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8 10:05 编辑
第一百一十一回 三番续弈范施决王者 十日为约张府逐棋宾
缓缓地,施襄夏落下一粒黑子,然后又轻轻从棋盘上取走了一粒白子。
开劫!
棋盘下方,风云突变。一座贫瘠而普通的小镇,成了两军争夺的焦点。黑白将士不断重复着杀入城中,又被对方逐出城外的循环。城头的旗帜不断变换,胜负也随着这争夺而陷入了一片混沌。
“这个劫,价值顶多只有一二子而已,值得这样争夺吗?”张永年轻声问道。
然而,对局双方额头上渗出的汗水告诉他,这个劫,恐怕正是胜负的关键。
“现在的局面非常接近,双方差距也许就在这一子半子之间……”蒋再宾紧张地答道,“二人这局棋弈得旗鼓相当,这个劫的胜败也许就是整局棋最终的胜负差距……”
“不只是这个劫……”吴来仪低声说道,“甚至由这个劫引发的黑白两方劫材的较量,最终都可能改变胜负。要想获胜,不只是这个劫要赢,而且在比拼劫材的过程中也不能有一丝亏损,否则就将前功尽弃。”
如此紧张的局面,实在难得一见。吴来仪和蒋再宾的心底,都不禁暗暗被这气氛所感染,不自觉地捏紧了拳头。
这局棋,就像一场难分伯仲的追逐。范西屏和施襄夏从一开局就齐肩并列,双方都使出全力向前冲刺,没有一丝保留。没有别的对手,只有这两个知己知彼的敌手,从起点开始便你追我赶,却没有一次能有人拉开与对方的差距来。
这个劫,价值很小,当前局面下其实并不是一个非开不可的劫争。但施襄夏开了这个劫,范西屏寸步不让,双方围绕着这个价值微乎其微的劫争夺了三十余合,这与其说是此地的价值让双方都不能放手,倒不如说这是一种气势的较量。谁输了这个劫,谁就输了气势。
这场追逐快要到终点了。这是当湖十局的最后一局,目前是范西屏五比四微微领先。
互相追逐着的两个人,耳中都能清晰地听到对方那沉重的喘息声。他们都在心底想着不能比对方先倒下,因此都拼命地向前冲着。其实他们都早已超越了常人的极限,只是他们自己并不知晓。
——师弟,你可真是个难缠的对手。
范西屏的心底一边喘息着,一边苦笑着。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师弟根本没有在意自己的叹息。施襄夏的眼中,只有那条终点线。
坚持到了这个时候,范西屏终于感到累了。
这场追逐中,双方的身体早已失去了知觉,几乎是习惯性地重复着奔跑的动作而已。范西屏知道,施襄夏一定和他一样辛苦,可他却做不到像施襄夏那样忘记身体的麻木。
于是,缓缓地,范西屏终于放慢了脚步。
“这招棋……”人群中发出了阵阵议论,“白棋这么应劫,虽然能消去黑棋在这一带的许多劫材,但却是自损目数的下法啊!范西屏为了胜劫,已经不惜用实际目数去换了吗?”
“如今局面如此紧张,他却用目数换劫材,这么下……值得吗?”
范西屏感到自己的喘息声越来越沉重,他的眼角已经瞥见了施襄夏渐渐领先的身影了。这时,他却微微地笑了。
“又出现了!”人群中再次爆发出一阵议论,“白棋这个劫材,是个损劫啊!”
“这是自损一子的下法,这么下下去即使能胜劫也未必占得到便宜啊!”
