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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4:14 编辑

第八十二回 周东侯计探龙士弟子 徐星友大破高丽棋王



  上回说到,江南棋手为击败徐星友,请出了当年曾击败过黄龙士的隐士棋手周西侯出山,希望能一挫徐星友锐气,却不料周西侯全然不是徐星友敌手,连战连败,最后竟然还和徐星友化敌为友,视为知己。彼时徐星友在江南受尽众棋手污蔑,周西侯无法坐视好友平白受冤,于是提议徐星友北上京城,将京城棋界作为自己的新根据,从而摆脱他在江南举步维艰的现状。
  但如今棋界,北上京城已经不是明朝时那种伴随着光荣与梦想的跃龙门之旅了。自清朝开国以来,棋界重心始终在江南一带,相比之下京城棋界几乎兴不起半点风浪,衰落多年了。对于此时正站在江南棋界之巅的徐星友来说,去京城等同于是向那些污蔑他的棋手们屈服,是一种认输、逃避的态度。可以想象,徐星友的内心里一定是并不愿意这么做的——毕竟,江南才是棋界的中心。
  但是他也无法否认,在江南,他无法将自己的棋传播出去,因为几乎所有人都拒绝接受。如此一来,他还如何完成黄龙士的遗愿呢?
  其实,彼时的徐星友还不知道,他自己已经具备了一个人改变中国围棋地域格局的实力。
  康熙三十三年,经过了数年的犹豫之后,徐星友终于做出了决定——
  既然江南容不下我,我就只有去京城开宗立派了。
  徐星友出发的那天,公卿大人们来了许多,却不见几个棋手前来送行。真正赶过来的,也许只有徐星友的亲传弟子姚文侯和好友周西侯 两人而已了吧。
  “今日一别,只怕今生再无缘相见了。”周西侯缓缓说道,“好在趁我还未入土,能得与徐先生这般豪杰大战十一局,今生已无憾。”
  “只是今日一别,西侯先生恐怕就再也找不到好对手了……”徐星友叹道。
  周西侯却笑道:“无妨,西侯此生,恐怕已经足以让后人欣羡了。虽然不能像东侯兄长那样名扬四海,但今生得以先后与黄龙士、徐星友两代豪杰交手,弈出尽兴之局,西侯自觉已经十分幸运了。徐先生走后,我将继续隐居于江南,余生只待徐先生在京城大展拳脚的音信了。”
  徐星友微微弓身,向周西侯一拜。周西侯急忙还礼。夕阳古道边,两位老者的身影如同斜阳余晖一般怅然。
  “文侯,我走之后,江南棋界就将是你的天下了。”临走时,徐星友对自己的得意弟子轻声说道,“从此以后,你可大大方方称国手,天下棋界定然有你一席之地。”
  “多谢师父多年教诲,弟子将感恩一世。”姚文侯恭敬地答道。
  一声马啸,两行辙印,江南国手徐星友就此踏上了北上征程。而他的身后,整个江南棋界似乎瞬间落寞了不少。
  姚文侯从此之后称霸江南多年,名称国手,风光一世,总不枉徐星友一番教诲。但留下记录不多,生卒年月已不可考。
  周西侯从此隐遁江湖,再未出山,无人知其音讯,无人再见其对局,仿佛就这样从世间消失了一般,生卒年月亦不可考。
  而徐星友,却在五十多岁时,踏上了自己人生中一段全新的征程。

  彼时的京城,虽然不如江南棋界那般喧嚣热闹,但是却有着自己的一套秩序,静静地运行着。
  这十多年来,京城棋界只有一个王者——当年与黄龙士并称龙虎的周东侯。
  当年周东侯被江南公卿抛弃,独自来到陌生的北方棋界,却被京城达官贵人们捧为上宾,敬若神明。京城官员虽然不如江南文人那么沉迷于围棋,但是也好附庸风雅——尤其是汉人官员。恰好康熙朝从皇帝到皇亲国戚都好汉学,于是作为汉人传统四艺之一的围棋在京城也就有了相当的发展。当然,和江南仍然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当年周东侯上京,在京城棋界造成了巨大的轰动,被认为是自过百龄上京之后的清朝京城棋界又一盛事。而当年过百龄上京时,棋力在江南已难以称得上顶尖,汪汉年、周懒予等人都有过大胜过百龄的经历,因此彼时大家欢迎过百龄更像是欢迎一段曾经的传奇。而周东侯上京时,头衔仍然是当今棋圣在人世间唯一的对手,江南最顶尖的高手之一,因此他的到来对于京城棋界而言更比当年的过百龄要轰动一倍。
  京城的棋手们甚至开始幻想,有了能与黄龙士对敌的周东侯坐镇京师,京城棋界是否就能具备与江南抗衡的实力了呢?
  事实证明——大家把周东侯想得太有野心了。谁也没有料到,那个能与黄龙士下出惊天对局的周东侯来到京城,竟然是一心一意来养老的!虽然在京城没有敌手,坐拥京城棋界镇界之宝的名声,但周东侯宁可享受这种寂寞,也没有哪怕一天想过要重新杀回江南去。久而久之,江南棋手们也就淡忘了这位曾经的黄龙士劲敌了。
  对于彼时实力尚还不济的北方棋界而言,其实周东侯这种休养生息的办法也未尝不可。事实上,在过百龄、周东侯等几代江南退休棋手的领导下,北方棋界的棋手水平是有了长足进步的,在天津一带还出现了一位名叫高钦如的高手,曾南下与江南棋豪争锋过一阵。
  而现在,一个名号比周东侯更响的江南棋手往京城来了——周东侯来的时候还只是个江南第二,现在真正的现役江南第一要来了!
  徐星友,黄龙士的弟子,数年之内横扫江南的顶尖高手,以及四十岁才认真学棋的国手——关于这个不可思议的徐星友,北方棋手们有太多理由感到好奇了。

  “东侯先生,徐星友要来了……”
  周东侯默默看着眼前的棋局,却对棋枰对面这个对手的话没有一丝反应。
  “如今的江南第一高手,黄龙士高徒徐星友,东侯先生对他竟没有一点兴趣吗?”那对手笑道,“说不定,他会是东侯先生多年未遇的新对手呢?”
  周东侯静静落下一子,缓缓说道:“局面已急,你再不专心下棋,这棋就要输了。”
  只见盘上刀光剑影,周东侯如同一个剑术炉火纯青的老年侠客,一招一式都宝刀未老,无懈可击。
  那对手被周东侯这一击杀得目瞪口呆,急忙焦急地在盘上寻找着可以脱险的一招。
  “我已经没有对手了……”正当棋局进行到紧要处时,周东侯却略显苍凉地说道,“汪汉年走了,黄龙士也走了,我曾经的对手们一个个都先我而去,这世间已经没有我的对手了。”
  对面的棋手正被周东侯随手的一击逼到绝境,哪里有心思去和周东侯搭话,只是一直徒劳地在盘上竭力寻找着出路。
  然而,周东侯早已算清了局面,这局棋其实胜负已定了。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早已被逼入绝境的对手才投子认输了。
  “不愧是东侯先生,随手出招我竟然都不能抵挡,当真是棋盘上的廉颇将军啊……”
  然而,当这个棋手抬起头来看到周东侯的时候,却被周东侯脸上那哀伤的表情吓了一跳。
  “东侯先生,你怎么了?”那棋手关切地问道。
  像是突然被人从梦中唤醒一般,周东侯微微怔了一下,随后轻轻笑着摇了摇头:“想到了些故人往事,仅此而已。”
  汪汉年,黄龙士,待将来我去了阴曹地府,你们都还年轻,我却须发斑白了,你们会不会认不出我了?
  “说起来……”正在收拾棋子的棋手突然小声说道,“最近坊间传闻很盛,说除了徐星友之外,还有一个人值得先生注意一下……”
  “棋手?”
  “是……但是……”那棋手喃喃地说道,“并不是大清国的棋手……”

  康熙三十三年春,徐星友抵达京城。京城棋手久仰徐星友大名,无不希望早日见识这位江南第一高手的风采,于是纷纷前来迎接。远远地,看见徐星友的马车快到了,人群中竟然涌起阵阵欢呼声!
  众人把徐星友的马车迎入了城,为他找了地方安顿下来,随后便找了家酒楼摆下盛宴为徐星友接风。徐星友在江南受惯了同行怠慢,初到京城竟受到如此礼遇,受宠若惊之余,却对京城棋界平添了几分亲切感。
  “久闻徐先生师承棋圣黄龙士,自黄龙士先生登仙之后更是横扫江南,未逢敌手,这些故事让我等京城棋手光是听着就心向往之了,不想今日竟能见到徐先生本人,实在三生有幸啊!”棋手们正捧着徐星友,突然有人话锋一转,“不过,徐先生也许有所不知——如今的京城棋界,其实正在遭逢一场劫难。大家如此欢迎徐先生上京,其实心底多少也都是希望徐先生能出手帮助京城棋界渡过此劫的……”
  徐星友一听,微微一怔,说道:“不知京城棋界出了什么事情?”
  “这些日子,茶楼间出现了一个异邦人……”
  异邦人?
  “事情得从年初说起。

  康熙三十三年初,朝鲜使团进京朝贡。彼时朝鲜与清朝是附庸国与宗主国的关系,朝鲜每年至少有四次固定的朝贡,除此之外还有不定期的使节团时不时前来拜见清朝皇帝,因此京城人对朝鲜的使节团早就见怪不怪了。
  然而,这一次,使节团中除了文武大员之外,还有一个身份特殊的人物。
  那一日,朝堂之上,朝鲜使节汇报完了此次进贡的财物清单后,却没有马上离去。
  “这一次,我们带来了一个特殊的使者……”朝鲜使节继续说道,“此人是我朝鲜国内第一围棋高手,人称‘高丽棋王’。此人天赋异禀,自出生以来从未在棋盘上输给过任何人,其棋才唯有天神可比。他在我国已无敌手,因此向我朝鲜国王恳请随使节团来清国,在这围棋诞生之地寻找一个对手。朝鲜国王特命他随我等前来,求清国皇帝给他一个与清国最强的棋手交手的机会。”
  这段话说完,朝堂里早已是议论纷纷。
  江南来的文武官员,从小耳濡目染,都知道江南棋风兴盛,人才辈出。京城本地的官员,即使不知道江南有哪些高手,但京城公卿府间也常有棋手往来,京师棋界之兴盛也绝不会比不过一个小小的属国朝鲜啊!但听着使节的话,简直就是夜郎自大,目中无人,自以为天下无敌,其实不过是坐井观天罢了。如此狂傲,若不教训教训,岂不是要不把我中华棋界放在眼里了!
  没过多久,便有朝中官员笑着站了出来:“我大清棋手人才济济,何须为如此小事而上朝堂?在下府中便有几名棋手,可与那高丽棋王较量一番。”
  满朝文武都轻轻讪笑了起来。什么高丽棋王,随便一个公卿棋手都必定能轻易击败他!
  当日朝堂之上,此事没经什么讨论便定了下来。数日之后,那公卿府上,传说中的高丽棋王坐到了棋盘一侧。这府上的几名棋手看着那高丽棋王,暗暗笑话着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异邦人,竟敢到我中华棋界来惹事,真是自取其辱。
  到了棋盘上,二人行过了礼,便只管摆下座子开战。却说那一战,不过杀了一两个时辰便分出了胜负。
  府上那几个公卿棋手,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败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见棋盘之上,尸横遍野,惨绝人寰。<点评:简直是李世石前世。>
  高丽棋王失望地摇了摇头,对身边的朝鲜使节用朝鲜语叹道:“中华棋士,原来也不过如此……”
  京城公卿棋手惨败给了高丽棋王!此事传出来,整个京城棋界都为之一惊。京城朝廷大员对此无非是一笑了之,也没什么再设战局的意思。然而对于棋手们而言,被一个属国棋手击败简直就是奇耻大辱。为了雪耻,京城棋手们多次上书请求公卿设局让他们挽回颜面。但朝鲜使团并不能久留于京城,很快便要离开此地,朝中大员即使想设这个局,人家也没这个功夫应战啊。如此几次三番设局未果,棋手们竟然擅自在茶楼间开了棋枰,喊那高丽棋王来战。如此一来,高丽棋王来了众人便有机会雪耻,高丽棋王不来众人便只管说是他怯战跑了,也不丢人。
  但没想到,那高丽棋王自出生以来没输过棋,自尊心自然出奇地强,一见有人这么明目张胆地向他挑战,那还了得?这高丽棋王竟然跟朝鲜使节打声招呼说他不回去了,就这么留在京城要跟这些京师棋手好好掰掰手腕!
  如此一来,也算是两相情愿,棋赛很快一场接一场的开战了。但是让京城棋手没想到的是,这个自打出生以来就没输过棋的高丽棋王本事真不是盖的,竟然连战连胜,杀得这些京城棋手屁滚尿流,眼看就要丢尽中华棋士脸面了。<点评:杀杀狗粪、猪脚这些业余棋手真是绰绰有余。>
  就在众人都束手无策之时,传闻江南第一高手徐星友准备上京了。京城棋手们大喜,认定这乃是上天给京城棋界派来了一个救兵啊!于是就有了前文所述,众人热情欢迎徐星友进京的一幕。

  “徐先生以天下国手之名进京,此乃天意。击败高丽棋王,捍卫我中华棋士威严,此责唯有徐先生可担之!”
  听完这个故事,徐星友却微微皱起了眉头。
  “莫非京城棋界,竟没有一个人是那高丽棋王对手?”
  众棋手们微微叹了一口气,道:“能出手的都出手了,可就是没有一个人能获胜……”
  “连东侯先生也不行?”
  众人闻言,脸上露出了些许为难的神色。
  “其实,东侯先生这几年,已经引退了……”有人小声说道,“尽管我们去请过东侯先生,但是先生说他一生的对手唯有汪汉年、黄龙士二人,如今二人已死,东侯先生便再无出山之意了……”
  东侯先生引退了!
  徐星友难掩自己的震惊,同时也难掩自己的失望。周东侯,这个人也许是整个京城唯一能让徐星友施展出全力的人了。
  “徐先生,高丽棋王一事,您可愿意代表我们京城棋界出手?”
  徐星友不做迟疑,坚定地答道:“义不容辞!”

  当天夜里,酒宴散后,有人静静跑去了周东侯的府邸。
  周东侯没有休息,而是静静等着这个人来找他。
  “徐星友接受了?”
  那人点了点头:“明日就向那高丽棋王下战书,如此一来便可看看这徐星友究竟有几分斤两了。”
  周东侯微笑着点了点头。
  黄龙士,你亲自教出来的弟子会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我倒是真有兴趣知道——也许,他会是我周东侯此生最后的对手了……

  数日后,在某位公卿的府邸上,人满为患。
  众人都兴奋地等待着,传说中的江南第一高手徐星友与高丽棋王的这场中朝两国最强棋手之间的对决。
  空置的棋枰两侧,已经摆好了坐席。棋手还未入座,却隐隐已经有了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息。
  高丽棋王默默听着众人向他介绍他今日的对手,忍不住望向这个传闻中四十岁才师从黄龙士学棋,竟然短短数年之内就成长为清朝国手的奇迹般的敌人。须发渐白,面相和善,这个对手看起来似乎并不像是一个顶尖的棋坛高手,倒更像是一个文人。
  而徐星友却没有多么在意自己即将面对的那个据说出生以来就没输过棋的对手,他更在乎的是——这一局一旦获胜,必定就会有更多人愿意来接受他的棋理,师父的棋将就此在京城落地生根了!
  正当众人期待着棋局开战的那一刻时,门外突然响起了下人的喊声——
  “周东侯先生到!”
  周东侯!
  一瞬间,整个府邸全都安静了下来,众人都静静看向了门口。
  只见一位年逾古稀的老者在下人的带领下,缓缓向众人走来。众人看那老者,鹤发童颜,似有仙气,风采当真不减当年,却唯独脸上似乎被刻上了些许忧郁的神采,无论如何也擦抹不去。
  “周东侯,见过大人。”周东侯径直走向这府邸的主人,向那大人行了一礼。
  对这个大家都没想到的客人,这位公卿可说是惊喜之极:“想不到东侯先生竟也大驾光临,今日真是京城棋界盛事啊!”
  那高丽棋王见众人对这个老头这么尊敬,一时好奇,向旁边的人询问此人身份。众人告诉他:这个老者,乃是京城棋界的王者,在京城棋界有着如神一般地位的周东侯。
  “既然他这么厉害,为什么之前没有见到他来向我挑战?”高丽棋王问道。
  众人讪笑一声,道:“在东侯先生看来,你还没有做他对手的资格……”
  能做东侯先生对手的,只有汪汉年、黄龙士那样的天纵奇才才行啊。你虽然棋艺高超,但是在东侯先生眼中,你还远远不入流……
  自幼骄纵惯了的高丽棋王哪里受得了这样的侮辱,他恶狠狠地向身边的人立誓:待击败了徐星友之后,他下一个要击败的,就是这个京城棋界之神!
  徐星友默默看着那个师父口中常念念不忘的对手,以追求棋艺极致为目标的周东侯。他几乎依稀可以看到,当年在江南,风华正茂的黄龙周虎之间那一场场鬼神皆惊的争霸。
  然而,从头到尾,周东侯都没有看过徐星友一眼。

  不久棋赛终于开战了。
  徐星友与高丽棋王相向而坐,徐星友竟能听到高丽棋王口中凶狠的喘息声。
  那是高丽棋王已经腾起了杀气,迫不及待要在棋盘上将自己的攻杀如洪水一般释放出来了。但在徐星友看来,这与其说是杀气,不如说是败象。
  过去,不论优势劣势,他在师父身上感觉到的都是一股平静而沉稳的气息。只有在这样的状态下才能洞悉全局,找到所有隐藏在暗处的精妙招法 。急躁的情绪下,只会下出败招。<点评:古代之平常心。>
  棋局一开,高丽棋王果然如潮水般向徐星友攻来。只见那招法一招凶似一招,一步狠过一步,看棋的人都觉胆战心惊,无不为徐星友捏一把汗。可是再看徐星友的招法,却出人意料地消极,不仅不以最强的招法反击,反而还处处给对手留有余地,似乎畏惧对方的力量一般!
  众棋手议论纷纷,不禁对徐星友的本领产生了些许怀疑——如此懦弱的下法,竟真的能横扫江南吗?
  众人当中,却只有一个人没有参与这讨论,只是出神地看着棋局。
  “黄龙士……”周东侯的口中竟不自觉地默默念出了这个名字。
  如今在枰侧对弈的虽是年过半百的徐星友,但棋盘上的那一招一式,却依稀让周东侯回到了十多年前的江南,那个属于黄龙周虎的风云岁月!
  看似平庸的招法,内里却奥妙万千,一旦杀入其中就将惊起四面伏兵,盘上将瞬间变成血腥的战场!徐星友的招法,处处留有余地,却处处暗藏玄机,若稍有不慎就将万劫不复——这招法,简直就是当年的黄龙士再生!
  “徐星友号称中华第一高手,可他的棋为什么竟没有一丝攻击性!这么平庸的招法,竟真的是出自中华最强棋手之手吗?”高丽棋王在心中只感到一阵惶惑,暗暗猜测其中必定有什么深意。但如今他心浮气躁,只觉自己无法沉下心来细细品味其中变化。而越是如此,他就越是觉得徐星友的棋另有玄机,越是这么觉得,他就越是心浮气躁……
  猛然间,他瞥了一眼正在看棋的周东侯——周东侯的目光,似乎全都集中在徐星友的棋上,甚至没有正眼看过身为朝鲜第一高手的自己一眼!
  猛然间,一股怒意不可阻挡地涌入他的脑中!
  周东侯看不起我,徐星友,难道你也在戏弄我吗?
  周东侯,徐星友,你们这些中华棋士太看不起人了!我堂堂高丽棋王,竟入不得你们眼界,岂有此理!
  怒气之下,高丽棋王猛然拍下一子——强军杀入徐星友重重阵中,此战要定胜负!
  “中计了!”周东侯几乎脱口而出。
  徐星友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只见棋盘之上,高丽棋王大军突入,挥舞着大刀,喊杀声惊天动地。徐星友这边却大开阵门,放高丽棋王大军入境。高丽棋王正要砍杀起来,却突然听得自己大军后方传来一阵惊呼,急忙看去,却见烽烟四起——那是徐星友的伏兵!
  徐星友这时才笑着出现在阵前,静静一挥令旗,只见突然之间万箭齐发,招招刺向高丽棋王痛处,一片大军瞬间被断作几截,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先后惨遭屠杀,大局竟就此注定!
  原本一直主导着战局的高丽棋王,仅仅一阵便被徐星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到惨败,此战快得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丝毫反应,只被杀得目瞪口呆。
  “刚才发生了什么?”高丽棋王喃喃地默念着,“明明是我一直压着他,怎么突然之间我就兵败如山倒了,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人生中的第一场失败,竟然就这么突然降临,来得毫无征兆,却如此迅猛,让高丽棋王迟迟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这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会输!从来没有输过棋的我怎么可能会输!
  “是运气吗?”众棋手们竟如高丽棋王一样被惊得目瞪口呆,“明明徐星友一直被死死压制,当是全无还手之力的,怎么突然之间就赢了?”
  “不是运气……”周东侯低声回答道,“徐星友是早就布好了陷阱,只等对手自己钻入套中的。徐星友的棋,看起来简单,每一步都平庸至极,但其实每一手棋都暗藏深意,一招招棋子之间都隐隐互相关联,一旦对手弈出过分的棋招,他便随时可以以最强的招法反击,胜负便就此注定。”
  “这么说,刚才高丽棋王如果不在这里强突,转而攻向别的地方,就可以避过这个陷阱从而获胜了?”
  “不,徐星友已经在自己的每一片棋上都布下了陷阱,不论高丽棋王进攻哪里,都必定将是一场败局……”周东侯缓缓说道,“徐星友的棋,其实很深邃,就像——当年的黄龙士一样……”
  徐星友默默看着惊愕不已的高丽棋王,轻轻在心底叹道:论气势论攻杀,这个对手在江南都可以算得上是一等一的好手,也难怪京城棋界无人是他敌手——只可惜,他的攻击,比起我的师父,仍然差得太远了。
  天下唯有黄龙士能击破我的防守。高丽棋王,你还远远不能与我师父相提并论。
  “我不服!”高丽棋王丧失理智一般喊道,“这不可能,我只是一时不慎而已,你捡了一场胜局。徐星友,你敢不敢再跟我多下几局?”
  徐星友笑着答道:“奉陪到底。”
  看着高丽棋王如今这暴跳如雷的样子,徐星友依稀看到了当年被师父击败的盛大有。
  如此气势,根本不可能赢棋。
  果然,随后二人连下数局,徐星友竟然连战连捷,不失一局!那个号称从出生以来就没输过的高丽棋王,第一次在人世间见到了能击败他的人,而且一败就是好几局,让他一点机会也没有!
  这几局,徐星友的招法他几乎闻所未闻。每一招棋看上去都很简单,似乎平庸到不值一提。但是如果轻看了这些招法攻杀进去,徐星友的棋子立刻就变得攻击力十足,从各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进攻自己的阵型,直到将自己置于死地。而要想反击,徐星友的棋几乎如铁板一块,竟找不到半点破绽,坚固得让人望而兴叹。渐渐地,高丽棋王对徐星友的棋感到忌惮了,被徐星友的气势所震慑,不敢再在徐星友面前施展过分的招法,甚至不敢一战。可徐星友却在这不战之中稳稳把控着全局,最后竟然不战而胜,仍旧不留给高丽棋王半点机会。
  连败数局之后,骄傲一世的高丽棋王终于绝望了。他推枰认输,不再求战,对徐星友的棋艺表示了叹服。看着眼前这个传说中四十岁才学棋的庸才,向来以天赋异禀自居的高丽棋王屈服了——世界上,真的有能够击败天才的庸才啊。<点评:勤能补拙,三年不下楼,终于不是天才胜似天才。>
  京城棋手欢呼雀跃,徐星友顿时成了英雄。人们不再理会落寞的高丽棋王,尽情地称赞着徐星友的棋艺。
  然而,在疯狂的众人中,没有了周东侯的身影。
  那晚,在周东侯的府上,周东侯默默对着明月,伫立良久。
  “黄龙士,这就是你临终前送给我的礼物吗?”
  依稀间,仿佛是黄龙士在轻声回答着——
  为自己培养一个对手,东侯先生,我做到了。请东侯先生亲自评判一下我三年的心血吧……
  周东侯却暗暗苦笑了一声。
  “黄龙士,你知道我的对手都要承受怎样的诅咒吗?”
  这正是:
  杭州城中一庸才,三年苦练败群英。
  京师阵中斩棋王,直教东侯起杀心。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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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4:17 编辑

第八十三回 群贤汇聚京城巅峰一战 双雄竭力鏖兵朝午之局



  茫茫迷雾,四周一片朦胧,不辨东西。
  周东侯独自在这迷雾中走了不知多久。
  突然,他听到了落子声。循声望去,不远处雾中似乎有着隐约的人影,正端坐着,似寻思着枰上落子之处。
  周东侯缓缓走去,待到了雾深处,却只见空空的棋枰,凌乱的棋子,不见一个人影。
  周东侯正迷茫间,又听到另一个地方传来了棋声,似乎还有笑语,像是两人在对弈。
  周东侯急忙循声跑过去,却就在他即将看清那对局者的时候,雾影一晃,又变作了空空的棋枰,满地黑白子。
  “汉年兄好本领!”那是黄龙士的声音。
  “龙士兄真妙才!”那是汪汉年的轻语。
  周东侯不顾一切地循声跑去,尽管在雾气中他什么也看不清。
  “汉年!龙士!你们在哪里?是我,我是周东侯!你们在哪里?”
  隐隐的,雾气散去了。就在不远处,听到周东侯呼喊的汪汉年和黄龙士惊讶而又略带欣喜地朝周东侯看去。
  汪汉年,黄龙士,他们两人仍旧是壮年模样,和周东侯记忆中的形象没有丝毫改变。
  “我找到你们了!”周东侯兴奋地喊道,“我终于找到你们了!”
  然而,两人原本带着欣喜的神色,在看到周东侯的那一刻却突然冷却了下来,静静转成了失望。
  “还以为真是东侯先生来了,原来只是一个老汉而已……”黄龙士笑道。
  “分明听到了东侯的声音,却原来只是幻觉啊……”汪汉年叹道。
  周东侯愣在了原地,一动不动。不知哪里来的清风,吹起了周东侯的鬓发,那花白的发丝在周东侯眼前闪过的一瞬,却与汪汉年、黄龙士那一头乌丝对比鲜明。
  “是我啊!”周东侯绝望地喊道,但喉咙里却不知为何没能发出一丝声音,“是我,我是周东侯啊!我就是周东侯啊!”
  汪汉年和黄龙士似乎没有听到周东侯的呼喊,互相谈笑着,转身离去。雾气又渐渐弥散开来,将汪汉年和黄龙士的身影藏在了一片朦胧中。
  周东侯追赶着,可是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
  不知赶了多久,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少年。周东侯认得出来,那是儿时的周西侯,他的亲弟弟。
  二人呆呆地伫立了许久,少年周西侯轻轻低下了头,默默地转过身离去了。那背影在浓浓的雾气中,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四周一片迷离,周东侯孤身一人,颓然地站在其中,不知该何去何从。
  晚风乍起,略凉,惊醒了梦中人。
  周东侯缓缓睁开眼睛,看到家中被风吹灭的半截残烛,长叹出一口气来。
  原来是黄粱一梦而已……

