屈不挠的身影,浮现在祖德面前,那么清晰……

    祖德爱书,也像爱他的棋。棋和书,都成了他的命。他最喜欢的两位外国作家,一个是气势雄阔、对人类怀着深沉之爱的雨果;一个就是在苦难中顽强保持着坚韧斗志的杰克·伦敦。此刻,祖德多想站起来,跳起来,像不屈的老汤姆·金那样,用整个生命,去和命运较量!——但他咳嗽了起来。每一声咳嗽,刀口都像要被撕裂般地疼痛。祖芬用颤抖的双手,想抚一抚他的刀口,但又怕触疼他,下不去手。

    护士长抱着个西瓜悄悄来了,轻轻放在祖德的桌上。“祖芬,你弟弟半夜半夜这样咳,这样疼,却从不吭一声。他真是一块铁板!”

    是的,他是一块铁板,不过那只是对自己;对别人呢?

    静脉注射,打点滴,他一天要挨多少针!负责护理他的两个年轻护士,刚刚进院不久,业务都不太熟练,扎针,每每要扎好几次才能找到血管。祖德的胳膊上,都扎得无处下针了。别人提醒祖德的妻子郑敏之:“他病得这么重了,要是突然有个紧急情况,扎针抢救都无处下针,那怎么得了呢?敏之,你去跟护士长说说,换个熟练的老护士来吧。”敏之点点头,觉得这要求并不过分。谁知她还没起步,就被祖德叫住了。

    “不行。敏之,千万不行。这样做,会伤人家小护士的心的,无论如何,你不许去!”

    要不,他怎么会那么喜爱雨果呢?

    要不,他怎么能吐血后,被急救车送到急诊室抢救的时候,见到另一张病床上的一位农村老大娘,还默默地为她担心呢!祖德想到自己的不幸和这些农民比起来,算得了什么呢?

    要不,他怎么能在病危之中,还不忘陈毅老帅去世的日子,嘱托棋队的伙伴也代表他去八宝山给老总扫墓呢!他还说:“明年我一定得补上,好好祭奠一下他老人家!”

    要不,他怎么能为了围棋事业忙得连自己那已降生了几个月的亲儿子都不认识,还问岳母“这小家伙是谁的孩子”呢?

    他太爱祖国和人民,太爱他的事业,太爱这壮美的人生啦!

    正是这种爱,使他在重病之中,一个想法,一个计划,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成熟了。他的床头,放着许多书。最上面的一本,也就是他常常翻阅的,是一本淡蓝色封面的《一年有半》。《一年有半》的作者是日本的一位哲学家,叫中江兆民。中江患了癌症,医生说他的生命只有一年半的时间了。他却以惊人的乐观和毅力,在最后的时光中完成了《一年有半》及《续一年有半》。祖德从捧起这本书起,就被中江的精神所深深打动了。他在病床上,向这位已经告别了人生,但也已征服人生的强者,深深地致以敬意。中江的启示,使祖德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和打算。

    于是,祖德把敏之叫到床边,将《一年有半》递到了她的手里。

    “敏之,你好好……看看。”

    敏之翻开书,盯着祖德在上边划着红线的地方。

    ——“我的病日益恶化,看来活不了多少时候。如果现在不对后世子孙说几句话,难道还算是一个读书人吗?因此,近来提笔写了这部稿子……如果能活一年,那么对我来说,已经是寿命上的丰年……”

    敏之明白了,泪水扑簌簌流了下来。

    “敏之,我并不怕死。你说,现在我应该做些什么?我想应该像中江一样拿起笔来,把这30年的棋坛生活总结出来。我是新中国围棋史的见证人,我有责任把它写下来,不写是罪过!如果我快不行了,没有时间写作了,你就帮我找个录音机来吧,把我讲的录下来……”

    敏之最了解祖德的心。此刻,对他最好的安慰,便是答应他的要求。她垂着泪答应了。也准备好了录音机。

    然而,经过7个月的同病魔与死神的搏斗,祖德终于站起来了!

    于是,他握起笔,开始了一个棋手的第二种拼搏。

    摊开纸,用他那捏惯了围棋子的手指捏起笔,他才感到了这支笔的重量。平时,手一触棋子,心中就顿然产生一种自信感。此时,这种“手感”失落了,心里空荡荡的。祖德放下笔,再次翻动堆在桌上的那一大摞剪报。50年代所剪辑的那部分剪报,纸早已发黄了;翻开它,一种亲切而温暖的感情立刻传遍全身。这上面留下的指印,哪是爸爸的?哪是妈妈的?……从他六七岁下棋开始,爸爸妈妈就开始为他收集有关围棋的各种报刊资料了。后来,他也一直坚持着这么做,直到今天。想不到,现在要写书了,剪报成了最珍贵的资料。怪不?!此时祖德一下子想起爸爸了……

