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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范施
第九十一回 三代卧薪尝胆异邦国手扬名东瀛 一朝丢盔弃甲琉球棋士败退中华
公元1748年,清乾隆十三年,日本宽延元年。
日本,江户。
两张棋座,四个人,正默默注视着棋局。
坐在上座的两个棋手,身穿日本和服。而坐在下座的两个棋手,穿的却是琉球使节的服饰。两张棋座两侧的对手,年纪都大致相仿。一个棋座是两个长者对弈,而另一个棋座是两位少年对局。
不远处围观棋局的人群中,有日语的窃窃私语声。
“会不会输?”有人低声问道。
“恐怕……会……”
不知过了多久,长者对弈的那局棋,穿和服的一方缓缓将手中的棋子投回了棋盒之中。
“我输了。”他用日语低声说道。
围观众人之间的议论声顿时嘈杂了起来。
“井上家的因硕居然输了!”众人低沉的语气却掩饰不住那惊讶之情,“输给了下邦人!”
“因硕”,是井上家家主的称号。
井上家,是日本幕府时代围棋四大家之一,曾出过两任名人棋所,可以说是日本古代围棋史上除大名鼎鼎的本因坊家之外最显赫的一大棋家了。
众人的议论声还没有平息下来,很快,另一个棋座上也传来了一声轻微的日语:“我输了……”
“井上家的迹目居然也输了!”众人惊叹道。
迹目,在古代日本棋家当中,就是家主继承人的意思,对于一个棋家来说其地位相当于皇太子。
贵为日本棋界四大家之一的井上家,在这一战中,居然因硕和迹目连败两阵!
两位琉球棋手微微笑了。
年长的那位琉球棋手,琉球名字是“田头亲云上”,其中“亲云上”是琉球的一种贵族地位称呼,代表的是他的阶级。田头亲云上除了这个复杂的琉球名字之外,还有一个中文名字,叫做“任弘济”。在那个时代,他是琉球围棋界当之无愧的霸主,是琉球的大国手。
而那位年轻的琉球棋手,名叫“与那霸里之子”。其中,“里之子”三个字也是指代的其身份地位,我们可以直接称呼他为与那霸。在彼时的琉球棋界,他正以令人瞩目的速度提升着自己的棋力,在琉球国内向任弘济的围棋霸主地位发起强有力的冲击。
但今天,这两个琉球国手之争的对手却成为了盟友,因为他们要合力完成一个琉球围棋六十余年的梦想。
两位日本棋手相继认输的那一刻,作为宿敌的任弘济和与那霸二人静静地相视一笑。他们在对方的眼中,都看到了无比的骄傲。
那一刻,任弘济在自己的心底默默向一个已经不在人世的人轻声说道——
师父,我师门三代高手毕生的愿望,终于达成了!
琉球与日本围棋的恩怨,要追溯到六十多年前的清康熙中叶时代。
在康熙时代之前,琉球围棋是受中国围棋影响极深的。彼时的琉球围棋,不论围棋规则,还是围棋招法,都是学习中华围棋而来,将中华围棋视为师祖的。但这一切,随着康熙二十一年时,一次琉球与日本的外交活动的展开而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公元1682年,清康熙二十一年,日本天和二年,四月。
琉球使者来到江户,向当时的日本幕府将军提出了一个请求——请允许当时的琉球围棋第一高手亲云上滨比嘉与日本当时的第一围棋高手本因坊道策切磋几局。
棋圣本因坊道策大名,想必不需要过多介绍了。他是日本传统围棋理论的奠基者,是一个开创时代的日本棋手,至今仍在日本被尊为围棋至圣。
亲云上滨比嘉,又称滨比贺亲云上,中文名叫毛荣清。说起来,康熙初年的东亚各国棋界都恰好在差不多同一个时间产生了一位统领本国棋界的俊杰人物,在中国是黄龙士,在日本是本因坊道策,而在琉球就是这位毛荣清。彼时毛荣清在琉球诸岛之间四处寻找一个可以与他匹敌的对手,却始终不能如愿,是一个独孤求败式的顶尖高手。为了找到一个能与自己对敌的好手,他决定将目光放到琉球以外的地方,去看看日本第一高手有多强。
这是一场事关两国颜面的较量,尤其是把围棋视为一种“道”的日本,对这次较量非常重视。但日本围棋从第一世本因坊算砂时代开始,就定下了一个规矩——凡日本高段棋手对阵外国棋手,不论对方棋力多强,一律至少让三子对弈,以显示日本围棋无可匹敌的强大。让三子面对横扫琉球的第一高手毛荣清,即使是本因坊道策出马,也多少总让人感到一丝不安。
然而,本因坊道策不愧是棋圣,不仅轻松出场了,而且还有意多让了琉球棋王一个子——最终这场较量以让四子的棋份开战。
最终的结果,让琉球棋王毛荣清大惊失色。即使被让四个子,他堂堂琉球棋王在第一局中仍然毫无招架之力,最终完败!到了第二局,由于外交政治的影响,本因坊道策刻意相让,才让毛荣清赢回一局挽回了颜面。但是,让四子局,即使一胜一负也根本没有任何值得炫耀的地方!
