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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天马行空 于 2013-11-27 16:47 编辑

正文 第三章 陈毅和李立三(4)



    我跟李立三同志下的棋可多了,而且基本上都是以我中盘胜告终。可能是因为李立三同志很少和其他高手对弈的缘故,因此感到我的棋艺很了不起。他经常在一些领导同志面前宣传我这个小孩,并且不止一次地带着我和一些领导同志对弈。在我们党内有几位棋艺相当高明的领导同志,其中一位是当时中国科学院的党委书记张劲夫同志。李立三同志显然也在他的面前谈过我的情况,而且要他和我较量一番。张劲夫同志欣然同意。较量的机会终于到来了,那次正好李立三同志和张劲夫同志都出差来到上海。一天李立三同志带着我前往锦江饭店,路上他再三叮嘱我今天一定要好好下,要赢下来。我不知他今天为何对我这般要求,反正我从来也不喜欢输棋。到了锦江饭店,张劲夫同志已在那儿等着了,他比李立三同志年轻得多,一看就是个精明强干、精力充沛的人。他看到我也显然很高兴。我记得那天观看我们赛棋的人不少,这些观战者都知道张劲夫同志的棋艺,同时恐怕也听到李立三同志对我的宣传,因此想看看究竟谁高明。

    对局开始了,布局没进行多少,我就知道今天这位对手非同小可,不能掉以轻心。张劲夫同志的棋风清楚、机灵,思路也很敏捷,给了我相当威胁。但我是个很自信的人,心中想尽管你水平不错,我还是要赢你。局势始终是紧张的,一度我感到自己有些优势,然而张劲夫同志不愧是个棋艺高手,看到了我的一个破绽就乘势攻击,我招架不住,终于败下阵来。我本来就是个好胜心强的人,这么认真下的一盘棋没能拿下来心中很懊恼,不料李立三同志比我还懊恼得多。下完棋他没怎么吭气就带我回去了,我俩刚一跨上电梯他就说:“你今天怎么搞的?”说完又反反复复这么嘀咕,他那情绪就好似自己输了一局关键的棋赛。此时我感到很对不起他老人家,辜负了他的期望,心中很不是滋味。我从未看到过李立三同志自己输棋时难受,而今天却是这样的神情,使我更体会到他对我的期望和感情了。

    李立三同志不但关心我的棋艺,也很关心我的学习。他经常询问我学校里的情况和我的学习成绩,叫我不但要下好棋也要念好书。有时他还叫我把学校里的作业和成绩单拿给他看,当他看到成绩还过得去时就满意地微笑着。他还很关心我的衣着冷暖,尤其在较冷的季节,经常问我衣服穿够了没有?有时问了还不放心,非要亲手掀起我的外衣,把里边的衣服一件件看清楚才罢休。那神态,真像个慈祥的长辈。

    我16岁那年第一次到了北京。李立三同志知道了这消息后,马上把我接到他的家中,热情地款待了我。我俩,一个16岁,一个60岁,各方面有那么多差别,但却通过手谈成了忘年之交。

    我在认识李立三同志后不久,就知道他曾经在党内犯过路线错误。那时我尚幼小,不知路线为何物?反正是他犯过错误吧,然而在我和他的一次又一次接触中,使我深信,像他这样又随和、又亲切、又真挚、又有度量的人,一定是个好人。

    由于学围棋,使我从小就有机会认识陈毅和李立三这样的我党的领导人。我多次受到他们的关心、爱护和教诲,这是很幸运的。令人感到遗憾的是,我和他俩下了这么多棋,却未留下一局棋谱。这些年来,我时时想到,如果我保存一些和他们对局的棋谱,我定会经常把它们捧在手里,我可以通过这些珍贵的棋谱,追忆幸福的往事,加深我对革命前辈的怀念,从而进一步激励我的斗志。可我却连一份棋谱都没留下。想到这里,我总是痛恨自己的无知。尽管我那时年轻,但我总觉得这件事我永远都不能饶恕自己!我和他们的多次接触,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无疑是起了极大的作用的。每当我想到他们对围棋事业的关心,就感到自己肩负的责任之重;每当我看到围棋事业的发展,总要联想到他们这些可敬、可爱的革命前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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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天马行空 于 2013-11-27 16:48 编辑

正文 第四章 冠军的摇篮(1)



    1959年是新中国诞生的第10个年头。这是体育事业兴旺发达的一年。这一年的秋天将要举行第一届全国体育运动会,这当然地成了体育界的头等大事。各地体委都在积极准备,凡属于全运会的比赛项目都抽调了人员进行集中训练。棋类也被列入全运会的比赛项目,于是不少省市体委从1958年底或1959年初开始搞这个项目的集训。其实棋类并非一个项目,而应当是围棋、国际象棋和象棋3个项目,正如足球、篮球和排球是3个项目而不能统称为球类1个项目。但是我们不少人认为棋类不如球类重要。这,作为棋手当然是不敢苟同的。不过一个项目、一个事物,在它真正显示出它的意义和价值之前,往往不能得到应有的重视。搞这个项目的人也不必光是感叹自己的不被重视,这是无济于事的。唯一的办法是全力揭示你们从事的事业的全部意义,然后才能赢得这个事业应有的社会地位。

    正因为上面提到的原因,棋就三合一地成为棋类了。而且多少年来这已形成习惯,习惯也就成为自然了。不过我深信,随着棋的越来越被人们理解和重视,总有一天,棋类会一分为三的。

    上海市体育宫集中了不少项目的运动员,除棋类外,有乒乓、举重、击剑、摔跤、武术和拳击等项目,真是热闹非凡。我是个中学生,以前很少接触体育,进了体育宫真是大开眼界。我好奇地观察着色彩纷呈的体育项目和朝气蓬勃、体格健美的运动员。棋手们都文质彬彬,处在这么多龙腾虎跃的运动员之中很是不协调。

    一月份的气候是寒冷的,加上上海特有的潮湿使人的皮肤感到刺痛。我们棋队要和其他运动队一样出早操、练长跑。尽管我在工厂里有所锻炼,但其锻炼的性质完全不一样。如今要跑上1500米以至3000米,可真够呛。然而这对于正在发育的少年来说是不无好处的。