    啊,爸爸的恩泽……

    爸爸不光教他下棋,更教他读书。祖德和姐姐还没上学呢,爸爸就给他们讲《三国演义》呀,《水浒》呵。上了学,爸爸又天天让他们背《诗经》、唐诗、宋词……每天晚上,他们在爸爸面前要一个一个“过筛子”的。“爸爸,这篇《项羽本纪》太长了,我背不下来……”祖德哀求爸爸了。“背不下来站在那儿念,念会了再背!”祖德只好偷偷瞟一眼爸爸,读吧……真有些枯燥。可读着读着,很快就不枯燥了。上学不久,祖德便和书结成了最好的伙伴。在体育宫集训,他几乎有点儿时间就钻隔壁的市图书馆。去北京、去国外比赛回来,亲人们可高兴了,缠着他问这问那,想更多知道他在外边的见闻。可他到家把东西一放,抓起《人民文学》就沉在书里了,好像哪儿也没有去过……后来,后来姐姐成了作家,他却常常“教训”姐姐:“姐姐,上次咱们一起买的书读了吗?什么?还没读?那怎么行!可不能光写东西忘了读书呵!赶快读赶快读!”到上海去,敏之塞给他50元钱,叮嘱他一定要买件像样的衣服。归来了,敏之一问,他从网兜里抱出一大摞书来:“在这里,在这里……”

    书,给了他一个富足、充实、宽阔而博大的世界。过去,他是以心灵和那个世界会话;如今呢,要用笔去涉足那个世界了,自己行吗?

    “行!世上的事,别人能做的,我为什么不成?”

    “陈祖德呵,你为什么要写这本书?”这是他躺在病床上决定写书后,一次次在问着自己的问题。

    为什么,一提“为什么”他就心疼。他永远也忘不了21年前那场“国耻之战”!——1960年,我国围棋队和日本围棋代表团交锋。祖德对仅比他大一岁的小将安藤英雄。安藤占优势之后,竟昂然起身,离开赛场赏花去了。日本的五段女棋手伊藤老太太,竟杀得我一位棋坛老将连模棋子的手都颤颤抖抖!一个有着几千年悠久历史的围棋发源地的国家,她的子孙竟敌不过一个日本老太太。这不是我们的耻辱又是什么?新中国这段围棋事业拼搏的历史以及它的兴衰坎坷,我不把它写出来留给后人,不是罪过又是什么?

    写!必须写!非写不可!我不是在写一本书,而是要托出一颗为我国围棋事业而鼓、而呼的一个棋手的心!即便明天我将离别这个世界,今天也必须要写。

    他再次握起笔,写下去了。但只写了几十个字,就感到全身的血液在往头上奔涌。面前的稿纸在飘,墙壁在转,顶棚、屋子在旋。他握紧拳头紧紧顶住太阳穴,没用;再朝头上一下一下捶起来,坏了,他觉得眼前发黑了。快摸椅子,往床边挪,椅子在哪儿?床在哪个方向?……

    “祖德!祖德!你怎么啦!”敏之冲过来,一把抱住了他。

    “没……事……”

    能没事吗?过去,他的体重是160多斤,如今,已经不足110斤了。他连走到屋外去的力气都不足,哪怕一阵不大的风,都能将他吹倒。

    “德德,你还是不是我弟弟?你还听不听我的话?不能写了!坚决不许写了!……姐姐祖芬眼中流着泪。她有发言权,她摸惯了笔,太知道“爬格子”对身体来说需要的是什么,尤其对这个身体状况如此令人心疼的弟弟。“我告诉你,我宁可不要你写的书,我要的是弟弟,是你!”姐姐双手捂住了眼睛。

    “我不是已经出院了吗?我不是已经好了吗?”祖德望着姐姐,脸上尽力笑着。

    祖德明白了,为了写书,也必须尽快扭转身体的状况。否则,脑和笔能听话吗?胃和食道的一部分 被切除之后,功能太糟糕了。食物供不上,胃饿得疼;吃快了,胃又受不了,抽搐起来疼得更厉害。不管怎么说,先得过“吃”这一关,尽管吃东西是很艰难的事。一个鸡蛋羹,开始要吃一个多小时;吃的时候,要半躺在床上,稍一直腰或翻身,胃里的东西就会全吐出来,等于没吃。一天就这样,开始要吃十几次,后来才到**次、六七次。还有,结合着吃东西也应该适当锻炼一下身体,先在屋里慢慢地来回走吧,5个来回,8个来回……好些了,到外面去走走怎么样?太渴望外边的蓝天和绿草了……谁知刚在走廊里走了走,就连连咳嗽,晚上竟发起了烧。

    发烧就发烧吧,任凭怎样他也要写。稿纸上写出的字,也好像发着烧,笔划抖抖的有些扭斜,一个字,又一个字……他写下去,一行,又一行。敏之从乒乓球队回来了,对,进门后的第一件事不要忘了,应该陪祖德说一会儿话。当然,那得看祖德是在写呢,还是在思考呢。他思考、他写的时候,是不能打扰他的,走路,脚步都必须放轻。所以,她多么希望进门之后看到的祖德是正在休息呀,那就可以和他谈谈天,松弛一下他写书写得紧张的脑子了。——而今天,今天祖德这是怎么了?伏在桌上,盯着稿纸,手握成拳顶着腰,连呼吸,也那么急促,眼睛,眼睛怎么湿汪汪的?……

    得了这场大病,祖德何曾滴过一滴泪?

