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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6:35 编辑

第四十八回 周懒予孤傲失挚友 李元兆野战败棋王



  “周懒予说,他找到了所有明朝棋手共同的弱点,所以能战无不胜。”周元服的声音颤抖着。
  他的面前,李元兆正默默地看着棋局,似乎陷入了沉思。
  棋盘上,周元服刚刚向他展示了传说中的过周十番棋。过周十局,局局精妙,两代王者使出浑身解数斗得精彩至极,最后以周懒予的小胜而告终。
  这十局棋,确实是当今天下不可多得的佳谱。李元兆回味着这十局激斗,即使不在对局中也感到心潮澎湃,战意陡升。
  只是,如果周懒予没有撒谎,那么这十局棋周懒予的最终获胜,当是因为找到了过百龄的弱点而取胜的。可是过百龄的招法分明局局精妙异常,纵使天下豪杰共抗过百龄,也未必能胜得过那老辣的棋招啊。如此厉害的招法中,果真隐藏着一个天大的缺陷吗?
  “我无法想象……”李元兆深深皱着眉头,“单独看任何一个局部的战斗,过百龄先生几乎都能死死压制周懒予。周懒予的棋力量弱小,根本不是力战枭雄过百龄的对手。过先生的棋怎么可能会有缺陷呢?”
  周元服暗暗叹了口气:“可是周懒予确确实实赢了。我们都觉得周懒予的棋没什么大不了的,任何一个局部的战斗我们都有信心不输给他,可是下到最后就是莫名其妙地输出去了。周懒予莫非是会什么迷魂的招法,让我们被他的妖术所蒙蔽,从而产生幻觉?否则为什么每个局部明明都能胜他,最后却偏偏输给了他?”
  每个局部都能胜他,全局下来却偏偏输给了他?
  李元兆突然感到如雷击一般,竟猛地浑身一颤!
  “我想到了!”李元兆突然疯了一般喊道,“我想到周懒予棋艺的秘密所在了!”
  周元服大吃一惊,急忙问道:“是什么?我们那个时代的棋手共同的缺陷,究竟是指的什么?”
  “局部!”李元兆兴奋地叫道,“明朝棋风的破绽所在,正是局部!局部求胜则全局皆败!局部越胜则全局越败!”
  周元服愣住了,全然不解其意:“元兆,你疯了吗?每一个局部都获胜,当然等于全局获胜,怎么可能局部胜则全局败?”
  “我的判断绝不会有错……”李元兆的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周懒予唯一比过百龄更强的地方就在这里——对局部与全局的理解!”

  上回说到,周懒予十番棋击败过百龄夺取天下国手之位后,立刻遭到了棋界宿将汪幼清、周元服的轮番挑战。周懒予独战双雄,竟四战四胜,且都是大胜,杀得两位昔日棋坛名将心灰意冷,黯然离去。周懒予得此大胜,竟更加骄纵,自认天下第一,无人可当了。
  只是,如今的周懒予,却让昔日曾经视他为挚友的人感到了陌生……
  萧远士、牧云和尚当年所认识的周懒予,是一个战乱之时独自离家,胸怀志向游历天下的少年。那少年会默默听和尚念超度的经文,会赞叹乡间诗人的兴致与才华,会与友人真心相交互吐真言,甚至会因为未经世事而显得有些率真莽撞,以至于半夜找不到地方住宿而找块坟地睡一晚上。
  而如今的周懒予,挥金如土,沉迷于虚幻的功名,似乎变了个人一般。
  正当这时候,天下渐渐安定,新的公卿阶层又慢慢开始形成了。对于棋界而言,这是 大好事。棋界的复兴,不能仅仅停留在茶楼间的对弈,更不得不需要公卿贵族的介入。对与周懒予而言,这更是一个不容错过的机会——身为当今棋界盟主,唯有成为公卿府上的常客,才能真正封住那些明末棋手的嘴,堂堂正正做他的天下第一!
  终有一日,有公卿派人前来邀请周懒予了!
  周懒予期待这一天已经多年,这可是自己实现野心的大机遇!周懒予没有忘记自己最重要的两个朋友,于是拉上了萧远士、牧云和尚一同去拜访那位公卿。
  清朝新兴的公卿阶级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满人,也就是从关外就在大清国任职的;一类是汉人,绝大多数是明朝投降过来的。而从明朝投降到清朝的这些人,以文臣居多,他们当年都是风流人士,整天沉迷于琴棋书画之中的。将明朝文人的围棋热情带到清朝,开清朝围棋文化之先的,基本都是这些“大明叛徒”。而这些旧明朝官员,很大一部分都被留在了江南。
  接待周懒予的,很可能就是这样一个原明朝官员。
  彼时的江南,由于强行推动剃发令,和战争期间的屠城行为,百姓对清朝并不抱有多少好感,更有过激者纷纷自发组织了各色反清复明的组织。大多数江南的汉人,对已经灭亡的明朝是十分怀念的。正因为这样,虽然人们嘴上不说,但心里大家都十分痛恨那些投降清朝的官员,默默地都骂他们是“汉贼走狗”。
  中国百姓有个特点:虽然嘴上都讲做人要有骨气,但是其实真到了要显骨气的时候大家都会认怂,然后再互相指责对方没有骨气,并对那些有骨气的“烈士”献上赞美。很虚伪,但是人性使然,毕竟能战胜对死亡的恐惧的人并不多,尤其是拖家带口的人还得对别人负责,不能随便死嘛。
  于是,清初的江南百姓,就有这么一个现象:你要我剃发,行,我剃,要不然你要杀我;剃完了头发,看那些因为不剃发被砍头的人,我在心里为他喝彩叫好,喊他一声壮士,不过你别看我,我不是那壮士……<点评:英雄壮士书写历史,平庸俗夫繁衍子孙。>
  大家理所当然地认为痛恨满清政府,天天喊着要“诛灭满清走狗”、“誓杀吴三桂”之类的豪言壮语才是有骨气的象征,谁不这么做谁就要被骂作是甘为人奴,与叛国无异——其实骂人没骨气的那些基本也都是这种“甘为人奴”的人。
  江南的这种舆论压力,让公众人物很忌讳马上去与清朝官员接触,尤其是明朝投降过去的清朝官员。所以,当周懒予说要去见那公卿的时候,萧远士和牧云和尚几乎想都没想就立刻要阻止他。
  “懒予,你若去了,从此就要被天下人骂作汉贼啊!”
  周懒予的脸上却保持着一副从过百龄那里学来的笑容,故作镇定地答道:“我只管下棋,和汉贼有什么关系?天下最强的棋手由公卿养着,这是天经地义的啊。难道要我周懒予下一辈子茶楼吗?”
  “下茶楼又如何?你不是也一样丰衣足食了吗?只要你别那么挥霍,你的日子可以过得很舒服啊,何必非要冒着被天下人骂的危险去接触那些公卿呢?”
  “为了让天下人尊重我!”周懒予有些动气了,“我是天下第一,终日跟那些乡野村夫下茶楼棋局成何体统?我一定要比所有棋手都高一步,他们才会真正尊重我!”
  “你得到的尊重还不够吗?天下人都承认你是大国手了,你还嫌不够吗?”
  “当然不够!我要让他们从心底觉得比我低一等,要像过去崇拜过百龄那样,把我看做高高在上的神,以至于不敢向我发出挑战!”
  望着如今已经沉迷于名利不能自拔的周懒予,两位挚友已经几乎绝望了。
  “懒予!这步棋不能走,走了就错了啊!”
  周懒予却只是阴阴地笑着——
  “我是天下第一的棋手,我走的棋,必定是对的!”
  几日后,周懒予去与那公卿会面了。萧远士和牧云和尚不放心,于是也和周懒予同去。然而,让他们目瞪口呆的是,平日里在茶楼颐气指使的周懒予,到了公卿面前竟低声下气,奉承拍马起来!只见他说话谨小慎微,不敢有半点偏差,简直到了唯唯诺诺的地步!
  萧远士和牧云和尚在心底只感到一阵悲哀——周懒予,真的愈行愈远了,不知如今还有谁能救得了他……
  当日离开了公卿府上,周懒予十分兴奋。他感到,过不了多久,那位公卿就会开始邀请他去下棋,然后慢慢地就会有越来越多的公卿前来供养他,直到有一天他的名字会在公卿间传颂,人们会尊他为古今第一棋手,他会有自己的传记,自己的诗文,甚至后代会永远以崇敬的目光看他,永远称颂他!
  那日子,似乎就在眼前了,周懒予被自己的迷梦所惑,几乎看不清眼前的路了。
  然而,就在这时,一封战书送到了周懒予的面前。
  一个叫李元兆的人,已经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嘉兴,向周懒予发出了挑战!
  李元兆?你也不过是一个属于旧时代的人物,竟敢向我这个即将统领新时代棋界的王者挑战?在我即将成为公卿府上弈客的关键时刻,我决不能允许你来捣乱!
  我要以一场压倒性的胜利,让天下人,更让天下公卿看看我周懒予的实力!

  然而,周懒予并不知道,过去一直支持他的两位知己好友,内心里却在默默祈祷着李元兆能胜这一次。
  周懒予已经走得太远了,需要一个人用一场失败让他回头。李元兆,我们不知道你究竟是何方神圣,但我们只愿你是上苍派到世间来拯救周懒予的——求你击败周懒予,让他看清自己的前路吧!
  而此时的众人都还不知道,那个并不知名的李元兆,并不是毫无准备就前往嘉兴的去找周懒予的。
  周懒予,你的棋路我已经看透了。你找到了明朝棋手的缺陷,所以战无不胜——而这一次,我李元兆找到了你的缺陷,你将必败无疑!

  嘉兴,一家茶楼的棋座旁,已经贵为天下国手的周懒予静静审视着眼前这个中年人。
  李元兆看上去谦恭有礼,与汪幼清、周元服那咄咄逼人的气势大不相同。再想到李元兆的名气远远不如汪、周,观战众人也便在心里暗暗认定这不过是一场指导棋,最终周懒予的胜利将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李元兆的脸上虽谦恭,但心里却暗暗有着另一番心思,只是此刻谁也不知道。
  “元兆少年学弈,刚刚成人,正要一展身手时就碰上战乱,原以为也许此生都无缘再遇棋上豪杰了。想不到天意自有安排,今日竟然让我得遇棋坛罕见的少年国手。如此幸事得来不易,周先生,我想多与你交手几局。若你不介意,我们就也下个十番棋,如何?”
  李元兆言辞恳切,听上去就像是一个渴望见识天才棋力的庸手一般。周懒予被李元兆这么一捧,心里甜滋滋的,当然要摆开天下国手的气度答应下来。何况,如果能弈出一个十连胜,这一战将成为他登入公卿府邸最好的名片。
  然而这一答应,却正中了李元兆的下怀!
  于是,一场十番胜负就这样决定下来。今日第一战,双方商定先由周懒予先行两局。第一局战事一开,周懒予便气势汹汹抢攻右下李元兆主营而来。只见那李元兆也不做半点犹豫,电光火石之间棋子便已落定。众人看去,竟是一招镇神头!
  李元兆与过百龄、周懒予,以及当时的绝大多数棋手不同,相比之下他也许更像昔日新安派的大宗师苏之轼。过百龄、周懒予都有自己擅用的起手式,并且几乎将这起手式的变化研究至穷尽,以致无论什么局面都能运用自如。李元兆则不愿意单独使用某一种起手式,而是通晓天下所有起手招法。不论倚盖、镇神头、金井栏、大压梁、倒垂莲,只要当时存在的起手式,李元兆都会用!因此与过百龄、周懒予的棋谱起手式略显单调不同,李元兆的起手式内容丰富,变化万千,显得比其他人的棋谱要刺激有趣得多。当然,后世也有人说李元兆之所以这么“博爱”,是因为他每个定式都用不好……
  眼见对方祭出镇神头,周懒予不了解其中变化,不敢造次,于是稳稳退了一步,扎下营寨来。李元兆见状,也不展开阵势,而是直取右上周懒予主营而去。这也是镇神头常见变化之一,当年林符卿最喜欢这种招式:先扬起镇神头,然后在镇神头势力所对方向的尽头对对方座子进行挂角,既是进攻,同时也是最大限度地拉开镇神头的阵势。下一招,对方如果在角上退一步,我就回来在镇神头和挂角棋子的中间补一手,一片边上大阵就呼之欲出了。对方如果不愿意让我成大阵,要强行打入进来,我就跳起挂角一子,同时攻击两侧对方的座子和打入的棋子,两边攻击之下必有一边能获利。昔日林符卿乃是天下第一力战枭雄,施展这种布局正好能发挥他尽早进入战斗的“林善割”棋风。
  周懒予见状,决意不让李元兆如愿,强行打入右边黑阵中。李元兆果然跳起挂角一子,要兼攻两侧。周懒予不顾座子安危,将打入敌阵的那粒棋子张开,彻底破解了李元兆借用镇神头形成大阵的计划。李元兆别无他法,只得强行攻击右上周懒予主营!两边一番交手,周懒予虽勉强保住本营,但外围却被李元兆重重围住,势力尽失,局部作战无疑失败了。李元兆随后又开始运作遭到周懒予袭击的镇神头,几番交手下来便将镇神头阵势稳稳安定于角内,还让周懒予的打入大军随时可能处于被攻击的危险境地,可以说绝无不满。这两场战斗下来,周懒予先手优势尽丧,当是李元兆先夺一分气势。
  右边战事方定,李元兆就立刻抢到左边,竟攻到了周懒予左下军阵面前!周懒予急忙要来应对,却不料寥寥数招之后李元兆不仅隐隐成了阵型,还抢得时机又在左边动手,趁机再造出一片阵势来!如此一番交锋之后再看全局,李元兆处处得手,竟取得了明显的优势!
  然而,李元兆知道,目前的优势还只是假象——真正的胜负,现在才开始!

  “元兆,你说我们的缺陷在于局部,究竟是什么意思?”周元服问道,“我们明明每个局部都强于周懒予,怎么可能因为局部而输给他?”
  “局部优势,有时候并不等于全局优势。而周懒予,是一个善于放弃局部优势,直取全局优势的人。”李元兆笑着答道,“局部不与对手纠缠,而稳稳控制全局,这就是周懒予的厉害之处!”
  “我不明白……”
  李元兆微微沉思片刻,突然取出棋子,在盘上摆出了过周十局第一局的变化来。只见盘上,过百龄左边突施奇谋,一举断吃周懒予防线数子。
  “这个局部,周先生觉得,是过百龄优势,还是周懒予优势?”李元兆问道。
  “先诱使对手把棋走重,然后一举断吃对手数子,此乃惊天动地的奇谋,堪称得意之作,当然是过先生优势。”
  “没错!以局部来看,过百龄下得非常精妙,想必当时连周懒予也是大吃一惊!”李元兆兴奋地说道,“但是,全局看下来,过百龄这一局恰恰就输在这里!”
  周元服一愣,茫然不解。
  “周先生请把眼睛从左边移开,看向全局。此刻过百龄先生中腹的数子,乃是无根之军。这个威胁,对局时过百龄却没有看到……”
  “不对!”周元服突然喊道,“这几个子虽然是无根之军,但是退路尚广。周懒予如果要强吃,得在三个方向上同时布下防线。可是围棋一次只能走一个子,怎么可能同时……”
  说到这里,周元服突然发现了什么,瞪大了眼睛,竟一时发不出声音来!
  李元兆笑了:“周先生,发现周懒予的秘密了吧。没错,围棋一次只能下一个子,同时封住三个方向的出路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能让对手始终不出手,静静等我把三个方向都封住,那就能化不可能为可能了!周懒予在左边被过百龄吃掉数子,看起来是大大的亏损。但是周懒予却利用了这种亏损,一方面强迫过百龄吞尽这左边数子,令一方面却暗暗将这些逼过百龄吃子的棋子当做了对过百龄中腹数子发动攻击时的援军!而过百龄此处不能退让,因此就不可能腾出手来为中央数子找出路。待这一片的变化完成,周懒予只需要在右边多加一手,原本不可能完成的三方面防线就全部完成了!周懒予放弃了左边的局部,却取得了价值比左边要大得多的中腹!这就是以局部换全局!”
  周元服沉默了许久,终于胆战心惊地答道:“那么,周懒予所说的明朝棋手共有的缺陷,指的就是……”
  “太过重视局部,却忽略了全局。”李元兆缓缓接过周元服的话,“明朝棋手对局部的研究登峰造极,几乎每个局部的变化都做到了穷尽。但是盘上对局,并不是只有局部的争夺,每一个局部都不肯吃亏的心态反而会被对手所利用。周懒予利用的就是这种心态。他知道,与明朝棋手对弈,对方必定会在局部变化上施展各种奇招妙手,他根本无力抵挡。于是他索性放弃掉一两个局部,以最快的速度争取全局的优势。老棋手看起来,周懒予局部变化总是吃亏,便觉得他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但其实,对周懒予来说,要有所得必先有所失,失得越多也就收获越多,以局部换全局,便能让顶尖高手在莫名其妙中就被他击败!”
  周元服感到一阵绝望——原来他过去所信仰的棋招,果然都是有缺陷的。这么多年来,他所下的棋,竟然是如此失败的棋……
  “这么看来,也许周懒予真的就是不可击败的了吧……”
  周元服低声叹道。

  周懒予看着已经渐渐落后的棋局,陷入了沉思。
  几乎是直觉一般,他立刻注意到了棋盘上空旷的左上一带——胜负的关键就在这里!
  只见周懒予远处浩瀚的黑军援军,突然在左上的李元兆主营前施展出一招小飞挂。李元兆心中暗暗称赞——选点精确,时机也好,周懒予,你对于全局的胜负处果然敏锐到了极点!
  眼见周懒予的挂角一子就像是误入重重敌围的一支弱军,李元兆立刻挥军前来攻杀。几番交手下来,周懒予大军虽杀得顽强,却仍旧未见活路。就在这时,周懒予却突然脱离主战场,在右上弈出一招“夹”,似乎是要莫名其妙地转而冲击右上的黑军防线。李元兆一时不解其意,细细思索方才大惊失色——原来他先前的招法中了周懒予的计了!
  先前周懒予挂角,李元兆立刻夹击,自恃夹击一子身后还有强大的右上外势作援军,只需要把角地稳稳守住便能吃死周懒予挂角大军。周懒予在黑军阵前乱撞,李元兆顺势将左上军阵加固得牢不可破时,还只道这些都是周懒予局部无力下出的俗手呢。可是不知不觉间,周懒予借用左上的俗手,将一片孤军高高扬起,反过来看也是一片强大的外势!这时在周懒予这队孤军的面前,原本认为无忧的那粒夹击之子立刻显得极其弱小了!这时候周懒予在右上突然使出的夹,看似是攻打右上,实际上是为了借与右上黑军的战斗再扩张出一片外势,两边夹击将中间的李元兆夹击一子彻底吃死,从而合力筑起一片足以反败为胜的大阵来!
  李元兆暗暗苦笑——看来我也太注重局部而忽略了大局啊,早知如此,方才放周懒予夹击一子在左上活出一小块来,我则趁机造出外势与右上配合,那如今形成大阵的就是我了,我就已经胜定了啊……
  周懒予,果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击败的!
  最终,正是凭借着左上和右上那一连串虚虚实实的招法,周懒予漂亮地击破了李元兆在上边的经营,一战而将战局完全扭转,反而领先了二三十城!
  这一战的结果,简直就是一场天翻地覆的变化!周懒予凭借着远远超出那个时代的大局观,将这局棋的后半盘变成了“垃圾时间”。可怜李元兆前半盘弈得那么精妙,却一战而前功尽弃。
  全局战罢,李元兆虽穷追猛赶,但周懒予始终将胜败的关键握在自己手中,最终以五子优势胜出。众人大呼过瘾,也暗暗惊叹李元兆名声虽不响,却也把这局棋下得有理有据,算得上是个人才。
  李元兆却只是笑了笑,向周懒予行了一礼,约定了下一次交战的日子,然后便默默走了。
  但是当时没有人想到,李元兆的心里其实没有一丝懊丧——相反,他感到了激动!
  周懒予,果然不出我所料,你的棋就如我所猜测的一模一样!这十番棋的第一局,就当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吧。
  但是你不要以为这样就结束了。这一局我试出了你的深浅,下一局开始,你的末日就要到了!

  “这么看来,也许周懒予真的就是不可击败的了吧……”周懒予低声叹道。
  李元兆却阴阴地笑了:“那可未必……”

  周懒予初胜李元兆,看上去这局十番棋将会如周懒予所期待的那样呈现出一边倒的气象。这时,周懒予的心气已经达到了顶峰,他真的相信自己就是上天所派到世间来的棋神,坚定地认定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在棋艺上胜得过他。
  然而,就在这时,他得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他的两个朋友,甚至可以说是仅有的两个朋友,萧远士和牧云和尚,决定离开嘉兴。
  周懒予在嘉兴和李元兆下十番棋,这个时候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离开嘉兴的。萧远士和牧云和尚要走,其用意也就很明确了——
  周懒予,我们“三懒”分别的日子终于要到了。
  可是,为什么?周懒予困惑不解。
  “当年我还默默无名之时,你们愿意陪我访遍江南,寻找各地高手对局。如今我功成名就,成了天下国手,正是风光无限之时,你们却要离我而去?朋友难道就只能共患难,却不愿同富贵吗?”
  周懒予在两位友人的身后,愤怒地吼道。
  然而,两位友人并没有停下脚步。
  “天下人相遇,莫不是缘分。我们相知多年,是缘分使然。而我们今日分别,也不过是因为缘分已尽而已……”
  “荒唐!”周懒予几乎是咆哮着说道,“我把你们当做生死之交,我正打算等我成了公卿棋手就为你们争取一个一官半职,让你们终生无忧,这个时候你们却要走?”
  牧云和尚笑了:“我是和尚,不当官。”
  萧远士也笑了:“我是懒人,当不了官。”
  二人会心地笑着,只管继续向前走去。
  周懒予几乎绝望了,他喊道:“我要怎么做,你们才能留下?”
  二人缓缓停下了脚步。
  “懒予,你有多看重天下国手之名?”
  “毕生所愿!”周懒予不加思索地答道。
  “你可知道天下国手意味着什么?”
  “万人敬仰,荣华富贵,后世流芳!”
  萧远士和牧云和尚摇了摇头,再次迈开了步子。这一次,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停下脚步了。
  周懒予,你已经忘记了过去的自己。如今你的笑容,让我们感到恐惧……
  周懒予默默看着友人离去的身影,心中也终于知道,他就这样失去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朋友。<点评:仅存览予为懒予。>
  从此之后,天下再无“三懒”。

  几日后,嘉兴茶楼。
  周懒予没有有人的陪伴,独自一人坐在棋座边,这感觉几乎像是平生第一次一般。
  而他的对面,手下败将李元兆静静等待着这局棋的开战。
  周懒予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对手,莫名地感觉到自己的心中腾起了愤怒的情绪!
  李元兆,我要将你彻底击败。不只是你,我要像当年李釜横扫江南那样,杀遍天下棋界。我要让所有不服我,所有不相信我,所有离我而去的人知道,我周懒予究竟有多么强大!
  我所认定的目标,即使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也绝不会放弃!
  然而,坐在周懒予对面的李元兆,还没开战便已经感受到——周懒予的气,乱了。
  这局棋,仍旧是周懒予先行。周懒予取出白子,直奔李元兆左上势子而去,跃跃欲试。李元兆略作沉吟,施展出镇神头应对,随后如上局一样立刻挂向左下周懒予势子,要将镇神头的力量发挥到最大。周懒予这次却率先变招,也许是战意太浓,竟直接在另一个方向对李元兆的倚盖进行小飞挂——这就等于是周懒予对左上的座子进行两个方向的小飞挂(俗称“双飞燕”)后,李元兆小飞逃出,周懒予则在上边开拆。如此局面,李元兆对周懒予的强攻几乎是必然,尤其是左边李元兆还有挂角一子辅助建造军阵。这第五手的“双挂倚盖”一出,观战的行家们就都看出来了——周懒予的棋确实乱了,不如以往那样沉得住气了。
  只是,彼时还没有人知道周懒予究竟出了什么事。
  左上交锋数合,李元兆稳守角地,周懒予豪取外势。但由于左边李元兆已经抢占了关隘,周懒予的外势威胁大减,还落了后手,难言高明。李元兆得了战机,毫不犹豫,直取左下——双挂!
  面对对方星位的座子,从两个方向的小飞位夹击挂角,这种招法在古谱中有个名号,唤作双飞燕。双飞燕一招,对座子的威胁很大,是局部争夺时十分强悍的招法——当然,开局施展双飞燕,局部虽强悍,却也常常失了全局,格局略显狭窄。但此刻的局面下,李元兆左边阵势初成,却恰恰是对左下周懒予座子施展双飞燕的最好时机。若能吞吃周懒予左下主将,则左边将形成浩瀚军阵。即使吃不了,左右缠绕着对周懒予进行攻击,也能做到既将左边军阵走实,又借右下座子之力将下边收入囊中,堪称一举多得的好棋。
  应对双飞燕,彼时的普通应法是小尖向中腹逃走。毕竟,左右夹攻之下,还想守住主营难度太大,纵使守得住也必定损失惨重。与其勉强去坚守主营,不如放弃主营早早逃出,留住主将性命,将来再图杀个回马枪。李元兆满以为周懒予必定将小尖出逃,心中已经开始计算之后的招法了。此局面下周懒予一旦小尖出逃,就将被李元兆左右缠绕攻击,黑棋的势力将变得越来越强大。
  然而,随后周懒予的应对,却让众人大吃一惊!
  周懒予突然对李元兆左边的挂角大军狠狠砍了一刀——倚盖!
  面对双飞燕,周懒予竟施展出了倚盖?另一个方向上没有开拆的空间,倚盖能有什么用呢?李元兆虽困惑不解,但自觉必无吃亏的道理,便按照倚盖定式的下法应对了起来。数合之后,李元兆左边军阵已成,城坚壁厚,周懒予左下主营却还是孤军一队,甚至随时有全军覆没的危险。众人不明白周懒予到底想做什么,只道周懒予今天状态不对,是在乱杀一通。
  正当众人议论纷纷之时,周懒予见左边的应对已经大致结束,突然摸出一粒白子,几乎不做半分犹豫地落到了棋盘上。众人再看去,不禁纷纷失声叫了起来!
  周懒予对着下边另一个方向上的挂角一子,竟又施展了一招倚盖!
  连续两招倚盖,分别压向两个方向的“双飞燕”,此招乃是前无古人的一招,所有人都是第一次见到世上竟有人如此应对双飞燕的!
  李元兆再看向局面,突然一惊——如果这一侧他再按照倚盖定式的招法应对,周懒予两个方向的倚盖就恰好将角地护住,同时还将面向中腹张开一张天大的嘴。这之后,李元兆再想按照原计划对周懒予进行两面夹击,就将因为两个倚盖那厚势的阵型而遭到沉重的打击,强攻不成反而容易让自己损兵折将。面对两个倚盖组成的这片周懒予加固版主营,两侧的李元兆黑军都显得太弱了,只有先赶紧撤退补强自身而已!
  两招倚盖应对双飞燕,这种想法异想天开,却比起过去所流行的小尖应双飞燕要强硬得多,也有效得多!此招乃是周懒予当年苦心研究倚盖时自创的招法,连号称“倚盖宗师”的过百龄都不知道这种招法。此局之后,这招“两压应双飞”竟名声大噪,眨眼间便在世间广为流传,让后世棋手惊叹不已,甚至直到现在仍被视作应对双飞燕的有力招法!
  见周懒予施展出了惊世骇俗的“两压应双飞”,李元兆大惊,知道不可再强,只得虚晃一枪,然后赶紧回身补强下边阵势,免教周懒予的双倚盖军阵趁机占得便宜。周懒予则仗着势大兵强,开始强攻李元兆还没来得及补强的左边军阵。就在大家以为周懒予即将正式开始施展手腕的时候,他却下出了这局棋中最为后世所批判的一手棋——白41。
  白41一手,放着全局各处大场不去抢,却偏偏跑到右下黑棋势力深处去挂角!黑棋原本下边中间的军阵经过了补强,已经没有了后顾之忧,右下座子更是不畏惧对方强攻。如今在这两片军阵中间落子,何止是格局太小,简直就是在求对手狠狠朝自己身上砸,随后必定陷入苦战,而且几乎绝没有获利的可能。这一手棋,被后代国手批为“学识全无”。换成今天的话来说,就是“简直像不会下棋的”。
  入界宜缓,这是一千年前中国棋手就知道的道理,周懒予却偏偏要犯此兵家大忌。可见,此局周懒予的心已经乱了。
  从这一手开始,李元兆觅得了机会,对这招毫无道理的挂角一子进行了强攻。周懒予果然陷入了苦战,全局就此陷入被动。
  李元兆暗暗在心里笑道:机会到了,周懒予,现在轮到你好好体会一下我这些日子来静心研究出的专门克制你的招法了!

  “元兆,你是说,你有办法击败周懒予?”周元服惊讶地说道。
  李元兆激动地答道:“这几乎就是专门用来对付周懒予的办法!”
  “什么办法?”周元服颤抖着说道,“怎么击败周懒予?”
  “野战!”李元兆斩钉截铁地答道。
  “野战?”
  “不错,这就是周懒予最怕的下法。周懒予的棋,强于大局,屈于局部,战斗力并不强大。既然如此,我就把整张棋盘都变成局部,让他的大局观根本无从发挥!我处处开战端,他必定疲于应付,然后我便可以利用他在局部的弱势而在每一个局部都取得优势,让他没有机会也不敢放弃任何一个局部!”
  “野战……”周元服细细品味着李元兆的话,“把全局变成局部,让周懒予无从发挥……”
  渐渐地,周元服的眼中闪出了激动的火花!
  “先生,就把击败周懒予的任务交给我吧!”李元兆高声喊道,“此战之后,我必定要那周懒予从神坛上跌下来!”