    1959年是出体育人材的一年,各个项目都涌现出一批有前途的运动员。就拿棋类来说,象棋的胡荣华、国际象棋的徐天利、许宏顺和黄鑫斋、围棋的吴淞笙和我均在这一年得到培养和成长。在以后的多少年中,这批人都是棋坛的骨干。其他项目在这里不提了,但我不能不提一笔乒乓球。这年集训的乒乓球队伍规模较其他项目都庞大,从这批队伍中出了林慧卿、郑敏之和李赫男等不少有名的女运动员,她们都为我国的乒乓球事业作出了出色的成绩。只是我所以要特别提一下乒乓球,并非因为他们成绩出色,而是因为其中的女选手郑敏之在10多年后成了我的妻子。只是我们当时并没有什么青梅竹马的故事。在十三四岁这个似懂非懂的年龄上,男孩子和女孩子互相见了大都视为陌路人,不苟言笑。这也是人生的一个颇有特色的时期。

    当时有两个项目引起我较多的注意,一个是武术队,另一个是拳击队。武术队和棋类队住得最近,因此我们经掌看到武术队员们训练。我对武术队所以感兴趣,一方面是由于刀、枪、剑、戟这些兵器吸引人,更重要的是武术和围棋尽管一个是武,一个是文,一个是动,一个是静,但都有数千年的历史,都是祖国的传统项目,都是我国民族文化的精华。所以我对武术的感情从一开始就不一般。

    另一个项目是拳击。这个项目的对抗性特别强,比赛起来较其他项目都更激烈、刺激,简直是惊心动魄,不能不使人感到有些残酷。我经常看到运动员在台上被打得鼻青眼肿、鲜血直流。当两个水平不成为对手的运动员在台上较量时,弱者只有招架之功。有时绕着那小小的场地来回躲闪、逃避,显得十分可怜。然而这个项目偏有它独具的吸引人的魅力。拳击运动充分显示出技巧和灵活、意志和毅力,更重要的是力量和强大。看到了拳击运动使我感到在运动场上必须当个强者,必须有压倒一切的力量和气魄。拳击是如此,下棋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人应当成为强者,即使今天是弱者,也要有志在明天成为强者,这才是有出息的人。可是拳击运动不久被取消了,其理由是:残酷。的确,看起来,拳击运动较之其他体育项目是残酷了一点。但依我看,或者说,从实质上看,任何体育项目,一旦比赛起来,哪项不是残酷的?因为在比赛中往往要你的肌肉和精神去承受那几乎无法承受的负荷。任何一个好的运动员在比赛中都会不顾一切地搏命,都会拚全力以击败对方,此时谁都不会顾及身体或精神的损伤,甚至把胜负看得比生死还重要。一个运动员苦练多少年,却只在一天之内、一小时之内或几分钟之内甚至在一刹那间决定成败,其心灵受到的震撼,精神受到的冲击,不亚于**受到的痛苦和损伤。因此拳击较其他体育项目残酷不过是表现形式的不同。可以说,只是量的不同,而无质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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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天马行空 于 2013-11-27 16:48 编辑

正文 第四章 冠军的摇篮(2)



    拳击被取消了,拳击手们失声痛哭,悲恸之极,这情景谁看了都会感到心灵的颤栗。是的,搞事业的人都应该具有这样的事业心——自己的痛苦或欢乐,紧紧地维系在事业上。不管所从事的事业怎样被他人不理解或遇到怎样的逆境,他偏能坚贞地爱自己所从事的这个事业。爱事业甚于自己的生命!拳击运动员的事业心震撼了我那还稚嫩的心灵。10年后,围棋也一次次地遭受到和拳击同样的命运。不过我这个围棋手已经知道为了事业该怎样像拳击手那样去拚上一个回合。我即使给打倒在地,也定要在10秒种之内站起来1,去拚下一个回合。即使不能光荣地获胜,也要光荣地失败。我唯独没有想到,当围棋事业终于能理直气壮地发展的时候,我却得了癌症。我过早地结束了运动员的生涯。我是一个胜利的失败者,还是一个失败的胜利者?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恐怕不用为了围棋事业的存亡再去拚搏了……

    1959年,上海棋队参加围棋集训的除我之外还有两老一少,两老是刘棣怀和王幼宸,一少是吴淞笙。刘和王二老均已60多岁了,刘老是棋界著名的“南刘北过”中的南刘。人们平时称刘老为刘大将,之所以如此称呼,一方面是由于他的形象和仪表具有大将风度。我总觉得他特别像扑克牌中的老K,魁梧的身材,方方正正的脸煞是威严,不过威严中又含有柔和。另一方面,也是更主要的,是刘老的棋风战斗力强,魄力大,我国古代棋手好勇善斗的传统特点在他的风格上特别突出。他好攻击,更不愿被对方围歼,有时他由于舍不得一两个子而冒了较大的风险,耍起“大龙”来1。于是有人称他为“一子不舍刘大将”。这样说尽管有些艺术夸张,但还是较形象化的。虽然从今天的眼光来看刘大将的棋风的确带有无理之处,但从当时的围棋水平来说,要在棋盘上歼灭刘大将的“部队”也确实要有血战一场的勇气。恐怕也正因为如此,在刘大将的思想中增长了自负的因素,他在下棋时经常铤而走险。也许这是艺高人胆大的缘故吧。

    另一位老先生王幼宸比刘大将还要大几岁。和刘大将胖胖的身躯相反,王老的体形就像一个惊叹号,干瘦而相当挺拔。刘大将是一头浓密的白发,王老的头顶则光亮可鉴。刘老是健壮的,王老是精悍的。他俩都精神饱满,但从体形来说,王老属于更长寿的类型。王老在青年时代身体很不好,吐过血,以后他以顽强的毅力锻炼身体,终于使体质日趋强健。他的生活极为规律,用雷打不动来形容是再恰当不过的。如果到了他应该休息的时候,那么不管在干什么事情或者在开什么会议,他都会拂袖而去。谁如影响或干扰他那严格的生活规律,就有可能发生一场轩然大波。如此规律化的生活至少我还没见到过第二人。王老除了每天打太极拳外,还养成了长距离散步的习惯,只要两条腿能走到的他就绝不乘车。这些养身之道都是他能够长寿的诀窍吧。王老是个地地道道的老北京,他那一口顽固的北京话虽然在上海生活了几十年也未得到改造。偶尔在讲话中也掺上一句上海话,却完全是北京调的上海话。王老的棋风也和刘老截然相反。刘大将大刀阔斧、勇往直前,而王老则精雕细刻、老练持重。他虽然魄力不及刘老,但他的功力也相当深。他的棋稳健中带刚劲,尤其是他的水平发挥稳定,一般水平不如他的很难在和他的对局中得到侥幸的胜利。有的棋手或许能在刘老这儿捞到一盘,但在王老这里就没门儿。