    “祖德,你……又写不下去了?”

    不是写不下去,也是写不下去——他正写到了陈毅老总……

    祖德从10岁那年由名师顾水如老先生领着见到陈老总,从和陈老总下第一盘棋开始,陈老总那爽朗的笑声,那慈爱的目光,以及那磊落豪爽的大将风度,就像阳春三月的阳光,暖暖地永驻在祖德的心里来了。“来来来,小家伙,坐到我身边来!刚才在棋盘上咱们杀了个你死我活,现在可是好朋友喽,哈哈哈哈……”陈老总的人品和棋品,以及他对围棋事业的支持和爱护,使新中国的围棋事业有了今天,使祖德成了一名不断突飞成长的围棋小兵。1972年,祖德站在陈老总的遗体旁,禁不住泪流满面,他想不到5年前陈老总在他身边观战,看他和日本的岛村对阵的那一次,竟是永别。那一天,老总因为忙,在他身旁看了一个多小时后,就朝祖德深情地点了点头,走了。好像……好像马上还要回来,回到这棋台边……祖德盼了5年哪,却再也见不到敬爱的陈老总了。陈老总,你走得这样匆忙,你走了,也一定还在惦记着祖国的围棋事业吧!以什么来告慰陈老总的英灵?老总,为你,我也要写出这本书来!

    祖德给自己下了命令,每天,必须写出500字。只许超过,不许缺少。没完成,就记在明天的帐上,一起补;补不完,就对不起陈老总!棋手们、朋友们来看望他,一发现他这样写书,全愣住了:“祖德,这不是玩命吗?我们帮你找个合适的人给你代笔吧,不少身体没病的人都是这么做的……”

    祖德摇摇头,没有多解释。

    他写得很慢,有时半天半天地苦思,只能写出几百字。而且,往往推敲一个词语又会愣愣地对着墙壁好半天。在这艰难的时刻,他想起了一个人,那是老作家严文井。严老是文学界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也喜欢下几着围棋;待人也像他的作品,暖如春风。祖德病了之后,严老心急如焚,一次次打电话来询问。向这样的一位老前辈诉诉心里话,也是一种安慰吧。祖德给严老写了一封信。严老马上回信了,回了封让祖德心里滚烫的长信。信中说:

    “……认识以来,我就感觉出你那可亲善良的态度里面所寓含的那颗温柔细致的心。好像你我早已相识。我已经懂得了你精神世界的丰富内涵,和你自我克制的坚强毅力。对你再三考虑过的计划,我只能表示高兴和完全支持。相信你一定能写出一部出色的自传来……不离开历史的真实,不回避对于人和人的生活的描写,也不回避‘我’……请你注意身体,量力而行,千万不要把这部自传当做‘呕心沥血谱’来干。千万,千万!……”

    严老深情的鼓励和指教,使祖德的心一下子亮了许多,“不回避‘我’”,对这个问题,恰恰是祖德思考得最多的一个问题。人生是复杂的。人生路上曲曲折折、颠颠簸簸的沟坎是很多的,甚至有想不到的艰苦和磨难。然而,更深一层的难艰还在于对自我的认识。为什么有的人总以自我为半径划地为牢,被并不值得的苦闷终日缠身而陷于窘境,却又不明白原因?为什么有的人在袭来的厄运面前依旧乐观进取,眼睛总是那么纯净而明亮?还有,如下棋吧,当对手战胜了自己的时候,是怨恨或消极呢,还是大度地去承受失败,再努力去奋起?——这些问题,祖德一直在艰苦地思索着。无疑,这思索全部融进了他的笔尖,流入了他的书中。这正是这本自传的主题呀!后来,祖德心情难以平静地给严老写了一封长信,信中再次提出自己的观点:

    “……人的一生也正是在不断地发现自己的缺点、弱点,不断地战胜自己、超越自己的过程中得以进步的;就是生死问题,也得有超越自我的精神,才能抱乐观主义的态度。”

    也正是这种战胜自己、超越自己的顽强精神,使祖德艰难地,也是幸福地写了下去,一年,一年,又是一年……

    3年多的心血,一部20余万字的传记文学诞生了!祖德在第一页稿纸上端端正正地写上了书名——《超越自我》。

    妈妈来了,妈妈已经满头华发。妈妈捧着儿子的书稿抚摸着,一遍又一遍。妈妈的手在颤抖。

    “德德,你,可熬苦啦……”

    “不,妈妈,我感到很好,越来越好了……”

    祖德扶着眼镜,望着妈妈在微笑。笑,依旧是那么静静的,暖暖的。

    祖德,在外国作家中,你不是最喜欢杰克·伦敦吗?那就把他的一句话,送给你吧——

    “凡是使生命扩大,使灵魂强健的人,便是最美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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