那一刻,琉球围棋界被日本围棋的强大深深震撼了。
有赖于日本围棋良好的棋谱保存传统,那第一局让四子局的棋谱我们至今仍然能够完整地看到。那局棋,有一段交手让笔者觉得很有意思。
面对本因坊道策传统的小飞挂角,我们可以看到琉球棋王毛荣清是以中国古代棋手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一着棋应对的——大飞应。
彼时的中国棋界,围棋布局革命正在如火如荼地开展中,黄龙士正在慢慢将九三的优势发挥到极致,但此时还没有轮到徐星友出场完成最后的普及,因此受中国围棋影响的琉球围棋,仍然理所当然地认为应对小飞挂角,大飞守角应对就是最合理的手段,这一手从两千年前的中国三国时代就已经流行了。
这想法在中国围棋理论当中当然是完全没错的,但是在以另一种思路下围棋的日本棋手眼中,这步棋似乎就不那么理所当然了——尤其是当琉球棋手面对的是日本围棋理论的奠基者,本因坊道策时。
本因坊道策以其独特的围棋思维,对这一中国传统围棋招式进行了一次日本式的攻击——
第一步,先分别从上方对右下,左下两个星位黑子进行小飞挂,逼迫对手两个角分别在下边大飞守角。琉球棋王果然中计,自以为走了两步正着,却没想到这两手棋却恰恰是典型的不看局面,照搬公式的下法。按照日本围棋理论来看,起手两步棋都下到了低位,不仅效率欠佳,未来发展存在隐患,而且棋型毫无美感可言,在日本是属于要被老师打手心的俗手下法。而放到了中国,例如黄龙士与徐星友的让子对局中,一旦遇到这种情况,一个方向上大飞守角了,另一个方向上一定要反击,要么倚盖出头,要么九三分投,决不能心甘情愿地用两个大飞缩成一团。中国棋手虽不能像本因坊道策那样以严密的逻辑来解释为什么不行,但是他们的感觉与日本棋手是相通的——两个大飞头顶头守角,这么下肯定是不行的。
在诱使对方下出了两个大飞守角的丑陋棋型之后,第二步,本因坊道策施展出了一招在中国棋谱中从未见到过的对付大飞守角的招法——靠,直接贴住大飞开拆的那粒黑子。
这一招,在中国棋谱中,通常是稍微隔一路,不要直接靠上去,而是与刚才的小飞挂角一子一起从两个方向上对大飞角进行夹击,逼迫对方多费一步棋守角,同时自己在边上夺取利益,或者抢得先手封住对方前往中腹的去路。但在中国古谱中,从未有过直接靠上大飞角的下法,如果这招棋被黄龙士或者徐星友见到了,也许会不屑地说一句:下得太紧了,完全不留退路,你这水平顶多也就是盛大有那级别了……
可道策毕竟是道策,人家也是棋圣级别的人物,自然不会随便乱下。这步棋,在对角星座子的中国古棋中确实不能成立,但是在这里,由于有了前面诱使对方下出两个大飞守角的丑陋棋型的铺垫,这招靠立刻就变得可行了!两边分别靠住对方的大飞角,对方如果想要强行反击,则不管对方攻击哪一边的白子,不远处靠在另一个大飞角上的白子都可以作为援军进行支援;而如果黑棋同时进攻两粒白子,白棋只需要在两粒白子正中间落一子,这就恰好掐死了黑棋的进攻点,最终结果竟反而是黑棋棋型崩溃!