    王老是大器晚成的典型。年轻时他的棋艺平平,挤不进棋界一流,可越老越厉害,真所谓姜是老的辣了。年过60,王老被公认为是棋界的高手。他的顶峰时期就在体育宫集训的那个年代,不少血气方刚的年轻棋手遇到王老就胆战心惊。在我国棋界他的确是个少见的人物,有人称他是棋界的老黄忠,他是当之无愧的。王老之所以大器晚成,主要还是由于他自身的刻苦钻研。解放前他是个小职员,经济不宽裕,无法致力于棋艺的提高。解放后,尤其是1959年集训后,他除了对局外,一直手捧棋书,孜孜不倦,这才是他所以大器晚成的关键。一个咳血者和棋艺平平者,到了老年却成为精力过人者和棋界佼佼者。他从不感伤自己青年时代的境遇不佳或身体不行,而只知道每走一步便向目的地接近了一步。一个人到60高龄才杀出来,恐怕不能说他有多少天才了,但是他有的是意志力!人的成功自然包括了机会、天赋等因素,但是,使成功成为必然的,却只有一个因素——人的意志力。

    王老由于棋谱钻研多,因此棋理清晰,他看到刘大将有时自恃气盛,着法不那么合乎情理,很不以为然,往往对人用那种纯粹的北京口音说着;“那个刘……”听他这么讲话我总是感到很有趣。可是王老在力量方面稍逊于刘老,因此两人一交手,经常是王老败下阵来。明知对手无理,却又拿不下来,王老颇为懊恼。

    小将吴淞笙比我小1岁,我们是在1957年上海市比赛中相识的。那次我俩碰巧在一个小组里,我原以为自己是参加比赛的选手中年龄最小的,不料遇到一位比我更小的,感到很惊讶。那时从棋力来说,淞笙显然不如我,但他一看就是个聪明的孩子,浓浓的眉毛下一双大大的眼睛,不时朝我望一下,使我感到很好玩。他的神情有些淘气,性格也的确活泼好动。他的棋也恰似他的性格,很有锋芒。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他的性格发生了变化,变得稳重、含蓄,棋风也随之而变化。说棋如其人,真是一点也不错。他对武术特别入迷,特别愿意听武术队员神聊,在体育宫中他就拜上名师,学起太极拳。也许,打太极拳是他改变性格的一个因素。

    刚到体育宫时淞笙的水平比我差一先以上,后来我的水平提高了,他也相应在提高,但由于他的基点比我低,因此提高得比我还要快些。淞笙和我都是新中国培养的第一代围棋手,我们一起成长、共同战斗。在以后的多少年中我俩一起经历了大大小小的无数次棋战,随着围棋命运的变化又共同经历了曲折的生活。我俩曾一起达到中国围棋界的高峰,成为围棋史上的“陈吴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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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章 冠军的摇篮(3)



    1959年的集训基本上是两老带两小。我的水平尽管比淞笙要高出一块,但比起二老则差距甚大,恐怕要差三个子。集训初期二老让我两子,我屡战屡败,毫无还手之力。在集训之前由于我缺乏实战锻炼因而棋力较弱,被人称为“书房棋”。集训后我看到自己成绩这么糟糕,缺陷又如此严重,不免有些灰心。回想起来,二老对我的培养可真不容易,他们为了激励我,就主动提出不让子下。尽管实力相差悬殊,但这样刺激一下,果真把我的积极性又调动了起来。在平时,高手与低手弈棋,总是让足了子才显得有风度,有的棋手甚至明明已经让后辈赶上了,还是迟迟不愿对下,还要让对方一先,以示“棋高一着”。人往高处走,一个人眼看着自己要被人家打败了,自然不好受。一个人能鼓励别人超过他,帮助别人超过他,这得有多高的境界!刘、王二老故意拉平距离,以提高我的自信心;二老故意造成这种“既定事实”:我的水平已经提高到可以和他们对下了。二老是想让我提前超过他们!

    是呵,人就是应该有这样的胸怀和这样的境界。

    是的,我们在学下棋的同时,也在学做人。

    二老训练我们的方法说来也简单,就是下,下完作一番简单复盘1。日复一日,天天如此。这样的训练方法最单调,但也最有效。水平低的年轻棋手要想快速提高,最好就是有条件向高手讨教,通过实践来学习。因为对局中能够学到布局、中盘、官子2及形势判断等各方面的知识,又能不断增加实战经验,还能迫使高手认真思索,拿出看家本领。当然研究棋谱也有利于水平的提高,不过比起和高手对局总是第二位的,是辅助性的。如今我国的年轻棋手多了,这是个好现象,但从向高手学习的这个条件来说,他们却不如我和淞笙在1959年的那个时候。从这一点来说,我和淞笙是有福气的。

    回想起来,刘、王二老可真是不容易,要在以往,你不进贡一笔钱、一顿好饭,岂能有机会下上一局。即便我们每天相处在一起,如果老先生有较多保守思想,那又岂能热心辅导晚辈。当然这主要是新社会给我们创造了条件,使老棋手们不用担心教了后代,丢了饭碗。但我们不能不看到老前辈的胸怀和境界。多少年来每每别人讲起我的些许成绩,我便想起老前辈们花在我身上的心血,想起这些六七十岁的老人,天天陪着我们对弈,天天如此呵……

    老前辈们扶着年轻一代在棋艺的道路上前进,使我们少走了很多弯路。一些老棋手花了几十年走的路,我们只花了一两年时间。我们完全不用像资本主义国家的运动员那样花费昂贵的金钱到处拜师,国家给我们安排好了一切:吃饭、穿衣、上文化课、请名手教棋。我们唯一的事就是努力钻研,我们的生活是单纯而充实的。

    在集训期间,有时还请社会上的一些高手和我们一起训练。经常和我们对局的有汪振雄和魏海鸿两位老先生。他俩也都是国内的一流高手。这两位老先生有不少共同之处,首先在棋风方面都属柔和型。刘棣怀和王幼宸二老虽然棋风上有明显区别,但都刚直。汪老着法轻灵,如蜻蜓点水,思路敏捷,且灵活多变,善于腾挪。魏老富于弹性,擅长收束。他的官子可称一绝,往往在中盘魏老还处于下风,然而不知不觉在收官1中却被他逆转。