众人的议论声渐渐大了起来,却似乎丝毫也没有影响到棋枰旁的两人——他们都如佛像一般,庄严而镇静。
就快到终点了,但范西屏却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师弟跑在了自己身前。
距离如此接近,却又如此不可逾越。
范西屏的脚步节奏已经乱了,看上去似乎有些踉跄。但是他的脸上,却是笑意。
就在终点前一点的地方,范西屏停了下来。他眼睁睁看着施襄夏首先冲过了终点,他自己却只能把双手支在膝盖上,弓着身子,吃力地哈着气,感受着如雨般的汗珠一粒粒从自己的脸颊滑下,滴落在地上,溅起一片斑斓。
——师弟,好样的……
他吃力地抬起头,却看到在终点线的后面,已经筋疲力尽的施襄夏却躺倒在地上,沉重地喘息着,眼睛却正看着范西屏。施襄夏的脸上,是笑意。
范西屏与施襄夏对视着,也笑着,也喘息着,口中的粗气和笑声合二为一,已经区分不清彼此了。
上回说到,乾隆四年,浙江平湖,张永年府上的范施十番棋大战杀罢九局,范西屏五胜四负,输赢似乎终将在最后一局分晓。
而这最后一局,却是几乎耗尽了范施二人全部气力的力竭一局。
此局一开,施襄夏效法第八局中范西屏在左下角以伏兵击破主营的战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竟在左上白军主营内布下了与昔日范西屏所布伏兵一模一样的阵势。范西屏深知其中利害,不敢大意,立刻在左上对施襄夏伏兵展开围剿。
两军交兵,刀盾相迎,三四十余合后竟成生死连环劫对杀!此连环劫价值极大,白负则主营将士全军覆没,黑负则两支大军葬身白腹。
眼见此劫如此之大,而白军全无必胜把握,范西屏纵览全局,竟做出了一个极其大胆的决定——暂时不理会在左上连环劫中处于劣势的白军,全军转向,经营厚势!
正当左上战火烧得紧急之时,范西屏竟突然撤出战场,杀向外侧而去,阵斩黑军防线两员大将。转眼之间,白势骤起,对右上黑军主营虎视眈眈。
如此一来,虽然左上劫争是黑军有利的局面,可白军也取得了对右上的威慑,局面在那样一场激烈的鏖兵之后竟然仍是均势,难分高下!
由于白军的威胁,施襄夏不敢继续在左上作战,急忙命大军开向右路——必须先限制范西屏的攻势,否则即使左上能劫胜,右边只怕也要付出惨重代价,也许结果将是得不偿失。
范西屏见施襄夏回军,不敢怠慢,立即开战。眨眼之间,只见一支白军已经突入黑军右上主营,袭取施襄夏主营城池数座。施襄夏正要应对,却只听得左上劫阵内一声炮响——范西屏这是两路强攻,要问施襄夏如何应付!
左上与右上,两面受敌,师弟,你将如何取舍?
范西屏嘴角露着微笑,静静看着在自己调度之下正茫然无措的施襄夏。
施襄夏冥思良久,终于下定决心。黑军右上主将突然飞向中原,猛然拦住右侧白军去路——与其疲于奔命,不如以攻代守!
此招虽然厉害,但是也隐藏着巨大的危机。不应左上,则黑军原本有利的劫争局面将一去不返,此地难免再次成为一个激烈的战场;而右路一战,其实还胜负难料,一旦战局不利施襄夏将赔了夫人又折兵!
果然,范西屏愤而反击,同时在左上和右路与施襄夏展开了纠缠。只见双方把右路攻防当做了劫材,左上一劫一步步都牵动着黑白双方共二十六员大将的生死。劫胜劫负之间,相差高达六十目以上!