这也算是中日两国传统围棋招法之间的一次较量吧,虽然使用中国招法的这位功夫还没怎么练到家……
就笔者看来,这其实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一贯被认为崇尚力战,不重大局的中国棋手,在应对大飞守角的时候却要求保持距离,不轻易进行攻击;而一直被评价为温和平静,全面均衡的日本古棋手反而下出了两靠大飞角这么激烈的招法,并且收效颇丰。棋风这东西,真是变幻莫测,有趣至极。<点评:围棋的内涵,真是深不可测。>
琉球棋王毛荣清显然意识到了本因坊道策这一创造性的招法,知道这粒靠虽然看起来很弱,像是过分的一手棋,可其实是反击不得的,一旦反击将万劫不复。于是,毛荣清只得退守。道策仅仅用一招看上去弱得不堪一击的靠,竟冻结了黑棋整个下边的发展潜力,也确实不愧是日本棋圣。随后,在上方的战斗中,道策又如法炮制,两个挂角加两个靠,最后竟然把毛荣清四个让子全都死死锁在角上,道策则掌握了无穷的发展潜力,棋局就此朝着向道策有利的方向发展下去,直到终局了。
纵观整局棋,其实毛荣清的局部战斗力很强,能够清晰地看得出在局部斗力上他并不落下风。但是毛荣清与本因坊道策在围棋理念上的差距差太远了,道策根本不需要真的在局部上与毛荣清纠缠,他的每一招棋都是从全局着眼,结果是毛荣清越在局部用强,全局就越坏,最终到了救都不知道怎么救的程度。
这局棋的惨败,对毛荣清和整个琉球围棋的打击是巨大的,他们深刻意识到了自己以前所学的围棋都是有问题的——其实同时代的中国围棋也意识到了传统棋招的问题,只可惜彼时琉球人不知道中国人在这个问题上的探索。
于是,毛荣清回到琉球之后,开始研究日本的围棋技术,并且从此立下了一个志愿——总有一天,我琉球棋手要一雪此战惨败之耻,让日本围棋也败在琉球围棋手下,哪怕一次也好!
但毛荣清的这个宏愿还没能完成,他就去世了。于是,帮他洗刷这一生之耻的任务,就被他交给了他最得意的弟子,薛以恭的手上。
薛以恭,在日本史料中被称为“屋良里之子”,生于清康熙十八年。毛荣清从日本归来后不久,为了一雪前耻,便在琉球国内四处寻找有围棋天赋的少年加以培养,很快他便找到了薛以恭。
薛以恭是一个小天才——至少在琉球,他是天才。毛荣清将毕生所学悉数传授,使薛以恭清很快便达到了国手的等级,并且取代了毛荣清琉球第一高手的地位。
清康熙四十八年,已经在琉球称霸多年的薛以恭,认为自己已经到了可以去日本为师父报仇的时候了。于是,当年八月,他随琉球王子为首的琉球使节团共同来到了日本,首先在萨摩登陆了。
由于多年前曾听闻师父讲过日本“道策流”深不可测,不可小视,因此薛以恭不敢怠慢,现在萨摩都留了将近三个月进行备战。这三个月的时间里,他向萨摩藩主家养的两名棋手齐藤道力六段,西俣因悦五段请教并学习了道策流。萨摩藩的这两位棋手,当年正是本因坊弟子,跟随本因坊道策学棋多年,算是掌握了最纯正的道策流棋法。薛以恭通过与这两个人的交流,认定自己已经掌握了道策流的精髓,于是十一月终于动身,于十一月十一日(好节日!)到达了江户,正式向本因坊家发下了战书。
注意,他不是向日本棋界发出挑战,而是点名挑战本因坊。其时本因坊家道策已死,昔日的“坊门六天王”也已经死的死,走的走,本因坊已经不是当时的日本围棋第一大家了。但在薛以恭的眼中,当年击败自己恩师的是本因坊道策,他就必须要以击败道策亲传弟子的方式讨回这笔债。
当时代表本因坊应战的,是彼时还只是七段,日后升至名人棋所的本因坊道知。而那时的道知,才只有二十岁而已。
看到如今本因坊派出来应战的第一高手是个二十岁的孩子,薛以恭只觉得这是在开玩笑。
那一战,于十二月初一在岛津家宅邸中进行,棋份是本因坊道知让三子。没想到,做了多年准备,甚至特意在萨摩学习了三个月道策流的薛以恭,最终仍然惨败于本因坊道知之手。这一战,本因坊道知下得极好,整局棋让薛以恭几乎毫无还手之力,在日本围棋史上被称为“征服下手之名局”。不服输的薛以恭再次求战,二人再战一局,没想到薛以恭又输了。这第二局,薛以恭与道知大斗局部作战,整个棋盘右边都变成了浩瀚的战场,但战局的结果却是薛以恭兵败如山倒。
尽管连败两局,但薛以恭还是不服——也许更多的,是无力为师父复仇的不甘。他第三次向本因坊发出挑战,要求再与道知决一胜负。但这一次,道知索性拒绝了,前本因坊第一弟子,现任井上家家主井上道节出面派出了当时只有十三岁的井上家弟子相原可硕三段与薛以恭分先对弈以应付他的挑战。结果,即使是这局略带侮辱性质的对局,薛以恭仍然没能取胜。虽然直到终局前都握有领先优势,却在最后的小官子上一着不慎弈出一招缓手,被对方抓住机会逆转,他最终还是执黑两目败下阵来。
这最后的一战,终于让薛以恭复仇的火焰彻底熄灭了——他不得不承认,尽管日本围棋失去了他们的棋圣本因坊道策,但是如今的日本围棋仍然遥遥领先于琉球,要想击败日本棋手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为师父复仇的愿望,自己这一生也不可能实现了……