    在性格上,汪、魏二老也有共同之处。他俩都很随和,从不训人,也从未见过他们生气、发火。他俩都较胖,不过汪比魏更大上一二号。魏老恐怕是缺少牙齿的缘故,因此有些瘪嘴,像个善心老太太。汪老的脑袋奇大,虽然我和淞笙的脑袋也显然是大号的,但比起汪老则是小巫见大巫。他脑门大、后脑勺也大,整个脸盘也大,看上去沉甸甸的,像个大冬瓜。我想除了汪老的那个身躯和脖子外,恐怕没有第二个人能承受住这个大脑袋。大家平时都称汪老为汪公,也给了他一个外号叫“汪大头”。汪公总是笑呵呵的,神情像个菩萨,加上一个兔子嘴巴,看起来很有趣。他一点架子也没有,下手找他对局他总不拒绝,至于怎么下法往往是听下手的,哪怕是差二三子的下手要跟他分先他就分先,甚至要执白,他也无所谓,真是个好好先生。像汪老这样随和、谦逊的好脾气在棋界可谓独一无二。

    汪、魏二老还有个共同的爱好,即嗜好喝酒,不过表现形式不同。每当吃晚饭时,汪公手持酒壶,蹒跚地走向运动员食堂。在挤满年轻人的食堂中,他把酒壶往桌子上一放,犹如鲁智深一般,旁若无人地喝了起来。魏老则不同,衣兜里总有个小酒瓶,边下棋边喝。走上那么几步棋,拿出酒瓶往喉咙里灌一口,然后心满意足地叹口气,又继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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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章 冠军的摇篮(4)



    和汪、魏二老对局也使我得益不浅。由于我经常跟刘、王二老对局,因此自己的风格也较刚硬。初次遇上汪、魏二老很不适应,力气总使不上去。他俩像打太极拳似的,很巧妙地把我的力化掉。尤其是汪老,他的棋好似泥鳅,怎么也抓不住。当我有时已能取胜刘、王二老时,见了汪老还是没门儿。在经过较长时间的磨炼后,我的棋路才开阔起来,棋力也随之得到加强。我可以肯定地说,后来我的棋不但比较有力,而且较灵活多变,是和上述这些老先生的帮助分不开的。可以说,在我的棋艺风格中包含着刘老、王老、汪老、魏老等老前辈的风格。从围棋这个角度来说,没有老一辈就没有我。

    我在体育宫集训时,瘦瘦的、白白的,戴了副眼镜,像个文弱书生。又由于怕陌生,一说话往往要脸红,所以显得腼腆而拘谨。然而我的内心和外表却不尽相同,我有着较强的自尊心和抱负。从小我讲起话来口气就较大,家里人经常说我说大话。但我心里的确感到没有什么事高不可攀,人家能做到,为何自己就做不到?在体育宫集训不久我心中就有个目标,认为自己一定能把围棋下好。一天临睡时,大家随便聊天谈到水平问题,不知谁问到我:“祖德,你感到自己水平怎么样?”

    “我感到自己一定能下好的。”我躺在床上脱口而出。

    由于我的口气很大而且漫不经心,一个象棋队员开玩笑地说:“你这臭棋还要吹。”

    我蓦地从床上坐起来,使劲说:“我一定能得到冠军。”

    “你这水平能当冠军?嘻嘻!”

    “你看不起人!”我刷地站了起来,平时文质彬彬,此时却要动武了。

    那个队员一看我认真了,马上语气缓和下来:“不要当真么。”

    我也有些后悔,干吗动火呵!虽然如此,心中仍一直不能平静,就这样,我一夜未眠。在这个不眠之夜,我多少次在心中发誓:一定要拿到冠军。

    我从小爱看小说,在小学时就已看了很多我国古典文学作品,这当然和我父亲教古典文学有关。我、姐姐和弟弟三人,在刚认识字时就由父亲教我们背诵唐诗和宋词,我对背诗实在不感兴趣,非常勉强,只是慑于父亲的威势,无可奈何。我尽管讨厌背诗,但看书的习惯却从小养成了,即使到了体育宫集训也不例外,体育宫隔壁的上海图书馆给我提供了方便,我每天中午吃了饭就直奔图书馆,利用他人午睡的时间阅读各国名著。我特别喜欢有气魄、有分量的作品,比如像维克多·雨果和杰克·伦敦的作品。我也爱看有关大人物的著作,譬如拿破仑的传记。拿破仑说过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这句话使我很有感触。我就想,一个运动员如果不想当个冠军那怎么能是个好运动员呢?而我如果不想夺取全国冠军又有什么出息呢?

    前文我说过,在提高棋艺的效果方面,看棋谱比起对局来说是第二位的。但这绝非说研究棋谱无关紧要,相反,是很必要的。因为在棋谱中总是有很多东西在自己对局时遇不着。在体育宫的集训中我不但学习了很多日本棋书和各种围棋杂志,还花费了不少精力研究我国古谱。我国古代棋手虽然不注重理论,没有现代围棋这么多布局和定式的变化,但仍有很多可取之处。古谱中看不出消极保守,处处闪烁着古代刀枪相见、短兵相接的那种拚搏精神;古谱中也看不到花拳绣腿,每一着都对准了对方的要害并回避着对方的“火力点”,就像古代那些足智多谋的军师那样显示着智慧和胆识。这是我们先辈的气质,是敢于战斗、善于战斗的好汉气质。这种气质在现代棋谱上是不易看到的,所以深深地吸引了我。我看了很多中国古棋谱,其中印象最深和受益最大的是清代的围棋巨著《寄清霞馆弈选》,一套16本,包含了清代几乎所有围棋名手的精彩对局。这本棋书无疑对我的棋力提高起了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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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章 冠军的摇篮(5)



    近几百年,日本棋手在围棋的理论方面作了很多研究,有了很大的发展,这是他们对围棋的重大贡献。的确,日本把围棋技术提高到一个新的阶段,特别是把“座子”1取消,具有划时代的意义。然而我们学习日本的围棋技术也不能盲从,不能认为他们的技术都那么完善。我认为现代的日本棋手也存在一些缺点,从总的来说,他们的战斗力不够强,因而较讨厌和害怕白刃战。正因为如此,中国去了个吴清源就能击败所有强手,称霸棋坛。也无怪乎他们称中国的围棋手都力量强,尽管现在很多中国棋手天天研究日本棋谱,有的几乎没看过一盘中国古棋谱,但在日本棋手看来,还是中国式的力战型。可见如今我国的围棋手多少还保留着祖先的气质。此外,日本棋手的思想是偏保守的,这恐怕是太重视胜负的缘故,因而就缺乏创造性,容易产生教条主义,一旦有人下出一种较成功的布局或定式,很多人就盲目跟随,以至很多棋谱显得清一色,缺乏生气。当然,日本也有些优秀棋手具有独创性并显示出广阔的艺术境界,但就总体而言,日本棋手是偏保守的。