  周懒予,我精心研究了你与过百龄的十局棋,终于找到了你的这个弱点。在我的野战战法面前,你将必定没有还手之力!
  随后的棋局,李元兆处处开战端,周懒予则全力应对,双方杀得难分难解。但周懒予情绪低落,加上局面混乱,竟然下得错漏百出,昔日取舍自如的样子全然不见了踪影,直被李元兆牵着鼻子走。后代国手曾评价此谱中周懒予的招法道“……百四三至百五九恋此二子,任其牵鼻,吃亏极矣……”“……百六一至百六七敷衍,无一是处……”“……彼此心虚气浮,全无成见,皆不足观也。”
  最终,这局棋双方大杀小输赢,李元兆以一子之差险胜。
  李元兆竟然赢了先行的周懒予!消息传出,天下皆惊。而这局棋,几乎就是周懒予流传下来的所有棋谱中被骂得最惨的一局。即使周懒予在这局棋中首先走出了“双压应两飞”的惊世之招,但其后周懒予简直不像是那个击败了过百龄的天下国手,弈得乱七八糟,全然找不出他昔日的风格来。
  此局一过,李元兆更加心中有底了,周懒予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随后的八局棋,李元兆局局乱战,周懒予则压力倍增,心神不宁,不想竟然越输越多,竟然被李元兆胜了五局!
  如此一来,十番棋算到最后,竟然是李元兆六胜,击败了周懒予!
  李元兆名声陡起,几乎是一夜间就登上了清朝顶尖棋手的行列!从此以后,他的名号上都会被冠以一个称呼——击败周懒予的人!
  至于周懒予,他让那个本想邀请他入府的公卿失望了……
  周懒予也许没有想到,败给李元兆,只是他即将迎来的一系列打击的开端而已……
  这正是:
  自谓天下无敌手,无奈猛士镇龙头。
  自古英雄多磨难,轻易岂能作王侯。

  欲知周懒予还将遭遇怎番挫折,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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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6:37 编辑

第四十九回 盛大有雪耻天下国手 周懒予偶遇高弈老僧



  上回说到,周懒予刚刚登上天下国手之位,正春风得意之时,却突遭变故。先是两位生死之交萧远士、牧云和尚离他而去,后是名不见经传的李元兆横空出世,以十番棋胜负击败了周懒予。李元兆的胜利震撼了棋界,他打破了周懒予争棋不败的神话,还让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位新生的天下国手竟然在棋艺上存在着巨大的漏洞。
  天下国手,对于棋界来说就相当于神,是超出当世所有棋手之上,不可战胜的天一般的存在。战败的天下国手,也就再也没有作为神的资格了——天下国手是不可以败给任何人的,一次也不可以。
  而李元兆用十战六胜的结果向所有人证明了——他战胜了那个不可一世的周懒予!
  说起来,李元兆这小子也实在不厚道。要换了别人,真为争夺天下国手而挑战周懒予也就罢了,这么一来赢了就赢了,不可能告诉别人他怎么赢的。可偏偏李元兆这家伙对天下第一毫不感兴趣,一生的兴趣就是击败天下第一,于是这十番棋赢了之后他也不客气,一碰到别人问他怎么赢的,他就把自己藏在箱子底下的绝招直接告诉人家了——
  周懒予怕野战,我就用野战把他赢了。
  平心而论,这么做也太不道德了。毕竟人家周懒予也是要混饭吃的棋手,你这么一说出去,人家周懒予还怎么在棋界混日子?现在全天下都知道周懒予怕野战了,这李元兆不等于把周懒予从神坛上拉了下来,还给附近围观群众一人发了根铁棒子让大家随便打吗?
  可怜一代少年得志的英才周懒予,一夜之间竟陷入了人生目前为止最大的低谷中!所有人都隐隐感觉到,周懒予的时代也许要就这样突然结束了……
  话虽如此,但当时周懒予的地位,仍然是名义上的棋界第一人。虽然李元兆胜过了他,但是——很奇怪,李元兆并没有表现出一个新的天下第一所应当具备的气质。
  李元兆击败周懒予,于是自然而然而,他也就取代了周懒予成为了众矢之的。一时间,四方豪杰纷纷来找李元兆挑战。但几番挑战下来,大家看看成绩,却发现李元兆常常输棋!李元兆的棋虽然能克制周懒予,但本身却并不强大,对于棋风与他相似的众多明末棋手而言李元兆的棋力根本不具备统治力,顶多只能算是一个普通的一流高手而已!偏偏大家都对付不了的周懒予,却让李元兆给收拾得服服帖帖——李元兆好像就是为了克制周懒予而存在的一般。
  于是,由于不能压制出了周懒予之外的其他棋手,李元兆也就没能继承天下国手之名,这名号就只好暂时继续戴在周懒予头上。
  至少,除了李元兆之外,周懒予对其他棋手的战绩还是很有说服力的。
  但这只是一段过渡时期而已。很快,对周懒予最致命的一击就要到来了……

  苏州,盛大有府中。
  盛大有默默看着棋盘上摆出的周懒予李元兆之局。
  在李元兆咄咄逼人的野战战法下,周懒予招法凌乱,攻守不一,进退无序,简直看不出半点顶尖高手的手腕来。平心而论,强行使用野战战法的李元兆,也不能说就下得多好。李元兆把局面拉得太大,他自己也驾驭不了,所以招法上错漏之处也有很多。只是,周懒予的错漏比李元兆更多,而且多到让人不敢相信。
  如果这真是一局争夺天下国手的决定性棋局图谱,盛大有当时在场的话必定会指着两人鼻子一顿大骂,告诉他们这局棋的水平有多让人笑掉大牙。
  但事实情况就是这样——曾经击败过他盛大有的周懒予,却下出了这么乱七八糟的棋,生生输给了盛大有多年前的宿敌的李元兆。
  这件事,他不能接受——如果那个盛大有从来看不上眼的李元兆都能赢周懒予,盛大有自己没有理由要排在周懒予之后!
  于是,盛大有缓缓收起了盘上的棋子。
  周懒予,既然你露出了破绽,就不要怪我去找你报仇了!
  不久,盛大有来到了嘉兴,寻找周懒予,向他发出了挑战。
  彼时的周懒予,正在遭受着人生中目前为止最大的挫折。过去万众景仰,处处风光的日子随着李元兆的出现而一夜之间成了黄粱一梦。加上友人的离去,如今的周懒予终日只感到无助和愤怒。他知道,要想重新回到过去的日子中去,他必须要找一个机会雪耻。
  这时,恰好盛大有出现了。
  吴下第一手盛大有,早年就在苏州与李元兆进行过多番争夺,在苏州当地名声相当。而出了苏州,盛大有的名气更是远远盖过李元兆。对一时间还不能找李元兆复仇的周懒予来说,如果能击败名气远远超过李元兆的盛大有,那将是东山再起的绝好机会!
  盛大有,你来得好!手下败将,就让我从你这里开刀,在让天下人见识见识我无双的棋力吧!
  于是,一个为了复仇雪耻,一个为了重振雄风,嘉兴茶楼里,一场腥风血雨就这样酝酿了起来……

  那日在茶楼里,只见少年才俊周懒予如今竟显出几分憔悴老气,而那中年好汉盛大有却仍旧如孩童般气盛。两边在棋座旁一坐,只让人觉得左边年轻的神态仿佛老生,右边年老的气势却如少年,着实怪异。
  这边盛大有刚一落座,便猛抱一拳,道:“周先生贵为天下第一,昔日更曾胜过我盛某人一局。今日盛某人也就不客气,执白先行了。但周先生不要忘了,当年胜我那一局是周先生先行的。这句若盛某人得胜,那便是和周先生分先二局各胜一局,今后我盛大有可就不会再排在周懒予之后了!”
  周懒予却哪里理会这些,只管抬手道:“请吧。”
  盛大有见周懒予斗志全无,心中欣喜,便不再言语,只管取出白子,猛地落到盘上——开战!
  这一局,盛大有知道周懒予乱战之下将手足无措,因此一开局便四处出兵,将局势往野战的方向导去。周懒予自败给李元兆之后,苦练多日,心知要想重夺昔日王位,就要打破李元兆所说的“周懒予惧野战”的传闻。因此,这一局,周懒予也借着盛大有的力道,将战局往乱战的方向导去。只见两边高手都只对对方的进攻草草应对两手,定型尚未完成便急急忙忙分兵别处而去。双方交兵二十余合,再看盘上局面,只见四面八方都是战场,黑白大军各地对峙。随着两人的攻守,双方运兵竟绕着中腹画了一个圈!如此下法,直教人眼花缭乱,暗叹此乃奇局。
  当然,当时的人并不知道,这种开局之后四处分割对方阵地,制造战场相连的野战格局的战法,竟然预示了整个清代棋风的走向,一百年内竟然会成为中华围棋的主流下法!
  眼见双方阵势已经分割完毕,盛大有眼疾手快,立刻找出了此刻周懒予阵地中缝隙最大的是左下主营!只见电光火石之间,盛大有竟突然轻军杀入周懒予左下军阵深处。此招一出,连周懒予也大吃一惊。周懒予粗略一算,心中一紧,暗叹盛大有好生厉害。这攻入阵中的一子若不去应对,则盛大有可从内向外攻杀周懒予薄弱处,最后在狭窄的周懒予主营内活出一片军阵来,反叫周懒予主营变孤军;周懒予若强救主营,则盛大有顺势冲出,还能切去周懒予主营的尾巴,然后还能在外围将周懒予主营层层包围,甚至还有手段能威胁狭窄的周懒予主营安全。周懒予知道在这个局部已经无法击败盛大有了,但他定睛细看,心中早已清清楚楚。只见周懒予在主营防线上虚应一手,似乎是要断掉盛大有突入轻军的去路,然后生吞活剥。盛大有哪里肯就此赴死,立刻活动起将士,在周懒予主营内左冲右突,好生威武。周懒予看似无力抵挡,其实却趁机将主营防线铸成一条铁壁。待盛大有全军活出,再看局面,却只见周懒予主营将士早已刀兵转向,气势汹汹要将下边白队悉数剿灭!
  盛大有吃了一惊,再寻思周懒予这一套声东击西的招法,暗暗叹服——周懒予似乎这几日找回了状态,他的思路比起与李元兆对弈时清晰了不少,也更难击败了。
  不过这也正好,我盛大有要赢的就是这个使得出全力的周懒予!
  只见盛大有下边大军急忙出逃,舞着大刀向中腹杀出。盛大有力量奇大,又勇猛善战。周懒予虽有左下一片强大的军势,却无奈包围网尚未完成,中腹没有接应,于是只得被盛大有强行突破。众人见了,忍不住惊叹盛大有当真是个力战豪杰,远远比那李元兆更加彪悍。周懒予被盛大有大军突出,一时间竟反而让刚才弃去主营阵地才筑成的左下强军成了孤军,身处险境!盛大有这边不仅勇猛善战,更兼通谋略,又趁着周懒予左边难以应付之时将中腹军阵越做越大,同时还威胁了周懒予右下的军阵安危!
  周懒予沉思片刻,突然弈出妙手——奇袭右下盛大有主营。盛大有大惊,急忙来杀敌。周懒予却趁机弃掉那突袭敌营的轻军,利用盛大有杀敌的间隙偷偷从二路的低位上连爬三子连回了右下黑阵,暂时解决了右下阵地的后顾之忧。但早早在二路苦苦挣扎,周懒予此招也可为险之又险。没有了后顾之忧,周懒予再回头处理左边孤军,一骑骁将杀出阵去,唤来上方援军,这片孤军终于暂时无虞了。可全局看上去,盛大有阵势坚固,周懒予却还有两处弱军,全局当是盛大有优势。
  随后盛大有果然针对着周懒予全局的弱棋处处强攻。这一局,周懒予状态恢复不少,运子布兵都颇有昔日风范。但无奈盛大有战斗力冠绝当时,远非李元兆之辈可比。一场胜负下来,周懒予尽管费尽心血,却仍然无奈力量上难与盛大有相提并论,局面始终落后于盛大有。
  棋至终局,周懒予只得无奈地迎接又一场败局——这局棋,其实他自认已经发挥得颇有水准了,可无奈盛大有是一个远比李元兆更加强大的对手,即使上次与不熟悉自己棋风的盛大有交手都杀得难分难解,直到深夜才凭借一个劫争获胜,何况这次知道了自己弱点的盛大有……
  这局棋一败,“周懒予惧野战”这顶帽子,只怕周懒予是一生也甩不掉了……
  更重要的是,这局棋一败,周懒予便不是只有李元兆一个克星了——现在还有一个盛大有,也具有击败他的实力!更可怕的是,盛大有对其他棋手的战绩也相当壮观,于是周懒予的天下国手之位出现了一个真正强大的对手,这个人完全有资格也有能力夺去过去曾属于周懒予的一切!
  而周懒予这一败,此消彼长,他已经再也没有了自称天下第一的资格!
  短暂的周懒予王朝,就这样突然崩塌了。棋界重回战国乱世,而即使在这个乱世里,目前最强大的霸主也不是周懒予,而是盛大有!
  一场败局,让周懒予终于跌入了人生的最低谷。
  看着心满意足,放肆地大笑着离开茶楼的盛大有,周懒予有那么一瞬间突然感觉到——自己的一生,在这一刻已经可以宣告结束了。
  他输了,失去了最重视的朋友和最渴望的天下第一的名誉,他的后半生还将如何坚持下去呢?

  自从先后败给了李元兆和盛大有之后,江湖间突然没有了周懒予的消息。曾经不可一世,自诩天下无敌的周懒予,在这个棋界重回乱世,人人争做新盟主的时候,像是突然悄无声息地从这个世间消失了一般。
  然而,离开了棋界纷乱的中心战区,周懒予却意外地发现——其实棋界没有多少人在意他的突然消失,人们关注的只是下一任棋界盟主什么时候出现,又会是怎样一个人。
  棋界代代都有人才,任何一个人的消失都不会让人们在意太久。
  认识到了这一点,周懒予感到了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哀。他忍不住要嘲笑自己,昔日自以为天下无敌时,曾坚定地相信当他离开棋界的时候棋界的人必定会无比怀念他,终日歌颂他。现在他才知道,世上没有那么重要的人,任何一个人的离去都只是深秋的一片普通的落叶罢了。
  如火如荼的棋界争霸战,似乎与这个前不久还是天下第一的大国手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周懒予暗暗苦笑道:前不久还在嘲笑汪幼清、周元服是被时代所淘汰的人,现在看来,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其实,那时的周懒予并没有真的从世间消失,而只不过是在各地默默地独自游历罢了——但这一次,没有友人陪伴了。
  不知何年,不知何地,已经筋疲力尽的周懒予默默地投宿到了一家客栈。他身上的银两所剩不多,而身价大跌的他由于长期不与人赌彩,已经几乎没有了收入来源。想到当年挥金如土的日子,他只觉恍如梦境。
  那是一家简陋的小客栈,因为简陋所以便宜,许多过路的人都投宿在此。到了深夜,众人都睡下了,却唯有周懒予心事重重,难以入眠。
  夜深人静的时候,任何一丝动静都会显得十分刺耳。就在这辗转难眠的深夜,周懒予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了些轻微但十分熟悉的声音。周懒予几乎在那一瞬间心中猛然一震——
  那是棋子落到棋盘上的声音!
  这偏远的客栈,深夜里竟还有人对弈?
  周懒予本就睡不着,于是便索性坐起了身子,寻了件衣裳披上,缓缓推开门走了出去。
  大堂上,有烛光。周懒予看过去,只见一个穿着破旧袈裟的老和尚,正对着客栈大堂旁那简易的棋座落子。而他的对面,没有对手在。
  彼时已是深夜,附近的客房里还能传来轻微的呼噜声。此时还醒着的,也许只有周懒予和那老和尚了吧。
  周懒予一时好奇,便缓缓向那老和尚走去。
  老和尚正醉心于棋局,竟没有察觉身后有人走了过来。周懒予默默看向老和尚的棋局,却只见满盘交兵,黑白纵横,杀得异常惊心动魄,像是两个高手的对局。那老和尚每落一子便沉思良久,似乎是在细细品味双方每一步招法的变化,可见这局棋当是他从别处看来,特在这深夜里独自揣摩的。
  看了许久,周懒予被盘上双方的招法所吸引,竟和摆棋的老和尚一起陷入了对局中无法自拔。突然之间,棋局上黑方不小心弈出一招缓手。此子一落,攻守逆转,白胜黑负的结局便就此注定。眼见这一子落下,周懒予忍不住在心底为黑棋惋惜,不小心竟叹出一口气来。
  老和尚正细细品味着盘上的招法,突然闻得身后一声叹息,吃了一惊,急忙回头看去,却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年披着衣裳,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他摆棋。老和尚只道自己搅了这少年的美梦,急忙站起身来双手合十,向少年行礼致歉。
  周懒予笑了笑,道:“大师不必在意,我只是见盘上招法精妙,一时好奇才在一旁观看的,您可以继续摆下去。”
  那老和尚却也笑了笑,答道:“棋下到这里,胜负已分,不必再摆了。”
  周懒予暗暗惊奇——那黑棋的缓手,虽然是全局胜负所在,但要发现这一招的缺陷却也是需要相当水平的。这老和尚说棋局胜负已分,看来也看出了黑棋这一招的问题,看来这和尚棋力也相当了得啊。
  看这老和尚虽然衣着破旧,不像是下棋挣大钱的,但摆棋的时候却异常认真,周懒予也略有些感动,于是忍不住想试试这老和尚棋力几许,亲自指导这老和尚几招,于是低声说道:“实不相瞒,在下也好棋,常与高手对局。今日有缘在此与大师相逢,反正也深夜难眠,不置可否与大师切磋两局?”
  老和尚听完一愣,随后脸上露出了些许有些勉强的笑容:“既然都是好棋之人,切磋两局自然也无不可,只是对局之后,不论胜负,只求尽兴,不知施主可否答应?”
  周懒予不解其意,不知这和尚是自觉棋力不济难以胜人,还是觉得自己太强怕伤了对手的信心。但周懒予反正也只是想指导这老和尚两手而已,自然也无意见。两人就这样说定了,便收了盘上棋子,互相行礼。
  “这一局,就请大师先行吧。”周懒予笑道。
  老和尚又是一惊,低声说道:“我先行?施主竟如此自信?”
  周懒予点了点头,道:“大师大概也不知道我的手腕吧,对弈两手便知道了。”
  那老和尚听完,却也哑然失笑,道:“年轻人毕竟不知天地宽广啊,只是这局棋若要我先行,小施主可得输得起啊。”
  我会输给一个老和尚?周懒予也哑然失笑,只管点头,也不再多言。
  一会儿在盘上过两招,这老和尚就该知道我的厉害了。

  战事一开,老和尚便在左下挂角出招。周懒予有意相让,也不争夺,便向左上挂角而去,要看看这老和尚应对如何。那老和尚见周懒予脱先,却也道这少年难得好弈,不可伤了他兴致,便也不争夺,只在上边大飞守角,一派和气。周懒予一看,老和尚这意思是我把出招的权力让给你,我看你怎么出招我再决定怎么应对吧。周懒予心里笑道,这老和尚看来确实不知道我是何人啊。于是,周懒予将左边挂角一子张开,一边开拆左边阵势,一边威胁左下挂角的白子。这一招攻得不强,却隐隐有些压力,让对手必须想办法应对,否则下一手再杀过来就严厉了。老和尚明白,这是少年在逼他出手了。于是,老和尚也不客气了,电光火石间一字落定,周懒予看去,却落在了左下黑子下边小飞的位置上——
  双飞燕!
  老和尚心中暗暗说道:小施主,该你显显手腕了,让老和尚我看看你究竟力道几何吧?
  周懒予却在心底微微扬起了嘴角:双飞燕,这可是我周懒予最不怕的局面了!
  只见周懒予几乎不做半点犹豫,手起子落,一招倚盖猛地向左边的白军头上压去。老和尚一见这倚盖应双飞的下法,心中便猛地一惊——左边那粒白子,在此时局面下本就身陷重围,是粒危子。老和尚原本以为这少年当是以小尖应对双飞,他便可以借攻击小尖之机将这粒危子走强。没想到,这少年直接使出了最凶悍的倚盖,看来此人不可小觑。老和尚急忙在左边和周懒予纠缠起来。几招下来,老和尚没见多少眼位,只得准备逃向中腹。就在此时,周懒予却突然向着下边的白军又是一招倚盖劈下来——两压双飞燕!
  老和尚大惊,心中琢磨片刻,不禁惊叹此招厉害。两面攻击,左右出刀,气势相当惊人,而阵地也趁机得以稳固,真是攻守兼备的绝妙应对。如此手法,前无古人,看来这少年乃是个顶尖高手。想到这里,老和尚终于打起精神,要全力应对了。只见这老和尚匆匆抵挡了周懒予的两压,便要将左边的孤军逃往中腹,免遭周懒予屠戮。周懒予如今局面全在掌握中,下得得心应手,左右抢攻,好不惬意。但没想到刚刚攻守几合,周懒予突然感到了些怪异——这老和尚,力量竟出乎意料地强!
  只见棋盘上,周懒予向下边白军攻击,老和尚结结实实挡住,竟没给周懒予留下半点可趁之机。周懒予再向左边孤军砍去,却被老和尚直直冲杀出来,周懒予奋力应对,却就是抵挡不住,终于还是让那队白军孤队冲杀到了中原,在中原腹地觅了处地方扎下了根建下了军阵!如此两番攻杀下来,老和尚的白军全都生死无虞,反倒是周懒予的双倚盖本阵被白军两边逼得闭塞狭窄,难言得利。好在周懒予借攻击左边老和尚孤队的机会将左边军阵杀进了中原,总算没有落后老和尚太多。
  这么一番激斗,老和尚竟没有吃得半点亏,着实让周懒予吃惊不小。周懒予见局面不利,于是仗着自己左边军阵强横,派出一支轻军点进了老和尚左上的主营!
  点三三!
  点三三的下法,现代常见,在古代却几乎无人问津。究其原因,因为古棋要还棋头,点三三之后必定会是一片与全局无关的阵地,一个子的棋头还定了。而点三三之后成的空,算起来也不比一个棋头多多少,还将外势拱手相让,基本不会有利,所以中国古棋并不赞赏点三三的下法。
  但此时局面下,周懒予左边阵势一直延伸到中腹,兵强马壮,却恰恰是施展点三三的好时机。点三三一出,老和尚主营被尽数掏空,白军防线却又陷入黑军夹击包围之中,几乎就是一堆孤子。此时用这一招“俗手”,却起到异常好的效果,老和尚也不禁感慨这少年思维灵活,随机应变,真让人激赏。但随后周懒予对老和尚这队主营孤军进行强攻,却竟然又被老和尚凭着力量硬生生扛了下来,反而在周懒予的层层攻击中造出军阵来,甚至还突破了周懒予的防线杀入中腹,与先到中腹的左路大军汇合,连一个棋头都不留给周懒予!周懒予的强攻又一次无功而返,这又让他吃惊不小——这老和尚的攻防力量,即使放在当今棋界高手当中也绝不弱了!
  但局部的受损周懒予并不在意,他仍旧借对老和尚左上主营孤子的攻击,在上边形成了一片军势,与右上的座子遥相呼应,一片大阵呼之欲出。如此一看,老和尚虽然全局战斗没有吃过一次亏,数数阵地却偏偏落后了!老和尚惊觉这一切的时候一阵狐疑,心中只觉莫名其妙——这小施主莫非会变法术?
  眼见全局紧张,老和尚急忙又在右下动手,要开辟新阵地。周懒予急忙前来攻击,却被老和尚趁机掩杀,双方在中腹形成了会战。阵势布下时,周懒予处处抢得紧要关口,眼见大势将成,却不料老和尚一旦攻杀过来,周懒予却总是抵挡不住,只觉老和尚那拳头砸一下自己就要被那力气震得后退几步!终于在118手,周懒予弈出缓手,莫名地没有在激战正酣的右边战场上增兵,却回手断吃了中腹老和尚一子。周懒予是判断老和尚此处攻势已竭,全局白棋已无可趁之机,因此去抢中腹战场,以防老和尚强攻中腹大龙以致难以抵挡。却不料老和尚大喜过望,在右边弈出了一招力道十足的曲!
  棋谚有云:棋曲一头,力大如牛。老和尚这一曲,将周懒予右边军阵狠狠封在了边上,只得了十余座城。老和尚却趁此机会大军突击,勇猛地向右上冲杀过去。周懒予不能抵挡,只得从右上主营中划出一半城池送给老和尚,割地求和。如此一番交手,周懒予优势尽丧,局面竟变得细微了!
  最终双方争夺许久,直到天色微明才终于分出了胜负。棋局终局,盘面上但看城池是周懒予领先两子,但老和尚全局两片棋,周懒予却被攻成了五块,还棋头算完竟反而是老和尚险胜一子!

  这老和尚竟胜了周懒予!周懒予大吃一惊,心中回想全局中老和尚力量十足的招法,只觉这和尚力量甚至不在那盛大有、李元兆之下。他正要抱拳问老和尚究竟是何方神圣,却只见对面的老和尚也瞪大了眼睛,一脸惊讶地抢先问周懒予道:“小施主棋风清奇,变化万千,真让贫僧大开眼界,几乎要输了出去。不知小施主究竟是何方神圣,怎么会有如此高强的棋力?”
  周懒予却苦笑着答道:“实不相瞒,在下便是嘉兴周懒予。”
  那老和尚听了,更大吃一惊,急忙再行礼道:“原来是击败了过百龄的周懒予先生,贫僧实在惭愧,竟识不得当今棋界顶尖高手容颜。”
  周懒予缓缓摆了摆手,也问道:“高僧棋力好生强悍,当是世间一等一的高手,不知可否告知姓名?”
  老和尚听了,笑了两声,缓缓答道:“贫僧俗姓郑,法号野雪。”
  郑野雪!那个传说中的永嘉派“郑头陀”!
  自明朝灭亡之后,野雪之名便许多年没有出现在棋界了,想不到他竟还在世上!
  “晚生惭愧,竟不识得前辈真身,多有冒犯,还望赎罪。”
  野雪轻轻笑着,摇了摇头,道:“不认识我老和尚有什么奇怪的,我都已经一把年纪了,迟早是要被人忘掉的。”
  周懒予急忙答道:“前辈尚有如此高明的棋力,当是如今第一流的高手,再出棋界也必定举世皆惊,何必如此妄自菲薄?以懒予看来,前辈完全可以去争夺当今天下的国手之位!”
  野雪听到这里,眉宇间却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周懒予一惊,不知自己是否说错了什么,急忙安静了下来。
  野雪静静望着棋盘,笑道:“周先生,你毕竟年轻,还不知道世道如何啊。国手,真的那么值得去争吗?”
  “做棋手的,最高的境界就是天下国手,怎能不争?”
  “争得了又如何?”野雪轻声问道。
  周懒予却无言以对。
  “我年轻的时候,和你一样这么觉得。那时候,永嘉派式微,在三大派中叨陪末座已经多年。我突然出世让永嘉派的宿老前辈们觉得永嘉派复兴有望了,于是求我为永嘉派而战。我当时自以为肩上背负着一派兴亡的重担,于是为了复兴永嘉派而四处征战,杀遍了各地茶楼。你该听说过,我参加过南京会战,又去京城与林符卿激战过多场。最终,我没能成为天下国手,因为强手太多,我胜不了所有人。我见过不少真正的大国手,比如当年以一人之力几乎杀遍南京高手的朱玉亭,南京会战力败群雄的王六合,独自镇守京城多年的林符卿,还有后来成为倚盖宗师的过百龄。我比不上他们,他们才是真正的天下国手。可是那又如何?朱玉亭、王元所、林符卿,一个个都死得默默无闻,过百龄也败在了你周懒予的手上。当年我曾经视之如同生命的永嘉派,也早已消亡了多年。人生风光其实终究不过数年而已,一切都是过眼云烟,总会有消散的一天。<点评: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你我都是凡人,争夺天下国手之名纵使心血耗尽,也不过一时豪杰而已,所以何必强求呢?”
  周懒予想到自己前几年的风光和如今的落寞,竟只觉和野雪心有戚戚。但野雪的话,不能让他心服。他又问道:“若天下国手尚不值得去争夺,那我们作为棋手还有什么意义?”
  野雪却哈哈大笑,指着身前的棋盘,反问道:“意义就在你眼前,你却四处寻找?”
  周懒予大惑不解,默默看向眼前的棋盘。只见盘上黑子白子纵横交错,似乎一副绝美的画像一般。
  “围棋,很简单。黑子白子,一张棋盘,气尽提去,逢劫隔手,没了。”野雪缓缓说道,“可这么简单的东西,几千年没有断绝,无数人为之争夺一世,为什么?”
  周懒予一片茫然地看着野雪。
  野雪轻轻地笑着:“因为围棋看上去虽然简单,但其中却变化万千啊。千古无同局,哪怕只是想想也让人不禁心驰神往。我们命中注定与棋结缘,其实是被这变化万千,无穷无尽的黑白子所吸引,而不是那无用的天下国手之名啊。你问我做棋手的意义是什么,我们的意义就在这里!做棋手,为的是体会蕴藏于棋盘中的万千变化,岂能为了区区‘天下国手’四个字而舍本逐末?天下国手,本不是争来的,而是命运赏赐给真正潜心研究棋盘上玄奥变化之人的荣誉。你若真心向棋,即使不去争,天下国手之名也会落到你的头上,不是吗?”
  一番话说完,周懒予哑口无言。这一番话,他过去从没有想过,只是一心一意地去追求天下国手的荣誉。可是得到了这荣誉之后,周懒予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于是他又默默地失去了它。失去之后,周懒予又怨天尤人,自暴自弃。
  如此看来,我周懒予其实是根本没有资格得到“天下国手”这称号啊。
  东方的天空越来越明亮了,旭日初升,长夜渐渐被新一天的光明所驱散。
  客栈里的旅人们还在安睡,棋座旁的一老一少两个棋手,却毫无倦意。
  周懒予向野雪深深行了一礼。
  “多谢高僧指点,懒予今日才终于恍悟自己此生究竟当何为。”
  野雪赞许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就仿佛看着当年曾经不可一世的自己一般。
  “周先生,方才一局,是我执白先行才略胜先生一子。不如我们再弈一局,这次由先生先行,如何?”
  周懒予大喜,不做推辞,只管摆开了座子。
  清晨,一家偏远的客栈内,一个少年和一个老僧,对着棋局,沉迷于其中。两人的脸上,不见一丝惶惑。
  最终,这一局周懒予大胜十一子。但胜负,其实双方都不在乎,但求尽兴而已。
  这一局之后,周懒予回到了嘉兴,终日只是钻研棋局,如着了魔一般。
  而郑野雪,这是他最后一次出现在棋界。此后,他便不知所踪,或许云游四海,或许寻了个寺庙安心向佛。这个曾经血气方刚,戾气四溢的郑头陀,在不知道那一年,在不知道什么地方,默默地圆寂了。
  至少人生的最后一刻,他一定没有一丝暴戾之气,总算不负这一身和尚袍。
  也许,最终那一刻,他也是在下棋的吧。
  日落西山天色沉,盘侧老僧失意人。两番胜负伴烛灯,又见朝霞日一轮。
  残梅随雨落枰纹,荷花池边棋相争。秋叶静闻落子声,拂去冬雪仍是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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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6:38 编辑

第五十回 汪汉年无锡寻宗师 过百龄纹枰会少年



  上回说到,不可一世的周懒予刚刚登顶天下第一,不想没过多久就连遭打击,天下国手之名得而复失。随着周懒予退下王位,一时之间,天下风云再起,各路枭雄又一次以天下第一为目标开始了连番争夺。
  这一番争夺的参与者,许多人我们都很熟悉了。
  击败了周懒予的野战枭雄李元兆,凭借着一力促成周懒予退位的壮举,成为了下一任天下国手的大热门。十番棋击败周懒予,如此战绩已足以让他被记载入围棋史册。但是李元兆的棋尚存在着明显的短板,他的野战战法遇到了擅长局部争夺的明朝风格棋手时便威力尽失,却唯独对擅长克制明朝棋风的周懒予十分奏效。因此,李元兆此时给人的印象只是一位堪称“巨人杀手”的黑马角色,要想真正成为王者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吴下第一手盛大有,虽与周懒予互有胜负,很难证明自己比周懒予更强,但他对阵除了周懒予之外的棋手却有着非常引人注目的优秀战绩。当时的棋界,大家都相信唯有周懒予和过百龄能与盛大有匹敌,其余众人都不是盛大有的对手,甚至包括击败了周懒予的李元兆。但是心理上,大家并不愿意承认盛大有是天下第一 ,原因就是盛大有这个人性格实在太执拗,每次下完棋几乎都要跟对手发生争执,一旦真的让他当了国手,大概就没人敢跟他下棋了。虽然大家不认可,但盛大有在心里早已经根深蒂固地认为天下国手就是他了,众人对他的排斥反而让他更加心里不平衡,于是他也就变本加厉地跟人争。如此下去自然就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总而言之,盛大有在这个时期几乎把天下棋手给得罪了个遍,也为他最终的悲剧宿命埋下了伏笔。
  李元兆、盛大有之外,许在中、汪幼清、周元服等人也仍然活跃着。除开这些明朝末年便小有名气的棋手之外,值此乱世,自然也少不了崭露头角的新生棋手的身影。
  扬州季心雪,新安曹元尊、姚吁孺、程仲容,渐渐开始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声。但生于清初棋坛的这四个人,棋风却与老一辈的明末棋手渐渐开始有了差别。他们更喜欢周懒予那样偏向全局的风格,而不是重视局部战斗的明朝棋风。究其原因,大概也是因为明朝棋风建立在大量苦背定式的基础上,一来战争中许多棋书被毁,资料不如过去那么详实,而来年轻人当然不喜欢这么学下棋,因此明朝棋风也就自然而然没能传承到下一代棋手的身上了……
  老一辈的盛大有、李元兆、许在中、汪幼清、周元服,年轻一辈的季心雪、曹元尊、姚吁孺、程仲容,看上去这时的棋界已经非常热闹了。但是,所有人的心目中,除了这些人和刚刚从天下国手位置上跌落的周懒予之外,还有一个神话般的人物虽然此时沉默着,棋界却无人敢忽视他的存在——
  无锡过百龄。

  自从过周十局负于周懒予之后,过百龄一直过着自从明朝灭亡以来几乎从没改变过的日子。每天陪乡亲们下下棋(包括围棋和象棋),找狐朋狗友喝喝酒,去赌场赌赌钱,倒也逍遥自在。外面不论周懒予是王,还是李元兆称霸,对于他而言都没有任何意义。卸下了天下第一这个名号,他的日子反而越过越潇洒了。
  很难想象,年轻时曾经那么刚直不阿的过百龄,几十年后却会如此淡看胜负。
  但是过百龄忘得了江湖,江湖却忘不了过百龄。
  就在过百龄默默在这段逍遥快活的日子中享受着半退休的生活时,一个少年突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那日,过百龄仍旧在茶楼里与乡亲们对弈。但今天,众人当中出现了一个陌生的面孔。
  这是一个大约只有二十来岁的少年,背着行囊,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看来是刚刚到江苏没多久。但这少年一副书生打扮,行囊里满是诗书画卷,看起来文质彬彬,与那些乡野村夫全然不同,倒像是个上京赶考路过此地的秀才。
  那少年也不和人说话,只是默默躲在一旁看着过百龄与众人对弈。他的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只是坐在众人这一侧看着,微微皱着眉头不说话。历来在此与过百龄对弈的人,无不是对这棋盘指指点点,互相之间激烈讨论着,却从没有一个人像这少年这样默不作声的。
  过百龄下棋不挑对手,因此他也无所谓这少年坐在哪里。但是这少年对局的神色让过百龄感到一阵紧张——他知道,这个少年与那些村夫决不相同,他的姿势和神态像是一个有相当手腕的棋手。
  众人眼看又被过百龄逼到了绝境,一个个开始互相埋怨了。输棋的责任,当然要互相推脱一下,但谁都不肯担这个责任。这时候众人看这个少年坐在人堆里一言不发,便互相使个眼色,心照不宣地打算把这局棋的责任扔到这少年身上了。
  “孩子,你在这里坐了这么久,一句话都没说,一步棋都没下,这可不好吧。这样吧,下一手棋,我们让给你下,如何?”
  这意思,如果少年下一手下得好,赢了过百龄,那就是大伙合力赢了过百龄,功劳是大家的;如果少年下一手下错了,输给了过百龄,那就是这孩子下得不好,责任是这孩子的。
  大家心里都明白这心思,于是也就一个劲儿地劝那少年走一步。过百龄也很好奇这孩子究竟什么来头,于是也就没有拦着众人起哄。
  那少年却缓缓摇了摇头,叹道:“这棋我不用出手了——过先生根本连一半的本领都没施展出来,这局棋是让着大伙下的。要是过先生认真起来,这局棋早在几十手之前就该认输了。”
  众人听完,心里不服,于是嘲讽道:“你一个毛孩子,还能看得出来过先生让没让?”
  那少年也不理会众人,先向过百龄恭敬地行了一礼,问道:“过先生,我能帮您向他们讲解一下这局棋吗?”
  过百龄天真地笑着,抬了抬手,道:“请吧。”
  那少年再向过百龄行了一礼,便撤下了盘上的黑子白子,众人想拦都没拦住。
  “这孩子,你怎么把棋给毁了?这还怎么接着下?”
  少年也不理会众人,便开始一步步将刚才的棋局又摆回去,落子分毫不差,让众人大吃一惊。再听那少年对每一招棋的讲解,当真是处处一语中的,摆出的手段一阵阵让众人目瞪口呆。一旁的过百龄默默看着,连连点头,又笑着看向这少年——
  此人果然不是寻常人物,我的招法竟一步都没有瞒过他!
  半局棋解说完,众人心里早就没了底气,只觉得这棋下到这个份上,谁都没脸再接着下下去了。但这少年讲解得如此精细,连过百龄都点头称是,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过先生,多有冒犯,还望恕罪。”那少年又向过百龄行了一礼,礼貌地说道。
  过百龄笑着答礼,缓缓站起身子,说道:“若我猜得没错,阁下此来,当是要找过百龄对弈的吧。”
  那少年静静点了点头。
  过百龄哈哈大笑——我虽不出江湖,可江湖却不饶我这老头子啊。
  过百龄也不客气,熟练地向各位“棋友”拜了一拜,满怀歉意地说道:“看来今天又不能陪各位下到尽兴了,只好改日再来找大伙补偿了,实在抱歉。”
  那几位“棋友”倒是也早已见怪不怪了,大家也不介意,互相谈笑着,便各自回家去了。
  过百龄看向少年,抬起手向着茶楼外做了个“请”的手势。少年急忙向过百龄答礼,便随着过百龄离开了茶楼,向过百龄家中走去。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过百龄问道。
  那少年再行一礼,轻声回答道:“汪汉年。安徽歙县,汪汉年。”

  汪汉年,安徽歙县人,天才。
  汪汉年的天才,并不只限于围棋天赋,他是一个真正的天才。小时候父母教他写诗,他很快便上手,擅长写短诗,“详雅而中律”,极其工整,颇受赞誉,被视作诗坛新星。后来父母教他画画,他又迅速洞悉其妙,所画山水鸟兽皆栩栩如生,灵动自然,当时文化界的前辈莫不赞叹不已。再后来,父母教他下棋,他更是突然便修得了惊人的算路能力,短兵相接时战斗力惊人,竟迅速便在昔日新安派总部所在的安徽闯出名声,惊动四方。
  早在周懒予尚未与过百龄争夺天下盟主之时,汪汉年便在安徽一带渐有棋名了。彼时安徽一带曾有人把汪汉年与盛大有、汪幼清。周元服、过百龄等人并称为国手,可见汪汉年声势之大。可是安徽一带自古交通不便,汪汉年的名声传不出来,因此彼时天下人尚不知有个奇才汪汉年。
  顺治十年左右,汪汉年终于决定走出安徽,来到彼时棋界战场的中心地带江苏寻找一战成名的机会。久居于闭塞的安徽一带,汪汉年的心目中天下第一人仍然当是统领棋界数十年之久的过百龄。几十年前独闯京师,制霸中华棋界,以一人之力荡平三大派,何其豪迈!而对于刚刚因为击败过百龄而名声突起的周懒予,他甚至几乎不知其人……
  因此,来到了江苏,汪汉年立刻四处打探过百龄的下落。终于,历尽了千辛万苦,他来到了无锡,见到了传说中的神话人物——过百龄。
  当然,当他知道这个棋界已经和他所听说的棋界大不相同的时候,他是非常惊讶的……
  “您已经不是天下第一了?”汪汉年几乎要把眼珠子瞪了出来。
  “就是前不久的事儿,嘉兴的周懒予在十番棋里胜了我。”过百龄笑着说道,“现在的天下第一是周懒予,不是我了。”
  彼时周懒予和李元兆的十番棋还没有开战,正是周懒予刚刚风光起来的时候。
  “周懒予是什么人?”汪汉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竟能击败天下无敌的过先生,这怎么可能呢?”
  过百龄却淡然笑道:“后辈击败前辈,这种事情是很自然的嘛。我已经是个老头子了,要是一直没人击败我,那棋界不是就要完了吗?”
  汪汉年略微有些失望,但是出于对多年偶像过百龄的尊重,他当然不能再揭人家过百龄的疮疤了。于是汪汉年仍旧毕恭毕敬地对过百龄说道:“即使过先生一时不小心输给了那个叫周懒予的棋手,但是过先生名望镇天下,又是开一代棋风先河的大宗师,再晚辈心中过先生仍然是真正的天下第一。汉年此来,就是希望能得先生亲身指点一局,不知先生肯否赐教。”
  既然人都来了,这一局大概是躲不了的吧。
  过百龄也不推辞,静静找来了家中的棋座,拂了拂灰尘,轻声说道:“汪先生,请吧。”
  终于能和自己的偶像对局了,汪汉年难以压制内心的激动,急忙深深向过百龄拜了一拜,道:“过先生请!”