这次惨败,让雄心勃勃的薛以恭随之沉沦了。没过两年,薛以恭剃发出家,皈依了佛门。
原本这个年纪轻轻就统领琉球棋界的少年天才一生的愿望就是去日本为师父报仇,甚至当他连续两次完败给当时仅有七段的本因坊道知时他也不肯服输。但最后那一局,一个十三岁的井上家弟子竟然也能执白击败他,这一战对他的刺激太大了。他终于不得不承认,日本围棋对琉球围棋的领先是全方位的,不论顶尖棋手的强大,还是高手群的人才厚度,甚至随便在四大家中挑一个孩子放到琉球来都能横扫四方。
要想击败日本棋手,就必须要学习日本的围棋,从中找出日本围棋强大的根源,然后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是薛以恭得出的结论。
非常可惜,如果他当时知道中国棋界发生了怎样的技术变革,并且学习中国的技法再去日本挑战就好了——那样我们将有机会通过琉球棋手看到中日两国大相径庭的围棋之路的真正碰撞下最终能产生怎样的火花了。
清乾隆二年,彼时已经老迈的薛以恭,突然在琉球发现了一个叫任弘济的孩子。这个孩子,年纪轻轻,却展现出了非凡的围棋天赋。他的出现,让几乎已经绝望的薛以恭突然看到了一丝希望——琉球围棋后继有人,打破日本棋手不可战胜的神话(毛荣清胜道策一局是道策有意相让,不能算数)并非全无希望的!
于是,晚年的薛以恭几乎将全部精力都花在了培养任弘济这件事上。任弘济也果然不负众望,棋力突飞猛进,很快就达到了薛以恭的高度,成为了琉球的新一任大国手。不久,薛以恭去世之后,任弘济以无可匹敌的棋力很快荡平了琉球诸岛各地棋界,成为了公认的琉球棋界霸主。之后,自然不需多言,他的目光聚焦在了北方的日本。
任弘济总结自己师父和祖师爷在日本遭遇惨败的教训,认为琉球围棋之所以不能与日本围棋抗衡,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日本围棋有四家高手,互相竞争并一起提高,因此他们能够英雄辈出,长盛不衰,而反观琉球则多年来一直是一人独大,缺乏棋力相当的对手的磨砺,因此永远也无法达到日本围棋的高度。
看清了这一点之后,任弘济成为了一个琉球的“徐星友”。一方面,他以无敌的战绩统领着琉球围棋界,另一方面他又以师长的姿态努力培养琉球围棋后辈棋手,毫无保留地将自己从师父那里学来的“日本先进围棋理念”倾囊相授,使得琉球棋手的水平得以飞速提高,不久便前所未有地涌现出了一批年轻新锐高手。
这些年轻高手中,最强的是一个被称作“与那霸里之子”的年轻贵族(此人的中文名字,笔者没能查到)。得益于任弘济的推广,与那霸从开始学棋时起就一直在日本围棋理论中成长着,他的脑中只有本因坊式的围棋技巧,从小就学着下均衡而全面的棋,因此他的招法几乎完全是日本式的,这使得他比起任弘济在围棋观念上具有了一定程度的优势,只是因为技法掌握得还不够纯熟才屈居任弘济之下,列琉球诸岛棋手第二位。
眼见本国围棋迅速发展,已经有足够的实力再去挑战一次日本围棋了,清乾隆十三年,日本宽延元年,琉球再一次派出使节团前往日本。这一次,琉球使节团中破天荒地带上了两名棋手——彼时琉球棋界的最强二人,任弘济和与那霸。
也合该日本棋界有此一劫,彼时琉球围棋日新月异之时,日本围棋却陷入了幕府时代围棋史上最低谷的一段时期。那时候,日本围棋四大家竟同时都人才凋零,甚至各家家主的段位都只有七段而已,连一个八段棋手都找不出,更别谈决出一个名人棋所来了。棋盘上没什么真功夫不说,四大家内部还勾心斗角,互相看不顺眼,竟让日本围棋的发展停滞,甚至倒退了几十年时间。听闻琉球棋手再次前来挑战,本已陷入低谷的日本围棋竟还傲慢轻敌,以为琉球棋手都是可以随便欺负的对象,甚至把这当成政治斗争的筹码吵来吵去。
最终,四大家之一的井上家决定单独承办这场大战,由井上家家主和迹目分别出面对阵两位琉球棋手,希望以一场完胜来提升井上家在四大家中的地位,以期将来由井上家夺取下一任名人棋所。
日本棋界完全不知道,琉球棋手为了击败他们而进行了多么艰苦的历练。
自当年薛以恭败给井上家十三岁少年之后,琉球棋手的敌人就已经不再是本因坊一家,而是整个日本棋界了。这次既然是当年以十三岁少年羞辱了琉球国手薛以恭的井上家出战,两位琉球高手自然早就蓄势待发,要为当年的薛以恭出这口恶气了。
结果,那一战,按照老规矩强行让琉球国手三子的井上家六世因硕和迹目冈田春达竟双双惨败,而且从局面上看他们甚至根本就不具备让三子与两位琉球高手对弈的资格,整局棋基本上都是一触即溃,全无胜算。
两局棋总比分二比零!虽然是让子棋,但是日本棋手不可战胜的神话终于被打破了!两位琉球国手也知道见好就收,决定后面就不继续下了,转而向井上家家主索要日本围棋五段的段位认定书——五段是个什么概念,要知道当时井上家家主也才七段!