  上回说到,徐星友初上京城,受京城棋手之邀,前去挑战不可一世的高丽棋王。当日一战,徐星友竟连战连捷,将那号称战无不胜的高丽棋王杀得兵败如山倒,只得低头认输。没过几日,心灰意冷的高丽棋王就此离开京城,回到朝鲜,从此再不见于记载。而这一切,都被京城棋界之神周东侯看在眼中。周东侯心里清楚,初到京城便扬名立威的徐星友,即将成为自己的下一个对手了……
  一山不容二虎,一城不容二主。这一战,原本就是迟早会来的。
  康熙三十四年,这一天终于到了。
  周东侯收到了一封请柬,而发出这封请柬的人所处的地位,使得周东侯没有资格拒绝。
  这一次,他的对手将是短短一年间就将整个京城棋界收服的强敌,黄龙士的亲传弟子,徐星友。
  轻轻梳理着头发,身上披着多年未曾拿出来过的最郑重的服饰。然而,再一次看到镜中盛装的自己时,周东侯却感到了陌生。镜中这个憔悴的老者,无论如何也衬不上这一身曾经随周东侯辉煌过多年的华丽衣服。
  那一瞬间,周东侯感觉到,自己似乎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棋坛虎将了。初遇汪汉年,以为一世之雄。鏖战黄龙士,名与棋圣并称。那样的周东侯,有一天也是会老去的啊。
  而比苍老更加让人恐惧的,却是纹枰虚设的孤独。
  那一日,在一位显赫的官员府上,京城名流齐聚一堂。
  只见上至各路公卿、京城显贵,下至市井艺人,三教九流,无不聚于一堂,好不热闹。
  时值清晨,这家主人款待了众人一顿早饭。趁着这早饭的功夫,只见人们议论纷纷,喜形于色,无不期待着这一场京城棋界盛事。
  自明清交替以来,还从未在京城有过如此激动人心的较量。自明清交替以来,第一次有一场京城棋战能在风头上压过整个江南棋界!
  大堂中央的位置上,精致的棋座,上好的棋具,虚设的坐席,在热闹的众人间显得有一丝寂寥。
  年过五十的徐星友,年已七旬的周东侯,二人远远地相对而坐,互相静静地打量着对方。他们在对方身上看到的,都是黄龙士的影子。
  一个是黄龙士当年最强的对手,一个是黄龙士亲自培养出来的传人。棋圣黄龙士那短暂的一生唯一两个让他竭尽全力的敌人,如今就这样遥遥相对坐着。
  追求棋艺极致的洒脱,与追求至尊棋力的执着,两种极端的棋道如今即将迎来一场决定京城棋界格局的较量。自明清交替以来,这一战是京城棋界最巅峰的一战。
  缓缓地,二人相继入座。原本喧闹的各路贵人们,这一刻终于安静下来,屏息凝神,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位身穿华服的老者。
  “徐星友,你真要做我的对手吗?”周东侯突然轻声问道。
  徐星友一愣,默默沉吟片刻。
  “东侯先生是一个能与我师父旗鼓相当的强手,能做东侯先生的对手将是星友一生的荣幸。”
  “荣幸?”周东侯缓缓笑了,“做我的对手,不是荣幸,是一种诅咒……”
  凡是我的对手,都必定要以生命来换取盘上的天才。徐星友,你做得到吗?
  徐星友也笑了:“若能做得了先生的对手,便是与汪汉年、黄龙士比肩而行,如何能不光荣?”
  身为棋手,能一窥棋之巅峰,舍弃生命又何妨?东侯先生,这就是我的回答。<点评:马晓春在95年两获世界冠军,笑傲纹枰;王檄在06年获亚洲杯冠军,跳起一跃,也看到了棋之巅峰的风景。>
  二人相对而笑。
  “徐先生,请……”
  “东侯先生,请!”
  黑白子各奔四角,盘上按下刀兵——一场鏖战,已如箭在弦。

  这局棋局开战的时间很早。
  当天众人吃过早饭,便匆匆聚在了这大堂上等着双雄对弈。众人的心意是,从一早上便开始对弈,按照古代对弈一局棋的平均时间,一天至少能下两三局棋。
  中国古棋虽然中盘战复杂难断,看上去比日本式古棋要费时得多,但中国古棋却没有长考的传统,讲究速战速决,短时间计算,一局棋往往一两个时辰就下完了。这与日本围棋动不动加打挂在内能下几个月截然不同。这也与中国古代棋手的生存环境有关,大家要么是在茶楼比试,要么是在公卿府中做类似表演赛性质的对局。这种传统下,下棋慢是一件很招人烦的事情。茶楼对弈,大家都杀红了眼,你一个人在那儿慢悠悠地下,久而久之谁还敢你赌棋?在公卿家下棋,人家本来看得津津有味,结果你半天不下一个子,人家打瞌睡了,下次谁还请你?因此,中国古代棋手下棋放到现在,基本都属于快棋,甚至超快棋的范围。在这种速度下还能体现出如此惊心动魄的攻杀力和计算深度,让人不得不对中国古代棋手产生一丝敬畏。
  当然,这是正常情况下。
  这局棋,却不正常得超出了所有在场者的预料……
  棋枰两侧,两位棋坛豪杰,对着棋局,同时陷入了苦思。而棋局上,其实才刚刚落下了寥寥数粒棋子而已。
  这几粒棋子,不过是当时最流行的挂角,大飞拆之类普通至极的招法,会下棋的人几乎人人都用,毫无新意。但在两位对局者的眼中,他们看到的却不是简简单单的数粒棋子,而是深藏在这几粒看似普通的棋子之后对方的整个战略。
  若是对寻常对手,且先将自己阵势布成,然后再去寻找对手阵势弱点,强攻即可。但这个对手,决不可寻常对待。在徐星友看来,周东侯当年与黄龙士齐名,行棋变幻莫测,连恩师黄龙士都曾多次败在他手上。面对周东侯,徐星友决不可有半点大意。而周东侯这边,心知徐星友深得黄龙士精髓,又亲眼见到高丽棋王贸然强攻以致惨败的棋局,自然更是对徐星友那独一无二的布阵功夫略有忌惮,未敢轻举妄动。双方就这样步步小心翼翼,招招冥思苦想,不过才下了几手棋却让人觉得这两人都举步维艰。
  二人都慑于对方的威名,这一战的压力其实大得难以想象。
  终于,第九手,执白的徐星友眉头一皱,手中棋子飞入盘中,拉开了第一场大战的序幕——突入右侧,夹击右上周东侯大飞主营!
  周东侯见状,却微微一笑。
  挂角一子跳起,在对方大飞之后在大飞的前方落子夹击,这一招夹击大飞阵往前推三四十年可是棋界极其流行的招法,最擅此道的便是汪汉年、周东侯二人。盛大有当年为与二人争锋,曾精心钻研此招,却始终不得其法,屡屡自废局面,可见此招艰深。至黄龙士横空出世,这一招却由于攻逼太紧而被黄龙士弃之不用,以致渐渐从棋界消失,风光不再。徐星友如今竟然在周东侯面前施展当年周东侯最擅长的招法,莫非是要试试这老将周东侯是否宝刀未老?这一招夹击,若周东侯久疏战阵,想必难以应付。
  要知道,当年杭州城四雄争霸,连盛大有、程仲容面对这一招都屡屡吃亏。
  周东侯细细算过局面,仔细回忆着自己过去的棋谱,心中终于安定下来——
  黑10,虚攻向敌军上方而去。
  这正是当年流行的定式应手。徐星友,你胆敢对我用这些陈旧的招法,勇气可嘉。但是这些招法,你真的懂吗?
  徐星友看着这部“古朴”的招法,沉思良久。他的脑中飞速地搜寻着自己的记忆,突然眼中猛地一道亮光闪过——原来是这一招,我明白了!
  徐星友在心中默默演算一遍,确定可行无误,便取出白子向盘上落去。只见黑子照着上方白阵轮番攻上去,徐星友一一应对下来。周东侯却也不强攻,只是点到为止。寥寥数合战下来,徐星友的白军在上方得到一条铁壁,周东侯则将右上军阵张开,牢牢控制住主营城池,此战局面两分。
  这虽然是普普通通,没有闹出多少风雨的一场小试身手的较量,却让周东侯略微有些惊讶——徐星友的应法,就是当年汪汉年和周东侯研究多年才认定的此局面下最佳的应手!
  时光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几十年前,周东侯仿佛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而他的面前似乎是属于那个时代的汪汉年……
  徐星友原来真的懂这些陈旧的棋势,他并不是在虚张声势——想到这里,周东侯却有些欣慰。
  是的,很明显,徐星友这是棋局一开,先给我致敬了。
  其实,真让徐星友第一次来应对,这种暗藏杀机的阵型其实也确实很难应得圆满。然而,徐星友三年不下楼可不是躲在楼上睡大觉的——那三年,徐星友来来回回翻看所能找到的所有棋谱,几乎每一种曾流行过的招法他都烂熟于心。也就是说,徐星友之所以会应,是因为他早就把当年周东侯和汪汉年下出过的招法精神研究过,并且牢牢记住了。
  这不是什么天才,想做的话,其实大家都能做到,只是办法比较笨而已。
  右上战罢,左上再生风波。两人都是顶尖高手,一经交手只见虚实强弱变幻莫测,两人时进时退,时攻时守,就如同两个登峰造极的阵法家斗阵,虽然旁人看来似乎没有一丝动静,其实二人心中早已是明争暗斗,风起云涌了。
  左上战斗告一段落,黑军在上方取得厚势以对抗白军右上铁壁,徐星友则看上去十分委屈地仅在左上主营守得寥寥十余座城池,似乎略占下风。但徐星友其实心中早有谋略,只是此时按下不表罢了。
  眼见左上战事又告一段落,周东侯突然强攻右边徐星友孤子。眼看右边已是危急之时,徐星友却突发奇想,不去逃右边的孤棋,却将右上军阵活动起来,杀向周东侯右上主营。周东侯刚要应对,正被夹击的徐星友右侧孤子却突然杀出,也向周东侯右上主营杀来!
  被敌军强攻的时候,与其一味逃跑,不如反杀向敌军薄弱处,以攻代守,吃下一片敌军以求活!
  这是——黄龙士流的构思!
  这一瞬间,周东侯仿佛感觉到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又变成了当年曾与自己以棋相知的棋圣黄龙士!这白军的一招一式,凌厉异常,又胆大妄为,俨然就是黄龙士重生!
  看到如此大胆的招法,周东侯突然感到一阵热血沸腾,许多年没有过的激动感瞬间又涌入了他的脑中。他仿佛年轻了十几岁一般,开始疯狂地寻找盘上最不可思议的落子点。
  正等待周东侯按照定式应对了徐星友,等了许久,却等来了一招从未在任何棋谱或定式书中出现过的应法——面对夹击,不退反进,以攻代守,跟对手比谁能最先腾出手来自补!
  这一瞬间,周东侯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黄龙周虎的时代——下棋不是为了胜负,而是为了将每一种棋型探索到极致,发现那些从来没有被发现过的变化!
  过去的那个周东侯又回来了!

  以新求胜,好偏师突击,行棋常出人不意,深谙正合奇胜之道,这便是周东侯,那个能与黄龙士做敌手的“周虎”!
  徐星友,你的棋实在太像我过去的那些对手了——你唤醒了我陈旧的回忆,勾起了我的战意,这一局我将施展出全力了!
  右边战争正如火如荼,周东侯突然看准时机,猛地点入右下徐星友主营当中——点三三,直攻座子身后最大的弱点!
  这一招相当狠辣,唯有极其老练之人才能在右侧战火正盛之时一眼看穿局势,找到这一招不在主战场却凶狠异常的着点。
  徐星友明白,此处如果退让,则局面上至少将落后二十目。当此局面,唯有血战——白军得令,从上侧挡住了周东侯点三三大军的去路!
  这一招,意思是我放你在右下成活,但作为代价我将夺取一条雄壮的外势,我将借此外势攻杀你整个右边军阵!如果我做到了,你的右边将片甲不留,胜负就此注定。如果我没做到,则我右下主营被破,主营大军将陷入死地,那将是我的末日。
  这一子落定,便是破釜沉舟,以生死求胜负了!
  这气势,实在太像过去的汪汉年和黄龙士了!
  徐星友,与你一战让我热血沸腾了!
  周东侯一声令下,黑军点三三一子迅速张开阵势,徐星友顺势将外势展开。没过多久,两军布阵已成。
  然而,周东侯毕竟老练得多,看准时机在徐星友右下外势上一刺,徐星友急忙接上。如此一来,即将受到徐星友强攻的右边军阵便顿时有了可延缓敌军攻势的险要之地,就犹如长安城东边有了函谷关,宋汴梁北方抢回十六州,局势顿时变得对黑棋有利了。
  这还不满足,周东侯突然又遣出一支强军,急袭左下徐星友挂角一子而去。徐星友大惊,急忙将左下军阵跳起,周东侯顺势也跳起军士。徐星友再看时不禁更加惊慌——如此一来,右侧的黑阵不仅有了险要可守,远处还有了一队援军可以接应。这下子,长安城不光有了函谷关,还有了去蜀中的退路;宋汴梁不只抢回十六州,还建好了扬州城。想杀?只怕难上加难了。
  周东侯这两招,纵览全局,虚实结合,堪称大局好手。如此一来,右边战事还没开打,胜败就已注定了——徐星友勉强从上侧挡下点三三的大胆行动,以惨败告终,即使右下主营将士逃得性命,局面上也至少落后二三十目了,何况左下黑军还把挂角的白子包在阵中呢。
  周东侯这一战,真杀出了当年“周虎”的威风来!
  徐星友已经局面告急了。
  看着局面上如此不利,徐星友陷入了苦思。不愧是一个足以与师父黄龙士并称于世的对手,周东侯的实力确实是明显远远超出棋界其他人的!只有与周东侯对局,才能感受到当年与师父下棋的那种强烈的压迫感。
  如此不利的局面,师父,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呢?
  “徐星友,你忘记了你最擅长的事情了。”仿佛是黄龙士在冥冥中笑道,“你太想可以模仿我的棋,故意在不合理的地方施展强手,这才导致了如今的局面。但是你好好回想一下自己究竟是谁,其实此时的局面也不难破解啊……”
  徐星友静下心来,仔细观察着此时的棋局。
  右下主营已成无根之军,左下挂角一子也身处黑军重围,右上厚势被周东侯左上强军限制,右侧军阵尚还存在隐忧。而周东侯此时却没有明显的弱军,全盘棋势都似乎不畏强攻。这样的局面下,该如何做才能反败为胜?
  不知过了多久,徐星友终于将手伸向了棋盒——此时他的眼中,已看不到半分慌张了。
  一支军令从中军帐中直飞右下白军主将。军令很简单,只有两个字:求活!
  白军主将得令,披上盔甲,舞起大刀,大喝一声,领着全军将士径直向右侧冲杀过去!周东侯急忙来挡,却见这白军主将也不杀入黑军阵中,只顾刀来斧劈,竟在这里杀出一道国界线来。白军防线牢固,黑阵却尚不坚固,周东侯不敢过分攻杀,只得放徐星友杀出一片阵地来。
  如此一来,右下成活。
  紧接着,徐星友又授军令于左下白军,军令也只有两个字:逃亡。
  军令刚一落地,果然听得黑军大将拍马杀到,竟狠狠顶住白军前路,要将左下白军一子不剩,尽数斩杀!
  但白军早料得有此一战,全军也不顾及什么反攻什么地域,只管一路向左侧逃命而去。周东侯虽竭力去追,却无奈白军跑得太快,苦追不上,只得放白军与左侧阵地汇合。
  如此一来。左下安定。
  随后,徐星友立刻又急书两纸军令分别飞速传向右侧白阵和右上铁壁,各自都写着两个字:合军!
  白军将士得令,佯装向周东侯右上薄弱处攻来。周东侯急忙抵挡,白军却只是虚晃一枪,两军立刻会师。转眼间右边孤军成了铁壁延伸出来的厚势,而正被黑军左上军阵限制的白军铁壁也突然势力增强了一倍。在这里周东侯隐藏着的无数手段,顿时灰飞烟灭了。
  如此一来,右侧无虞。
  徐星友不是黄龙士,但徐星友有徐星友的强项——虽不善进攻,但徐星友精通防守之道!
  想杀徐星友的棋,天下恐怕唯有昔日的黄龙士能做得到!
  即使如此,局面上仍旧是黑棋领先二三十目——徐星友仍然是败象。
  但四周都做好了准备,接下来就该是决定胜负的一击了——
  一纸军令传遍上方白军全军,上书血色的两个大字:断杀!
  白军将士大喝一声,竟两面夹击,气势汹汹地冲向了左上黑军厚势!这乃是方才双方布阵时徐星友就早已看到的手段,只是一直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施展出来。如今白棋右边外势加强了一倍,黑军却还没有发现自己的漏洞,这正是最好的时机!
  其实,在徐星友眼中,当他成功将各方弱棋都安定下来的一瞬间,他的胜局就已经到来了。
  周东侯大惊失色,猝不及防,急忙在上方布下根据,却被徐星友将此阵与中原的联系切断,成了一队受攻的孤子!周东侯虽奋力在左上制造劫争,却无奈徐星友的防御实在无懈可击,此劫最终甚至没能闹出半点风浪来便无疾而终了——左上黑军十一员大将,顿时被徐星友斩于阵前!
  细棋——局面逆转!
  随后的官子胜负,更是紧张激烈,双方的差距一直只在一两子之间,一旦有半点疏忽便会输掉此局。
  于是徐星友和周东侯更是小心翼翼,不断地验算自己的招法,不敢有丝毫偏差。
  这场棋,成了一场鏖战。

  最终,经过了极其细微的官子战,徐星友凭借着全局一块棋,不用还棋头的优势,以二子领先成功翻盘,夺得了这场京城棋界巅峰对决的胜利。
  而这局从吃过早饭就开始的棋,下到这个时候,已经到了下午了——中途俩人谁都没休息,一直在激烈地对弈,甚至都忘记了午饭!
  要知道,现在专业棋赛,即使加上中午吃饭休息的时间很多棋局也就下这么久而已。而在中国古代,这简直就是一局马拉松大战!
  从早上下到下午,这局“朝午之局”从任何角度来讲都是一场鏖战——不论是下棋的,还是当时看棋的。
  公卿们原本打算一天看两三场对局的计划,因为这场让众人精疲力竭的对局而告吹了。但是大家从心底也不得不佩服两位棋手强大的精神毅力。
  也许最让大家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局中国古代围棋史上有名的马拉松拉锯战,竟然是在两个老头子之间展开的!
  根据记载,这局棋下完之后,周东侯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袖手而去”了。通常的理解是——周东侯输得不服,输得懊恼,所以一怒之下拂袖而去。
  但事实上,我们已经知道,周东侯不是一个以胜负为意的棋手,他下棋更看重的是棋局的内容而非结果。
  是什么让这个原本没有胜负心的棋手在这一刻拂袖而去了呢?
  “黄龙士,我明白你为什么要不惜一切地教导徐星友了……”周东侯在心里默默地说道,“他有一种力量,能够让与他对局的人无法容忍自己不在意与他的胜负,让人觉得在他的面前放弃胜负感是对他的不尊重啊……”
  冥冥中,黄龙士似乎笑了。
  “想不到,堂堂东侯先生也被徐星友所打动,以致使出了全力啊……”
  周东侯轻轻摇了摇头:“徐星友也许是这天下最适合做对手的人了……”
  然而,紧接着他却又露出了些许哀伤的神采:“可我真的不希望,他会是我的对手……”
  那局棋获胜之后,徐星友得到了众公卿无间断的恭维。但徐星友从这棋局中感觉到了——周东侯还会回来的,这一切还没有结束。
  却说,著名戏曲家孔尚任当年恰好也在那局棋的观战者当中,是那天热闹的公卿府中的某一个看客。看过那局棋后,他留下了一首诗,记录这场京城棋界的巅峰对决。而这首诗,也许是这场决战最好的注解了。 <点评:孔尚任曾创作《桃花扇》,与《长生殿》《西厢记》《牡丹亭》并称“中国古典四大名剧”。>
  诗曰:
  疏帘清簟坐移时,局罢真教变白髭
  老手周郎输二子,长安别是一家棋。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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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4:21 编辑

第八十四回 老将周侯四战国手 庸才徐翁一统京师



  上回说到,徐星友北上京城,终于得以与京城第一高手周东侯对阵,经过一场从吃过早饭开始一直下到下午的鏖战,徐星友惊险地以二子的微弱优势取胜。
  周东侯,这个从明清之交的乱世棋界一步步走来,历经周懒予、黄龙士两代国手,始终作为棋界最顶尖的高手之一被所有棋手所尊敬的不老传说,似乎终于迎来了他的传奇即将终结的时候。
  当徐星友出现在京城的时候,许多人都已经感觉到了这一天即将到来。自清开国以来,每一次有顶尖的江南棋手上京都意味着京城棋界的一位新王者诞生。长江后浪推前浪,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规律。
  周东侯确实是一段传奇,他见证并参与了清朝开国至此数十年的棋坛争霸。整个清初围棋史,几乎可以用他一个人串联起来。但是,他毕竟也只是肉体凡胎,不可能永远延续这段传奇,总有一个人需要来终结他的围棋生涯。 <点评:传奇终有终结者。>
  当与周东侯同辈的人几乎悉数被黄龙士一个人终结的时候,只有周东侯顽强地从黄龙士那残酷的扫荡中幸存了下来。这已经是一个奇迹了,但是上苍似乎不愿意就此放过周东侯,又是又派出了黄龙士亲传的弟子前来完成黄龙士没能完成的这个任务——给周东侯们诞生的那个时代画上他们在围棋史上最后的句号。
  这时,再想到当年周东侯离开江南的时候留给黄龙士的临别赠言,却显得异常讽刺——黄龙士果然为自己培养出了一个对手,但同时也给周东侯留下了最后一个强敌。
  而对于周东侯来说——如果早二十年,他会非常渴望有一个徐星友这样能让他使出全力的对手出现,但是现在的周东侯,不敢再做这样的奢望了。
  不知何年,不知何地,这场京城风波有了第二次高潮。
  棋枰两侧,徐星友与周东侯相对而拜。
  “上一局徐先生胜了二子,可见两位先生其实是不分伯仲的。”一位公卿笑道,“居然如此,这一局我认为该让东侯先生执白一局,才显得公平不是?”
  众人听罢,纷纷点头称是——大家的意思是,周东侯其实不可能具备能让徐星友一先的棋力。
  这一局,由周东侯先行,合情合理。
  然而,徐星友却笑了笑,仍旧将白棋棋盒放在了自己这一侧,把黑棋递给了周东侯。
  徐星友自愿选择白棋。
  周东侯微微愣了一下:“徐先生,你这是……”
  “东侯先生乃棋界前辈,当年曾与我师黄龙士并称于世。在东侯先生面前,晚辈岂敢拿黑棋?请让徐星友先行吧。”
  既然徐星友自己都这么说了,众人自然不再强求。但棋枰对面的周东侯,却略微陷入了沉思……

  不久,棋局开战。
  白7一手一落,周东侯又微微心惊。
  挂角一子跳起,另一侧布下轻兵,两面夹击敌军大飞主营——又是这一招。
  徐星友再次施展出了上一局棋曾施展出的那陈旧的招法。
  昔日汪汉年和周东侯最擅长的那一招棋。
  时光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的广陵城,汪汉年和周东侯都还是翩翩少年。
  “未来的棋界是属于你我的!”汪汉年意气风发的声音。
  望着棋盘上这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招法,周东侯只觉心中哽咽起来。
  黑取实地,白得外势,右下夹击大飞阵一战烽烟骤起却又立刻消弭,竟看不到半点火光。
  随后,双方在下边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攻防大战,只见两军你来我往,刀光剑影,杀得好生热闹。至数十合杀罢,众人再看局面,却大吃一惊——徐星友大获全胜,不仅生擒周东侯十员大将,更是几乎将整个下边收入囊中。
  周东侯经此大败,急忙调转枪头,杀向徐星友右侧孤军。周东侯的一连串追杀虽然气势十足,但徐星友的防守实在没有半点漏洞,杀了许久周东侯也找不出半点头绪来。眼见徐星友已逃出生天,局面再无可争之处,周东侯只得投子认输。
  不过寥寥百余手,竟已分出胜负。这样的结果,让本来十分期待这场决战将上一局的激烈进行到底的观战者们失望至极。周东侯输得,实在太彻底了。
  当然,京城人也确实不了解,徐星友这个棋手擅长杀熟——徐星友不具备迅速适应对手棋风的天赋,因此初次交手往往下得比较辛苦,可是下过一局适应好了,后面再交手徐星友便手到擒来,再不多费工夫了。不止周东侯是如此,以前徐星友在江南跟何暗公、娄子恩等人交手都是这样。
  这正是徐星友厉害的地方:擅长总结经验教训,以条理化、理论化的思路解决问题以弥补天赋上的不足。在这一点上,古代围棋史中也许确实没人能跟徐星友相提并论了。
  这一战让大家失望了,公卿们当然不能满意,于是很快又把两人招到了一起,还要进行一场比试。
  “徐星友执白连胜两局,这次该让东侯先生先行了吧。”公卿们笑道。
  但徐星友仍然谦恭地笑道:“东侯先生当年横行天下时,我徐星友甚至还没学会下棋呢。如今徐星友怎敢在东侯先生面前让先?”
  最终,这局棋,仍旧是徐星友执白。
  然后,白第七手,不出所料,周东侯又一次看见了那个自己熟悉的棋型——夹击大飞阵。
  徐星友,你到底为什么对这一招这么执着?
  也许是前两次交手周东侯都没能取胜的缘故,这一次周东侯选择了变招应对。然而,变招的结果是——右下主营被徐星友攻破,全局顿时落入下风。
  随后的棋局,徐星友展现出了令人叹为观止的棋法——虽然看上去一直是周东侯在强攻,其实却是周东侯疲于奔命,徐星友处处得手!
  徐星友的战术,让周东侯完全看不明白。表面上,徐星友并没有主动挑起任何一场战斗,似乎每一个战场都是周东侯主动出招。但是,棋盘上战场之间有着微妙的联系,周东侯的进攻反而给了徐星友发力的机会。只要周东侯打过来,徐星友立刻就撤退,但这个撤退放到另一个战场来看却又成了绝妙的进攻。周东侯识得其中厉害,急忙来反攻,却又被徐星友顺势撤退,反在又一个新战场上形成了进攻。也就是说,徐星友根本不用主动出招,他所要做的就是等着周东侯打过来,他便可以借力再打回去。
  于是,一直习惯将局面搅乱再行棋的周东侯仿佛遇到了克星一般,他把局面搅得越乱,徐星友反而越如鱼得水。周东侯的每一次进攻都像是在帮徐星友行棋似的,可是如果不主动打过去,又会被徐星友抢攻过来。
  如此一来,周东侯便陷入了两难境地——打,是给自己找麻烦。不打,是等着对手来找麻烦。于是,周东侯的棋也就越下越别扭。
  其实,说到底,徐星友这诡异的下法仍然是当年黄龙士传给他的绝招——形人而我无形。每一个子都落在进可攻退可守的位置上,那么别人越想打,我就越有棋走,这将让对手陷入绝境。
  最终,不到两百手,周东侯又认输了。
  面对执白的徐星友,周东侯三连败。其中后面两局,都是完败。
  公卿们又一次大失所望,于是怏怏地打发了两个棋手,各自回家了。在大家看来,周东侯确实已经不能再跟徐星友做对手了——根本下不过啊!
  十几年前,因为争棋战绩不佳被江南公卿们抛弃的周东侯,十几年后又一次落入了几乎同样的境地。只是,这一次他再也无路可退了。

  “承认吧,东侯先生,徐星友已经是你的对手了,你必须拿出真本事来对付他。”
  周东侯默然良久。
  尽管嘴上没有承认,但内心里,周东侯其实早就把徐星友当成自己的最后一个对手了。周东侯,是尽了全力的啊。
  “我的每一个对手,都会背负上中年而亡的诅咒。我的对手必定会先我而离开这个世界,留下我一个人孤苦地活在没有对手的棋界……”
  “可是现在何必还担心这些呢?徐星友都已经活到五十岁了。您只要能拿出您当年的本领,那可是连黄龙士都抵挡不住的棋力,徐星友当然也……”
  那人正要继续说下去,却突然听到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那是周东侯,他的咳嗽声很沉重,甚至让他深深蹲下了身子,似乎十分痛苦。
  那人吓呆了,半晌没能再说出一句话来。
  周东侯喘息了很久才让自己的身子平静下来。他缓缓站起身,对那个劝自己的人笑了笑。
  “只有这一次,我和我的对手的情况,似乎是反过来了……”