  此局,过百龄猜得白棋。棋局一开,过百龄便在右下汪汉年主阵前布下一支重兵——挂角。汪汉年见过百龄挂角而来,几乎不做半分思索——
  一柄大刀带着强风劈下,重重砸在了过百龄挂角一子的身上!
  倚盖!
  在倚盖大宗师过百龄的面前施展倚盖,汪汉年好胆量。过百龄脸上虽挂着笑意,心中却早已腾起杀气。只见他强行扳起挂角一军,按照定式招法与汪汉年应对起来。汪汉年崇拜过百龄招法精妙,曾潜心学习过百龄的棋谱,自然对过百龄所创的各种倚盖定式暗熟于心。只见他按照定式应对,没有一步错漏。
  双方大略交手几番,过百龄便知道这孩子对倚盖的认识十分精准,寻常定式招法应对必定占不得他便宜。双方战至第九合,过百龄突然微微一笑,取出一粒白子,向着一个倚盖定式中从未有过的着点落去!
  一声脆响,汪汉年再看去,竟是一招断!
  倚盖定式,被倚盖的白方扳起,倚盖黑方也随之扬起,白方再向上爬,黑方急忙扳住对方的脑袋,这都是寻常应对。按照定式,下一手白棋必定是在下边开拆,先确保自身安全。之后黑棋当也开拆阵地,白棋再从上面寻找断点断开黑棋然后攻击。类比于武斗,也就是你冲过去砍人家,被人家一下子摁住了脑袋,当然应该自己先退一步稳住下盘,然后再用力砍人家手,要不人家一使力气你就飞出去了。这是平常的次序,一直到现在大家也都是这么下倚盖的(当然,现在叫靠压定式)。但是过百龄这局棋,却在被对方扳住脑袋的时候,没有先在下边开拆稳住自己的阵地,而是直接将扳住自己脑袋的那粒黑子断开!
  人家刚摁住你的头,你站都没站稳就去砍人家手,那能使得上劲吗?
  可是过百龄也并非绝无底气。这招直接硬断的下法,也是这些年他隐居在无锡自己揣摩出来的招法。倚盖定式看似简单,但过百龄却并不满足于使用简单的应对,他希望能够尽量寻找出倚盖定式中还没有被发现的所有招法。这招强硬无理的断,正是过百龄潜心研究过的强手。
  汪汉年若不小心应对,这一招很可能会中了过百龄的陷阱。这一招虽然不合棋理,却也并不好对付。毕竟,刀到了眼前,你去挡刀多少是要被砍出几道口子来的。
  汪汉年默默看着这手棋,心中计算了许久变化,终于心中定计。只见他信心满满地在右边倚盖阵地上轻轻跳了一手。
  这一手跳,大大出乎了过百龄的意料。过百龄研究这手断的时候,认为应对这一手无理手对方一定无论如何都会贴上来大战。一旦对方贴上来,过百龄便有信心将借对方之力反将对方制住。可是汪汉年这一跳,看似轻缓,却实际上扩张了自己的阵势。这一手没有正面去迎战过百龄的断,却远远给过百龄施展了压力,让过百龄的后续手段几乎都无从施展!过百龄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叫好——汪汉年弈得很冷静,竟一瞬间发现了我多年都未曾发现的应对!
  如此一来,此处过百龄的断反而成了累赘,弃之不顾则废了一手棋,运作起来又不知该如何施展。但过百龄心底毕竟不愿意在一个后生面前认错,于是便强行将这粒断入敌军军势内侧的棋子调度开来,要趁机在外围将汪汉年的倚盖军阵死死压制住。但不料汪汉年局部战斗却丝毫不亚于过百龄,左右夹击之下不仅角地安然成活,外面还将过百龄的大军封住,把过百龄那队大军打成了挤在一起的一群弱兵,互相踩踏不说,外围还一时没了出路,虽暂无死活之虞,却也毫无攻击成效可言。眼见过百龄苦苦将这队孤军救出,汪汉年也不追击,而是猛地攻向了刚刚过百龄为了下出那招断而没能及时在下边落下根的被倚盖军势!
  只见过百龄此刻右边被死死压住,下边又惨遭强攻,不见活路,此局虽刚刚布局,寥寥二十余手,过百龄却居然已见惨败之象!
  过百龄不肯认输,便强行运作下边军阵杀出,冲破汪汉年防线往中原逃命。汪汉年急忙四处调遣,逼得过百龄大军左右碰壁,好生狼狈,只得苦苦在下边挤出一星半点地方,好歹留下了两只眼,能保证不死。可这一战杀完,下边白阵又被汪汉年死死围住,面向中原之路悉数被断,汪汉年外势强大,已是遥遥领先。
  过百龄为争胜负,急忙在中原凌空挥起大军,要克制汪汉年的外势。汪汉年也急忙前来攻杀,不能让这难得的大好局面毁于一旦。过百龄原本局面已经十分艰难,但汪汉年一招想当然的82手断,却给了过百龄一个难得的机会。
  这手断,局部来说是好棋,恰好能借过百龄左右为难之际吞吃中腹过百龄三员大将。但此招一出,过百龄看准时机,牺牲中腹三员大将,却将另一侧的中腹大军猛地冲出,竟形成了一片强阵,能与汪汉年的外势相抗衡了!两只大军互相对着,只要没有生死危险,那就是谁都讨不得半点便宜的。刚才是汪汉年军势大,可以有恃无恐。现在过百龄军势凭空而起,汪汉年的优势便一下子荡然无存了!随后过百龄漂亮地借那三粒死子,逼得汪汉年招招落后手,然后他便看准时机利用中腹的强阵在左边占住一处重要的隘口——一子落定,汪汉年空有面向中腹的层层外势,却半个城池都捞不到!
  这一下子,局面竟突然接近了,过百龄眼看就要完成惊天大逆转!
  但汪汉年却不肯就此认输,他竟强行攻击向过百龄左边的守关大将!
  过百龄岂肯就这样把好不容易夺来的城池拱手相让?于是他狠狠地断开了汪汉年的攻击大军,要在左上与汪汉年一决胜负。双方猛地缠斗一番,只见左上汪汉年主营大将被迫挥兵杀向中原,过百龄突入黑军主营深处要尽取主营城池,同时中原大军活动开来还要拦住汪汉年主营大将去路,上方更是又突然遣出一员白将要断绝汪汉年在上边的退路!三路大军围剿汪汉年主营大将,过百龄弈得凶悍异常,昔日的战将风范可见一斑!
  然而,汪汉年面对过百龄三路大军围剿,却仍然毫不畏惧,左右冲杀,过百龄空有三路军马,竟封不住汪汉年的去路!就在这时,过百龄弈出了全局最大的败招——白百四一,接。
  这一招棋,过百龄担心左上突入黑军主营的白军有被汪汉年寻到时机回手全歼之险,而不顾被汪汉年主营大将逃脱的危险回手补了一招棋。但这一补,看起来虽固若金汤,其实黑棋却还有造劫杀的手段。即使此处生死无虞,但黑军主将逃出生天,乃是极大的损失。后代国手认为,此处如果放弃左上的棋子,任由汪汉年吞吃成活,却先封住汪汉年逃向中原的去路,则整个右上汪汉年都没有布下兵马的机会,五六十余座城池将尽数归属过百龄,则此局当胜负已定。过百龄偏偏舍不得左上那几员身处险境的大将,只看局部胜负而看不清全局,放汪汉年大军杀入中原右上部,白白错过了这局棋几乎唯一的胜机。
  眼见过百龄突然弈出缓手,汪汉年急忙先将主营大将逃出。直到这时,过百龄还未察觉左上的危险,仍安安心心地跟着汪汉年在上边应了一手。当然,寻常人看来,这一手应得很安全,有机会的话仍可以断吃汪汉年主将的大龙。但汪汉年却早已看出了左上的变化。只见电光火石之间,汪汉年突然冲入左上角地过百龄军阵深处,要奇袭过百龄。过百龄大惊,赶紧前来应对,却意外地发现此处自己漏算了汪汉年极其精妙的手段。只见汪汉年左右砍了两刀,过百龄的军阵便错漏百出,终于在左上形成了一个关乎生死的大劫。
  这个劫,用后代国手的评语来说,是个“终局不能了之劫”。“当急于脱卸而恋恋不舍,其败宜矣”。
  最终,这个劫过百龄没能打赢,汪汉年更是趁机突破了过百龄右上的阵势,并一举原先倚盖定式中过百龄强断走出的那支大军一个不落地全歼了。三番得手,过百龄局面已落后二十余子,终至惨败。

  究此一局,过百龄之败始于布局倚盖定式的探索之招,随后又苦于太过重视局部而忽略全局,最终大败于汪汉年之手。过百龄缓缓摸着下巴(因为没有胡子……)一步步回味着汪汉年的招法,只感到眼前这少年的冲击力甚至要比那已经名震天下的周懒予更强!
  果然是棋界代代有人才,这个汪汉年年纪与周懒予不相上下,将来必定也是一代国手之才。这个时代的天下棋界争夺,看来将会异常激烈啊。
  然而,大败的过百龄却没有陷入多久的苦思,反而似乎全然不以为意,还兴致勃勃地与汪汉年复盘!对他来说,这局棋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对局,输了便输了吧。何况,这局棋里他试验了一招从来没有出现于任何一部棋书中的下法,并得出了此下法其实不可行的结论,这可是重大的收获!
  看着输了棋还如此高兴的过百龄,汪汉年全然不解。但他不好意思直说,于是只好低声叹道——
  “如果没有那场战争就好了……”
  过百龄一愣,不解地问道:“没有那场战争,又如何呢?”
  “若没有那场战争,过先生必定几十年都如当年在京城那样钻研棋艺啊。”汪汉年叹道,“那样钻研几十年下来,过先生的棋一定已经登峰造极,鬼神皆惊。围棋的面貌也定被过先生彻底改写,达到我们如今想象不到的高度了。那场战争让过先生失去了最宝贵的年华,此乃棋界莫大的损失啊。如今过先生的棋,不像当年的棋谱里表现出的那样强大了……”
  若没有那场战争,过百龄会有多强大?
  这个问题让过百龄一愣,也足以让天下人都为之一愣。
  过百龄十一岁看棋成才,十三岁便击败“天下第二手”叶向高,弱冠之年便称霸京师,创倚盖先河,一统三大派。原本若天下没有动荡,按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中国古棋最辉煌的时代,也许会在过百龄的手中诞生。若是那样,中国围棋会是什么样子?现代的我们会如何去评价那个时代?会如何去评价曾经惊天动地的古今第一神童过百龄?
  然而,历史不容假设。那场战争,确确实实地发生了。过百龄的棋艺在发展得最疯狂的时候,被它所无法抗拒的力量突然打断了。几十年的隐居消磨了昔日过百龄几乎所有的锐气,长年的指导棋生涯也让他的棋不再像过去那样犀利而精确了。
  过百龄的时代,就这样被历史所斩断,让我们无缘得见它本可以创造的辉煌。
  这一切,难道不遗憾吗?
  第一次被人指出这一点,过百龄又怎么可能内心没有丝毫触动呢?可他的脸上,仍是那一副孩子般的笑容。那笑容,是岁月刻在他脸上的。
  “你的棋很有冲劲。”过百龄像是没有听到刚才汪汉年的那番话,缓缓地继续说着自己想说的内容,“虽然棋艺尚有待磨练,但境界很宽广,对弈时虽不弈出极致的招法,却总能游刃有余。这种自然而然的感觉,十分独特,是别人学不来的东西。我看你的棋,当不在周懒予之下……”
  “过先生!”汪汉年突然激动了起来,“您如果认真起来,该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啊!可为什么您要甘心于这种日子?若您肯重新回到棋界去争夺国手之位,汪汉年愿做先生门生,助先生重回巅峰!”
  汪汉年说得斩钉截铁,让过百龄也忍不住为之一振。但过了许久,过百龄只是缓缓摇了摇手,站起了身子。
  “若我年轻三十年,也许会被你说动。”过百龄笑道,“那时候我不知道天高地厚,总以为人力可以胜天。但那场战争改变了我,让我明白了过去一个人曾对我说过的话——过刚易折。有的时候,历史大势是人力所改变不了的。历史选择了我过百龄在明朝末年创造了辉煌,我已经感激之至了。如今已经是新的时代,我也老了,上苍没有将这个时代的王位留给我,我又如何去争呢?棋界代代有人才,这个时代是属于你和周懒予的,该由你们去创造属于你们的辉煌。
  “可是您没能达到您本可以达到的高度啊!”汪汉年痛心地说道,“您本可以空前绝后,创造一个后人只能仰望的时代,不是吗?”
  “那个时代会来的。”过百龄仍旧笑着,“你要相信天的力量,他会创造出你所想看到的那样的时代的。只是,那时代不会由我来创造,而是下一个时代的人去完成。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那时代真正到来,是不是我登上那顶峰,有什么关系呢?”
  “您空有震铄古今的奇才禀赋,却已无意去创造与之相应的时代?”
  “这禀赋并不是一种负担,而是上天对我的恩赐啊!”
  过百龄说着,缓缓拾起棋盘上的棋子。棋子在他的指间,静静闪动着晶莹的光泽。
  “上天对我过百龄太好了,让我得以在有生之年沉浸于如此精妙的游戏当中,终生不能穷尽其妙。既然如此,我何苦要把这禀赋当做负担,一把年纪还去跟人争强斗胜呢?汪汉年,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也会理解我这种心情的吧……”
  汪汉年默然了。他听说过无数昔日的国手,失去国手之名后是如何不知所措,乃至无所适从。然而从古到今,从没有一个落魄的前国手能如过百龄这般淡然。
  过百龄是真的被岁月改变了,他的心里真的已经没有了胜负,只留下了对棋艺的眷恋。虽然他无法开创出让后人仰望的时代来,但是汪汉年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过百龄也许才是真正超越了时代的过百龄。
  临别时,过百龄告诉汪汉年,自己正在总结自己多年来的棋艺成果,打算印刷成书,流传后世。只可惜这书还没做成,不能送汪汉年一部了。
  而汪汉年则告诉过百龄,自己决定不顾一切也要在棋界闯出名堂来。过百龄所没能开创出的那个时代,汪汉年要代自己的偶像去创造它。
  一位老翁,一个少年,在无锡的夕阳下相互对拜,犹如两个时代的交接。
  过百龄望着汪汉年的背影,静静地笑着。
  ——汪汉年,下一个时代,我就交给你们了。
  汪汉年默默迈着步子,没有回头再多看一眼。
  ——新的时代,将由我去开创!
  这正是:
  山中青龙突跃起,无锡老骥笑往昔。
  古今风云多少事,无锡城里一盘棋。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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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6 22:53 编辑

第五十一回 扬州鏖战龙虎初相遇 天下为约汪周定豪言



  上回说到,安徽奇才汪汉年只身前往无锡,得与偶像过百龄切磋较量。过百龄见惯棋界豪杰,却也不禁为汪汉年奇才所震,暗叹此人将来必定前途不可限量。
  却说那汪汉年自离了无锡,心中便暗暗立誓要开创一个新的时代,不负过百龄的看重,于是便在彼时棋界中最繁华的江苏一带开始了他的游历之旅。汪汉年是为了做国手而开始游历的,所以他四处只管寻访高手对弈,一时间像是突然从石头里蹦出来的,让江苏棋界惊叹一位顶尖高手如神兵天降一般出现在了这里……
  就在汪汉年来到江苏后不久,周懒予十番棋败于李元兆,天下再失国手。
  几乎就在周懒予败阵的那一瞬间,天下大乱了。
  清初棋界,正在缓缓的恢复着元气。新时代的公卿阶级慢慢形成,棋手们即将摆脱终日在茶楼间下彩棋的岁月了。这时候,等于是棋界的一次重新洗牌。不论过去有多么高的威望,不论昔日曾经有过怎样的战绩,如今全部推倒重来,排个座次,等几年后清朝公卿正式稳定下来了,这座次便等于是身价表,未来的日子怎么过就全由这身价表决定了!
  于是,汪汉年想闹,别人自然也想应,打下任何一个高手都是为后半辈子多挣一份银子啊!
  江苏一带,随着汪汉年突然横空出世,便瞬间变得更加热闹了。四方高手,围绕着即将到来的棋界新时代地位,纷纷杀入江苏,争夺自己在棋界的排名。用《弈墨》序的话来说,“诸子争雄竞霸,累局不啻千盘”。
  自过百龄时代以来,棋界从未有过如此大乱的局面。究竟谁能够终结棋界这般乱世,众说纷纭,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能终结者乱世的人,将必定能开创一个惊天动地的新时代来!
  这乱世,又何尝不是一个最好的时机?
  汪汉年怀揣着开辟时代的理想,在江苏一带四处挑战。然而这个乱世里,上天注定不会让汪汉年过于寂寞。大约顺治十一年末到顺治十二年初的某一天,汪汉年决定向扬州城出发。彼时他还不知道,在扬州城,有一场宿命的相逢在等着他……

  扬州城,江南文化名城。明清之交的战乱中,扬州城曾几乎毁于战火,但局势稳定下来之后这里的文化底蕴使得这座古城很快又恢复了生机。<点评:古城历经野火春风>
  顺治年间,扬州城是个棋界精英出入频繁的地方。扬州城的茶楼棋馆卧虎藏龙,随时可能遇到真正的高手,昔日周懒予与盛大有第一次交手便是在这扬州城外的江畔画舫中。汪汉年来到这里,心知此番必定少不了一番鏖战,只是不知道今日将会遇到哪路好汉。
  到了扬州,汪汉年急欲显示手腕,于是很快便寻了一家茶楼,摆开阵势寻人赌彩。扬州城里的棋手平时见惯了大场面,如汪汉年这样自以为是的年轻人他们见得多了。于是当地高手便只管上去迎战,要让这孩子知道知道天高地厚,不要太自以为是了。
  那日对弈,只见双方阵势张开,互相攻守,很快便杀得难分难解。那当地高手正眉头紧锁思考着棋局,突然听到对面的汪汉年小声问道:“扬州城里,谁最强?”
  众人听得这孩子问出这么个问题,各自哈哈大笑,道:“你这小子,好大的口气。要知道扬州城乃是江淮一带的名城,各路棋界好汉都时常路过。天下棋豪,没有没在扬州城下过棋的。你问扬州城谁最强,可就等于在问天下谁最强啊!”
  汪汉年却微微挑起眉毛,又问道:“那么,天下谁最强?”
  众人一愣。这少年口气不小,言语间却也底气十足,煞有气势,不知是个什么来头。众人不敢怠慢,答道:“当今天下最强的,当推周懒予、盛大有、李元兆三人。此三人各有手段,战绩显赫,堪称鼎足三强。但孩子,我们好心劝你,功夫未到火候就不要去向这三个人挑战,战则必败。何况这棋界,如你这样口气的晚辈还多得很呢。”
  “哦?都有何人?”
  众人略作沉吟,便纷纷各抒己见。
  “邗江有季德,字心雪。此人乃是一名棋痴,自幼不读诗书,唯独好弈不倦。年未及弱冠时,他便不顾家人劝阻,战乱之时独自出走,四处遍访名师学弈,不为时局所动。至如今天下方定,他已棋力大成,隐然有国手之誉。前几年季心雪曾坐镇这扬州城邀请各地名手前来对弈,过百龄、许在中、周元服、汪幼清、周懒予、李元兆等人先后应邀来与他对局。几十番杀下来,季心雪竟能与这些赫赫有名的棋界高手战得互有胜负,因此名声愈响,众皆叹为明日国手之材。”
  “新安有曹元尊,字五美。这人也是一名棋痴,偏好收集棋书棋谱,尽得前人棋艺精华,却又不盲从古人。他将前人棋书各自研读精熟之后,却从这些前人之作中总结出一套自己的招法,凌厉异常,寻常人不能抵挡。这几年他行走于江淮间,一边继续收集棋书一边寻找高手对弈,棋名日彰,乃是一名活棋书。”
  “新安还有一位程仲容,自幼通弈,天分极高。此人幼年时家道兴盛,他也便只想继承家业,把下棋当做游戏而已,因此未得其妙。后来战事骤起,他家道中落,难觅生计,迫不得已而开始去茶楼与人下彩棋,不想竟然连战连胜,渐渐衣食无忧。从此后程仲容终日在茶楼间与人厮杀,为博高彩而练就了一身嗜杀的霸气棋风,棋力突飞猛进,已入天下第一流棋士之列。”
  “另外还有一位不知处身何处的少年高手,名叫姚吁孺。这几年他突然出现在江淮之间,四处寻高手前辈对弈。不久前,他曾与棋坛宿老周元服大战,名将汪幼清旁观对局,称此子必天下国手之材。”
  季心雪、曹元尊、程仲容、姚吁孺。这四个人正是当时名声最盛的四位后起之秀。要想成为下一任天下国手,这四个人都必定是汪汉年的大敌。
  “这些人,目前有谁在扬州?”
  汪汉年问完,众人却面面相觑。
  “你来得不凑巧,这四个人现在恰好都不在扬州……”
  汪汉年听了,心里不免有些遗憾。但正当他琢磨什么时候再来扬州城的时候,一个观棋的老者突然插话道:“如果要说在扬州城的高手,不是最近突然来了位年轻的周先生吗?”
  “周先生?”汪汉年一惊,“莫非是周懒予?”
  那人却笑了笑:“不是周懒予先生,是周家二侯之一的周东侯先生。”
  “周家二侯?”汪汉年只觉莫名其妙,从未听说过这名号。
  那老者笑道:“六安一带有周家兄弟二人,哥哥名勋,字东侯;弟弟字西侯。这东西二侯,都是自幼好弈,嗜棋不倦之人。兄弟俩同时学弈,都天分极高,互相比拼之下竟各自修得了一流高手的棋力。这二人互相不服,有一日便约好比试一局,谁如果输了就终生不得再与对方争胜负。那一局周西侯开局便布下陷阱,周东侯不知是计,误入其中,被西侯左右攻杀,很快便被吞去了一条大龙。周西侯道胜负已定,要东侯投降认输。东侯不肯自认输给弟弟,于是强行将棋局继续下去。不料那西侯前半盘取得大优,后半盘竟因太想获胜而放不开手脚来,被东侯一步步追上,最后却反是那周东侯小胜。西侯不服,要求再下一局,东侯却以二人有约在先拒绝。那周西侯也果真是个守信之人,从那以后不仅不与哥哥同枰对弈,甚至只要东侯下棋的地方,西侯必定远远躲开,不做干扰。如今兄弟二人都出来闯荡棋界,却因为昔日的恩怨,东侯在江苏一带对弈,西侯在安徽一带行走,竟互不相见。二人都是绝顶棋材,虽年纪轻轻却各自战绩卓著。如今,这东西二侯之一的周东侯就在扬州。”
  众人听得这一段故事,却也道新鲜。那汪汉年本为寻高手对局而来扬州,如今见几位名手都不在扬州城,唯有这周东侯一人可做对手,便也不挑剔,抬手问老者道:“老先生,不知可否带在下去见那周东侯?”
  老者大笑,道:“要见周东侯有何难,可你得先把眼前这局棋下完啊!”
  老者话音还未落,盘上早响起一粒落子声。众人再看去,乃是汪汉年落下了一招极其厉害的杀手。再看局面,对手哪还有半点活路,一条大龙就此做了汪汉年的俘虏。
  众人正惊叹间,却闻得汪汉年焦急地说道:“老先生,事不宜迟,现在便出发吧!”

  周东侯,名勋,字东侯,六安人。史料中关于周东侯究竟如何学棋的,几乎全都没有记载,让人感觉这个周东侯就是突然之间蹦出来,然后就在棋界扬名立万了一般。而后代国手对周东侯的评价,也更喜欢集中于他那壮烈辉煌的后期生涯。那么,周东侯究竟是如何学棋的呢?虽没有明文,但也并非毫无线索可循——
  线索,就是那位神秘莫测的周西侯。
  周西侯此人,可以确定不是“周东侯”这个名字的误记,历史上应当是确有其人的。但周西侯的故事,却几乎不见于任何史料记载,连清朝人编写史料的时候都只能模棱两可地说一句“疑为东侯弟兄”,让人十分怀疑这个人物的真实性。
  对于周西侯,几乎能扒出的唯一一个故事,就是他与周东侯那一场以终生名誉作为赌注的争棋。
  谁若败了,就终生不得再与对手相争。
  由此,可以想象,周东侯的学棋生涯,是伴随着与弟弟周西侯的竞争开始的。
  兄弟二人,同时学弈,互为劲敌。而年轻气盛的两个孩子都争强好胜,互相都不愿输给对方,于是这对兄弟便成了从小就互相不服的宿敌。为了压住对方,二人强迫自己拼命地锻炼棋艺,而正是因为对方的存在使得自己无法有片刻的松懈。
  终于有一天,兄弟二人的矛盾发展到了极致,于是便有了那场残酷的争棋——谁若败了,就终生不得再与对手相争。
  彼时二人都是少年,棋力相当,难分伯仲。但这一局棋,却就此决定了兄弟二人今后一生的棋路。胜者将有资格去追寻至高的荣耀,败者就只能终生活在对方的阴影之下。兄弟之争,竟最终发展到了这样的局面,却也让人唏嘘不已。
  而那局胜负,原本是周西侯大好的局面。若周东侯当时便认输了,我们今天所看到的围棋史将被彻底改写,大家将会记住一个周西侯,而几乎遗忘那个战败的周东侯。但命运似乎跟周西侯开了个玩笑——尽管曾如此接近胜利,但最终,周西侯还是输了。
  这一局,输掉了周西侯的整个围棋人生。一局棋,将两位兄弟天才分出了高下,也让历史选择了周东侯去创造传奇,将周西侯掩盖在了历史的黄沙中。这样的结局,不禁让人感到一阵心酸。 <点评:周东侯、周西侯,古代之聂卫平、聂继波也!>
  但周西侯却默默接受了这样的结局,真的守住了终生不与周东侯相争的诺言。这,莫非也是兄弟情?
  从那以后,周东侯失去了一个从小到大的对手。然而,失去了对手的周东侯却一刻也没有放松自己,而是更加努力,几乎忘却了一切一般,全心投入了棋艺的研究当中。棋力竟更加突飞猛进,几年后便在江淮一带名声渐响,随后更是让天下为之震撼了!
  为什么失去了对手的周东侯却反而更加刻苦了呢?也许,他的心里知道,他一直亏欠着一个本不该输给他的人。
  ——西侯,对不起,但那局棋我不可以输!从今以后,你所本该创造的辉煌,就由哥哥代你去创造!
  我要创造出一个新的时代,让天下棋界铭记,也让你知道当年的那局棋,你没有白白输掉!