六七十合战罢,两侧战局终于有了结果。左上一战,黑军胜劫,坑杀白将十余人;右路一战,白军尽破黑方主营,又险些将一路奔逃的黑军主将擒杀,最终逼得黑将苦苦逃入中原。
如此一番大战下来,通算局面,虽然黑军在城池数上暂时领先,但右上一只大龙尚未活净,白军又面向中原形成新的一圈厚势,且势力有增无减,因而仍然是黑白两军势均力敌,难分高下的面貌。
全局第三战,很快在左下黑军主营内展开。白军仗着中原厚势,竟轻军突入黑方主营内。施襄夏不甘示弱,挺枪来战。没想到,这时施襄夏掉以轻心,竟不慎落入了范西屏陷阱,主营被白军成功突入。少了主营城池,黑军左下主将顿失军库,中原白军却虎视眈眈望着左下。即使左下能勉强成活,但右上黑军主将还在逃命,若白军趁着施襄夏忙于左下一战之时先杀向右上黑军大龙,一方面如此攻杀等同于加强中原白势,对左下黑军威胁极大,施襄夏不敢随便脱离左下战场;另一方面右上大龙有上将二十余人,一旦被杀则损失不可估量。
范西屏的棋,总是能让对手陷入四面楚歌之境,救无可救,着实厉害。
施襄夏眼见几乎无计可施,无奈之下,只得先攻向中原——他这是一方面是要救右上孤龙,另一方也也是要以黑势取代白势,先将中原的影响力从范西屏手中夺回来,再徐图后议。此战危险度极高,而且只准成功不许失败,施襄夏这一战几乎就是破釜沉舟了!
见施襄夏向中原大举杀出,一边解救右上巨龙,一边声援左下战场,他知道这是胜负之地了。只见白军强行在中原挡下施襄夏攻势,中原一带立刻火星四溅,杀声震天。又是十余合战罢,白军中原数将勉强从黑军包围中冲杀而出,没让施襄夏攻破防线。但黑军右上大军顺利联系上了中原大队,同时中原黑军也借此机会在白军防线外面又筑起了一条黑军防线。如此一来,中原一带几乎尽数位于黑军的威慑之下了!施襄夏冒险的一招终于为他赢得了一丝领先!
嗅到了危机的范西屏,也决定放手一搏,竟猛地在右下黑军通往中原的去路上遣去一员上将——强行在右下开战,务必全歼黑军主将!
施襄夏大惊,急忙调兵来战,却不料范西屏此战极其勇猛,竟杀得施襄夏冲不出范西屏那区区一子的防线!二十合战罢,左下黑军竟成劫活!此时施襄夏再也不敢退让,拼命将此劫战胜,勉强助主营将士成活。但借着此劫,范西屏却在全局收获颇丰,施襄夏损失惨重。
至此,本局三大战役战罢。左上一战黑军大获全胜,但右上和左下两战都是黑军苦活,大败两阵。中原一带黑军虽势力正盛,白军却也牢不可破,当是胜负难断之处。全局黑白始终没有拉开差距,对局至此也只是大致相当的结果,唯有下方尚有官子可收,胜负竟也许要取决于此处的几个细微的官子了!
就这样,双方在下边的官子争夺中,由施襄夏造出了一个大小不过一二子的小劫。
与本局左上,左下的两次大型劫争相比,这个劫几乎不值一提。而如今能决定胜败的,却恰恰就是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劫了。
最终,在这个小劫上双方争夺的激烈程度,却大大超过了两处大劫。而在这个劫的争夺中,范西屏在找劫材的时候迫不得已,找了两三处自损目数的损劫。最终这个劫虽然是白棋战胜,却不足以弥补在劫材争夺中范西屏的损失——范西屏终于微微落后了。
最终,再经过左侧的一场规模不小的城池争夺战,这局激战了341手的鏖兵终于落下了帷幕。
激战341手是个什么概念?要知道,棋盘上总共也才361个点!
这局棋最终的结局是——施襄夏执黑,胜二子半。
平湖张府一战,十局棋,双方各五胜五负,不分高下……
“师弟,恭喜了。”
“师兄,承让了。”
“这十局棋,真是局局精彩,让人激赏啊!”
“十番胜负,竟平分秋色,不愧是一时瑜亮,当世双雄啊!”