  不久之后,周东侯罕见地向徐星友发去了一封战书。
  周东侯主动挑战徐星友!一时间已经有些兴味索然的公卿们突然又来了兴致——周东侯的主动挑战,可见这老头儿终于要鼓起干劲打算多少赢一盘了。有斗志就好,看来这局棋应该不会再让大家失望了!
  于是,比赛时间,比赛场地,比赛用具等问题很快就被解决得妥妥当当,众公卿飞也似地预约好了比赛当天的座位,顺便还策划了一下比赛之后的余兴节目以及伙食供应等问题。至于赞助奖金服务人员等等问题,更是小事一桩,不需多谈。
  大家只希望,周东侯这次不要又早早就缴械投降,搞成徐星友一个人的表演赛了。
  正兴致勃勃忙碌着的公卿们,其实根本不知道这局棋对于周东侯意味着什么。但是,身为对手,徐星友一定感觉到了。
  周东侯绝不是一个喜欢争胜的棋手,他主动前来挑战实在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有什么事情,能让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如此热情地想要下一局棋呢?
  答案,也许已经隐隐显现出来了,只是徐星友还不愿去相信它。
  那一日,棋枰前两人对坐,看着周东侯脸上那略显憔悴的面容,徐星友的担心更加重了。
  “东侯先生,您不要紧吧?”徐星友轻声问道。
  周东侯淡淡地笑了笑:“不必担心我,今日这局棋唯一需要担心的,是徐先生心有顾虑,下不出最好的棋来啊……”
  这局棋,我只有一个愿望——尽兴。
  徐星友不再多言,默默将身前的黑棋棋盒向周东侯递过去。
  看着那盛满黑子,隐隐透着威严气息的棋盒,周东侯缓缓摇了摇头。
  “把白棋棋盒给我吧。”周东侯轻声说道。
  徐星友微微一惊:“东侯先生,您是大前辈,是与我师父齐名的……”
  “够了。”周东侯缓缓抬起手,无力地说道,“多谢你对我的尊重,但是这局棋,我无论如何也要拿白棋。徐星友,这份荣耀是你应得的。”
  周东侯的声音,似乎隐隐是一种哀求。
  徐星友明白了周东侯的意思,默默将黑棋留在了自己这一侧,缓缓将白子棋盒向周东侯递了过去。

  不久之后,周东侯罕见地向徐星友发去了一封战书。
  周东侯主动挑战徐星友!一时间已经有些兴味索然的公卿们突然又来了兴致——周东侯的主动挑战,可见这老头儿终于要鼓起干劲打算多少赢一盘了。有斗志就好,看来这局棋应该不会再让大家失望了!
  于是,比赛时间,比赛场地,比赛用具等问题很快就被解决得妥妥当当,众公卿飞也似地预约好了比赛当天的座位,顺便还策划了一下比赛之后的余兴节目以及伙食供应等问题。至于赞助奖金服务人员等等问题,更是小事一桩,不需多谈。
  大家只希望,周东侯这次不要又早早就缴械投降,搞成徐星友一个人的表演赛了。
  正兴致勃勃忙碌着的公卿们,其实根本不知道这局棋对于周东侯意味着什么。但是,身为对手,徐星友一定感觉到了。
  周东侯绝不是一个喜欢争胜的棋手,他主动前来挑战实在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有什么事情,能让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如此热情地想要下一局棋呢?
  答案,也许已经隐隐显现出来了,只是徐星友还不愿去相信它。
  那一日,棋枰前两人对坐,看着周东侯脸上那略显憔悴的面容,徐星友的担心更加重了。
  “东侯先生,您不要紧吧?”徐星友轻声问道。
  周东侯淡淡地笑了笑:“不必担心我,今日这局棋唯一需要担心的,是徐先生心有顾虑,下不出最好的棋来啊……”
  这局棋,我只有一个愿望——尽兴。
  徐星友不再多言,默默将身前的黑棋棋盒向周东侯递过去。
  看着那盛满黑子,隐隐透着威严气息的棋盒,周东侯缓缓摇了摇头。
  “把白棋棋盒给我吧。”周东侯轻声说道。
  徐星友微微一惊:“东侯先生,您是大前辈,是与我师父齐名的……”
  “够了。”周东侯缓缓抬起手,无力地说道,“多谢你对我的尊重,但是这局棋,我无论如何也要拿白棋。徐星友,这份荣耀是你应得的。”
  周东侯的声音,似乎隐隐是一种哀求。
  徐星友明白了周东侯的意思,默默将黑棋留在了自己这一侧,缓缓将白子棋盒向周东侯递了过去。

  白1左上挂角,常见之招,无须多言。
  黑2九三分投,彼时潮流,局面正手。
  棋盘之上,尚有着无数的可能。接下来的招法该怎么选择,全凭周东侯决定。
  周东侯默默看着棋盘,盘上的黑白子似乎都有了灵性一般,也默默注视着他。
  周东侯笑了。
  “朋友们,几十年了,终于到了快告别的时候了。这告别的典礼,要如何才能不留遗憾呢?”
  满盘黑白子似乎向周东侯深深拜了下去。
  “东侯先生,可还记得当年广陵城,汪周初相遇,何其意气风发?”
  当年的广陵城……
  周东侯默默闭上双目,眼前似乎又出现了汪汉年那少年英气的身姿。
  “将来的棋界,将是你我的天下!”
  似乎手已经不听自己使唤了一般,周东侯默默取出一粒白子,静静向盘上落去——左上挂角一子,跳!
  面对对方九三分投这么宽松的招法,却仿佛遭到了对方夹击一般选择以跳起应对,并不合理。日后国手研究此局,认为这一招跳起乃是“旧时习气”,并非局面正着。
  没错,旧时习气,周东侯就是那亲眼见证过“旧时”的人,他下出的棋当然是“旧时习气”——但这局棋,周东侯还用得着理会这些批评吗?
  徐星友看到这手棋,几乎立刻明白了周东侯的用意。他心领神会,一招大飞守角立刻落向左上角而去。
  东侯先生,这局棋就让我配合你下到尽兴吧。
  周东侯笑了,手中没有半分犹豫——左上,夹击大飞阵!
  徐星友默默脱先,在右上挂角,将此处继续出招的权力让给了周东侯。
  棋盘之上,仿佛是徐星友向周东侯深深行了一礼,道:“东侯先生,请吧。”
  周东侯默默走出中军帐,面向远处的敌军主帐,对自己的敌人也深深鞠了一躬。
  “徐先生,多谢了。”
  周东侯军令瞬间出手,只见白军向着黑阵轮番杀去。黑军主将也毫不畏惧,刀盾相迎,守得主阵无半分破绽。一阵杀毕,白取外势,黑得实地。
  周东侯笑了,徐星友也笑了。
  这局棋,就像是几十年前的对局一样,充满了陈旧的书卷气息。然而,对局的两人,都被这气息陶醉了。
  左上的战斗继续进行下去,徐星友不慎弈出缓手,被周东侯穷追猛打,压力倍增。但徐星友的防守实在无隙可乘,尽管周东侯奇谋并处,暗设陷阱,却无奈徐星友洞悉一切,就是不中计谋,却也让周东侯无可奈何。就在此时,徐星友突然发动右上挂角大军,挺着刀枪也向左上杀来。只此一招,攻守瞬间逆转!
  周东侯多年行棋的经验告诉他,此时决不可应得软弱,否则便将被徐星友压得翻不过身来。思路是对的,可是当周东侯要细算的时候,他却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让他几乎看不清盘上的局面。
  毕竟,七十多岁和五十多岁,下棋的感觉是很不一样的。周东侯竭尽全力做出了尽量完善的计算,终于出招。但这招刚一落定,徐星友便看清了——此招过分,乃是一招无理手!
  徐星友立刻反击,周东侯猝不及防,上方棋型被徐星友击得粉碎。
  徐星友利用周东侯的过分手,算是夺得局部小胜,但全局胜负却还远远没到时候。
  周东侯略折一阵,心中不服,于是强行要救活上边军阵。此时,徐星友却有着更深的想法。只见周东侯为求活路,一味在上边防线上冲击。徐星友却也不强行攻杀,而是顺着周东侯的力道也在上边布兵。待周东侯一路冲杀过去,把整个上边孤军一直延伸到右上主营,看似已大有所得之时,徐星友却已经悄无声息地将整个白军上方军阵包裹起来,在防线上建出一条铁壁——而且这条铁壁是从中原直杀入右边二路,可谓通天铁壁,并且还破了白军右边军阵!
  此战,乃是白大败!
  若刚才还能说是周东侯局部小负而胜败未分,现在则可以说是胜负的天平已经朝着徐星友倾斜了。
  随后,周东侯在右侧强行行棋,但招法却总是计算不精,一厢情愿,反而被徐星友看破其中漏洞,屡屡抢得优势。周东侯见寻常招法不能取胜,又在右下施展新手,意图打乱局面,强行作战得利。结果,又是徐星友洞悉其中奥妙,应得毫无破绽,结果不仅徐星友未遭重击,周东侯还自己把自己下成了一条没眼的大龙,顿陷危机。
  周东侯试图强行制造对杀,却被徐星友轻松保住自己安全,回身还断吃了周东侯八子的龙尾,大获其利。白棋苦战,败象已现。
  然而,随后的进程,也不知是徐星友有意相让,还是局面领先导致心态过于放松,在攻杀周东侯大龙的过程当中徐星友却下得软弱了,让周东侯安全救活了一条浩瀚的孤龙,总算不致大败。但是,局面上的劣势,却已经无法挽回了。
  最终,当徐星友落下第240手时,盘面上黑棋四子以上的优势已经不可动摇,周东侯静静地投子认输了。

  “东侯先生,下得精彩。”徐星友轻声赞叹道。
  然而,周东侯却笑着摇了摇头:“不,我知道我下得不好,错漏百出。但是,至少我尽兴了。”
  是啊,虽然棋输了,但是从周东侯的脸上却看不出一丝不悦——周东侯,本就不是一个在意胜负的棋手。
  何况,这最后一局棋的对手,没有人能比徐星友更合适了。
  望着盘上已经结束的棋局,周东侯默然良久。
  这些黑白子,伴随了他整整一生。如今就要道别了,他却心生不舍。
  老朋友,今日之后,我们也许就再也不能相见了。即使没有了我,你们也会永远生存下去,见证更多我这样的人往来于棋枰两侧吧。这条路,周东侯就陪你们走到这里了……
  人生有涯,我已经走不动了。
  众人只顾恭喜徐星友,却没有人在意正缓缓离开的周东侯。
  临走的那一刻,周东侯突然停下了脚步。他好像想起了什么,猛然又回过身,向徐星友走去。
  “徐先生,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徐星友恭敬地行礼道:“东侯先生但说无妨。”
  “夹击大飞阵……”周东侯缓缓问道,“为什么,你一次又一次在我面前用出这一招,好像除了这一招之外你就不会别的招法一般。这招法现在已经不流行了啊!”
  徐星友听罢,微微笑了笑。
  “若星友记得不错,这招法,当是当年汪汉年先生与东侯先生所创吧。”
  周东侯缓缓点了点头。
  “这招法虽然被我师父黄龙士弃之不用,但是在我看来,这是非常好的招法,是一个天才的创想。这招法所展现出来的价值,其实连我的师父黄龙士也没有真正领会到。能在这招法的创造者面前对弈,我实在忍不住想看看东侯先生会如何来指导我的招法。正因为如此,我一次又一次用同一种招法向先生发出挑战,也一次又一次接受先生的教诲。”<点评:向原创者学习。>
  周东侯微微有些惊讶:“你是说,你觉得这招法好?”
  “妙用无穷!”
  “可是……”周东侯一时语塞,“这是旧时习气,这里面有着那个时候只重局部,不看大局的陈旧遗风,如今黄龙士早已经证明了这种在局部过分纠结的招法不是正道。连我自己也推翻了我曾经爱用的下法,为什么你却对它这么执着?”
  徐星友沉吟了许久。
  “东侯先生也许不知道,其实徐星友心中,最佩服三个棋手。”
  三个棋手?周东侯茫然地看着徐星友。
  “第一个,自然是我的师父,黄龙士。”徐星友说道,“师父的棋奇思妙想,又暗藏真理,棋艺登峰造极,前无古人,棋圣之名当之无愧。我这庸才,能得师父指点,乃平生第一幸事。
  “第二个,乃是当年的太极图奇才汪汉年先生。汪先生行棋不拘一格,构思天马行空,常有惊世之作,此乃真天才,有胆有识,令人高山仰止。今生未能与汪先生相见,乃一生之憾。
  “而第三个……”徐星友笑着,看向周东侯,“乃是与我师父并称于天下的周虎,周东侯先生。”
  “我?”周东侯愣在原地,脑中竟一片空白。
  “东侯先生不以胜负为意,务求尽棋之变化,此乃世间真棋士。敢问天下棋士,有谁真能放弃胜负,只求一局惊世骇俗的棋谱?东侯先生的棋道,乃是我徐星友,乃至后世所有爱棋之人的楷模。此生能与东侯先生在枰上对局,星友荣幸之至!”
  “所以,你想在我面前用我的招法?”
  “正是如此……”徐星友叹道,“东侯先生说此招已是旧时习气,星友也有同感。但即使如此,这招棋中隐藏着汪汉年先生的天才,和东侯先生的尽变追求,星友看着这样的棋招,只觉爱不释手,无论如何也不愿弃之不用啊。”
  周东侯默默点了点头。
  “想不到我竟然能得到徐先生如此高的评价,实在惭愧。我所有的对手都会先我而去,这是我的对手所需要承担的诅咒。但是,徐星友,你不必担心这些——如今的我,根本不是你的对手了。”他笑着,不再理会众人,默默地独自离去了。
  在他的身后,徐星友却深深拜了下去。
  东侯先生,您的棋是不可以以胜负论英雄的。您即使离开这世间,后辈棋手也绝不会忘记这个曾经存在于棋界的东侯先生……
  周东侯就这样离热闹的众人越来越远,直到再没有人看得见他。

  没过多久,一代棋豪,棋坛虎将周东侯默默地离开了人世。执白负于徐星友那一局,成为了周东侯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局棋。
  周东侯此生,先后与周懒予、黄龙士、徐星友三代大国手争锋,数十年屹立于棋界顶尖而不落伍,堪称古代围棋史上罕见的棋坛常青树。而他不以胜负为意,但求尽其变的围棋观,也成为了古代棋手心中的信仰,被之后的几代棋手铭记称赞,直到近代才默默被淹没在了前所未有的全新的围棋世界中。
  而周东侯的离去,也代表着经历了明清战乱的那一代棋手全部从围棋史中落幕的一刻。那个曾经群雄逐鹿,人人都想成为下一任王者的时代,就这样再也不会回来了。
  一个新的时代,就在这废墟中继续向着辉煌走去——
  周东侯死后,徐星友再无敌手,棋界开始进入了真正的“徐星友无敌”时代。
  这正是:
  四局胜败乾坤变,一朝王者一朝侯。
  笑说天下真棋豪,徐翁抬手指东侯。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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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4:25 编辑

第八十五回 徐星友京城布棋道 吴来仪二子求真经



  上回说到,徐星友四败周东侯,终于取代后者登顶京师棋界。周东侯死后,天下再无徐星友敌手,棋界正式进入了“徐星友无敌”时代。
  这个徐星友无敌时代究竟有多长呢?徐星友那个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翁嵩年曾说,“黄(龙士)死后,徐以国手名者四十年”。后来许多人由这句话得出结论:黄龙士死后徐星友整整四十年天下无敌。
  四十年天下无敌,这可是个超级纪录啊——要知道,徐星友四十岁才跟着黄龙士学棋,年纪比黄龙士还大,黄龙士死后四十年徐星友至少也八十多岁了啊!
  不过,现实其实也许并没有这么浪漫……
  翁嵩年所说的“以国手名”,并不是指当天下第一的时间,而是以徐星友称国手开始算起,直到他死的这段时期。国手之名,其实是不会被剥夺的,只有被承认的程度不同而已。这一点与日本的“名人”称号类似——凡是升到了这个位置的人,就算后来棋力随着年龄增长有所下降,或者从日本“名人棋所”这个官职上退休了,但是名人这个称号是可以保留一辈子的。也就是说,只要一天被人承认是国手或者名人了,你这辈子就都是了,至于是否有名无实那就是你自己关心的事情了。何况,从后来的记载来看,徐星友即使到了七八十岁的时候棋力也仍然是相当了得的,就算不是天下第一,也排得进国手那一级里面去。
  也就是说,这段话其实是一种文学上的美化,其实本意是徐星友从四十多岁到八十多岁都是国手,但是乍一看偏要让人觉得好像徐星友当了四十年天下第一似的。
  另外,还要考虑到这个翁嵩年到底活了多久。他跟徐星友从小一块儿玩,玩到徐星友都“以国手名”四十年了这家伙还没死?这是小哥俩在比谁能活到最后吗?如果翁嵩年死在徐星友前边了,那这个“四十年”的说法就更加可疑了——可能根本就是个虚指,人家翁嵩年自己当时也不知道徐星友还能继续红多久。
  所以,虽然有这么个四十年的说法在,可我们再怎么满打满算怎么去圆这句话,也圆不出整整四十年来啊。按照现有的资料来看,徐星友真正无敌的时代,大约只有二十年左右。
  当然,二十年也不是个小数字了。李昌镐号称世纪之交的王者呢,人家一统天下的时代也才十年而已……
  四十多岁当上天下第一,然后一直持续到六十多岁,然后继续在顶级高手这个水平线上维持到八十多岁,这才应该是徐星友真正的人生轨迹——虽然没有翁嵩年说的那么惊心动魄,但是也已经相当波澜壮阔了。
  另外,有一件事必须考虑在内:徐星友并没有为了保持住自己的无敌地位而刻意隐瞒自己的绝招,恰恰相反,他就像是脑子有病似的,逢人便上课,把自己的棋讲解给对方听,还跟人下指导棋,甚至直接把自己的绝招无偿公布!
  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二十年天下无敌,这不也是个奇迹吗?

  后人评价徐星友的棋,说他的棋是“老妪能解”——老太婆都能看懂。也就是说,招法简单,清楚,但是运用得炉火纯青,不着痕迹。而又有人评价徐星友的棋是不战屈人,“以醇正胜”。这又是说在好战的古代棋手中,徐星友显得独具一格,不强求以力战服人,而追求全盘无大战而胜负分晓的境界。
  从这些评价可以看出,在力战枭雄层出不穷的古代围棋史上,徐星友的棋是境界最独特的。当年跟随黄龙士学棋,到后来自己研究黄龙士的棋谱,徐星友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善战而胜,曷若不战屈人。他认为棋的最高境界不是攻杀精妙,而是“寻常”,这“寻常”二字却是天下最顶尖的天才也难以做到的。而黄龙士之所以强,恰恰就强在“冲和恬淡,浑沦融合”。
  不同的棋手看同一份棋谱能得出不同的结论,这用来解释徐星友这种观点的出现实在太合适了。寻常人看黄龙士的棋谱,往往首先惊叹于那孤军深入的勇气和奇思妙想的招法,被黄龙士的攻杀力所吸引要远远多过黄龙士的大局掌控。但徐星友深入研究的结论,却恰恰与我们乍看到的内容相反——黄龙士的强,并不是强在攻击,而是强在柔和。徐星友由此得出了自己的棋道,那便是不战屈人之道。
  从棋谱上看,徐星友虽偶尔也有悍然屠龙的壮观棋谱出现,但是更多地展现出的是一种无懈可击的防守和随势而动的温和,尤其是后期棋谱往往透露出一股强烈的大宗师气息。徐星友并不是力量不强,而是不喜欢把这种力量宣泄而出,而喜欢隐忍下来,把力量作为一种威慑,让对手不敢轻举妄动。这种构思,在黄龙士已有的基础上是更往前走了一步,也更超越了那个时代一步,所以他能够无敌于世,也就不足为奇了。
  当然,笔者个人认为,徐星友会形成这种偏好防守的棋风,也许更多是因为他的师父是黄龙士——一个能够击破任何防御的顶级攻击手。
  不论血泪篇十局,还是后来的对子局,跟黄龙士下棋的时候徐星友几乎永远无法构建起真正牢不可破的防守。不论乍看上去如何坚固的阵线,只要黄龙士出招,立刻就会土崩瓦解,以致徐星友不得不再以攻击扭转局势。可想而知,在这种历练下成长起来的徐星友,看到围棋教科书(大多数时候是前人棋谱)的时候一定第一反应是去寻找防守的招法,久而久之徐星友的防守就越来越强大,他眼中的棋谱也就全都成了防御对抗进攻的战斗,于是从防守的角度出发,最终得出了黄龙士强在防守而非进攻的结论。
  至于黄龙士究竟攻强还是守强,那就真是见仁见智了。不是传说酷爱攻杀的日本“后圣”本因坊丈和就是从攻击力量的角度评价黄龙士的吗?
  但当整个棋界都流于表面地去学习黄龙士的攻杀法之时,徐星友掌握着的黄龙士流真意恐怕就不那么好被棋界接收了——竟然有人说黄龙士是一个防守型棋手,这不是胡言乱语吗?
  通常遇到这种情况,换另一个脾气的棋手——比如盛大有——那肯定争得面红耳赤,然后在盘上把人杀个七荤八素,放几句狠话再大摇大摆地走掉,之后大家还是你信你的,我信我的。不过,徐星友面对这种情况,却做出了一个让人难以相信的选择——一点一点地把大家教会!
  自从在京城棋界一统天下之后,徐星友全然没有过去国手为护名而避战的架势,而是有求必应,步步指点,简直就像是个天下师长一般。似乎他一点也不担心大家超过他——相反,他好像一直在等待一个超过他的人出现!
  经过许多年的努力,棋手们终于慢慢能够理解徐星友所解释的黄龙士流棋法了。随着这个过程渐渐深入,大家越来越愿意接受徐星友那套跟过去的传统围棋理论几乎背道而驰的“不战求胜”的说法,中国古棋的面貌也有了巨大的变化——其中最明显的一点,就是那场从过百龄时代开始的布局革命,终于完成了。
  自徐星友之后,清朝棋手的布局体系终于正式确定下来,也就是现在大家对古棋最印象深刻的那套“八卦布局法”。在这套终于彻底完成的布局体系中,九三一点的作用被夸大到了极点,与小飞挂角和大飞守角竟有了同等的地位。从此以后的中国古棋布局,几乎就是小飞挂,大飞拆和九三分投的各种组合,而如传统古棋那样的布局拼定式的情况几乎从此销声匿迹了。
  从过百龄到徐星友,长达近百年的时间证明了这种新体系是座子棋规则下最合理的布局体系。平稳,中和,双方都起于“无形”,任何一方先露出了“形”就会成为被攻击的目标。这种将布局导向混沌的布局法,正是黄龙士那“形人而我无形”的思想最直观的体现。
  因此,我们可以说,徐星友虽远远称不上是一个围棋天才,但他从任何角度说都完全当得起围棋大师这样的称号。

  却说在那徐星友无敌的年代里,在那个连周东侯这样的人物都无法从徐星友手中取得一场胜利的时期中,却有着新的势力正在慢慢兴起。徐星友对棋界的压制和他的师父黄龙士不同,他追求的并不是一人能让天下的豪迈,而是让天下人向着自己所无法触及的更高的高度前进。
  因此,到了徐星友时代,我们终于又可以看到新的棋手横空出世了——至少不是像黄龙士时代那样只有被黄龙士击败的对手才能出现在史料中。
  就在周东侯去世为那个清初围棋的时代画上句号的时候,以四个人为代表的新时代拉开了序幕。
  这四个少年,分别名叫吴来仪,赵两峰,梁魏今,蒋再宾。
  四个人中,只有梁魏今的出身地尚能查出(江苏山阳人),其余三人都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们是从哪里学棋,又或者小时候曾有过怎样的神童事迹,现在也已经不可考证了。唯有一件事,是可以明确的——他们所代表的一代人登上棋界舞台,是从挑战徐星友开始的。

  康熙四十年左右,京城棋界出现了一个棋风怪异的少年。
  坊间传闻,此人名叫吴来仪,不知何地人,也不知师从何处,只知道他的棋——很蛮横。
  这孩子不过才十八九岁年纪,却终日在茶楼间找人对弈赌彩,而且彩金往往很重。可这小子实在厉害,每博重彩都能大胜而归,把那些京城棋界的前辈们杀得脸上无光,羞愧难当。
  这个来历不明的小子究竟是何方神圣,来京城到底有何目的,却无人知晓。
  终于有一天,被杀得快赔光了身家的棋手们不得不想办法治一治这小子了。于是,他们结伴来到了徐星友的府上……
  “徐先生,您是棋界之主,又是如今京城棋界的领袖,棋界出了这么一个让人头疼的小子,您得去管教管教啊……”众人几乎是恳求道。
  然而,在他们的面前,徐星友却微微眯着眼睛,脸上竟露出了些许欣慰之情。
  “一个棋力高强的少年?”他轻声问道。
  “倒不一定棋有多厉害,可是下得非常蛮横,一点儿亏也不肯吃,就跟当年的盛大有一样!”
  京城棋手都知道,徐星友在所有棋手中最看不起盛大有,认为盛大有那些胡搅蛮缠的招法根本就是违反围棋本质的。因此,此时大家便偏偏拿盛大有来激他。
  没想到,徐星友的脸上却仍然不见半点怒色。
  “好多年没有听到这样的消息了……”徐星友竟轻声笑道,“棋界出了个棋力高强的少年,这该是件让人欣喜的事情啊。当年我师父将整个棋界压在手下,竟致棋界几十年也没出一个青年高手,前辈晚辈纷纷退出棋界,这才让我这个庸才得以偷得一世英名。如今棋界终于后继有人,这不是太好了吗?”
  徐星友这一番话,说得大伙面面相觑——听这话,徐星友这是站在那孩子一边了?
  沉默了片刻,徐星友突然跃跃欲试一般站起了身子:“下次有机会的话,带我去见见那孩子吧。”
  这机会很快便到来了。又是一次茶楼赌棋,众人一见那孩子出现,便急急忙忙派人去叫徐星友来看。徐星友这边得到消息,赶紧出门奔茶楼而来。到了茶楼,只见棋已到中盘,胜负即将分晓。
  “拿黑棋的就是那吴来仪!”棋手们小声给徐星友指道。
  徐星友看去,果然见一个面色青稚的少年正聚精会神盯着棋盘,几乎目不转睛。那认真的神态,竟让徐星友依稀看到了昔日从师于黄龙士的自己!
  再看棋局,只见黑子对着白军步步紧逼,招招狠辣异常,竟无半分谦和。遇敌强攻,破釜沉舟寸步不让;只要出手,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对手虽穷尽本领,却偏偏就是奈何不得吴来仪分毫,每一场战斗都大大吃亏,越是战斗就输得越多,眼看形势已经难以为继了!
  “徐先生,你看这孩子如何?”有人轻声向徐星友问道。
  徐星友笑了笑:“攻防皆有可取之处,可惜无良师指点,不过莽夫而已。”
  徐星友这一声,声音说得稍大了些,不想竟被那少年听到了。
  只见吴来仪突然将眼睛从棋盘上一开,猛地瞪了刚才说话的徐星友一眼。
  “那老头!你刚才说什么!”
  吴来仪一声怒吼,把看棋的众人都吓了一跳。
  “你这孩子,有眼不识泰山!你知道这位先生是谁吗?你竟敢这样跟他说话?”
  “我管他是谁?观棋不语,这是小孩子都懂的道理。何况他一来就大言不惭,敢说我的棋不过莽夫,却不知自己有个几斤几两,敢上棋盘跟我较量一局吗?”
  众人听罢这话,只觉得哭笑不得——这孩子真是年轻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在徐星友面前喊出这样的话来……
  可是看那徐星友,脸上却没有半分恼怒之色,只是缓缓说道:“茶楼较量,毕竟难登大雅之堂。我这个老头虽然没什么礼节,可茶楼棋是从来不下的。但你既然嚷嚷着要跟我下一局,我又怎能不应呢?你可以告诉我你家住何方,两三日后我送一封战书到你家去,找一个清净地方,好好对弈一局如何?”
  吴来仪不识得这老头真面目,只道这老头子穷讲究,一时意气难耐,便只管答应了下来。徐星友听吴来仪报完了家门,哈哈笑着转身走了。
  “你这孩子,这下子可是自讨苦吃了……”众人向吴来仪大笑道。
  吴来仪不解其意,喝问道:“我跟那老头约战,你们笑什么?”
  “笑你小子有眼不识泰山,竟要在关公面前耍大刀了!”棋手们答道,“告诉你,小子,那位先生乃是天下第一的徐星友!”
  吴来仪一听,脑中猛地一震,随后竟也大笑起来。众人见吴来仪也笑,吓了一跳——听到徐星友大名,他竟然没被吓着?
  “原来他就是徐星友,那太好了!”吴来仪笑道,“我来京城,就是要跟他好好下上几合的!”<下棋找高手,舞刀到关门。>