  “汪汉年?”周东侯咀嚼着这个名字,默默看着眼前这个不可一世的少年,不知道为什么,他仿佛是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一般,“我在安徽时,曾对阁下的名字略有耳闻,没想到今日竟能在此相遇,荣幸之至。”
  在周东侯的对面,汪汉年缓缓向周东侯行了一礼,道:“听闻阁下这些日子在扬州城大杀四方高手,号称在等待名家前来应战?”
  “不错。”周东侯缓缓点了点头,“我要在这里,击败天下所有自称最强的棋手。然后,我要做天下第一,我要开创一个能以我的名字命名的时代!”
  西侯,这个时代,将是我先给你的礼物!
  然而,听到了这句话,与周东侯年岁相仿的汪汉年却笑了。他看着眼前这个面容清秀,却隐隐有着一股不服天下的傲气的少年,就如同在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般。
  “阁下志气确实可嘉,但是非常可惜,你与我生在了同一个时代。”汪汉年突然低声说道,“只要有我汪汉年在,下一个时代将只能由我的名字来命名!”
  过先生,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周东侯一惊,没想到这个一脸书卷气的书生说起话来,竟剑气四溢,锋芒毕露!
  两人默默看着对方,却越看越觉得,自己所看到的那个人分明就是自己的镜像一般!
  “阁下想做天下第一?”周东侯轻声问道。
  “看来阁下也是一样。”汪汉年微微笑道。
  有趣。二人心里几乎同时想道,既然我们年龄相仿,又都有如此志向,一场大战将在所难免了吧。
  今日在扬州城的相遇,恐怕彻底改变你我其中一人此生的轨迹。既然不可避免,就让我们赌上今后的人生,来试一试对手的棋力吧!
  一场以未来为赌注的争棋,就这样在两个怀揣着同样梦想的少年之间,如宿命一般展开了……

  大约顺治十二年初,扬州城里,一段传奇就这样展开了。
  两个彼时还名声不响的少年棋手,汪汉年与周东侯,在这里展开了他们人生中的第一场争棋!
  第一局,周东侯执白,汪汉年执黑。两位少年英杰都知道对方绝非善与之辈,于是一开局便各自施展出了自己最得意的手段。
  只见局面一开,周东侯趁先手之力,率先出招。只见右下汪汉年军阵前,周东侯对着汪汉年主营,竟两面布下重兵,拦住汪汉年主将前路,气势汹汹,似乎是要强行杀入主阵,将汪汉年主将斩于阵内。汪汉年略作沉吟,心中计算已定,自认主营防卫坚固,绝无敌手可趁之机,便也不理会周东侯的叫阵,只管在左下,右上连续出兵。周东侯只见汪汉年自顾自地调兵遣将,如同耳中听到汪汉年在说“有本事你就打吧,我不信你能奈我何”。少年意气,岂能受得了这等羞辱。周东侯一声令下,右边东侯守关大将突然遣出一员副将,飞入中原,将汪汉年右下主营通往中原的路几乎尽数切断,几员大将相连,竟布下了一片烽火台!此刻再看右下,汪汉年主将已被周东侯虎视眈眈,危在旦夕一般!
  周东侯此招,并非一时兴起弈出的。这一招飞罩,乃是盛大有所创绝招,专门用来对付敌军大飞守角。这一招不好应对,敌方四子相应,气势汹汹,而本方大飞守角之下阵地尚留有空隙,一旦被对手攻入后果将不堪设想。周东侯竟能在此局施展出盛大有得意的招法,可见周东侯对前辈棋手的招法当早有研究,绝非泛泛之辈。汪汉年却不知盛大有招法如何,只觉周东侯这一招气势虽足,但不过是花架子,华而不实,当不致威胁本军主营,便只管让主营将士挥军向周东侯的四座烽火台杀去。周东侯见敌军杀到,强硬地一一挡下,竟把汪汉年主将封在了右下,顺势还将烽火台各自连起来,形成了一片面向中腹的长城!汪汉年见主营似已安稳,便急忙在右上运作起来,将右上挂角的大军展开。
  见汪汉年再次脱先,周东侯又觉受了大辱,竟执意猛地杀入汪汉年右下主营中!
  一招点入敌阵,如一柄利刃,直直插入汪汉年左下军阵最痛的地方!这一招大胆而霸气,让观战众人不禁也为止一颤,暗暗感叹周东侯这棋下得实在精妙,竟能如此精确地刺中汪汉年军阵的弱点,必定是早在那招飞罩之时便早已看到了这样的手段!
  由此可见,周东侯率意施展出盛大有的绝招绝不是无意为之的,乃是对这一招有过精深的研究。
  意外发现还有这样的招法,汪汉年也微微吃了一惊。但冷静下来之后,他静静判断了局面,终于确定周东侯这一招虽然点得自己很疼,却还不能致命。只见汪汉年算清招法,明攻实守,竟放周东侯奇袭大军在自己角内成活,自己却看准时机向周东侯的长城防线那唯一的缺陷——右边的空隙冲杀出去!
  这一战我吃了你一击,但趁着你刺我的机会,我也要转动身法冲到你的防线之外去!如此一来,这一击就不算白受了!
  汪汉年冲杀出来,周东侯一时间竟抵挡不住,右边防线被突破了!周东侯大惊,暗暗赞叹这汪汉年招法实在漂亮,第一次应对我精心研究过的局部变化竟能如此游刃有余,看来要做天下第一不是无知之言。但周东侯又岂能就此放弃?只见她仍不依不饶,围绕着右上汪汉年的挂角大军和右下汪汉年出逃的主营将士上下强攻,好生勇猛。汪汉年竭力应对,却只觉吃力得急,也不禁暗暗感慨这周东侯攻守得法,次序井然,既力量十足又精通韬略,也着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弈才,棋力当超出许多所谓名家了。
  二人在右边缠斗了许久,只见大军缠绕,刀剑相交,烟尘四起,竟杀了五六十个回合不分胜败,只得各自鸣金收兵,守住城池。两个少年天才初试身手,都只觉对方招法凌厉,气魄不凡,与自己以前遇到过的对手都决然不同,心中竟忍不住彼此佩服起来。
  原本以为我当是一世枭雄,今生唯有前辈名家能与我对敌,不想今日竟然在此遇到一个与我旗鼓相当的对手,天下棋界当真是卧虎藏龙,不可小觑啊。
  眼看右边战事告一段落,双方又将战火烧至中原。只见周东侯在中央布下巨网,要将中原一网打尽。此计气势恢宏,构思壮丽,观者无不为之心惊。汪汉年却不与周东侯硬拼,而是在周东侯的防线上轻巧地一刺一拨。在那看似狭窄处,汪汉年却招法使得灵巧,竟一举击破了周东侯的大网,给这张中腹大网上扎出一个漏洞来!仅仅是如此轻轻一抖巧力,周东侯的恢弘构思竟一击而破。
  随后汪汉年也大胆出招,竟趁周东侯处理中央破网之时,长驱直下,奔袭周东侯右下的长城而去,眼看竟要将那长城一举吞入腹中!众人看得大惊,道这汪汉年果真艺高人胆大。周东侯却早已看清长城大军死活关键不在下边,而在中原,于是竟在中原用兵,意图却是援救右下长城。汪汉年见被周东侯识破了陷阱,便又生一计,向中原出兵,明是要抢占中原关隘,暗中却要袭取左下周东侯本营。周东侯又一眼识破汪汉年计谋,急忙回兵救援主阵。汪汉年见又没有骗到周东侯,便也顾不得什么谋略,只管强行杀入左下。岂料周东侯心中清清楚楚,竟舍了下方半个主营,由主将带着大军暗度陈仓,向上奇袭左边而去,到头来仍然没受几分损失。
  随后汪汉年强袭中原上部白军,周东侯抵挡下来,却趁机反守为攻,竟将汪汉年左上主营逼入危机之中。汪汉年见势不妙,急忙再来强袭周东侯长城。周东侯却更是大胆,此刻为争战局主动权,竟将长城七员上将尽数弃去,却争得先手抢占中原而去。众人见此招,又叹服不已。汪汉年失了主动权,被周东侯处处抢攻得利,局面竟开始落后!
  这几番争夺,两人都是轮番奇谋,个个善战,杀得惊天动地,却又难分难解,直教观战者惊为天人,无不叹服。如此对局,当是今世名局,可见两位少年功力着实不凡。
  战至此时,周东侯凭借着抛弃七员大将争得的先手攻杀之利,已略领先汪汉年五六子。弃了一队长城大军,却换来了全局领先,如此胆识魄力实在惊人。全局已近官子,若汪汉年不能施展奇谋起死回生,此局当是他的败局。汪汉年却只见棋盘已经越来越小,没有空间再作腾挪,于是只好在中原弈出一招强硬而无理的打吃,以博胜负。此乃胜负手,只要周东侯应对得法,全局便几乎再无可争之地,汪汉年将无奈认负。
  但就在胜利将至之时,年轻的周东侯却失去了平常之心,此时竟不肯舍弃半点优势,强硬地弈出一招反打,要连汪汉年那招胜负手一起吞入肚中,叫他再多负一子。却岂料这强行反打之下,却破坏了原本没有多少破绽的白军中原防线,凭空生出了许多断点,棋型瞬间变差。汪汉年几乎本能般地嗅到了扭转胜负的气息,竟抓住周东侯这一丁点微小的失误,里应外合,对周东侯的中原军阵发起了猛烈的进攻!此地汪汉年进攻的路线,唯有一条是可行的。一旦开战不论路线有丝毫偏差,还是次序有稍许差池,突入大军都将被周东侯一举全歼。但汪汉年当真是个奇才,胜负之处,强攻之下,竟然出奇的冷静,行军调兵没有半点差错,就恰恰沿着那唯一可行的进攻路线打了过来。周东侯这时再应,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有误算,大惊失色,急忙全力抵抗,却无奈棋型太差,漏洞太多,根本抵挡不住汪汉年的攻势。迫于无奈,周东侯只好全军退守,不仅中原防线三员重要的大将让汪汉年斩杀,更让汪汉年突入的大军安然逃出包围圈外。如此一战,本为尽杀敌军,却让敌军安然逃走,自己还损兵折将,一场胜局就此逆转成了微微落后的局面。
  周东侯不得已而全力在根本没有棋的地方四处寻衅挑战,希望汪汉年也能稍有错漏,哪怕只应错那么一步,稍微让周东侯讨得一两子的便宜,这局棋便能再度翻盘赢回来。只要一两子的消长就足够了!
  可汪汉年好不容易抢回了如此微小的优势,岂能再让回去?只见他处处应对得法,竟没让周东侯多讨得半点城池!
  待全局战罢,汪汉年终于以一两子的微弱优势获胜!
  纵观这一局胜负,双方各自使出全力,绞尽脑汁,竟杀得难分难解,最后周东侯仅因为一个极不起眼的微小误算而败,汪汉年胜得心惊肉跳,堪称是一场绝好的胜负!

  此局弈罢,两位翩翩少年都对对方的棋艺叹为观止,惊若天人,心中竟不觉升起了一丝敬佩之意。而那观战众人,多年来见惯了名家国手大战,却也几乎没有看见过如此惊天动地的胜负。如此名局,让众人如痴如醉,心中暗暗称赞这两个年纪轻轻的少年乃是一世之敌,天下枭雄,未来棋界必定由此二子独领风骚!
  “汪兄胜得精彩,东侯佩服不已。”周东侯向着汪汉年深深地拜了下去。
  “周兄战法纯熟,汉年自叹不如。”汪汉年也对周东侯重重地行了一礼。
  这两个少年,皆是自负之人,自以为天下棋界当为自己囊中之物,从未对哪个同辈人行过如此大礼。此时二人却心悦诚服地向着对方拜下去,都为对方的棋艺所折服,这在今天以前两人心里都无法想象。
  “我真想不到,天下竟还有汪兄这样的人才,能与我战得如此难分难解。可笑东侯还以为几十年后当无人能与我相敌,如今看来,真是坐井观天啊。”
  “汉年惭愧,今日之前何尝不是井底之蛙。今日得以遇见周兄这般敌手,看来上天注定不想让我汪汉年太过寂寞,特意给我送来了一个好对手啊。”
  “如今天下第一的周懒予刚刚败于李元兆之手,天下棋界再成乱世,这是一个时机!”周东侯低声说道,“在我看来,天下棋士无不号称国手,却唯有我与汪兄能力盖天下。我们从此闯荡出去,必定教天下无人敢来叫阵。下一任天下国手之位,将只能在我与汪兄之间产生!”
  汪汉年笑道:“既然如此,周兄,未来的棋界,就是我与你争霸的天下了。汉年心中虽佩服周兄,但天下国手之位,必不能相让。周兄,你我就以天下为盘,花几十年下上这一局棋,堂堂正正一决胜负吧!”
  “好!”周东侯兴奋地喊道,“此生能遇到汪兄如此敌手,东侯不枉此生!但天下国手之位,我也志在必得。将来的胜负,就请汪兄好生应对,东侯必定不会再将胜利拱手相送了!”
  二人哈哈大笑,两个狂放的年轻人对着棋盘,如同对着整个天下,把那世间高手无不视作这盘上小小的棋子一般。
  此局之后,二人在扬州城大战十余合,竟始终难分高下!两位少年心中惊叹对方当真是雄视天下的一代枭雄,临别之时竟依依不舍。
  “汪兄,今日一别,下次再见面之时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周东侯淡淡地说道,“但愿下次见面之日,就是你我角逐天下第一之时!”
  “在下次见面之前,愿周兄棋力日益精进,早日震撼天下。”汪汉年笑着答道,“来日再战,你我必定要好好分出一个高下来!”
  二人各自背着行囊,对着对方深深拜了下去。起身之后,再不言语,各自转过身子,向着自己的大道上走去了。
  今后的天下,将是你我的时代!
  落日古城长江畔,一番珍重愿君安。
  来日执子相对日,只求惊天棋一盘。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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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汉年 清代棋手 歙县(今属安徽)人。
  顺治、康熙年间棋手。早年来往江淮一带交流棋艺,曾与周东侯在扬州相遇。两人旗鼓相当,以为雄视一世。后都负与周赖予,“始有悟于棋理,翻然改图”。
现存对局:对周赖予29局;对汪幼清4局;对过百龄6局;对周东侯19局;对盛大有10局;对周元服3局;对季心雪2局;对吴孔祚2局。共75局43胜30负2胜负不明。

周东侯 清代棋手 名勋,六安(今属安徽)人。
  顺治、康熙年间棋手。早年常在江淮间交流棋艺,康熙年间与黄龙士在弈乐园中大战30局,各有胜负,时人称“龙士如龙,东侯如虎”。著有《弈悟》。
现存对局:对盛大有2局;对汪汉年19局;对周赖予3局;对李元兆5局;对吴孔祚2局;对黄龙士25局;徐星友4局;对过百龄3局。共63局22胜35负5胜负不明。
                                                                         ——摘自《中国围棋古代棋手姓名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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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回 扬声势汪汉年力挫季心雪 立威名周东侯血拼李元兆



  上回说到,汪汉年与周东侯两位少年天才相逢于扬州城,大战十余局不分胜负,互相叹服,以为傲视天下,当一世之雄。扬州一别,两人互相许下承诺,扫灭天下各路豪强,终有一日要与对方争夺真正的天下国手之名。
  两位注定成为传奇的少年,就此踏上了他们开创时代的前路。但这条路,注定不会那么平坦。

  就在汪汉年、周东侯离开扬州城之后不久,多年坐镇扬州挑战四方高手的扬州棋界盟主季心雪回来了。
  季心雪是扬州人,自幼在扬州茶楼棋界的厮杀间成长起来,随后又独自出游遍寻名师学弈,如今已是扬州棋界的镇城之宝。这几年来,他先后邀请过百龄、盛大有、周懒予、李元兆等各路名家前来扬州城对弈,扬州季心雪的大名已在棋界人尽皆知了。
  这一趟,他刚刚离开扬州去与李元兆交流了几局,大感受益,于是便多逗留了些时候,这才缓缓回了扬州城。不料他刚在扬州茶楼一露面,扬州茶楼里那些平日跟着他混的茶楼棋手们就扑了上了,前言不搭后语地激动地喊着什么。
  “季先生,你不在的这段日子,扬州可出了大事了!”
  “季先生,扬州茶楼被两个小鬼给闹了个天翻地覆啊!”
  “大伙儿早就盼着季先生赶快回来了,不能让两个小鬼搅翻了扬州城啊!”
  季心雪只觉莫名其妙,不知道众人究竟在惊慌些什么。待众人稍微平静了下来,他再细问,众人这才把前几日汪汉年、周东侯两人在扬州大战十余合,互称国手劲敌的事情完完整整讲给了季心雪。季心雪听完,却哈哈大笑。
  “我还道是出了什么大事呢,原来不过是有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说了几句不知深浅的话,竟把你们给吓成这个样子。这种小孩子,天下俯仰皆是,何必大惊小怪。”
  “那两人可不是什么小孩子!”一个人不由分说,夺过黑白棋盒,便在盘上将汪汉年与周东侯的棋局摆了开来。众人急忙对着棋局,告诉季心雪这两人谁是黑棋,谁是白棋。
  季心雪本不在意,只道又是自以为是的后生晚辈在说些狂语罢了。但看那棋局,只见黑子白子纠缠交错,一招一式精妙异常,他竟在心底大吃一惊!盘上那招法,进退有序,次序井然,算路深远,又奇招并处,高潮迭起,哪里像是两个初出茅庐之辈,简直就是货真价实的国手之争啊!
  一局棋摆完,众人再看那季心雪,却哪还有半分笑意,早已是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两个少年在这里数日之内争夺了十几局,每局都像这般精彩,让人叹为观止……”
  “如今二人都离了扬州,汪汉年往西去了南京,周东侯往南去了苏州,说是要杀败天下豪杰,再回扬州争夺天下第一!”
  好大的口气!但看着盘上那精妙异常的对局,季心雪不觉在心底暗叹,此二人当真是可以做天下国手的人物啊!
  不过,想做天下国手的可不知他们二人而已!
  季心雪的心底突然升起了一阵强烈的兴奋感。他急忙拉住身边的人,问道:“汪汉年走了多久,还能追上吗?”
  “应当能……”
  “麻烦您帮我把他追回来,告诉他扬州季心雪,在这茶楼里等他。”
  一个有如此棋力的少年,实在太有趣了。能与这样的对手交手,才能真正尽兴啊!何况——同是以天下国手为目标的人,我的邀请,他必定不会拒绝!
  “汪汉年?”那人微微愣了一下,“为什么只去追汪汉年?周东侯不追吗?”
  “你不是说周东侯往苏州去了吗?”
  “是啊……”
  季心雪微微笑了:“既然是去苏州的,那就不必追了。在苏州,还有个更强的对手在等着周东侯呢,恐怕他的国手之梦在苏州就要终结了……”

  几日后,苏州城。
  茶楼内,一个少年静静在棋座一旁放下了重重的彩金,摆上四个座子,便只顾闭目养神,静待对手出现。
  长年往来于苏州茶楼间的棋手们见了那面生的少年,各自议论纷纷,不知这少年究竟是何来历。看那少年拿出的彩金,分量相当大,也不知是家里有钱,还是自己在别处下彩棋挣来的。按照规矩,如果想去与那少年杀上一局赢他的彩金,自己这边也得拿出分量差不多相当的彩金才行。可那彩金数额不小,万一真输给这少年了,那可是大出血啊!
  于是众人只管议论,过了许久都没人敢上棋座旁应战。终于,有人忍不住凑到棋座旁,低声向那少年问道:“不知阁下何方高人,竟立下如此重彩求战?”
  那少年缓缓答礼,道:“在下六安周东侯,自视棋艺当能与天下好手一争高下,特来苏州城寻对手决战。这彩金,是前些日子在扬州城赢来的。各位若有谁愿意与我试试身手,放下相应的彩金,东侯便全力一战!”
  周东侯?这名字没什么印象,似乎尚不是什么大人物啊,可是说起话来口气倒真不小,还说这彩金是在扬州赢来的!要知道扬州棋界也是江苏一带有名的地方,高手如云,卧虎藏龙,能在那里闯出名堂的可都是顶尖高手。这周东侯究竟是何来头,不仅在这苏州城摆下擂来,还口出狂言号称杀过扬州棋界?
  众人听完,脸上纷纷露出不悦之情。
  “孩子,你可知道苏州棋界是什么地方?”
  那周东侯却也不见半点胆怯,拱手高声问道:“愿闻其详。”
  “苏州一带,高手辈出,棋界各路豪杰无不在此争霸。你胆敢在苏州摆下擂台,可知道苏州城乃是由击败了周懒予的野战王者李元兆先生和吴下第一手盛大有先生镇守的地方?”
  李元兆,乃是当今天下棋界号称最强的三人之一,其野战战法甚至将周懒予这般豪杰从王位上生生拖了下来,名声响彻整个江南。盛大有,名声与李元兆、周懒予齐名,自称吴下第一高手,蛮横嗜杀,天下豪杰无不闻风丧胆。天下三强有其二,此二人坐镇之下,苏州几乎就是整个江南棋界最恐怖的地方,苏州棋界的威慑力足以匹敌天下。
  在苏州摆擂,等于是向李元兆和盛大有发出挑衅!有如此胆色的年轻人,着实罕见。
  然而,这些事情,周东侯岂能不知道?
  只见周东侯仍旧面不改色,反问道:“那李元兆、盛大有,现在可在苏州城?去问问他们,有谁敢出上这份彩银,与我周东侯争个胜负?”
  众人闻言大惊——在苏州城敢说这个话,这小子当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小子,你会后悔的。”众人说道,“盛大有先生云游江南各地,常常不在苏州,但这些日子李元兆先生正好就在城内。你赶上了好时候了,就等着被李元兆先生好好教训教训吧!”
  看着众人气冲冲离去的背影,周东侯的嘴角却扬起了一丝笑意……

  汪汉年静静看着眼前的三十岁上下的男人——传说中的扬州棋界镇守,季心雪。
  一个为下棋舍弃功名,战乱之时竟独自游历江南,四处寻访名师学弈的棋痴。汪汉年从季心雪的眼中,果真看到了一股难以抑制的对弈的冲动。季心雪的那双眼睛,似乎主要看到黑白子,便会发出异样的光芒来。
  “汪汉年见过季先生。”汪汉年仍旧书生打扮,一身文人气息,内敛而又不卑不亢,那气质竟让季心雪忍不住由衷赞叹着。
  “听闻前几日,先生在此与周东侯大战十余合不分胜败,却把整个扬州棋界给搅得天翻地覆?”
  “扬州棋界没有季先生在,确实无人能做汉年的对手。”汪汉年缓缓答道。
  此言一出,季心雪却大喜——并不是因为被拍了马屁,而是因为汪汉年这句话,意思就是说等会他会使出全力与季心雪一决胜负。
  对与季心雪来说,世界上最开心的事情,就是能与一个弈坛高手全身心地杀上一局。汪汉年若真有如此实力,今日一战将是季心雪永世难忘的!
  “汪先生愿与我一战,我非常开心。但是,作为年长你几岁的前辈,我有一言相劝。”季心雪突然话锋一转说道,“当今棋界,卧虎藏龙,想做国手不是那么容易的。你和周东侯都锋芒太露,恐怕将成为众矢之的,绝非好事啊……”
  汪汉年却微微一笑,道:“多谢季先生好意,但汉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我曾与过百龄先生对弈,连久经沙场的过先生也认为我是有国手之才的。而周东侯能与我杀得难分难解,单就棋局而言,我相信这十几局棋即使放到千年棋史上看也绝不逊色于前辈国手决战。我与东侯就是为争夺天下国手而生于世的,旁人若能赢得了我们,就尽管出手吧。”
  好一个自负的汪汉年,季心雪听完这番话不仅没有生气,反而从心底更加欣赏这个对手了。但是他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年轻的时候口气大一点倒也无妨,只是可惜,那位周东侯兄弟的国手之路,只怕就要断送了。”
  汪汉年突然大惊,急忙问其缘故。季心雪却笑了笑——
  “周东侯不该去苏州,苏州棋界不是他那样的小辈可以闯得动的。听说如今苏州李元兆先生已经应下了周东侯在那里摆下的擂台。野战战法独步天下的李元兆先生,可是当今天下最强的棋手之一。此战之后,周东侯必定惨败,至少十年之内将再无资格争夺国手了!”
  汪汉年闻言,沉吟半晌,却微微笑道:“季先生不了解东侯。在我看来,那一战,东侯必将得胜,从此扬名立万。到底是东侯兄,知道苏州棋界有个李元兆,他必定是特意前去挑战的。我曾与他约定要杀遍天下豪杰共享盛名,而东侯兄此去苏州,就是要击败李元兆,夺下那天下盛名!多谢季先生告知汉年,如此看来汉年也不得不再加把劲了。季先生,今日一战,汉年必全力将你击败!”
  季心雪听完,哈哈大笑,道:“好个汪汉年,既然如此,我就按照这些年的规矩,执黑执白各一局,与你两局定胜负,彻底分出高下来!只是,汪汉年,我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虽然有些遗憾,但是只怕你与周东侯的国手之梦,就要在这几天双双破灭了!”

  “周东侯,你可知道向我挑战究竟意味着什么?”李元兆冷冷地说道,“这一败,输了这大笔彩银是小,你至少数年内名声都将受损,这损失你受得起吗?天下国手不是一朝一夕就能争得的,你该脚踏实地,先将二三流棋手杀遍,等到实力到了火候,有了把握再向一流高手挑战。”
  周东侯却不见一份胆怯,只是拱手笑道:“李先生,请吧。”
  好个不识抬举的晚辈!李元兆见周东侯执意要战,便将白子棋盒扔了过去。
  “出招吧,周东侯,让我看看你究竟有几分本事!”
  汪汉年放好白子棋盒,向对面的季心雪躬身抱拳。
  “季先生请当心,晚辈要出招了。”
  一个在扬州,一个在苏州。两位少年天才,面对棋坛成名的顶尖高手,几乎同时开始了他们震惊天下的一战!

  汪汉年执白先行对阵季心雪,局面一开便挂角而去,只道季心雪必定如各路高手一样在角上应战。局部战斗,汪汉年甚至不输过百龄,自然有信心击败任何对手。然而季心雪却是见识广博之人,他知道现在棋界的潮流不是局部争夺,而是起手之时便导向全局野战,效法李元兆胜周懒予之法。只见季心雪不去应对汪汉年的招法,却直挂别处而去。汪汉年不知这其中深意,只管四处应对,以免未来开战时局面不利。不料那季心雪却摆出一副全然不与对手争夺一城一池的架势,只管到处布下疑兵,也不强攻,也不布阵,直教汪汉年好生奇怪。见季心雪不想过早开战,汪汉年决心逼季心雪出招,于是突然在左下大飞的黑阵两侧各落下一子——强行夹击对方的大飞阵势。
  这招夹击大飞主营,乃是当时极其流行的变化。汪汉年初闯棋界,尚不知其中奥妙,只知道周东侯与他争夺的时候屡次施展这招法,他细细琢磨也觉是一招强手,于是便取为己用。殊不知这一招虽然气势十足,但一时间却也难以奈何对方本阵——换句话说,对方是可以脱先不应的。季心雪见汪汉年攻得太急,心中有意争夺战事主动权,于是不去应对汪汉年对自己左下军阵的夹击,却向右边汪汉年主营挂角而去。一子落定,众人再看,却都认得那招法——
  双飞燕!
  以两招小飞挂直逼对方星位座子,此招名唤双飞燕。这一招攻势凌厉,自古以来便是强手。汪汉年见到这一招,几乎不做丝毫犹豫,便取出白子——面向中原,小尖!
  这招小尖一出,季心雪却愣了一下。
  彼时周懒予所创以两压应双飞的招法正是名声大噪之时,各路豪强都争抢着研究其中变化,对创出如此精妙应法的周懒予赞不绝口。相对于传统的小尖应双飞,两压的招法紧凑而强劲,是此局面下几乎不二的选择。可汪汉年长年久居安徽,刚刚来到江苏参与群雄争霸,对于新出现的定式招法几乎毫不了解。在他印象中,自古以来面对双飞燕几乎只有小尖一招可用,别无他法。汪汉年虽以为自己应对无误,但在季心雪看来,这一招已经应错了。
  既然有了两压应双飞的招法,小尖应双飞就已经是过时的东西了!
  果然,季心雪以传统的点入三三招法应对汪汉年的小飞,汪汉年主营顿时便失了下方半壁江山。汪汉年见局面不利,急忙转向攻击上方的季心雪右路挂角棋子。季心雪却不慌不忙,先是强行率军冲杀出汪汉年防线,然后又转向强攻被分断的汪汉年右边军阵。汪汉年大惊,急忙前来抵挡,却不想那季心雪果真是勇猛善战之人,在汪汉年的攻守之下竟仍将大军调度得游刃有余。只见季心雪虚虚实实,进进退退,时而弃子,时而强攻,搅得汪汉年头晕眼花,几乎看不清季心雪那些棋子究竟哪些要弃,哪些要留,只觉眼前黑子粒粒皆兵,招招刺向要害。苦战了四十余个回合,季心雪终于鸣金收兵。战场上烟尘散尽,再看局面,只见汪汉年右边军阵苦苦成活,还被季心雪屠城数座,将好端端一片军阵砍作了两节——原本就没捞得几点子数,还白白要多还一个棋头。再看右边外围,季心雪的黑势浩浩荡荡,几乎让整个中原为之颤栗。汪汉年的军阵,甚至连发展的空间都没有,今后的处理全都成了疑难问题。
  如此一战,季心雪让观战的扬州棋手个个拍手叫绝,暗暗笑那汪汉年毕竟年轻,怎么可能是扬州棋界第一人季心雪的对手呢?

  再看那周东侯对李元兆一局。周东侯一招挂角直奔李元兆右下主营而去。李元兆本是好用古谱定式之人,此局又想欺周东侯年轻,竟施展出古老的镇神头应对。周东侯也不畏惧,竟就在此地与李元兆缠斗起来。只见两人都不退让,在右下角绞杀得天昏地暗,血光四溅。待战事初定,再看局面,李元兆舍去了半个主营,却将周东侯挂角一子吞入腹中,在下边形成一片军阵,气势磅礴,全无不利。
  眼见此处已定下军阵,周东侯只道李元兆没有亏损,当安于此状。没想到李元兆欺生,在分明已经定型的右下战场突然又飞出一员大将,强攻周东侯右边阵势而来!
  周东侯岂能容忍李元兆如此欺人,猛地拍下一子,竟也调出一员大将飞跨李元兆飞将而去!
  以飞对飞,右下战场两员飞将军互断对方退路,一场大战又是在所难免。
  果然,黑白两将各自将对方斩断,很快便形成了一场空中大战。两队无根之军竞相向中原奔袭而去,各自筑起一片长城来。周东侯只道如此一来,自己势力成型,便可突袭右下的李元兆主营,到时李元兆必定难以应付。却不料,李元兆在心中暗暗笑了。
  眼见双方都向着中原蔓延开去,周东侯急忙指挥白军突然奔袭至下,强攻右下黑军主营。李元兆却早有准备,潇洒地弃掉了军阵左侧两员大将,骗周东侯前去追杀。李元兆却趁此机会,暗暗在外围用兵,看似要救出被围困的大将,其实是在此布下长城,面向中腹张开阵势。
  周东侯知道是计,急忙向中原突击过来。却不料那李元兆哈哈大笑——你这个周东侯,明明我的大将还没被你吞进肚子里,你就想前来突破我的封锁,哪有那么容易?只见李元兆使足了力气,照着周东侯向中原突击的大军狠狠拍了过来,同时那原本打算弃掉的大将又在周东侯军阵肚子里使劲。周东侯先是脑袋被拍,然后肚子又疼得难受,竟差点晕死过去,险些把一条大龙被这一拍一闹给折腾死!
  好不容易苦苦救活了大龙,再看局面,李元兆早已在中原下方布下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长城,右边又有军阵相应,再加上左上的主营,几乎整个中原都在李元兆的势力范围之内,唯有上边一粒孤零零的白子被四方强军所困,危在旦夕!那两员飞将的大战,此时便分出了高低——李元兆大胜,周东侯大败!
  局面上看,周东侯已经非常危险!

  两局棋,汪汉年和周东侯都陷入了苦战。季心雪和李元兆不愧是棋界翘楚,绝非浪得虚名,让汪汉年与周东侯先行竟还能把二人逼到如此境地——国手之路,谈何容易?
  ——东侯,我们有约在先,你不可以就这么输给李元兆啊!
  ——汉年,说好了你我去争天下第一,怎么能先被季心雪所败?
  绝境之中,方显英雄!
  却说那汪汉年知道局面已大不利,为求头绪,他只得将刚刚逃出双飞燕夹击的右下主营大军狠狠向下压去,要在季心雪右下军阵这里讨回便宜来。此招其实意义不大,但此际汪汉年处处都不好处理,这一招也是无奈的应对。季心雪却心中清清楚楚,早早判明了局势。右下应几手之后,季心雪突然又将那面向中原的右边强军调过来,直直冲杀向汪汉年主营大军。汪汉年急忙抵挡,却哪里抵挡得住,竟被季心雪一举冲破,直直把汪汉年主营军士砍作了两截!如此一来,季心雪的右边军士势力更加强大,中原一带汪汉年几乎无法与季心雪对抗了!
  但恰在此时,季心雪犯了一个极其微小的错误——他贪胜,在中原多打了一手。这多打的一手,却给了汪汉年一线生机。
  汪汉年此刻暂且留着中腹不动,却趁季心雪中原得势之时突然回身强攻季心雪左下本阵而来!季心雪没有察觉到危机感,竟只关注中腹军阵的成败,认定左下当不会有危险。不料汪汉年将外围军势走强,却突然一招点三三攻入左下军阵腹地!
  这一招着实厉害,竟一击将季心雪主营城池几乎尽数夺去,还在外围筑起了面向中腹的军阵,隐隐与季心雪右路大军相持起来!但季心雪也非等闲之辈,竟牢牢守住剩下那一点城池,苦苦撑出两只眼位,成了一片活棋。此战虽损失惨重,但季心雪好歹保住了主将性命,算是万幸。汪汉年暗暗惊叹,这季心雪如此局面下竟还能保住主将,换了寻常棋手早已尽数遭屠了。
  眼见终于在季心雪手下得手一次,那季心雪喘息还未定,汪汉年急忙快马加鞭,又急袭上方而去。季心雪急忙来应,却只见汪汉年故意把上边几座城池放给季心雪,自己却在外围筑起军阵来!季心雪苦战几番,虽将上边军阵活出,但再看局面,汪汉年上方竟也筑起一片长城,与下方军阵相应,竟已经有了对抗季心雪前半盘苦心经营起的右边军阵的实力!
  于是,这场胜负的关键,就变成了谁能夺取中原的控制权——得中原者得天下。
  两位高手都认清了这一点,强行向中原推进过去。就在此时,季心雪前半盘那多打的一子的恶果立刻显现了出来。那一打,虽多向中原布了一子,但位置不佳,又凭空生出断点来,成了季心雪中原防线上一个大大的隐患。只见汪汉年招法处处瞄着这处弱点用兵,季心雪则处处掣肘,不能施展最强的应对,只得一退再退,很快竟被汪汉年大军杀入中原,优势尽丧!汪汉年的强攻不仅力道十足,而且招招打在季心雪痛处,让季心雪找不到一丝喘息之机。几十合中原会战之后,季心雪中原势力悉数被破,局面上已是汪汉年领先了!
  待全局战罢,汪汉年虽前半盘因不识变化被老道的季心雪处处得利,几乎惨败,但后半盘却凭借着精巧的全局构思以及对季心雪一招无心之失的精彩利用,反而让季心雪施展不出半点本领来,最终后来居上以二子左右的优势获胜!
  这一胜,让原本以为季心雪已经胜定的观战众人大惊失色——扬州棋界的招牌季心雪,竟然输给了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汪汉年!
  汪汉年得此一胜,季心雪不得不叹服。这少年临危不惧,见识不凡,棋招力量十足又不失韬略,真正是百年一遇的奇才!
  “汪先生,还有一局,你可不要掉以轻心啊……”季心雪收了棋子,笑着将黑棋棋盒递了过去。
  汪汉年微微颔首,结果棋盒行礼道:“多谢季先生提醒。”
  ——东侯,我赢了,你也不可落后啊!