    我年轻时学习棋艺有个优点,就是不盲从。我始终有这么一个信条:你要超过水平比你高的棋手,就必须不跟着他,必须具有他所没有的特点,必须形成自己的风格。上海有个二流棋手叫章照原的,他喜好研究古怪的冷门定式,一心一意想让人中圈套。在一次比赛中,王老、魏老等几个名手居然都中了他设下的圈套,很为有趣。我感到像刘老、王老这些有名望的棋手虽然水平很高,但也有明显的不足,尤其是在接受新事物方面。

    在我的心目中也崇拜一些中外名手,如我国的施襄夏、范西屏以及日本的很多高手,但我在学习他们的棋谱时也不完全是学习他们的好着,同时总要找他们的问题、挑他们的毛病,事实上他们的确存在着这样那样的问题。正因为这样,我越看棋谱越能增强自己的信心。

    上海是围棋高手最多的城市,因此经常有各地的围棋强手前来交流、学习。那时到上海来交流的著名棋手有四川黄乐忱、广西袁兆骥、河南陈岱等,他们在省里都是棋坛权威,有着很高的威望,在棋艺上也都有独到之处。这些强手到了上海往往是先跟上海社会上的一些棋手对弈,尽管这些上海棋手也都有一定实力,但外地这些名将每人都有几下杀手锏,尤其是气势很壮,因此很少有人能抵挡住。这时,他们就来到了体育宫。

    刘老和王老当然是全国最强的棋手,但他们也清楚,外地这些高手不可等闲视之。因此二老经常让我先上阵,一来让我得到锻炼,二来也可摸摸这些人的底。我陈祖德的名字当时虽已在棋界被人知晓,究竟一无战绩、二无资历,因此还不足以被人重视。外地强手由于二老让我下,也无可奈何,可劲头总不是很大。反之,我士气旺盛,因此这些强手都一一败于我的手下。刘、王二老看到我获胜,于是让淞笙上,淞笙不仅年岁比我还小,而且在棋界更无名气,这些强手就不痛快了,但鉴于已败给我,只能再屈就一下。淞笙当然很认真,但有的对手就沉不住气了,边下棋边嘀咕,老大不满意。最有趣的是淞笙跟陈岱一战,陈岱是中原棋王,来到上海一心想跟刘、王二老下上几盘,较量较量。不料如今坐在棋盘对过的是个毛头孩子,实在懊恼,怎么也控制不住失望和埋怨的情绪,一直在唠叨:“我这个河南冠军,中原无对手,想不到来到上海只能跟小孩对局,多没意思。”谁料到淞笙也有很强的自尊心,他因年岁小,在名手前不敢还嘴,一肚子的气使劲憋住。对方嘀咕个没完,淞笙的火气越来越大,尽管脸上还平静,但已是爆发前的火山了。对局进行了一大半,火山终于爆发了,只见淞笙猛地把整个棋盘掀起,满盘的黑子白子飞腾起来,又哗啦啦地撒了一地,好似天女散花。中原棋王就此惊呆。事情突然闹大,但也不能责怪谁,陈岱的心情可以理解,而淞笙呢?如换个别人也完全可能爆发,只是形式可能不同。一个围棋手没有很强的自尊心也是成不了气候的。后来陈岱对淞笙的棋艺还是相当赞赏,而淞笙对陈岱仍很尊重。这次对局成了一个棋界趣事。

    体育宫是棋手的摇篮,也是冠军的摇篮。我在这个摇篮中成长了。我睁开的眼睛看到了五彩缤纷的美妙世界。我感谢新中国给我提供了这么好的条件,也感谢哺育教导我的老一辈,他们都是受人尊敬的长者,都是永远值得我怀念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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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章 初露头角(1)



    每一个有名的棋手,在他的成长过程中往往有那么一次或几次飞跃。这种飞跃一般都出现在重大的比赛中。他会以旁人很难预料甚至连自己都感到惊讶的战绩证明他的提高。这种飞跃似乎很偶然,其实是出乎意料之外又合乎情理之中,因为他已经具备了实现飞跃的诸种条件和可能。

    像围棋这种竞技项目,人们的眼睛往往只注视着那些过去取得成绩的有名望的强手,而不容易注意那些过去没有成绩和名望,然而却是今天事实上的强手。比赛能锻炼棋手,能考验棋手,又能发现新的强手和苗子,可见比赛是多么的重要。而且,比赛的数量和质量也是极其重要的。所谓数量,即比赛的次数;所谓质量,即被人们所重视的重大比赛。一个棋手只有通过比赛才能得到承认;才能使别人,也使自己看清自己的力量;也才能使自己找到自己——找到自己的特点,自己的风格。

    在我的棋艺道路上应该说有过两次飞跃,第一次是1959年秋季的上海市比赛,第二次是1963年的中日围棋比赛。

    这两次飞跃不要说在当时,即使现在回忆起来我还是很兴奋的。我感到奇怪的是,近几年的一些比赛如今印象并不深,而20年前的比赛至今仍记忆犹新。当然这其中可能有多种因素,无疑那时年轻,思想也单纯,但最主要的却是那时所取得的成绩——那么难忘的飞跃。

    1959年的集训是为了迎接这年秋天的第一届全运全。遗憾的是我并没有参加这次体育界的盛会,再说得准确些,是我当时还没有参加的资格。上海市体委把参加这次比赛的重任交给围棋界德高望重的刘大将。刘棣怀先生虽已63岁,但他的棋艺却处在巅峰状态,他以公认的棋力和出色的战绩作为上海市的代表参加全运会是当之无愧的。然而由于名额限制在每地区一人,因此上海市有不少高手,如王幼宸、魏海鸿和汪振雄等均不能参加这次比赛。尽管这些老前辈的棋艺作为当时的一流水平是无可非议的。说实在的,即使当时被大家叫做小弟弟的我也何尝不想在沙场中厮杀一番呢。当然,我也知道在名手如林的上海市又岂能轮得上我呢?如果在其他地区,像我这样的水平是有可能上北京的。如福建的罗建文,他比我大1岁,当时的水平不能说比我高,但因为他在福建,就被选上了。可想而知,我当时对他是多么的羡慕,羡慕得快成为妒嫉了。