何况,给外国棋手人开段位证书,这事儿在日本只有名人棋所才有这个资格,可当时日本棋界名人棋所这一职位是空缺的,井上因硕区区七段,绝无这个资格。但是毕竟棋都输了,也不好意思再闹了,于是双方协商了一下,各退了一步,由井上因硕以“大国手”的名义给两位琉球高手各开了一张井上家独家认定四段段位证书了事。<点评:人穷志短,棋输气短。>
名义上,这事儿也说得过去。日本棋界内部的段位认定,低段的段位认定是允许各家家主自己给自己人随便开的,但是涉及到五段以上的升段就必须要名人棋所认定或者四家家主共同认可才行了。低段的段位,反正也是自家自己说了算的,出了井上家谁也不必承认,所以也就无所谓了。不过,井上家这次偷鸡不成,反而被琉球棋手给灭了一顿,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让井上家成为了其他三家的笑柄。
但彼时的日本棋界没有料到,数年之后,这件事将升级成为他们整个国家围棋界的一个耻辱。
话说那年任弘济和与那霸回国之后,在琉球受到了英雄般的盛大欢迎(请想象第一届中日围棋擂台赛后的聂卫平和第一届应氏杯决赛之后的曹薰铉)。一时间,琉球围棋氛围暴涨,人人争相学棋,琉球围棋进入了自身发展的黄金时期——不过,与过去不同,现在的琉球围棋完全是学习的日本围棋招法,可以认为是日本围棋的一个延伸,而跟中国围棋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至于因出使日本而短暂中断的琉球棋坛王者争霸,则很快在两位“井上家四段棋手”之间继续进行了起来。几年后,年纪更轻的与那霸在将自己的技法历练纯熟之后,终于彻底击败了前辈大国手任弘济,成为了名副其实的琉球棋王。不知此时战败的任弘济,在心底对于自己当年为了击败日本棋手而尽心培养后辈的行为有没有那么一丝后悔呢?
成为了棋王之后,春风得意的与那霸却突然发现他陷入了一个六十多年前的大国手毛荣清同样曾经历过的空虚和孤独感——人生没有目标了。
琉球国内已经没有自己的敌手,而日本棋手也已经被击败过了,他也没胆子再跑到日本去挑战一次——万一把上次挑战得来的名声又输出去了呢?
于是,日思夜想,苦苦琢磨多年之后,与那霸有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构想——既然日本被灭了,那咱这水平应该就已经很厉害了吧,要不咱么去中国试试?
日本人已经知道咱琉球棋手的厉害了,怎么着也该让更加广阔的中国大地上也留下咱琉球棋手的传说不是?
于是,与那霸立刻上书琉球皇帝,请求他允许自己带领琉球的高手们前往中国挑战!
彼时琉球围棋界还处在击败日本的亢奋中,真叫群情激越,势不可挡,几乎所有人都认定这是让琉球围棋声名远播的绝好机会。在众人中,只有一个人仍然保持着冷静。
已渐渐老迈的任弘济,看着被盲目的自信冲昏了头脑的与那霸,微微摇了摇头。
“与那霸,你正在走上一条与我祖师爷当年一样的道路。”任弘济叹道,“不知天高地厚,夜郎自大,你这么做只会让自己成为笑话而已。”
对于这个老对手,老师父的劝阻,与那霸却不屑地笑了。
“任弘济,你已经老了,你的脑子里全是几十年前你师父教给你的那些老掉牙的东西。你要知道,现在是琉球围棋的新时代,是琉球围棋界前所未有的黄金时期!你胆子小,不敢去中国,没关系,我们代你去——等我们从中国载誉归来的时候,你就眼红吧!”