  李元兆毕竟是当今棋界顶尖的高手,不是那些扬州茶楼棋手可比的,甚至也不是季心雪、曹元尊这类人物所能匹敌的。
  周东侯看着李元兆满盘奔涌的攻势,心中感到了一丝惊恐。
  只见李元兆的大军,仗着四方强大的势力支持,竟四处进攻,让周东侯应接不暇!周东侯的白军似乎永远处在危机之中,刚逃出一队,又被围攻另一队;刚救出那一队,回过头这一队却再度陷入危机。苦战良久,周东侯始终没能找到万全之法,只觉此局已无胜算,恨不得就此投子认负。
  ——李元兆毕竟太强了,汉年,看来我要输了,你我之约我也许无力维持了……
  李元兆乃是真正有实力争夺天下国手之人,贸然前来找他挑战,莫非我真的太过高估自己了?
  “这局争棋,谁如果输了,就终生不得再与对手相争!”
  一瞬间,周东侯的耳边突然响起了自己儿时那稚嫩的声音!
  “这话是我们下棋之前就定好的,你要反悔吗?”年幼的周东侯得意洋洋地看着自己眼前的弟弟。
  周西侯的脸上,满是不服。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用噙满泪水的眼睛盯着周东侯,一阵阵地抽泣着。
  没过多久,西侯低下了头,缓缓转过身,哭着离去了。不知为什么,看着弟弟哭泣的样子,原本获胜的周东侯却感觉不到一丝胜利的喜悦。
  西侯,我会为了你夺取天下第一的!在那之前,我绝不能倒下!
  即使一条大龙被吃,我都能击败西侯,今后还有什么状况能比那局棋更加艰难呢?人一旦领先,就会松懈。利用这种松懈,只要还没有终局,就一定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周东侯暗暗闭上双目,微微调整了一下呼吸。再睁开双眼看向全局,周东侯突然感到心中如拨云见日一般!
  既然处处都被强攻,与其费尽心血去救,不如索性当做被杀了,然后趁着对手大意之时反败为胜,岂不是更好?
  我一直太想胜,反而束缚了自己的手脚。要知道,棋盘上被吃去一块大棋也并非就是一定输的啊!西侯,这是你当年让我领悟的道理!
  周东侯心中定计,突然脱离正被李元兆攻逼得苦苦应对的主战场,出乎李元兆意料地猛杀入右上李元兆主营军士身后!
  这一招,李元兆若不应,则周东侯能趁机救出正被李元兆强攻的上方弱旅。李元兆若应,则周东侯正好将上方几员大将送给李元兆,自己则转向攻取李元兆本营,可保将李元兆主阵尽数掏空!
  李元兆突然愣住了——周东侯这一手,大胆而有力,当真是精通谋略之人方能施展出的好手!我竟完全没有想到,周东侯还能有索性弃却大队的战术!
  李元兆急忙前来应对,将周东侯上边数子牢牢吃住。周东侯则趁机转向,眨眼之间便将李元兆左上主营打得洞穿,大获其利!李元兆见失了主营,心中大怒,强袭中原白军而来,要将中原白军尽数歼灭。周东侯知道此处想从李元兆重围中救出全军根本是不可能的,但却并非只有全军覆没这一个结果——他竟又灵巧地割去三子送给李元兆去吃,趁李元兆抢食之时他则从容逃出李元兆包围。
  前后送了六员大将给李元兆,却先袭去左上李元兆本阵,后将中腹大龙逃出,当真是精妙至极的构思。放弃掉区区六个子,原本困难重重的局面竟瞬间豁然开朗起来!
  太过于执着,往往会让人陷入死胡同。退一步,却反而能掌控全局。围棋之妙,当真难以捉摸啊。<点评:退一步海阔天空,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
  李元兆见周东侯竟逃出了自己的包围圈,大吃一惊,赞叹不已。但如此局面他又岂能拱手相让,竟强行挥军朝着周东侯的中原大军追杀过去!周东侯已逃出重重包围,自然不再畏惧李元兆的追击,竟借着李元兆的追杀之力,将大军的头突然拧回来,狠狠咬住了另一侧的一员黑军大将!原来李元兆方寸已乱,追得太猛,不小心疏忽了另一侧的防守。周东侯虽下方被李元兆逼得紧,却也趁机将军势发展壮大,反而向上一举擒获了李元兆疏于防守的那员黑将。周东侯如今已安然成活,终于得以抽出手来反击。几招强手出击,李元兆顿时无力再攻,中原城池竟连番被周东侯袭去,那原本生死都难明的中腹白军此刻竟成了一片强大的军阵!
  至此,周东侯已扭转了局势,竟取得了大大的领先优势!
  最后关头,李元兆唯有奋力一搏,争取胜机——但他自己心里也知道,这局棋,也许已经无法挽回了。

  汪汉年对季心雪的第二局,季心雪先行,与汪汉年在四边上大斗阵法,却难分伯仲。很快,双方各自面向中腹形成了两支大军,中原之争又成了胜负的关键。
  此局双方都弈得滴水不漏,局面始终胶着难断。最终弈罢全局,汪汉年竟以半子优势胜出。
  而周东侯对李元兆那局,李元兆虽后半盘抢得极其凶狠,几乎要让周东侯难以招架,但最后时刻周东侯艰难地挺了过来,虽异常艰辛,仍勉强以半子取胜,赢下了那重重的彩金。
  好强的对手,好厉害的两个少年。突然出世,一战就将两位天下闻名的豪杰斩于马下,似乎是一登上棋界就站在了顶尖高手的位置上。
  汪汉年,周东侯,这两个人让季心雪和李元兆感到了不可思议……
  两个半子之局,汪汉年从此跨过了季心雪这一关,周东侯也出人意料地击败了李元兆。此战之后,击破扬州城镇守的汪汉年得以声威大震,而力克天下三强之一李元兆的周东侯也终于扬名立万。
  两个人朝着他们所约定的那一天,又迈出了极其坚实的一步!
  ——看来我们的约定,就快要实现了啊。
  ——天下国手,未来的时代,将会是属于我们的!
  收拾着棋子,季心雪低声问道:“汪先生觉得,我们算不算得上劲敌呢?”
  静静看着棋局,李元兆笑道:“周东侯,我大概是你遇到过的最强的敌人了吧。”
  然而,两个人却几乎在同一时刻露出了同样的笑容。
  “您确实很强。”二人在两个不同的地方,说出了同一句话,“但是我真正的敌手,是另一个人……”
  这正是:
  青龙猛虎闯天下,一战直教鬼神惊。
  来年与君相逢日,当是王帝对纹枰。
  欲知后事如何……

  “汪汉年?周东侯?”
  “正是……”一个棋手低声说道,“如今他们二人突然崛起于棋界,互相视为天下枭雄,自以为天下唯有他们能称国手,还号称要扫平天下豪杰……”
  “是吗,听起来真像过去的我……”
  “可这两个少年实在太猖狂了,如此下去棋界岂不是要多了两个祸害?得去灭灭他们的威风!”
  “嗯,确实,不能让他们重蹈我的覆辙……”
  “您的覆辙?”那棋手不解其意,直直地盯着眼前这个年纪还不大的隐士,“懒予先生,您是说……”
  “我得让他们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否则,他们会误入歧途的……”周懒予笑道,“何况,我也是时候重回棋界了……”
  这次,周懒予的笑,看上去没有丝毫造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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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心雪 清代棋手 名德,扬州人。
  顺治、康熙年间棋手,是江淮国手之一。康熙元年(1662)取棋谱收藏家所存明清棋谱六百余局,细加审定,择取其中精者百局,评为《弈墨》。
现存对局:对汪幼清1局;对盛大有3局;对姚书升2局;对汪汉年2局;对吴瑞征2局。共11局7胜4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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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6 22:52 编辑

第五十三回 周懒予再会老盟主 过百龄重归北京城



  顺治十三年,秋。
  无锡,过百龄府上。
  过百龄静静地收拾着屋中的书卷,这一册册书就像是他这一生的浓缩。
  过夫人静静收拾着衣装,看着一件件破旧衣裳,她只感到心酸不已。
  收拾完了书卷,过百龄静静看着这简陋的小屋。家徒四壁,倒也显得空旷,住得久了竟会舍不得离开。
  这穷苦日子,过百龄真觉得逍遥自在。突然要走,他反而生出了眷恋。
  “过先生在吗?”
  院子里突然传来了一个年轻的声音。听到那声音,过百龄微微一愣,只觉那似乎只是自己的幻觉一般。
  那个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过百龄缓缓推开屋门,却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默默看着那个站在院子里的人——
  周懒予正笑着,望向过百龄。

  上回说到,汪汉年、周东侯两位少年豪杰横空出世,分别击败了季心雪和李元兆,名声鹊起。一时之间,江南乱世突然生出两员少帅,风头一时无两,几乎是一夜之间就跃居江南顶尖高手之列,被视为下一任天下国手的最热门人选。
  但气势汹汹攻向天下的汪汉年、周东侯没有想到,一个强大的敌人正缓缓向他们逼近。
  自从败给李元兆和盛大有后沉寂了数年的周懒予,已经渐渐恢复了元气。
  天下第一,这个名号我失去过一次,这次我想亲自夺回来!
  于是,销声匿迹许久的周懒予,有一天突然又出现在了棋界。对于周懒予的突然归来,所有人都感到惊讶,同时也在怀疑——几年不见,周懒予的棋还能像当年那样横扫四方吗?
  要知道,如今棋界所有人都知道,周懒予的棋存在着畏惧野战的致命缺陷,现在的周懒予如果不能解决这个缺陷,他将再次被击败,永无翻身之日。
  对于自己是否已经有了长进,周懒予也不能确定。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个传闻——
  随着天下安定,默默在江南避世多年的过百龄,决定启程回京,回到几十年前他曾经叱咤风云的那个昔日的棋界圣地。
  过百龄要走?周懒予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默默做了一个决定。
  老盟主要走了,我无论如何也该去送送他……
  于是,顺治十三年,临行前的过百龄,又一次遇到了那个昔日将他拉下神坛的少年盟主,周懒予。
  “过先生,多年未见,别来无恙。”周懒予向过百龄深深地拜了下去。
  这倒有些出乎过百龄的意料,他原本以为如周懒予这般年少气盛的英才,是不会轻易向人拜下身子来的。
  “几年没听到周先生的消息了,今天竟然还特意来拜会我这个老朽,真是没想到啊。”过百龄笑道。
  然而在他的对面,周懒予异常郑重地答道:“前辈哪里的话。过先生乃是一代宗师,懒予万万不及。听闻前辈要回京城了,懒予特来送行。”
  “劳周先生前来送行,过某荣幸啊。”
  “不敢。另外,这几年懒予心中有些心结,天下也许只有过先生能帮我解开吧。”
  过百龄一愣:“心结?”
  周懒予点了点头:“只有曾做过天下第一的人,才体会得了的心结。”

  无锡茶楼,棋座旁是一群正争论着棋局的当地棋友。论水平,他们都不高,顶多也就是合起来对付过百龄能让那老头多使出点力气而已。
  这天,众人争论得正激烈,突然听到身后有人问道:“这儿还有空闲的棋座吗?能给我们让一个吗?”
  这边棋友们平时被过百龄惯坏了,棋品差得没谱。正吵着呢,谁给你让座?只见那争得面红耳赤的两人转过脸来,正要劈头盖脸把那来抢棋座的人骂走,睁眼一看,却突然愣住了,没过一会儿竟吓得赶紧从棋座旁跳了下来。
  原来那要棋座的,竟是过百龄!
  只见过百龄仍旧跟个孩子似地笑着,身后还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众人定睛看去,不禁大吃一惊——那青年不是别人,正是周懒予!
  过百龄,带着失踪多年的周懒予,突然出现在了无锡茶楼里!
  过百龄笑着向众人拱手道歉,然后对着周懒予伸手一指棋座,道:“周先生,请。”
  周懒予这边急忙恭敬地行了一礼,也道:“过先生,请。”
  眼见两人竟坐到了棋座两侧,众人大吃一惊——这意思,是过百龄和周懒予要在这个地方下棋了吗!
  继名震天下的过周十番棋之后,棋界两代领军人物的第二次交手,竟要在这里默默进行了吗?咱们这些山野乡夫就要近距离目睹这一历史性时刻了吗?
  那还等什么?众人二话没说,搬了小板凳就坐到了前排。
  “周先生,天下国手,这一局就让过某先行吧?”过百龄笑道。
  周懒予却躬身答道:“过先生一代宗师,懒予不过后生晚辈,岂敢造次,当懒予先行,决不可失礼于先生。”
  过百龄真心地笑了——周懒予变了,与上次见面的时候真的大不一样了。
  过百龄也没有再客气,轻轻将白棋棋盒递给了周懒予。
  ——今日一战,就让我重新再为下一代天下国手接一次风吧。

  那日,棋局一开,周懒予循常用招法,直挂右下过百龄主营而来。过百龄几乎毫不犹豫,顺势一粒强子压向周懒予——过百龄的成名绝技,倚盖!
  过百龄、周懒予,这两个世界上对倚盖最为熟悉的顶尖高手,曾经留下了倚盖十局鏖战的一对宿敌,再一次针锋相对地斗起了倚盖招法。周懒予按照倚盖常见应法应对,过百龄也不见丝毫偏差,两人都对对方即将施展出的招式了如指掌,当真是针锋相对,旗鼓相当。
  行至第十手,过百龄突然笑道:“周先生,得罪了。”
  一言落定,黑子从天而降,过百龄竟在定式中本该自补的时候不理会本阵的发展,而是向周懒予落下了一招强硬的扳!周懒予面不改色,静静应对一手,过百龄却仍不回手自补,又落下一招长——连续两招棋,招招都拍在周懒予的头顶上!
  周懒予认识这一招。当年过周十局,第二局中过百龄就曾对周懒予使出过这一手,周懒予曾大大吃亏,最终输掉了那局棋。之后过百龄又多次对周懒予施展同样的手法,周懒予每次应法都不同,却次次都应付得手忙脚乱,深感棘手。看来,那时候的情形过百龄还没有忘记,竟在几年之后又一次以当年曾让周懒予束手无策的这招棋再来试探周懒予。
  此手,后来收录于过百龄所著的《四子谱》中,评语道:强,乃正中之奇兵,也最宜于受子。过百龄在书中列出了十二种变化,招招厉害,让人叹为观止。
  周懒予,让我看看这几年你有多少进步吧。
  但面对这曾经让自己难以招架的招法,周懒予却早已成竹在胸。几年来,他将自己昔日的棋谱细细整理过多次,潜心研究自己的棋上所存在的缺陷。过百龄的这招棋,周懒予这几年几乎一直记在心中。此际,正是周懒予向老师过百龄回礼的时候。
  只见周懒予看准过百龄倚盖军阵的弱处,白十三强行一冲,当真是勇力惊人。过百龄赶忙来挡,却见周懒予毫不畏惧,迎着过百龄前来抵挡的大将,大喝一声,将刀猛然一劈——断!
  周懒予竟强行断开了过百龄的主营,将过百龄主将和倚盖大军分作两部!
  这冲断的招法,周懒予潜心研习多年,自认已经穷尽其中变化。后代国手也认为,这一冲一断,包括之后的变化,“其招法莫详于懒予”。
  过百龄受了周懒予一断,也不慌张,竟也遣兵将冲杀入周懒予的挂角军阵当中——又是一招断,过百龄竟将周懒予的军阵也一分为二!
  此招断,过百龄也有过仔细研究,乃是秘传绝技。日后此招也收录于《四子谱》一书中,其后有双活、打劫、弃子取势等多种厉害手段,乃是过百龄得意之作。此处双方军阵都被打断,在右下角缠斗成一片,若周懒予强行来救自己的断军,将正中过百龄陷阱,此战必败!
  但过百龄没想到,眼前这个周懒予,其实多年前就已经发现了这一手,而且还发现了这一手的解法!只见周懒予竟不来这里与过百龄强争,却突入角地,要先夺过百龄主将性命!
  围魏救赵!
  过百龄主营遭袭,岂敢怠慢,急忙前来抵挡。却只见周懒予虽攻了主营一手,此时却突然回手,将过百龄的那招“断”狠狠吃在了嘴里。过百龄再看,由于周懒予机敏地向主阵攻的那一手存在,角上的形式发生了深刻的变化,过百龄准备的所有手段一时间都没有了用武之地,而周懒予的那招断还虎视眈眈地看着过百龄倚盖、主营两片军阵!
  一着棋,击破了过百龄几乎所有的预想,过百龄不觉大吃一惊——周懒予的才华,甚至超出了他的想象!
  过百龄只得放弃原有的作战计划,前来保护自己的军阵,强攻周懒予的断。不料,周懒予的这支断阵大军,好生骁勇善战,竟与过百龄拼杀几招之后安然从右边向上方逃去,只留过百龄一片苦苦活在角里的军阵和一支无根的倚盖大军!
  布局一战,大斗倚盖的结果,毫无疑问是两侧都取得安稳阵地的周懒予大获其利,过百龄先吃了一亏。随后,过百龄和周懒予在右上展开了缠斗,过百龄凭借着强大到让人心惊的力量强行冲杀入右边,竟将周懒予右边七员大将尽数俘杀。可惜,这强悍的冲杀在周懒予看来却仍旧是明朝遗风,只重局部而忽略全局。此际过百龄本可以放周懒予活棋,却从外围拦住周懒予去路,则中腹将尽被过百龄所得,那将是过百龄的胜局。过百龄过分注重局部得失,又让这胜机悄悄溜走了。周懒予则趁机挺进中原,占住了过百龄进军中原的必经之路。之后的战斗中,周懒予又大胆地舍弃了左下的大本营,由主将带着全军转向面朝中腹展开阵势,中腹一带已经不经意间被周懒予网在自己手中了!过百龄急忙前来抢占中腹,凭着他超人的战斗力果然直直杀入中腹来。周懒予却又不强行抵抗,而是转向攻取边上而去,竟让过百龄那骁勇善战的中腹打了半天没见到敌人。虽然周懒予中腹大阵被破,但边上利益尽得,过百龄却一无所获,败局已定。
  这局棋,周懒予布局占优,随后面对过百龄的阵阵强攻,却一直顺着过百龄的力道改变自己的战术,让过百龄空有胜人一等的杀伤力,却活生生砍不到周懒予痛处,此局当是周懒予完胜之局。
  一局战罢,二人不觉过瘾,竟又杀了一局。这一局,局面一开,又是周懒予挂角,过百龄倚盖,随后过百龄再次施展出了他那得意的招法,要再与周懒予拼杀一次。前十五招,与上局棋一模一样,没有丝毫变化。
  至第十六手,过百龄自知上一局正是这一手吃了亏,强行切断对周懒予没有任何威胁,于是他率先变招,改断为长,先加强自己的主营,免得又被周懒予抢先进攻一手。但周懒予早已知晓此中变化,不慌不忙,又将自己的断敌大军长出一手,为将来的战斗做准备。过百龄不识此招厉害,以为周懒予掉以轻心,大喜过望,急忙将自己得意的招法施展出来,先是在下边强攻周懒予挂角大军,把这队军士逼地挤在一团,互相踩踏,然后过百龄回手一招防住主营身后,自觉这一串招法施展得行云流水,当足以让周懒予难以应付。
  但在周懒予看来,虽然过百龄在下边战斗中得手,角地也守得安稳,但防线上断点太多,破绽百出,如此变化绝不会有利!果然,周懒予竟立即朝着过百龄千疮百孔的防线上冲杀出来,过百龄急忙前来应付,却被周懒予狠狠按住脑袋,将过百龄的军阵硬生生按在了角地,周懒予却面向整条右边建起了一座长城。此战告一段落,周懒予外势雄壮,过百龄却只在角地获得区区十八座城池,优劣立判。
  随后,周懒予凭借着强而有力的厚势,向着过百龄悬在空中的倚盖大军发起了强攻。过百龄大惊失色,且战且退,杀得狼狈不堪,终于勉强暂时逃出了险境,但右边周懒予军阵却趁机发展得浩浩荡荡了。至此,白棋遥遥领先的局面已经确立。
  棋至中盘,过百龄突然发力,施展出自己作为一代宗师的超强攻杀力,竟在下边到中腹的这一带战场上妙手连发,攻势强劲,让周懒予不能抵挡,连连吃亏。三四十合战下来,周懒予竟遭大败于中原,棋局变成了极细的局面。
  收官之时,毕竟年长的过百龄精力上难与周懒予相比,弈得不够精细,最终棋局结束后以半子之差极其遗憾地败给了周懒予。
  此二局,收录于《兼山堂弈谱》一书中,是独立于《寄青霞馆弈选》所收的过周十局之外,过百龄与周懒予的另外两次对局。这两局棋,过百龄最引以为傲的倚盖隐藏手段被周懒予破解得彻彻底底,也终于为两位倚盖宗师分出了高下——
  “倚盖起于过周,而其招法莫详于懒予”。
  过百龄当年费尽心血开创的倚盖,最终成了他的后辈击败他的武器。周懒予接过了过百龄的倚盖,将这一招发挥到了极致,也创造了倚盖最辉煌的时代。
  晚年的过百龄,也终于知道自己的倚盖比不上周懒予了。史载,到了晚年,过百龄又突然回过头去研究当年曾被自己废弃的镇神头,却没有人明说究竟是何缘故。
  也许,长江后浪推前浪,过百龄对此也多少有些不服气吧。但笔者看来,还有别的原因……

  “这两局棋,我已经尽力了。”过百龄笑着说道,“周先生,好本事,过百龄已经无力再与你争夺了。”
  周懒予急忙回礼,答道:“过先生有意相让,才让懒予得胜。懒予还只是凡夫俗子,过先生才真正是一代宗师。”
  听完这话,过百龄缓缓笑道:“周先生,看来你特意来找我想知道的那件事,已经有了答案了……”
  周懒予默默地点了点头。
  两局棋,过百龄用棋盘上的招法,解开了周懒予的心结。
  如过百龄这样称霸棋坛几十年的人,是如何做天下国手的?以前的周懒予只看到了表面,却看不到本质,只道自以为是,目中无人便是天下第一。错了。
  这两局棋,过百龄知道自己的对手是曾经战胜过自己的周懒予。面对一个即使使出全力也未必能讨得便宜的对手,过百龄却杂耍一般在布局便施展出了危险的变化,而不是尽量简单,将局面先稳住再求胜势。第一局知道此招不可行,第二局过百龄却仍然用这一招,只不过变换了一些手法而已。顶尖高手对弈,若要求胜负,岂有明知此招不可用还偏要一个劲儿用的道理?也许事实上,过百龄用这招棋,不是为了击败周懒予,而是反过来,要用周懒予来检验这两招棋。
  换句话说,从一开始,过百龄就不是奔着赢棋来的,他的目的比赢棋要高尚得多——他脑中所想的,只有围棋本身,只有这招棋究竟还有什么缺陷,能不能做修改,以及它到底是不是一步好棋,仅此而已。
  即使面对强敌,也不求稳妥,而是看淡胜负,唯独求棋道而已。做棋手到了过百龄这个境界,他所唯一关心的早就不是自己能达到什么地位,而是自己能将围棋的变化穷尽到什么程度了。正因为如此,不论胜败,过百龄永远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赢了,是证明了一着棋可行;输了,是证明了一着棋不可行。如此一来,还管什么胜败,胜败不都是进步吗?<点评:名声、地位过百龄都有过了,都如过眼云烟。唯有棋道无涯,生命不息,追求不止。>
  过百龄那孩子一般的天真笑容,不是模仿面部表情就能学来的。过百龄的笑,是真正领会了前面的道理,真正不在意胜负了,所以不论胜败都能笑得这么开心。
  看过百龄前期的棋谱,不论是发明倚盖招法之前与林符卿用镇神头对决也好,还是发明了倚盖之后“起手必用倚盖”,他的招法都是当时最常见或者他本人用的最熟练的下法。那时候,过百龄看重名誉,珍惜“天下第一”这个名号,与人对敌必尽全力,于是无人能敌,各路豪杰都臣服于他之下,认他做天下第一。
  可是看过百龄后期的棋谱,虽然他的胜率骤然下降,几乎不符合他天下国手的身份,可是他的每一局棋都下出了别人没下出过的招法,甚至到了五六十岁的年纪他还回过头去重新研究镇神头。奇招怪手带来的结果,就是过百龄遇到顶尖高手的时候往往布局就被对手抓住漏洞导致全盘落后,不论是对周懒予还是汪汉年莫不如此。
  后代国手曾经对此十分不解,在书中指责过百龄“不识局面”,“屡经创艾,绝不改计,何也?”
  其实一个做了几十年天下国手的棋手,怎么可能是一个“不识局面”的庸才呢?也许过百龄晚年的棋谱,真的被后代国手们误读了。一个五六十岁了,却鹤发童颜,不以胜负为意,始终在脸上挂着天真笑容的老者,他眼中的围棋其实是与所有人所看到的都不一样的。你可以说他下围棋不用心,也可以说他忽略了围棋的竞技性,你甚至可以说他下棋就是在杂耍,可是他从这杂耍中得到的快乐,谁又能体会得到呢?穷尽围棋的变化,这才是晚年的过百龄唯一的追求啊。
  那日过百龄与周懒予的分别,周懒予深深向过百龄拜了下去。他终于明白了过百龄是如何做国手的,也终于清晰地知道了自己过去的行为有多么荒谬。
  真正的国手,是要用心去体会,而不是去学表面就行的。过百龄是真正的一代宗师,他的境界超越了当时的所有其他高手。尽管战绩上他不再是天下第一了,但是他仍然让所有同辈棋手仰望。
  ——过先生,多谢您的指点。晚辈懒予终于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与周懒予分别后不久,过百龄离开了他隐居数十年的无锡,在此踏上了去京城的路。
  这条路他本该很熟悉,几十年前,他一来一回走过两次。可是现在,物是人非,过百龄抚着自己的满头白发,对这一切感到莫名的陌生了。
  再次来到京城,那个曾经在战乱中受到重创,如今有一次恢复了王者之都威严的城市里,过百龄却再也见不到林符卿,再也见不到叶向高,再也见不到昔日他曾熟悉的许多人了。
  京城棋界,这个有些遥远的名词,随着过百龄的归来,终于再次出现在了中华大地上。顺治十三年过百龄重回京城,标志着这个沉睡了多年的棋界圣地再次苏醒。从此以后,我们的很多故事,都要发生在这里了。
  来到京城后,过百龄没有了旗鼓相当的对手——当然,在江南他也基本不跟旗鼓相当的对手下棋了——而是主要负责下指导棋。京城棋界后生晚辈,在过百龄的指导下,快速地成长了起来。
  与此同时,过百龄开始安心完成一项他这一生最后,也许也是最重大的使命——
  著书。
  首先,他将明朝末年成书的《仙机武库》找出来,对这部大致总结了明朝中后期棋界各路高手围棋技艺的著作进行了细致的删选和修正。对这部著作,过百龄倾注了许多心血,竟让这部由明末文人公卿攒集的棋谱集变得精辟而深刻,成为了一部价值斐然的围棋巨著,后来也成为了明朝棋书中流传最广的棋书著作之一。
  然后,过百龄自己出版了三部里程碑意义的惊天巨著:《官子谱》、《三子谱》、《四子谱》。
  三部书中,最为后人称道的,当属《官子谱》一书。
  古棋中所说的“官子”,与如今我们认为的单指收官的“官子”含义略有差别。古人口中的官子,大致包括死活、侵分、收束三个部分。其中只有收束是大多数在收官阶段完成的,其余如死活、侵分等不论布局还是中盘都时常见到。所谓“官”,原始含义是没有差错,也就是“正着”的意思。由此可见,“官子”一词原本的涵义比现在要广泛得多。
  直到明朝后期,中国古棋围棋著作中提及最多的始终是“布势”,也就是布局定式。尤其是明朝棋书,几乎每一本都只有两个方面的内容:收录前人棋谱,收录前人定式。除此之外,只有少数棋书还包括了死活题,但涉及到官子争夺的一部也没有过。明朝人学棋,就是从背定式开始的。而对于定式之后的招法,明朝以前的观点一直认为只有自己去棋盘上杀出来,棋书上没法教。
  但是过百龄对此提出了异议——他要教布局之后的东西。于是,过百龄开始着手写一部讲述布局之后围棋怎么下的著作,也就是大名鼎鼎的《官子谱》。
  过百龄著《官子谱》,在世界范围内首创了对围棋官子的研究,开辟了围棋技艺研究的一个全新的领域。读惯了旧式棋书的棋迷们,突然看到一本《官子谱》,第一反应都是:这书怎么写?看过之后,过百龄那神出鬼没的招法竟让所有棋迷大吃一惊,他们这才知道,原来棋书上除了定式之外,还可以教官子!于是一时间棋界大哗,人人争抢,洛阳纸贵。
  《官子谱》对后代的影响极大,甚至漂洋过海对日本的围棋研究者也产生了重大的震撼。后来日本出现的许多围棋死活题集中,不少题目就直接取材自《官子谱》。
  《官子谱》之后,过百龄又先后出版了《三子谱》、《四子谱》两部奇书。
  之所以称为奇书,是因为这两本书也许是世界上第一次有人讲述让子棋怎么下。过百龄站在被让子的下手一方,几乎是手把手地教大家怎么去杀上手。这两部书中对于倚盖定式的许多独创性的研究也值得称道,对于当年有志于学棋而自己棋艺还不成熟的人来说,《三子谱》和《四子谱》几乎就是必读物!
  三部自己写的书,一部自己修订的书,出版之后部部震惊棋界,一时间前国手过百龄的大名再一次响彻大江南北,震撼天下。这几部著作,让过百龄的名字真正超越了那个时代,从一个战绩出色的棋手,摇身一变成为了具有开创性意义的围棋理论家。时至今日,由于这几部著作的存在,过百龄在围棋史上的地位远远超出了所有与他同时代的高手们。这,就叫做“被历史铭记”。
  然而,在人生的最后阶段收获了如此盛名的过百龄,在京城究竟都干了些什么呢?
  在京城,他遇到了一个老朋友,名叫程正揆,号清溪道人。
  这个程正揆在江南时,曾与过百龄相知。但只知道相知,也不知道究竟是跟过百龄一起喝酒的,还是跟过百龄一起赌博的,又或者是过百龄下棋的时候跟着那些乡野村夫一起起哄的。总之,异乡遇故人,过百龄感到程正揆的存在让他很安心。于是,大半年的时间里,过百龄每天都跟程正揆混在一起,不干别的,就做一件事:下棋,通宵达旦地下棋。
  反正书稿在江南都写得差不多了,现在人生任务基本都完成了,只管嚣张快活就行了。
  这两个人,下棋下得不知有多带劲。大半年通宵达旦下下来,过百龄那把老骨头竟然受得了,真是个奇迹。
  第二年,程正揆要回江南了。过百龄依依不舍,前来送别,还将当时尚未出版的《三子谱》书稿送给了程正揆一份以作纪念。
  “过先生厚礼,正揆无以为谢,唯有承诺再来京城时,陪过先生再下半年棋。”程正揆笑着说道。
  然而在这一刻,笑了半辈子的过百龄却突然沉下了脸来。从那张脸上,程正揆竟看到了久违的悲伤。
  “程先生再来京城的时候,也许过某已经不在人世了……”
  一句话,竟流露出无尽的忧伤来。
  程正揆看着过百龄,竟感到一丝不忍。无论笑容多么天真,眼前这个人毕竟只是一个垂垂老者而已啊。
  “过先生,莫非,您有什么心事?怕这一生留下什么憾事?”
  过百龄却缓缓摇了摇头:“我这一生,能做的,该做的,一样不剩全都做了,没什么遗憾了。只是,突然想到死,我有点怕。虽然贪婪了点,可我还想再活几十年。”
  “再活几十年,过先生想做什么?”
  过百龄突然又天真地笑了:“棋艺还未穷尽啊,多活几十年,再多下几十年的棋咯。”<点评:为了围棋,再多活几十年。>
  说完,过百龄哈哈大笑,笑声如此清澈,竟听不出半点幽怨来。
  京城一别数十载,去时青丝回已斑。
  笑赠道人书一卷,再为老生续几年。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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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回 周懒予力战龙虎二将 旧棋王重震黑白四方



  上回说到,一代倚盖宗师过百龄独自离开江南,北上京城,著书立说,一时间京城棋界重焕生机,南北棋界并立的局面有再度出现的趋势。过百龄的名声,突然再一次席卷大江南北,竟一时间让这个老头又成了棋界的风云人物。这时,一方面,人们感慨着过百龄虽然年纪大了,棋力不比以往,但他的威望实在让人折服;另一方面,人们也不得不叹息,如今的棋界群雄逐鹿,却没有一个能统领棋界的豪杰凭借个人魅力成为棋界的新偶像,竟让一个五六十岁的过百龄抢去了风头。
  但这样的局面,也许不会持续太久了。一个离开棋界很久的人物,突然又默默地不知从什么地方杀了出来,再次站到了棋界的众多豪强面前。
  顺治十四年,在过百龄声威再起,又一次名盖天下的时候,有两局棋谱也不知不觉在棋界流传了起来。
  周懒予执白,两胜过百龄。
  周懒予回来了!凭借再次击败过百龄的战绩,他重新回到了人们的视线当中。周懒予似乎在告诉天下人,不要忘记我,我仍然是这世间最强的棋手之一,我仍然是天下国手之位最有力的竞争者!
  如果说上一次周懒予横空出世,夺取天下王位,是依靠着对前辈棋手压倒性的胜利,那么这一次周懒予所要面对的对手已经几乎不再是上个时代的敌人了——如今的棋界,与周懒予年龄相仿的许多人都已经先后进入了顶尖高手的行列!
  已进入中年的李元兆、盛大有,刚刚崭露头角的季心雪、曹元尊、程仲容、姚吁孺,以及这两年名声鹊起,风头正劲的绝代双骄汪汉年、周东侯,这几个人才是周懒予真正的敌人。
  而这几个人当中,周懒予首先挑选的对手,正是自视天下无对,唯有彼此是劲敌的汪汉年、周东侯二人。汪汉年的棋,王者之气四溢,短兵相接时几乎无人能招架,被视为棋界青龙。而周东侯的棋,奇伟瑰丽、变化多端又攻势强大,棋锋锐不可当,被称作棋界白虎。这龙虎二将,几年来在江苏一带横扫各路高手,杀得鬼神皆惊,似乎天下当真只有这二人互相可以对敌,其余人都不是对手了。
  但是,这两个少年霸气太露,如此下去只怕要重蹈当年周懒予覆辙啊。周懒予看着这两个人的棋谱,暗暗下定了决心——不论是为了自己立威,还是为了救救这两个少年,此战都势在必行!
  于是,周懒予在嘉兴放出来一句话——
  汪汉年,周东侯,我有兴趣与你们杀出个高下来。要想做天下国手,与我周懒予一战将避无可避。你们若有兴趣,就来嘉兴找我吧!
  此言一出,棋界哗然。所有人都知道,棋界又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就要发生了……