“天下棋界有此二人在,余者皆不足道矣……”
对创作了这十局棋的两大高手,观战众人不吝赞美之词,纷纷感叹如此精彩的交战堪称千古罕见。
这十局,弈于浙江平湖张永年府上。平湖,又称当湖,故这十局棋被后世命名为“当湖十局”。
当湖十局,号称中国古代围棋史上空前绝后的十局棋。这十局,每一局都惊心动魄,一波三折,双方展现出的战斗力即使当今高手看来也惊为天人。这十局棋的名气之大,使得它几乎成为了中国古代棋谱的代名词。谈中国古棋,几乎言必及当湖十局。局中所表现出的技术、理论所达到的高度,直到清朝后期日本围棋传入中国之前都没有一个中国棋手能够突破得了。
可以说,这十局棋代表着中国古代围棋的巅峰,同时也标志着中国古棋理论体系的最终完成。从这十局棋以后,中国古代棋手几乎唯一的任务就是学习范施二人的围棋体系,不得有一丝背离。这最终也成为导致中国古代围棋由盛转衰的重要因素之一。
目睹了这样十局棋的人是幸运的,他们在现场见证了历史。
“可是,稍微有些遗憾啊……”有人突然说道,“虽然十局棋都很精彩,可范施二人毕竟没有分出胜负来,我们还是不知道他们俩究竟谁强谁弱啊……”
众人听罢,也只得苦笑着摇摇头,答道:“那就当范施二人是并列第一吧,尽管这种情况是前所未有的,但我们本来也处在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不是吗?”
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点评:我们现在也正处在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
正当众人叹息不已之时,张永年却笑了。
“范施二人会分出高下的。”
众人一愣。
“张先生,您是说……”
“这十局棋下完后胜负仍未分晓,这事早在我们的预料之中。”张永年笑着答道,“当日请范施二位先生对弈十番棋的时候,我们就有言在先。若这十局棋分不出高下来,他们二人便要加弈三局,以此决出真正的王者。”
棋界,不可能有两个王者。更何况——
也许最想知道范施究竟谁更强的,不是别人,正是范施二人自己吧。
“这么说,还有三局棋?”众人喜上眉梢,欢呼雀跃起来。但正在这时,张永年却微微沉下了脸。
“虽然棋还有三局,但是……”
但是?
众人看着张永年,脸上纷纷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十日前,张府。
看着眼前这些玄妙的招法在施襄夏的讲解下一步步清晰起来,张氏父子三人只感到自己仿佛是正汇入大海的河伯,那种触及心灵的震撼几乎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不愧是二位先生的对局,若无高手在一旁讲解,我们根本无从揣度,更别谈领会其中奥妙了。”
听到这里,施襄夏微微沉默了下来。
“若张先生真想有人在一旁讲解,襄夏倒有个主意……”
“哦?”张永年闻言一喜,急忙问道,“什么主意?”
“请人观战。”施襄夏低声答道。
烛影一闪,如惊雷骤起。
施襄夏缓缓将自己的建议娓娓道来:先将棋谱流入茶楼,引起众人注意,然后只需静静等着,便会引来各路高手陆续出现,其中必定有人能为张永年讲解。
“可是……”张永年有些犹豫地说道,“二位先生是我请来的棋师,请二位来本意不是邀各路公卿来看棋局的。何况,二位都是名震天下的大国手,十番棋又必须要有输赢,我本是为了二位名声着想才没有邀请别人来看棋,想把这十番棋做成一场闭门较量。如今您却让我请人来观战,万一胜负决出,损了二位名声可如何是好?”
施襄夏微微点了点头,缓缓答道:“先生需依我一件事……”
“但说无妨。”
施襄夏面色严峻,低声说道:“十日为约。”
十番棋结束后的第一天,早晨,范西屏在客房用过早饭,缓缓平静了一下呼吸。
今天是他与施襄夏的加赛三番棋第一局。他与施襄夏之间,是必须分出一个胜负的。
他整理好衣装后,终于缓缓拉开了门。
但拉开门之后,他却感到了一丝古怪——门外出奇的安静。
张府聚集了棋手文人数十人,这几天每天都很热闹,为何偏偏今天早晨如此安静?