载誉归来?任弘济在心底默默笑了。
“与那霸,等你去了中国,你才会知道你的想法有多么幼稚……”
在琉球棋手战胜日本棋手(虽然只是让子棋)之后没过几年,成功称霸琉球棋界的英雄棋手与那霸带着一批新锐琉球高手,踏上了中国江南的土地。在来中国之前,他们简单打探了一下中国围棋的情况,大概了解到中国围棋并不像日本那样有官方供养的棋家,大多数棋手都是散布在茶楼或者某位官员家中自力更生的,因此跟随外交使团跑去找官方棋手下棋的日本模式在中国行不通,他们唯有在茶楼里自己找对手。
话说那一日,几位琉球高手看到茶楼里有许多人围坐在棋座旁看人对弈,他们便挤进了人堆里。只见棋座上两方黑白子在绞杀,棋座旁边还堆着两堆银子,数目相当惊人!
很明显,这是在日本被职业棋家所明令禁止的赌棋行为。不过中国与日本不同,赌棋是棋手的日常生活,两国围棋文化不一样,所以对同一行为的评价也截然不同。
琉球棋手们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可是看了没几步,几个人纷纷摇起了头。
这也能叫围棋?
看见断点就先断再说,没看见断点就冲出断点,满盘都是无理手,过分招,这种棋放到日本是要被师父打手心打到残废的!
“看来这俩人不是什么高手。”与那霸用琉球语跟众人交流道,“这种下法,完全是胡下,毫无章法逻辑,必定是俗手庸手,不值得我们出手。”
“但是这些人既然下棋看棋,想必也是懂棋的人,我们可以问问他们高手都在哪儿……”有人小声提议道。
那与那霸听罢,心说有理,于是静静等着这两人下完。
等这棋局结束了,众人正在议论,只见那与那霸突然走上前来,用撇脚的中文向众人问了个好,便开始交代自己这一行人身份。大伙一听是琉球来的棋手,都来了兴致,笑嘻嘻地听他们介绍自己。
与那霸吸引了众人的瞩目,那股在琉球无敌的傲慢劲儿一下子涌上来了,于是紧接着便不客气地问道:“请问各位,可知道当今中华最强的棋手是谁?”
这一声问罢,大伙全愣了。
好家伙,口气真大,一上来就问中国最强的是谁!这是要来拆台子砸饭碗啊!
不过众人当中也有好脾气的,只当是这些琉球人中文说不利索,不懂咱们这儿的规矩,也就没放在心上,耐心地给人解答道:“当今中华,最强者当属两人,一个叫范西屏,一个叫施襄夏。这二位先生,棋力超凡脱俗,不分伯仲,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棋圣。”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脸上竟露出了些许敬佩之情。
那几个琉球棋手见大家光是谈起这俩人就已经跟见了神仙似的了,暗暗寻思,这范西屏、施襄夏二人在中华棋界的地位必定非常人可比,想必乃是日本本因坊道策一级的人物。只是光闻其名,不见其人,不知道究竟有几分本事啊。
“请问各位,那范西屏、施襄夏二位先生家住何处,如何找他们下棋?”
嗬!真是好大的口气,不知者无畏啊!众人竟纷纷笑话起这几个琉球人来,弄得与那霸这一伙人不知所措。
“就凭你们,也想与范、施二位先生下棋?简直是不自量力!”
听得这话,心高气傲的琉球棋王与那霸心中简直憋了一肚子火。只见他突然大喝道:“你们这些庸手俗手,少看不起人。我乃琉球棋王与那霸,纵横琉球未逢敌手,甚至还曾经去日本胜过日本高手。你们中华棋手,能强得过那日本高手吗?”
日本高手?日本也有高手?众人听罢又是一通大笑——小子,你要知道围棋是你哪个祖宗发明的!
见众人越笑越欢,这几个琉球人一个个气得怒发冲冠,要不是怕引起外交冲突索性就直接冲上去揍人了。
“琉球人,我告诉你们吧。中华棋界,卧虎藏龙,想收拾你们几个人根本用不着范施两位先生出手,中华棋士高手如云,随便挑一个都能把你们灭个遍!”
“上有常青老帅梁魏今,昔日霸主程兰如,下有胡铁头、童金刚、吴来仪、赵两峰,皆能征惯战,棋力高超之人,你们几个还不够他们试刀的呢!”