  ——周懒予竟向我们发出挑战了。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我们连隐居多年的周懒予都逼了出来,天下国手之位将指日可待!
  ——等击败了周懒予,就是你我二人争霸天下之时!
  ——那么,东侯兄请静待几日,待我先去会会这个昔日的天下第一周懒予!
  ——那我就预祝汉年兄凯旋归来了!
  顺治十四年的某一天,浙江嘉兴。
  周懒予家门外,几个当地棋迷急促地敲着门。
  周懒予早已料到了会有什么事,但他仍然先喊了一声确认一下:“怎么了?”
  “周先生,不好了,快来茶楼!”门外的人大喊道,“有个自称叫汪汉年的,在茶楼等你!”
  果然来了。周懒予暗暗笑了。
  茶楼里,汪汉年一副书生打扮,却掩盖不住一身傲然之气。众人只见这少年好一番不可一世的气度,坐在茶楼里竟让众人不敢靠近。
  没过多久,茶楼外只听得一阵欢呼。嘉兴棋界的大英雄,昔日的天下棋王周懒予,缓缓向棋座走来。几年前周懒予之败,让整个嘉兴棋界随着周懒予一起跌落了谷底,数年无人敢去与江苏群雄争霸。如今周懒予重回棋界,一战而力败过百龄两局,嘉兴棋界一时士气大振,终于迎回了属于自己的王者。如今,周懒予竟引得江苏棋界名声最响的棋手之一汪汉年前来上门挑战,自当年李元兆之后,这已是嘉兴多年不遇的盛事了。于是为了目睹周懒予复出之后回到嘉兴的第一战,众人早已将茶楼围得水泄不通,热烈欢迎周懒予的归来。
  按照大家以往的经验,周懒予必定该是满面志得意满的笑容,挥舞着双手,一副天下舍我其谁的样子霸气十足地向大家走来。但现在,大家看到的周懒予,却只是微笑着低着头,迈着轻快的步子溜了过来,别说霸气了,一点天下国手的架势竟都看不到!
  只见周懒予离众人近了,竟脸上堆满了随和的笑意,向众人一一拱手致谢,就好像是个参加聚会迟到了的老朋友在跟大伙道歉似的!
  在众人热情的簇拥下,周懒予终于进了茶楼。来到这茶楼里,看到那坐在棋座一旁的汪汉年那一副霸气十足的样子,竟让人觉得依稀是看到了过去的周懒予一般!
  “汪先生,久闻大名,今日得见,不胜荣幸啊。”
  谁也没想到,竟然是身为前任大国手的周懒予先向汪汉年行礼了!汪汉年自己也吃了一惊,反而觉得不大好意思,于是急忙也回了一礼。
  “今日能与周先生交手,汉年也只感荣幸。但愿片刻之后的棋局,周先生要使尽平生所学才好。”
  “尽量,尽量。”周懒予笑着,这才坐到了棋座一侧。
  “周先生这状态不对啊!”众人中有人轻声议论道,“以前周先生来茶楼,那都是一副天下没人能做对手的架子,论气势就先赢对手一头啊。今天倒好,竟让那小小的汪汉年抢了气势去,周先生这莫非是状态不对?”
  大伙小声议论着,却都说不清其中道理,只得默默为周懒予捏了一把汗。

  却说当天那一战,周懒予猜得白棋先行,战事一开便朝右上挂角而去。汪汉年已在棋界混迹了几年,对这个传说中的周懒予早已有了了解,听闻周懒予畏惧野战,于是汪汉年战局一开便四处寻衅,也不理会周懒予的步调,只管把满盘局面打得散乱。
  两边交手十四五合,只见盘上到处都是战场,好端端四条边尽被双方切割得乱七八糟,一下子便让人觉得危机四伏,野战将至。但奇怪的是,周懒予难道不知道自己不善野战吗?面对汪汉年故意搅乱局面的下法,他不仅不去设法阻止,反而似乎还很乐意跟着汪汉年一起把四条边切割成碎片,好像明摆着就是要跟汪汉年比野战似的!
  看盘上局面已定,周懒予和汪汉年都瞄准了左下作为主战场——两人都是绝顶高手,哪里是关键,哪里可一战,双方的判断都一模一样。只见汪汉年朝着此处周懒予的军士杀过来,周懒予也不恋战,策马扬鞭便要奔向中原,同时还不忘留着偷袭汪汉年左下主营的空间。汪汉年不是寻常对手,此刻看准时机,竟遣出一员大将,直直向周懒予逼去——
  黑二十,靠!
  此招一出,周懒予心中猛然一震,忍不住暗暗赞叹一声奇才!
  此处局面,周懒予虽暂时没有生根之地,但汪汉年主营身后空当太大,周懒予是一直等着时机突然杀入其中,然后里应外合大破汪汉年主营的。原本黑二十这一手通常的应法是赶紧低头守住左下角地,不让对手突袭进来。一但汪汉年真这么下了,就无暇再去攻击周懒予的孤军,周懒予就得到了喘息之机,大军将直取中原,基本可以宣告脱离险境。但汪汉年在这个本该稳守的地方弈出一招强硬的靠,放着主营身后那么大的破绽不去应对,却来抢攻周懒予!
  乍一看,这一手十分无理。但其实,这招棋乃是汪汉年的得意之手——这一靠,看似不顾角部空当,但周懒予若真敢攻进来,汪汉年将佯攻角内敌军,其实则面向外围构筑军势,然后等周懒予角内成活,他便立刻强攻周懒予角外的孤军,而这靠上去的一子将成为攻势的大本营,源源不断地输送强军,周懒予必不能抵挡!
  若周懒予是俗手,真攻进去,那就要大败了!激战之时,故意向敌人露出破绽,然后等待时机弃角反攻,如此见识,当真让周懒予这样的好汉也吃了一惊。汪汉年,称得上是个不可小看的敌手。
  周懒予识得汪汉年手段,自然知道此刻左边外围孤军已经陷入了危机,于是急忙带领这队孤军左右冲杀,竟放着汪汉年那空荡荡的角地不去理会。汪汉年见周懒予竟不中计,也暗暗吃了一惊。以往他和那些注重局部争夺的明朝棋手交手,往往此招一出对手就中了计谋,然后莫名其妙就输了。这周懒予竟如此轻易就在心中精准地判断出了轻重,果然是比那些明末棋手要厉害得多的高手。
  见左下没能奈何周懒予,汪汉年秉承野战至上的原则,又凌空攻向右下周懒予的主营。汪汉年攻得力道十足,几乎招招都想击穿周懒予的军壁。可没想到周懒予应对得如棉花一般,往往后退一步便将汪汉年的力道尽数收住,汪汉年根本抓不到周懒予的弱处。十余合战罢,二人在此一时又分不出高下来,汪汉年便立刻又领军杀向左上。这一次汪汉年直攻周懒予弱处,一招点三三把周懒予主营击得透穿。周懒予却也不硬拼,而是领着主将向中原杀去,要与早先逃到中原的左边军士一起把整条左边纳入腹中。汪汉年当然不肯让步,急忙将被困在左边的孤军向中原杀出。
  就在这时,这局棋最有争议的部分开始了。周懒予看汪汉年骁勇善战,暗思强杀左边汪汉年孤军恐怕难有成效,不如以攻杀为辅,弃去左边,面向中原造出一片厚势,牺牲一条边换取全局优势为好。汪汉年也知道周懒予的心思,各路军马虎视眈眈随时准备杀向中原,自信决不会让周懒予得逞。双方都瞄着中原了,就在这时周懒予却鬼使神差地落下了一招匪夷所思的棋——
  白七十一,靠!周懒予在左下汪汉年军阵内弈出了一招靠——分明大家都是想去中腹的,周懒予却跑到左下角下了一步棋?
  按道理说,这招“靠”当是周懒予早就瞄着的一点了。毕竟,汪汉年左下军阵空虚,这里确实是有棋的。但是之前也说了,汪汉年知道自己阵内空虚,他其实是防了一手的——也就是之前汪汉年的那一招靠。既然如此,明知汪汉年防了一手,周懒予又有心向中原出招,这一招突然打进敌军左下角又是什么意思呢?
  这步棋以及之后的后续招法让后代高手一直不大理解,被认为是“用心于无益之地”。周懒予很明显原本就是打算舍弃边角杀奔中原的,干嘛还要非在这里靠一手不可呢?
  也许后代国手的不理解,是因为只看棋谱,却没有想到当时究竟是什么状况——刚刚复出棋界的周懒予,面对一个他只听说过,却从未见过的敌手,汪汉年。
  这一招靠,其实是一招试应手。周懒予落下这一手棋,是告诉汪汉年:
  我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你的棋风如何,我想知道你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棋手。现在我这步棋落到了角上,你有杀棋和弃角向外强攻两种选择,这是我对你的一个测试。请你用你的选择告诉我,你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棋手,你会下出怎样的棋来!
  这步棋,很明显并不是这个时候最好的一步。其实,周懒予是站在了一个天下国手的角度,向一个他所欣赏的后生晚辈提出了一个问题,他是在测验汪汉年!
  这步试应手,反过来看也是极有气势的一手棋!
  汪汉年想必是明白周懒予的,只见他毫不犹豫,选择了当时情况下几乎最强硬的变化——角地我给你,你爱要多少自己来拿,但是我会强行攻打你另一侧的军队,甚至要尽量将你左边下半部的军阵尽数屠杀,你从我这里拿走的我会加倍从你那里夺回来!
  黑七十六,挖断——汪汉年开始对左边的白军进行最强的攻击!
  原来如此,这种局面下选择了最强硬却也最没有把握的战斗。周懒予暗暗在心中皱起了眉头,看来他想得没错,这个汪汉年就如年轻时的他自己一样——狂傲,目中无人,永远用自己认为最有气势,最强硬地招法应敌,绝不做丝毫退让。
  既然如此,汪汉年,我恐怕不能就这样放着你不管了。
  这局棋之后的进行,双方都各尽其变,自无需多言。至于最终的结果——由于棋谱不全,至棋谱上的最后一招(第185手)为止双方仍是细棋,胜败难以定论,而记录这局棋的所有棋书也都没有明确说明究竟谁赢了,于是我们只好将就着认为这局棋双方是胜负不分吧。
  但这局胜负难断的棋局,注定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汪汉年,你特来嘉兴找我对弈,一局棋恐怕不够吧。”周懒予一边收拾着棋子,一边笑道。
  “自然不够,难得能与前辈切磋,当然要狠狠多下几局才行。”
  “好啊。”周懒予笑道,“从今天起,每天这个时候,我都在这里等你。只要你想下,我就陪你下。至于到底下几局,由你决定——我一直陪你下到你满意为止!”
  “那么,就请周先生好好指教指教了!”汪汉年拱手抱拳,气势仍旧惊人。
  这边周懒予笑着拱手还礼,但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凌厉的剑气……

  第二天,仍是这家茶楼,周懒予再次和汪汉年相对而坐。这一局,轮到汪汉年执白,汪汉年自然信心满满。上一局后手出招尚且杀得难分胜败,这次率先出手将必定大获全胜!
  但这一次,周懒予的脸上虽和昨日一样淡然,手下的棋却和昨日大不相同了!
  杀至第一百七十一手,汪汉年颤抖着双手,缓缓将已经取出的棋子扔回了棋盒里去——汪汉年,投子认负!
  棋盘之上,只见右下角汪汉年整整十九员大将正与周懒予六员小将对杀,争夺着一个事关生死的关键大劫。这个劫关系到汪汉年足有十九粒棋子的整个右下,而对于周懒予却几乎没有什么损失可言。纵使汪汉年费劲九牛二虎之力胜了这个劫争,用十九粒棋子全军覆没的危险换来了右下八九目的空地(还不算还棋头),全局周懒予也早已立于不败之地。这局棋下成这样,汪汉年已看不到半点获胜的希望。
  一百七十一手就中盘告负,通盘被周懒予死死压制,而且这局棋还是汪汉年先行!如此惨败,汪汉年自认从出道以来就从未曾遇到过。这对他来说,是一个耻辱。
  “汪先生,明天还来吗?”周懒予笑着问道。
  “来!”汪汉年愤恨地说道,“明天我一定来!”
  周懒予拱手行礼,恭敬地说道:“明日此地,懒予静候汪先生大驾。”
  第三天,汪汉年又一次来到了这茶楼。这一次,他气势汹汹,一副要雪耻的架势,让人更加不敢接近半步。再看那周懒予,还是一副轻轻松松,恭恭敬敬的样子,见不着半点杀气。大家在心底暗叹这一局估计该汪汉年赢回来了吧。
  二百三十七手,汪汉年又中盘认输了!
  再看局面,左下角周懒予白219精妙的一点就如一柄利刃,直直刺入了汪汉年十员大将镇守的左下主营。随后周懒予的白221扑,白223虚刺,白225虎,一连串招法刀刀砍在汪汉年痛处,把汪汉年砍得是血肉模糊,四刀下来整个左下角大军竟全军覆没了!纵使不看这左下角,全局算下来也是周懒予略微领先的局面,汪汉年又是一场惨败!
  众人都惊呆了。只看那周懒予如今面色和善,似乎毫无气势,跟以前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可下出的棋却远比过去更加厉害,甚至对阵把如今江苏一带杀得鬼哭神嚎的汪汉年都能连战连捷,这不就是真正的天下国手了吗?
  汪汉年竟连续两局惨败于周懒予之手,脸上几乎已无人色。他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这一切就像是一场噩梦。来嘉兴前,他还坚定地相信自己就是天下最强的棋手,唯有周东侯能与自己匹敌,二人当雄视一世。可如今周懒予突然出现,竟让汪汉年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了无法忽视的差距——他距离周懒予,竟还那么遥远!<点评:差距至少在二子。>
  世界上怎么会有周懒予这样一个怪物存在?我和周东侯当是世间最强的棋手了,可为什么我们的前面竟会有着这样一个不可思议的周懒予存在着?
  人世间,不该有一个周懒予啊!
  “汪先生,明天还来吗?”
  汪汉年看到面前的周懒予,脸上分明没有半点争胜之意,可棋盘上自己就是怎么也赢不了他。满腹的屈辱,让这个一贯骄傲的少年突然狂躁了起来。
  “周懒予,你是想嘲笑我吗?”
  汪汉年的吼声,似乎让整个茶楼都在颤抖。
  周懒予却仍然只是笑着,看着眼前这个眼中噙着泪水的少年,就如同看着过去的自己一般。
  “如果明天还想下棋,我还在这里等你。”他只是静静地说道。
  时光扭转,十多年前,还是嘉兴,仍旧是这间茶楼,这个棋座。
  周慕松轻轻拍了拍少年周嘉锡的脑袋,笑道:“如果明天还想下棋,爷爷再带你出来。”
  小周嘉锡高兴坏了,拍着手,笑着,叫着,跟着爷爷一起回家去了。
  周懒予的面前,汪汉年的泪水终于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但看着周懒予那张没有半分嘲弄神色的脸,汪汉年的怒火竟提不起来了。
  那天,汪汉年默默离开了茶楼,独自一个人哭了很久。他终于知道,在他的面前,有着一座他几乎永远无法逾越的高山。再回首过去自己的豪言,杀遍天下豪杰,开创以一个自己的名字命名的时代,这些话就如同无知少年的梦呓一般。
  只要有周懒予在,我就没有那样的机会。未来的时代不属于我,而属于这个周懒予啊。

  之后连续几日,汪汉年仍旧每日前来与周懒予交手。杀了许多天,汪汉年始终负多胜少。迟迟找不到克制周懒予的办法。
  终于,有一天,汪汉年默默地离开了嘉兴。这意味着,汪汉年终于认输了,这场嘉兴争霸是周懒予的胜利。嘉兴棋迷欢呼雀跃,周懒予却突然消失在了人群之中,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走掉的。
  在离开嘉兴的马车上,汪汉年完全没有了来时的气度,他只是沉默着,一言不发。
  东侯,抱歉,你我的约定最后竟是我首先放弃了。
  我已经尽力了,我也曾经坚定地相信我可以等到与你争夺天下第一的那天。但直到我遇到了周懒予,我才知道——下一个时代,并不是属于你我的啊……

  青龙汪汉年败给了旧棋王周懒予!
  消息传出,棋界又一次被震撼了。众人只道周懒予几年前受了重创,定然难以恢复元气,汪汉年前去挑战当是一场好胜负,甚至这几年一直与顶尖高手过招的汪汉年状态上应该还稍占上风。没想到,几番棋杀下来,竟是汪汉年落荒而逃,周懒予继续坐镇嘉兴等待下一个对手!看来周懒予复出之后,棋力不仅没有退步,甚至可能比以前更强了!
  他不在棋界行走的这几年,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不论那几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周懒予回来了,他真的从一个遥远的地方披荆斩棘过来,又回到了棋界的巅峰上!
  汪汉年的惨败,还震撼了另一个人——与汪汉年齐名的白虎周东侯。
  世界上竟然还有能击败汪汉年的人,这让周东侯几乎难以相信。
  周懒予,如今的你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棋手,竟然阻断了汉年兄通往天下国手之路!如此看来,即使是为了给战败的汉年兄复仇,这一趟嘉兴我也是不得不去了!
  不久,嘉兴茶楼间又传出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周东侯来了嘉兴,指名要挑战周懒予!
  刚破神龙,又迎猛虎!周懒予以一敌二,能获胜吗?尤其是,看现在的周懒予这么一副跟寻常棋友没什么差别的样子——毫无霸气,真能再胜周东侯吗?嘉兴棋迷无不为周懒予捏一把汗。
  但是,同时大家也都知道,这局棋如果周懒予又赢了,那就是连胜棋界龙虎二将,声威足可以震慑天下,再次登顶天下棋界王位之势将不可阻挡!
  那一日,嘉兴茶楼,周东侯与周懒予相向而坐。看这周东侯,与汪汉年年纪相仿,只比周懒予稍稍年轻几岁而已。周东侯那面容表情,几乎与汪汉年别无二致,再加上棋力相当,又几乎同时成名,称之为棋界双子星毫不为过。
  周懒予、汪汉年、周东侯,这三人同辈,人生经历也相似,再加上名声都震慑江南棋界,未来的棋界毫无疑问就是属于这三个人的,谁能脱颖而出谁就能在下一个时代称王称霸。
  周东侯看着眼前这个看上去全无气势的前任天下国手,几乎难以相信就是这么一个人击败了他心中的终生宿敌汪汉年。传说中的周懒予,目空一切,面对前辈名手时尚且无半分退让,能把汪幼清、周元服杀得落荒而逃,敢自称找到了明朝所有棋手的弱点。那个周懒予,如今就坐在自己的面前,周东侯却感觉不到半分杀气——
  这真的就是那个周懒予吗?
  “东侯兄……”周懒予笑着拱手道,“从今日起,我每日都会在这里等你。只要你想下棋,随时可以来下,一直下到你满意为止。”
  周懒予的笑容中全无恶意,周东侯竟只觉得自己为汪汉年复仇之心竟在他面前提不起来了!
  周懒予,你想就这样笑着做天下国手吗?

  一局弈罢,茶楼外下起了细雨。
  稀疏的雨声中,周东侯默默看着眼前的对局,似乎那雨全都渗进了他的心里,凉飕飕的。
  “东侯先生妙弈,懒予眼界大开。”周懒予仍旧笑着,拱手说道,“此局懒予胜得十分侥幸,明日此时当还在这里静候东侯先生……”
  周东侯却缓缓抬起了手,微微摇了摇。
  “不必了,明天我不会来了……”
  周懒予微微一愣:“东侯先生,只下一局?”
  分出高下,只需要一局。周懒予说他胜得侥幸,是因为在他看来确实侥幸。局后复盘,周懒予指出了无数妙手,自称这局棋后悔之处很多。可这些招法,周东侯对局时却一招也没有看到。确实如周懒予所说,这些妙手周东侯若能下出哪怕一步,周懒予恐怕都会陷入苦战。但那都是周懒予看出来的,周东侯甚至都没有察觉到这些妙手的存在。
  那复盘,其实不是周懒予在和周东侯复盘,而是周懒予自己在复盘而已——周东侯和他差距太大了,甚至连和他一起复盘的资格几乎都没有……
  果然,这个人是有能力击败汪汉年的。不止我和汪汉年,他有能力击败这个时代的所有人,我们只是不幸和他生在了同一个时代而已。
  汉年,抱歉,我也输了。但你与周懒予下过棋,你也该知道周懒予不是我们所能击败的对手啊。
  西侯,哥哥让你失望了。由周懒予在,天下国手哪里轮得到我周东侯呢?
  “东侯先生,明日我还在这里等你。”周懒予突然又说道。
  周东侯猛地一惊。
  “我刚才说了,我明天就走!”
  “那又如何?”周懒予笑着说道,“东侯先生妙弈,只看一次懒予可不觉过瘾啊。明日此时,懒予还在这里,东侯先生若想来,随时可以来。不只明天,后天我也在,大后天我仍然在,任何时候东侯先生想找懒予下棋了,懒予随时奉陪。”
  “为什么?”周东侯喊道,“我明明是你的手下败将,为什么要每天跟我下棋?你是要羞辱我吗?”
  茶楼外雨声稀疏,茶楼内却鸦雀无声。
  周懒予仍旧笑着,眼前的周东侯与当日的汪汉年几乎一模一样,也和几年前的自己毫无二致。
  “一局棋败了,就叫做羞辱吗?”周懒予突然缓缓说道,“当年我曾败给李元兆六局棋,现在不是一样坐在这里?当棋手,哪有一辈子不输棋的?输一次就不玩了,那还怎么争天下国手?”
  周东侯哑口无言,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周懒予。
  周懒予没有一丝敌意,看上去就像是个年长的老师一般!
  “你为什么这么强?”周东侯突然问道,“你强得让你的对手失去了对抗你的勇气,为什么?”
  “放得下胜负,你才能变强。”周懒予笑道,“以胜负与人相争,你总有一天会输。不以胜负而与人相争,你就永远不会输……”<点评:不争之争>
  不以胜负而与人相争?
  ——西侯,不知为什么,此刻无比希望你能听到这句话……
  “明日此时,我还在这里等东侯先生。”周懒予笑道。
  周东侯呆呆地看着周懒予,此刻他似乎已经听不到外面的雨声了,不知是不是雨停了。
  “懒予先生……”周东侯突然深深拜道,“明日此时,我一定前来与懒予先生对弈!”
  这正是:
  年少不知天地远,自谓龙虎称英雄。
  一遇神佛方醒悟,燕翅岂能破九空。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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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6 22:58 编辑

第五十五回 纵横太极汪汉年技惊四座 恩怨纠葛唐九经暗汇群英



  顺治十四年,江苏。
  汪汉年默默看着茶楼棋座上对弈的棋手们,却没有一点兴致上去下一局彩棋。
  豪杰毕至,争霸江苏棋坛,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了许多年,却始终没能决出一个王者来。今天你称霸,明日我无敌,这场战争看上去远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过去,一直期待着成为战胜者的汪汉年还能找到在这战场上奋斗的目标,现在惨败于周懒予之后,汪汉年已经失去了一切动力了。
  如今再看到这棋盘上杀得热火朝天的棋手们,他已经感觉不到半点热情,只觉得满座都是蝼蚁,拥挤在一起,在通往天下国手的道路上互相踩踏而已。
  这样的战斗,真的有意义吗?
  “请问,您就是汪汉年先生吗?”
  一个仆人打扮的人突然在汪汉年身后喊道。
  汪汉年有些吃惊,看向那人,微微点了点头。
  那人向汪汉年一拜,道:“汪先生,我家老爷想见您……”
  “你家老爷?”汪汉年一头雾水,“是谁?”
  “工部主事,徐致章大人……”

  上回说到,周懒予重回棋界,在嘉兴立下阵势静候高手挑战,引得汪汉年、周东侯两位少年豪杰杀向浙江而去,却没想到两位少年龙虎竟迎来了两场惨败。汪汉年连战连负,心灰意冷,自知胜不了周懒予,只得默默离开嘉兴。周东侯随后前来为汪汉年复仇,不想又败在了周懒予手下,一时竟心悦诚服,留在嘉兴终日与周懒予较技,二人也无间隙,棋艺竟都又有提升,这是后话。
  却说那汪汉年败给了周懒予,回了江苏,只觉人生遭此一败,已无前路可言。迷茫了数日,始终寻不到发泄的途径,竟就此落下了病根。
  就在他觉得自己已无路可走的时候,也许是天不绝汪汉年,命运竟在他的人生中安排了一位贵人出现……
  徐致章,字君斐,号月鹿,安徽六安人。在中国政治史上,这个人留下的东西少得可怜,以至于几乎查不到他的生平,只知道他和弟弟徐致觉同时在顺治六年考上进士,授工部主事,负责杭州一带的税赋,然后又调任清江浦管漕运,最后任吏部考功员外郎,是一个刚正不阿的好官。
  论官职,徐致章没当过什么大官,自然在后人编写史料的时候不会太受瞩目。但是在围棋史上,徐致章留下的印记却远远大过他的政治生涯。
  徐致章、徐致觉兄弟二人从小就是棋痴,和周家东西二侯一样是兄弟一起学棋,不一样的是——这徐家兄弟二人资质平平,不是下棋的材料,再加上碰上一个只知道教他们背棋谱的“明末式”围棋老师,所以这俩孩子的棋顶多也就停留在小打小闹的阶段。后来到了老年,徐致章还发出感叹说“士大夫好弈易,知弈难”,然后还醋溜溜地说“古人讲,‘观千赋者善赋,观千剑者善剑’,这话纯属扯淡”……
  这兄弟二人虽然棋力升不上去,但是棋瘾确实大。进京赶考那会儿,俩兄弟一到京城就四处搜集棋谱,一边遗憾自己没能见到林符卿之流的前辈高手,一边跟得了至宝似地把林符卿等人的遗谱来来回回一遍又一遍地研究,一直到不看棋谱也能把这所有棋局一个子不差地摆出来为止,玩得不亦乐乎——然后顺便还考上了进士(不知要嫉妒死多少学子)。后来回了江南,这些京城棋界前辈的遗谱成了徐致章在棋界高手面前的撒手锏,动不动就请几个国手过来,然后他把这些前辈高手的棋谱一步步摆出来向高手请教。那些高手看他把这些自己只听过、没见过的棋谱摆得一子不差,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让这徐致章觉着倍儿有面子……
  后来皇帝那儿给他分了个工部的官,主管杭州税务,也就是把他暂时留在杭州了。徐致章听说自己留在了江南,心里高兴啊——棋界高手都在江南,真要把他调到京城去了,他没准还寂寞呢!
  于是,徐致章一到任,就开始琢磨一件事——抓个棋手来家里养着!
  抓谁?
  过百龄北上之后,当时江南棋界最有名的棋手,无非是五大四小:周懒予、李元兆、盛大有、汪汉年、周东侯五个名号最响;季心雪、曹元尊、程仲容、姚吁孺次之。这几个人当中,周懒予、李元兆、盛大有都是驰名已久的,身价贵,面子足,而且不好找——比如周懒予当时还处在半隐居状态,盛大有这家伙恶名远扬不好养。这么看来,最适合养在府里,身价又便宜,性价比最好的就是汪汉年、周东侯这俩人了。
  汪汉年、周东侯和徐致章一样都是安徽人,尤其是周东侯甚至还是六安的老乡,想必徐致章心中原本的第一人选当是周东侯。可是没料到周东侯突然跑去跟周懒予下了一番争棋,然后就留在周懒予那儿天天下棋玩了,要请周东侯就得把周懒予也请来,总不能当着周懒予的面说我徐致章没钱,只能请便宜点的周东侯吧……
  于是,一番斟酌下来,徐致章决定了——还是去请汪汉年吧
  于是,清朝以来,有明确史料支持的第一位公卿棋手诞生了——汪汉年!
  “汪先生,久仰大名啊!”徐致章一见到汪汉年,就笑呵呵地跑了过来。
  再看汪汉年,少年老成,文人气质,微微还礼谦虚几声,让徐致章在心底赞叹确实是雅士风范。
  “能得徐大人相邀,汉年荣幸之至。只是,汉年学无所成,只怕会有负大人期待啊。”汪汉年突然对徐致章说道。
  徐致章却只道汪汉年这是谦虚,也没在意。每谈几句,徐致章就把家里棋座搬了出来,施展出了自己的拿手绝技:名手遗谱求教。
  汪汉年原本已经没了心气,对于棋手地位再无奢望了,但看到这徐致章如此热情,他又不好打击,于是只得应付应付。可是看徐致章摆出来的棋谱,那一局局都是前辈高手对局,下得精彩异常,让人不得不从心底佩服。汪汉年看了几局,虽一边看还有一边顾着给徐致章讲解,但这些对局早已让汪汉年的心中汹涌澎湃了起来——徐致章竟能将这些棋谱烂熟于心,棋力定然不低!
  于是,汪汉年一时好奇,便请求与徐致章对弈一局。徐致章能与国手对弈,正求之不得,岂有拒绝之理。两人摆好座子,盘上一交锋,汪汉年正要用力,不料兵马一碰,徐致章竟然就一溃千里了!
  徐致章虽然学过棋,自己也摆古谱,但是毕竟资质太差,否则当年兄弟俩就该专心下棋而不是去考进士了。汪汉年的棋力足以横扫江苏各地,徐致章岂是敌手,自然输得一塌糊涂。可再看那徐致章,竟不见有半点怒意,反而心花怒放,热情地与汪汉年复盘讨论,对汪汉年的招法赞不绝口,然后更是开出大价钱把汪汉年养在了府上。
  本来自己刚刚大败于周懒予,以为自己的围棋生涯将就此止步不前了,没想到突然成了清朝第一位公卿棋手,还得到徐致章如此赏识。汪汉年每日看着那棋痴徐致章热情十足的样子,竟陷入了困惑。
  这徐致章,棋力不值一提,却对围棋如此执着热爱,越输越开心,真是不可理喻。这家伙哪是什么徐致章,简直是个徐智障。围棋不能赢,还怎么会有干劲呢?
  直到那时,汪汉年才终于开始审视自己一直以来对围棋的理解:汪汉年自幼就是天才,诗画精通,围棋更是一绝,从来都只有别人称赞他,他也就一直以为围棋的乐趣就在于赢棋,争得更多的荣誉,巅峰就是成为天下第一。于是,输给了周懒予之后,他以为自己将在也体会不到围棋的快乐了——直到看到这个老输棋却快快活活的徐致章。
  周懒予也曾输过棋,而且直接导致他从天下第一的位置上跌落下来。可如今的周懒予,还是那么强大。徐致章也输棋,以他的实力根本不可能做棋手为生,可他仍然如此热爱围棋。围棋,也许不是只有赢才能感到快乐的……
  说来有趣,周懒予、汪汉年,这两个人的经历实在太相似了:少年成名,自以为能雄视天下,直到经历一场惨败,然后幡然醒悟,并且最后都理解了同一件事——棋手的责任,不是成为天下第一。
  于是,尽管从未曾和周懒予交流过心得体会,但是汪汉年很快便走上了一条周懒予曾走过的道路,而且比周懒予,甚至同时代的所有人都走得更远……

  不久之后,徐致章自觉自己的棋力甚至都不够汪汉年磨刀的,于是决定为汪汉年找两个对手,好好对上几局,让自己看个过瘾。于是他又开始在脑中搜索能够请来的高手——现在的问题是,养汪汉年耗费了相当多的银子,如果再请一个跟汪汉年差不多身价,甚至比汪汉年更贵的棋手来,这个月的生活费可就成问题了。
  所以,尽管很想请周东侯这个级别的,但是徐致章请不起。太弱的太没名气的,请来了也见不到火花,还不如不花这个冤枉钱。徐致章困扰了很久,终于想到了两个极好的人选——
  老一辈宗师,汪幼清、周元服。
  汪、周二人,虽然因为年纪大了而导致这些年战绩一落千丈,全然看不到明朝末年时纵横棋界的风范,但是他俩名气摆在那里,资历仍然够有说服力,更何况毕竟是一代宗师,下棋自然有自己的见解,而且由于稍微有点过气价钱也会比较好商量……
  徐致章想到这里,一拍大腿,立刻派人前去请两位老前辈来一趟杭州。
  仆人到了江苏,找到了汪幼清、周元服二人,对他们说明来意——请二人去徐大人府上与汪汉年对弈。这二人脑子里一回忆,上次有公卿来请他们去下棋已经是不知道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一时间俩人竟然还好一阵感动。重温旧梦,情绪最重要,好歹新时代的公卿还记得这俩老家伙,价钱自然就好商量了——反正快老死了,钱多了也花不出去,拿点车马费就得了。
  两边一拍即合,这便飞也似地朝杭州赶了过来。杭州这边汪汉年听说与老前辈对弈,心里也一阵高兴——但是这个高兴,和以前每逢大战时热血沸腾的感觉并不一样……
  在老前辈的面前,汪汉年打算做一点震惊棋界的事情……

  那一日,徐致章府上。
  已经须发斑白,老态龙钟的昔日单锤棋侠汪幼清静静坐在棋盘一侧,众人只见汪幼清正襟危坐,那气势毫不输当年。他的对面,少年汪汉年也静静等待着棋局开战,一身的诗书儒雅气息与汪幼清正是一文一武相对,众人暗暗称绝。
  再看府上,徐致章与周元服相邻而坐,附近则围满了杭州好棋的公卿,竟让徐致章的府上显得狭小局促了。几十年没有在公卿府上看棋了,突然之间这里就像是回到了旧明朝时候,一时间直教周元服、汪幼清心中感慨不已。
  没过多久,众人安静了下来。汪汉年和汪幼清各自向对手一拜,便摆上了座子。
  这局棋,是汪汉年作为后生晚辈先行,明日则两人换先。随后两日,周元服将替下汪幼清,再与汪汉年对弈两局。如此下来,四天四局棋,众人早已望眼欲穿,只愿这清朝第一次公卿府上争棋快快开始。
  汪汉年取出一粒白子,心中早无杂念。只见他微微向汪幼清行了一礼,口中道一声“前辈,得罪了”,话音未落手中棋子便猛然落下。
  一声脆响,众人急忙看过去,却不禁大吃一惊!
  “太极图!”周元服忍不住低声喊道。
  只见盘上,汪汉年的第一手棋,竟不偏不倚,重重拍在了天元上!