范西屏正疑惑间,迈步出门不到两步,早有张家公子迎上前来。
“范先生,这边走。”公子恭敬地说道,“施先生已经等候多时了。”
范西屏微微点了点头,默默跟在公子身后,向对弈的大堂走去。
走着走着,范西屏越发觉得古怪了——今天不只是客房处安静,整个走廊上竟然都听不到几句人声,好像所有人一夜之间全都消失了一般……
到了大堂,范西屏愣住了,脚竟然迟迟迈不开步子走进去!
整个大堂,只有施襄夏一个人,默默地坐在棋枰一侧。除他之外,这个大堂别说文人看客,就练主人张永年都不知所踪。
“范先生,今日就是在此地对弈,请入座吧。”
范西屏缓缓回过神来,慢慢地向空空的大堂里走进去。每迈一下步子,他仿佛都能听到回声似的,这种感觉和前几天的热闹相比简直是天地之别。范西屏心里,多少有点不习惯这样的张府大堂。
“二位先生,随时可以开始对局了。”
张家公子说完,竟行个礼便也走了,只留下了范施二人在大堂里!
范西屏惊诧莫名,呆呆地望向对面的施襄夏。
“这……这是怎么回事?”
施襄夏缓缓笑了。
“这三局棋,是我们师兄弟之间随便的对局而已,何必让外人看见?”
范西屏愣了许久。
“张府的客人,都……”
“昨日连夜离开了。走得匆忙,大概大家都没时间跟我们道别吧。”施襄夏答道,“不过本来众人也都以为我们只下十局棋,所以行礼都提前收拾好了,道别的话也说得差不多了。昨夜本来就打算离去,所以也没什么不便之处。”
“你是说……”
“就像我们三四年前在京城那一战一样。”施襄夏笑道,“我们之间的对局,胜负不需要被外人知晓。”
“逐客?”众人惊讶地看着张永年,“你刚刚告诉我们范施还有三局棋,现在却说这三局棋不外传,要赶我们走?”
张永年赔笑道:“这不是我的主意。若是我说了算,我当然愿意让大家和我一起在府上欣赏完最后那三局,看到最后的结局,再把这结局告诉全天下,了结这场范施之间谁更强的争论。可是,我与施襄夏有约在先……”
“有约在先?”
张永年笑道:“十日为约……”
“十日为约。”施襄夏缓缓说道,“十日之后,若我与师兄还未分出胜负,加赛的三番棋便不要有一个人在场观棋。”
“不要有一个人?”
“是。”施襄夏低声答道,“不只是外面来的棋客,即使张先生父子三人,也不可在场。”
张永年愣住了。
“这是何意?前十局棋让看,后三局棋怎么就不让看了?”
施襄夏笑了笑,轻声答道:“前十局棋让看,其中一个缘故是因为这是我的夙愿——在众人的见证下,光明正大地与师兄进行一次决战,证明我拥有不弱于师兄的棋力。”
“那为什么不让大家看到底,让所有人都见证你最终战胜你师兄的那一刻?”
施襄夏沉吟了片刻。
“坊间有传闻,说我与师兄曾在京城对弈过一次十番棋,张先生可知晓?”
“略有耳闻,但难断真伪。”
“是真的。”施襄夏轻声答道。
张氏父子三人心头一惊:“胜负如何?”
施襄夏笑了笑:“我输了。”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背后却似乎隐藏着无数如洪水般汹涌的情绪。
“这么说……”张永年低声问道,“三年前范先生曾击败过你?”
施襄夏点了点头:“但经过这三年的磨练,我比之三年前又强了不少。再与师兄对决,我想我不会再输了。”
“可是,若真有那十局棋,为何不见棋谱?”
施襄夏笑了:“因为师兄没有让棋谱流传出去。”
“为何?”