  数日后,应某位公卿之邀,徐星友和吴来仪来到了一个别致的凉亭。在这里,没多少人围观,只有两位对手,一位公卿和几名下人而已。
  “今日胜者,本官为他准备了些银两作彩头。二位大可不必客气,务求弈得尽兴。”那公卿笑道。几日前,徐星友特意来找到他,希望能让他主办这场小型棋赛。虽然徐星友没说明理由,不过能让徐星友动心的对手,想必不是凡夫俗子。这公卿立刻答应下来,只等今日能欣赏一场精彩的决战。
  棋枰边两个对手互相行了一礼,吴来仪这时再看徐星友,却觉得徐星友的威仪与在茶楼时大不相同了——袖有仙气,鹤发童颜,果然是一代宗师的气质。
  到了这儿,吴来仪的心忍不住要有些不自在了。
  “吴先生,请先摆上两个子吧。”徐星友笑道。
  吴来仪一愣:“摆两个子?你要让我?”
  徐星友微笑着点了点头:“我在茶楼见识过了你的招法,大致判断能够让你两个子。若我不让,这局棋对你来说就太不公平了。”
  好大言不惭的老头!就算你真是天下第一,可我吴来仪也绝不是你能让得起的对手——既然你要让,那今天的银子我就笑纳了!
  吴来仪重重地往棋盘上拍下两粒棋子,在胸前猛地抱上一拳:“请吧!”
  棋盘上摆开阵势,只见徐星友一开局却不急着抢占空角,而是挂角而去,以攻代守。那公卿看完,心里暗道:想不到平时下棋那么谦和的徐星友,下让子棋却也挺凶悍的嘛。
  吴来仪谨慎应对,抢先将右下空角占住。徐星友却行棋紧凑,突然在右上施展出双飞燕夹击吴来仪右上主将。有赖于徐星友多年的提倡,现在所有棋手都知道,应双飞必以两压。于是,吴来仪立刻两路压来,徐星友却率先变招,没有按照定式行棋,而是刻意将右侧白军向角地长过去——这一招,不是定式招法,但当年黄龙士下让子棋曾用过这一招。
  徐星友这是对吴来仪进行测试了:我没按定式下棋,吴来仪,你会应吗?
  这一招,其实是一个骗招。如果按照第一感觉,从外侧粘上,则接下来徐星友的双飞燕大军就会两边张开阵势,右上的黑角不仅守不住,整个黑军主营就都会成为无根之军悬在半空中,随时会被攻杀。破解这一招,唯有暂时咬牙吃点亏,从内侧挡住,然后再想办法限制白棋在外面的发展,如此则黑棋可战,白棋局促,同时黑棋还将有望夺得先手以抢占最后一个空角。
  徐星友这招,其实挺险的——如果万一被敌手看破了,则这一招将导致徐星友全盘处于被动。
  但徐星友并非临时想到用这手棋的,他其实早已胸有成竹。
  只要对手是吴来仪,就一定会中计!
  果然,吴来仪看了这手骗招,几乎没做半点思考,理所当然地从外侧粘上了。
  徐星友笑了——孩子,我说你未得良师指点,不过莽夫而已,说的就是你下的这种棋啊!
  徐星友立刻开始施展手段,双飞燕两翼齐飞,各自都越战越勇,毫无破绽。而黑军虽然气势很盛,但右上主营已被攻破,整个大军悬在空中无处可依,如今已是想使劲也使不上了。
  双方随后在左上又是一番争夺,待硝烟散尽,吴来仪夺得角地,徐星友豪取外势。眼看得了空,吴来仪瞅一眼全局,取出棋子,赶紧在右上补了一手棋。
  看来吴来仪自己也知道右上是一个巨大的隐患,必须要想办法补一补。
  可徐星友看了,却仍旧没有半点慌张,心中暗笑:孩子,你毕竟经验不足啊——这种地方,你就算补一手也还是远远不够,何必非要浪费这一手棋呢?
  随后,右下、左下又各自开战,徐星友在左下一次时机正好地点入三三,把吴来仪左下的主营又给打成了一条悬在空中的孤龙。为了逃这条孤龙,吴来仪可是吃尽了苦头,拼命才把这片孤军死活给拖到了左侧军阵。可是这么拖了半天,大龙还没活,却把徐星友的攻势给引过来了。只见左边一下子又被徐星友四处施压,好端端一片本是活棋的左边军阵,又莫名其妙成了一条眼位不够的孤军,随时要被徐星友手起刀落,砍成死龙。徐星友如鱼得水地掌控着大局,左边战事刚刚告一段落他便又顺势在下边对黑阵施压。可怜这吴来仪被徐星友吓得手忙脚乱,又是挖坑又是爬墙,自己把自己折腾得死去活来,最后仍然没能完全脱离危险。徐星友却立刻又转回左边,弈出了一招颇具徐星友风格的白101长。
  这招长,是典型的后发制人。此招一落,虽然当时并非杀招,但限制了黑棋随后的许多手段,白棋可以完全根据黑棋的运作来决定如何进攻,而每一种进攻方式下这招长都能发挥不同的作用——大师功力,深不见底,一着棋就能拍得你没棋可下。
  现在,情况越来越严峻了。吴来仪左边大龙没活,右上大龙随时被攻击,下边黑棋被压制,上边外势归白军。总的来说,黑棋现在左边、右上、下边三条大龙随时都有被屠的可能,此时若无绝妙手段,这局棋就举步维艰了。
  吴来仪决定奋力一搏,动员下方军阵,向中原冲杀过来,向打破徐星友的防线。然而——那可是徐星友的防线,天下除了黄龙士几乎没人能攻得破!结果一番折腾下来,徐星友下边越来越厚,相对的吴来仪三块孤军的危机也就越来越深——这就叫自己把自己玩死了。
  眼见冲杀不出,吴来仪终于妥协了。他静静撤军,不再用下边军阵到处乱撞了,而是想就地补活。可惜,这一妥协,就等于宣判了自己危机的正式到来!
  徐星友强招随后出手,吴来仪三条大龙顿时四面楚歌!只见徐星友八面出击,吴来仪顾此失彼,被打得手忙脚乱,头晕眼花。那边妙手迭出的徐星友,简直就是在耍着吴来仪玩似的。
  终于,苦苦奋战了数十个回合,吴来仪总算拼命把三条大龙都做活了。但是,这却并不是因为徐星友没有实力杀死其中任何一条大龙——事实上,再看全局,虽然三条黑龙活了,可白棋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赢了全局。终局后数数城池,徐星友竟大胜近十子!
  让你两个子,下完了我还赢你十子,这就是水平的差距!

  吴来仪看着棋局,喘息得好像刚刚被一队铁骑追了几百里路的逃兵一般。眼前的局面,他几乎不敢想象——传说中的天下第一,竟然真有如此厉害,我在他面前竟就如同无知小童一般,被他耍得团团转!
  整局棋,徐星友仿佛根本不费力气一般,招法得心应手,落子出神入化,一局棋下完面不改色,气不长出——两人根本就不是一个等级上的棋手!
  “局部作战的时候,你的气势很强硬,这一点是好的。”徐星友笑道,“可惜,你太不知变通,不肯吃亏,所以你才会从一开局就中我的陷阱。右上开局我的变招,你如果肯暂时稍微吃一点亏,从内侧挡住,则这局棋你就不至于全局都被我压制,下得如此辛苦了。我之所以判断能够让你两个子,就是因为你的棋太硬了……”
  徐星友头头是道地给吴来仪分析起来,说得极其详细,似乎完全没有把吴来仪当成对手一般。吴来仪却只觉受了莫大的屈辱,脸竟涨得通红。
  “徐星友,我不服!”吴来仪突然喊道,“你不过是比我多下几十年棋而已,凭什么在我面前摆出一副前辈派头,端着架子给我讲棋?我不用你教,我自己在茶楼多下几年,一样能赢你!你凭什么看不起我?”
  吴来仪话音刚落,那公卿却先怒道:“你这孩子,好不知好歹。徐先生乃是当今国手,他肯给你讲棋乃是你的荣幸,你怎么竟敢对徐先生放肆!”
  徐星友却笑着摆了摆手,请公卿息怒。
  “吴来仪,我绝没有看不起你。”徐星友和蔼地说道,“恰恰相反,我欣赏你。你说得不错,我只是比你多下几十年棋而已。何况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绝没有你如今这么高强的棋力。”
  徐星友说完,吴来仪却愣在了原地,被这番话惊得目瞪口呆。
  徐星友笑了笑,接着说道:“但你说你在茶楼多下几年便能胜我,这我不信。你下茶楼棋,已经养成了局部不肯吃亏的坏习惯。这是昔日茶楼棋手的通病,乃取败之道。我说你没有良师指点,就是因为你的棋尽管招法上凶悍,却一根筋,不识变通,所以才会中我的陷阱。你若不得指点,继续这样下下去,不管你多么努力,也终究只能是一个凡手水平。你有天分,这天分远超于我。我不忍心看到你的天分被你浪费在茶楼赌棋上。若你不嫌弃,我愿意做你的师父,将我毕生的棋力倾囊相授,助你将来登顶天下国手,如何?”
  徐星友要收我为徒!吴来仪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回答。
  一旁的公卿都看不下去了,小声喊道:“傻小子,还不拜师?这可是天下第一的徐星友先生!”
  吴来仪默然不语,看向了棋盘。只见棋盘上黑子被攻杀得狼狈不堪,三条大龙直到这时似乎还在沉重地喘息着。吴来仪突然感到了一股难以承受的屈辱感。
  “为什么让我二子?”吴来仪突然喃喃地说道。
  徐星友一愣,不知所措。
  “你让我二子,然后赢我,是想让我知道我还远远不如你吗?”吴来仪的声音带着颤抖,像是隐隐的哭腔。<很像在老聂面前“你牛!你牛!”的小强。>
  “我是想指导你正确的棋法……”
  “你不要看不起人了!”吴来仪猛地低声喝道,“徐星友,我不会拜你为师的!我才不要跟你学棋,我偏要下茶楼,一直下到有一天能赢过你为止!”
  “这孩子真是死脑筋,徐先生,何必在这种孩子身上……”
  公卿正要继续说下去,却被徐星友拉了拉衣角。公卿一愣,看向徐星友,却见徐星友的脸上竟露出了怜悯的神色。
  吴来仪的眼睛凶狠地瞪着徐星友,眼角里却噙着不甘的泪水。
  徐星友轻轻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好,你不愿拜我为师,我也不强求。你想下茶楼,我也不阻止。不过你可要记住,你的目标是击败我——所以下茶楼也好,拜师父也好,你必须全力提高自己的棋艺,将最精深的棋艺融会贯通,否则你将永远不是我的对手。只要你觉得你准备好了,随时可以来向我挑战。我会一直等你来的,但到时候我不会再跟你下让子棋了。吴来仪,我要告诉你,当年我学棋曾三年不下楼,才有了如今的成就。若你真想击败我,就拿出志气来,不要以为随随便便就可以做到!”
  那天,吴来仪怒气冲冲地哭着离开了。徐星友和那公卿默默坐在凉亭里,看着吴来仪渐渐跑远的背影,都许久没有说话。
  “徐先生,我不懂你……”公卿突然轻声说道。
  “大人说的是……”
  “大家都想做天下第一,这是棋手的梦想,对吧。你当年拜黄龙士为师,为的不也是这‘天下无双’的名声吗?既然做了天下第一,当然会希望自己永远做下去,不希望自己被击败。可是你却似乎不是这样——我感到,你好像渴望出现一个可以击败你的人……”
  徐星友笑了。
  “当年我拜师的时候,确实渴望成为国手。可是,跟着师父学了三年棋,我的想法变了。师父临终时,要我把他的棋传下去。从那一刻开始,我早已经放弃了其他欲望,我生存在这世间唯一的意义就是帮师父完成他的遗愿。我做天下第一,是希望大家都知道师父传授给我的招法是多么强大。我拼命地宣讲师父的棋,我渴望见到一个比我更加精深地理解师父棋艺的人出现。而如果直到我死都没有人击败我,那就意味着我没能把师父的棋继续传下去。所以,所谓的天下第一,对我来说根本不重要。相反,我其实更加恐惧,在我有生之年等不到那个击败我的人。”
  后世评价,正是徐星友将黄龙士的棋艺精神传遍棋界,从而改变中国古棋的面貌,使得整个棋界的水平突飞猛进,让中国古棋进入到了巅峰时期。
  “等待着被人击败的大国手……”公卿玩味着徐星友的话,低声笑了,“徐先生,看来你已经成为了真正的一代宗师了……”
  徐星友却笑着摇了摇头:“等到我被击败的那天,我才能真正无愧地担下这‘一代宗师’之名啊。”
  这正是:
  驰骋方圆四十载,天元四方任纵横。
  问我平生何所愿?只求盘上胜我人。

  欲知后事如何……

  “这就是徐星友的棋?”几个少年默默看着眼前的对局,陷入了沉思。
  “他确实很厉害,比我们原先所预想的还要强……”说话的,是吴来仪,“要想击败他,我们的实力也许确实还远远不够……”
  “但是,徐星友并不怕被人击败。”有一个少年低声说道,“我感到,他其实是渴望被击败的,所以他给我们指出了那条击败他的路。”
  众人微微一惊,纷纷看向这个少年。
  “梁魏今,你莫非打算……”
  这个正被众人注视的少年微微笑了:“我要自学徐星友的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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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来仪 清代棋手
  康熙至乾隆年间棋手。初从徐星友对局,受二子,渐进至对子。后棋力愈增,与梁魏今、程兰如称一时劲敌。
  现存对局:对娄子恒5局;对程兰如7局;对施定庵1局;对徐星友9局;对梁魏今10局。共32局15胜16负1胜负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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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4:29 编辑

第八十六回 不争先梁魏今悟棋中道 遇敌手徐星友结忘年交



  上回说到,徐星友自击败周东侯,统领江南、京城两大棋界之后,中国围棋史正式进入了徐星友无敌时代。这个时期,不要说找出一个徐星友的对手,就是想找出一局徐星友告负的棋谱都难上加难。但徐星友却并没有想着保住自己这天下第一的地位,而是热衷于四处宣讲自己的棋道,敞开门接受各方挑战。这份胸襟,真要羞煞当年范洪、颜伦这些京师棋界老前辈了。就在这时,一股以超越徐星友为目标的新势力正在慢慢形成。
  康熙四十年左右,一个叫吴来仪的青年棋手首先站了出来,第一个向徐星友发出了挑战。吴来仪施展的是茶楼野棋棋风,注重局部得失,虽然攻守之间自有高招,却碍于格局狭隘,全然不是徐星友的对手。徐星友在让二子的情况下,竟然弈得游刃有余,满盘追着吴来仪三条大龙砍杀,却将这力道引而不发,稳稳夺取了一场胜利,堪称让二子的名局。此战之后,天下后辈终于明白了一件事——要想击败徐星友,就必须研习徐星友的棋法,否则徐星友就将从观念上击败自己。
  但好在,徐星友的棋法并不是秘密——他自己很乐意将自己的棋解释给所有人听,然后允许任何人以同样的棋路来向自己挑战。
  而这些人中,就有一个名叫梁魏今的少年……
  梁魏今,江苏山阳人。与以往我们讲到的绝大多数棋手不同,梁魏今并不是汉族人——他是回族人。下围棋,在古代一直被认为是那些把自己当做中华文化正统的汉人的专利 。事实上,这种倾向在两晋南北朝时期就很清晰了,以至于彼时被认为是蛮夷的北魏棋手范宁儿击败了自视为中华正统的南朝国手王抗时,还造成了一场巨大的轰动。虽然时代发展到清朝,许多少数民族,尤其是回族、满族(女真)已经在文化上与汉人没有太大差异了,但是大家仍然觉得——不是汉人,下围棋就显得没底气。
  可以想象,当梁魏今出现在棋界的时候,他是多么地被人看不起。一个回族人,玩汉人的传统项目,能玩得转吗?
  也许正是因为梁魏今的身份问题,所以当时的人对梁魏今的棋谱不怎么看得上眼,也不怎么注意收集,更不怎么统计他和非著名棋手的战绩,所以流传到现在的梁魏今棋谱只有他和当时名家的交手记录——散布在他对手的棋谱集里。正因为此,我们如今已经无法细致地描述梁魏今曾经取得过多么荣耀的地位,只能从古人对他的简要评价中一窥其貌了。相对于梁魏今后来所取得的成就,这对于梁魏今来说实在是一种侮辱。
  不过棋界的勾心斗角本就不少,这种事情也不是个例吧。
  对于众人的轻视,梁魏今却只是默默地承受着。他知道,要想赢得大家的认可,需要一个让所有人都不得不叹服的成绩。
  这样的成绩,天下也许只有一个——成为徐星友的对手!
  当吴来仪二子负于徐星友的消息传到江南的时候,整个江南棋界的青年棋手都惊呆了。这场京城决战的棋谱流传到江南,众人争相传阅之后,不得不叹服,如今京城棋界的水准已经超越了江南了。徐星友在京城,这便是京城棋界最好的招牌,足以吸引天下所有好手前去京城一试身手。中华棋界的中心,自清朝开国以来,第一次从江南移到了北方。南方棋手刻苦锻炼棋艺,待棋艺小成便前往京城尝试挑战徐星友,这在当时成为了一个浪潮。<如今棋手,成名也往京城。>
  梁魏今当时也身处在这个浪潮当中。而对于梁魏今来说,身处于这个时代也许是一件极其幸运的事情——能与徐星友生在同一个时代,这成就了他日后的光辉。

  在梁魏今正式出场之前,让我们再系统地梳理一遍现存棋谱战绩,看看徐星友在这个时代究竟多么强大吧。
  徐星友自初出江南开始,面对与黄龙士同时代的老一辈高手时,屡破何暗公、娄子恩、黄稼先,把下一辈的姚文侯直接杀成了徒弟,随后大胜周西侯、周东侯,让这东西二侯不论黑白都一胜难求。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点到为止的较量笔者前文中都来不及介绍,因为实在太频繁了。那些原本被黄龙士打跑的棋手在黄龙士死后像是想回来探探风头似的纷纷跟徐星友下了一两局,下过之后知道深浅了,就再不敢回来了。这些人主要包括:卞汾原、凌元焕、吴绳武(这位跟徐星友下棋是拿黑棋的,想必是个前辈人物)等等。到了京城之后,徐星友迎接各方高手挑战,又先后击败了姚采臣、张次云等人,让子击败了吴来仪、苏葵之、曹禹玉(四子)等各路好手。其中姚采臣、张次云之流大概是直接被杀到崩溃了,最终再也没有出来兴风作浪,只在徐星友的对局记录上留下了个名字而已。
  粗略统计一下,大家应该可以感受到了,徐星友在那个时代的统治力有多么强大。过去不论过百龄一统三派,还是周懒予两度称王,他们总是有几个实力接近的对手存在的。比如过百龄遇到过林符卿,周懒予遇到过李元兆。可是徐星友在他所在的时代,那统治力几乎是接近于黄龙士级别的——真正的无敌时代。
  体会了这些,再回过头来看看梁魏今当时的处境——一个年纪轻轻的回族棋手,想做无敌的徐星友的对手,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但是,徐星友时代似乎也是一个分水岭。在徐星友之前,围棋国手是属于天才的专利,只有那些十几岁就可以乡里无敌,甚至还没行冠礼就迫不及待自称国手的小孩子,将来才能做天下第一。是徐星友首先打破了这个规矩,告诉天下人即使不是天才一样可以统领棋界。自徐星友之后,棋界终于进入了不拘一格当国手的时代。看徐星友以后的清朝围棋史,对比与徐星友时代以前,大家会很明显地感觉到——几乎再没有什么记载去描写一个国手小时候如何突然学会了围棋,又如何从小就乡里无敌,十几岁就赢了多少多少棋坛名将,甚至说哪个孩子在什么山什么湖遇到什么仙人或者怪人指点棋招的故事了。并不是大家想象力匮乏了,而是自从出了个徐星友之后,大家都明白了一件事:并不是天赋决定了你能做到哪一步,而是你的努力程度决定了你的未来。
  事实上,自徐星友以后还能有少年天才事迹流传至今的,严格意义上说有且仅有一个人,这个人将是我们下一章的主角之一——之所以他还能享受这样的待遇,并不是因为当时还流行玩这个,而是这孩子实在太特别了……
  这事儿咱们后面再说。
  回到梁魏今的故事中来。在少年梁魏今眼中,徐星友不只是他未来的对手,同时也是他的指路灯——徐星友的事迹为他指明了那条非典型的国手之路。
  努力和实力,是让所有人承认你的唯一办法!
  于是,没有任何天才事迹流传的梁魏今(事实上,他的前半生和徐星友一样,是个未解之谜)开始专心钻研徐星友那庸才的围棋之道。要想成为一个人的对手,第一步,就是要真正去理解这个对手。
  副作用是,这么做容易把自己搞成对手的知己……
  不知过了几年,对徐星友的招法有了精深的研究和体会之后,梁魏今突然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为了徐星友的崇拜者了!
  徐星友的棋看似简单,平淡,但其实内里却是饱含着对寻常招法的炉火纯青的运用,以及远远超出同时期其他所有棋手的境界。徐星友的棋,往往能杀的大龙也不杀,能夺的阵地也不夺,让人感到略显攻击力不足——比如让二子胜吴来仪一局。其实围攻对手三条大龙,这么好的局面下换了别的棋手来,恐怕不惜一切代价至少也要把其中一两只大龙砍死才好。尤其是绝大多数情况下,胜负的结果还涉及到子彩,赢得越多就赚得越多啊。可是徐星友却故意放吴来仪三条大龙成活,只是以相对柔和的招式逼迫吴来仪因为大龙尚未活净而被迫做出让步,从而获取实利以稳步走向胜利。这么做当然是稳妥的下法,但是在古代棋手看起来,围着对方三条大龙追着砍居然一条都没砍死,这也能叫下棋?可徐星友却明白地告诉所有人——我就这么下了,而且没人能赢得了我!
  其实放到现在来说,徐星友这种下法略显功利,不够“好看”,实用而已。但梁魏今经过精深的研究之后,却得出结论:徐星友这么下并不是胆小,为求胜利而选择了功利的下法,而是有着徐星友自己的围棋哲学在其中的!
  譬如两个拳手打拳,一方使尽全力打出一拳,这一拳不论打不打得中,拳头伸展到极致的那一刻全身必定是动弹不得,全是破绽,甚至站都未必站得稳的。这个时候一旦被对手偷袭,至少很长一段时间之内都将落入下风。相反,出拳的时候如果收一些力气,只使出能让对手因为畏惧而躲避的力道,则自己身上的破绽就会少得多,虽然击倒对手的可能性下降了,但是最终获胜的可能性却上升了。
  徐星友的围棋也是这样。他并不是不知道使出全力攻杀可以斩灭对手的大龙,可是他故意不使出全力,而只是通过吓唬对手的方式让对手自己让出利益来,慢慢把对手折磨死。因为徐星友很清楚,自己使出全力攻击对手的那一刻,也就是自己的破绽暴露出来的那一刻。攻得越凶,自己就越危险。过去血泪篇中,他就是这么被黄龙士教训的——偶尔有那么几次,他也是这么教训黄龙士的。<不杀之杀,不战而战,充满辩证思惟。>
  攻杀与胜率之间,其实是一个微妙的此消彼长的关系。一直更加重视防守的徐星友,也许是古代棋手中第一个认识到这一点的人。因此,徐星友得出的观点是:善战而胜,曷若不战而屈人。
  可想而知,当梁魏今第一次意识到徐星友的棋中隐藏着的这一观念的时候,他被深深震撼了。徐星友的这种思想,可以说是颠覆了过去最基本的围棋观念。然而,事实证明徐星友的思想是完全符合围棋本质的——围棋的胜负,其实是取决于盘上所围地域的多寡,而不是吃子的多少啊。
  不得不佩服创造出围棋这项游戏的上古先哲们,将如此简单的规则赋予棋盘棋子,却演化出了如此精妙而高深的哲思,以致发展了几千年之后,人们还能不断发掘其新的本质。
  徐星友的“不杀之棋”,成为了梁魏今坚定的信仰。他相信,这才是真正的围棋——不是攻杀,而是以攻杀作为辅助的地域争夺。

  笔者熟识的一位职业棋手好友曾对笔者讲过他对围棋和象棋区别理解,大意大概是:
  象棋模拟的是战争,互相攻杀,直到一方将对方阵中的将帅杀死为胜。因此,象棋就是不断利用每个棋子的特性进行攻杀,直到置对方于死地的过程,故而一切都必须以攻杀和反攻杀为中心。但围棋与其说模拟的是战争,不如说模拟的是治国。你可以选择攻杀,也可以选择安心经营自己,甚至可以在主战场上下出一招试应手问对手愿不愿意在此议和,双方各取一半划江而治。因此,围棋不是只有攻杀一条取胜之道的,围棋棋盘上可以去追求中和的胜利。<围棋才是人生和世界的模拟。>
  诚然如是。

  却说梁魏今苦练徐星友的围棋战术多年之后,他已经在江南一带小有名声,几无敌手了。这时候,他知道他该尝试去实现他的梦想了——前往京城,去会一会传说中的徐星友!
  康熙四十年之后的某一天,梁魏今静静收拾了行囊,正式踏上了上京的道路。对他来说,这一去既是向徐星友挑战,同时也是一场朝圣之旅。
  到了京城,梁魏今眼中只见如今的京城棋界热闹繁华,比之江南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茶楼里棋座旁,人声鼎沸,老少咸集,光是看着气氛就已让人热血沸腾。闲来坐下听听坊间趣谈,竟也纷纷说起棋坛轶事,不亦乐乎。
  如今的京城棋界,终于从明清之交的萧条中缓过力气来,恢复了它昔日的荣光。
  梁魏今正感慨间,却听得旁边正谈笑的茶客说道:“前几日那吴来仪又去挑战徐星友先生了,真是个锲而不舍的人物,只可惜徐先生棋艺高超,绝非凡人可及啊。”
  梁魏今突然一惊,急忙向那人拱手说道:“请问这位老兄,前几日吴来仪与徐星友一战,谁胜谁负?”
  那人听罢,却轻声笑了一下:“胜负自然是没有悬念的,徐先生获胜乃理所当然。不过据说那一局吴来仪下得也很厉害,竟然一度让徐先生感到棘手了。”
  是吗?看来吴来仪也已经进步到能把徐星友惊出一身冷汗了。
  梁魏今暗笑一声,向那位茶客道个谢,便提了行囊离开茶楼了——他知道该去找谁了。
  当日,吴来仪的住处。
  吴来仪静静看着眼前的棋谱,默然无语。
  “吴兄,你觉得我的棋艺,可有长进?”梁魏今笑着问道。
  望着盘上的败局,吴来仪喃喃地答道:“简直如有神助,难以想象你竟是昔日那个棋力平平的少年……”
  梁魏今微微得意了片刻,脸色突然又严肃了下来:“你觉得,我的棋有没有一点神似徐星友?”
  吴来仪一愣,这才抬起头看向梁魏今。
  梁魏今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吴来仪能感觉到梁魏今期待的目光。
  “说起来……”吴来仪似乎正缓缓回忆着棋局进程,“总体感觉上,倒确实有几分徐公风范。不战而战,顺势而动,的确是徐星友最擅长的路数。但是,要说你的棋跟徐星友像,却也像得有限……”
  “像得有限?”梁魏今不解其意。
  “徐星友的棋,功力深厚,但是招法简洁明了,极其实用,几乎没有什么巧手妙招。可是你——若我没记错,当年在江南,你就是一个喜欢凭小花招取胜的棋手吧。”
  梁魏今苦笑了一下。刚开始下棋的时候,与其他众多茶楼棋手一样,梁魏今也沉迷于力斗攻杀,因此对于那些奇招妙手总是有着异样的痴迷,不知不觉便喜欢下这些巧手了。但由于功力不到位,梁魏今的巧手常有弄巧成拙的时候。自从开始学习徐星友的战法,梁魏今自己觉得自己的这个弄巧成拙的坏毛病已经没有了,今日为何吴来仪还要提起这件事呢?
  “你的棋,细节上不像徐星友。”吴来仪缓缓说道,“虽然你也下稳固而无形的棋,但是你的棋一到了局部就会追求各种奇巧的构思,设下种种陷阱以诓骗对手。遇到平常的凡手,他们也许会上当,但是一旦遇到能识破你计策的高手你就将自食其果。相反,徐星友绝不会下出这样的棋来,他的招法都很平庸,但是绝无漏洞,让你无计可施。所以,你的棋确实有徐星友的影子,可是不能说像徐星友。”
  梁魏今稍稍有些失望,便不再多问,开始默默收拾棋子了。
  “不过……”吴来仪突然说道,“单纯从棋力上说,你的棋给我的压迫感,和徐星友几乎不分伯仲。如果你真的与徐星友交手,也许会是难分胜败的一对对手!”