    第一届全运会的围棋比赛采用分组循环制,预赛分4级进行,每组5人,取两人参加决赛。在第一届全运会上能作为刘大将的对手的实际上主要是北京的过惕生先生一人。从棋风来看,刘、过二人截然不同。也许是过先生较多地学习了近代日本棋谱的缘故,过先生的棋很自然、灵活,如果说刘大将的战术是“白刃战”,那过先生则是“迂回战”。他俩真是好对手,在不少次对局中,总是胜负相当。虽然他俩风格不同,但造诣都很深。自顾水如先生从北京南下后,“南刘北顾”所以演变为“南刘北过”,主要还是由于过先生的精湛棋艺。

    南刘和北过之战,无论是赛前预测还是实际比赛中,都是夺取冠军的决定性一战。这一局刘大将执黑先走,他使出了浑身的解数,终于把比自己小10多岁的主要对手击败,南刘胜了北过。刘大将不负众望,威风凛凛地获得了冠军的桂冠凯旋回师。

    每个著名棋手或是每个名运动员,在他的比赛生涯中都有其顶峰阶段。就如登山一样,当你登到了山顶之后,恐怕就要走下坡路了。只是有的人在顶峰上逗留的时间相对长一些而已。从刘大将的比赛生涯来看,1959年显然是他的顶峰。这之后,他就一步步离开了顶峰,这也是自然规律。20年后,刘棣怀先生83岁时与世长辞,他在我国围棋史上曾是一个时代的代表,为围棋事业做过不少努力和贡献。就是过几百年,以至更长时间,围棋界仍然不会忘记刘大将。

    全运会结束后不久,上海举办了秋季围棋比赛。因为全运会的关系,几位水平最高的老先生均没参加秋季比赛。尽管如此,上海围棋界中凡是稍有名气的都披挂上阵了。在这次比赛中,我的主要对手是富有才气的赵氏兄弟,即赵之华和赵之云两位。我和赵氏兄弟几乎同时开始学棋,也可能是我更早一些。由于我有名师顾水如先生的指点,因此虽然我较年幼,但最初几年我在技术上是占上风的。后来我因念书的缘故在棋艺上停顿了几年,而赵氏兄弟却磨刀又擦枪,在棋坛上奋勇厮杀。他俩经常出现在“品芳”茶楼。前文我已提到对于这个下棋的场所我是看不惯的,但这毕竟是一个磨炼棋力的专门场所。在这个茶楼里云集着上海棋界不同风格的众多棋手,有人认为在这种场所中锻炼好似滚钉板,赵氏兄弟正是在这里滚了几年钉板而大大丰富了实战经验的。因此在1959年之前,我和他们在棋盘上一交手就感到吃力,很难招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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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章 初露头角(2)



    然而我有我有利的一面——1959年我很幸运地参加了集训,从而有机会经常向老前辈讨教。由于当时编制有限,赵氏兄弟没能参加集训。客观条件的不同使得我们在棋艺的提高上发生了变化。直至如今,我始终认为,一个人即便有再好的天赋以及主观上再怎么努力,如果没有一定的条件,那也很难攀登高峰。条件和机会在人生的前进道路上有着极其重要的作用,有时甚至是决定性的作用。没有1959年在体育宫的集训,我恐怕不会成为今天的我。当然,另一方面,如果只是坐等条件和机会,那也绝不会成功,即使客观条件成熟了,机会来了,你也无法利用这个条件,无法抓住这个机会。

    秋季赛对我来说,就是机会来了。虽然在这以前,如1957年我也参加过市比赛,但那时自己很清楚是个淘汰对象。而这回,我却知道自己成长了,有实力了。我感到蕴蓄的力量好像要从体内膨胀出来,浑身上下有一种“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跃跃欲试感。我的眼睛情不自禁地、不可遏制地注视着冠军的桂冠了。但是面对这么多棋手,尤其是赵氏兄弟,我是否真正对付得了,还不能说心中有数。

    市比赛采用分组循环制,每组10余人中产生两人进入决赛。第一轮我遇上了小组的另一个种子选手戴文龙,我很慎重地投下每一着子,开局后不久就占了上风,优势维持到收官阶段。眼看就要拿到手了,不知是由于缺乏比赛经验还是过于紧张,我突然下了个自填满,把自己的不少子塞进了对方的口中。我落下这个子后还未意识到它将带来的灾难,而我那位对手也根本没想到我会走出这样丧失理智的一着棋。不料在旁边的一位观战者突然发问:“下这手棋不是要被吃掉的吗?”真是旁观者清啊!被他这么一问,我那对手的眼睛顿时瞪大,等他看清这是怎么一回事时,我那煮熟的鸭子1也就飞走了。

    第一战就败下阵来,以后这么多场比赛如再输一局,那小组都出不了线,还谈得上什么好成绩?当时我那懊恼的心情就别提了。

    就在这一天晚上,我父亲拉我出去散步。他一点也没责难我,却很耐心地对我开导。他说先输一盘不一定是坏事,说不定还是好事呢,它可以使你引以为鉴、吸取教训,使你今后的比赛兢兢业业,下得更好。然后他又给我讲了“塞翁失马”的故事。父亲的辩证法经常使我心胸豁达。这一天对我来说是难忘的。在初赛的其余比赛中,我这个“塞翁”过关斩将,一路福星高照。

    决赛采用大循环的方式,我的主要对手赵氏兄弟由于抽签自己先遇上了。可能是手足情深,不愿自相残杀,他们巧妙地下了一局和棋。他俩显然也清楚这次比赛的主要对手是我,由于兄弟俩的实力相当,把战胜我的希望寄托在谁的身上事先难以预料,于是就作了如此安排。市比赛时从棋力来说我已不亚于赵氏兄弟,然而兄弟俩全力对付我一人,总有些棘手。只是我这个“塞翁”始终记着失马的教训,冠军的桂冠终于被我所夺。获得亚军的是小赵,大赵屈居第三。当时比我还小一岁,即只有14岁的吴淞笙名列第六。

    虽然市比赛在我的棋坛生涯中是属于规模很小的比赛,但我想,任何一个棋手,当他第一次在比赛中取得冠军时总是印象深刻的吧。况且这次市比赛对于15岁的我来说,毕竟是一次真刀真枪的实战。我从1957年的淘汰对象一跃而成为冠军,确实是一次飞跃了。

    1959年是围棋出人材的一年。从全国来看,福建的罗建文、山西的沈果孙、江苏的陈锡明等都是和我年龄相仿的有望棋手。数年后,他们也都成为国内的一流高手,肩负着对日比赛的重任。