“为了我。”施襄夏轻声答道。
彼时施襄夏在京城棋界崭露头角,名声渐起。那时的施襄夏,经受不起哪怕一次失败。京城棋界是一个急功近利的地方,大家在乎的是各种看似不可思议的不败纪录,没有人真正去在意真实的实力。要想在京城立足,一个不败的施襄夏比一个输给了范西屏的施襄夏要容易得多。
但那一战,范西屏击败了施襄夏。据来源不明的小道传闻,十局棋中施襄夏仅仅胜了三局。
这十局棋若流传出来,天下人都会说施襄夏不过是范西屏的手下败将,与一般高手没有多少不同。这种说法,除了施襄夏之外,却还有一个人无法忍受——他的师兄,范西屏。
说好了要同掌棋界,即使一个第一、一个第二,这都不叫同掌棋界。
于是,为了施襄夏的名声,范西屏隐瞒了这十局棋。而施襄夏——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让这十局棋流传出去。
于是,在二人的默许下,这十局棋成为了闭门对局,成为了师兄弟之间再正常不过的切磋,而这十局棋究竟是怎样一番胜负,根本无人知晓。许多年后,即使施襄夏已死,风烛残年的范西屏也坚定地维护着一生挚友的名誉,对当年京城那十局棋闭口不提,使之成为了千古谜案。
“师兄曾为我而隐瞒了十局棋,就是为了不让天下人把我们二人分出高下来。这个恩情,我岂能不报答?”
施襄夏缓缓说着,脸上是一片祥和。
“可是,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公开这次十番棋?”张永年问道。
“范施之间,必有一战。我曾对别人说过这句话,但是,张先生,您知道这句话真实的意思吗?”
张永年摇了摇头。
“我与师兄之间,是必须要有一次交手的。”施襄夏答道,“但这并不只是我自己的期望,而是天下人的期望。我说这句话的意思,并不是我自己多么渴望与师兄分出高下,而是天下人会因为渴望知道胜负而逼我和师兄分出高下。如果我们一直避而不战,天下人都不会放过我们,总会有人出重金约我们一战,总会有人要求我们与对方进行生死决斗。不论我们如何避免这一天的到来,只要没有给天下人一个交代,总会有一个我们无法拒绝的人出现,让我们下一局我们无法拒绝的对局。也许别人以为当我说‘范施之间,必有一战’的时候,会认为这是我为了击败师兄而无所不用其极吧。不,他们错了。我和师兄一样,彼此都不希望看到与对方刀兵相见的一天,但只要我们同掌棋界,总会有人逼我们走到那一步。”
“所以,你想用这次十番棋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只要有了这十局棋,只要我和师兄能在这十局棋中弈得不分胜负,让天下人都看到这十局棋,天下人便满足了,也就不会再有人强求我与师兄必须下一局胜负棋了,不是吗?”
“可是……”张永年低声提醒道,“范先生知晓这件事吗?”
“师兄应当不知。”
“既然不知道,范先生必定用尽全力,你却束手束脚,这十局棋如何能弈得恰到好处?如果十局棋之间你或者范先生中有一人输了,那后三局的约定不就白费了吗?”
施襄夏笑了:“与师兄对局,我是不会留手的。而如果让师兄知道此事,以师兄的脾气,恐怕难免有所束缚,弈不出真正的实力来。我想与最强的范西屏交手,并且证明我不弱于师兄。既然是十番棋,我希望我与师兄都能使出平生最强的本领,弈出十局空前绝后的对局来。”
张永年感到了一丝震撼。
“可是……我无法确定,你与范先生在这十局棋中真的能弈出五胜五负的结果来……”
“十日为约。十日之后,若我与师兄有一人输了,那都是命运,无话可说。”施襄夏淡淡地说道,“但是,我相信师兄,我也相信我自己。真刀真枪的十番棋,我与师兄必定是平分秋色的。我等待着,真正与师兄决胜的那三局棋。”
听施襄夏说完,范西屏陷入了沉思。
“师弟……”他忽然喃喃地说道,“这么说,你从来没有真的把我当成非胜不可的敌人?”