  数日后,某官员宅邸。
  已经在京城挑战徐星友多次的吴来仪,这次推荐来了一个新的对手前来与徐星友对局。大家只知道这是个叫梁魏今的回族少年,但对于此人过去的战绩却一概不知。
  这个梁魏今究竟是何方神圣,实在吊足了各路公卿的味口。
  徐星友的心里可是满怀着期待的——只希望这个新对手棋力上能与吴来仪媲美,而脾气上别跟吴来仪似的那么倔。
  “那位莫非就是徐星友先生!”
  众人一愣,只见门口有个年轻人兴奋地冲着屋子里的徐星友喊,却没有人知道这少年是谁。
  徐星友也一惊,呆呆地点点头道:“在下正是徐星友……”
  话音还未落,那边少年竟飞奔过来,兴高采烈又略显手忙脚乱地向徐星友行礼:“久闻大名,如雷贯耳,想不到今天竟然真的见到了徐星友先生,真是荣幸之至……”
  大家就看见这少年旁若无人地说了许久,都不知所措——这少年,搁到现在就是个疯狂的追星族嘛……
  “未请教,阁下是……”徐星友有些受宠若惊地抬手抱了一拳,问道。
  那少年这才稍微镇定了些,恭敬地答道:“在下梁魏今,今日将有幸作为徐先生的对手与徐先生对弈一局,还请徐先生多多指教!”
  这小子就是梁魏今?
  大家下巴都快吓掉了——本以为故意来找徐星友挑战的,怎么着也得是吴来仪那种气势的孩子,如今看到的这位却简直就是个脑残粉……
  徐星友也不知道这孩子究竟什么来头,但人家这么热情,也不好挤兑人家不是,于是就暗暗下定决心——待会下棋的时候给人留点面子好了,只希望这孩子棋别太差,否则再怎么崇拜我也不好使啊……
  “听闻是吴来仪推荐你来对局的……”一位观战者笑着问道,“那吴来仪也算是少年豪杰,能入他的法眼想必也不是凡夫俗子,不知梁先生棋力究竟如何,与那吴来仪相差多少啊?”
  只见那一副天真表情的梁魏今嘿嘿一笑:“刚来京城那天,正好去找吴来仪切磋了一局,杀了一场好胜负,最后他认输了。”
  话虽说得轻,众人却听得瞠目结舌。那吴来仪,在京城这几年已经混成了京城棋界的一流高手,除了徐星友之外几乎罕有敌手。这个梁魏今,来京城第一天,竟然就击败了那少年豪杰吴来仪!
  徐星友却感到了一阵兴奋:“这么说,你的棋力竟在吴来仪之上!”
  梁魏今却笑着摆了摆手,道:“也不能说我就比他强,以前在江南的时候我与他交手也是负多胜少。可是这几年我棋风大变,他大概没想到,也不适应,所以就输给我了吧。”
  徐星友听罢,暗暗点头称赞。听起来这孩子棋力不弱,小小年纪又能不拘泥于棋风限制,若好好调教将来想必能大有成就。
  “徐先生,既然大家都到了,我们就赶紧开始对局吧!”梁魏今说起对局,就兴奋得难以抑制。
  徐星友笑道:“好啊,你要我让几子?”
  梁魏今却摇了摇头:“听吴来仪说先生与他下棋是不让子的,那我也不要先生让子。”
  “哦?”徐星友嘿嘿笑了,“有志气,看来这场棋赛我也得使出全力了。”
  说罢,一盒白子已经递到了梁魏今身前。徐星友拱手抱拳,道:“请!”
  座子一摆,棋局便开。却说那局棋,梁魏今终于得以坐到了自己的偶像徐星友面前,岂能不将自己自学的成果悉数发挥出来?只见他出招之时,一招一式都是徐星友最喜欢的招法,看得徐星友自己也有些惊讶,感觉就像自己在跟自己下棋一样。
  下着下着,梁魏今自己也有些暗暗得意 ——学了多年徐星友,如今到了徐星友本尊面前,下出来的棋却没有露出半点破绽,这种感觉实在惬意。<崇拜者遇到偶像,刘小光对阵加藤。>
  但是,模仿来的毕竟是模仿来的,功夫总有不到家的地方。
  双方在右下以两压应双飞定式小试身手,各自都无不满,当是平分秋色。正当大家惊叹之时,徐星友左下挂角,梁魏今的下一招应手却出错了!
  一见挂角,梁魏今几乎严格遵守着徐星友的行棋规律,不敢有丝毫违抗——九三分投!
  当然,刚开始布局,附近没有其他棋子限制的时候,九三分投确实是对付挂角非常有力的一手棋。但是,此时右下已经有了一场战斗,双方子力的分布已经有了巨大的变化,而围棋之精妙,很多时候就是在于不同的局面下,正着和缓手往往都是随时互相转变的。
  此时的局面下,右下是徐星友夺取角地,梁魏今豪取外势的结果。但下边有一粒徐星友的九三分投,这一子恰好限制了梁魏今右下外势的发展空间。此子目前尚弱,如果白棋攻打过来徐星友也只有逃孤一条路可走,则梁魏今必定可从中获利,至少能保证左下角发展出一片好阵型来。可是,梁魏今机械地照搬了“挂角必分投”的金科玉律,不仅放弃了左下借徐星友挂角之势顺势大飞扩展左下主营的机会,反而恰恰把在下边先动手的权力留给了徐星友,自己跑到右边分投去了。
  如此一来,攻守顿时逆转。
  徐星友见梁魏今出错,毫不客气,立刻将下边分投一子向左下白军主营分拆过来,下边阵势瞬间化无形为有形,同时与刚才的挂角一子合力对左下白军座子形成双飞燕夹击。如此一来,下边原本孤立无援的九三分投黑子顿时形成阵势,同时梁魏今左下主营告急,右下厚势基本告废,可以说是让徐星友下出了一箭三雕的好棋来。
  刚才分投那一子如果下得不那么机械,安心回来补一手角,原本这三雕都该是被梁魏今射下来的。一着不慎,全盘被动啊!
  此时徐星友下边已经有了援军,梁魏今再想按徐星友的惯用套路施展两压应双飞,明显已经有心无力了——徐星友根本不给他两压的机会,第二压还没出手的时候徐星友就变招虚晃一枪,把本来就属于梁魏今的角地原封不动地又还给梁魏今,自己却趁着梁魏今疲于应付之际死死封锁了左下白军的外围,竟形成了一条从左下一直弥漫整个下边的巨大厚势!梁魏今虽然左下主营救活了,但是右下的厚势已经彻底被废了。当然,徐星友仍旧秉承一贯的不杀原则,放了梁魏今下边白阵一条活路,只不过梁魏今必须用整个外势来换一片没几目棋的苦活。
  这一战,输得真惨。在徐星友面前玩徐星友流,梁魏今还确实太嫩了。
  接下来,徐星友的目标就很明确了——下边有了厚势,左上又是自家主营,方才梁魏今左边九三分投的一子就该变成靶子了吧……
  于是,左上一招大飞,黑棋立刻化无形为有形,左边白子顿时陷入绝境!
  生死攸关。梁魏今在这里沉吟了起来。
  与徐星友斗徐星友流,天下没人能下得过徐星友。如今梁魏今想必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那么,接下来,过去几年一直在模仿徐星友的梁魏今要如何在真正的徐星友面前挽回劣势呢?
  猛然间,一个念头闪过了梁魏今的大脑——有什么是我有,而徐星友没有的?

  突然之间,左上角被梁魏今布下了几粒看上去几乎互相不着边际的怪棋。一看这几手棋落下,互相之间感觉好像都联系不上,又不知道到底是干什么用的,好像随便一砍就能断作几团然后各自吞下肚子似的。
  观战者不识其中利害,只道这梁魏今是初出茅庐,棋法不够纯熟,下出了棋型这么古怪的棋来。但徐星友看得出其中道理,他竟皱起了眉头!
  这几步棋,看上去虽没什么道理,其实内里却蕴含着极其隐蔽的联系!贸然冲过去,几乎必定会中圈套——梁魏今不是俗手,他下出的这几步棋是精心设计的,就在刚才那一阵他在脑中设计出了这么精妙的几步棋!
  不,不只是这几步棋,梁魏今的脑中其实几乎已经将整个左上的棋型全都构思在脑中了,他所要做的就是用不同于寻常的顺序,把脑中那副理想的棋型图还原到棋盘上!但是梁魏今下出的顺序,在到达关键的那一步之前,对手几乎根本看不出他究竟想下成什么样子!
  徐星友看了许久,却看不出梁魏今究竟在打什么注意。无奈之下,徐星友只得硬着头皮试探进去。黑棋几招强手下来,众人只觉得梁魏今的棋型隐隐约约像是要崩溃了。正当大家感慨姜还是老的辣时,梁魏今却开始变起了魔法——之后的进程,已经不大好进行口头描述了。只能说,梁魏今的每一招棋下来,都能摆出一堆变化图来。徐星友每走一步,都让人觉得白棋好像要完蛋了。可是不管怎么下,梁魏今就是不死,总是稀奇古怪地又起死回生,反而让一直在攻击的徐星友自己不好办了。
  最终,左上一战的结果是,白棋一片棋也没死,反而把一直攻击自己的黑棋笼罩在身下,布下了一片面向中腹的强大外势。至于黑棋——竟然被逼成了苦活,一不小心差一点还被白棋吃去一条六个子的尾巴!
  经此一战,原本是徐星友优势的局面竟然被扯平了!
  这一局,最精彩的地方就在左上梁魏今这奇巧的一战。梁魏今连续几十手的构思,几乎让人猜不透他到底是在具体哪一步棋的时候谋划好了整个左上的战略,又或者他甚至从一开始就知道棋会走成这么奇葩的形状……
  但是,就在梁魏今左上好不容易漂亮地扳回了劣势不久,紧接着他下一招就又失误了,被徐星友抓住机会在右上抢先出手,结果局面立刻又倒向了黑棋,直到终局梁魏今也再没能扳回来。
  最终,棋局仍然是以徐星友胜利而告终的。但是,梁魏今的招法,也着实把老国手惊出了一身冷汗。梁魏今,就好像是一个棋盘魔术师一样,一旦进入状态了就会下出各种不可思议的棋来,把对手看得目瞪口呆。<有天赋的高手都是棋盘魔术师,变幻莫测、不可思议。>
  这一局之后,徐星友明白了一件事——时隔多年,他终于又有对手了。
  当然,另一方面,他有了一个强烈的愿望——对梁魏今这个人,他迫不及待地想有更深的了解。
  日后,徐星友与梁魏今成了一对亦敌亦友的忘年交。当然,这是后话。
  这正是:
  懵懂后辈战国手,江南少年震京师。
  翁童相隔四十载,一枰胜负竟相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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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魏今(约1670—?)清代棋手 又作会京、汇经、魏金,山阳(今江苏淮安)人,回族。
  康熙至乾隆年间棋手,曾指导青少年时期的范西屏和施定庵。雍正十年(1732年)与施定庵同游山水,以山泉喻棋理,认为弈棋之道在于“行乎当行,止乎当止,任其自然而与物无竞”,施因有所悟,棋艺大进。
      现存对局:对徐星友3局;对吴来仪10局;对冒湘舟2局;对赵两峰12局;对程兰如32局;对范西屏10局;对施定庵7局;对江天远1局;对胡兆麟15局;对卞子兰3局;对童和中4局;对江星若2局;对金再田4局;对俞永嘉2局;对卜沧如1局;对陈远游1局;对钮亮周1局;对邵含章1局;对孙逢宿1局。共124局42胜66负6胜负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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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回 梁魏今领军众小辈 徐星友力敌三少杰



  上回说到,山阳回族棋手梁魏今苦练徐星友棋法多年,终有小成之后便北上挑战天下第一棋手徐星友。虽然在以守为攻的战法运用上梁魏今逊色于徐星友,但凭借着特有的奇巧招式,梁魏今竟与徐星友弈得难分难解,最终只是憾负而已。此战之后,梁魏今名声大震,天下无人再敢小看此人棋力。
  出于对梁魏今棋艺的赞赏,徐星友开始免费为梁魏今做广告,多次在公众场合表达对梁魏今的欣赏,甚至公然声称梁魏今是自己这十多年来遇到的第一个“对手”。
  此言一出,棋界哗然。徐星友亲自承认梁魏今是自己的对手了,梁魏今的身价几乎立刻翻着倍往上涨,短时间之内就成了除徐星友之外棋界身价最高的棋手。各路公卿为了一睹这传闻中徐星友对手的棋艺,不惜一掷千金请他来对弈。而梁魏今的手段也确实高明,极少让各路公卿失望——他是那种平时操使徐星友式平稳战法,一到机会合适的时候就突然施展自己的奇巧攻势的棋手,因此看他的棋总是充满着意外之喜,比起徐星友那平平淡淡的感觉自然要刺激许多,因此能大受公卿欢迎也就不足为怪了。
  但是,梁魏今的突然崛起,自然也就引发了棋界的新一轮暗潮——梁魏今只是一个青年棋手,竟然就取得了直追徐星友的名望,那要别的青年棋手心里怎么想?
  于是,秉承棋界一贯的“枪打出头鸟”原则,梁魏今很快成了活靶子……
  要想取得真正稳固的江湖地位,在古代棋界,唯有公开接受大家的检验——或者打击——并幸存下来,才当得起真英雄之名。

  首先向梁魏今发出挑战的,正是早于梁魏今向徐星友进攻,却没能取得战果的吴来仪。
  吴来仪此人,棋艺境界虽有欠缺,但为人志气极高。与徐星友多番交手而不能取胜,已经是他心中一大心结,如今竟然又被梁魏今后来居上,他岂能容忍。本来指望梁魏今来了京城是可以合力一起对付徐星友的盟友,结果谁知道如今的梁魏今竟成了徐星友的追星族,把徐星友的棋奉作金科玉律,简直让吴来仪看不下去。如今,又眼见梁魏今身价暴涨,吴来仪气愤之下,竟奋笔写下一封战书,飞寄至梁魏今手中——十番棋决战,两人要就此分出胜负高低!
  当今新生代两大高手的巅峰对决,这一战如果成行,无疑将吸引无数目光。梁魏今与吴来仪,究竟谁是真正的新生代王者,这个悬念足以让大家对这十番棋翘首以盼了。
  不久,某公卿府邸,这场激烈的十番胜负正式开战了。第一局,梁魏今猜得白棋先行。
  看以往战绩,吴来仪面对徐星友甚至被让二子都输过一局,而梁魏今被徐星友称为劲敌,谁高谁低是一目了然的。这一局又是梁魏今猜得先行,恐怕胜负悬念已经不大了吧。
  然而,吴来仪却有着全然不同的想法——如果连梁魏今都胜不了,又何谈胜过徐星友?却说那一战,着实火星四溅,不是平凡一战。梁魏今一开局,上下两半却泾渭分明地操使着两种不同的战法。上半张棋盘很快战火纷飞,梁魏今便施展自己的奇巧功夫,杀得神出鬼没,骁勇异常,一时间搅得黑军草木皆兵,难以抵挡;下半张棋盘,梁魏今却使着徐星友式的无形之棋,弈得冲和平淡,无声无息却不留半点破绽。乍一看,真让人误以为剑拔弩张的棋盘上半部分和无声无息的棋盘下半部分是两局完全不同的对局。
  吴来仪行棋,重视局部争夺,不肯受半点损失,因此往往大局受损。面对梁魏今的调度,吴来仪眼中几乎只有眼前的战斗,却看不到全盘优劣,待战火平息,一看局面,已是隐隐落后了。
  上边一战,黑白双方各自都七零八落,却又都暂无性命之虞,算是平分秋色。奇巧的梁魏今和强硬的吴来仪攻守之间力量竟不相上下,堪称一对好敌手。可是棋盘下半部一斗全局掌控,吴来仪便立刻原形毕露,被梁魏今处处走实,吃了不少暗亏。乍一看下边双方似乎各取地域,都能接受,但其实梁魏今在此埋下了数个陷阱,一旦别处战局不利便立刻引爆这些隐患,必定能让吴来仪大皱眉头。因此,目数上虽然相差不大,但局面上其实是梁魏今领先。
  吴来仪一看,局面已经不妙,心中顿时腾起一股恶气——反正都这样了,怎么着也得玩命折腾他一阵吧!
  于是,棋盘上几乎从不服软的吴来仪向右边怒拍一子——右侧顿时又开战端。梁魏今急忙来应,却不料这吴来仪一副豁出性命的架势,竟逼得梁魏今满腹妙手无处施展,只得先退一步保命再说。这一退,吴来仪立刻不顾一切冲上前去,先啃下梁魏今两粒弃子再说。一战过后,梁魏今右侧大损,局面顿时向着吴来仪倾斜而去!
  梁魏今见状,急欲抢回优势,于是放出陷阱,在右下开战,要强攻吴来仪右下的孤子,决心即使杀不死也要抢得大片实地回来。岂料这吴来仪还真是硬骨头,身处重重敌阵,竟然丝毫不想着逃跑,而是蛮横地跟梁魏今开战了!只见这吴来仪的招法,招招硬朗清晰,不带半点虚手骗招,竟直愣愣杀得梁魏今难以招架,不得已又放吴来仪杀出重围。
  这一战没能占到吴来仪的便宜,梁魏今心中恼怒,立刻又引爆了另一个早就埋好的地雷——一粒白军奇兵突然碰入左下黑军主营,恰恰矗在了黑军两边都不好伸手去够的地方!
  这一子下出,但凡高手必定都知道难以应付,忍让吃亏争夺先手转投他处方是正常下法。梁魏今对这一手很有信心,坚信吴来仪必定要吃亏,局面就能重新被拉回自己这边。可谁想到,那吴来仪实在死脑筋到让人吃惊的地步,明知此处难以应付,却偏偏要从外面挡住,非要保住本阵,吃死梁魏今的奇兵不可。
  这棋本来就该吃亏,吴来仪却连这该吃的亏都不肯吃,梁魏今岂能轻饶了他!于是左下一战,双方精锐尽出,互相断杀,竟杀出了黑白三军对杀的刺激局面。现在三支大军各自都气紧,任何一招不小心就都会全军覆没,甚至直接定下本局胜负。
  双方缠斗了许久,梁魏今率先弈出精妙手段,将自己正被强攻的左下大军辛苦安定下来,勉强吃出了两个眼位。虽然辛苦,但是好歹活了,吴来仪如今就成了作茧自缚了。
  本来嘛,这种局面下主营全是空当,人家打进来很明显就是能出棋的,你还不肯吃亏,非要跟人硬杀——自己棋型有缺陷,怎么可能杀得赢呢?
  但吴来仪也确实不简单,此时见梁魏今在左下成活,自己两支围杀大军顿时成了孤龙,他还不肯弃子——也真是硬脖子。只见吴来仪奋力舞着两条孤龙,在梁魏今阵阵围攻下穿来打去,竟然上下各活出一片,还顺便用上边那片军阵朝着左边的白阵进攻而去,强硬地威逼左边白阵生死!
  梁魏今大吃一惊,急忙弃子补活。吴来仪抢得先手,又四处攻击,打得梁魏今顾此失彼。下到最后,局面竟然变得极其细微,谁都难以判定胜负了!
  终于,等最后一子落毕,这场后半盘充满了颠覆的对局以吴来仪执黑小胜一二子结束了。
  惊险刺激,眼花缭乱。这局棋,两人都极其精妙地展示了自己的特点——虽然好手恶手都有不少。最终吴来仪出人意料的小胜,也为这十番棋定下了一个激烈的调子。
  之后的进程,几乎是让人紧张到窒息的。

  十番棋第二局,梁魏今凭借还棋头的优势,惊险地执白小胜吴来仪,将双方总比分扳为一比一。
  十番棋第三局,这是一局梁魏今的名局,最终他执白以盘面领先近三十目的优势取得大胜,二比一反超吴来仪。
  十番棋第四局,吴来仪终于猜得白棋,这次他回敬了梁魏今一局名局,以盘面三十目的巨大优势报了上一局惨败的一箭之仇,二人再次回到了平局——二比二。
  十番棋第五局,吴来仪继续执白,又一次奉上一局攻杀名局,中盘获胜,将总比分再次超出为三比二。
  十番棋第六局,仍旧执白的吴来仪几乎势不可挡,虽与梁魏今互吞对方一条龙,但仍旧以五子以上的优势再夺大胜,将总比分改写为四比二,梁魏今执黑惨遭三连败。
  十番棋第七局,重新拿回白棋的梁魏今终于止住颓势,经过一番激烈的苦战,最终得以以一子半的微弱优势扳回一城,将比分追至三比四。
  十番棋第八局,吴来仪再次执白,重现了他在这十番棋中执白的神勇表现,漂亮地中盘获胜,几乎让梁魏今没有半点机会,比分再度拉大到五比三。
  十番棋第九局,梁魏今拿回白棋,又一次陷入了苦战。此局直到最后一刻局面都十分接近,最终梁魏今惊心动魄地以半子优势胜出,勉强保住了最终战和的希望,将总比分扳为四比五。
  在决定胜负的最终局中,再次执白的吴来仪信心满满,坚信自己必定能保住在梁魏今面前执白不败的优良传统。之前的棋局中,但凡吴来仪执白,梁魏今几乎都没有还手之力。正当众人都认定这最后一局梁魏今将凶多吉少时,梁魏今却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弈出了这十番棋中他个人最气贯长虹的一局。在开局即遭吴来仪四处强攻的情况下,弃取自如,最终竟执黑夺取完胜,成功将这十番棋的最终战绩定格在五比五——平分秋色!
  这十番棋,吴来仪与梁魏今各自执白五次,执白战绩都是四胜一负,可见两人此时的棋力确实是在伯仲之间的。但考虑到吴来仪执白的胜局都是大胜,而梁魏今执白的胜局则普遍下得比较辛苦,因此若仔细考究的话,论相互交手成绩是吴来仪略微领先梁魏今的。可是,总胜局数五比五平,也就意味着这次十番棋两人就是平手,考虑具体每局棋的差距也就没有意义了——又不是足球比赛,双方积分相同还比净胜球。
  真正比较梁魏今和吴来仪究竟谁才是新生代棋手真正的领军人物,还需要另一个标准——对徐星友的战绩。
  不久之后,他们将在这个项目上正式分出高下。

  就在梁魏今和吴来仪为新生代之王的头衔争得不可开交之时,突然又出现了一个新人加入了这场争斗,使得这场本来已经火花四溅的战斗变得更加耀眼了。
  这个人,名叫赵两峰。
  赵两峰,其人生平不可考,出身里籍皆不详,只有一个姓名,无数棋谱,几句评赞证明了这个人曾经存在于这个世间,并且曾经创造过辉煌。根据这些断断续续的资料,我们只能就这样推测他的事迹了——
  赵两峰是一个书生,本不是以棋手为业的人。康熙四十多年时,赵两峰来到了京城。他当时的目标只有一个——金榜题名!
  然而,彼时京城浓郁的围棋氛围,却让他有些怦然心动了。
  京城棋界,徐星友一人高高在上,享有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严。自徐星友以下,是正在激烈争霸的梁魏今、吴来仪二人。梁、吴二人血战十局,旗鼓相当,他们的对局被认为是新一代棋手中不可多得的佳作而受到当时棋界和公卿贵族们的推崇。京城坊间四处流传着的吴魏十局棋谱,让当时正在备考科举的赵两峰棋瘾难耐。考虑到自己的前程和理想,赵两峰百般忍耐,苦读圣贤书,终于——赵两峰没能忍住……
  不久,梁魏今收到了一封新的战书,署名是赵两峰。
  赵两峰何许人也,几乎无人知晓。穷书生而已,又不是达官贵族,谁理会他的姓名?可也不知是赵两峰认识哪路官家,还是赵两峰自己有钱有势,竟然说动了梁魏今,在与吴来仪争霸的间隙和自己过招。
  这赵两峰虽然只是书生,但是他很显然是正儿八经学过棋的!后人评价他的棋力,放在当时虽然因为奇才并出而难以出人头地,但若晚生一百年,到了晚清时期,必定是一等一的国手之才。
  梁魏今接下了这个书生的挑战,决心捍卫自己目前已经争得的荣誉。第一次交手,梁魏今毫不留情,竟然痛下杀手悍然屠龙,不过寥寥一百五十余手便执白以盘面近百目的巨大优势获胜!赵两峰在棋界上的第一课,实在是惨痛得让人目瞪口呆。
  赵两峰敢向京城棋界名将挑战,可见他过去在家乡也必定是一方豪杰。岂料到了梁魏今面前,竟然被人宰得如此痛快,这场惨败极大地刺激了赵两峰,使得他决心好好钻研棋艺,绝不轻易服输于任何人!
  没过多久,赵两峰再次向梁魏今发出了挑战。这一次,赵两峰执白,比起前一局有了极大的提高,但是在梁魏今的面前仍然不够用,不到两百手便再次投子认负。这一次,仍是完败。
  按道理说,一个书生,本来也没打算当棋手,下了两局都输得稀里哗啦的,也该知道自己不是这块材料,安安心心回去读圣贤书,考个功名去了。可是,赵两峰也实在是个汉子——又或者是身上真的流着棋士的血液——他第三次向梁魏今发起了挑战。
  这一次,赵两峰似乎突然开窍了一般,竟下得行云流水,变化多端。棋坛名将梁魏今竟然也难以招架,从一开局便被赵两峰在右边和左上连吃两片大棋,全局很快便朝着梁魏今难以挽回的局势发展下去了。最终,这一局状态全无,大失水准的梁魏今仅仅坚持了一百三十三手便中盘认输,全局已是尸横遍野,惨不忍睹,堪称是梁魏今围棋生涯中少有的大惨败。
  凭借着这一场大胜,赵两峰一战成名,几乎瞬间成为了京城棋界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随后他又与梁魏今激战多年,虽然始终胜少负多,却也一直坚持着成为了梁魏今围棋生涯中数得出的对手。
  不过,赵两峰虽然分心下棋去了,科举考试却也没落下——他居然高中了进士。据《弈选小传》所说,日后赵两峰更是一直做到了翰林!真是棋手中的第一高学历……<赵两峰,下棋科举两不误。>
  当然,赵两峰没有因为当官而退出棋界,后面的故事中将还会有他的出场。