  不论中国古棋,还是大家相对更熟悉的日本围棋,第一手在角上出招都是基本常识。如果说围棋当中有直接从中腹开始下棋的,大概只有朝鲜的顺丈围棋有这个可能,因为人家顺丈围棋还没开始下就先摆十几粒座子,把四条边先密密麻麻给占满了再开始下……
  对日本围棋史比较熟悉的朋友,一定知道涉川春海这个棋手。当年涉川春海将天文融入围棋着法当中,认为先行者第一手下在天元是最好的下法,这种想法直到现在也足够震撼。不过涉川春海不走运,与日本的第一位棋圣本因坊道策生在了同一个时代,他的天元战法被本因坊道策狠狠击垮,最终没能被延续下去。
  也许很多不了解中国围棋史的人都会想当然地认为世界上第一个下“初手天元”这么非主流招法的人肯定是涉川春海。但是,中国围棋史告诉我们,这种想法实在太天真了。
  事实上,在中国古棋当中,初手天元的招法是古已有之的——至于具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已经不可考了。但中国古代为这种独具一格的起手式起了一个十分有气势的名字:太极图。
  棋盘上,四个角各有两黑两白四个座子,如果再加上中间的这粒白子,棋盘上就正好是围绕着这粒白子完全对称的。这落于天元上的一子,就如同道学中所讲的世间万物之源“太极”一般。
  关于太极图最早的传说在宋朝。据说宋朝文学家苏轼是一个大棋迷,但是棋艺很低,几乎没怎么赢过棋。苏轼的小儿子苏过也喜欢下棋,但是资质比他爹强得多,每每把他爹杀得东倒西歪。于是,有一天苏轼想出一个办法,这次下棋他第一手便落在天元,然后苏过下在哪里,他就在那粒棋子以天元一子对称的地方也落一子——不错,就是我们现在所熟知的围棋史上最不要脸的下法,模仿棋。苏过没见过这么下棋的,不知道如何应对,自然占不到他老爹半点便宜,于是不干了,愤然问道“你这下的是什么棋”,苏轼也调侃地答道“这叫东坡棋”。
  据说正是因为这个故事,在中国,模仿棋又被称为东坡棋。但是这终究只是一个传闻,真实与否难以判断。
  笔者所找到的最早的太极图棋谱,是载于《弈墨》中的范君甫对林符卿的一局棋。这局棋,号称明朝一代“取舍变化为诸人冠”的范君甫面对强敌,无惧无畏地施展出了初手天元的太极图,似乎是想出奇制胜。然而,范君甫显然有些轻敌,这种非主流的招法在林善割的面前实在难以发挥作用,最终范君甫输了。而输掉这局棋,范君甫似乎也对这招看上去玄妙至极的“太极图”失去了兴趣,再没有下出过这样的棋来。
  事实上,中国古代围棋与日本一样,对于初手天元这种招法是并不赞同的。古棋书中介绍起手式千千万万,却从未有人介绍过初手天元的“太极图”下法。而古人教导围棋招法,也几乎从不提及初手天元的下法如何。原因就在于,起手先下边角,不论是座子棋还是现代围棋都被当做是常识进行教导,而第一手下在天元实在是一招对手也不好应,自己也不好继续下的招法,不论对对手还是对自己都比较麻烦。
  但是到了清朝初期,天才汪汉年横空出世,他凭借着惊人的胆识和魄力,在对阵棋界著名老棋艺理论家汪幼清的时候,竟然下出了长久以来无人问津的“太极图”!
  此子一落,满座皆惊,日后棋谱传出更是让棋界哗然一片——第一手没有挂角,也没有拆边,而是孤零零地杀进了中原的中心!
  只见棋盘上四方豪杰默默望着中原,一员白将横刀立马,竟威风凛凛地在战场的正中央插上了军旗!
  “上次见到太极图,可是几十年前在京城啊……”汪幼清在心底低声叹道,“想不到我这一生,能亲眼见到两局太极图,当真是天意待我不薄。汪汉年,就让我来看看连范君甫都无法施展得无懈可击的太极图,你是如何施展的吧。”
  汪幼清一言不发,摸出黑棋棋子,猛然在右边九三分投——这正是几十年前林符卿对阵范君甫的太极图时所施展的招法!
  既然你抢中原,我就先把边上势力占去,要你天元一子悬在空中,看你如何施展!
  汪汉年见状,急忙来右下挂角。汪幼清抢来夹攻,汪汉年却将大军向中原跳去——却看中原此时已有白军接应,一旦开战将无后顾之忧,汪幼清怎敢轻易动武,只得先将下边阵势展开。汪汉年见汪幼清不敢应战,竟将刚刚跳出的大军又向右一飞,竟把整个黑军右下主营罩在了身内——金井栏!
  汪汉年乃是精通古典定式之人,对金井栏的招法十分熟悉。而汪幼清当年可是写棋书的,对金井栏更加了解。两人互不相畏,竟在右下缠斗起来。缠斗了一阵,汪幼清眼看右下军阵要被汪汉年封在了角内,他突然意识到中原那粒白子还在,一旦被封住出路就将让汪汉年那粒中原白子与右下军阵遥相呼应,汪幼清将大不利,于是急忙向中原冲杀出来。汪汉年却不慌不忙,仗着中原有援军在,也不急着与汪幼清战个你死我活,只管遇到危险就往中原跑。汪幼清从没碰到过这种一开局就有中腹援军的对手,下起来只觉得奇奇怪怪,怎么应对都不大舒服,五十余合后双方定型完毕,但那形状在汪幼清看来实在太别扭了——下了这么多年棋,从来没看过这么奇葩的棋型!
  只见棋盘上,右边汪幼清把汪汉年的右路军阵给粽子似地包了一圈,可是汪幼清的这层粽子皮外面又被汪汉年给包了一层白皮,乍一看那被层层包裹的棋型就像个肉夹馍似的,两条白皮包了一层黑馅儿——看起来实在太奇怪了!
  这边汪汉年还不满足,又在左下动手——一招倚盖,狠狠压住了汪幼清的挂角一子。可是……
  大家都知道,倚盖的招法,第一招倚盖上去,人家一定会往角里蹬一腿,然后不管是什么样的倚盖定式这时候都一定会在人家蹬腿的地方拦住——得先把角地给护住,这才是定式下法。可是现在有了天元一子,汪汉年还管你什么定式不定式?汪幼清这边一蹬腿,汪汉年居然没去拦角地,而是从上面又压了一招,似乎是在告诉汪幼清:你想蹬腿就蹬吧,角地让你随便踹,我往天上走……
  由于天元一子在,汪汉年这招十分有二十一世纪围棋感觉的四路连压竟然成了好棋!汪幼清一看,这可不好办,汪汉年这是要弃角地取外势,一旦外势全给了汪汉年,那天元一子的位置就实在太好了!
  汪幼清急忙也不往角里蹬腿,而是赶紧又往中腹冲了上去。一见汪幼清这招法,汪汉年乐了——老将军这是被吓着了。这狡猾的汪汉年,一见对手往中腹冲,他又调转枪头,先是收了左下角地,然后也不继续往中原冲了,而是就用现在已经形成的这点外势往边上杀,一转眼在左边又形成了一片大模样!
  汪幼清急忙来突袭破空,把汪汉年左边军阵一斩两段,汪汉年这边又不怕,先是弃子取势,以左上四子的代价换得与左下遥相呼应的一片强军,然后上下夹击竟把汪幼清左边攻杀的大军杀了个全军覆没,就此定下胜势!
  这局棋,汪汉年下得漂亮极了。初手天元,既是疑兵,又是关隘。如果对手被封住,自己就形成中腹大阵;如果对手往中原杀自己就虚晃一枪来抢边角;与对手在角地相争的时候,还能借着中原一子的四方引征之利搅得对手连普通的定式招法也不敢乱用。可怜汪幼清一代宗师,被这个立在天元上的白子搅得心神不宁,晕头转向,直到最后也没找出应对的办法来,尽管后来汪幼清用尽全力去追,却还是无力挽回败局。
  汪汉年施展了初手天元,而且极其出色地运用了它,最终竟然还取胜了!这几乎就是人类有史以来第一局凭借初手天元取胜的棋局!(苏轼那局不要脸的模仿棋其实没下完……)
  回顾这一局当中汪汉年对初手天元的运用,其中竟然有许多思想与现代棋手对初手天元的理解不谋而合!弃子取势尝试在中腹建立大模样,借引征之力在边角争夺中获利,甚至抢先在中腹出手以争夺主动权,这些思想在现代是经过了新布局时代的洗礼之后几十年才发展而来的,而汪汉年在那个时代就已经展现出了朴素的现代围棋思想!
  这简直就是一个奇迹,汪汉年堪称是一个超越了时代的超级天才!
  看着这局棋的棋谱,在座的所有人都知道——他们见证了历史。

  几天后的第二局棋,汪汉年执黑,因而没有施展出太极图。这局棋弈到最后成了细棋局面,汪幼清凭借着还棋头的微弱优势取胜,但相比于前一天的对局,这局棋根本不足一提。
  然后,周元服替下汪幼清,执白先行与汪汉年对弈一局,最终两子半告负。但众人对这局棋仍然没什么兴趣,因为所有人都在等着最后一天的对局——
  最后一日,汪汉年迎来了又一次执白先行的机会!众人翘首以待,他们期待着这一局汪汉年还会如三天前一样让人眼前一亮地施展出精妙的太极图来!
  棋局一开,只见汪汉年又是微微躬身,道了一声“得罪了”,然后取出一粒棋子,直直拍在了棋盘天元一点上!
  周围观战的人都快欢呼起来了——太极图!万众期待的太极图又出现了!
  由于天元一子的遥遥呼应,汪汉年布局竟然弈得如入无人之境,甚至在右上弈出了绝迹已久的倒垂莲起手式——倒垂莲的变化图中绝大多数都是弃子取势或者需要征子有利作为前提的变化,几乎就是专门为初手天元的下法设计的!
  可怜周元服,把定式背得滚瓜烂熟,到了这局面一看竟然几乎一个都不能用,简直急得抓耳挠腮起来。强行应战之下,棋行未几就把右上给走成了乱杀的局面。只见汪汉年在右上取舍自如,游刃有余,周元服却怎么应对都别扭,难受至极。战至七十三合,汪汉年竟把周元服右边十二员大将围在腹中,造出一个大劫杀来。这个劫周元服负担实在太重,找不到相应的劫材,最终只得舍去这个劫,把十二员大将都让给了汪汉年,败局就此注定。
  汪汉年得了手,又把周元服的心情搅乱,后面的棋下得简直行云流水,周元服毫无抵挡之力,全局差距最大的时候甚至高达九十目!用现在的话来说,汪汉年这局棋简直就像是在玩儿一样!
  最终,行至二百四十一手,早就可以认输了的周元服终于认输了。这局棋,汪汉年将天元一子的威胁施展到了极致,搅得周元服从右上的战斗开始就节节败退,随后更是让对手完全丧失了抵抗能力,整局棋下来简直是对周元服任意宰割,赢得惊天动地!
  对阵两位老宗师,四局棋下来三胜一负,其中还有两局惊天动地的太极图!汪汉年这四局棋图谱一流传出来,真正是举世皆惊——要知道,在汪汉年以前,太极图是连棋书都挤不进去的非主流下法,而汪汉年几乎就是到清朝为止有史可查的唯一一个用太极图获胜过的棋手!
  这个时候,人们才真正意识到,汪汉年是一个不世出的奇才,他的想法之大胆,实践力之强大,甚至他的每一步棋都是这个时代的极致,他的棋谱几乎就是艺术品!无数求道派的棋手开始把汪汉年当做他们的精神图腾,对他顶礼膜拜,使得汪汉年竟然一时之间成了一个宗教——在无数人眼中,如果不看战绩的话,汪汉年就是当之无愧的古今第一人!
  说不定当时就有哪个同时代的棋手说过类似这样的话:几百年之后,也许我们的棋谱都会被人遗忘,但是汪汉年的棋谱一定会永远被人记住,多少年都不会过时……
  而就汪汉年而言,也许正是输给了周懒予让他意识到了一件事——周懒予重新崛起的秘密,在于放弃个人地位的追求,而将注意力投入对棋艺的研究中去。追逐名利只是表面而已,作为棋手,最根本的责任是研究围棋招法。只要认清了这一点,论天赋,汪汉年可以与围棋史上任何一个天才相提并论。
  那四天的激战结束后,所有人都意犹未尽,对汪汉年献上了他们所能想到的几乎所有赞美之词。汪汉年在输给了周懒予之后,却迎来了个人围棋生涯真正的名誉巅峰之时,实在有些讽刺。
  而很快,汪汉年的奇才之名传到了杭州之外,这竟然吸引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人物……

  那天,徐致章正在家中陪汪汉年下棋,突然有仆人进来禀报,说有一个叫唐九经的人求见……
  唐九经,浙江山阴(今绍兴,不是现在山西的山阴县)的一位前朝进士。这个唐九经,乃是江南一带著名的书法家,家中十分富裕,是文化界名流。
  徐致章听闻过唐九经大名,今日有幸得见,自然急忙迎入府中。只见唐九经拜过了徐致章,还没问候几声就低声问道:“徐大人,汪先生在哪里?”
  “你是说,汪汉年先生?”徐致章笑着指了指棋座旁的年轻书生,“那位就是汪汉年先生。”
  唐九经听完,急忙向汪汉年跑去,从怀中掏出一份亲手书写的请柬递到了汪汉年手上。
  唐九经亲笔写的东西,那都是价值连城的!汪汉年急忙接过,打开一看,只见那请柬上写得清清楚楚——西湖会战!
  唐九经邀请汪汉年出席一场名为西湖会战的棋战,争夺这个时代的天下第一!
  汪汉年只感到心底突然一震:唐九经要举办西湖会战,在西湖上为这个群雄争霸的时代画上一个句号吗?
  “唐先生,这是……”
  “汪先生如今名冠江南,必定有出席的资格。”唐九经笑道,“不仅是汪先生,当今天下棋名盛者,不论李元兆、盛大有之辈,还是季、曹、程姚之流,江南高手将尽数出席!”
  如果真的把这些人都请到了,开销可是相当高啊!徐致章忍不住在心底开始给唐九经算这笔账了。
  汪汉年微微沉吟了半晌,道:“唐先生,不知你可曾去邀请嘉兴的周懒予先生?”
  “周懒予我一定会请!”唐九经突然露出了阴森的笑容,“这场西湖会战,怎么能少得了周懒予呢?”
  “既然这样,我就不去了吧。”汪汉年突然惨然一笑,道,“周懒于先生棋力在我之上,只要他在,我就算去了也赢不了……”
  “不,汪先生,您必须去!”唐九经突然严肃地说道,“这西湖会战上,我向你保证,周懒予必将身败名裂!下一任天下国手,绝不会是周懒予!”
  下一任国手,不论是什么人我都可以接受,唯独周懒予不行!周懒予,西湖一战,我要你真正败到爬不起来,永远不能再自称国手!
  看着唐九经那张狰狞的脸,汪汉年竟感到了恐惧……
  这正是:
  一波未平一波起,江湖风雨总难平。
  太极棋侠入卿府,引来山阴唐九经。

  欲知唐九经究竟有何企图,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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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回 棋王争霸西湖骤起风波 仇人相见周李二开战局



  上回说到,汪汉年败给周懒予,正心灰意冷之时,不意命有定数,竟让他得以受到浙江税务官徐致章的欣赏,迎入家中做了宾客。汪汉年有了安身立命之本,这才终于有了闲暇反省自身,终于明白过去所求不过镜花水月,于是竟不再执着于胜负,开始苦心钻研围棋变化,终以太极图绝技震撼棋界,名声再起。
  就在这时,包括汪汉年在内的许多江南高手都收到了一个人的邀请,而这个邀请的内容实在太有诱惑力,以至于无人能够拒绝——争夺天下第一!
  对众高手发出邀请的这个人,名叫唐九经。
  唐九经,字行一,浙江山阴人,书法家。这个人的书法水平没得说,当世数一数二,直到现在也称得上是书法史上有名有姓的人物,留下来的扇面等物都价值不菲。虽然他不能像王羲之、颜真卿、怀素和尚那样成为一代宗师,但是好歹也算是中国书法史上一位豪强,地位大致相当于围棋史上的岑乾、蔡学海之流吧。但是才华高,不等于人品好。唐九经这个人的人品,说句老实话,实在让人接受不了——他一生最大的追求,就是傍大官。
  唐九经书法好,可是才学一般。但他出身文化家族,对于身份地位这种东西看得很重。自己才华不到,怎么办呢?唐九经年轻的时候整天为这种事情发愁,生怕自己这辈子就这么穷苦下去过完了。
  崇祯二年,时任明朝礼部尚书的钱象坤得崇祯皇帝重用,拜入内阁任大学士。这个钱象坤,非常凑巧,和唐九经是老乡,都是现在绍兴一带出身。唐九经脑子一热,竟然一下子就跑到京城去要做钱象坤的宾客!
  在唐九经看来,这不就是机会吗?钱象坤跟我一个出身,现在又是新任内阁大学士,我怎么说也是他老乡,要是能跟他拉上关系,未来不久有着落了吗?
  于是,唐九经欢欢喜喜地来到了京城,然后他才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钱象坤其实不认识他……
  换作普通人,这时候一定是又写信又贴广告,到处找人做推荐,至少显示出一副我很有本事,你收我做门客将来肯定不吃亏的样子。可是这些办法成效很慢,何况新任内阁大学士家里一天能收到七八十封这种自荐信,人家不一定都看啊。这可怎么办呢?唐九经想出了一个很不要脸的办法——写个什么信,人家大门就在那儿,我直接进去不就完了?
  于是,这个唐九经就这么厚着脸皮跑到钱象坤家大门口,对仆人吩咐一声浙江著名书法家唐九经前来拜见。仆人一见这架势,以为是什么大人物呢,急忙进去通报。那边钱象坤听仆人一报,他也傻了——没听说过唐九经这么一号人物啊。但是当官的都得多长个心眼儿,宁可多交个损友也不能多得罪个人,于是赶紧把唐九经给请了进来。唐九经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进来了,跟钱象坤聊了个尽兴,然后体体面面又走了。从头到尾钱象坤也没搞清楚这个唐九经到底什么来头。
  唐九经一看,这一招好使啊,于是居然上了瘾,每天都死皮赖脸跑去钱象坤家聊天——注意,是每天去,少一个月,少一星期,甚至隔一天都不叫“每天”!去了也不干别的,就拍人马屁,说你钱大人牛啊,好啊,将来前途无量啊。今天说完了,明天接着来,还是这一套,再从头说到位,临走还不忘加一句“我明儿还来啊”……
  脸皮比城墙还厚啊!
  您要问了,钱象坤又不傻,碰上这么个脑子有病的不知道赶他走吗?
  一方面,唐九经脸皮确实厚,赶不走。另一方面,唐九经这个人除了书法水平高之外,还有一门独门绝技——史载,唐九经“性好谄”。
  什么意思呢?就是喜欢拍马屁,而且马屁拍得有水平,是马屁界的大拿,马屁学的宗师!他每天死皮赖脸地往钱象坤家里跑,去了也不干别的,只管拍钱象坤得马屁,把他老人家拍得欲仙欲死的。时间一久,钱象坤那还舍得赶他走啊,就当是每天上朝受了一肚子气回来听段相声得了。
  这情形,毫无疑问,唐九经是如愿傍上钱象坤了。就在唐九经梦想着自己即将升官发财的时候,噩梦般的消息传来——崇祯四年,钱象坤遭人陷害,辞官回乡 。
  这不是倒霉吗?刚刚傍上一个大官,结果人家不干了!但是唐九经是懂得放长线钓大鱼的,于是他也跟着钱象坤回老家了。反正明朝这种事儿很多,罢了官的过几年又会被召回去,唐九经只需要等着钱象坤复官的时候一起回京城就行了。那时候,唐九经和钱象坤的关系一定更铁了,前途肯定就没跑了。
  于是,回了浙江,唐九经还是每天往钱象坤家里跑,一去就拍马屁,一拍就是十年,而且每天拍的内容还不重样——从这个角度来说,唐九经还真是马屁界的奇才!
  不过,唐九经当时一定没想到,崇祯皇帝是个换大学士成瘾的家伙,在位十几年竟然换了五十个大学士!眼看着钱象坤都在浙江呆了多年,人都快化成骨头了,崇祯皇帝一副根本想不起这人的样子。何况崇祯那儿一个劲儿地换大学士,被换下来的这些一个个都有回去的可能,一下子把钱象坤得顺位挤得越来越靠后,眼看重回京城的那天几乎就盼不来了!
  唐九经一看这么这可不行,于是在崇祯十年这一年一咬牙一跺脚,跑去京城考进士去了。也不知是钱象坤教了什么招,还是他又傍上了什么有用的人物,这小子居然中了!唐九经这回是真高兴,一看进士都中了,这辈子该是吃穿不愁了吧,就等着当大官吧!
  几年后,明朝灭亡了。
  这不是倒霉催的吗?官还没捞着,自己一下子成了前朝进士,那次人品爆发的考试等于是白考了!唐九经心里那个痛哇。不过这还没完,就在明朝灭亡前不久,钱象坤也死了。
  唐九经忙活了十多年,什么都没捞着,也真是命苦。可是他过去死皮赖脸傍钱象坤的行为,让当时的知识分子们把他给彻底看扁了,所有人都羞于与他来往,暗地里都在笑话他。而这些嘲讽中,最有名的一段,是这么一句诗:
  “九经第一不修身,只为年来敬大臣。”
  这句诗骂得可是真有才。《中庸》中说“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这句话大概也是唐九经这个名字的由来。而这“九经”中,排第一位的是修身。这句诗,指名道姓骂唐九经,还引经据典,把他给骂得无地自容。这话虽然骂得狠了点,不过因为当时读书人对于这种想投机取巧的同行是非常厌恶的,所以大家都想骂唐九经,于是这句骂人诗竟然很快就流传开来,以至于大伙一见了唐九经就喊这句诗。
  按现在的观点来看,这样做实在太过分了,就好像学校考试有个孩子老是作弊,那是他不对,可是同班同学不能全班一起笑话他,一见他就喊他骗子啊——长此以往,这孩子能不变态吗?虽然只有他一个人作弊确实比较让人不爽,怎么着自己作弊完了也该给别人抄抄……(跑题了……)
  于是,唐九经自然就在这样的环境下渐渐变得越来越扭曲,对于所有嘲笑他的人他都记恨在心。但凡善于拍马屁的人,心胸大多都很狭窄,很容易产生诸如嫉妒,小心眼儿之类的心灵黑暗面。唐九经就是这样的一个极好的例子。
  而就在那时,他遇到了彼时正自以为是的周懒予。
  当时三懒还是莫逆之交,而三懒之中的萧远士对唐九经这种人是极其看不上眼的,于是三懒就跟着一起都对唐九经没什么好感。而周懒予当时贵为棋界第一人,又整天觉得自己就快要成为公卿府上的棋客了,自我感觉极好,于是每次看到唐九经就对他冷嘲热讽。这个周懒予也确实不厚道,对棋界的老前辈尚且都那么不给面子,何况是这么个人人都嫌弃的唐九经?于是唐九经几乎就成了周懒予嘴里的段子,闲来没事儿就挖苦两句,传出来让唐九经简直无地自容。唐九经是浙江人,周懒予那时候又喜欢在浙江四处游历找人下棋,所以俩人碰面的机会又多,久而久之在唐九经的心里便对周懒予埋下了深深的仇恨。再加上眼看周懒予就快被大公卿相中,唐九经过去梦寐以求的事情竟要被周懒予抢先占去,于是他的仇恨加上嫉妒使得他几乎每天都想杀了周懒予。后来周懒予被李元兆击败,在唐九经看来那简直就是深深地出了一口恶气,恨不能自己也亲自上去踩上两脚泄愤呢。
  然而,几年后,他听说周懒予又回来了——而且似乎比以前更强,大有重夺天下第一之势!
  唐九经的心里,暗暗下定了决心:决不能允许那个曾经百般嘲笑自己的周懒予重新猖狂起来。

  再介绍一下唐九经顺治年间的情况吧。天下一安稳,这位马屁王便飞速地傍上了一个新时代的“钱象坤”。这个人姓名不可考(也不是完全考证不出来,如果笔者能把康熙年间所有各部尚书的履历全部过一遍相信能找得出这个人的真实身份,不过——笔者不是懒嘛……),当时此人正在江浙一带做“监司”,负责监管江浙一带官员 。这唐九经发挥当年傍钱象坤的精神,又每天往这位监司家里跑,去了也不干别的就光拍马屁,很快就跟人混成了铁杆。
  那位监司还曾经打趣问唐九经说:“小唐啊,最近在干啥呢?还敬大官吗?”
  唐九经这边一乐,回答:“最近不敬大官了,改体恤群臣了。”
  要不怎么说唐九经是马屁王呢,这马屁拍得太厉害了,真是无影无形啊!那监司的职责是监察江浙各地官员,唐九经说他现在是“体恤群臣”,那就是在奉承监司大人官职大,群臣都得看他脸色行事,傍您一个等于傍他们一群,哪里是以前那钱象坤能比得了的。这么一说,乍一听还觉得前朝那个大学士还远远不如这个监司呢。果然,那监司听完哈哈大笑,都快笑死过去了(史料上写的是“闻者皆大笑绝倒”)。
  后来那位监司升官发财,康熙年间官至尚书。不过也该唐九经没那么好命,人家升官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到死都没能考傍大官混出头。可见,想出人头地还是得靠自己,即使是唐九经这种马屁奇才最终也没能考拍马屁混出头来啊……
  顺治十四年,正是唐九经在那位监司的庇护下混得风生水起的时候,有钱有势有靠山,于是,他觉得自己有能力可以妨碍一下昔日仇敌周懒予的前程了……
  这一年,唐九经竟然效法当年的谢肇淛、叶向高,向天下各地围棋高手发去了请帖,请大家齐聚西湖进行一场争夺天下第一的南京会战!
  可笑唐九经一不是公卿,二不是富商,竟然也想组织一场棋界盛事,这要是放在明朝根本就是不能想象的。但是如今棋界才刚刚恢复元气,这种大型比赛,能有人组织就是好事,何况——大家也确实想好好放开手脚堂堂正正决出一个天下第一了!
  于是,一时之间,四方豪杰竟纷纷赶往西湖。已经成名的自不必说,周懒予、李元兆、盛大有、汪汉年、周东侯、季心雪、曹元尊、程仲容、姚吁孺悉数赶到,甚至这场盛会还吸引到了不少此时尚未名扬天下的少年豪杰和有志于争夺天下国手的普通高手。
  比如吴孔祚。他是安徽歙县人,与汪汉年同乡。汪汉年在江苏棋界闯出名声之后他便也离开安徽前往江苏棋界,曾先后与汪汉年、周东侯有过交手,甚至还有过执白取胜的经历。西湖会战之时,抱着一试身手的心态,他也启程往西湖而去。
  又比如郑谷耕。他出身不详,史载“性至孝”。他的学棋动机很奇特,不是他自己喜欢下棋,而是他父亲一生淡泊名利,唯独对围棋难以割舍。郑谷耕为了父亲而学弈,棋力竟足以进入高手之列,称得上是中国围棋史上一位奇人。
  再比如戴尘埜。他也出身不详,昔日战乱时便小有名气,曾与许在中齐名一时,但名声难与周懒予等人相提并论。西湖会战群雄毕至,他只求能杀出个名声来,于是便也往西湖赶去。
  除此之外,歙县吴贞吉、松江张吕陈等人,不过弱冠年纪,棋艺初成,闻知西湖会战之事,竟也纷纷前往西湖以图名声。于是,唐九经一发请柬,天南海北竟然浩浩荡荡来了十多号人物!也当是棋界太久没有盛事了,加上这几年来棋界争霸的激烈程度到达了顶峰,唐九经赶上了好时机,西湖会战几乎是一夜之间就成了全国棋界翘首以盼的大盛事——究竟谁会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呢?

  很快,棋界群英就汇集到了西湖湖畔。唐九经作为组织者,又是给大家安排住处,又是照顾各路前来看热闹的公卿贵族,可是忙得不亦乐乎。而那些棋手们一到西湖,只见到处都是达官贵人,哪里都有棋迷百姓,西湖附近的房价都能翻好几番了,他们顿时在心中感慨道:幸亏这趟来了,这西湖会战恐怕已经不是一场简单的会战而已了……
  这一战,等于是大清朝棋手排座次啊!今天来看热闹的这些大官们可都是带着银子来的,西湖会战之后他们就会是棋界的大老板,来看会战根本就是在挑将来养在府里的棋手来了。这一场西湖会战,可是关乎一生荣辱的,下好了后半辈子就吃喝不愁了!
  在这一战要是能得了优胜,那可就发达了……
  这么来看,这场西湖会战颇有些像现在的电影节:明面上看是大家拍了电影来参加一个比赛,决出个金奖来;实际上大家倒没想着一定要拿奖,更重要的是来这里跟发行电影的各大公司找机会签合同卖片子啊。
  估计刚开始唐九经也没想到这西湖会战会变成这么大场面。不过这下子他倒也更高兴了——一方面他那马屁功夫又有发挥的余地了,另一方面,周懒予在这一战当中若是惨败,那可就太好了!
  等到棋手们找地方住下了,互相再看看住处位置,不禁觉得有些奇怪——唐九经也不知是有什么目的,竟然把周懒予一个人安排到跟大伙隔得老远的另一个地方去住,其他棋手则全部聚集到一块儿。有人问起,唐九经只说是没想到来这么多人,这儿地方不够,多出一个周懒予就安排到别的地方去了……
  众人也没多想,不过那时候还没有人知道,唐九经这么安排其实是有目的的……
  众人到齐,当晚正各自回房休息,却突然听到了敲门声。打开门,却是唐九经站在门外……

  “西湖会战,将在明日正式开战。”唐九经面对着面前的一众棋手,缓缓说道,“每天只有一局棋,两个人下,一直下到有一个人能够力服众人成为新一任天下国手为止。江南几乎所有的名流公卿都会注视着大家,谁夺得天下国手,谁就能飞黄腾达。可唐九经冒昧地问一句,在各位看来,谁是这场会战最大的热门?”
  在唐九经的对面,出了周懒予之外所有棋手都被他聚到了一起。无疑,答案已经很明确了。
  “周懒予……”看到众人低首不语,唐九经接着说道,“论战绩,也许在座没有一个人能与他相提并论。直接与周懒予交手,只怕大家都没有胜算。可一旦西湖会战桂冠让周懒予夺了去,你们不就白来一趟了吗?”
  “唐先生,有话不妨直说!”盛大有不耐烦地喊道。
  唐九经笑了笑:“周懒予是你们所有人共同的敌人,他不被击败你们所有人就都没有机会。在我看来,你们当中任何人单独面对周懒予都处于下风,既然如此,何不集众人之力,先把周懒予打下来?”
  这就是唐九经的计划,集众人之力,攻下周懒予。
  不得不说,这个计划实在毒辣。合众人之力,就是说周懒予在西湖要一个人对十几个人,胜算已然不大。再者,一旦周懒予首先被打下来,西湖会战的结果就会是周懒予垫底,周懒予的名声将严重受损,身价大跌,今后纵使被公卿看上也拿不着大钱了。而众人都有染指天下第一的愿望,又确实都不得不将周懒予视为头号大敌,假如能先打下周懒予实实在在是对大家都有好处的。
  “西湖会战没有休息,每日都有对局!”唐九经兴奋地滔滔不绝起来,“周懒予就算棋力再强,只要我们十几天连续对他施展车轮战,周懒予必定气衰力竭,绝无胜机。先战败了周懒予,你们所有人夺魁的希望都会大增,百利无一害,何乐而不为?”
  唐九经这番话说完,对面不少人就跟被唐九经拍了马匹的大官们一样,顿时热血沸腾,飘飘欲仙,只觉自己真有登顶天下的机会了,竟在心中暗暗拍手叫好。唐九经只等众人点头,心底恶狠狠地对周懒予说:要你小子当年嘲笑我,如今我就让你知道得罪我唐九经的下场!
  正当一切按照唐九经的预想顺利进行的时候,棋手中突然传出了放肆的笑声。众人大惊,急忙看过去,却见正是当年将周懒予拉下神坛的野战枭雄李元兆!
  “区区一个周懒予,竟让唐先生动这种心思要合众人之力去胜他,真是笑话。唐先生,莫非你忘了我李元兆在此吗?”
  好个李元兆,言语之间霸气十足,气魄逼人,竟让周围数人直感心惊胆战。
  唐九经见突然杀出个李元兆,心中却也不做半点惊慌,暗暗笑道:看来不意间已使出了个激将法,既然如此,就顺水推舟好了——正好先让这周懒予的克星明日去杀周懒予一阵,纵使不能取胜也必定能叫那周懒予惊出一身冷汗。
  心里虽这么想,唐九经嘴上却说:“李先生不可轻敌,传言这几年周懒予潜心锻炼棋艺,盘上招法早已非当年吴下阿蒙了,李先生虽昔日胜得了他,明日却未必能轻易得手啊。”
  话一说完,李元兆竟大怒道:“唐九经,你是说我赢不了那周懒予吗?你可知道几年前是谁把他从天下国手的位置上拉下来的?”
  见李元兆怒了,唐九经心里反而高兴起来,,嘴上却仍不忘煽风点火:“今时不同往日,周懒予棋力见长,岂知李先生还是不是他的对手?要是万一明天输了,李先生岂不是英名尽毁?”
  李元兆更加恼怒,竟只扔下一句“明日我去跟他下,看是谁赢谁输”,然后便甩袖子走了。唐九经知道李元兆怒气上来,明日周懒予必定有一番苦战,心中一阵高兴。这“合纵大会”到这一步,自然也就不必再开了——李元兆明日要是赢了,那就用不着再合纵了;李元兆要是输了,不用唐九经再费口舌大家也会一起对付周懒予了。
  于是,这场秘密的会议就这样散了。
  临走时,汪汉年叫住了周东侯。
  “以众敌一,有违棋道啊。”汪汉年皱着眉头说,“这样的西湖会战,实在让人难以信服,我真不愿这样对懒予先生出手。”
  周东侯却笑道:“汉年兄,放心好了,懒予先生一定期待着众人轮番与他交手呢……”
  汪汉年心惊:“这……可能吗?”
  “必定如此,懒予先生到西湖之前就早有此觉悟了。”周东侯说完,轻轻叹了口气,“何况,在我看来,就算我们真的合众人之力,只怕也仍然不是如今懒予先生的敌手啊……”