施襄夏笑了:“在我心底,没有一刻不想击败你。但是,不论我如何想击败你,你始终是我的师兄。”
“总有一天……”俞长侯语重心长地对自己身前的两个孩子说道,“总有一天,你们会在棋枰上成为对手。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你们昔日所有的情谊都会面临考验。但你们要知道,这就是棋界。在这里,每个人都会成为你的对手。”
两个孩子似懂非懂,只觉得师父脸上那严肃的表情与往日大不相同。范世勋悄悄侧过脸,模仿着师父的样子做了个鬼脸,逗得施绍暗竟忍不住笑出了声。
“范施二人,棋力相当,难分高下,都无愧于天下第一之名。”梁魏今轻轻地笑着说道,“未来的围棋史上,只需要这么写便足够了。我想,他们二人心中,也一定期待着这样的结果。”
“我才不信呢!”程兰如不屑地哼道,“再如何想要平静,但身为棋手没有不想做天下第一的。即使别人不知道,他们两人之间一定会分出个高下来。其实他们心底在等的,就是那一战才对吧。”
梁魏今笑着:“我想也是。”
“我是为了击败师兄而下棋的。”施襄夏轻声说道,“击败范西屏,正是这个梦想,把我从离开棋界的边缘上拉了回来,也才让我有资格今日坐在你的对面。即使没有任何人知晓,我也要把这个梦想继续下去,我要真正跟你分出一个胜负来。”
坐在施襄夏对面的范西屏也轻轻地笑了:“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被你压倒过。施绍暗,你想向我挑战,你做好准备了吗?”
施襄夏也嘿嘿地笑了:“范世勋,放马过来吧,看看你我谁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
“师兄,请。”一个呆滞、木讷的少年,动作僵硬地向对手行了一礼。
“世勋,你要回礼。”俞长侯对这少年的对手命令道。
坐在对面,那个古灵精怪的小鬼顽皮地吐了吐舌头,也学着模样行了一礼:“师弟,请。”
张家府邸,空空的大堂,落子声轻轻回荡着,却无人倾听。
两个聚精会神专注于棋局的人,静静在这棋盘上用黑白子铸成的刀剑搏杀着。但这搏杀,却感受不到一丝杀气。
终于,一局弈罢,师兄弟二人都微微笑了。
“师弟,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真的把我当成对手?”
没有一刻迟疑。
“从过去到现在,直到你我都化作灰烬的未来——一天都没有。”
繁花落瓣漾当湖,阵阵刀鼓,靡靡蝶舞。一生纵横谁敌手?两方对弈,一局棋谱。
少年凭栏把酒笑,恩仇无数,人间如故。寒夜轻雨惊风烛,平生胜负,黄粱梦语。
欲知后事如何……
那天,当范施二人在张府对弈的时候,浙江的一处茶楼里,还有两个人在下棋。
“吴来仪,今日你我的恩怨就在此做个了断吧。”蒋再宾恶狠狠地说道。
吴来仪轻轻哼了一声:“愿赌服输,一会儿输了棋可别赖银子!”
座子摆毕,两方行礼,战局便开。
然而,两人看着自己的招法,脑中回想着这多日来在张府所看的棋招,下着下着却越下越觉得自己的棋根本不值一提,步步都是漏洞,招招都是错手,与张府上范施的对局一比简直羞煞旁人。
下了不过二三十手,两人都停了下来。
观战众人兴致正高,以为自己今天赶上了好日子,正打算看场好戏。谁知这两人下了不到一炷香功夫,便都只盯着棋局,没了动静。
“怎么了?”众人互相问着,“这棋就这么僵住了?这才刚开局,怎么着也该下下去吧……”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默默望着棋盘的蒋再宾和吴来仪却居然笑了起来!
起先只是扑哧一声,然后是从喉咙里发出的轻微笑声,紧接着两人竟都忍不住笑得越来越欢,最终变作了哈哈大笑。
“这棋,不用下下去了吧?”蒋再宾笑得喘息不止。
“甭下了甭下了,可千万别接着下了。”吴来仪也笑得前仰后合。
两个死敌,此刻却竟像是多年的好友知己一般。只是四周这些看客不解其意,只呆傻地望着两个笑得停不住的棋手,面面相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