  就这样,短短几年之内,京城棋界涌现出了三名少年豪杰。吴来仪、梁魏今、赵两峰,三人鼎足而立,各有千秋,成为了自徐星友以下京城棋界最强的少年三杰。
  这三个人之间的争霸几乎始终没有间断过,尤其是吴来仪与梁魏今在相互战绩上一直你追我赶,从未真正分出过胜负。为了决定到底谁最强,他们自然都把矛头对准了一个更高层次的参照物——彼时的天下第一国手,徐星友。
  徐星友自从一统天下棋界之后,一直秉承有战必应的原则,对所有来挑战的人一概不拒绝。但彼时棋界,其实没几个人有资格跟徐星友下让先棋。大多数豪强最高也要被让两个子(据《弈人传》所载,终生受徐星友让二子而有姓名可考的列出有十一人之多,还不包括起初受二子,后来进到分先的姚文侯、吴来仪等人),能查到姓名的棋手中最多有被徐星友让了五个子的(同样出自《弈人传》,列出受徐星友五子者五人)。而能不受徐星友让子对弈的,在当时毫无疑问都是有资格按国手价位定身价的。具体到这时,就是三个人:吴来仪,梁魏今,赵两峰。
  这三个人都对徐星友的王位虎视眈眈,而徐星友却毫不在乎,只静待三人随时来挑战。
  挑战徐星友时间最早,次数也最多的,是吴来仪。
  吴来仪棋风自成一派,擅长局部攻守,作风强硬,但死脑筋,不肯吃亏,目光不够长远,因此往往被徐星友陷阱所困,难以施展拳脚。对与吴来仪来说,徐星友从任何角度看都是一个真正的苦手。考据现存棋谱,吴来仪不受让子对阵徐星友的战绩是:一胜五负。
  这六局棋中,徐星友只有两局执白,且两局皆胜。而徐星友执黑取胜的三局无一例外,全都是大获全胜。其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第三局——这一局,堪称是围棋史上的一局奇葩。
  这一局,吴来仪如疯了一般,从一开局就死死贴着徐星友的黑棋,每一招都恨不得跟徐星友抱在一起贴身肉搏甚至用嘴啃徐星友的肉。徐星友却也顺其自然,由他去啃,自己则顺着他的力道左右摇摆,来去自如,时不时还亮一下刀剜吴来仪一块肉下来。
  这一局,当真是惊心动魄,令人叹为观止,以至于笔者忍不住要把棋谱附在下面了——等会大家看完更新如果有兴致,可以打一下谱,保证让您精神一晚上。
  本局右下先是白十九子与黑十子大对杀,随后白左下十子不慎又被卷入其中,待白军好不容易吃下黑军八子成活,不料黑棋立刻又把中原六粒白子牵扯入战场。随后双方又是中原大战,又是劫争定天下,又是对杀又是弃子,最后徐星友更是做出了一个大胆到让人拍案叫绝的创造性构思——把整个中腹都拱手让给白棋,所有中腹黑子都当弃子弃掉,但是对左右两边的白子要全部斩尽杀绝,最后夺取大胜。
  如果强围中腹大空可以叫做宇宙流,那徐星友这中下法,也许就可以称之为“反宇宙流”,“伪宇宙流”——或者更狠一点——叫“黑洞流”了。
  最终,看到这局棋的终局形势,恐怕见惯了各种棋局的职业棋手也要看得愣上半天——
  整个中腹被白棋团团围住,中腹黑子死得横七竖八的。但是左右两边的白子尸横遍野,最后若按现在的标准统计目数,双方的死子把空填满了都还有多的。
  本局之奇,至少有三:
  第一,        全盘共下了316手,堪称古代棋局中的马拉松大战。
  第二,        终局之后全盘竟然泾渭分明地形成了一方取中腹,一方取两边的格局,堪称罕见。
  第三,        整盘棋下来黑棋死子四十三粒,白棋死子五十三粒,合计双方总共被吃了九十六粒棋子!(日本的什么“杀棋之名局”,都羞愧死去吧!)
  这一局棋,徐星友针锋相对,几乎在每一个局部都和吴来仪死磕到底,最终盘面大胜至少四十目,看来徐星友应该是被吴来仪这冥顽不灵的性子给惹生气了,诚心要教训一下这后生了。
  从交手纪录来看,吴来仪虽然在同辈之中堪称佼佼者,但是一旦到了徐星友面前,他就立刻变成了一胜难求的俗手,让人不得不感慨棋风相克这东西的严酷啊。而对于吴来仪这个对手,徐星友也实在没什么好话,别人一问起来他就说这吴来仪是个死脑筋,完全不顾大局,下棋简直就是在求失败云云……
  这种评论听多了,当时棋界对吴来仪的评价也就越来越低,以至于即使相互战绩出色,大家也不想把他的名字摆在梁魏今前面了。
  而彼时与吴来仪争得胜负难分的梁魏今,到了徐星友面前就立刻挺起腰杆儿了。
  首先,得明确一个区别:吴来仪挑战徐星友,执白执黑都有,从面子上说棋份是分先的——虽然从战绩上来说这分先完全说不过去;而梁魏今出于对徐星友的敬佩,以及他和徐星友良好的个人关系,他与徐星友的棋份似乎一直保持在受先,也就是在徐星友面前只拿白棋。
  目前现存的三局徐梁对局,梁魏今都是执白先行,取得了两胜一负的好成绩。相比于吴来仪那惨淡的一胜五负,大家应该不难看出为什么徐星友说梁魏今是他的好对手,而对吴来仪就整天批评他棋风太死不开窍了吧。
  在吴来仪与梁魏今相互战绩不分高下的情况下,大家对比两人对阵同一个对手——徐星友的战绩,最终得出了梁魏今略领先于吴来仪,统领新生代棋界的结论。就吴来仪个人而言,这实在有点不大公平,因为他那强硬的棋风就是被徐星友的平稳所克制,换个对手说不定吴来仪的战绩就好于梁魏今了呢。
  可这也没办法,谁叫你就是不肯变通呢。
  到了吴梁争霸后期,也许是受困于徐星友时间太久了,吴来仪的棋风也渐渐朝着徐星友的方向有了些许变化,开始追求平静而紧凑的下法了。但是,这就是后话了。
  第三个足以向徐星友挑战的对手,是书生赵两峰,或许是受限于身份的关系,不可能像其他棋手那样整天在外面下棋,所以他与徐星友的对局有且仅有一局。那局棋,赵两峰执白。
  这一战,赵两峰完全是超水平发挥——但也可能是赵两峰当时已经当官了,所以徐星友刻意相让。这局棋终局局面看来虽然是徐星友目数略微领先,但由于徐星友的棋被割得四分五裂,通算还棋头之后,却是赵两峰取得了小胜。
  受先于徐星友,而能取得小胜——从某种意义上说,胜率还是百分之百。赵两峰凭借这一战,完全取得了与其他两位少年豪杰鼎足而立的资格。
  从徐星友的角度来看,以六七十岁高龄,只身应战三位棋坛少年才俊,执黑棋不败,执白棋胜率也相当可观,当真是一个了不起的成绩。他天下无敌的地位虽稍有动摇,但此时还未出现致命的威胁。只能说,这三个少年的出现,标志着徐星友对棋界的统治力开始下降,让徐星友时代渐渐开始有了结束的迹象——最后真正完成致命一击的,却并不是这三个人。
  这三个棋手,若以相互战绩为参照,则排名当是吴来仪略优于梁魏今,梁魏今又强于赵两峰。但是若以徐星友为参照,则梁魏今当战绩最佳,其后是赵两峰,吴来仪叨陪末座。这三个人之间的争夺,从这个时代已经开始,却很不幸日后并没能迎来高潮——因为另一个人的出现。
  没过几年,一个真正要开启新时代的人出现了。
  这正是:
  三雄出世指天下,一子纹枰话英雄。
  风流岂由人心意?哪知来日谁化龙。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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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两峰 清代棋手
  康熙至乾隆年间强手,与梁魏今竞争激烈,对施定庵、程兰如则负局较多。
  现存对局:对梁魏今12局;对程兰如8局;对徐星友1局;对施定庵6局;对蒋再宾1局。共28局7胜19负2胜负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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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来仪(白) 对 徐星友(黑)

  69=215
  91=305
  118=255
  133=307
  177=187=207=213=219=225=231=241=247=253=261=271
  178=182=204=210=216=222=228=234=244=250=258=268=273
  239=248 27=283=289=295=301
  280=286=292=298=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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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4:34 编辑

第八十八回 程兰如云游四方求高手 徐星友应战十局遇真龙



  康熙五十年,安徽。
  众人静静地围坐在一张棋座旁,而棋座两侧是一老一少两名棋手在对局。
  年长的,名叫郑国任,乃是安徽一带著名的棋师,战绩显赫,名声远播。但这局棋,郑国任的脑门上已经渗出了汗珠,双眼焦虑地在棋盘上寻找着扭转局面的一手。他的对面,那年少的棋手,不过才二十岁年纪,坐在棋座旁却是一副胸有成竹,稳操胜券的样子。这少年名叫程慎诒,字兰如,目前还不过是棋坛一个默默无名的晚辈而已。
  而郑国任,正是程兰如的恩师——这是一场师徒之战。
  弈至中盘,郑国任已经尸横遍野,再无胜算了。
  “我输了。”郑国任干涩的声音,这一刻听起来略显凄凉。
  少年程兰如缓缓向自己的恩师抱上一拳,道:“兰如多谢师父多年教诲,终生不忘。”
  众人议论纷纷,缓缓散了。没过多久,棋座旁便只剩下了郑国任和程兰如两人还在复盘。
  两个人一言不发地在棋盘上摆弄着刚才那局棋的变化图,只用棋子棋招交流,而不需要张嘴说出一个字来。郑国任将自己所能想到的所有攻势一个个摆出来向程兰如杀去,程兰如却始终稳如泰山,兵来将挡,阵势丝毫不乱,让郑国任一次次颓然地望洋兴叹。
  郑国任的表情越来越严峻,程兰如却只能默默地等待着。
  时间就这样在唯有落子声回响的沉默中缓缓流逝着。
  不知摆了多久,郑国任终于收拾了棋子,不再细究了。
  而他的对面,程兰如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低着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这局棋,你赢了。”郑国任轻声说道,“从今天开始,我再也没有资格做你的师父了。程兰如,恭喜你,你可以出师了。”
  程兰如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望向自己年迈的师父。郑国任脸上的哀伤之情,让程兰如感到一阵阵愧疚。
  “师父,这局棋……”
  程兰如刚刚张嘴,郑国任就打断了他:“不必再多说了,刚才我们已经摆得很清楚了。从今以后,我不会再跟你谈论围棋之事——你已经远远超过了我,我不再有和你论棋的资格了。”
  程兰如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再多说什么了,于是只是缓缓躬下了身子,向他的师父深深地拜了下去。
  属于程兰如的国手之路,正是从这一刻正式开启的。

  上回说到,梁魏今、吴来仪,赵两峰先后来到京城,互相竞逐的同时轮番向徐星友挑战,渐渐形成了棋界的全新秩序。在黄龙士时代的萧条之后,棋界终于在徐星友时代的后期缓缓恢复了活力,有了新的一代棋手——围棋后继无人的担心,总算可以慢慢烟消云散了。
  以史为鉴,可以明得失。对比一下黄龙士时代和之后我们即将讲到的双峰时代,我们就会隐隐约约感觉到,中国围棋到了晚晴之所以会衰落,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晚清时期围棋界少了一个徐星友这样的人物。
  黄龙士时代,棋圣一人领先天下棋界,杀得整整两代人跑的跑,退的退,虽然黄龙士本人的成就到达了巅峰,但是代价却是原本群雄并起,欣欣向荣的清初棋界遭到了毁灭性打击,棋界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大断层,以至于黄龙士死后,棋艺勉强能接近黄龙士的唯有比黄龙士年纪还大的徐星友和那个快老死了的周东侯二人而已,而短时间之内能跟徐星友争锋的也只有那么寥寥几个黄龙士时代的老面孔,像话点的新人根本找不出来。这种现象,其实和后来的双峰时代鼎盛时期非常相似——一两个顶尖高手杀遍天下,以至于后辈棋手始终无法出头,最终导致棋手年龄带上出现顶尖棋手断层,然后断层一步步恶化,新人水平始终无法达到前辈高度,甚至根本不敢达到前人高度,最终导致下一个时代的围棋水平越来越低,以致酿成了清朝末年日本准一流高手高部道平竟然能让二子横扫中国全部顶尖棋手的惨剧。
  其实,中国围棋的衰落,本应该是从登峰造极的黄龙士时代就开始的,但是有两件事挽救了彼时几乎已经要奄奄一息的棋界——一是黄龙士死得早,一是徐星友出现得及时。
  纯粹比较棋艺和战绩,其实徐星友是一个历史地位很尴尬的国手,前面后面都是空前绝后的围棋巅峰,把他夹在中间,一对比就容易显得他的光芒被人盖过去,以至于后人对他的评价往往低于其真实成绩。可是徐星友确实是中国围棋史上不得不提的一位大宗师,正是他在黄龙士死后尽心竭力,甚至不惜亲自出面给后辈棋手当靶子,这才终于以一人之力把彼时已经人才凋零,几乎如一潭死水的中国棋坛重新给救活了,然后才有了中国围棋史上最让人惊叹的那个“双峰时代”。而双峰时代之后,中国围棋的状况和黄龙士时代刚刚结束之后的那段日子实在太像了——除了那“双峰”活得时间比黄龙士长得多,以及棋界再没有了徐星友以外。
  当大家都习惯了棋界有个神存在,棋界的一切都围绕着这个神运作,甚至没有人敢去跟这个神叫板的时候,这个神突然消失了,棋界还如何运转下去?晚晴时期,大国手周晓松受邀评点当湖十局,却在小阁楼里研究了几个月也没写一个字,最后甘心承认当湖十局棋艺玄妙,自己身为当世国手也不得其法,然后推掉了这份工作。我们可以说,中国围棋其实在那个时候就已经病重到休克了,而且很不幸再也没有一个徐星友出现去拯救那个呼吸气息微弱,造血干细胞坏死,大脑功能部分停止,甚至连心跳脉搏都几乎感觉不到动静的中国围棋了。好在,几十年后日本人给咱们胸口上狠狠来了几下电击,咱们被人电了几十年后才慢慢又缓过劲来。
  当然,这已经是相当后的后话了。
  说回康熙时代的围棋界。徐星友开放式的姿态和毫无保留的棋艺宣讲,在持续了十多年之后终于开始有了收获。梁魏今、吴来仪、赵两峰的出现还只是一个开始,算是新时代的序幕。但这场大复苏的高潮,却还远没有到来——当这高潮到来的时候,大家才会惊讶地发现这个高潮之壮观甚至是超越当时所有人想象的!
  新时代的开始,必定要以旧时代的终结为前提。徐星友为新时代的到来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可是如今他的存在本身却成为了新时代面前唯一的阻碍。必须要有一个人先击败徐星友,下一个时代才能真正到来。彼时看上去还无懈可击的徐星友时代,会如何被终结呢?
  正当所有人都在等待这个问题的答案时,沉寂了多年的安徽棋界出现了一个叫做程兰如的少年。

  程兰如,名慎诒,安徽歙县人,汪汉年同乡。早年师承安徽名手郑国任,二十岁时棋力便凌驾其师之上。师徒之间进行的最后一次决战,以弟子程兰如大胜师父郑国任告终,此后郑国任再未与程兰如讨论棋事,程兰如也在不久之后便离开了安徽。
  从这段故事中,我们可以看到,中国古代棋手的师承关系已经开始产生了明显的变化了。
  如果您还记得,笔者之前提到过,在黄龙士徐星友这对师徒出现之前之前几乎很少见到有明确记载的师徒棋手,而当时的围棋学习主要也是学百家棋,走到哪儿就花点钱请人教几手,看见谁就掏银子让人指导两局,没什么专门的师父。所以过去的围棋故事给人的感觉,好像所有国手都是自己一生下来就天才,在家琢磨琢磨就无师自通天下无敌了似的。这种情况,自黄徐之后有了根本性的变化。之后的大国手,很多人都有明确的拜师记载,而师父教徒弟也再也不是“教拳不教步”,随便糊弄糊弄了事,而是真心将压箱底的东西相传,以至于徒弟超过师父的情况屡见不鲜了。这件事,真得归功于黄龙士,确实是开一时风气之先的壮举。
  却说这程兰如,也是一个很性格很有趣的人物。从现有资料来看,隐隐约约能感觉得到这个人的好胜心极强。要跟其他国手做类比的话,他绝不是过百龄或者徐星友这种甘心放下架子让大家共同进步的棋手,而是偏向于盛大有的类型——老子就要当天下第一,谁也别当在这条道上!
  以笔者一贯的平和观点来看,好胜心强固然不是什么好事,但是对于个人奋斗来说却着实有着异常正面的作用——只要是程兰如想学的东西,学不到极致他决不罢休!所以,别以为程兰如只有围棋下得好,人家象棋比围棋下得更好!和徐星友一样,程兰如也是当时有名的“双枪将”。而且,徐星友在象棋技巧上恐怕还远远逊色于程兰如。徐星友象棋下得好,主要的证据是人家写了一本关于象棋招法的书。而程兰如——那可是货真价实,天下无敌的象棋大国手,堪称象棋界的泰山北斗级的人物啊。
  只要干,就一定要干到绝,这就是程兰如的风格。
  击败他的老师郑国任,只是少年程兰如那野心勃勃的计划的第一步而已。击败了郑国任,程兰如也只不过是小小的安徽棋王,这名号可远远满足不了他的胃口。他的目标,是整个天下!
  于是,不过二十岁年纪,程兰如便只身离开了安徽,开始了他辉煌到让人惊叹的一统围棋象棋两大棋界之旅。

  程兰如的第一站,无疑是曾经的天下棋界中心——江苏棋界。如今京城卧虎藏龙,程兰如不敢保证自己到了京城一定能马上站得住脚,总得先找个地方热热身不是?于是江苏一带的众多老将新锐们就成了他最好的试刀竹。
  彼时的江苏棋界,由于京城棋界的光芒太过耀眼而沦为了京城棋界预备队练兵场。无数想去京城一试身手的少年豪杰都选择现在江苏一带磨砺几年再北上。而原本就在江苏一带混迹多年的老棋手们,也就成了这块地域的镇守者,专门负责教训年轻人。什么时候有年轻人把他们教训了,那就恭喜这位年轻人,可以去京城玩玩了。
  程兰如来到了江苏一带,很快便找到了自己的目标试刀竹——江苏名将,娄子恩。
  没错,您没有看错,又是那个可怜的倒霉蛋娄子恩。
  如果您对这个名字印象有点模糊了,笔者来帮你回忆一下吧。
  康熙初年,黄龙士横空出世,老将程仲容为击败黄龙士而在家中悬图求败招,许多年轻棋手便因此而聚集于程仲容府上共同研究击败黄龙士的办法。这其中,就有少年时代的娄子恩。不过和当时程仲容府上的绝大多数棋手一样,被黄龙士一个人翻来覆去虐了七八遍之后,娄子恩心里怕了,于是不知什么时候就悄悄退出了反黄龙士阵营,安心盼着黄龙士早死去了。
  黄龙士死后,已进入中年的娄子恩以为自己机会终于来了,于是屁颠屁颠率先跑出来去挑战那个四十岁才学棋的废柴徐星友。没想到徐星友是个不比黄龙士差多少的人物,结果娄子恩主动跑出来亮出屁股让人狠狠打了个七荤八素之后又跑回去该干啥干啥了。
  徐星友北上京城,娄子恩又一次大喜过望,自以为是天意让自己晚年有点成就,便第三次回到棋界打算大展手脚,不料徐星友人走了,却留了个徒弟姚文侯在江南。于是,围棋史上又留下了一段姚文侯数败娄子恩,赢取画家名作的故事。可怜的娄子恩,被黄龙士、徐星友、姚文侯这师徒三代轮番欺负,结结实实分别给三个人当了三次背景,也算是一代“背景帝”了。
  等到康熙末年,娄子恩已经是一个老头子了。他心里想着,这辈子被人虐得这么惨,到老了老天也该可怜可怜他屡战屡败的人生,让他过几天安稳日子,享受一下这棋界前辈的虚荣吧……
  事实证明,老天真的是个烂没X眼的,也不知道为啥就跟娄子恩这辈子杠上了,开玩笑似地要把娄子恩往死里虐——那师徒三个完了,老天还不尽兴,又给娄子恩免费赠送了个程兰如过来……
  说句老实话,笔者写到这里都要哽咽了。娄子恩先生其实这辈子也没干什么坏事啊,怎么就遭到了如此不公平的对待呢?如此惨状,只能让笔者用一个词来描述——天谴。
  程兰如一到江苏,直接就奔着娄子恩去了。娄子恩这还是第一次听说程兰如这号人物,想着这二十岁小辈棋力能强到哪里去,总不至于让我这辈子再碰一次黄龙士吧。于是可怜的娄子恩完全没做心理准备,轻轻松松就去了。
  结果是——七战,一胜六败……
  娄子恩完全没有想到,自己总是能非常凑巧地赶上和下一代国手的第一批交手,这种运气真的不是一般人所能企及的。
  在这七局棋当中,娄子恩也许是想到程兰如毕竟年轻,经验不足,又是晚辈,气势上一定不能与自己相抗衡,于是他一次又一次用强行的进攻试图压制住程兰如。但是,程兰如也是一个进攻狂人,而且是一个相当有技术含量的进攻狂人。
  古棋强攻,凭借的往往是局部手段的精明,或者胆肥力大的不要命式横冲直撞,考的是缠斗功夫,讲究“棋从断处生”,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当年的“林善割”。程兰如也很喜欢战斗和局部绞杀,但是他很清楚在双方都有漏洞破绽的情况下,强行攻杀很难有必胜把握。因此,要想在战斗中获胜,就需要让自己先立于不败之地,以多打少,以强打弱,这样打起来自己也轻松,胜算也会大得多。于是,程兰如走向了后来在日本围棋中被证明非常行之有效的一条路——厚。<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棋盘上的招法,往往是相对的。较薄的棋型,行进速度会很快,但是自身破绽也会很多。而把棋下厚,行进速度虽然会慢下来,但是自身会坚不可摧,一旦展开进攻就会像厚甲坦克一样势不可挡。程兰如的棋,就是这种浑厚派的下法。看程兰如的棋谱,长城铁壁随处可见,攻杀之时往往只有程兰如追着对手砍,对手想还击却往往找不到空隙出招,于是只得继续被程兰如追着跑。娄子恩那个时代的棋手,但凡力战凭的都是抢对方攻击的空隙,以精巧的手段四两拨千斤,在一个微小的点上把对方的棋打断,然后分而歼之。可是碰上了程兰如——人家的棋连空隙都没有,你从哪里打断?于是娄子恩碰上了程兰如,就只好一次又一次感受着那种一脑袋撞到墙上一般的剧痛,却因为别无他法而只好无奈地继续一次又一次接着往上撞。
  如果说以前的力战棋手都是舞大刀的高手,是凭刀锋把人劈成两半的,那程兰如就是个使狼牙棒的——他压根就没想把你砍开,而是直接把你整个砸死,你就是拿盾来挡我也把你砸个吐血五斗再说。
  这七局棋,除了第六局是程兰如自己明显判断失误而导致大龙被屠而惨败之外,其他六局几乎都是程兰如把娄子恩砸到吐血,其中娄子恩大龙被砸死的情况屡见不鲜。娄子恩这辈子,见证了三种完全不同的围棋风格先后统领棋界,更是亲自去体会过这三种不同风格的力量以及其中细微的差别,堪称是一个优秀的围棋发展见证者……
  但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这七局中娄子恩唯一获胜的那第六局。这局棋,程兰如因为过分注重厚势,在下边棋还没活的情况下也义无反顾地把棋越走越重,最终速度太慢而被娄子恩抢先分断攻击,最终导致无力回天了。这恰恰也是下厚势棋的一大危险,程兰如显然没能完美地把握这个尺度——这一点,最终也成为了他棋艺中随时可能被引爆的不安点。

  大破遭天谴的娄子恩之后,程兰如在江南名声大震,江苏棋界很快就被他攻破了。但是这么快就杀了个通透,让程兰如一点也不满意。在他看来,江苏棋界太弱了,热身效果不明显,他还需要更多历练。于是,没过多久,他离开了江苏,启程去了自己的第二站——福建。
  江南棋界,以浙江、安徽、江苏三处最有名,这也很大程度上是拜当年三大派争霸所赐。而与三地相隔不远的福建棋界,却一直处在一个存在感很弱的地位上。一方面,他们时不时也能出现像明朝蔡学海这样一流高手,另一方面他们却也总是被棋界忽视,被认为是围棋荒漠。这实在是一个不白之冤啊。
  福建棋界在清朝的短暂崛起,还得从黄龙士说起。当年黄龙士一人横扫千军,败在他手下的人当中,有一个自幼便自称国手的吴贞吉。大家也许还有印象,吴贞吉败给黄龙士之后,不敢再在江苏棋界行走,于是躲黄龙士一直躲到了福建,意外受到了当时福建总督姚启圣的赏识,成了姚启圣府上的公卿棋手。在姚启圣的怂恿下,吴贞吉还写了一部名为《不古编》的棋书,不过这部书后来被徐星友评价为不够真实——其中有棋谱被吴贞吉因为“解说需要”而作了修改,这在徐星友看来是不可原谅的。
  不管在江苏如何混不下去,吴贞吉到了福建还是相当吃得开的。于是很长一段时间,在不被棋界重视的福建一带,吴贞吉一直顶着棋王的桂冠。他倒也怡然自得,就这么在福建扎根了。程兰如来到福建时,吴贞吉已经不在人世了,但是他也学黄龙士,留下了一个徒弟在福建自称国手。这个弟子名叫蔡邻卿。
  蔡邻卿当时在福建,毫无疑问是无敌的。在他的心里,安心呆在福建而不去参与棋界的中心争夺恐怕绝非本愿,他需要的是一个机会。当程兰如来到福建的时候,想必他已经认定这是自己的机会到了。
  程兰如如今在江南名声初起,只要能击败程兰如,那么大家就都会承认蔡邻卿的棋力,使得蔡邻卿可以光明正大地代表福建棋界参与到全国的围棋争霸中去了。
  于是,蔡邻卿非常兴奋地接受了程兰如的邀请,与程兰如进行了一番决战。
  这场决战的结局是震撼性的。在江苏一带几乎没有对手的程兰如,一到福建竟然就被默默无名的福建棋王蔡邻卿击败了!这一局,蔡邻卿很敏锐地找到了程兰如那看似坚不可摧的棋风下隐藏着的巨大缺陷——速度慢。在右下的交战中,程兰如掉以轻心,满以为右下黑棋当无性命危险,于是慢慢悠悠把棋越走越重。不料蔡邻卿看准时机,电光火石之间一刀劈下,正砍在程兰如右下军阵和右边大军的连接点上,瞬间把右下黑军的退路悉数断开!程兰如这才如梦方醒,大惊失色,转眼间右下八员大将顿时中刀而亡。程兰如强行救出未果,又在别处挥着狼牙棒乱砸,气势惊人。但尽管成功把左边一片白军砸死,却无论如何也弥补不了右下一战的巨大损失,最终以两三子的差距败下阵来。
  堂堂江苏名将程兰如竟然败在了区区福建棋王手上,这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但程兰如却并没有感到绝望——他之所以没有马上去京城,而是留在江南继续磨练自己,就是在等待这样的败局。现在发现自己的问题,还有机会改正。等去了京城才发现,那就晚了。
  于是,程兰如痛定思痛,对自己的棋进行了全方位反思,很快便棋力大涨,又在江南各地寻找对手试刀。终于,康熙五十五年,程兰如认为自己的棋力已经足以去京城争一争大名声了。
  于是,在那一年,程兰如结束了自己的四处云游求高手之旅,踏上了去往京城的道路。
  至于曾击败过程兰如的蔡邻卿——果然要想从福建冲到棋界的中心去没有那么容易,蔡邻卿最终没能好好利用自己击败程兰如的这股东风,后来还是一直处于半温不火的状态,直到自己去世。他的人生履历中,击败程兰如算得上是最值得炫耀的战绩了。虽然谈不上多么显赫,不过比起从黄龙士开始到那时,甚至在那之后的几十年间的许多名手来说,蔡邻卿至少还有这么辉煌的一场胜利可以炫耀,这已经相当难得了。
  至于福建棋界——后来它还是没能成为天下棋界的中心,不过韬光养晦,偶尔出来震惊一下世人,然后继续深藏功与名等待下一次出世,这也算是个不错的存在方式了。