众人的笑话可真的刺伤了这些琉球高手的自尊心了。想那琉球棋界为了击败日本棋手,卧薪尝胆六十多年方有今日成就,岂料一到中国竟被人看扁了!
“我不知那几位先生究竟有几分棋力,但我看你们几人下棋,简直就是乱下一通,这种棋力根本没有资格评价别人!”与那霸怒喝道。
这一语说出去,大伙的笑声顿时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怒火。
“琉球小子,你可真放肆,你可知道我们都是江南棋界有名有姓的人物?”
“原来江南棋界有名有姓之人下出的棋也不过如此!”与那霸冷笑道,“看来你们口中的范施诸人,只怕也都是浪得虚名之辈,不配与我琉球众国手交锋!”
好小子,这种话都敢说出来,不教训教训你那还了得?
“琉球小子,你说我的棋是乱下一通,你敢跟我赌上一局吗?”
“有何不敢?”与那霸冷笑一声,取出一大锭银子摆在棋座一旁,“本来还怕来了中国盘缠不够花,既然你送银子来,我还能不要?”
那中国棋手也大怒,从袖中也掏出大大一锭银子,拍在棋座一旁,摆上了座子只求一战。
却说这一战,与那霸只道那中国棋手行棋莽撞粗鲁,必定是无谋之人,自己以纯正的本因坊战法迎战必定能大获全胜。棋战一开,果然见那中国棋手猛冲过来,只管攻杀。与那霸暗笑,正要接招,却突然感到一阵怪异——那中国棋手下的棋,就跟不要命似的,钻着脑袋往对方棋堆里拱,一拱进去就只管四处冲断,全然不顾什么棋理棋型,没一会儿功夫竟然把与那霸的棋给拱得乱七八糟,稀里哗啦了!
这是什么下法,完全不按常理下棋,简直就是胡下——可是,与那霸偏偏抵挡不住!
与那霸拼命想把棋往自己熟悉的路上拉回去,要把整局棋下成平稳的日式对局,可是自己那些日本式的招法每每被中国棋手一冲,就一触即溃,完全抵挡不住!
这不对啊,日本棋理是天下最先进的,怎么到了中国这儿就不灵了呢?
没下多久,只见这与那霸的棋七零八落,死伤遍地,还哪里用得着下到终局……
那中国棋手兴高采烈地拿了彩银,大笑着跟附近的人说道:“听这小子刚才口气那么嚣张,我还以为他有多大能耐呢,原来这么弱,下出的棋一碰就散架,竟然还好意思说要挑战范施二位先生,真是荒唐到了极点!”
众人也哈哈大笑,笑得这几个琉球人几乎没脸继续在这儿待下去。
“不对,刚才是我不适应中华棋手这种蛮劲,没能施展出我琉球棋风的厉害之处。待我再与他下一局,这次稳扎稳打,必定能叫他输得一败涂地!”与那霸想到这里,又取出一锭银子,要再跟这人对上一局。那中国棋手岂有畏战之理,立刻取出彩银,摆上座子,再开一阵。
这一阵简直就是上一局的翻版,与那霸照着日本围棋的规矩刚刚摆好了阵势,这边中国棋手一冲过来立刻给他搅了个稀巴烂,杀得与那霸屁滚尿流,输了个一塌糊涂。
连败两阵,被众人嘲笑得面红耳赤的琉球高手们再也不敢在这儿待下去了,急忙匆匆逃出了这家茶楼。
“这可太邪门了,怎么就是下不出在琉球的感觉来呢?”与那霸心里纳闷着,想了许久,只道自己是刚到中国,一来旅途劳顿,一来也是不熟悉中国棋风,所以才遭此惨败吧。休息几日,想必慢慢也就好了。
于是,休息了几日,琉球高手们又出发了,去茶楼找中国棋手练练身手。可这些琉球棋手,虽然口气一个比一个大,但本事真的是一个比一个差,根本不够中国棋手玩的——个个都是一触即溃,兵败如山倒,全然看不出半点棋王风采。
老输棋还是小事,关键中国茶楼的规矩是,下棋要赌银子的!一局都不开和,银子净往外流,没过多久这些琉球棋手连衣食住行都快成问题了。
这么一合计,琉球高手们突然意识到——得开溜了,再不走回去的路费都输没了,得在中国打工挣银子回琉球了……
于是,心高气傲,兴致勃勃来中国扬琉球国威的琉球棋手们,灰溜溜地就又悄无声息地回国了。至于传闻中的范施——他们可能连面都没见上一次!