    这一年从上海来看更为突出,好似一阵新风吹进了古老的棋坛。以往人们一提到围棋,就自然地想到白发银须的老人,似乎弈围棋的高手非老人不可。然而这一年的市比赛,一代新人崛起,前6名中4位是年轻棋手,其中年龄最大的赵之华也不过20岁。参加市比赛的选手中还有更年轻的范氏三兄弟,即范肥林、范九林和范全林。老三全林年仅7岁,老二九林也只有9岁,兄弟三人令人瞩目。从这次市比赛可以得出如下结论:一条是只要国家重视和提倡,围棋事业就会发展、就会出人材。另一条是年轻人也能成为围棋高手。我现在写上这两条,读者看了可能觉得我在讲废话——这些还用得着你说?这不是当然的事么!但是,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一经说清,似乎不言自明;但在没有说清之前,你要从那固有的因循守旧的思想中突围出来,那是何等困难。就好比现在说核心是抓经济建设,大家都会觉得天经地义、不言而喻,但在长年的“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之后,提出这一条,那实在是一大飞跃、一大革命啊!

    紧接着这次秋季比赛,上海市又搞了次围棋表演赛。这次以刘棣怀先生为首的老将全部上阵,这可能也是为了考验一下我们这些小辈。我挟着市比赛的余威迎战了自己的老师们,一年前我遇上这些老前辈就心慌,如今却要平起平坐,比个高低了,真不可想象。说实在的,论当时的棋艺,显然我还不及老师们,但可能是我这个初生之犊没有框框吧,居然打出了自己都想不到的成绩。比赛进行了六轮时,我五胜一负,冠军已经在握。第七轮我对上刘棣怀老师,经过一番激战,学生败给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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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章 初露头角(3)



    和刘棣怀先生赛完,老前辈们,包括顾水如老师都热心地帮助我复盘,分析我在技术上的一些问题。复完盘后,刘棣怀先生对我说:“你今天的失败,也许是由于昨天下了一局出色的棋,冠军在握,今天和我下就放松了。”话说得很中肯,使我明白了在比赛中不能满足于已经取得的成绩。比赛不但是对技术的磨炼,也是对精神和性格的磨炼。

    市比赛还只是一次小型比赛,但这次比赛是我的一次飞跃。它使我在棋界初露头角,从此跻身于国内强手的行列;这次比赛使我信心倍增,15岁的我已把注意力移向规模更大的全国比赛;我还感到自己应当挑起赶超日本的担子。可以这样说,获得市冠军只是我跨入棋坛的真正的开始,今后我将会遇到无数次的顺利和挫折、胜利的喜悦和失败的痛苦。我已不知不觉地跨上了一条极其艰难的充满着搏斗但又包含着无穷乐趣的坎坷而又光明的道路。

    1960年春,第一个日本围棋代表团来访。这次来访在中日两国的围棋交流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这次交流是由陈毅同志和日本著名的自民党议员松村谦三先生共同发起的。陈老总对围棋事业作过很多贡献,其中促成中日两国的围棋交流无疑是极重要的一方面。

    可能因为是第一个日本围棋代表团的缘故,这次日本围棋界派出了一个了不起的、规格很高的代表团。代表团成员的名望和棋力都是日本第一流的,并最具有代表性。

    代表团团长濑越宪作先生是日本围棋界的元老,他是日本第一个名誉九段。他所以享有很高的声望,不但因为他曾经是第一流的棋手,更重要的可能还有这么两点:一是他写过大量围棋著作;二是他培养了两位日本围棋界的巨匠,即吴清源九段和桥本宇太郎九段。吴清源到日本后受到濑越先生的赏识,于是收为弟子。很快吴清源就出人头地,称霸日本棋坛,并推动了日本围棋界的发展。

    桥本宇太郎是吴清源的师兄。他从小才智过人,表现在围棋上思路敏捷、灵活多变,很有思想性、创造性。正因为如此,日本围棋界称他为“天才宇太郎”。如今他已七十好几了,但还是精力充沛地参加日本的各种棋战,在对局中仍然不落常套,才气横溢。桥本先生早期也在东京的日本棋院,后来他来到大阪创建了关西棋院。他用自己的精力、家产以及在棋坛上出色的战绩维护和发展了关西棋院。正因为他在关西棋院的特殊地位和贡献,关西棋院的人们都称他为“总帅”。他也培养了不少年轻棋手,如今他的弟子有不少已成为日本棋界之名手,如东野弘昭九段和宫本直毅九段、宫本义久九段两兄弟等等。桥本先生还写过不少著作,他对诘(即死活题)有特别的研究。他给自己布置了一个任务,即每天睡觉之前定要创作出一道死活题。由于他对自己这一严格要求,使千百万围棋爱好者得益。他对中国古代著名棋谱《官子谱》相当欣赏并写了精辟的解说在日本出版。桥本先生对围棋的贡献和他的老师一样值得称颂。桥本先生也是这第一次来访的代表团的成员,他不但是关西棋院的最高代表,而且又是濑越先生的得意弟子,作为代表团的一员是再合适不过了。当时桥本先生的年龄虽然也已50开外,但在濑越老师的面前,他显得相当年轻、精悍。

    代表团中还有一员大将,就是日本棋院的坂田荣男九段。坂田先生是女子棋手增渊辰子六段的门下。他年幼时就特别瘦小,外表显得很可怜,直到年老还是如此,似乎吹来一阵微风就能使他摇晃起来。然而就是这么一个瘦弱的人具备了一个优秀棋手的良好素质,他具有顽强的精神和强烈的胜负心。尽管他的感觉很好,能下出一手漂亮的快棋,以至多次在快棋比赛中取得优胜,但是在重要比赛的胜负关键之处,他能不惜花上大量时间,有时花上两小时甚至三个多小时投下一着子,好似一位有魄力的指挥员在战争关键时将所有预备队全部投入一样。他的计算深远,而且总是追求最好的效果,拿他自己的话来说是“追求百分之百的效率”。从他的对局中的确也能体现出这种指导思想和顽强劲头。正因为如此,在他的对局中经常出现他人想象不到的种种下法和不寻常的精彩场面。他的技术相当全面,而且处处有特长,无论进攻、防守、腾挪、收束,都有他的独到之处。因此日本棋界赐予他不少外号,如“攻的坂田”、“凌的坂田”(即摆脱困境的坂田)、“剃刀坂田”等。这些外号自然都是褒义的,坂田先生也经常在其著作中提到这些外号,可见他的得意了。我很喜欢看坂田先生的棋谱,因为他的棋中表现出坚韧不拔的精神,有着精确的计算和非凡的手法,体现出一种艺术美。一个真正了不起的棋手总有自己的独到之处,而且必然会在他的棋中体现出其艺术美。如吴清源的棋就显得那么华丽,给人以大方、舒展、新颖、轻快的感觉。而坂田的棋则处处锐利,给人以严厉、深奥、奇妙、紧凑以至惊心动魄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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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章 2.5比32.5(1)