  却说程兰如自二十岁起游历四方,遍寻高手,磨砺棋艺,渐渐棋风成型,融会贯通,至二十五岁已臻妙境。眼看四方豪杰都渐渐无力再与自己抗衡,他终于决心启程上京——去会一会传说中的天下第一,徐星友。
  既然下棋,就要下到天下无敌,这才有意义。徐星友统领棋界数十年,殊为不易,但是他的神话总要被人打破——我程兰如,就要去做打破他神话的那个人!
  康熙五十五年,那一年徐星友已经七十二岁了,却仍然统领天下棋界,号称中华第一棋士。二十五岁的程兰如上京,徐星友期待多年的一天也许终于要到来了——改朝换代,新一代王者取代自己统领这棋界天下!
  这一年的某一天,徐星友收到了一封请柬——那是一位他无法拒绝的公卿。
  挑战者的名字上,清晰地写着:程兰如。
  与此同时,同在京城的梁魏今、吴来仪、赵两峰等各路高手,也纷纷收到了一封请柬——邀请众人去某大人府上,观看江南高手程兰如初到京城与老国手徐星友的十番对局!
  十番对局!
  没错,程兰如向徐星友发出的挑战,不是一试身手的一场胜负,而是要彻底决出高下的十番棋——这一战,要么程兰如把徐星友拉下王位自己取而代之,要么被徐星友一举击败从此沉沦!
  这十番棋下完,天下人会就此定下程兰如的江湖地位,程兰如将没有任何退路!
  一上来就如此无畏,真的没关系吗?
  然而,也有另一些人在犹疑——为什么他们两人的对局,却要邀请这么多棋手前去观战?
  其实,这些根本不是程兰如本人的意思。
  “大人,我万万没有想过要和徐先生下十番棋啊!”程兰如惊慌地解释道,“这战书上写着十番胜负,可我怎么可能在十番胜负中击败徐星友呢?我只求能凭借徐先生对我棋风的不适应,偶尔胜过徐先生两三局便心满意足了啊。十番棋一旦输了,那就……”
  那位大人却只是微微笑着,似乎在欣赏手足无措的程兰如那恐惧的神态,“程兰如,你不是跟我说你来京城是为了做天下国手吗?如今的天下国手就是徐星友,不彻底击败他你就永远做不了天下第一。”
  “可是……”程兰如的脸色几乎是惨白的,“那可是徐星友先生,十番胜负不比一局定输赢,什么新手奇招都派不上多大用场,得靠真本事真水平定胜负。可论棋艺功力,我怎么可能是天下无敌的徐星友的对手呢?”
  “不,你可以赢。”那位大人的语气出奇地严肃,“我帮你定下这场十番胜负,就是要你赢。这场胜负之后,京城棋界将再也不是徐星友的天下,这将是改朝换代的一战。”
  “可是,我要怎么赢?”
  “这一点你不必担心……”那位大人的嘴角微微扬了起来,“我已经遍邀京城各路豪杰前来观战,有他们在,你必定能赢。”
  程兰如全然不解棋艺,只是呆立在一旁,脑中一片空白。
  那位大人却丝毫没有紧张的神色,只是远远望着门外。
  “这场胜负,只要徐星友答应了,他的时代就将就此结束!程兰如,你的名字将会因为这一战而载入史册!”
  话音未落,门外一个仆人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
  “大人,收到徐星友先生的回信了。”
  大人看了一眼身边紧张得手足无措的程兰如,轻声问道:“徐星友答应了吗?”
  下人缓缓点了点头。
  程兰如如遭惊雷,而那位大人却静静笑了。
  这正是:
  枰间胜负本风雅,无奈输赢总神伤。
  呕心沥血局十番,汗青寥寥语三行。


  欲知这场胜负将有怎样一番风波,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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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兰如(约1692-?)清代棋手 名慎怡,又名天桂,号钝根,安徽歙县人。
  康熙至乾隆年间棋手,初从同邑郑国任学弈,后艺过其师,无敌于乡里。壮年游北京,与前辈国手徐星友分先十局,多胜。棋风刚柔并济,以浑厚见长,与梁魏今、范西屏、施定庵并称“四大棋家”。
  现存对局:对梁魏今32局;对冒湘舟1局;对赵两峰8局;对蒋再宾13局;对吴来仪6局;对蔡林乡1局;对娄子恩7局;对韩学元2局;对黄及吕5局;对马立亭1局;对王梓臣1局;对周果亭1局;对范西屏1局;对施定庵6局;对童和中1局;对谭夔士3局;对卞子兰1局;对藏念宣2局;对吴冠三3局;对吴纯圃12局;对郭容川1局;对程乐田7局;对胡兆麟25局;对徐星友10局。共149局86胜60负3胜负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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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4:36 编辑

第八十九回 改朝换代群雄合力战徐翁 独抗天下老将名局破强敌



  上回说到,安徽棋手程兰如二十岁击败恩师郑国任,此后数年云游四方遍寻高手对弈,终于将棋风磨练成型,正式北上京城,寻找身在京城的棋界第一人徐星友决战。然而,原本只想小试身手的程兰如,却被公卿强行拉入了一场直接争夺国手之位的十番棋胜负中。
  此战请帖一出,京城棋界各处都沸腾了起来。与徐星友进行十番棋决战,这就是要向徐星友发起真正的挑战,争取一次让徐星友从此让位的机会。这十多年来,虽然有吴来仪、梁魏今等人先后向徐星友发起冲锋,但是还从没有一个人真正有胆子跟徐星友叫板来一场决斗,甚至有野心就这么把徐星友从王位上拉下来呢!
  但对于这一战,徐星友的态度却有些出人意料——他松了一口气。
  他原本还一直担心到他死都等不到一个将他拉下王位的人呢,如今总算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出现了敢向他发出十番棋挑战的人了——这几乎就是他梦寐以求的!
  然而,徐星友此时还不知道,他这次面对的究竟是怎样的敌人。
  康熙五十五年,某月某日,某公卿府邸。
  如京城棋坛群英会一般,只见彼时京城棋界有头有脸的人物竟悉数出席,高朋满座。而这所有人当中,最受瞩目的无疑是吴来仪、梁魏今、赵两峰三人。
  此时的这三位昔日少年,已经渐渐步入中年了。三人的眉宇间早没有了昔日的青涩稚嫩,渐长的须发也让他们多了几丝成熟和威仪。这十多年的棋坛磨砺,已经让他们三人从新生代小将慢慢成长为名副其实的中坚棋手了。看着此时满屋子的棋手,三人都皱着眉头,似乎略微有些费解。
  “程兰如不过后生晚辈,他向徐星友挑战为什么要找来这么多棋手观战?他有这个资格吗?”吴来仪有些愤愤地嘀咕道。
  梁魏今和赵两峰嘴上虽然不说,但心里都有同感——这种情况,并不正常。邀请这么多棋手来观战,恐怕其中有诈。
  此时此刻,正在另一个房间默默等待着棋局到来的程兰如,不由得感到了一阵紧张。
  今天开始,他就要真正面对传说中的徐星友了。尽管这情景他在脑中排演过无数次,但是真正来到这一天的时候,他却只觉得这感觉与他过去所设想的任何一种情绪都不一样。
  这一战,将决定他能否就此登顶天下国手之位。二十多岁的年纪,取代称霸棋坛几十年的徐星友,成为天下第一,一切似乎就在眼前,却又仍然遥不可及一般。
  他努力平静着自己的呼吸,却仍然感到一阵阵的紧张。
  “程兰如。”那是那位公卿的声音,“不用担心,这一战,你一定会击败徐星友。”
  程兰如看着那大人脸上自信满满的神情,虽不解其意,但隐约感到安心了些,于是轻轻点了点头。
  不久之后,棋枰两侧,两位棋手终于入座。
  只见那徐星友,虽已年逾七旬,却仍然精神矍铄,当真不负棋坛常青树之名。而他的对面,少年豪杰程兰如虽心中惴惴,脸上却早已扬起战意,如同急切地等待着战机的伏兵一般。一老一少,纹枰相对,仿佛整个棋界的历史都融入到了这样一个画面中似的。
  猜过先后,程兰如接过白棋棋盒。二人摆好座子,只见整个屋中的气氛突然肃穆了下来。
  “请。”二人互相一拜,转眼间屋内便满是刀剑之气,一场大战已箭在弦上了!
  徐星友,你会输的。坐在一旁观战的那位大人,默默在心底笑道。

  却说那局棋,战未几合,右上便突起风波。
  黑白两军本是各自领兵抢占要塞,都小心翼翼隐藏着自己的形,不让对手看出端倪来。这隐藏我形,暴露敌形本是徐星友的拿手好戏,但他这几十年不断地宣讲之下,如今全天下的棋手都在学这一招,徐星友已经没办法再把这一招当成绝活了——他今天的对手,程兰如,似乎在布局无形这一点上与徐星友不相上下。
  但不知不觉间,徐星友露出了破绽——右上黑军挂角一子跳出,上边黑军拆二军阵也向中原冲过来。这本是很常见的布局应对,没什么特别之处。但敏锐的程兰如在这一瞬间,微微露出了一丝笑意——
  徐老先生,你的形暴露了!
  白军右上主营向着中原凶狠地一靠,大军顿时冲杀而出,向中原杀来!这一冲杀,却绝不简单。此时黑军右上一队尚还薄弱,上边黑阵也还立足未稳,白军这一冲却正好杀到两支黑军中间,占住了整个上边最重要的一个要塞!这一击,同时从两个方面对徐星友两支黑军都施以重压,让两支黑军都感觉到隐隐的威胁。更厉害的一点在于,这个要塞确实一个实实在在的无形之点——虽然是一招很明显的进攻,却并不表明态度要进攻哪一支黑军,而且偏偏落在两支黑军中间,让两支黑军都动弹不得!如果右上黑军想要冲杀出来,白军则可以顺势向上边退去,上边黑军将陷入绝境;而如果上边黑军奋力求生,则借着上边的力道,白军又可以往右边展开,如此一来右上黑军又将无路可逃!
  无形胜有形,徐星友一不小心把自己的棋下重了,竟被程兰如抓住机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徐老先生,晚辈得罪了!
  此子一落,徐星友暗暗心惊,周围观战人群更是早已发出纷纷议论。
  “想不到徐老先生棋局一开就落入被动了。”梁魏今忍不住低声说道,“如此一来,两支黑军同时受攻,又都不可轻易出手相救,不过才寥寥二十余手,白棋已经隐隐取得优势了。”
  “优势?”吴来仪却哂笑了一声,“一开局就同时被攻击两片棋,这种局面下恐怕是要大败啊!想不到,这个不知名的程兰如还真有点本事!”
  然而,吴来仪的这段话却充满了醋意。尽管嘴上不愿意说,但是其实他心底所想的是:那可是徐星友,我使尽全力都难求一胜的对手,他的防守是天衣无缝的,根本不可能被攻破!
  “如今坐在棋座旁的是徐先生,他必定能有解救两军危机的办法……”梁魏今低声说道。
  看着徐星友略显窘迫的表情,坐在一旁的公卿大人只是默默在心底笑着,什么也没说。
  徐星友默默平静着呼吸,在心底迅速计算着右上战场的着点。
  很显然,如今中腹的白军是碰不得的。一旦向中腹进攻,不论从哪个方向出手,都等于把另一个方向的友军送入地府。既然进不得,恐怕只有退一步了!
  徐星友突然一声令下,上方黑军备齐刀兵,突然在黑军重围内冲杀起来。黑棋落下一子靠,直杀向右上黑军主营而去!
  这一招靠,并不简单,若轻易从内侧挡住,则徐星友将借力而动,一番腾挪,随即便可安然成活,紧接着只需要再将右上孤军救出,便可再无后顾之忧了!
  此子一落,大家都知道——徐星友的反击来了!
  程兰如细细思索片刻——面对此时紧张的战局,他却突然冷静了下来。很快,他的脑中闪过一道灵光。
  徐老先生,看来你太小看我程兰如了。
  白军很快盼来了军令,但这军令却不是全军退守右上主营,抵挡徐星友攻势,而是从主营杀出,祭出狼牙棒,向徐星友孤军砸去!
  徐星友,你以为我会退守吗?错!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尤其是厚实的进攻!
  程兰如突然将白子向前一长,大大出乎了徐星友的意料。众人先是一愣,随后惊爆出一阵惊呼!
  妙手!此子一落,徐星友先前的所有预想招法便悉数作废了!程兰如这一招看起来笨拙而且粗鲁,似乎有着速度太慢的缺陷,但是却异常厚实,而且给徐星友的孤棋以强大的压力,让他不敢不补,于是徐星友被这重棒一砸,哪里还有余力冲向程兰如右上主营?他只得乖乖回手一补,上方孤棋仍旧没能活出。
  程兰如竟识破了徐星友妙计,并且以如此厚实的一招将徐星友精心设计的攻势破解得体无完肤!
  徐星友暗暗惊叹——这个程兰如,绝不简单,我太小看他了……

  右上交战数合,白军始终掌握着主动,黑军虽竭力奋战,却无奈程兰如行棋厚重,难以觅得空隙。徐星友不过才刚刚开局,就已经在程兰如的攻势下陷入了危局。
  徐星友心里清楚,普通的计策根本胜不了程兰如,必须要使出奇谋才能扭转局面了。
  苦思了许久,徐星友的眉头终于缓缓展开了。
  程兰如,现在我要布下一连串陷阱,以常人难以想象的方式击破你的围困。接下来这些陷阱,你能看破其中任何一个我都将全军覆没——现在请你接受这个挑战,让我看看你究竟有多少本事吧。
  转眼间,本已陷入重重白军包围的右上黑军突然接到了一封军令。此令一到,黑军众将惊得目瞪口呆。
  “将军,这……可行吗?”
  中军帐中的徐星友却只是微微笑了笑:“试试看吧……”
  黑军将士得令,右上孤军突然急速向下冲杀而来,竟越过白军第一层防线,紧紧靠住了白军右边最外侧防线的关隘上!
  黑军这一击,竟摆出了一副鱼死网破的架势,好生惊人。程兰如大吃一惊,心想决不能让黑军攻破了右侧防线,于是急忙派出援兵,将右边防线加宽加厚,以防黑军冲出。
  徐星友微微有些失望——程兰如,第一个陷阱你没能识破。
  只见黑军突然回师,又攻向刚刚越过的那一层白军防线孤子。程兰如厚实的一长,轻易将正被黑军强攻的白子救出。就在程兰如洋洋得意之时,徐星友却嘿嘿一笑,又将大军转向向中腹冲杀而来。这一次,由于先前两战将军阵打厚,这一次冲杀却让白军不好应付,最终黑军成功将原本尽是破绽的右上孤军做出了一只眼来!
  这一战,徐星友虽两度进攻,却竟然都是佯攻,他的一切行为其实只是为了借进攻之势将自己阵型展开,真正的目的却在另一个方向上。没能看破这一点的程兰如,无奈地被徐星友杀出了一个眼位来。
  但一片棋是需要两个眼位才能活的,一只眼还不够。程兰如想到这里,还不担心这一战的短暂失利。
  然而,徐星友的陷阱还没有结束。突然,白军右上主营内燃起烽火,原来是徐星友黑军奇兵奇袭入内!
  程兰如见状大怒,只道如今主营守备如此牢固,徐星友却还强行打入,分明是用无理招欺负下手。如此放肆,怎能让他得手?于是程兰如奋力回师,猛地在主营内对徐星友奇兵进行绞杀。
  徐星友看到这应手,又一次摇了摇头——程兰如,你又没看出这陷阱来。
  寥寥数手之后,看起来右上主营内黑棋已是尸横遍野,徐星友的进攻似乎是以失败而告终了。但徐星友却还有后手!
  突然之间,徐星友上边军阵竟向中腹冲杀过来,要与右上孤军会师,把两片不活的大军连在一起,各贡献一只眼出来,从而铸成和棋。
  程兰如再想按原计划在中原借力,却突然惊得目瞪口呆——原来刚才主营一战,徐星友看似无理的冲杀却不知不觉将程兰如中腹防线上的一块防线撞得气紧了,再加上先前右上一场争夺,此时程兰如如果不在右上补一手,则右上主营防线将被冲破,徐星友将吞吃程兰如一片防线,顺势还把被困在右上白军主营里的黑将救出来,而白军右上将尸骨无存!但程兰如如果补这一手,那么徐星友就可以趁机将两片孤军相连,程兰如整个右上的攻击就将前功尽弃!
  这才是最终的陷阱,程兰如自始至终没有发现徐星友真正瞄准的是哪里,只是一直跟着徐星友散布的假象走,等到徐星友真正图穷匕见的时候,程兰如却已经没有了应手!
  终于,程兰如迫于无奈,只得放徐星友两军会师。此战不得优势,局面顿时风云大变……

  徐程二人正在盘上斗法,观棋之人却早已按耐不住性子,去不远处寻了小棋座摆弄起变化来了。
  如今的局面,程兰如已渐渐吃紧了。徐星友右上一战防守得无懈可击,最终神奇地造出活棋来。程兰如惊魂未定,下边白军突然又落入黑军层层围困之间,现在已经几乎面临绝境了!
  程兰如紧锁眉头,冥思苦想着。而附近的观战者纷纷在其它棋盘上摆弄变化,小声议论着。
  那位公卿大人,终于也坐不住了——他看得出来,程兰如形势并不好。
  他缓缓走向了正摆弄着变化的棋手们。
  “此时局面,程兰如能有什么夺回优势的妙法吗?”他一个个问道。
  然而,棋手们都只是皱着眉头,摇首不语。
  “毕竟是徐星友先生,行棋出神入化,虚实难测,程兰如只怕后面会越来越艰难了。”
  问了好几个棋手,大家都这么回答,这让公卿渐渐不安了起来。
  难道如今徐星友造出的这个局面,天下竟没有一个棋手能破得了吗?
  “我想,也许有一个办法可以击破徐星友的攻势……”
  公卿大吃一惊,急忙向说话的人望去——那是吴来仪!
  “吴先生,你说有办法,是指……”
  吴来仪默默取出一粒白子,轻轻落到了棋盘上。
  “如今徐星友的黑棋将白棋层层包围,要想让白棋脱困,恐怕只此一招。”吴来仪低声说道。
  吴来仪的心里,此刻却在咆哮着:天下只有我吴来仪能找得到这手棋,也只有我吴来仪才是将来真正击败徐星友的人!
  吴来仪行棋,向来重视局部攻防,细处落子功力堪称举国无双。他想出的这一手,必定是一手高招!
  公卿沉吟片刻,突然将仆人喊了过来。
  “两位先生对弈辛苦,此时似乎双方都不会马上落子,就让棋手们先各自回房间稍微休息一下吧。”他低声吩咐道。
  于是,这局棋暂时休战了。
  程兰如皱着眉头,缓缓走向自己的房间。那公卿大人轻轻跟在程兰如的后面,也默默地向程兰如的房间走去。

  “局面似乎吃紧了?”公卿轻声向程兰如问道。
  程兰如叹了口气,道:“我并不处于劣势,如今局面双方都有得下。只是,刚才右上一战我竟在那样的优势下没能讨得半点便宜,心情有些坏了而已……”
  公卿笑了笑,接着说道,“如今的争夺焦点,似乎是在下边一战。白子身陷重围,如能逃出得救则必定优势无疑。程先生,可有什么好手段?”
  程兰如缓缓摇了摇头:“徐先生四面都是强军,一粒孤子想要逃出去,谈何容易,恐怕唯有弃子了吧。”
  公卿又笑了:“程先生,你觉得这手棋如何……”
  公卿细细描述了一下刚才吴来仪找出的那招棋,程兰如很快便理解了吴来仪的意思。明白一切的那一瞬间,程兰如突然恍然大悟,猛地感到一阵欣喜,但随后却又突然感到了一阵深深的恐惧,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大人,您这是……”
  “没错,程兰如,你不是一个人在跟徐星友下棋。”公卿笑着说道,“等会回去下棋,就把这手棋下出来,这第一场胜利就是你的了!”
  程兰如的脸瞬间变得惨白,他的嘴甚至因为颤动而说不出话来:“大人,这怎么可以,这是别人的棋招,我怎么能……”
  “程兰如,难道你不想赢吗?”公卿突然厉声喝道,“用这手棋,你就能赢!不用,你就可能要输,你不懂吗?好好想想,你来京城到底是为了什么!”
  “可我是棋手!”程兰如突然喊道,“身为棋手,怎么能做如此无耻的事情,若我真下出了这手棋,要我如何去面对天下棋手!”
  “做这一次无耻之事,你就能做天下国手!”公卿反驳道,“做了天下国手,何须你去面对天下棋手?天下棋手会把你当成神,会对你山呼万岁,你就是这棋界的王!用你那点无用的自尊心,换一个王者的头衔,你还嫌不够吗?”
  程兰如呆立在原地,良久说不出一个字来。

  很快,棋局再开了。
  程兰如的脸色一片惨白,但大家都以为他只是因为局面吃紧而已。
  公卿重新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但他现在的笑意中似乎隐约带着一丝怒气。
  “程兰如,下一手该你落子。”徐星友笑着提醒道,“我期待着你的下一手棋。”
  徐星友的笑容,显得十分和蔼。程兰如轻轻点了点头,看着棋盘,目光却无论如何也离不开刚才那公卿给他指出的那个点……
  那个点就仿佛有魔力一般,不断吸引着程兰如的眼睛,让他根本无法理智地进行思考。
  落下这一子,就是通往天下国手之路。不落这一子,恐怕就终生都是一个平凡的棋手。程兰如终于缓缓从棋盒中摸出了一粒白子。当这粒棋子攥在他手心里的时候,他却感到一阵刺痛。
  棋子一落,下边白子孤军突然向旁边一靠——明明是陷入黑军重围的一粒孤零零的弱子,此刻却一副不肯被弃去的样子,奋力要向外冲杀!
  徐星友微微愣住了。逢危须弃,这是流传了几百年的围棋要诀。程兰如这一刻,却连这么基本的道理都不懂吗?
  然而,看到这一手的吴来仪,却突然感到自己脑中一片空白。
  程兰如也想到了这手棋吗?是凑巧,还是……
  一瞬间,他的眼角过了那坐在不远处的公卿——公卿的嘴角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吴来仪似乎突然明白了一切。他有种冲动,想要在这一刻不顾一切地大喊大叫,大闹一场,告诉所有人这手棋是他发现的。然而,那是一个所有人都不可以得罪的公卿,吴来仪明白,身为一个棋手他根本没有这样的资格……
  于是,吴来仪只得默默压抑住了心中的愤恨,静静看着棋局缓缓走向终局。
  那一招靠,确实是绝妙的好手。徐星友应对了许久,却只是勉强吃住了两粒白棋弃子而已。白军大队不仅安然逃出,还破掉了黑军下边的大空。随后黑军虽然发起了疯狂的反扑,并且屡屡得手,但无奈差距已经太大,无法追回了。
  棋局结束,徐程十番棋第一局,程兰如执白一子半胜出。
  但是,无论胜者败者,甚至旁观者,却都没有真正的喜悦感。

  当天深夜,徐星友回到家中默默将整局棋回顾整理了一遍,吴来仪则大醉一场不省人事。而程兰如,直到很晚也没能入眠。
  他不断安抚自己,在当时的局面下,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拒绝那手棋的。但是无论怎样安抚,他都不断地感觉到愧疚与自责。
  于是,他渐渐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指责谁了……
  为什么要让我在那种情况下知道那手棋?如果我不知道,也许我还能凭借自己的本领找出这招棋,这样我不就不会陷入这样的苦闷中了吗?坐在棋座旁,明知道只有这一手棋是取胜之道,却让我无法将这手棋下出来,这是一种怎样的煎熬?
  可如今,我已经下出了那手棋——我还能如何?
  第二天,程兰如上阵前告诉那位公卿大人,今天他不想再像昨日一样,用别人的棋招获胜——他要凭自己的力量真真正正跟徐星友大战一场!
  公卿缓缓笑了。
  “如果你能胜,我自然会让你自己下。但是这一局,你如果输了呢?”
  “请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证明我可以击败徐星友!”程兰如几乎哀求道。
  “机会?”公卿的脸渐渐沉了下来,“但你要知道,我是要你去击败徐星友的。如果你输了,你会让我很失望,我想你能猜到你会有什么下场。”
  程兰如几乎没有半分犹豫:“我只求有这个机会!大人,只要一次机会就好!让我公平地击败徐星友!”
  公卿沉默了片刻,没有再说一句话,就这样静静地走了。

  第二天的对局,醉醺醺的吴来仪又一次来到了现场。众人心中其实都清楚昨日发生了什么,只是谁也不说。
  但是大家已经发现了,这位公卿主办这场十番棋,其实是有很明确的目的的……
  “程兰如,昨天一局下得非常好。”徐星友笑着对程兰如轻声鼓励道,“但是今天一战,我会更加小心,你要做好觉悟啊。”
  程兰如默默点了点头——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今天绝不会再使用任何有违棋道的办法与徐星友交手了,他要凭自己的实力真正战胜眼前的对手!
  不久,棋局开战,这一次徐星友拿到了白子。
  然后——徐星友这一次,奉献了他一生当中最有名的棋局之一,这是后人研究徐星友必看的一局棋!
  很多资料中,介绍徐星友的棋不需要其他内容,只需要这一局棋就足够了。如何给一个不了解古代棋手的人介绍徐星友?将这局棋摆给他看,然后告诉他,这就是徐星友。
  全局下来,徐星友没有挑起过一场生死搏杀,甚至还主动让出了右下六子大军,却最终居然取得了半子的胜利!只见整盘棋徐星友似乎都在隐忍退让,却又总能在另一个方向上弥补回自己的损失,下得虽平静淡泊,却显出了极其深厚的功底,让程兰如在吞吃了白军一条小龙的情况下仍然没能夺取胜利!
  如果要类比,这局棋简直就像是出自日后日本棋界大名鼎鼎的“流水不争先”高川格先生弈出的棋。
  这局棋,就是徐星友所推崇的不战屈人之道最完美的展现,它表现出来的技巧与围棋哲学在中国古棋中几乎独树一帜,甚至仿佛融合了中国和日本两个国家古棋精髓一般,让人惊叹于其技巧的纯熟和构思的博大。
  当这局棋结束的时候,看着那无论如何也无法弥补回来的半子差距,程兰如知道,他让那位公卿失望了。
  那位公卿摸摸看完了整局棋,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果然徐星友才是最强的!”吴来仪疯了一般胡言乱语道,“程兰如,你根本不是徐星友的对手!”
  程兰如只是沉默着。
  这局十番棋还有八局,后面这八局我该如何坚持下去?
  这场争棋,似乎已经渐渐不知道谁能成为胜利者了——甚至,这也许是一场注定了根本就不会有胜利者的争棋。
  这正是:
  冬寒夏暑枰中苦,半生苦练为哪般?
  旁人口中棋一招,便教胜负作笑谈。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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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4:39 编辑

第九十回 程兰如忍辱夺国手 徐星友退隐归武林



  康熙五十五年,京城。
  徐程十番棋第三局,终局。
  在众人的一片惊叹声中,徐星友和程兰如确认了双方的子数。
  徐星友执黑,再次弈出惊世名局。面对强敌程兰如,徐星友在全盘没有一场战斗的情况下,通盘利用程兰如棋型上的破绽进行威逼获利,最终稳稳地以一子半获胜。
  若上一局获胜,还能说徐星友是占了拿白棋先行的便宜,那么这一局执黑完胜则毫无争议,是一场清清楚楚的胜利。
  三局战罢,徐星友二比一取得领先。
  “到底是大国手,不论谁来挑战都能稳如泰山,下得如此镇定。”观战众人忍不住对徐星友阵阵惊叹,而看向徐星友对面那年轻的对手,众人却只是笑着摇头,“那年轻人也不容易,能在徐星友先生面前撑到这个地步,只可惜毕竟道行不够,还不能与徐星友先生相提并论啊。”
  不久,人群渐渐散去,大堂里只剩下了程兰如还独自对着棋局,呆若木鸡。
  “程兰如,你又输了。”
  那是公卿的声音,充满了失望之情!
  程兰如有些惊慌,但是此刻他呆坐在棋座一旁太久了,竟发觉自己似乎动弹不得。
  “你说要我给你一个机会与徐星友公平地交手一次。我给了你两次这样的机会,结果呢?”
  “我……输了。”程兰如喃喃地说道,“可我本来是有机会赢的,就差那么一点点,上一局差半子,这一局只差一子半,其实很接近,只要我再多进一步……”
  “这十番棋,凭你自己的本事,你有信心赢下来吗?”公卿粗暴地打断了程兰如的话。
  程兰如沉默了——经过了这两局,他已经真切地感受到了徐星友的强大,尽管自己完全有可能凭自己的力量胜他几局,但要想在十番棋中获胜,恐怕是绝无可能的。
  他能感觉到自己其实已经处在了一个与徐星友几乎并驾齐驱的位置上,但是距离真正超越徐星友,还差了些火候。
  “你想不想赢?”公卿突然低声问道,“赢了,你就是国手,徐星友将从此成为历史,棋界将把你当做新的棋界之王。怎么样,程兰如,你想不想赢?”
  “怎能不想……”
  “只要你想赢,我就能帮你赢。”公卿的语气坚硬如冰,“现在,我再问你一次,你是要一个与徐星友公平决战的机会,还是要一场击败徐星友的十番棋?”
  程兰如感到自己的心似乎在绞痛着,他明白做出这个选择将意味着什么。
  守着自己那可能终生都无人知晓的高尚棋道,还是改变围棋的历史,登上新时代的巅峰?
  不同的人,或许会有不同的选择,但程兰如看来,这根本就是已无他路可选了。
  “大人,兰如知错了……”
  程兰如的声音略微颤抖着,公卿却只是低声笑了笑,转身便要离去。
  “大人……”程兰如突然叫住了公卿,“兰如有一事不明,求大人恕罪——大人究竟为什么要帮我击败徐星友,为什么一定要徐星友输?”
  公卿略微沉吟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
  “因为嫉妒……”公卿低声说道,“一个棋手,却拥有如此名誉,甚至能凌驾于朝臣将相之上,徐星友的这名声,让我嫉妒!”