  第二日,西湖畔。
  周懒予再次与李元兆相对而坐。那个曾给周懒予带来了一生中最惨痛的一场失利的对手,如今就在他的眼前。
  但周懒予的表情,却似乎没有一丝变化,反而是对面的李元兆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好生狰狞。众人看这周懒予,比几年前微微成熟了些,此时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竟让人感到似乎从未见过如此正经的周懒予。在大家的印象中,周懒予的围棋礼仪是很差的,可如今看来,却隐隐有了几分宗师风范!
  “李先生,多年不见了。”周懒予拱手拜道,“当年多亏李先生赐懒予一败,才让懒予认清自己。今日能再与李先生对局,是懒予终生之幸。”
  如今的周懒予,竟丝毫也看不出当年那骄横的样子了!李元兆却反而一副不可一世的神态,竟如同当年的周懒予一般。
  周懒予,你几年前就败给了我,从那以后你已经没有资格做我的对手了!我要向世间所有人证明,我是天下唯一能击败周懒予的人,我是唯一能击败天下大国手的人!
  唐九经,你看着吧,周懒予必定不是我的对手——他的棋,我早已经研究透了!
  棋赛一开,李元兆就如几年前一样,瞬间便四处张开阵势,从各个方向冲周懒予杀来。几年前的周懒予年轻气盛,自以为是,必定会一一应对,从而进入他所最无法应付的局面。
  周懒予的局部战斗力很弱,这就是我李元兆的胜机!
  然而,周懒予这一次竟然气定神闲,看不出丝毫情绪的变化来——与几年前不同,无论战局多么乱,周懒予自己的气势却始终没有乱!
  看着周懒予那一副淡定从容的样子,唐九经有些不安了。
  周懒予下棋的时候,不是很浮躁的吗?在唐九经的印象中,周懒予从来看不起他的对手,下棋的时候甚至常常是一边读小说一边落子,最喜欢用“看着小说抬头瞟一眼就下死对手”的方式羞辱对方——周懒予变了吗?
  “周懒予的棋,似乎和以前不一样了……”唐九经的身边,盛大有皱着眉头低声说道。
  唐九经暗暗一惊,脸上却故作镇定地向盛大有问道:“盛先生,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曾研究过周懒予与李元兆的十番棋,那时周懒予面对李元兆的野战战法完全找不着头绪,应对得乱七八糟,整个战局都被李元兆牵着鼻子走。”盛大有低声说道,“但是现在……不一样了,被牵着鼻子走的,似乎是李元兆!”
  唐九经大惊,急忙向李元兆看去——正如盛大有所说,与淡定的周懒予形成鲜明的对比,李元兆竟深深皱着眉头,额头上甚至隐隐现出汗珠来!
  “如今的棋局进程如何了?”唐九经有些难以掩饰自己的焦急。
  “布局已过,不过……”盛大有低声说道,“李元兆的野战战法,好像没有像过去那样起到作用……”
  在盛大有的心底,他却感到了一阵惊慌,远远不如他言语间所表现出的那么平静。
  周懒予的棋,确实变了。但是真正让盛大有不安的是,他竟一时间找不出周懒予究竟哪里变了——很明显,周懒予的棋招不一样了,但并不是具体招法上的变化导致了棋局的不同,而是隐藏在那招法之后的某样东西的改变,导致周懒予竟然不再畏惧李元兆的野战了。
  可是,究竟是什么不一样了?周懒予这几年,究竟研究出了什么样的战法?
  “布局阶段李元兆没有占到丝毫便宜……”汪汉年轻声对周东侯说,“如今局面混乱,但我有种感觉,中盘战懒予先生不会落下风。”
  周东侯沉吟了片刻,问道:“汉年兄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现在全盘都在乱战,如何知道懒予先生中盘会占优?要知道论中盘力量,毫无疑问是李元兆占优势的……”
  汪汉年却苦恼地摇了摇头:“我也说不清为什么,但就是有种感觉,李元兆好像完全使不上劲来……”
  周东侯看了看紧张焦躁地李元兆,再看看李元兆对面面不改色,正襟危坐的周懒予,他缓缓点了点头:“我也感到,懒予先生似乎已经成竹在胸了。”
  只见棋座旁一位镇定自若,另一位则双拳紧握,面目狰狞。棋座四周,围观者们议论纷纷,竟让这气氛显出莫名的狂躁来!
  在不远处的另一张棋座上,几位棋界后生正一步步摆着此局的棋招。几个人激烈地讨论着某个局部的招法,站在周懒予的角度几度为他拆招。待棋盘那边落了子,众人摆过来一看,却大惊失色。
  “此处怎么能脱先呢?脱先则必定亏损啊!”
  另一个人却皱着眉头说道:“这种必定亏损的脱先,周懒予先生今天已经下出好几手了。可是……”
  可是等待局势明朗,大家却目瞪口呆地发现——是周懒予优势!
  看不懂!盛大有在心底焦急地想到,这怎么可能,怎么会有我看不懂的棋?
  各个局部应当都是周懒予亏损的啊,为什么一通攻杀下来却是周懒予优势?看不懂啊!
  看着几乎要将自己的拳头捏碎的李元兆,唐九经只感到自己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而李元兆对面的周懒予,分明连滴汗都没流出来!
  “盛先生,局面怎么样了?”他焦虑地问盛大有。
  “中盘战快要结束了,胜负取决于官子。”盛大有简单地答道。
  “李元兆能赢吗?”
  “落后得不多,也许能赢……”
  盛大有虽然这么回答,但他有种莫名的感觉——李元兆是不可能再有机会了。
  “细棋,懒予先生略微领先。”汪汉年和周东侯快速地数过子数,得出了相同的结论。但是……
  “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李元兆没有机会了……”
  “可是究竟为什么有这种感觉,偏偏解释不出来……”
  那几位在一边摆弄棋局的后生已经舍了自己的棋盘,专心致志看真正的对局了。几乎所有的变化都已定型,他们只等棋盘上两个人决出最后的胜负了。
  只见盘上李元兆每落一子都冥思苦想,而周懒予却似乎闲庭信步一般。棋盘上明明差距很小,可是所有人都觉得那是李元兆仿佛无法逾越的天堑!
  不知过了多久,棋局终于结束了。
  “谁赢了?”唐九经紧张地问盛大有,但他却发现盛大有只是皱着眉头看着棋局,陷入了沉思。
  “从盘面子数上看,懒予先生胜得很惊险……”汪汉年低声说道,“可是……”
  “纵览全局,却觉得懒予先生胜得很轻松……”周东侯轻轻叹道。
  看着眼前的败局,李元兆感到不可思议。
  “为什么?”李元兆低声喃喃地说着,“明明局部都是我占优,为什么最后反而输了?我的野战战法怎么了,为什么没有起到效果?”
  周懒予恭敬地向李元兆行了一礼,道:“李先生此局弈得精彩,但是,其实懒予已经找到了破解李先生战法的奥妙所在……”
  李元兆大惊,急忙问道:“是什么?”
  “说来惭愧,这破解野战战法的奥妙早在几百年前就有人发现了,我们这些晚辈每日念诵,却不知道其中深意。那破解之法,就是……”
  周懒予轻轻对李元兆说出了四个字,李元兆如遭雷击一般,愣在了原地。
  周懒予拜过自己的对手,便起身离去了。看完了棋,公卿们和棋手们也缓缓离开了。
  唐九经愤愤地看着周懒予,心中暗道:今天一战只是一个开始,这场西湖会战我定要你永无翻身之日!
  而周懒予,却似乎根本没有察觉这里的危机一般。
  “懒予先生的棋里似乎还隐藏着什么我没有发现的东西……”汪汉年低声说道,“我有兴趣明天去与懒予先生较量一番了。”
  周东侯却笑了笑,对汪汉年说道:“懒予先生棋招的秘密,我已经苦思了几个月了,仍然得不出结论来。恐怕你只去对一局,也难有效果啊。”
  “既然这样……”汪汉年也笑道,“那我就更有兴趣去试试了……”
  待众人都散了,却唯有李元兆仍然坐在棋盘一侧,目瞪口呆地看着棋局。过了许久,他突然笑了。
  “原来如此……”李元兆笑道,“亏我花那么多心思研究出这野战战法,原来破解之法竟如此简单。可笑我还那这套几百年前就被破解的战法出来闯荡棋界,可笑啊,可笑……”
  李元兆说着说着,竟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却显得凄厉异常。
  这正是:
  西湖群雄第一战,昔日对手又争王。
  可叹当年得胜者,如今枯坐败局旁。

  欲知西湖会战还将有怎样一番较量,却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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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6 23:00 编辑

第五十七回 懒予归位一先能破群英 九经失策百般难耐棋王



  上回说到,山阴唐九经一封请柬,竟引得四方高手齐聚西湖争夺新任天下国手位,一时间西湖群雄毕至,剑拔弩张。唐九经暗劝众人合力先打下周懒予,不料此言竟惹怒了野战枭雄李元兆。李元兆一气之下,第一日首先寻周懒予搦战,没想到周懒予不知修得了什么古怪战法,竟让李元兆的野战全然使不出力气来,最终微微告负。
  此战之后,周懒予击破克星李元兆,一时间竟又声威大震,已是天下国手最有力的争夺者。看着如今棋艺已大成的周懒予,西湖群雄心里都清楚,这一战恐怕真的只有如唐九经所说合力对抗周懒予方能有一线生机了。
  而这个“合力对抗”,首先,简单来说就是——搞清楚周懒予上一局究竟是怎么赢的!
  一局棋,处处亏损,每个局部几乎都吃亏,可是纵览全局却取得小胜?
  “过去周懒予的棋之所以难懂,是因为他对棋局优劣的判断与其它棋手完全不同。”盛大有在棋盘边低声分析道,“当时所有棋手都只重视局部战斗,周懒予却反其道而行之,以局部的受损换全局的优势,导致明末的棋坛高手们完全无法适应他的棋风,被他连连击败。拜他所赐,如今的棋手都知道局部实地的亏损并不一定是劣势,局部的优劣必须结合全局来判断……”
  “所以周懒予现在一定也是用的同样的障眼法!”季心雪说道,“看起来每个局部都是亏损,但是其实周懒予是瞄准了别的地方行棋,所以在他看来并不是亏损,反而是夺取了优势……”
  “思路上一定是这样,但是……”盛大有紧紧皱着眉头,“我至今也找不出,周懒予究竟是看着哪里行棋的……”
  大家捉摸不透的关键,就是周懒予的几招脱先。这几招脱先,每一次都给了李元兆在局部上占优的机会,所以脱先的招法背后一定就隐藏着周懒予的真正用意。但这几招脱先,打的都不是一个点,根本看不出周懒予到底想要攻击哪里,只觉得他是东打一下,西打一下,毫无章法。
  这些到处乱打的脱先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呢?
  也许,只有亲自参与了那场对局的李元兆心里清楚吧,可是今天的研究,李元兆没有参加。那局棋输了之后,李元兆便似乎心灰意冷了一般,再没有与众人交谈过。
  这一天,众人讨论了许久,却也没有个结论出来。
  “一局棋,只怕看不破周懒予的招法吧。”
  这是汪汉年的声音。众人一惊,纷纷向汪汉年看过去。
  只见汪汉年轻轻拂了拂衣袖,笑着看向众人:“明日,就让我再去试试懒予先生的棋招吧。”

  少年奇才汪汉年,自从投奔徐致章府上之后便棋风大变。昔日汪汉年初出茅庐,气势正盛之时,每逢对弈但凭强攻,气魄逼人。但现在的汪汉年,棋风突然由刚转柔,不再一味用强,竟有了些周懒予风范。但与周懒予一直操持柔和棋风不同,汪汉年是刚柔并济,两种风格都炉火纯青,再加上汪汉年的求道精神,使得他在棋界人气大增,一时间几乎就是那个时代的偶像棋手。
  此时的汪汉年出战周懒予,也许正是周懒予所难以应付的。以柔克刚的周懒予遇上刚柔并济的汪汉年,这次会是谁获胜呢?
  唐九经紧张地注视着对局中的周懒予和汪汉年,心中不断地祈求周懒予输棋。周围的棋手们仍如昨日一样窃窃私语,却仍旧是莫衷一是。
  但今天这局棋,比昨天那局似乎要接近了许多——虽然周懒予的棋大家仍然没看明白,但是从对局者的表情来看,汪汉年并没有像昨天的李元兆那样抓耳挠腮。
  汪汉年是能够理解周懒予棋风的,自从当日败给了周懒予之后他便细细品味了那几局棋许多遍,终于让他得出柔能克刚,全局胜局部的结论。汪汉年知道,周懒予当日之所以能战胜自己,是因为周懒予的棋境界更加远大,每一步都是以全局利益作考虑,这一点上当今棋界无人能与他相比。
  既然知道了败因,汪汉年自然也就得出了击败周懒予的办法——以全局对全局,不让周懒予走到他想走的点上!
  于是,今天这局棋,与其说是攻防战,不如说是抢攻战。谁能率先抢到事关全局的那些点,谁就能取得优势。
  汪汉年知道自己的思路没有错,但是一旦对弈起来,他却感到一切与自己所预想的并不一样……
  “汉年兄知道要抢占要点,他一直在和周懒予争夺这些要点……”周东侯对身边的棋手分析道,“但是,不论汉年兄想出什么办法来,那要点最终仍然会被周懒予抢去……”
  全局的要点,始终掌握在周懒予的手中——可怕的控制力!
  汪汉年知道自己要怎么做,但是在周懒予的掌控之下,汪汉年偏偏就是腾不出手去,每每比周懒予慢半步,而半步之差便是局面优劣的定夺!
  汪汉年找不到机会!
  正襟危坐的周懒予,看上去就似乎是一座无法逾越的巍峨高山。他的脸色虽然平静,但棋盘上的对手早已被他压制得喘不过气来——而这种压制,并不是杀气,而是一种让人无法呼吸的局面控制力,就好像周懒予放弃了棋盘上的地域,却牢牢掌控了棋盘上的空气一般!
  局面很细微,直到终局时都一直细微。但每当汪汉年发力时,周懒予便立刻判明局面,然后先汪汉年一步抢占要津,继续保持住那一点微弱的优势。直到最后,汪汉年也始终找不到机会将那一点微弱的优势抢过来……
  在汪汉年认输的那一瞬间,举座哗然。连偶像棋手少年奇才汪汉年,都败在了周懒予手上,在座真的还有能阻挡周懒予的对手吗?
  唐九经咬牙切齿,愤愤地离去了。他没想到,西湖会战一上来周懒予便力斩两员大将,如此一来西湖会战几乎就要成了周懒予一个人的舞台了——必须要将周懒予打下来!
  汪汉年默默看着棋盘,回味着棋局的每一步。思路上,他跟上了周懒予的脚步,但却总是慢周懒予半步,为什么?苦思良久,汪汉年突然猛地抬起了头,眼中瞬间冒出了异样的神采来!
  “我明白了,懒予先生!”汪汉年激动地说道,“我明白你棋艺的秘诀了!”
  眼前的周懒予却微微笑着,向汪汉年拱手抱拳,行了一礼,缓缓说道:“汪先生果然少年奇才,懒予佩服。”
  汪汉年这边却早已从心底崇拜周懒予了,于是也急忙回礼:“能与懒予先生生在同一个时代,汉年真是三生有幸!”

  汪汉年的失利,让西湖高手们感到惊慌了。
  彼时的汪汉年,正是名声鼎盛,几乎如宗教一般被一批棋迷崇拜着的时候。然而,求道派的标志性人物汪汉年居然也败给了如今俨然已是另一位求道派大拿的周懒予的手上。
  周懒予的名望空前地膨胀了起来。
  当晚,众人又激烈地讨论着今日的棋局,对周懒予的招法一步一步地拆解。这次,甚至连唐九经都跑来凑热闹了。
  但是,有三个人没有参与讨论。
  其中一个是心灰意冷的李元兆。当然,他已经知道了周懒予的秘密,但他并不想说出来,免得这些人占了便宜去赢了周懒予。
  另外两个人,是汪汉年和周东侯。
  “汉年兄,看来你已经看明白懒予先生的下法了?”周东侯问道。
  汪汉年笑了笑:“整盘棋被懒予先生牵着鼻子走,我若还看不出门道来,大概也就没有资格做懒予先生的对手了吧。”
  周东侯点了点头:“不愧是汉年兄,这么快就看明白了。要知道,我当时可是跟懒予先生对弈了几个月也没明白,直到今天才终于明白过来了……”
  汪汉年一愣:“这么说,东侯兄果然也知道了?那为什么不对大伙说出来?”
  周东侯笑着,指了指身后那些正围在棋盘旁讨论的棋手们:“得让他们自己琢磨,否则我不就等于是害了懒予先生吗?”
  汪汉年笑道:“看情况,大伙还要过很久才能想得明白吧。”
  “那不如明天我再去给大伙一点提示吧?”周东侯轻声说道。

  第三日的较量,周懒予又出场了。这一次,对手是老熟人周东侯。
  且看这二位,相敬如宾,全然没有争棋的样子,倒更像是在无人围观之处随意下上一局助兴一般。
  但看棋的众人却不似这般闲散,个个都对着那棋局仔细斟酌。
  “周东侯的棋,好奇怪……”有人低声说道,“这些招法,我都没见过……”
  唐九经听了,心中不禁一喜,急忙再看对局二人。只见周懒予虽与前两日没什么分别,仍然正襟危坐,面无表情,但此刻却迟迟没有落子,分明是陷入了沉思!
  周懒予长考了!这意味着,周东侯可能会击败他!
  唐九经大喜,急忙拉过身边的盛大有,问道:“怎么了?周懒予是不是不会应了?”
  盛大有微微哼了一声:“换了谁去,这一手都没应过。棋书上从没有过这一手的下法,看来是周东侯自己研究的招法。”
  但是,盛大有在心底微微沉吟着:这招法真有这么精妙,竟要让周懒予沉思许久吗?
  汪汉年默默看着不远处正在摆棋的几个少年,心中也计算着周东侯的那招新手——如果寻常应对,却也不难,但对于周懒予来说这确实是个难题。
  这一招,对周懒予的棋风是个大考验!
  那几个正在摆棋的少年百思不得其解。
  “这招法虽然奇怪,但是应对起来并不会受损太多,何必长考这么久呢?”
  少年们苦思了许久,突然有一个人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我明白周懒予顾忌的是什么了?”
  汪汉年一惊,急忙细心听去。
  “周懒予在顾忌什么?”
  “先手!”那少年低声说道,“如果按照简单的应法应对,周懒予会落后手,先手权就会落到周东侯手上!”
  正解!汪汉年有些惊异,急忙细细看去,只见那看出这招法内涵的少年,乃是新安程仲容。
  程仲容,那个与季心雪、曹元尊、姚吁孺齐名的后起之秀。
  汪汉年缓缓移步过去,看向这几个少年正在研究的棋局。那程仲容稍稍思虑片刻,又在盘上摆出了一个新的变化图。按照这个图,周懒予的目数将亏损不少,但能保证夺取先手。
  “周懒予一定会走这个图!”程仲容断言道。
  话音未落,棋座那里传来了落子声和人们的议论声。汪汉年急忙跑过去看——周懒予果然不偏不倚,落到了刚才程仲容断言的那个点上!
  程仲容竟然没有上阵与周懒予对弈,便发现了周懒予棋招的奥妙所在!

  “你发现了周懒予的秘密?”晚上,众棋手围着程仲容,惊呼道,“快说说,是什么?”
  程仲容笑道:“大家都是棋手,想必都会背诵十诀吧。”
  围棋十诀,据说是唐朝国手王积薪所作,也有说是宋朝刘仲甫,又有说是本为象棋口诀,后被围棋套用。此十诀,完整收录于明朝棋书《石室仙机》中,在明朝便已广为流传。
  十诀的内容是:不得贪胜,入界宜缓,攻彼顾我,弃子争先,舍小就大,逢危须弃,慎勿轻速,动须相应,彼强自保,势孤取和。
  “周懒予的秘密,其实就藏在这十诀当中。”程仲容笑道,“四个字:弃子争先!”
  众人一愣,随后开始缓缓回忆每一局棋的内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周懒予下棋,持一先而不失,不在意一个局部的成败,而永远牢牢把控着局面,这就是为什么他总在受损,却始终保持着领先的优势!只要先手在自己手中,战场的主动权就在自己手中,永远由自己去选择战场,抢占要冲,所以他的领先优势无法被撼动!”
  “胡言乱语!”盛大有喝道,“我们都是棋界顶尖高手,难道先手的作用我们会不知道?”
  “但在所有人看来,盘上所需注意的事情有许多,死活、形状、实地、外势,先手当排在这所有内容之后考虑。周懒予却与我们不一样,他把先手放在第一位!为了保住先手,甚至能够放弃不吃亏的局部应对,而转向夺取全局优势。我们弃先手而保死活,周懒予却弃死活而保先手。这一点,除了周懒予之外,还有谁能做到?”
  众人猛然心惊。
  弃子争先,老祖宗传下来的话,大家其实都没能理解透彻。宁失数子,不失一先,这才是弃子争先的真谛。但如今棋手都计较一城一池得失,谁也不愿丢那数子去抢一个看上去用处不大的先手,这才让周懒予有机可趁。过去周懒予畏惧野战,是因为在野战中无法面面俱到,各方顾及,于是周懒予每每应得手忙脚乱。如今周懒予已经知道,面对野战,单纯去应对每一个局部只是看到表面而没有看到实质,只有将先手握在手中,把握战事的主动权,制敌而不制于敌,这才抓住了野战的关键。只要始终保住先手,就可以保证在野战之局中也能始终立于不败之地!<点评:低手总是被高手牵着鼻子走。>
  但仅仅争夺先手尚还不够,周懒予真正强大的地方在于,他总能在最关键的地方发挥先手的作用,使得这个人人都会用的“先手”在他手中却成为了一件威力无穷的武器!
  柔和的棋风,超乎常人的大局观,再加上先手,周懒予用最合理的方式将自己棋艺的三大特点结合在一起,天衣无缝,浑然一体,从而形成了一个互为依赖,互相扶持的坚固棋艺壁垒,使得他这种几乎不可被复制的战法成为了当世棋手们无人能够逾越的屏障!
  “这就是周懒予不可击败的原因所在!”程仲容高喊道,“恕晚辈直言,当今棋界,没有一个人能战胜棋艺如此无懈可击的周懒予先生!”
  “他的棋艺或许不可战胜,但他的身体是可以被战胜的。”程仲容的身后,突然响起了唐九经阴沉的声音。那声音,让众人不禁觉得一阵寒意从心底透出来。
  “还没有出场的各位棋手,你们扬名立万的机会来了……”唐九经阴阴地笑道,“你们当中,将有人能击败周懒予。”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周懒予今天与周东侯一战,周懒予虽再度取得小胜,但是看看他对局后的神色……”唐九经阴沉的声音让众人赶到不寒而栗,“连续三天的大战,让他伤神了。如此下去,周懒予的精力会一天比一天差,而大家对他的棋会一天比一天熟悉,这么一来,越晚出场,就越有希望击败他。周懒予刚刚战胜了三大高手,你们谁能站胜周懒予,谁就能从此扬名立万!棋手下棋一辈子,等的不就是这个时候吗?”
  众棋手默然良久。

  “怎么今日又是周懒予出阵?”来西湖观战的公卿们都低声互相询问着。
  “想是前几日周懒予连战连捷,如今已成众矢之的,所以大家都争着向他挑战吧。”唐九经笑着向公卿们解释道。
  “可连日对局,不会过度劳累吗?”
  “想做国手,大多都得通过这层试炼嘛。”唐九经只管笑着应对道。
  再看看前来对局的周懒予,虽仍如前近几日一般正襟危坐,但眉目之间已有疲惫之态——后面还有十多号人物,一个个杀下来,周懒予岂能不败?
  唐九经暗暗在心底笑着:周懒予,西湖会战你赢不了的!
  一局苦战,周懒予的对面,盛大有施展出自己最强的攻击力,一阵阵向周懒予袭去。周懒予自知力敌绝非盛大有对手,于是一边施展太极功夫借盛大有之力转身腾挪,一边竭力掌控全局先手之利,让盛大有强腕发挥不出来。鏖战了许久,直到临近入夜,这局棋终于结束。
  周懒予惊险的小胜,连番作战之下竟仍然没让盛大有占到便宜。
  但这样一场激战,也真的让周懒予感到精疲力竭了。
  唐九经几乎要把后槽牙咬碎了,恶狠狠地在心中咒骂了一声那无能的盛大有。
  斗败的盛大有,虽嘴上不服输,心中却不得不仰天长叹。
  过去有过百龄,如今有周懒予,难道我盛大有当真注定一生无法登顶棋界吗?
  “明明已经知道了周懒予的秘密,为什么还是赢不了?”唐九经几乎恼羞成怒地对众棋手喝问道。
  棋手们却对唐九经充满了不屑。
  “周懒予的棋,不是知道其中奥妙就能破解得了的。”
  利用柔和自然的棋风借对手之力抢夺先手,以处处争先之机争夺全局要津,以全局判断力施展柔和棋风,周懒予棋艺的三个特点几乎就是一个完美的组合,圆满地融洽在一起,根本找不出半点空隙来。与他对弈,斗力便争不到先手,争到先手又不识局面不知该如何运用,识得了局面又在战斗中讨不得便宜,只要周懒予自己不失误,他的棋在这个时代就是无敌的——理论上说,周懒予根本就不可能被击败!
  他是用比所有人都更先进的围棋理论在作战,他对围棋的理解已经远远超出了这个时代!
  第五日,第六日,第七日,大家每天都看到周懒予出现在棋座旁。公卿们都不傻,看到这样的安排心里早就已经明白了,这是有人要对付周懒予。唐九经还在竭力地掩盖着这个事实,但他的心里早已被强烈的愤恨所压迫,几乎要丧心病狂了。
  各路高手仍然在终日研究周懒予的棋,然后轮番上阵挑战,只求能让周懒予败上一局,至少挽回众人的声誉。但是,周懒予的棋实在没有缺陷,每一个上阵的人最终都以极其微小的差距败北。
  公卿们不得不开始赞叹了——这西湖会战进行了这么久,周懒予天天上场,面对各路豪杰,总是不多不少赢一点,看似危险,却不给对手一丝机会!
  这让人想到了谁?
  一两百年前京城那个根据对手棋力高低行棋的范洪,十几二十年前那个在无锡跟乡民们闹着玩儿的过百龄!
  公卿们以为,周懒予的棋艺是已经远远超出了众人,为了保住众人的颜面才每局只胜微毫的,暗暗在心底赞叹周懒予的技艺。
  但其实,周懒予自己心里清楚:他已经拼尽了全力。他是每局棋都全力以赴,才能保证压倒对面那个合众人之力前来上擂的对手的。
  随着西湖会战的进行,周懒予已经奇迹般地在各路豪强面前取得了八连胜,九连胜,十连胜,甚至这连胜看起来还会继续持续下去。
  唐九经已经快要疯了,尤其是当他看到剩下的棋手们纷纷都已经绝望的时候。
  “周懒予已经快累死了,只要你们再加把力,他就一定会崩溃了!”唐九经几乎歇斯底里地对区区几个前来研究棋局的棋手喊道。然而,他绝望地发现,周懒予的强大让这些棋手失去了信心,如今他这边只是一群士气低落的乌合之众罢了。
  十多日之后,周懒予的脸上已经是一幅几乎要虚脱的面容。十几场的轮番作战,其中甚至有几局从早上下到了晚上,纵使看棋也累了,何况是殚精竭虑地在盘上对弈?
  公卿们虽然同情周懒予,但没有人出来干预——他们知道,他们在见证一段历史,周懒予在西湖会战上的奇迹将会永远被后世所铭记,而所有人都想知道周懒予的极限到底在哪里,没有人愿意在这个时候出来打断这个奇迹的继续。
  终于,有一天,周懒予几乎惯性一般将自己疲惫的身躯拖到棋座边时,他意外地发现自己的对面没有对手了!
  怒涛般的十余场连胜,对面的所有高手都已是他的手下败将,甚至没有一个人还敢上阵来向他挑战了!
  唐九经绝望了。他想不到,一个如此疲惫的周懒予,仍然能够完成一人击穿天下的奇迹。周懒予一个人,十几天,让天下豪杰心服口服!
  西湖会战的这国手之位——尽管主办者唐九经十分不愿意——非周懒予莫属了!
  一次华丽的回归,周懒予重登棋界盟主宝座,而这一次再也没有人胆敢质疑他的地位了!

  但即使这样,唐九经仍然不放弃——他决不能允许周懒予再一次得势,然后如过去那样嘲讽他!
  于是,尽管周懒予已得大胜,唐九经暗中仍劝到场的各路公卿不要将周懒予聘入府中。
  “周懒予性傲,目中无人,狂妄自大,而且嗜赌成性,道德败坏。昔年他就是因此而荒废棋艺以致痛失天下国手位,此乃周懒予本性,不可不察啊……”
  众公卿听了唐九经的话,陷入了疑惑。然而,这番话被不远处一位前来观战的百姓听到了。
  “如今的周懒予,已不是当日的周懒予了。”那百姓突然高声说道。
  众公卿一惊,正诧异间,唐九经抢先喝道:“你是什么人,什么身份?竟敢在各位公卿大人面前插嘴?”
  那百姓却笑了笑,拱手道:“在下范路,不知唐先生可曾听闻过这个名字?”
  一听范路大名,公卿们纷纷一震。
  范路,字遵甫,浙江兰溪人,久居于嘉兴,算是周懒予同乡。范路虽是百姓,但从明朝末年开始他便是风云人物——如果当时有“感动中国”节目,范路一定当选。
  崇祯十四年,嘉兴爆发了大饥荒,以致人吃人。彼时范路的一位族弟来向范路卖自己的妻子孩子,只求一碗饱饭。范路当时自己也吃不饱饭,却把这位族弟一家人留下,和他们一起吃糠籺,没有丝毫嫌弃。此后范路名扬天下,被视为道德楷模。但范路为人淡泊名利,不愿做官,虽诗名很盛,却拒不参加科举,一生安心做布衣。后战乱时,范路搬家到长水一带,为救天下战乱受苦者而卖药为生,称其药店为“范布衣灵兰馆”。天下太平后,已年老的范路“乍愚乍智”,疯疯癫癫,神龙见首不见尾,更是被民间传为神人。
  范路在周懒予落魄时与周懒予相识,算是周懒予自当年“二懒”之后最重要的朋友之一。范路本来就为周懒予连番征战鸣不平,今日竟然又听见唐九经说周懒予坏话,岂能容忍!只见这范路也不与唐九经争论,而是把周懒予叫了过来。看着面容憔悴的周懒予,范路也不解释刚才的事情,而是轻声问道:“懒予,你现在已是天下无敌,你觉得你已经到达围棋的巅峰了吗?”(子于弈至矣乎?)
  这句话,让周懒予忍不住想到了多年前的过百龄——那个明明可以超越时代,却自愿只做一个疯老头的前任国手。
  周懒予笑了笑,答道:“当今的棋手虽然没人胜过我,但我对弈完之后自己看自己的棋谱,却总觉得还有后悔之处。如果是到达了围棋巅峰的人,当不会有这种情况吧……”
  范路听完,赞许地点点头,看向不远处的公卿们:“此乃当世名言啊!”
  一番问答,唐九经对周懒予的诋毁瞬间便不攻自破。唐九经无地自容,只得默默离开。各路公卿无不对周懒予赞赏有加,纷纷前来相邀。然而,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周懒予竟然拒绝了!
  “懒予,得入公卿府邸乃是天下棋手平生夙愿,你好不容易得到这个机会,正是大展宏图之际,却为何要断然拒绝?”范路忍不住问道。
  周懒予却缓缓摇了摇头,望向了远方。
  “天下很大,棋艺无边,强者当不止于此。我想走遍万里山河,去寻找围棋的极致。”
  周懒予要去游历天下?
  得胜了的周懒予,向众公卿深深一拜,然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周懒予,以一人之力,在西湖上杀遍天下豪杰,却不为那份功名,舍荣华富贵而去,只留下西湖畔那永恒不灭的传说!
  周懒予,真的变了。
  这正是:
  西湖一战得天下,弃却功名不相争。
  人世何故经苦厄?天以劫难渡今生。
  欲知后事如何……

  “如今周懒予虽然已是天下第一,但他不入公卿府邸,等于是个太上皇。”盛大有嚣张地说道,“公卿们需要一个能住在公卿府上的天下第一,这个第一,仍然需要从我们当中决出来。西湖会战,大家光顾着去对付周懒予。这会战结束之后,不知道有谁敢跟我争一争这公卿府中天下第一的位置?”
  盛大有嚣张跋扈,众棋手无不畏惧他三分,谁还敢当着他的面与他争执?正当盛大有志得意满之时,却不料这不怕盛大有的还真有人在。
  “盛先生,既有此雄心,若无对手,岂不可惜?不如我来与盛先生争个高下?”
  盛大有闻言大怒,看过去,却只见是年纪轻轻的周东侯!
  “周东侯,你乳臭未干,竟然就敢来向我吴下第一手叫板了?”
  二人正要争论,又一个少年站起身来,笑道:“盛先生,你乳臭未干的对手可不止东侯一人。不知你有没有胆子,与我汪汉年一争高下?”
  汪汉年,周东侯,盛大有,这三人竟要一决雌雄!
  盛大有咬牙切齿,恶狠狠地说道:“好,既然你们俩不想要名声了,那我就成全你们,要你们一战而身败名裂!”
  周东侯和汪汉年阵阵冷笑。盛大有正叫骂时,汪汉年突然在众棋手中看到一位少年。只见这汪汉年也不理会盛大有,竟向那少年走去。
  “程先生,不知你是否有意也加入这公卿棋手之争呢?”汪汉年笑道。
  汪汉年的对面,正是那新安程仲容。
  程仲容面露难色,但看到汪汉年一脸诚挚之情,他也微微笑道:“能与三位当世高手一争雌雄,当是仲容之幸!”
  盛大有见又多了一位敌手,愤怒得叫骂不止,不过大家都没怎么搭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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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仲容 清代棋手 新都(今属四川)人。
  顺治、康熙年间棋手,曾与汪汉年、周东侯、盛大有对局于杭州,刻谱刊行。
现存对局:对吴瑞征2局;对黄龙士1局;对汪汉年2局。共5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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