值得一提的是,这件事在中国围棋史料中完全不见记载,却被记录在了日本的围棋史料中。为什么这么风光的事情中国围棋史料上竟然都没记载呢?答案也许很简单——这事儿在当时的中国棋界压根儿就不算个事儿,甚至击败了琉球棋手的那几个中国棋手也不是什么大人物,连记载入地方志的资格都没有,所以这事迹整个就没影子了。换句话说,对于范施时代的中国棋手来说,赢几个琉球人——尽管当时咱们应该不知道他们用的是日本棋招——压根儿就不值得拿出来说叨!
而为什么日本围棋史料却记载了这件事呢?
这还得说到与那霸这批人回国之后了。琉球一批高手昂首挺胸地去了中国,然后一个个灰头土脸又跑回来了,在中国那边连一点风浪都没造出来——甚至连当地新闻(地方志记载)都没混上,更别谈“上头版”(史书)了。琉球人这可就吓得目瞪口呆了,于是没去中国的那些棋手们就跑过来问与那霸了——
“中国棋手真的那么厉害吗?跟日本的井上因硕比如何?”
与那霸在中国,自尊心已经被彻底拍熄了。他自认研究日本棋法半辈子,甚至到了能在日本混个四段棋手的水平,去了中国却发现自己的日本棋招在中国棋手面前甚至还过不了几个回合,于是他只能归结为是中国的围棋理论要远远超过日本棋法了。因此,他得出了下面这个著名的结论:
“中华棋手,高手如云,别说日本的井上因硕,就是日本的棋圣本因坊道策去了,只怕也万万不是敌手啊!”
按照当时与那霸的遭遇,我们也可以理解他此时的心情——当自己一直以来奉若经典的日本式战法到了中国根本施展不出威力来时,他也只能得出就算是日本战法的奠基者道策出手也没用的结论了。
但这句话,没过多久便传到了日本,在日本造成了轰动。原本输给了琉球棋手的井上因硕还只是被大家当成笑话,现在这一下子井上因硕可就直接变成了丧权辱国的棋界废物,成了让整个日本丢脸的罪人!这句话甚至直接导致六世井上因硕就此退位了!<点评:丧权辱国,引咎辞职。>
于是,这段在中国不值得列入史料记载的琉球国手“闹”中华的故事就这样上了日本的史书……
这正是:
卧薪尝胆六十载,下邦终胜上邦人。
枉做夜郎空自大,未入范施半步门。
欲知后事如何……
以下段落纯属想象。
看着眼前与那霸摆出的对局,任弘济陷入了沉思。
“中国棋手的棋,真的很奇怪。”与那霸低声叹道,“明明都是些不合道理的下法,可是一旦应对起来就是抵挡不住,究竟是为什么呢?难道是我们,甚至整个日本围棋对棋理的理解都错了?”
任弘济轻声笑了。
“棋理是没有对错的,我们之所以看不懂不过是因为我们对棋理的理解还太浅,看不出中国围棋和日本围棋貌似截然相反的棋风下那共通的东西罢了。”
任弘济配合着苍老的笑声说出的这句话让与那霸玩味了许久。
“这些棋看似不合理,其实他们也一定有着合理之处,只是我们不懂罢了吧。我真想知道,中国这些稀奇古怪的下法究竟是如何出现的,这些下法背后究竟隐藏着多么超出我们想象的棋理。”与那霸低声叹道。
然而,任弘济又笑了。
“当年我的祖师爷见识到了本因坊道策的棋,也感慨日本的棋理如此奇特,以致他竟然理解不了。想不到几十年后,你却在这里发出了与我祖师爷当年相同的感慨。与那霸,你还是太年轻了。其实,棋理这东西,没什么值得惊叹的,学个几十年自然能得其精髓,不论是当年的日本棋理,还是现在我们见识到的中国棋理。我们之所以觉得不可思议,只不过是因为我们不了解罢了。与其感慨这些不了解的东西,还不如多花点时间去了解一下呢。你的感慨,真没意义。”
与那霸听完,却不屑地撇过了脑袋:“你这老头,净说些好像很了不起的话。你自己不是也看愣了吗?难道你不是也在心底感慨着和我一样的东西吗?”
这一次,任弘济哈哈大笑。
“傻小子,我才不会感慨那么无聊的事情呢。”任弘济笑道,“我对于中国的棋理有多么不可思议一点也不奇怪,因为我们已经几十年没见过中国的棋了,它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也是理所当然的。如今与其说我在感慨,不如说我是在遗憾。”
“遗憾什么?”
任弘济颇有意味地瞥了与那霸一眼。
“如果说,一个中国的普通棋手,已经能下出这么厉害的棋了……”任弘济缓缓地说道,“我真的很想见识见识,那些中国棋手口中所说的范西屏、施襄夏,究竟会是什么样的人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