  上回说到,程兰如北上京城,在一位公卿的支持下十番棋挑战徐星友。然而,没想到那位公卿竟使出盘外招助程兰如取胜第一局,程兰如自觉胜之不武,于是请求公卿大人给他一次机会与徐星友公平决战,却不料徐星友随后连连弈出名局,程兰如连续以极其微小的差距败阵两场。
  面对徐星友,尤其是将自己的棋风发挥到极致的徐星友,能够将局面紧咬到半子和一子半的程度,可以说程兰如已经震惊了天下棋界。这至少证明,徐星友与程兰如的公平决战胜负差距是极其微小的,最终谁能获胜甚至只能靠运气来决定。
  程兰如已经是徐星友一生中除黄龙士之外遇到的最强的对手了——但是这还不够,尤其是对于主办了这场十番棋的那位公卿来说,不击败徐星友就等于徒劳无功!
  于是,第四局决战开战之前,那位公卿悄无声息地将前来观战的众高手召集到了一起……
  京城棋界,已是群雄汇聚,卧虎藏龙之地。能够受邀到这场十番棋决战之地观战的,无不是京城棋界豪杰中的豪杰,堪称是当时棋界的巅峰聚会。
  这位公卿召集这么多人到一起,究竟想做什么?
  望着眼前这一众高手,公卿在心底暗暗得意地笑了——徐星友,你一个人就算再强,强得过天下群雄吗?
  “大家已经看了三局棋,我想,我也就不必再绕弯子了吧。”公卿突然说道,“我想借众人之力,帮助程兰如,击败徐星友。”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这是争棋,岂有争棋者借他人之力的?”
  “程兰如若胜不了徐星友,那他就不配统领棋界,岂能让别人帮他下棋?”
  “大人,棋界的事情还请让棋界的人自己去办吧,望大人不要插手。”
  众棋手的话,总结起来无非就是一个意思——这个忙,咱们不想帮。
  这些棋手下棋,大多无非两件事——为名为利。击败徐星友,那是天下无双的名誉,哪有帮别人去赚这名声,自己什么好处都捞不着的?
  公卿早料到众人会是这反应,于是笑道:“你们说得冠冕堂皇,其实说到底不就是嫉妒吗?你们个个都想自己去赢徐星友,可自己赢不了,又不肯把这荣誉让给别人,谁敢抢你们的路你们就联合起来对付谁,是这么回事吗?”
  公卿这话虽带着笑说出来,但语气间却已剑拔弩张,让众人微微感到了一丝敌意。众人不敢再多话,只得默默地听着。
  “程兰如的实力你们也看到了,天下能跟徐星友弈得如此接近的除他之外恐怕再无第二人了吧。如果程兰如这一战失败,他就将被定在徐星友之下天下第二手的位置上。到时候,你们要想挑战徐星友,还得先过程兰如这一关,你们过得去吗?何况,若徐星友胜了程兰如,继续当这国手,你们谁又赢得过他?等徐星友老死了,程兰如自然顺理成章继任天下国手,只不过是晚几年而已,到时你们却要再老几岁,怎么去跟正值壮年的程兰如争?”
  众人低首不语——确实,谁也不敢站出来说自己必定能胜得过徐星友或者程兰如。
  “如今程兰如拥有一个绝好的机会。”公卿笑道,“只要他能击败徐星友,那就能帮你们把你们面前堵了几十年的那座大山搬走,从此以后你们的前路将豁然开朗,而你们的对手将不再是那个让你们几十年都喘不过气来的徐星友,只是一个年纪轻轻的程兰如而已,这对你们难道没有好处吗?”
  此言一出,竟有棋手隐隐感到动心了!
  不错,这些棋手在京城棋界混迹多年,始终无法再进一步,唯一的障碍就是徐星友。京城棋界只要有徐星友在,其他所有人最多都只能并列第二。如今,有一个机会可以把徐星友除掉,那就是给了这些棋手一个全新的机会,让他们看到自己的希望所在啊!
  缓缓地,有棋手私底下叽叽喳喳地吵开了。
  “要不,就先帮这程兰如打这一仗,顺便也探探这程兰如的虚实,将来再跟程兰如好好争夺一番?”
  “程兰如再强,也不会像徐星友先生这般难以对付吧,相比徐星友,我倒更愿意跟程兰如争国手……”
  “徐老先生把持棋界王位这么多年,也该让让位置了。先让徐先生把位置空出来,后面的事咱们再定?”
  就在这一阵阵的议论声中,棋手们的立场渐渐向着那公卿倒去了。
  但就在这时,有一个人愤而喝道:“你们这些懦夫,自己没本事跟徐星友争夺,就整天想着这些偷鸡摸狗的下流勾当,也配做棋手吗?”
  众人看去,果然不出所料——说这话的人正是吴来仪。
  这吴来仪,不论下棋还是做人,都是一根筋,不懂变通。
  “大人,我也认为此事不妥。”说这话的,是梁魏今,“徐先生统领棋界数十年,凭的是货真价实的棋力。如今我们却要以如此不公的方式把徐先生逐走,这实在有违道义。”
  “在下也请大人三思而行,棋界之事还是应当交给棋界的人自行定夺才好。”现在说话的是赵两峰。
  三位棋界支柱,都不愿意加入到这场以众敌一的不公之战中去,虽然持这种观点的人只是少数,却也仍然让公卿心中不悦。
  “赵两峰,不要忘了你的身份。”公卿突然低声威胁道,“想想你的仕途前景,你恐怕还需要不少人际关系吧。”
  赵两峰微微心惊,竟半晌说不出话来。
  “梁魏今、吴来仪,你们也不要太过放肆了。”公卿继续说道,“你们不过是棋手而已,你们该知道如果得罪了我会是什么下场。”
  不过是棋手而已,你们所有人,包括徐星友在内,没人有资格在我面前放肆!
  僵持了片刻,吴来仪、梁魏今、赵两峰三人终于缓缓地低下了头。
  “小人无知,多有冒犯,请大人恕罪。”三人咬着牙,低声说道。

  徐程十番棋第四局,成为了这十番棋的一个天翻地覆的转折点。
  此局,徐星友执白,程兰如执黑。棋局开战之后,一切都如同前几局一模一样,双方各自张开阵势,全局却始终没有一场真正的大战出现。黑白双方彼此的阵型都严丝合缝,厚实异常,几乎找不到一丝空隙。看起来,这局棋恐怕又会像前两局一样,成为一场内力的比拼,一切招法力量都将转化为气势,最终在看似平静的局面中决出胜负来。
  徐星友的心中,也确实是这么想的。在他的掌控调度之下,程兰如虽然全盘都越来越厚,却始终找不到发力的机会。局面似乎隐隐又要落入徐星友的掌控之中了。
  就在这时,徐星友的白69落于盘上,突然惊起了棋手们的一片议论。
  彼时的局面,下边几乎是双方棋型上能找到的唯一的破绽。左下是白军铁壁,右下是黑棋厚势,同时黑棋厚势面前有一队薄弱的白棋拆二,白军铁壁面前也有一队单薄的黑棋拆二。两支拆二军阵相邻,另一侧又都是凶悍的敌军,看起来此处谁能率先压制对方的拆二,谁就能占得全局先机了。
  就在这种局面下,徐星友弈出了令人费解的白69——罩。
  利用白军左下的厚壁,徐星友突然向中腹杀出,挡住了黑棋拆二的去路。但是这一招远远罩住,又不进逼,可见徐星友追求的是远攻求利,并没有对程兰如动杀心。但是这一招的问题在于,杀肯定杀不死,而程兰如又必须要去应对,一应对下来则程兰如的拆二阵必定变厚变强,相较之下原本已经在右侧被黑军厚势逼住的白军拆二就要落入遭到两片强大黑军双向夹击的困境当中,这不就等于给了程兰如杀棋的机会吗?
  此时局面仍属胶着,一但程兰如杀死了下边的白棋拆二,则徐星友几乎可以说败象已现了!
  如此变化,徐星友难道就没有看到吗?他这一招,看似以攻代守,其实根本就是把自己逼入绝境啊!
  其实,大家都看得出来的问题,徐星友不可能看不出来——但他不怕,因为他心中早已定下良策了。
  果然,由白69一子引发了一场在中原下部的黑白对峙,最终自然黑白各自站住位置便不再交兵,点到为止,各取所需,黑军拆二阵型立刻变得强横起来。
  如今下边的局面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原本黑白各有所强,各有所弱的形势变成了两片强大的黑军夹击白军薄弱拆二的战局。下一手,几乎不用想也知道——程兰如大军出动,憋了好几天的战意顷刻间宣泄而出,朝着白军拆二滚滚杀来。
  望着如洪水般倾泻而来的敌军,白军将士惴惴不安,主帅徐星友却淡然自若。
  “依计行事。”徐星友只是缓缓说出了这四个字,随后便笑着稳坐在中军帐中,静待胜负了。
  却说这一战,黑军气势刚起,正要凶猛地凭着厚势冲杀而下,却突然只见白军竟主动向外冲杀开来!程兰如大惊,急忙前去抵挡,结果一瞬间攻守就变了。原本是程兰如强攻徐星友,结果徐星友一冲,招招都冲在程兰如棋型的薄弱处,逼得程兰如不得不补,结果这么一冲一挡,再冲再挡,徐星友的阵型不知不觉间竟扩展开来,眼位越来越充足,十余合后竟然冲出来八九目的空当,眼看已是活棋不说,还让黑棋一点向下发展的空间都不给,白棋几乎没有受到半点威胁!
  徐星友之所以敢下出白69那么险的棋,就是因为在那时他便早已计算好了此地只要瞄着黑军弱点进行冲击就必定可保不死。这一战,程兰如若杀不死徐星友,那就是大亏一阵了。
  众棋手看得惊心动魄,暗暗感慨——天下能击得破徐星友防守的,恐怕只有当年的黄龙士吧。
  徐星友看下边战事已经了解,便笑着转过身去,又向右上行棋而去了。
  然而,就在徐星友脱先的那一瞬间,棋手中有一个人发出了一声剧烈的咳嗽!
  那一声咳嗽,让正在对局的程兰如猛然心惊——这是一个信号,这意味着徐星友犯错了!
  听到这一声信号的棋手们无不心底一震,急忙再看棋局。徐星友下边脱先,转战右上,看起来是一招很正常的招法,哪里有问题吗?
  大家考虑了很久,突然眼前一亮!
  是这里,程兰如,你看到了吗,是这里!
  徐星友犯错了!
  程兰如几乎在听到那信号之后一瞬间便明白了其中奥秘,他也很快在局面上找出了那一手,但是找到那一手的一瞬间,程兰如的震惊几乎让自己难以克制住身体的颤抖——这真的是徐星友的失误吗!
  如果这是真的,这局棋将在这里天翻地覆,徐星友也许将遭遇他自成为国手以来最耻辱的一场失败!
  可能吗?徐星友竟会出现这样的失误!
  程兰如一遍又一遍地验算了局面,终于确信无误——徐星友的确犯下了一个惊天动地的错误。意识到这一切的一瞬间,程兰如却也感觉到了深深的不服。
  即使让我一个人来下,没有别人的提醒,我也许仍然可以找得出这一手啊。可如今,在其他棋手眼中,我却注定只是一个借别人之力获胜的棋手而已。这一刻,站到胜利的前方,我却无比希望刚才没有人提醒我,能让我自己找出这一手,证明我是可以凭自己的力量击败徐星友的!
  猛然间,一道黑影闪过——黑94,杀招,点入下边白阵!
  一子落定,徐星友细细一看,顿觉如五雷轰顶一般!
  下边军阵,看似眼位充足,阵地安稳,却恰恰存在这么一个点,将整个下边白阵所有的缺陷都利用起来,让徐星友防无可防——这个点,正是深深位于白阵中央的黑94这一点!此点如同下边白阵的死穴,一旦被点中,则此处白阵要么全军覆没,要么被剜去一大块肉,接下来将陷入大大落后的窘境。
  此子一出,徐星友的局面顿时凶险异常了。
  这时,徐星友才终于发现自己犯了多么严重的错误——刚才如果先手在这里补上一手,则此处就根本不会有黑94这样的手段了。
  但同时,他也明白了刚才那声咳嗽的意思——看来这一局,我已经不是在和程兰如一个人作战了。
  徐星友不肯就此屈服,仍旧负隅顽抗。其实此时下边黑阵却也并非没有活棋的招法,只是要想求活,要舍弃上方二子。但此二子价值实在太大,一旦弃去就将再难翻身。徐星友决定铤而走险,争取一个完全之法,强行要保住整个下边军阵。程兰如却在这里弈出妙手,以死求生,主动将三粒黑子送入徐星友口中,却正好堵住了徐星友做第二只眼的路。随着黑104扑入白虎口,整个下边白军彻底失去了做出第二支眼的空间,十四子大龙就此愤死!
  下边全军覆没,全局双方又都厚实无隙,局面至此,除非出现奇迹,否则徐星友将注定要遭遇一场大败。
  奇迹倒也不是没有可能出现,当年徐星友的师父黄龙士就是一个制造奇迹的高手。大家期待着,真正被逼入绝境的徐星友会施展出怎样的招法来。
  但就在此时,徐星友却突然投子认负了!
  104手而已,下边一战之后棋局瞬间便戛然而止!
  此时才下了104手,即使全局很难找出棋来,但是按照古代棋手的个性,就此投子认负几乎是不可想象的——就算放到现在,最起码也要多下几手,找个台阶,体面地投子认输才好嘛。
  为什么徐星友会这么没有耐性,才104手就索性不下了呢?
  徐星友阴沉着脸,将手中的棋子扔回了棋盒中,站起身子,朝公卿和众棋手拱手一拜,喝道:“恭喜各位,你们终于击败我徐星友了!”
  此言一出,众人愣了半晌——很明显,徐星友已经察觉到了问题,所以他根本没有心思在这种局面下继续往下走了。
  徐星友说完,气愤地甩了甩袖子,一言不发,独自离开了这公卿府邸。众棋手心中有愧,无人敢去搭话,唯有那公卿笑了起来。
  “各位,做得好!”公卿笑道,“这一天,我等了多年了。后面还有六局棋,给我按着这个路子,把徐星友狠狠拉下马来!”
  公卿一个人嚣张地笑了,众棋手却都沉默不语。

  自第四局之后,徐星友似乎一夜之间就失去了自己的棋感,变成了一个过气棋手。面对程兰如的攻势,徐星友越来越力不从心了。
  第五局,程兰如执黑胜约二三子。
  第六局,程兰如执黑大胜近十子。
  第七局,程兰如执白胜一子半。
  第八局,徐星友奋力一搏,终于执白勉强取胜一二子。
  第九局,程兰如执黑大胜六七子。至此,程兰如击败徐星友已成定局。
  第十局,无心恋战的徐星友执黑再遭大败,以十子以上的劣势败下阵来。
  最终,十番棋战罢,程兰如七比三大破徐星友,在棋界王者之位被徐星友牢牢霸占几十年之后,终于易主了。
  总结这十番棋,第四局是一个清晰的转折点。在第四局之前,前三局双方都下得十分接近,徐星友更是连续奉献出自己人生中的两局名局,可见状态非常之好。
  但是,就在第四局之后,徐星友随后六局竟然一胜五负——那局“胜局”,棋谱上并没有清晰标注胜负,只能说到棋谱所记载的最后一步为止是徐星友微微领先一丁点的局面,至于是否真的是徐星友获胜还不能百分之百确定,说不定后面六局是徐星友六连败呢。
  第四局的失误,确实给了徐星友太大的打击,以至于后面六局棋他的表现确实失常了。后来不少人研究这后几局棋,都认为徐星友当时是年纪大了,老眼昏花,再加上连续征战体力不支,因此常常出现误算漏算的失误,十分可惜(大家可以想象一下后期的聂卫平)。而另一方面,根据《弈人传》等书的说法,这十局棋程兰如得到了许多高手的暗助,其实是胜之不武的。
  关于暗助一说,由于出自《弈人传》,笔者便在文中也采用了这种说法。《弈人传》一书的可信度还是相当高的,至少比起许多野史杂说要靠谱得多,其中引用资料若有问题作者甚至会在书中直接指出这种说法不可信(堪称业界良心啊)。但是,笔者倒并不认为有人暗助就说明程兰如不如徐星友,自己下十番棋就下不过徐星友等等。
  笔者认为,程兰如此时的真实棋力已经和徐星友不相上下了,再加上年龄和体力上的优势,程兰如是完全具备和徐星友好好扳扳手腕的资格的。但是,正如《弈人传》所说,要求其他高手相助的不是程兰如本人,而是“主者忌星友盛名,嗾众国手阴助兰如”。因此,我们可以试着推测一下当时程兰如的心态——他真的是心甘情愿接受众人相助,骗得了这个国手之位的吗?
  从日后的成绩来看,程兰如完全当得起终结徐星友时代这样的名誉。他当时的棋力,完全是可以与徐星友相提并论的。因此,即使真的把其他高手叫到一起,大家共同出谋划策对付徐星友,那也一定是程兰如自己的意见占主导,绝大多数情况下程兰如仍旧是按照自己的意志行棋。何况,中国古代并没有打挂制,当天的棋都是当天下完,没有下一半休息一下大家一起讨论的,所以即使众人“阴助”了程兰如,那也一定是相当“阴”的阴助,就像当年鲍一中在伞上戳个洞教人下棋那样隐蔽。在徐星友这个老江湖面前,这样的帮助想必也十分有限,顶多是在某个关键的地方提醒一下程兰如而已——何况以程兰如自己的本领,那些关键的地方他也未必就看不到。
  只是,有了众人的相助,程兰如莫名其妙地背上了一个骗得国手的名声,简直是平白无故受了委屈,却无处可以倾诉。
  再看徐星友,第四局的突然投子实在奇怪至极。想当年林符卿开局被人屠大龙那都是常事,汪幼清前半盘不死绝后半盘都不会下棋,黄龙士被徐星友杀了大龙之后还能再杀回去,徐星友自己也曾被黄龙士杀了半盘棋之后后半盘杀赢回来。古代棋手被屠个条把大龙,尤其是才刚刚一百手被屠一条大龙,那都不是多大的事儿,最起码也得在后半盘搅一搅,搅出多少事儿算多少事儿来,别落个一百手认输这么丢人的下场啊。
  可他堂堂徐星友,居然真的就这么认输了!为什么?
  不是什么道德高尚,不肯破坏棋谱,这种事情跟中国古代棋手无缘,何况徐星友早年就是干这种毁棋谱的事情过来的。也不是什么全盘太厚没有胜负点,就棋谱来看上边和右上都还是可以争一下的,说不定能搞出一块大棋来呢?
  轻易投降认输,说明心气灭了。再看随后六盘棋的一溃千里,和这六盘棋中徐星友的各种误算漏算,可见徐星友是真的心气灭了。为什么在二比一领先的情况下,突然急转直下把自己把心气给灭了呢?
  一大把年纪了,还被人联合起来欺负,心里知道肯定赢不了了,能不灭吗?
  如果说还有另一个原因,那我们就只能猜测了……
  “程兰如,恭喜你,从此之后你就是天下国手了。”徐星友淡然笑道。
  默默收拾了满盘的黑白子,程兰如轻轻向徐星友行了一礼。
  “徐先生,兰如胜之不武,愧对国手二字。”
  “不,胜了就是胜了,没什么胜之不武的。”徐星友的脸上却没有一丝不快,“你的棋,确实厉害,独具一格,由你来做新的天下国手我很满足了——我等你的出现,已经等了几十年了。”
  “先生说笑了。”
  “不,我是认真的。”徐星友严肃地说道,“我与你们不同,我是一个真正的庸才。我下不出才华横溢的棋,下不出那些惊天动地的鬼手妙招。我能取得今日的成就,都是因为我曾遇到过黄龙士。统治棋界几十年的不是我徐星友,我没有这个资格,我只是代我的师父管理了棋界数十年而已。但是,我的生命也终有一天会终结,即使是黄龙士也不可能永远统治棋界。棋界需要一个新的王者,程兰如,你就是这个被命运选中的新王者。”
  师父,几十年后,我终于彻底完成了您的遗愿——从今以后,棋界将沿着您开创的棋道,继续行走下去,我这一生的任务也终于完成了。
  “徐先生!”程兰如呆呆地惊呼道,“您痛失天下国手之位,难道就没有一点不甘吗?”
  “不甘?”徐星友却笑了,“若我这么个庸才竟真的到死都没有人能击败我,那整个我才会不甘呢。棋界需要一个超越我的人,我没有资格作为棋王永留于世啊。”
  徐星友说着,缓缓站起身子来。他的身姿,在这十番棋的过程中已经急速地衰老憔悴了。
  “程兰如,今日我将天下国手之位让给你,但你要向我保证一件事!”
  “老先生请说,晚辈必定不负老先生所托。”
  徐星友淡淡笑了笑:“创造一个超越我师父黄龙士的时代来!<点评:这个时代就要到来了。>
  程兰如愣住了。
  在场的所有棋手都愣住了,唯有徐星友哈哈大笑,甩了甩袖子,缓缓离去,一切都仿如当年击败了周东侯一统京城棋界的那天一般。
  半生辱,半生荣,半世浮沉纹枰中。
  了却天下王侯位,终不过,佝背白首一老翁。

  至此,属于徐星友的时代终于落下了帷幕。自黄龙士病逝,徐星友以横扫千军之势力夺天下国手,直到大战十局惨败于安徽新秀程兰如之手,徐星友的时代持续了将近三十年,其间新手辈出,围棋理论翻天覆地,整个棋界终于为迎接它的历史最高峰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后代评价徐星友,前承黄龙士,后启四大家,是一个重要的串联者。但其实,徐星友又岂止是一个串联者而已呢?他那独特的不战屈人的围棋哲学,已经深深影响了一批棋手,并融入到了中国古棋的精髓当中,静静等待着一个将这种围棋哲学发扬到巅峰的人出现。徐星友作为棋手的成绩,往往被后代所看轻,因为他恰好处在中国围棋史上两个空前绝后的高峰之间,相比之下显得如同一个低谷。但称霸棋界数十年,这种成绩不值得被当做一个奇迹吗?
  败给程兰如之后,徐星友自认为自己在棋界的任务已经全部完成了,自己已经没有必要继续留在京城,该把空间让给年轻人了。于是,徐星友默默离开了京师,重回江南,归隐于自己的老家杭州——或者用《弈人传》的说法,“归武林,不复出”(武林即杭州古称)。
  回到了老家,徐星友决定为棋界做最后一件事——著书立说。在杭州,他花了三年时间,重新审视了一遍自己当年随黄龙士学棋期间所学习过的棋谱,以及自己这几十年来的所有对局,渐渐感觉到自己必须要将这些东西记录下来,流传后世,好让后人不要再走回前人的弯路中去。于是,这三年,徐星友发挥自己当年三年不下楼的刻苦精神,终于完成了一部心血之作——《兼山堂弈谱》。
  在中国古代所有围棋书当中,《兼山堂弈谱》的地位就是当之无愧的“古今第一”,最出色的棋书,没有之一。
  《兼山堂弈谱》一书,精选清初至康熙年间各路高手名局62局,局局进行细解评注。这些评注中,不仅留下了许多珍贵的史料故事,同时也系统地表达出了徐星友那独特的围棋哲学观。再加上徐星友本人文采非凡(当年还诗画双绝呢),使得文本的可读性在当时棋书中独树一帜,无出其右者。
  而这部书之所以能在当时造成巨大轰动,更重要的一点是——在《兼山堂弈谱》之前(甚至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中国从没有一部棋书有过如此详尽的棋评,甚至具体到某一步棋为什么好,为什么不好,如果不好应该下在哪里才算好等等。从这个角度来说,《兼山堂弈谱》是一部开创性的著作,它创造了“棋评”这个概念,而徐星友堪称古今第一位棋评家——虽然笔者个人看来,可能是由于他当大国手时间太长了,养成了高高在上的说话习惯,所以书里的批评通常都很不客气,话说得很重,即使对周懒予,过百龄这样的大前辈也动不动就骂人家“全无道理”“不知所谓”之类的话,稍有些不近人情……
  至于为什么徐星友之前没人这么写棋评呢?大概又要扯到文化水平问题上了吧。徐星友四十岁以前可是在专心学文化的,跟那些从小不好好上课跑去下棋的孩子文化水平绝对不在一个档次上啊。
  而这部书的另一个让人佩服的地方在于,徐星友很实诚。过去别人写棋书,尤其是盛大有这种人,收录自己的棋谱从来只收好的,不收坏的,你看他们的棋书就觉得好像他们总在赢,就没输过似的。徐星友却十分公正,即使自己下得不好的棋,只要对手有可取之处,可以让后人学习,他也毫不介意地收录进来,甚至在书里对自己也破口大骂。这种态度,足可以看出徐星友绝不是彼时棋界传言中所说的小人,而是一个相当有胸襟的人物。
  康熙五十八年,《兼山堂弈谱》一出,棋界大震,彼时棋界几乎人人求来拜读。日后更是有人评价,从《兼山堂弈谱》开始,学棋者才终于有了一本教科书(自《兼山堂弈谱》成,学者始有宗)。
  若做一个也许不恰当的比喻,《兼山堂弈谱》在中国古代围棋书中的地位,几乎就相当于《几何原本》在几何学中的地位。
  这部书,是徐星友对棋界做的倒数第二次巨大贡献——至于他的最后一次贡献,还得留到下一章再讲。

  而徐星友离开棋界中心之后,京城棋界虽然确立了以程兰如为首的新秩序,但其实却是陷入了大乱。
  程兰如二十多岁登顶棋界,对他不服的前辈自然大有人在,其中第一个就是吴来仪。吴来仪很快找到程兰如进行挑战。双方大战六局,结果您猜怎么着?吴来仪五胜一负!这还不止,整个六局棋看下来,程兰如速度偏慢的弱点几乎被吴来仪这个一根筋的局部至上主义者揪着打,可怜的程兰如动不动被人杀一条大龙,可以说吴来仪是程兰如这辈子最苦的苦手了。但吴来仪最终却没能取得和程兰如同等的棋界地位,原因很简单——当年他被徐星友虐得太惨了,而且徐星友也一直对他的这种棋风很不赞同,于是吴来仪就这样被抑制了许多年。
  程兰如能赢徐星友,徐星友善打吴来仪,吴来仪专克程兰如,有时候咱还真不能不信棋风相克这么回事。平心而论,以战绩看吴来仪完全有资格得到与梁魏今、程兰如同等的历史评价,毕竟那俩在他这里都占不到多少便宜。偏偏就是因为有个徐星友,可怜的吴来仪因为其战法太过“过时”而始终不受大家待见,也算是一桩冤案了。
  而梁魏今,在这一段时期成为了程兰如最主要的竞争对手。二人在京城展开了一场惊心动魄的争霸拉锯战,光是留存到现在的对局就有多达三十多局。起初,梁魏今对阵程兰如时胜少负多,但随着梁魏今自己棋艺越来越成熟,他渐渐与程兰如并驾齐驱,同称京城棋界双雄了。
  说起来,梁魏今也是个很奇怪的棋手——他的特点是遇强则强。不论徐星友、吴来仪、程兰如,只要是顶尖高手,无论什么风格,梁魏今都能跟人家杀得胜负相当,永远都是最强的那个人的好对手。可是面对弱一点的对手,他又常常莫名其妙输棋,最后胜负也总是差不多相当,表现不出一点统治力来。这个棋手,棋力真的难以捉摸。也许太喜欢弄巧的棋手就是容易出现这种情况吧——玩出感觉了,大罗神仙也挡不住;玩砸了,虾兵蟹将也能灭了你。
  不久之后,京城棋界又出了一位名叫蒋再宾的年轻高手,加入了京城棋界的争霸,最终他的水平大约和赵两峰并列,列于前面提到的三人之下。于是,京城棋界,很长一段时间都成了这五个人的天下。
  新时代,就这样在这股动乱中拉开了帷幕——其实,这是一个没有王者的时代,因为真正的王者,即将以摧枯拉朽之时,开创一个中国围棋史上令人难以忘怀的巅峰!
  这正是:
  黄龙创世登九天,徐翁守成数十年。
  群雄复起逐王位,恭候双雄落凡间。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章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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