    在吴清源的全盛时代,日本无人能与之抗衡。当时日本棋手中最强的几人都和吴清源下过十番棋,即连下10盘棋分胜负,他们都被吴清源以较悬殊的比分击败。后来坂田上来了,他和吴清源下了次六番棋,居然获胜。不久吴清源又和他下了次十番棋,坂田虽然输了,但已难能可贵。那是50年代的事,跨进了60年代,坂田的棋艺已足以和吴清源匹敌。当时如问到谁的棋艺最高,一般人恐怕都会说吴清源和坂田,他俩的名字已并列在棋界的最高峰。后来在1963年的第一期名人战中,比赛的最后一轮是吴清源对坂田,他俩谁胜谁将荣获当时日本围棋界的最高称号——名人。两人竭尽全力,杀得难分难解,局势几度反复,直至第二天深夜两位巨匠均精疲力竭时才终局。数完子,竟然是和局,这个意外的结局使两人谁都没获得名人之桂冠。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胜利女神在向另一员棋坛名将——藤泽秀行微笑,而此时藤泽正绝望地在酒吧中借酒消愁呢。这是日本棋坛的一件趣闻,这件事充分证实了坂田已具备了和吴清源旗鼓相当的实力。从1963年这一战之后,由于种种原因,吴清源是每况愈下,迅速地离开了他的棋艺顶峰。相反,坂田却一步步登上了自己的棋艺顶峰,以其出色的战绩使日本棋坛公认坂田时代到来了。

    坂田比桥本要年轻10岁左右,在当时的日本围棋界,他显然还是个少壮派。可能是因为他的战绩特别显赫,因此在他的神态和举动中多少流露出一种自豪感。

    桥本和坂田是日本围棋界的两颗彗星,他们俩足以使这个代表团闪耀出夺目的光彩。

    代表团中还有两位棋手,是日本棋界的中坚棋士濑川良雄七段和铃木五良六段。濑川是名古屋的职业棋手,他所属的机构叫做日本棋院中部总本部,即日本棋院名古屋分部。这个分部比起东京的日本棋院,其规模显然要小不少,濑川七段在这个分部中无疑是一员大将了。日本的专业棋手都集中在东京、大阪和名古屋三城市,这次代表团连团长在内的5名棋手中包含了这三个城市的代表,可以说考虑得很周到。濑川七段和铃木六段虽然不如桥本和坂田那样具有很高的声望和实力,但对于1960年我国的围棋水平来说,这两位棋手已够强大了。

    日本围棋代表团由“日中友协”和“朝日新闻”社两个单位作为发起和后援单位,因此这个代表团中还包含了这两个单位的成员。这样一个阵容的代表团带着日本人民的友谊以及日本棋手的精湛棋艺,作为第一批日本围棋界的使者来到了我国。当时规定共赛7场:北京3场、上海3场和杭州1场。7场棋都是日本棋手让先跟我们下。由于水平相差悬殊,因此在比赛的形式上虽然不平等,但也无可奈何。实际上我国的围棋水平比日本的高段棋手少说也要差两个子。

    日本围棋代表团先到北京,北京迎战客队的阵容以过惕生先生为首,还有金亚贤和崔云趾两位著名老将。金、崔二老在北京的地位如王幼宸、汪振雄在上海一样。金老的年岁和王老一样,都已年近古稀,他的棋大刀阔斧、满盘手筋1,是典型的古代棋风。一般力量稍逊的棋手遇上这员老将,不几个回合就会溃不成军。崔老虽比金老年小,但也六十好几。他的棋完全是小路子,善于精打细算,是个棋盘上的好账房。金、崔二老的棋风简直是天壤之别。

    除了上述三老之外,北京还有两位30多岁的骁将,即齐曾矩和张福田。齐曾矩是北京一所大学的体育教师,他精通不少体育活动,还擅长拉京胡唱京戏,是个文体方面的多面手。他的棋气势宏大,有相当实力。张福田是个电车售票员,他研究了很多日本棋谱,因此虚路棋好。他们两位加上过、金、崔三老组成了北京市的最强阵容。不但如此,还添了个安徽的黄永吉,这就进一步加强了北京队的实力。

    北京的围棋界是全力以赴了,但无奈和日本队的实力相差悬殊,实在不是对手。3场15局的比赛中只有少壮派棋手黄永吉战和濑越先生,其余14局全部败北,真是惨不忍睹。好在总算和了一局,避免了一个大鸭蛋。北京的比赛中,齐曾矩和名将坂田九段的对局较为精彩。齐曾矩曾经是排球运动员,身材较高大,因此棋界称他为齐大个。这次齐大个在棋盘上使出排球场上扣球的力量,很有气魄地和坂田厮杀,对局中一度有些希望,但终因功力稍差,没能取胜。然而这局棋下得颇为精彩,齐大个因此自豪了不少年。

    当年年龄和我接近的福建罗建文、山西沈果孙都在北京学棋,他俩的实力还不能披挂上阵,只能作为观战者。一次桥本九段赛完和罗建文下了一局,让罗三子,罗输了。桥本九段的高超棋艺和轻快棋风使在场棋手无不为之惊叹。

    北京在战鼓隆隆时,上海正磨刀霍霍响。在1960年时,上海的棋风显然较北京盛,爱好者的水平也较高。知道世界上最强的棋手即将到来,整个上海围棋界都在期待着,兴奋地、热切地、焦灼地甚至惶恐地期待着。我想,在兴奋的人们中我应当是最兴奋的一个。上次罗建文参加全运会时我羡慕得要妒嫉了,这次不同了,我不但要上场,而且将作为主力上场。领导和老前辈为了培养我,在上海的三场比赛都让我上。我是最年轻的上场棋手,才16岁,我还是首次和外国棋手交锋,我的老师们在解放前大多和日本棋手下过棋,而我是第一次,因此我不但兴奋、激动,而且还怀着很大的好奇心和新鲜感,我想看看日本棋手们究竟是何等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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